对,我和孙队亲过,嘴对嘴,初吻给出去了,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我不抗拒亲别人或者被亲。
我家里人经常互相亲来亲去,尤其是我爸,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可能是因为皮肤饥渴症之类的原因,他特别喜欢干家务干累了随机逮住我们其中一个,用力来一口,再放我们回去做事。
他胡子刮的很干净,我们倒也不怎么反抗。
每天早上我妈出门上班的时候都会给我们挨个儿亲过去,先是我爸,再是我姐,最后是我。三颂出生之后就先是三颂,然后一个一个慢慢轮到我。
我妈妈她不化妆的,不过护肤品倒有一大堆,都是同一个牌子的,每次我闻到那个牌子的味道就觉得是“妈妈的味道”。
我小时候老是故意忘记涂擦脸霜,我妈就趁着亲我的时候检查我脸上有没有涂东西,没有的话她就会把我摁住,从包里掏出她自己的护手霜,挖一坨,强行糊在我脸上。
我刚上船的时候,我妈放心不下,老给我寄东西,里面就有护手霜和身体乳。我每天忙得要死,还是记不得抹,她晚上给我打远星电话的时候就很无奈的说:
“那么一大瓶摆在桌上,你想起来就按一下擦擦手擦擦脸,怎么会没有时间啊?”
我现在养了成习惯,自己也还是买那个牌子的护肤品。
二十年了,那个牌子的擦脸霜和护手霜的味道都没变过。
孙国祥大部分时间都不说什么,但是看到我收拾下船考察的行李的时候,会把那一大瓶润肤露塞进去,他还是觉得不可理喻。
“你至少买个包装小点儿的吧,留点空间给正常物资。”他边说边比划,“不是有这么大的圆盒子装的类型吗,你买那个,专门考察的时候带下去涂不行吗?
我说那不行,一个是包装小的我看不到就记不得要涂了,再一个润肤露又不是不会过期,小包装买了也就考察的时候用,太浪费了。
所以为了让这个大包装的润肤露物尽其用,我自己涂过之后都会把孙国祥抓过来,也往他脸上刷墙一样刷一层。
孙国祥皮肤不好不差吧,但是那个嘴真的剌手,嘴皮儿像干掉的树叶,片片分明的支棱起来。我那时候还想着,以后和孙队谈恋爱的人真是可怜,要对着这刀片儿一样的东西下嘴。
我有次趁着下船买东西给他买了只润唇膏,我说:“你就随身带着,想起来就抹一下,不费多少时间。”
他用一种“你有病吧”的眼神看看我,说我要这个干什么,你自己留着涂,再不济你就给娜塔或者老叶她们。
我说你养养你的嘴,我下午才看见你在撕嘴皮撕得血淋淋的,别人亲你的时候扎一嘴多可怕啊。
他说:没人会亲我的。
我说:亲脸也算。
他说:没有。
从来没有人亲过他。
他觉得之后也不会有。
孙国祥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我不是说他是独生子,我是说,他没有亲人。
霍队刚建立旭日探险队的时候孙国祥也才十四岁,霍队说孙国祥那时看起来像快二十岁的人,提着个大包风尘仆仆地来应召,一上来就问:“你们招人吗?我会修发动机修电表箱,什么都会修,你们给多少钱啊?”
在那之前孙国祥在干什么,他和霍队说过,但是霍队不肯告诉我,总是让我自己去问他。
我去问孙国祥,他就故作深沉在那儿给我装,说啊呀没什么好说的,别问了。
没什么好说的你个头,有种下次别拿“有些人十四岁,上船第三天被内舱气压压的流鼻血”和“有些人十四岁,上船第三天就给动力系统升了个级”这事儿笑话我。
我趁这个机会旁敲侧击,我说你爸妈没亲过你吗。
他说,我没有爸妈。
下面他就不说了,我卡着他的脖子命令他一定得给老子一五一十地讲讲清楚。
他被问烦了,就告诉我,他原来是克隆人来的,量产版本,但是后来那个计划不行了,他自己生活了一段时间,学了点东西,之后就上船了。
孙国祥还捞起裤脚给我看,他小腿上有个刺青,下面盖着用烙铁烫出来的编号和生产日期。
“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
他说的轻描淡写,而我只想给他一拳。
给,我,讲,讲,你妈的细节啊混蛋!吊人胃口算什么本事!
最后他还是收下来了,甚至之后会在我买东西的时候让我给他捎一根润唇膏。我有时候给他买草莓味儿的,有时候是柠檬味的,他都用,也不说哪个口味好或者不好。
他不在了之后我给他收拾过房间,他攒了一抽屉的空润唇膏管子。
攒这个干吗,自己不也在浪费空间吗,神经病。
霍队退休的时候我们一起吃了个饭,那个时候孙国祥的嘴唇已经不怎么起皮了,有时候还亮晶晶的,看起来状态非常好。
那天又是霍队退休,又是孙国祥升队长,还是我升副队。我们很奢侈地把霍队藏了快三十年的黄金威士忌开了,她一共就九瓶,我们开了七瓶,除此以外什么酒都互相兑着喝了点。
我其实不喜欢喝酒,但是那天氛围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而且我拿那个黄金威士忌兑烈日芬达都没人说我暴殄天物,我确实喝了不少。
我们还玩游戏,老得不得了的游戏,什么uno啊狼人杀啊真心话大冒险啊,很多很多年前地球流行的桌游我们都玩了一遍。
玩到最后还是不尽兴,娜塔对瓶吹了一整瓶伏特加之后彻底放飞,说下一局输的人要亲你右手边的人昂,亲嘴,要响亮的啵一个!不然就给我包一周的机箱维护。
机箱维护是真的恶心,是个人都不想干那个。
我刚刚吐过一轮,手都在抖,玩的是什么我忘了,但最后是输了。
孙国祥坐在我右手边,他在用餐巾纸叠一个青蛙。
他总是会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或者说,他会的太多了,所以才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他就那么似笑非笑着,也不看我,好像认定了我一定不会亲他一样,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又拿了一纸杯啤酒。
我看着他的嘴,看着他轻啜啤酒上的泡沫,我想老子把他这嘴养得真他妈好啊,现在亲肯定不会被嘴皮剌破了。我给他买了那么多只润唇膏,验验货怎么不行。
我又想逗逗他,因为他那副笃定的表情实在太臭屁了,我想他等会儿被我一个刚吐过的人亲肯定会破防,想到他破口大骂急得跳脚我就觉得好玩儿。
不过我还是冲手心哈了口气,确定我刚刚漱口漱干净了。
我那时候是真的不觉得有什么。
我没和人亲过嘴,但是家里人亲一亲是很正常的事,我觉得孙哥对我做到这个份上也和家里人没什么两样了。
我叫他:“孙国祥。”
他把那个用餐巾纸叠的青蛙放在喝剩的酒里,那个青蛙鼓起来,像活的一样。
他说“我才不跟你一起打扫呢,你自找的。”
我没让他说完就亲上去了,亲嘴,正中靶心,响亮的一声啵!其他人要么吹口哨要么鼓掌,连霍队都在起哄。
有人说接吻的时候就像吃了个果冻,滑滑的弹弹的,还有点湿。
我可去他的。
我感觉像吃了个冷掉的烧饼,就是石头也没孙国祥那么硬。就好像我不是亲他,是揍了他一拳,搞得他下意识紧绷肌肉。
我是闭上眼睛亲的,等我睁开的时候就看见他把那个装着啤酒的纸杯揉成一团,青蛙和泡沫流了一地。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难过。
有次我一个人考察回来受了伤,强忍着眼泪一边让他们给我处理一边给我姐打远星电话报平安的时候,他也是这个表情。
难过,还有点自责,以及不知所措。
他就保持着微微抬头的那个姿势,那个表情,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看,又好像看得很远很远。
第二天我酒醒了,孙国祥跑过来跟我道歉,他说对不起。
我懵了,什么?什么对不起?
他纠结又含糊其辞地说:“就是,呃,你和我的那个事儿,总之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踹了他一脚,说的什么东西,像我俩睡了一样!
上工的时候我没忍住,问他说你干吗那么紧张啊?我嘴里有味儿?我弄疼你了还是怎么的?
他还是说,对不起。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在他心里,好像接吻是个什么很不好的事儿。
或者说,跟他接吻是个很不好的事儿。
我一下子有点内疚,说那我是不是让你很难受啊,你挺讨厌这个是吧,我原来在家里大家都互相亲来亲去的,我也没想到啊。
他想了想,说,倒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然后又补了一句,还可以。
孙国祥后来就没提过了,但是我现在想,只要他开口,我随时都可以亲他的。
亲脸,亲嘴,亲他小腿上的刺青。
只要他开口。
我想到这儿,就感觉我的心变成了那个泡在酒里的纸青蛙,沉甸甸的,又被泡沫轻悄悄的托起来,说不上是好是坏。
我还是没学会怎么用纸巾叠一个青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