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把我的肋骨当成台阶走进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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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二好他在看书。

我在看他。

他好像看困了,打了个哈欠,嘴张的真大,我都能看到他红彤彤的牙龈。

霍队走过来问他:“小好儿看什么呢?”

邹二好从书脊上瞟了过去,眼睛里还带着点眼泪水,有点迷迷瞪瞪的回话:“夜莺。”

霍队有点逗小孩的意思:“是安徒生的童话吗?”

邹二好说不是,是克里斯丁·汉娜的小说,讲战争的,边说他边把书举起来给霍队看。

邹二好念人名的时候都会用那个名字本来的语言去读,而且读的都很标准,他对这点有点小得意,但是不怎么显示出来。

他有点小得意的时候眼睛会笑,脸上其他地方是不动的,只有眼睛在笑。就好像在憋着坏,有什么调皮捣蛋的计划,一想到就高兴的不得了,于是笑意就从他眼睛里溢出来。

他的眼睛是一个很特殊的红色,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像对半切的樱桃,像腐败的花朵,像病变的器官。

是个实在没法让人联想起什么好东西的颜色,就好像他的眼睛是个独立出来的生物,肉乎乎的,会呼吸会动,会趁他睡着的时候从他眼睛里爬出来咬人一样。

不过我不讨厌。

有次我陪霍队在医院观摩一种特殊的辐射病治疗方法,医生把刚切下来的坏死组织给我看,那块烂肉就是这个颜色,这种特殊的肉红色。

当时我不由得想起了邹二好的眼睛,心中居然对这块折磨病人,使人痛苦的小东西产生了一种怜爱之心。

甚至有点想把这块肉用什么办法——例如用明矾硝一下——让它永远保持这种鲜艳而又令人作呕的颜色。

爱屋及乌,差不多这个意思。

霍队继续逗邹二好:“你怎么老看这种书,是不是你爸爸给你列了个书单叫你看的,是不是还要你写读后感做笔记啊?”

邹二好知道霍队在逗他,但他乐意配合,他伸了个懒腰:“不是啊,我自己喜欢看,不过我真的会做笔记哦。”

这么说着,邹二好把书递给霍队,让霍队看他用荧光笔画的痕迹和写的读书心得。

霍队一边翻一边感叹:“你是不知道,我上学那会儿老师就喜欢列个书单叫我们去读,完了还要写读后感,大家都烦的不得了,结果现在居然有孩子主动干这个。”

邹二好喜欢看的书都很“正经”,他最喜欢的是有纪实风格的散文和小说。

《安娜·卡列尼娜》,《百年孤独》,《童年》,《我与地坛》,《大地双心》等等等等。

他看书有个习惯,一口气读三遍。

第一遍看得极快,一个小时不到就翻完了,这是在了解剧情,然后是第二遍,看的时候会注意时代背景和作者生平,了解创作意图和情感,第三遍最慢,这时候他会做大量的标注和笔记,如果是霍队买来放在书架上充门面的书,他看的时候会用个小本在旁边摘抄,然后自己再写一点什么。自己的书就直接在上面写写画画,当然写的都是写关键词,只要自己能看懂就行,第三遍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学习作者的文风和创作技巧。

十几岁的孩子,讲起文学头头是道,跟你聊世界名著就好像他已经把每一个字都吃透了一样。

我怀疑他是有自己偷偷写小说的,就是不肯拿给外人看。

机械和动力相关的书他也看,他不喜欢,看不懂,但总得学,硬着头皮一个字一个字大声读出来,方便自己理解。

邹二好读这些书的时候一定得有我在旁边,随时让我解释某个名词是什么意思。

那些书我都翻烂了,我跟他说“你告诉我第几页第几行,我解释给你听,不用拿过来给我看。”

这样我嘴上回答他,手头上还能做点活。

他最初还是认真学习的,往后就有点刁难我的意思,老问一些生僻的点,不过我都看了成百上千遍了,而且天天都在实践,所以一次都没让他得逞过。

其实我有时候也在想,要不就让他一回,假装被问住,让他以为自己赢了。

但我又不能确定他那次是真不懂哪次是小小的捣蛋,还是一并都回答了。

奇怪的是,我答出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因为诡计没有得逞而失落,反而有一种小小的骄傲在里面,他甚至高兴的晃来晃去的。

不知道小脑瓜里在想什么,怪可爱的。

接下来是关于量子力学,天文和引力,这是我们探险队研究的主要方向。

每天邹二好会找个霍队空闲的时间,抱着书过去请霍队给他讲,相当于上课,霍队真的很擅长上课,她以前大概在学校做过讲师。

我只能干巴巴的解释名词,她却能绘声绘色的描述,旁征博引,用恰当的比喻和精妙的修辞,让这些本来很枯燥的学科变得丰富多彩又引人入胜。

我有时候也会去“旁听”,听一听我们的研究计划,不过主要还是学学教学技巧,好让邹二好下次来问我机械和动力的时候能给他解释的更加清楚。

别的门类的书,邹二好也看,像什么食谱,户外生存手册,赤脚医生简章。乱七八糟的,从我房间的角落里抠出来,一大摞抱着跑来问我:

“我可以看吗!可以给我看吗?我绝对不会弄坏的!”

我当然说可以。

别说看了,就是邹二好拿过去一张一张撕下来垫鞋子我都不在意,只要他想要,我就想给。

我们下船考察或是补给物资的时候,会有一两天的空闲,这时候大家会自由活动,逛逛街或者喝喝酒什么的。

邹二好会提前列个小单子,写着要去哪里哪里玩,去哪里哪里吃什么。

我一开始是不陪着他的,人都需要独处,小伙子自己到处溜达溜达不比我一个半拉大叔跟在后面要好。

后来他发现我能一天都窝在酒店不出去,就拉着我陪他一起。当然一开始我也没同意,我想着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呢,我就不是喜欢玩的人,多扫兴啊。

但是邹二好还挺执着的,他那天晚上十点多突然很兴奋地过来找我,说孙哥,我请你喝酒吧,我们偷偷的,就我们两个。

我说:你怎么想到要喝酒了。

他说:我不喝,我请你喝。

我开玩笑说:那我哪儿敢去啊,鸿门宴等着我呢。

邹二好急了,解释说:我哪儿能害你呢,我看网上评价那家酒吧的饭很好吃,但是一个人去的话,我又不喝酒。人家在那儿小酌怡情我在那儿咔咔吃饭,太奇怪了。

我故意说:那你叫娜塔陪你去,她喜欢喝酒。

他说:我才不要呢,我想要你陪我去。

我想要你陪我去。

说这话的时候我坐在床边,他盘腿坐在地上,抬着头望着我,脸上是一副很动人的神色。

你想要吗,你想要,我就想给。

我想要给他所有他渴望的东西,钱能买到的就去买,我自己能做出来的就去学着做,甚至通过什么违法的手段都在所不辞。

我想给你我的一切,这是我的血,你喝吧,这是我的肉,你吃吧,拿我的头发去纺线,拿我的眼睛做项链。开口说出来,说你想要,说你每一个奇幻瑰丽的梦想,我来跟你一起实现。

我当然是陪邹二好去了,本来是没想着让他请我的,哪儿能呢,我就喜欢给他花钱,尤其是请他吃饭,看着我的薪水以一种实体的形式被他吃下去,变成他的脂肪,肌肉和骨骼,我就喜欢这个,我甚至希望他长胖点,好更直观地看到我的钱在他身上堆积起来,可惜他尽抽条了,不肯横向发展一下。

邹二好像个小乌鸦给人展示自己收集的亮晶晶一样,把自己攒的钱在我面前甩一甩,大款儿一样的说:“哥!我来给!我有钱!”

然后他喊服务员,我先点了酒,接着服务员问他要什么,他很正经的说:“麻烦你snack和dessert这两栏都给我上一遍。”

服务员以为他开玩笑呢,结果他用玫瑰色的指甲盖儿划过菜单上所有的食物,又说了一遍:“从这里到这里,每样一份,谢谢你。”

酒吧里的其他人都震惊了,全都看过来,我忍不住低下头去笑,邹二好有点不高兴,他用脚踢踢我说:“笑什么,嫌我吃得多啊?”

我暂且收住:“怎么办呢,你这么能吃,我养不起了。”

邹二好“啧”了一声说:“我不要你养,而且我吃边角料睡垃圾堆也能活,我可好养了。”

这话不假。

我们平时所有人一起吃饭的时候,邹二好就很收敛,也就正常的“一人份”,因为平时吃饭是不要他给钱,霍队是包食宿的的,邹二好连这点便宜都不好意思占。

或者说,他挺会体贴人,不考虑自己吃不吃得饱,先考虑会不会让别人破费。

他对自己爸妈都这样。

“赚钱很不容易,我现在自己赚钱了,你们不用再寄东西给我了啊。”

他三个月实习一结束就给家里打电话要断生活费,佩斯还跑过来和我讨论,他觉得这孩子真不简单,他家的孩子现在都二十多了,正拼了命的问他要钱,吸血一样的要,邹二好小小的,居然都主动让家里不要给了。

我当时心里没什么感觉,我没有家里人,更不会有爸妈给我钱,我是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

后来有一次大家一起吃披萨,娜塔把披萨的边剩下了,邹二好看她不吃,自然而然的捡起来吃了。

娜塔惊讶的说不出话,邹二好有点抱歉的说:“对不起,你还吃是吗,我以为你不吃了呢。”

娜塔说:“我是不吃了,可你不嫌弃吗?”

邹二好一边用披萨边刮盒子底的酱一边回答:“不呀,我姐姐和妹妹也不吃披萨的边,她们觉得难消化,所以都是我帮她们吃,我习惯了。”

我那个时候才隐约感觉到,邹二好作为家里老二,位置或多或少是有点尴尬的。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惯常来说这么大的孩子一顿能吃一头牛,邹二好不至于挨饿,但吃饱吃撑是挺困难的,他先是委屈自己,然后又想方设法的搜罗餐桌上的残羹剩饭,就连这他都感到抱歉:

万一是留着明天早上当早饭的呢。

并列第一才不叫第一,十根手指伸出来就是有长有短。

邹二好老把自己放第二位,第三位。

他自己从没意识到,因为他不知道被当成第一是个什么感觉,所以一点也不难过。

但是我想让他当第一,我一个人唯一的第一。

我给他吃,给他穿,给他买东西,可他总是不接受,小心翼翼地拒绝,适当的返还给我。

要怎么做你才肯尽情依赖我,被我惯成“坏”孩子呢。

直到我发现邹二好好像对我挺感兴趣的。

他上船之前我在船上干什么,我上船之前在外面干什么,他问别人,别人不肯告诉他,他又不大愿意直接来问我。

我就隔三差五假装不经意的给他透露一点点,比方说我是克隆人,比方说刺青是打赌赢来的,比方说我的机械知识是个教授教的。

割肉喂鹰,以身饲虎。

就好像我是个驯兽师,他是一只小老虎,我把自己一片一片切下来,当作诱饵一路放下,让他顺着血迹和味道追随着我的脚步,跟着我一直一直走,即使我根本就没有在路的尽头布下陷阱,又或许路根本没有尽头,只有万丈深渊。

我在赌,赌是你会追着我一起掉进悬崖,还是在那之前我就耗尽所有,变成一架白骨等你来舔舐我的残骸。

这么说起来,邹二好还真是属老虎的。

“我”比他大七岁,那我应该属羊。

这可是羊入虎口了。

邹二好的头发是我给他剪的,在洗澡之前,他把衣服全脱了坐在一个小马扎上背对着我,我坐在浴缸的边缘,边说话边给他剪,剪完后面我拍拍他,他就转过来让我剪刘海。

剪刘海的时候我让他把眼睛闭上,这样头发不会落到眼睛里。

这样他也不知道我在看哪里。

拜托,他长那么漂亮我看两眼怎么了,又不会少块肉。

有次,我叫他转过来,他突然把头一仰,倚着我的大腿根,直勾勾的盯着我问:

“孙国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我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我的耳垂。

我以前是没有耳洞的。

邹二好在知道了我是克隆人之后安分了几天,不过都说“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果然他又屁颠屁颠凑过来说:

“孙哥,我给你打个耳洞吧,再给你做个耳环。”

我没拒绝,我说你会做耳环吗?

邹二好跟我解释,他想用925银做个有开口的环,然后放在晶体培养液里,等水晶把环包裹起来再拿出来慢慢打磨光滑,这样就做好了。

“可能有点慢,但是你先打一个,等耳洞养好了能换其他耳环了,我差不多也就做好了。”

我说行,那等下次下船我就去打一个。

邹二好说:“不啊,我给你打,相信我的技术,而且一定要我来打。”

他说:“你不是克隆人吗,万一哪天遇到其他克隆人分不出来了就麻烦了,所以我得给你做个标,就像牧羊人会给自己的羊在耳朵上打个标一样,我给你打的耳洞我一定认得,不过耳环是障眼法啦。”

他说:“这样遇到两个你,我就说你们各自证明一下吧,假的那个就会说你看这个耳环,你给我做的,那我就知道他是假的了,因为真的你会把耳环取下来给我看耳洞。”

他说:“你不一样,我能认出来。”

可我只是因为这个才对他好吗?

我的小牧羊人,我的小老虎。

可我真的对他好吗?

我的第一名,我的“弟弟”。

我好像什么都想给他,但对他的痛苦,我只拿走一半。

我享用肉体的苦难,折磨,甚至死亡。

但我要把精神的伤痛,纠结,乃至绝望留给你,我要看你一边满心欢喜一边痛不欲生,我要你因为我而踌躇犹豫,我要你的不安和彷徨。

如果我们在海上遇难,那我忍受寒冷和饥饿,你则负责在迷航中一点点把意志消磨下去。

我渴求。

渴求你眼里流出的泪,渴求你深夜的思念,渴求你的孤独。

霍队听过我的经历,我不觉得有什么,她却感到悲伤,她说:“真是小可怜。”

我哪儿能叫“小可怜”呢。

但也许在内心深处,我是痛苦的,连我自己都不曾明白的痛苦,也许我是怕的,怕回到那个实验室,怕被人代替,怕很多很多。

我连自己都骗过去了,邹二好却像从海滩上捡到个贝壳一样轻而易举的发现了。

邹二好,我真的很想伤害你。

所以不要对我有负罪感。

我只是想让你深受折磨,如同我一样深受折磨,不,比那更深,更残酷。

我为什么会对你好啊?

这只是一种补偿,一种对于你将因我布下的诱饵跌落谷底的补偿,一种对于你顺着我的肋骨爬进我的心的补偿,一种对于你被我心中的荆棘刺伤的补偿。

是我不好,但你也做得不对,是你自找麻烦,自投罗网。是你自己要了解我的。

霍队又翻了两页,问邹二好:“这段你为什么用其他颜色标出来了?”

邹二好问:“哪一段?”

霍队读了出来:

“他挚爱的那个我并不完整。我始终以为我想要被爱,被仰慕。如今想想,说不定我想要被了解。”

“因为我喜欢啊。”邹二好回答。

发布时间:2024/08/25 21:34:06

2024/08/25 祥好 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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