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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过万圣节,我们每天都是万圣节。
*本小说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概述:唐衍衡去上来之不易的班,他的公司生产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用一些特殊品,他需要潜入公司购入物的深水并且挖空河床把淤泥带给公司。
夜里他给妹妹干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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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衍衡:活尸
我从公司购入物的深水里爬出来,鲨鱼皮泳衣外全都黏满果冻泥状的胶质。
……
我茫然坐起,脑子空空,手也空空。但计量仪器在滴——滴——滴——地计算我的收获,把它变成我下个月的绩效和钱。
我扯下身上的管子,赤条条地从装置里爬出来,在地上留下一串儿湿漉漉的脚印。装置很深,里面全是羊水,它学名应该不叫这个,不过我们都这么叫。人泡在那里头也能活得下去,里面大概有空气、营养物质以及人活着需要的一切。我不关心这个。我只琢磨科学家有没有研究过如果有一天我在深水里突然想尿尿怎么办,主要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真的尿过。但我猜科学家也不会关心这个。
空旷,就我一个,公司对我放心得很,因为公司知道我没法子把任何它能卖钱的玩意儿带出它的地盘。它是对的。
我走进隔间冲了个澡,热气腾腾,水蒸气像浓雾般填满整个浴室,一切都变得潮湿闷热。热水从头到脚哗哗哗哗地冲刷我,不过水晶胶状果冻泥黏腻的触感还在,冰凉,它堂而皇之地牢固地顽强地扒在潜入者每一寸肌肤上。冰凉,真的冰凉,但我现在又没有鲨鱼皮可以把它隔开。
这很奇怪,又烫,又凉,像我现在的想法。
我擦干头发和身体,穿上衣服——
我确实是小偷,只不过我从这儿想偷出去的可不是钱财,而是技术。试用期里公司什么都不会给你解释,“你无权知晓”。不过我想,即使试用期结束,公司也不会解释,因为“公司无此义务”,负责人权威声明。因此硬件方面我只好完全照搬:购入物。装置。羊水。仪器。
只有一件东西我在黑市找不到,“保险丝”,我们都这么叫它,防止我的——或是其他雇员的——脑子短路的一个小玩意儿,不管我们下去还是上来,都会给我们脑子里的某根神经来一下,它造成的痛苦很尖锐。副作用是每次我们出水,就完全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做了多少,而从深水里带出的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为了搞清楚我们到底提供了多少劳动,就需要用到计量仪器。
我把公司发给我的每个带字的玩意儿都翻烂了,愣没找到一点儿关于“保险丝”的信息。看来是公司的独家新闻。独一份。如果你有兴趣,这就是参考教材习题集里的“略”和“已知”。公司不给任何解释。
你需要保险丝,喏,它就是保险丝。
呃,至于计量仪器,虽然我打算干的私活儿不需要算账,但我琢磨它总得有点其他用处吧,不可能公司买入这个玩意儿只是为了给我们发工资,我不信。我造假的标准是如果我知道那是什么我就搞到手,如果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至少我要有一个像这东西的玩意儿。
所以我给自己买了根大头针,因为我只知道如何下去,但是那底下有什么——
深水之下——
老实讲我不知道。如果你问我,你都不记得也不知道,那你下去之后怎么知道该干什么呢。
天才的问题。但是更天才的是公司,它给每个雇员发了个说明书(对,我也有一份),上头详细地讲了入水前准备事项和机器操作程序和注意事项,我对此了如指掌。毕竟我下了没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试用期明天就满,我就快要是正式雇员了。
对于水下部分,说明书上有一个声明:为了便于雇员理解及保密信息需要,此处已作脱敏处理。翻页你就能看到这句话:“雇员应当穿上鲨鱼皮泳衣,进入购入物的深水,潜入到底,当你摸到底部,请掏空河床上的淤泥并装入携带包中,返回即可。”
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绝了老弟真他妈的绝。
我干了三个月,但我不知道我到底上了个什么逼班。
何况我也可能找不到鲨鱼皮泳衣和携带包,我只能带个大头针躺进羊水,如果那下头真有什么玩意儿,我就把大头针插进它的脑子里。如果我会淹死在那下头,我就把这玩意儿插进我自己的脑子里。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保险丝?
我最后看了一眼仓库似的工作间,它是经典叙利亚水泥风格装修(就是说从没有装过),里头空旷无比,那台装置就占了三分之一,其他地方到处都是暴露的电缆、电线和一间装修完好的淋浴室,我确定我在家里地下室里搞的那个和这个一模一样。
我关上门,走下楼,走进万圣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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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俱备,只欠我妹。
我干这事儿主要是为了她,我妹只得十五岁,是个精神病,精神分裂症——
我不大懂,但是自从爸妈死亡之后,她脑子就不大好使。公司能治这毛病,金钱使科技进步不是吗。
治疗方案做来复杂说来简单:步骤一,磨掉她精神里坏掉的部分,磨掉多少才能彻底根治则见仁见智,就我所知熟练工磨掉的部分要远大于新手。
步骤二,在精神空洞里填入我们搞来的淤泥作为基底,剩下来就交给时间。
淤泥刺激她,她(的精神、人格、思维,随便你用什么词来概括)就能在培养基里生根发芽,只要她残存的部分足够多,淤泥足够好使,最后长出来的玩意儿就能填满她没了的那部分。
生命总会找到出处。我希望她茁壮成长。
这种技术不是治疗,而是再生长,公司不能保证她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是公司能给出承诺,那就是她,另一个微调版本的她,而不是别的什么(神经分裂之后她的另一个人格总是声称她是一条狗,不管长出什么总是比狗好)。你总不能说整容手术做过之后你就不是你了吧,虽然拿掉你的一些骨头、脂肪的同时又放进别的东西进去,等它们长到一起,那不还是你吗。既玩弄灵魂,又玩弄话术,可想而知宗教对此的震怒。但病人和家属来说无所谓,唯一的致命点在于,淤泥的价格千倍于黄金且这玩儿不能用社保。
小逼崽子我为了今天可是花了大心思了,所以你最好他妈的乖乖给我躺进去。我想让她自己爬进柜子,但是她不肯,她尖叫!她踢我!她像只蛮牛顶我的胃试图把我从面前撞开!我扇了她一耳光,这冷酷劲儿出乎她的意料,她被我打蒙了,嘴巴张得老大。但是,马上,她更加愤恨地盯着我,暴怒的叫喊马上就要冲出来撞在我鼻子上了!
只不过我更胜一筹:我眼疾手快地给了她一针麻醉剂。
兽用,一针能放倒一头牛。我不知道该打多少,我只能看着办。
我说,“行了。你就凑合点儿吧啊?”
她软趴趴地倒在地上,没回话。
我把她四肢都塞进冷冻柜箱,把箱子推进机器。我同样不知道这东西学名叫什么,它看起来和停尸房的尸体冷冻柜没啥区别,我只要知道这东西有科学依据就行。科学家发明这个就是为了让它干它专门干的事情,而且科学家没给二手货配说明书。
这部分是我在前一家公司里搞到的装备和技术,见鬼的他们精得很,把细节统统拆分。唉,我不想去说我花费了多大劲。有好几次我拦不住她发疯,我都想我怎么没和爸妈死一起呢或者爸妈怎么没带她一起死呢。她嗷嗷叫着咬住我撕了一大口,我事后去打破伤风针和狂犬疫苗花了好几千,是,我那会儿甚至怀疑她有狂犬病。但我就是熬过来了,他妈的。
我在桌沿磕飞冻啤酒的瓶盖儿,一丝凉气从绿油油的瓶子里跑出来,混着麦芽的香气。而我盯着可视屏边干活儿边琢磨,怎么感觉打磨我妹的脑子和打磨啤酒瓶底并没有什么区别啊。哦对她只得十五岁她脑仁可能就是只有绿色瓶底那么大。我练手过三个月,驾轻就熟,在快要马上要变成正式职工之前溜之大吉,幸好公司也没追着喊着要我回去。
等我把她的精神底磨成个花盆,她还在冷冻柜里,我不打算把她放出来,因为接下来我得出发去打捞淤泥了,但此时又一阵厌烦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多希望她从里头爬出来跟我再搏斗一番,我就有理由不去了。
我站在楼道里喝啤酒,把酒喝完,不得不掉头回来接着干剩下的。
他妈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总得有人帮她吧。
我拉开尸体冷冻柜——这回是真的尸体冷冻柜——里头是爸妈留下的尸体。
我想公司给我们保险丝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说明书上不肯写清楚雇员应该穿上鲨鱼皮泳衣进死人脑子里掏东西肯定也是有原因的。
但现在我不想再去想了,爸妈已经死了,这只不过是购入物。
我把其中一个(准确的说是男的那个)拖出来放进装置的一端,它冻得梆硬,管子刚碰到它就冻住了,我不得不用温水化开一点。然后我把羊水灌满另一端的睡袋,我喜欢这么叫,显得我能进去睡个好觉。
我脱光衣服,手里攥着长长的大头针,深吸一口气躺进羊水,晃动的水没过我的口鼻,新手这时候就已经大喊大叫起来了,但我深呼吸,羊水流进我的鼻腔浸透了我的肺,我按了一下左手侧的按钮,睡袋的拉链在我头顶缓慢合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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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我是醒着掉进了兔子洞。
深水是固体,一种带有浅蓝色的半透明果冻泥凝胶,而且它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湍急的河流或者静谧的湖水,而是一整片广阔的半凝固的浅蓝色天空。我悬在半空,往上是深水的水面,是入口,因为我刚刚直接从那里像炮弹一样砸了进来,一路破开这凝胶,直到停在这。
我往下看一整座城市都冻在里头。不过非常模糊只有一个轮廓,但我知道那是我住的城市,如梦一般无需解释,无需发生,就像熟悉的影片正在播放而你正好路过。你只看那个模糊的画面就知晓一切,什么已经发生,什么将要发生,以及主角的下一句台词。
我奋力下潜,四肢在胶水里划动,该死的蓝色卫衣,该死的牛仔裤和网球鞋,我每一下动作都会在身体两侧兜住一大坨胶体,像个鼓起来的蛤蟆。鲨鱼皮泳衣在哪儿?携带包在哪儿?
它既黏糊又冰冷,我下了几百米,已经精疲力尽,难怪淤泥价值千金。我落到地上,那条道路是水泥地,但当我一脚踩实,地面刚受力就裂开了——
发出嚓嚓嚓细小的声音,化成细碎的集成一团的模糊的絮状物。虚妄之物没有实体,对,它只是看上去像是水泥地但实际上只是在凝胶中的幻影。还有一具尸体。它脸朝下趴在地上,穿着鲨鱼皮泳衣,已经和那水泥地融为一体,有一半已经沉入里头,我用脚踢了踢,它被我踢到的地方就和其他一样在凝胶里化为一团絮状物。
我看到越来越多的死尸。
有的在地上,在花坛边,在街角,有的漂浮在半空,死状千奇百怪,有的已经大部分沉入了环境或者物品里,有的尚且新鲜,我起先以为是潜入者,是雇员,因为尸体统统都穿着鲨鱼皮泳衣,那个款式和说明书上一模一样。
然而当我和其中几个面对面,它们都长着我的脸。那是我。
这个尸体是我。
那个尸体也是我。
还有那边那个和那边的另一个。
我伸出发抖的手去碰它们,它们都在我碰触下变得稀碎。这里不止有我的死尸,还有活着的泡影,它们是这座城的真正居民,它们在凝胶中行走自如,泰然自若,这里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城市,只不过是凝结在浅蓝色胶体里的幻影之城。
街边电子霓虹屏幕闪烁着促销广告,那上头的日期在那一天之前。
在我的生活永远被改变之前。
我突然意识到,那么,这里应该有我爸妈和我妹,正常的我妹。
我急急忙忙往家里奋力跑,属于我的众多死尸东倒西歪到处都是,像是烘托节日气氛的道具,活着的幻影也对我和我的死尸都视而不见,它们统统都被横冲直撞的我撞得稀碎,只在我身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长长的模糊的马赛克凝胶,各种颜色的凝胶混在一起——
我一路狂奔到了属于我家,那里模糊得一塌糊涂,这意味着——
有人在里头——
确实有人,是我。
是另一个我。
他拿着一把锋利的短柄铲正削掉我妈的脑袋,她弯腰擦拭桌子,却一下就没了头,头被铲子搅烂了,而无头的我爸还在沙发上看报纸(属于他头的部分已经变成了稀碎的马赛克凝胶)。
那个我小心地把铲下来的凝胶(或者说我妈的头)塞进一个包里。
我发出咆哮向他冲过去,但是实话实说,我动作慢的出奇。
他穿着鲨鱼皮泳衣,一身适合在凝胶里来去的装备,他的动作比我快多了,他闪开了,但我们两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身而过——
那是个实体!
我草他妈那是个实体!
我激动得想和他干一架,我知道他们早就死了,他们只是泡影,但是他不应该——
至少不能当着我的面——
铲下我妈的头——
——不
不不不——等一等。狂怒的我忽然想起说明书。
“……请掏空河床上的淤泥并装入携带包中……”
这句话像是闪电般劈中我,我逐渐明白——
购入物就是死人!
深水就是凝胶!
河床就是城市!
这,就是,淤泥!
哈、哈哈哈!他妈的!这是淤泥!这就是淤泥!
我不但要挖掉我爸妈的脑子还要把这个填进我妹的脑子里!
哈、哈、哈哈哈!我骇然地笑,不过在这底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另一个我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说过了这就像是梦,我知道他想什么,他也知道我想什么,因为他就是我!
他妈的操蛋公司!他就是我!把一个人的脑子转录硬件程序很贵,像是那个法国作家!那个莉丝!红毯之主!三白金!但是如果转录并不是为了永生,而是重复使用,数据是相似的,每次只要校对不同的部分,而我每天都去上班,公司耗损微乎其微,只要反复使用我们就能挖出价值千金的淤泥!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对!所以——那些尸体——
我干了三个月。我下了多少次河床?我记不清了。每次下来就会转录一个我,我在这城市里留下了数不清的活尸。所以公司才会给我们装保险丝!这样无论哪一个回去都可以!公司才不在乎回去的是哪一个!因为我(我们)没一个记得!
保险丝——对了——
我和他——
这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他朝我扑了过来,打断了我瞬间的想法——
我努力闪避,但是凝胶的阻力太大了,我没有完全避开,他也没有完全击中我,那把铲子插入了我的左肩,我惨叫,但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痛感,我的肩膀碎成了细碎的凝胶——
胳膊整个被铲掉到半空——
我向左摔倒,右手抬起——
他带着惯性扑向我——
而我——
在此时我想起我带的那根“保险丝”,在我的右手,在他太阳穴边——
我把大头针插进了他的脑袋。
他变成了河底的死尸之一。
……
我打开睡袋,从羊水里坐起,计量仪器滴滴滴响个不停,像是在催命一样。
不对劲,我觉得还有一件事不对劲。
那个城里,有我爸妈,应该还有我妹,但是没有我,一个也没有。所有的我都是活尸,穿着鲨鱼皮泳衣。
所以,河底并不是购入物的河底。因为那片深水是我的。
所谓的购入物只不过是掩耳盗铃,淤泥是雇员的脑子,是雇员的潜意识,是雇员的回忆,是雇员的思维,或者说是雇员的灵魂。取决于你想怎么称呼。我回忆起来,我发现我的记忆变得模糊不清,像是被打得稀碎的凝胶块。我摸了摸我的左臂。
我又坐了一会儿,疲惫地从装置里爬出来,我洗了个热水澡。
我去了一趟冰箱,敲开一瓶冻啤酒,然后我带着啤酒去看我妹,我把收集来的淤泥(连带另一个我的活尸的遗产)都给她填了进去,荧光屏上的数值显示堪堪只填了一个底。这没有关系,这很正常,只要她残存的部分足够大,淤泥足够多——
只要她能醒过来,我们可以再来几次。
我把她抱出来,离开地下室,放到客厅沙发上,外面天已经亮了,在深水里活动实在太消耗时间和精力。我等了很久,我听到她喊我,声音小的像蚊子叫:“哥哥。”
我松了口气。
“很好你醒了,万圣节已经过完了,等到我喝完这口酒,你就得去上学,而我去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