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这座监狱带给他的感觉与他的母亲一样,谈不上宽敞明亮,也不明白温情和自由是什么。过去二十年来他一直作为母亲的囚犯活着,哪怕在她阵亡之后他也没有立刻就从这位前典狱长的阴影中被释放,而是继承了她的一切:枷锁、军衔、职位和布劳恩这个姓氏。即使坐在办公室那张硬而冰冷的椅子上——他的母亲不习惯官员们坐的那种软垫——即使桌上的文件被事先整齐地叠放好,夏季干燥灼热的阳光穿过不大的窗户平铺在油漆刚干的桌面上,升腾起的那刺鼻的味道掩盖过花瓶里插着的白百合散发出的清香,而写有他的名字“斯提克斯.布劳恩”的立牌就摆在花瓶前面,他仍然觉得自己并非监狱的主人。只不过是从什么别的地方转移到另一座监狱的犯人,和他脚下牢房里关着的上千个囚犯没什么区别。 </p><p> </p><p>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随手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一份打算翻看,却发现有张作为附件的照片没有夹紧,在他挪动的时候掉了出来,像一片树叶似的正好落到他面前。布劳恩敢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黑白照片上失去原有灿烂、鲜艳的色彩,模糊不清的面孔。只是有一瞬间,短得可以看清出膛子弹的花纹,可以感受飞溅的血液的温度。在他看见那张能够称得上清秀,却也并无特殊之处的脸时却突然从内心深处......更深一点,那是从灵魂的最深处涌现出来的悲伤,像血红的河水一样无法遏制地冲刷着他。仿佛是喉咙里横着的一把刀想要冲破他的身体,撕开他勉强维持的麻木似的,这麻木自他的至亲去世时便控制着他。 </p><p> </p><p> 一种执念,但表现出来却像是突然袭来的冲动牵动他的手指拿起那张比纸还薄,染上墨水污渍的照片,站起来推开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将它递给门口的守卫,他的声音有些失去重量,变得飘忽不定:“您知道这个人吗?” </p><p> </p><p> “在法庭上我见过他,长官。一同受审的三个人中,只有他的眼睛最明亮。我记得他姓穆勒,科迪亚.穆勒,您想审问他吗?” </p><p> </p><p> “......不是审问。”布劳恩把照片接回来,塞进军装上衣的口袋里,“只是见见他。” </p><p> </p><p> “那可要当心了,长官。他们政治犯总是比刀子还危险,当我看到他的眼睛时,我觉得我的心都要被刺穿了,这不是什么假话。” </p><p> </p><p> 当站在监狱的走廊前面,等着上了年纪的看守把钥匙插进铁栅栏的锁孔里转动时,布劳恩记住了这个忠告。这时锁被打开了,伴随着金属互相碰撞时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响声,大门已经为他开启,他往前踏出一步,像踏入死人的领地。曾经属于他母亲的监狱比战场还要令他感到折磨,囚室之间的走廊隔绝了整个夏天,只回荡着一股带有浓烈异味的冷冽的风,地面上泛起一层银白色的水光,他感到有形的目光从两边的囚室里,生锈的栏杆后刺向他。有几颗脑袋几乎要把头贴上那冰冷的钢铁——那些惨白的,起了红斑甚至溃烂了的脸,那些长着蓬乱、油腻,爬满虱子的头发的脑袋和那些咳嗽、干呕,窃窃私语的声音。他们全都盯着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地打量着他,可是当布劳恩自己的视线扫过两边的囚犯时,那些有形的目光便立刻调转了方向,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了解他的母亲一样了解他,也不清楚他到底从她那里继承了多少。 </p><p> </p><p> 这里是苦役犯的领地,犯人们彼此之间用镣铐栓在一起,还有见到阳光的机会。而政治犯更加孤独,悄无声息地在他们的单人牢房里慢慢腐烂,直到被清理出去。他们的领地在走廊最尽头,与外界不再用透光的栅栏,而是密不透风的铁门相隔开,这厚实的铁门对他而言有如棺材的盖子,封存着的也好像不再是活人,而是一缕苍白的轻烟。布劳恩离他的答案越来越近的同时却也无意识地把步伐放得越来越慢,他的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沉重,好像照片上的人会躲在门后咬断他的喉咙似的。 </p><p> </p><p> 有一种力量,一只坚定无形的手挽留一般抓住他的衣角,很快他就落在了带路的看守后面,手持提灯的看守用影子将他覆盖。但他并没有如愿停下,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他就永远没有勇气见到照片里的这个人了。在零散的脚步声中他又从口袋里找出还没有他手掌大的照片,那个人定格在黑白相片里的影像是浅色的,像被太阳晒得褪了色,而布劳恩推开铁门之后见到的人,有形而真实的科迪亚也是褪色的,不过并非因为阳光,只有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海洋般的黑暗里才能让一个活人褪色。 </p><p> </p><p> 布劳恩接过提灯,把看守留在外面。这牢房并不是完全透不进一丝光亮的,在接近天花板的墙上开着一扇没有玻璃的窗户,小到不够一个婴儿把头挤出去,小得像一颗孤独地在无月的夜空中悖动的星星。从窗户里射出一束夏季的阳光,在浑浊的空气里笔直地投射出它的轨迹,提灯朦胧有如迷雾一般的火光扩散到了整个牢房里,却也无法与其相比拟。这束刀子一般锐利的光线尽头坐着布劳恩疑问的源头,长着一头在黑暗中逐渐失去色彩的稻草般的金发,脸低低地埋在头发之后。 </p><p> </p><p> “科迪亚.穆勒,对吗?”他把提灯挂在墙上,离火光那么近会让他看不清犯人。 </p><p> </p><p> 对方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点头,然后以一种随意的语气提醒他:“小心别把它打翻了,火焰总不像它们看起来那么温顺。您是新来的?” </p><p> </p><p> “今天刚来,被捕前的职业是?” </p><p> </p><p> “农民。我也是新来的,直到昨天为止我都和一群苦役犯一起关着。” </p><p> </p><p> “为什么会这样,您的罪名呢?” </p><p> </p><p> “蓄意纵火、逃税、叛国。再多我就记不得了,您得问法庭上那些系着领巾的人......”一双蓝眼睛从阴影下露出来,那目光的确能刺穿人的心灵。科迪亚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却意外将注意力粘在了他脸上,他深蓝的双眼上,那双浅蓝色眼睛中刀子般的目光逐渐缓和下来,软化成柔和的惊讶,“......我们见过?” </p><p> </p><p> 压抑过的欣喜透过科迪亚发干的声音蔓延出来,哪怕现在这嗓音低沉而沙哑,布劳恩也明白这和对方苍白的皮肤一样,已经在黑暗里被摧毁了。但他仍然可以从中听出这幅嗓子明亮如晨间森林一般的曾经。这并不是推断而出的,在他所谓的灵魂最深处有某种印象,一道来自遥远时光的涟漪,好像他早就听过那未被摧残之前的科迪亚本来的嗓音一样。他不敢再去想这些了。 </p><p> </p><p> “我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或许是您把我认作我母亲穆理尔.布劳恩了,她不久前才去世,因此我被派来接替她的工作。” </p><p> </p><p> “是吗?但是您不像她......我到底从您的脸上看到了谁呢?一个我或许认识的人,我不可或缺的人。我看您还是离开吧,就当是看在一个死刑犯的份上,还是离开吧。” </p><p> </p><p> 死刑犯三个字让布劳恩感到不太真实,不仅是对眼前这个人的罪过产生的质疑,更是由于一阵席卷全身的悔恨,他甚至不知道这悔恨从何而来,却对自己即将失去这个不曾拥有过的人这一事实感到不切实际的哀伤。 </p><p> </p><p> 所以他没有立刻离开,或是根本忘了离开,转而声音颤抖地轻声问道:“您认为您犯下的罪果真该死吗?” </p><p> </p><p> “我不过是放火烧了父母留给我的农田,先生。”科迪亚不再看他了,披散着金发的男人把头拧过去,对着高高的墙上,那个射入一束夏季耀眼的金色阳光的窗户,像在无边的黑夜中仰望一颗星星。而他的头发似乎也在阳光的渲染下恢复往日的色彩。布劳恩并没有在那张脸的轮廓上看到有泪珠滑落。 </p><p> </p><p> 这时他想起自己应该离开了,于是急忙准备推开铁门,却被科迪亚拽住了手——农民常有的,在阳光下常年浸润过,因而显得粗糙有力却又温暖的手紧紧抓住他,就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盏提灯被塞到了他另一只空着的手上,死刑犯只是看着他,很久之后才挤出一句话来:“斯提克斯,你忘记把这个带走了。” </p><p> </p><p> ——他不过是放火烧了父母留给他的农田,布劳恩坐在办公室里想,几天以来他总是回忆起这句话,甚至超过了对科迪亚喊出自己名字的震惊。他总是看见一场火灾,一大片跃动着的火焰吞噬了脆弱易燃的麦穗,整个联合教皇国里受苦的贫民加起来都远不如这片欢快而又惨烈的大火一样饥饿又不知羞耻。科迪亚就在这烧焦的田地里站着,脚踩他呵护了一整个春天的小麦焦黑的尸体,身上像被夕阳照耀着一样映得通红,在他闪烁着火光的浅蓝色眼睛里,终于有泪水渗出,璀璨地划过他开裂的面颊,落在他一生的余烬里,嗤的一声蒸发了。 </p><p> </p><p> 摆在办公桌上的百合花随着日子的推移,在布劳恩眼前一天天地从洁白到枯黄,从提拔到皱缩垂软,气味也由浓烈到令人发昏的清香变为寡淡,混杂着腐败气息的残香。一天深夜里终于有花瓣落下来,让他从梦里惊醒,从成堆的文书中抬起头,让银白的月光映入他的眼睛就像照耀在深蓝的海面上,将波浪转化成水银般的色泽。桌上的灯早已燃尽了灯油,但他却不觉得有任何黑暗。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也被月光照射着,这样的场景本是他最熟悉的,可如今这空地上却多出了一堆木材,用油布盖着,像匍匐在草地上的野兽。 </p><p> </p><p> 此刻如果有一团火,他不禁这样设想,一团火就足以让这堆木材化作灰烬。作为典狱长,布劳恩当然清楚他们要搭起什么。或许明天,最多后天,这片正对着他办公室的空地上就会竖起一座绞架,这就是教会想出最文明的方法,高效又不流血,甚至不需要任何浪费,一切都可以重复使用。好像他们搭起的不是绞架而是舞台似的。一团火从他眼前亮起,他又点燃了油灯,试图驱散四周冰霜般凝结在他身上的月光,这是这仍然远远不够。一簇跳跃的火苗只能让人沉醉其中,而不能够破除现实的枷锁。 </p><p> </p><p> 他得见见科迪亚,不是审问,只是告别,这不过是个死刑犯,不久后就会消失,成为略过他生命的一颗子弹。他不明白这感情从何而来,只是等他回过神来时,背后的铁门已经关上,而他正是被这沉重的响声所惊醒的。 </p><p> </p><p> 眼中映照着提灯朦胧的橘色火光,科迪亚在他面前站着,问他:“是什么让你来的?” </p><p> </p><p> “我不清楚,或许真的有一个人牵着我的手将我引到了这里,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布劳恩将半个身子靠在墙上,喘息了一阵,“可能......我是来向你告别的。绞架很快就要立起来了,但......你真的认为自己该死吗?” </p><p> </p><p> “你明白为什么我要烧了那麦田吗?如果你明白,你也会觉得我该死的,斯提克斯。” </p><p> </p><p>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布劳恩仍然靠在潮湿的墙上,没有去看那扇射进月光的窗户,尽管它很是耀眼。但还有更耀眼的东西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是燃尽科迪亚人生的那场大火......是这样吗?可那滴滑落的泪珠比大火本身还要耀眼,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他只是在幻想......可是却又无比真实。最后他把关于火焰的所有词语都咽了下去,痛苦地,好像真的吞下了一团火焰。布劳恩转而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名字。” </p><p> </p><p> “一个声音告诉我的,男人的声音,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 </p><p> </p><p> “是他领着我来的,你说的那个男人,但我感觉不到他。” </p><p> </p><p>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烧了麦田吗?” </p><p> </p><p> “不明白,即使明白了我也无法恨你。” </p><p> </p><p> “但是我恨你们,你们这些人优雅地挥舞刀叉时,我不得不像野兽一样吃下被你们嫌弃的家畜的内脏;在你们享用甜点的时候,我咽下混了麦麸的黑面包。你的母亲葬在干净的公墓里,四周百合围绕,而我的母亲只能被我亲手埋在她劳作了一生,浸透了她汗水与泪水的泥土下。你们上门向我征收军粮,可我除了一片田地以外已经一无所有了,就连土地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只拥有其间长出的麦穗,可你们却也要把它夺走,去供养军队,满足你们对土地无尽的贪欲......所以我在你们得到之前毁了我拥有过的一切,这就是你能在这里见到我的原因。” </p><p> </p><p> 科迪亚的语气里有种与他说的话完全不相符的平静,像是在念一段台词,复述一段别人而非自己的经历。布劳恩没有打断他任何一次,只有在最后才向他寻求一个答案:“你恨我?” </p><p> </p><p> 闭上眼睛,布劳恩仍然能感觉到有一道不同于月光和灯光的视线将自己从头到脚大量了一遍,从他的军装,他的手套和靴子,到他梳得整整齐齐的黑发。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却听到了一声叹息,“没有以前那么恨了,你也不必害怕我。实际上,我还挺喜欢你的眼睛的,能让我在看看吗?它们很漂亮,深蓝色的,让我想起小时候那些有星星的夜晚。” </p><p> </p><p> “你的童年孤独吗?他问,随后顺从地睁开眼睛。 </p><p> </p><p> “算不上,但总感觉少了一个人,一个我们都应该认识的人。如果他真的存在,或许我们都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衣衫褴褛的死刑犯笑得有点苦涩,“当他们把我带出去,当我最后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时,你能站在窗边看着我吗?我曾经见过你站在窗边的模样,死亡不是我所害怕的,但我仍然想念童年时有星星的夜晚,也想念我遥远的家。” </p><p> </p><p>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我们本该是朋友的,我知道我们应该是朋友,在很久以前,我们出生以前......”他的喉咙被有形的悲哀扼住了,不能违背自己的意志去拒绝,于是他同意了,同意在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死刑犯被吊死之前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他,仅仅是因为他在他身上看到了斯提克斯.布劳恩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他滑坐到地上,差点打翻了提灯,却没有流泪,他的眼泪很早就流完了。在科迪亚身后,那扇高高的,没有玻璃的窗户之后,火红的太阳升了起来,光是看着它就足以点燃他与头发一样乌黑的睫毛了。 </p><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