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评论要求：笑语</p><p>大雨整日不停。</p><p>女佣玛丽按时将下午茶的糕点送到了画室中，又贴心地将炉火烧好，退出房间之前她像是预料好了一样，请求斯格里安就算要去开窗子也别在窗户边逗留太久，当然不开窗更好，这几日雨水不断，室外阴冷，要是斯格里安受了凉可就麻烦了。</p><p>但是斯格里安还是背着女佣偷偷打开了窗子，哪怕这样做意味着雨中的潮气将一丝丝透进屋内。不为别的，还是因为最近阴雨连绵，房子里太过憋闷，他扯开了领口依然觉得喘不过气。</p><p>房间内寂静无声，除了雨水打在窗台上。斯格里安顺着窗口看去，只能勉强看见院子里绽放的成片玫瑰，雾气笼罩了花园，花朵模糊成一团一团的颜色，花瓣四散一地。</p><p>房间里的挂钟敲了四下，斯格里安才猛然回过神来，接着他听到了沉闷的一声响。那不是很巨大的声音，如果不是下午如此寂静，他甚至不可能听到这一声。</p><p>那声音来自窗台，斯格里安望过去，原本还空空荡荡的白色窗台上，此刻躺着一个小小的蓝色身影，羽毛凌乱暗淡，翅膀不是他所熟悉的振翅或是收敛的模样，而是以一种他陌生的扭曲姿势僵硬地垂着。</p><p>那是一只雀子。斯格里安捧起那具小小的身子，只感觉那小身子里似乎藏着一个水壶，雨水与寒意透过已经完全被打湿的羽毛源源不断地渗入他的指缝。突然那副小身子就成了某种令他恐惧的东西，仿佛那些他在书中看到的，只会潜藏在荒郊林中的邪物或是妖精，他既熟悉又陌生这样的存在。</p><p>雀子还在微弱起伏的胸脯唤回了他的意识，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到垂死的生命。</p><p>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将雀子捧到炉火旁，手背上灼热的温度几乎要让他缩回手来，然而来自掌心的冰冷与潮湿驱使他不断维持这个姿势。他能感觉流过掌心的雨水逐渐变得温热，水滴砸进火堆，刺啦一声惨叫之后化作蒸汽消散，就像他掌心里的这个小生命，那些羽毛的末端已经逐渐干燥温暖，但是远没有到一个生命该有的样子。</p><p>它的内里还是冰冷的，渗出的雨水就像它流逝的生命，死神依然坐在他的指尖等着收割。</p><p>终于那个原本还算饱满的小身子逐渐干瘪下去，变成了一摊他从未接触过的死肉。斯格里安当然不会对死亡一无所知，从他的父母，他的书本，以及他的绘画素材中。死亡从不是什么需要避而不谈的东西，他当然知道，那些殉道者会为了自己的理想牺牲，也知道死亡意味着终结和结束，教堂会为死者鸣丧钟。</p><p>但是死亡从未如此近过，甚至被他捧在掌心。</p><p>那么会有人来为这个小生命鸣丧钟吗？</p><p> </p><p>院子里传来马车凌乱的动静。马蹄踩在浸满了雨水的石砖路上，发出比以往更令人焦躁的声音。斯格里安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四点半了。</p><p>斯格里安匆匆推门出去，走到大厅时，正看见管家和玛丽捧着毛巾将全身半湿的二人迎进来。</p><p>“斯格里安！”格兰德尔先看到他，紧接着斯诺也看过来。</p><p>“玛丽说你又不好好吃饭了。”斯格里安靠近时斯诺揉揉他的脑袋，“最近的口味吃腻了吗？”</p><p>斯格里安怔怔点头，虽然他也不知道玛丽怎么知道他下午茶一点没动的事情。</p><p>“今晚我会让出厨房那边换换口味。”斯诺正准备招呼管家，却眼尖瞥见了斯格里安手中的东西，“斯格里安，你手里的那是什么。”</p><p>斯格里安慌忙想将右手藏到身后，但是格兰德尔已经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掌，他转动手腕向上一抬，斯格里安就不自觉地张开掌心，那只滴着水的雀子还安然躺在那里。</p><p>“这是……之前掉在窗台上的。”面对两人的目光，他只能讪讪解释，“我想救活它，但是……”</p><p>斯诺的脸色明显已经变得难看，格兰德尔也变得有些尴尬。斯格里安还是没能说出这个已经昭然若是的事实。</p><p>“玛丽。”斯诺嘱咐一直跟在一旁的女佣，“把这个小生命带去花园里安葬吧。”</p><p>“但是，哥哥……”然而玛丽已经来到斯格里安身前，双手捧起等待他交于那具小小的身躯。斯格里安只好将已经冰冷的小小身体交给她，看着娇小的女孩捧着雀子走向连通花园的走廊尽头。</p><p> </p><p>晚饭开始前，斯格里安又回到了画室。</p><p>管家来端走了已经凉掉的下午茶，又贴心地给斯格里安留下了常备着的糖果。斯格里安拿起画笔，想趁着晚饭前这段时间再画几笔。</p><p>然而大雨并未停歇能，甚至愈演愈大。这下窗户看出去真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p><p>“怎么啦？”</p><p>斯格里安吓得差点握不住笔，回头才发现是格兰德尔。他刚换上居家的常服，长发随意地斜斜束起。斯格里安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领口没有完全扣起，颈口的肌肤和锁骨隐约可见。斯格里安只觉得脸上发烫，默不作声地往阴影中躲了躲。</p><p>“是遇到瓶颈了吗？”格兰德尔走过来，斯格里安没由来地突然想挡住自己未完成的作品。然而格兰德尔已经预先看到了画布上的草稿与几块浅浅的色块。</p><p>“是庭院吗？”格兰德尔端着下巴细细揣摩这幅半成品，“好期待成品啊。”</p><p>斯格里安将头偏到一边，小声说：“只是临摹了外面的院子。”</p><p>“但那也包含了你的情感在里面。”格兰德尔贴过来。</p><p>“不去……休息吗？”斯格里安说，“今天你们去葬礼，应该很累。”</p><p>“没事，晚上还要跟斯诺讨论出海筹备的事情。”</p><p>“这个时候了，还要出海吗？”斯格里安说，“你上次出海不是才……”</p><p>“国王陛下的命令。”格兰德尔伸了个懒腰，“真是强人所难啊。”</p><p>“……辛苦了。”</p><p>“那我可以要补偿吗？”格兰德尔突然看过来。</p><p>“什，什么补偿？”</p><p>“等我出海回来，我可以要这幅画吗？”格兰德尔已经贴到了一个极近的距离，“我想看看斯格里安眼中的庭院。”</p><p>“那只是无聊的临摹……”斯格里安偏过头去，“要不，拿别的……”</p><p>“这可是你说的。”格兰德尔突然来了兴致，“那，我可以要一幅肖像画吗？”</p><p><br></p><p>然而那只雀子，连同它那凌乱的羽毛，一直在斯格里安的脑海中挥之不去。</p><p>这个状况一直持续到了晚饭之后，连同他被搅乱的晚饭一起，停驻在他的脑海中。斯格里安说不上来这是因为他本身就已经遇到了瓶颈，因为他急于突破所致，还是这只雀子给他带来了瓶颈。然而这一切已经发生，如今他也只能呆呆地望着调色盘。那院落他本熟稔到即使闭上眼也能指出花朵的颜色和种类，然而他总有种预感，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这幅画只会是一幅平平无奇的庸作，和它市面上大多数同类一样，只是一具华丽的空壳。他能瞒过大多数人，但瞒不过真正的画家。</p><p>他已寻觅这样的灵魂许久。</p><p><br></p><p>然而上一次他遇到这种事，究竟是什么情况？</p><p><br></p><p>斯格里安隐约想起，前段时间斯诺也来过大书房。看来那本书是被斯诺带去了自己的办公室。眼下是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了。</p><p>斯格里安转身前往斯诺的办公室。今晚注定是不太平的一晚，他还没有走到门前，就听到里面隐隐传来激烈的争吵声。</p><p>这本不该是他该去打扰的场合，但是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驱动，斯格里安鬼使神差地将身体贴在木门上，试图听清里面的二人在争吵什么——</p><p>“……现在这段时间天气不适合出海！”</p><p>“……但是约克伯爵可能还活着，早一步我们还有希望……”</p><p>“这荣誉不值得你拿命去冒险……”</p><p><br></p><p>斯格里安一惊之下脚下没有站稳，匆忙用手扶住门才稳住身子，门内的争吵声当即消失。</p><p>斯格里安还在发愣的时候，门自己先打开了。先出来的是明显有些恼怒的格兰德尔，晚饭前还算整齐的长发如今被他自己抓的有些凌乱，看起来似乎憋了一肚子火。</p><p>“我回去先把草案拟一下，但是有些东西我没法让步。”他依然拧着头，对身后斯诺说，接着他回头准备出门，才看到了门前来的并不是管家或是哪位佣人，而是斯格里安，这才慌忙想要收回先前面上疲惫又恼怒的表情，然而匆忙间，他也只能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p><p>“那我就先回房间了。”他对二人说，然后匆匆离去。</p><p>斯格里安看向小书房里，斯诺正毫无形象地坐在椅子里。两手撑着额头，长发垂下的阴影让斯格里安看不清他的表情。</p><p>“哥？”</p><p>“斯格里安？”斯诺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是厨房送过去的菜不合胃口吗？”</p><p>斯格里安摇头：“你们之前是在讨论约克叔叔吗？”</p><p>“竟然被你听到了……”斯诺苦笑着摇头，“没什么大事，放心。”</p><p>“但是约克叔叔不是前几年出海去了？”斯格里安还记得那个时候，伯爵虽已年老但依旧意气风发，带领着他的船队，在众人的欢送中驶出码头，去填补航海拼图上的最后一块。在他们出发三个月后，斯格里安还收到了由捕鲸船带回的约克伯爵的书信。据说光是老伯爵的信就有整整几大包，每一个和他有交情的人都有份。捕鲸船描述当时船队状态良好，水手们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在甲板上忙得热火朝天，捕鲸船路过时他们对捕鲸船振臂欢呼，庆祝他们即将驶进那块未知的海域。那时他甚至还不认识格兰德尔。</p><p>但那似乎是他最后一次听到约克伯爵的消息。斯格里安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p><p>斯诺看着他，最后只好将一份命令书推过来。昏暗的灯光下斯格里安看不到清上面的文字，但是那个印章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国王的印章。</p><p>“上个月国王陛下终于听进了约克夫人的恳求，下令派出船队去搜救伯爵。”</p><p>“那格林德尔他……”</p><p>“他也在名单上。”斯诺说，“物资方面我会连同威廉的那部分一同帮他打点好，你不必担心。”</p><p>以往斯诺说出这样的话，那么斯格里安就没了过问的空间。</p><p><br></p><p><br></p><p>于是他只能无言地拿回自己本该拿的那本书。</p><p><br></p><p>“夜深了，先休息吧，明天再画画。”</p><p><br></p><p>然而他回到了房间，脑海中一直还在盘旋着那些事。他越是想让自己集中精力想自己的画，脑海中的杂念就越多：约克伯爵的船队，几年前的那封书信，信中说他们已经抵达极北之地，灰白的天空下，浮冰填满海面，那里的海绝不是什么沁人心脾的湛蓝，也不是什么暴风雨下阴沉的深蓝，白色会吞噬万物，连同生命，连同希望。</p><p>那是连外行人看了都感受不到愉悦的景色。</p><p>斯诺能有现在成就，其中约克伯爵功不可没，而斯格里安被他爱屋及乌地被他一同关爱。老伯爵在年轻人中的口碑难得地好。</p><p><br></p><p><br></p><p><br></p><p><br></p><p><br></p><p>那晚他并没有睡着。</p><p>斯诺桌子上顺来的那卷地图依然刺激着他。极北之地的那一处小小的空白，不很显眼，但一旦它被关注到，就将无比扎眼。格兰德尔提到过那是他们航海版图上最后一片拼图，谁能拼上它谁就能在航海史上名垂青史，然而他出生太晚，太过年轻，那是老航海家们才能触及的领域，年轻人们羽翼虽坚，却看不到更远处的危险，只有经验老到的航海家才能看穿隐藏在海面下的所有陷阱。</p><p>格兰德尔描述那是充满希望和荣誉的未知净土，然而约克伯爵此刻却被困在那里。</p><p><br></p><p>斯格里安几乎一夜未眠，天快蒙蒙亮的时候才勉强睡过去，然而九点时又被管家叫醒。</p><p>斯诺和格兰德尔早已出门，管家说他们要去处理约翰逊子爵的后事。斯格里安后知后觉想起来那位子爵就叫威廉。</p><p>“那位子爵也是不幸，新婚燕尔，在码头检查物资的时候被倒下来的货物砸死。”女佣如此回答。</p><p><br></p><p><br></p><p><br></p><p><br></p><p> </p><p> </p><p> </p><p> </p><p> </p><p> </p><p>百年之后，你我都将不在人世，而你的画将会永存。百年之后，这场宴会的所有与会者，乃至这灿金的宫殿，或许都将化为尘土。然而当你的画作重见天日，我们的灵魂将会重聚，黄金的宫殿将在人们的脑海中复苏。届时父亲将再一次引着他骄傲的女儿走入新世界，野心勃勃的青年们将再次把酒言欢，畅想他们无限光明的未来，爱人们将再次相拥，我们也将在这里相聚。那些久远的记忆，那些被埋没的情感，都将因你而复活，在时间的长河中，生生不息，熠熠生辉。</p><p>这是因你而存在的天堂，斯格里安，我们将在其中永生。所以，不要吝啬你的才华，你做得到这一切。</p><p>我可否有幸参与其中，可否得到你的赏识，一同见证这样的未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