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沿山路而上,马车轮滚前人理出的路面,在泥土.上轧出浅浅的长条。有旁生枝丫,尖端顶着簇簇桃花,半着驶过的车马轻颤。
偶有或深或浅的粉色花瓣落下。
落在车厢顶子上、落在人们踏出的泥路上、也落在子弟同袍的衣襟上、酒杯里。
凭生野趣,引得富家子们笑起来,端起酒杯饮尽这“桃花酒”,偏要借着景趣儿做出几首“桃花诗”来。
“春堂!轮到你了!
有人笑着推搡他,兰万尘方才回神,便也笑起来,端起酒杯。
他瞥见杯中酒液倒映着春景,红花绿叶,少年
待他细细看去,却有春风拂过,扰了那汪清酒,只余下模糊的涟漪。
某载,兰万尘与同袍游。
夏。
有蝉鸣,闹得人心慌。
他合上手中书册,挥手打发掉书童,板着脸出了宅院。
有骂声被合与门板后,他站在院门前,仰头望那烈日,炽白的圆挂在正中,连着挂了几日,抬头晃的人眼睛都睁不开。
“兰万尘!”
有细细的气声从背后传来,兰万尘转身过去,人影躲在巷子里朝他不断招手。
他有些好笑,但也不忘左右瞧了瞧,见四下没什么人,这才过去。
她还梳少女的发髻,穿着过了时的衣裙,又沾了灰,只低着头似乎在身上翻找些什么。
“天太热啦!
少女连声说着,似乎是在向他抱怨。
烈日的阳光晃的兰万尘眼睛干涩,他用力眨眨眼,却仍模糊看不清少女的脸。
掌心似乎有什么坚硬的东西硌着他。
那是簪子,她娘的,暗暗老旧无非是金或铜,皆昭昭照她一生可笑。
某载,有官府抄家,女眷充为官妓。
秋。
干枯的。
他们在喊、他们在叫、他们在哭。
泥地被晒成了土块,有人爬过囫囵捡起几个塞进嘴里,噎得眼眶通红也不敢让自己掉下颗泪来。
水贵哇,比人贵,比他们的命还要贵。
路边的老树叶被扯了个干净,有人贴着光秃秃的树干,十指用力扒着上面的皮。
母亲抱着安静的襁褓哄着,有人在生火。
“这是官老爷家的小少爷啊!”
干瘪的人群中有人丢出这么句话,然后寂静笼罩了这里,没有喜悦、没有怨恨、没有、什么都没有,人群瞪着他们外突的眼珠,他们看着他。
“前几天施粥的那个哩。”
人群嘀咕起来,谈到食物的时候,所有人都转过来了,像是最后一点儿活气。
兰万尘瞪大眼睛去看,只看见一双双眼睛,人群忽然炸开了锅,母亲闹起来,她哭嚎起来,她高举起怀里的空襁褓,喊着她家老幺的小名就要往火堆里冲。
地上丢着人形的枯骨,没有人拦她。这下也不会有人拦着兰万尘了。
他在混乱的人群中浑浑噩噩被送了回去。
有些许痛楚,他愣愣低下头,指间有一圈鲜红的齿印。
某载,大旱。
冬
“老爷?老爷?”
有人喊他,不忘絮叨两句:“怎的趴在桌子上睡?雪落了,冷着呢。’
“..下雪了?”
兰万尘忽从梦境中醒来,听得这句话反倒一-下子从恍惚里抽出来,“都安顿好了? ”
下人边给他披着斗篷边回到:“都按照您的吩咐做好了。”还不忘补上句,“有县 令老爷挂怀,实属老百姓的福气啊。
他下意识转了转扳指,其下有一圈浅浅的齿状疤痕。
兰万尘走到窗边,雪的确下起来了,飘飘乎乎的打着旋儿落在窗外干枯的树上。
那是颗桃树。
他愣愣地看着那干瘪的枝丫,指尖有雪花擦过,冻的他一激灵,全然回过神来。
....不行,我还是亲自去看看。
知州老爷这么说着,像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一样一股脑冲了出去。
雪落在发间,发髻间插着- -根老旧的簪子。现,为官身,做官事,了了残生矣。
在我娘死的那一天,她给我了一支簪子,这是我爹送她的。
她躺在床上招招手,让我扶着她,她枯瘦的手一下下点着我的额头却看也不看我,我知道她恨我,因为我不是男胎,不能给她挣来一丝体面。
和她在青楼那段日子我听打杂的笑她被父母卖进青楼,别人说她是贱丫头,她拼死拼活扒上了个官老爷,结果啊,又生了一个贱丫头,她本打算着,求老天保佑她生个男孩吧…让老爷给她赎身,可老天瞎眼,只让楼里又多一个贱丫头。
好在她还有一张好脸,她一上了妆,连头发丝都好看,她的美不动声色哀求着,那眼神好像在说:带我走,别管是什么。
娘,你还是贱丫头,我也是贱丫头。我们从青楼的贱丫头变成这府里的贱丫头,哦,你现在还是狐媚子,是另一个你让我叫娘的人说的,我叫了娘他们反倒笑我!
我知道的,我知道你的,可是你不正眼瞧我,那我就不说了,我不告诉你!
她说她要死了,我低着头,在心里说:我娘要死了。我攥着她的手,贴在我脸边上,她慢慢给我梳了梳头,插上了那簪子,可我头发短,一点不好看。
她就看着我笑,说一点不像她,真丑。她咽气了,被草草埋了。我不记得我掉眼泪了没,我只记得她也丑,死的时候丑死了。
我没娘了。
她死了,反而没人死命的欺负我了,府里好人家生的女儿再也不捏着帕子调笑着叫丫鬟打我了,她们只是看见我的时候躲得远远的捂着嘴低语。
她们爱逗小雀听雅戏,没人想起来还有个青楼的贱妾生了个小贱人,所以,你知道吗?没人给我饭吃了,厨房的王阿婆嫌弃我,做工的时候老拿我娘当她的话头,但是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偷东西,她可怜我,又骂我不是个好女人。但那又怎么样,她能让我少和狗抢吃的,我也是知道她的。
那时候,我远远看了他一眼,据说是什么高官家的儿子来和大娘的亲闺女讲什么娃娃亲?我随便听了两耳朵就接着欺负那条老狗。
他们笑眯眯的从园里走,逼的我慌忙找了个地方躲着,呸!一群披皮的猴,真让人不痛快,我偷着朝他们吐口水又心痒痒探出点头去看人群中间那个人,真好看!比我娘年轻时候还好看。
我咧着嘴隔老远对他笑,他突然轻轻侧了下头也对我笑,还敢对着我眨眼!我脸霎时就热了,用手胡乱摸两把,狠狠剁了几下脚逃一样的跑了,真讨厌,害的我咬了舌头。
那天我找到一个好地方,北墙有个狗洞!我欢欢喜喜爬出去,刚一露头就看他笑的和天仙一样,白衣服一尘不染的立在泥里,吓的我身子一拱倒钻回去了,他还不识趣的在那头喊,让我赶紧出来,我只能一边瞪着他一边丢着脸往外爬。
再后来,我知道他叫兰万尘,他问我叫什么,我看着他不说话,他摸摸我的头,他说我不如叫安安,从今往后都是安安,说是好寓意,是平安顺遂,怎么一个书香门第的大少爷取名就知道一个平安?一定是没好好和夫子学!
他每次都偷着带我出去吃好的,还教我怎么翻墙,最主要吧,他不知道我娘是青楼女,我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很喜欢 好像在他的眼里头我就是安安而已。
这世道,人就算没求过老天也得给老天还愿,得心甘情愿让老天吃进肚子里。
主母的一个丫鬟吓的打哆嗦,四处跑,说她看见主母收拾东西要回娘家,都是因为老爷贪了钱惹了皇上,皇上如今要把我们这些女人都充作妓。所有人都怕拼命的想跑,可谁能跑出去?
府里被抄了个底朝天,那些平常人模人样的小公子、小姐们和我一样被人绑上,又哭又叫。小妾们有的哭,有的脸白的和鬼一样,听那帮官人说我爹已经砍了头,男人呢就流放到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女人呢就充作妓,他们又说主母聪明,刀抵着脖子去求自己的娘家给自己女儿条活路无论是嫁谁,只有我们这些小妾和妾的女儿,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才会被当妓。
我没掉眼泪,和我娘死的时候一样,我从小心就硬,他们说我长的是石头心,我偷偷去摸藏在衣服里的簪子,回头看那个狗洞,兰万尘,我看见他了…我刚小心翼翼把簪子往草里一抛便从后头让那些官爷踢了一脚,他们一摇绳子,鞭子赶着人往前,我知道,我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你拿了我的簪子!就别忘了我!我叫安安,不叫贱丫头,你记着我,求你了,只有你知道我叫安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