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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放人设就已经发了文,我也是任性。
怀抱着微末希望等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人设图.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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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意识由混沌逐渐归于清晰的时候,首先被认知到的第一种感触,是疼痛。
那是一种绵延不断的钝痛,不算严重,却因为它过长的时效性而依旧分外恼人。这痛觉发源于他的后脖颈——或是后脑?又或者其实是肩胛骨最顶端那部分的背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更清醒了些,意识到寻找它的发源处是一件不太有意义的事情。这疼痛攀扯着统治了他身体背侧的相当一部分面积,顽固的不适感提醒他,与其去寻找它从哪里发源,不如快想想到底怎样才能遏制这种肉体上的折磨。
于是,他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任何一种具有视力的生物在想要做点什么之前恐怕都会有这个动作。但或许是由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自己双眼的机能了吧,光线穿过他的瞳孔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面前的图像投射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眼前是一块块色彩鲜艳、轮廓模糊的光斑,它们太亮了,让他完全没法看见自己眼前实际的景象。
比视觉更先完全苏醒的感官是嗅觉与听觉。他因此而闻见了青草与泥土所特有的潮湿气味;听见了树枝交叠婆娑时才会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紧接着,他感到有细微的风拂过他的面颊——触觉终于也摆脱了持续不断的钝痛的干扰,重新开始为他传递信息了——轻柔但在温度上仍稍显料峭的气流带来少许不太和谐的腥臭气息。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他猛地跳了起来——虽然这叫他的头和背更疼了,同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他的思维能够告诉他答案之前,他已经将双手分别放在了自己两侧的腰间,并因确认了两支有着坚硬的、近似圆柱体触感的东西仍旧被悬挂在那个位置而感到满意与安心。进一步的,他将那两个大略的圆柱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上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与他的手指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被自己挂在腰侧并握在了手中的,是两把大匕首的柄。
他眨了眨眼,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困惑,但这困惑也是一闪即逝的,因为他的视觉终于随着眨眼的动作而彻底回归了。随着那些鲜明的光斑渐渐变得暗淡,四周实际的景象终于再度回到了他的视野当中:他看见了倒伏下去、却依旧能够没到他腰间的枯黄发黑的高草;高过他的头顶,在枝杈上刚刚萌出芽孢的灌木;以及高耸入云,直插天穹的参天大树。
他谨慎地压低了自己的高度,将全部的身体都尽量隐没在高草之中。两道金属的摩擦声就在他的身侧响起,这把他吓了一跳,然后,他才发现那其实是他习惯性地从身侧抽出了自己的两把匕首所发出的声音。他咧开嘴,无声地嘲笑了被自己吓着了的自己,然后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微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了悠长的嗥叫,那声音令他汗毛倒竖,不自觉抓紧了匕首的柄。
这不正常。他想。没有鸟雀扑翅的声响,也没有从冬眠中醒来的小动物发出的杂音,甚至连早虫的窸窣声都遍寻不着——这里安静得过分了。这儿一定发生过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他如此判断,但他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然而然地,他开始了对答案的追索,但这并不顺利。首先,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并没有什么异状;其次,经过了一番谨慎得甚至有些过分的勘测之后,他半是沮丧,又半是惊恐地发现,他所在的这地方方圆几公里之内恐怕都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活生生的、能给他提供有效信息的智慧生物(尸体倒是有那么一两具,而且都残破得无法辨认出那可怜人原来的物种了)。
这明确地显示出了一个坏消息:从那些撕咬与抓痕来看,这附近肯定有一些庞大、凶猛、残忍,并且必然不好对付的掠食者;不过相对的,倒是还有个聊胜于无的好消息:在四周甚至没有一个比山雀更大些的活物的情况下,倒在野地里不知多久的他本人竟然还能保持自己四肢健全,勉强算得上是毫发无伤——如果不算他仍旧钝痛着的后脑与脊背(其中肿起了一个硬块,但也仅仅有这么一个硬块)的话,他甚至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
再然后,鉴于无法从四周的环境或是他人的口中得知左近的情况这一事实,他不得不重新选择那个在不久之前有意无意地被他忽略了的选项:从自己的记忆之中回溯前因。这理应当是一个失去了意识的人在刚刚恢复清明时就应该进行的动作,然而他却下意识地没有去进行——毫无缘由地,这令他感到非常不安。
当他开始进行回想时,那份本就不算微弱的不安在转瞬间便进化成了令人茫然无措的恐惧:他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不是那种因为某种外力,有一段记忆突然模糊或者消失了的“不记得”,而是当他试图回看自己脑海中本该汪洋一片的记忆,并想要从中掬起一捧他正需要的水来时,却惊恐地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真真切切地空无一物。
他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带着后脑的钝痛倒在这荒地里;不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经历过什么;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持有腰间的两把匕首和身上的小小行囊;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将两柄很可能见过血的杀人凶器用得如臂指使;不记得自己为何能从泥土上的行迹与尸块上的抓痕来判断一种野兽的体格;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在看见一种植物时便立刻能判断它是对自己有益、无益或是有害的——
尚未萌出叶子,但已经渐渐变得饱满起来的枝条被微风推挤着沙沙地响,这一阵风又带来了因遥远的距离而变得微弱的嗥叫。
那听起来有点像狼。他想。
他知道狼的习性,知道自己在面对狼群的时候应该如何退避,知道该攻击一只落单的狼的什么地方才能最快地使它失去战斗能力。这些知识必定是他在自己所度过的那些过往的时间里学到的,但他是如何学到它们?又是向谁学到它们的呢?他不记得。
料峭的寒风再次轻抚过他的身躯,即便躲藏在几乎能将他掩没的枯草之中,他依旧打了个寒噤。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
*
他看见大海。
那是广袤无垠,自他脚边一直延伸到天边的一片大水,粼粼的波光在倾斜的血红夕阳之下红宝石一般的灿灿生辉。他的脚下是细腻的白沙,被不断起伏的浪涛打得潮湿顺滑,又因西边的天光被镀上一层华贵的金红色。他沿着平静的海岸线向前慢慢地走,温柔的海浪轻轻拍打着他裸露在外的足踝,归巢的水鸟在空中吵嚷地鸣叫,藏在沙子中贝壳上的尖刺有些硌疼了他赤裸纤小的脚——但他并不为此而生出任何负面的感情,反而咯咯笑了出来。
他看见大海。
他在那条海水与沙地的模糊分界线上行走,海风带来咸腥而潮湿的气味,这并不令人讨厌。他的身边是些趴在沙地与礁石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的,与他相比十分高大且沉重的海兽。它们有着深色的、油光水滑的毛皮,黑色的小眼睛亮晶晶的,口中密布着尖锐的牙齿。它们在张大嘴巴的时候可能看起来有些凶悍,但又确实有着憨态可掬的体态。那些海兽自远处分开海水,动作敏捷而灵巧地乘上海浪,将自己甩到岸上来,然后以一种相比之下非常笨拙的姿态,近乎蠕动地加入到它们原本就已经登陆了的亲族们的行列。
他看见大海。
夕阳西下,水鸟正在归巢,栖息在海岸附近的海豹们也结束了一天的捕猎,它们高声呼唤着自己的亲朋,以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雄性海豹自发地将配偶与幼崽护在中间。那不是一个很大的海豹族群,但当这些提太庞大且沉重的生物全都聚集在这片海滩上时,它们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好大一片的面积。雄性的海豹为了争夺能够让自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展开整个身体的空间而相互不满地推挤着,虽然他也是雄性,但他尚且不需要这样做。他穿过一片喧嚣的海豹族群,在它们的掩藏之下,另有一些看起来是白色的,尚还未成年的海豹幼崽横七竖八地将自己摊平在那之后的空地上。
太阳落下去了,但这无妨,他久违了一般地平静地想,因为月亮与星辰也一样会投下足够明亮的光。
他在海浪轻柔而悠长的歌声中,向着那一片只有幼崽的空地上走过去。
他看见大海。
*
*
那是一个梦。
他从梦境中醒来,双足上甚至还残留着浪花与白沙温柔的触感,那种阔别已久的平静与安宁仍旧占据着他的心绪。但一阵带着萧索的冷风吹过,这令他不得不将自己完全瑟缩在自己暂时栖身的树洞之中,才能保持住自己身上的温度。
找到这样一个树洞并不是很困难,这也是包含在那些他所持有却不知来处的知识与技能里的,况且幸运的是,他的体型也并不算大,要找到一个能容纳下他的树洞要比找到一个能让熊栖身的更加简单,也更加安全。残破的尸体表明他原先所处的那片林地并不适宜久留,于是他观察着枝叶之间太阳的方向,试图向着山林之外前进,最好能找到一个村庄或者城市。他走了一天,期间小心地消除了自己在林间行进的痕迹,也小心地掩藏了自己的气味。他在暮色四合时寻到了这样一个算不上温暖,但依旧是目前最好的栖身之处之后,也进行了一番相当周密的布置。他没有生火,只是在确认这树洞的确无主之后钻了进去,将自己完全地藏了起来。他暂时卸下了腰间的匕首,不过仍旧将它们放在自己触手可得的地方,随后用斗篷将自己完全地裹了起来,才暂时地阖上双眼,以睡眠来恢复自己丧失的精力与体力。
随后,他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时,树洞的开口中已经透进了稀薄的晨光。
他隐约觉得,这种一觉到天明的经历对他来讲也是阔别许久的,但若他试图回想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时,空荡荡的记忆之海仍旧还是那个样子,他得不出任何有关自己的疑问的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大海,并且感到了久违的欣喜与平静。他闭上眼,觉得仿佛这样便仍能倾听到海浪的歌声——平缓,规律,轻柔,以广博的胸怀包容着包括他的族群在内的各种生物。
当我需要一个名字的时候,他想,或许我可以称自己为浪歌。就当这是一个浪漫的纪念吧——虽然他已经隐约觉得,这将是个毫无意义的纪念了。
他认为那恐怕并不单纯是一段梦境,而是他过去的一丁点残片,还是相当美好安逸的那种。鉴于梦境中的他体型比现在还要小一号,那可能是发生在他相当年少时的陈年旧事了。
由此他可以推断出,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是在海浪与沙滩的环抱中度过的,而且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这是当然的,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个海豹妖精——然而这并不是他回想起来的,而是他推断出来的。他在解下自己腰间的包裹,从中拿出目前他赖以生存的干粮时,突然意识到,被他用作包袱皮的并不是一块精美但却普通的银白色布匹,而是他天生便携带着的,被通称为“海豹皮”的道具。那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当他们用它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的时候,便能立刻地将自己伪装成一只看起来完全无害的海豹幼崽。
但在森林之中,它显然没有除了包装他不多的行李之外的用武之地: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里将自己变成一只毫无攻击力且行动不便,并且按常理来讲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当中的海豹幼崽,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他有些忧愁地将那块布展平,将自己完全地裹了进去。然后——是的,他的确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海豹,这证明那块海豹皮的确是属于他的。在加上尾巴之后,他的体型甚至比原先还稍大一点,将整个树洞填得满满当当。粗糙的树皮直接磨着他的肚子,这有些不舒服,但海豹(即便是幼崽)厚重的皮毛却令他在这样的气温中感到更加的温暖舒适。他几乎就要因此再试着睡一个回笼觉了,但那些不知来源的知识与技巧强迫性地在他的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这片森林之中仍旧有着强大的掠食者,在此地久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海豹妖精悻悻地蠕动着脱掉自己的海豹皮,恢复成一个身材矮小但却足够致命的巡林客(他猜测)形象。他将匕首重新挂回自己的腰间,收捡好行李,重新用海豹皮包裹起来,也同样挂在自己腰间的皮带上。最后他钻出树洞,回过身来取出原本被披在身上的斗篷,用力抖开,然后将它与初春早上的寒气一同披在身上。
他因此打了个冷战,并赶忙捂住鼻子,以免真的打出一个可能会暴露自己位置的喷嚏。
林地的深处再次传来狼嚎的声音,听起来比上一次出现时距离他更近了,这让他忍不住想要骂一句脏话。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检查了昨夜里他栖身处周围布置的陷阱,确定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的,昨夜里四周什么都没发生之后,迅速地将这一切毁尸灭迹,然后向着自己昨天选择的那个方向继续行进。
他不知道这个方向的前面到底有什么,不知道这到底通往一条生路还是另一个死胡同,但他也不能后退——那完全是相当于自己将自己送进不知正体的掠食者口中。这可以说是一个慌不择路的选择,但在他完全不清楚附近地理的情况下,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除了尽量快而安静地挪动他的双脚之外,他所能做的只是向着神祗祈祷,祈祷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不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头撞进狼窝里。
——可他该向谁祈祷呢?他记得掌控着十二个月份的强大神祗,他记得海神瑞恩,记得掌管幸运的虹彩女神,还依稀记得一些可能只是听过名字的神祗,可是他原本信奉的是哪一个呢?很遗憾的,他不记得了。
他在奔逃之中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向春之女神瑞图宁献上自己的祈祷——这位仁慈的宽恕者并不介意自己的信徒同时去崇敬其他的神祗,另外,一切的妖精都是祂的眷属,祂的造物。作为海豹妖精,他向这样一位女神献出自己的信仰总是不会错的。
另外,他从前便有很可能是这位女神的信徒呢。他这样想,并希望女神能够回应他的祈祷。虽然在这个被称为尼特的世界里,神祗很少——几乎没有过——降下自己的神迹。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看不见自己的前路,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发端与来处。他是漂泊在这块荒野里的一片无根之萍,他没有过去,也无从推断自己的未来,他所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现在。
——现在,他叫做浪歌,是个巡林客,向瑞图宁女神献上了不知是否有用的祈祷,祈祷他能够顺利地碰到另外一个活人,或者更好些,找到另一个智慧生物的聚集地,并且在旅途中碰到能够基本令他填饱肚子的猎物。
或许在更久远的将来,在他取得一个比现在更加安定的状态之后,他能够试图寻找那一片有着柔滑白沙,栖息着水鸟、海豹,以及他的族群的那一片海岸。或许他能够从自己的族人中找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与自己的原点,或许还有自己的亲族,并从他们口中得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离开那条美丽而安宁的海岸线——他将用自己的未来追索自己的过去,但那显然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几乎可称得上是逃亡中的海豹妖精只能依靠他的“现在”活着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
太阳升起来了一点,他看见草丛里有一只瘦巴巴的兔子。
他抽出了一把匕首。
——TBC——
※絮絮叨叨了8000字,写到晕厥
※全篇都是臭不要脸的OOC和flag,具体评论见(
(1)
她死的那天晚上,我接受了审讯调查。审问我的是同队的十六夜龙守前辈。
龙守前辈一直很照顾我。或许正因如此,队长才会特地派她来做这一工作的吧。
但我不需要。我宁愿对面坐的是某位凶神恶煞的警官,对我用力捶桌、厉声威吓,揪起我的衣领,大声质问我“她是不是你杀的”。这样我还好受一点。
——前辈自然不会如此。
于是,自始至终我都很平静。
惨白的光线刺进我眼中。我无法忍受地数次低下头去。干涩停留在眼角,却并未进一步化作温咸的液体。我似乎再也哭不出来了。
龙守前辈看我时眼神有些悲伤。她把我面前的水杯再往我这边推了推,不再溢出热气的水面倒映出一个渺小的我。
随之而生的波纹揉皱我的脸。我没能看见自己的表情。我不清楚是我的神情使她悲伤,还是我的遭遇令她同情,抑或两者兼有——我无法再思考,思维已经拒绝接受任何新的问题。然而我仍记得我的身份,所以我强迫自己说出实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
开始、然后、接着、后来……我生硬地运用这些连接词,希冀能表现出“我还理智”的状态。
最后,前辈放下笔,轻声说:“好了,秋穗,审讯结束了。”
我说好。
“待会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一个人不安全。”
我摇头,答:“我今晚不回去。我想待在警局。”
直觉告诉我,我不能回去。
我怕我一回去,就无法再维持“警察”这一身份。
这是一件极度可怖的事,因为彼时的我失去了“好友”,失去了“正义”,除却“警察”这个徒有其表的身份之外,已然一无是处。
后来,我恳求龙守将她的资料给我。作为调查组的一员,十六夜龙守自然也会有一份关于她生平过往的资料。我说,我就看看,明天就还给你,我保证。
龙守很是担忧地注视着我,她说:你可以来我家。
谢谢,不用了。我摇头:我很好。
于是我留在了警局。偌大的办公室里只留一盏灯。光亮是微弱的黄色,勉强照清了白纸上的字。我便这样对着薄薄一页纸,翻来覆去看了整整一夜。
我想,死亡是残酷的。并不是因为过程有多痛苦,而是因为死后留给他人的,除了停尸间那具冰冷僵硬的躯壳之外,便只剩这么一张薄纸、一方黑白照和几行或十几行文字,记载长达数十载的岁月。
而更可笑的是,我居然到现在才知道我的朋友——我自以为无话不说的好友——她详细的生平经历。
【某富豪的私生女。生父不认,由生母养大。……生母在其十五岁那年因病去世……近两年内成为某富商的情妇。X年X月X日于家中将该名男子杀害,随后自杀。……尸体怀有三个月左右的身孕。】
我蜷缩在凳子上,觉得有些冷,便蜷得更紧些。
说来也怪,七月份的天气炎热难耐,夜晚稍有凉风,但仍抵不过高升的气温。在这样一个七月份的夜晚,我独自待在警局一队的办公室里,想起了很多我从前不曾发觉过的细节。
那天和她走在街上,听见背后总有私语窃窃,说什么“还真想麻雀变凤凰,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不是正主还这么嚣张”,我不耐烦了,便转头瞪回去。而她挽着我手臂,耸耸肩说:
“没事,以前有些过节,你知道的,那些富人们就是闲。”
我没有问下去。我说:“前几天看见了一家新开的咖啡店,我带你去吧。”
她笑:“好。”
她在我心中是“神秘”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的友谊。我想她哪天看开了,也许就会把从前的事和我说说。所以,哪怕只是一次也好,我都没有真正想过去探寻她的过去。
“真羡慕你。”
秋穗,真羡慕你。
汗水无数次湿透衣衫,像是眼泪流过脸颊。我依旧觉得说不出的寒凉。
不久之后,我被调出了一队。
我没有怨言。回想一下案发后的表现,我没有被撤职已经很宽容了。我只是从一队被调到了更加清闲的队里,并在这个队里担任一个文书职务。每天只用完成相应分量的工作,便能在同事们羡慕的眼光中下班回家。
我不愿回家,于是我开始习惯在街上闲逛。
走过和她一起聊天的公园,走过和她一起喝咖啡的店门口,走过大街小巷。我像是追逐她的亡魂,走走停停地抵达了终点。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仰头望着摘下了窗帘的窗口,久到路人的注目明显带上了怀疑。
我以为我还能看见她走出来,站在窗台上朝我招手。
我低下头去,眼眶干涩。
自那以后,我开始每晚梦见她。她举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砰的一声,血沫飞溅。而我跪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睁睁地看她倒地。
砰。
然后我惊醒。
于是我开始害怕入睡。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恐惧迫使我拼命保持清醒,以至于后来我再睁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医院的天花板,以及龙守前辈担心的表情。
我愣愣地望着天花板,听着前辈的责备,费力思考起我为什么会躺在病床上。
日光在视线里浮动,我居然由此感到了一丝真实。
而我再也没有梦见她。
在医院里,我开始学着去寻回当初的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甘草秋穗,总算摆脱了行尸走肉般的状态——至少,表面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破绽了。
后来,出了院,修养了一段时间,我便再度回归岗位。仍旧是清闲的文书职务,但我下班后不再到处闲逛了。
我知道的,她早就不在了。
我自然也没有去关注和她暗地里相好的那个富商的丧事。我怕我会控制不住地把所有错误都抛给这家人。
再然后,我决定去扫一次墓。她逝后我一直在逃避,是时候该面对了。
上坟前的那晚,我终于又梦见了她。
这次不同以往,但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靓丽如初。她看着我,轻声笑说:
“秋穗,活下去。”
“好,”我答应她,“活下去。”
然后我从梦中哭醒。月光沉默地坠落在我手背上,温凉一片。
(2)
抽到“巫师”卡的时候,甘草秋穗的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卡面上的巫师高举盘虬卧龙的法杖,看似正在施法念咒,杖端却无光也无暗。手指摩挲过底端的花体字,她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少年,抿了抿唇,暗自下定决心。
——是时候采取行动了。
不过,若要深究秋穗准备采取“行动”的原因,那得追溯到上个月迎新庆典之后了。
前一天晚上才在庆典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今天就蜷缩在男厕所的墙角处满面淤青,饶是做好心理准备的秋穗也不禁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冲击。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在加害者们尚惊讶于“这女的居然把男厕所的门踹开了”一事时,横眉怒目、先发制人。
“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关你屁事啊!”为首的男生率先反应过来。
小屁孩!秋穗暗暗啐了一口,趁其不备跨上前去,逮住手腕向后一别。男生顿时发出哀嚎,想挣脱却不得要领。少女再趁机抬腿一顶,逼得他不得不朝东云右卫门跪下。她抬头环视一圈,厉声喝道:
“来啊,再上前一步我就撅他手腕!还敢合伙欺负人,真能耐啊?!”
其余的男孩子们见状皆面面相觑。带头的男生在她惩罚性的施力之下更是疼得直嚎,从“你放手”眨眼变成“我再也不敢了”。秋穗满意地点点头,松手的同时向旁退了一步,并迅速站到东云右卫门跟前,状似护他的模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罪魁祸首被其他男生半是搀扶地逃出此地。
当然,加害者临走前还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秋穗有些好笑,转身向一言不发的少年伸出手去。
“对不起呀,东云同学,没来得及让他们道歉。走,我陪你去找老师,让他们当面向你——”
“……不必了。”
得到的却是少年冷淡的回应。
他毫不犹豫地挥开她的手,扶墙站起身来,身形微晃。秋穗懵了,抬起头困惑地看他。而他面无表情,冷冷瞥过她。
“多管闲事。”
从薄唇中只吐出了这四个字。
“什——”
少女怒上心头。但话还未出口,少年便径自同她擦肩而过,快步走出了男厕所。
这一切发生得令她措手不及。怒火烧心却无处发泄,秋穗急得一脚踹在墙上——然后被正准备进来的男老师目睹了全过程。
……当然,细节就暂且揭过不提了。
就算时隔二十来天,一回想起整个过程,甘草秋穗还是会被气得不行。那之后她骂骂咧咧地在办公室里阅读东云右卫门的资料,还被路过的十六夜龙守听了去。
“你跟小孩计较什么。”龙守忍笑拍拍后辈的脑瓜。
“因为真的很气人嘛!我再怎么说也是他恩人啊,不道谢也就算了,还说我‘多管闲事’!”
秋穗气呼呼地把手中资料“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好啦好啦,消消气。那你现在看出什么没?”
“……嗳?啊,这孩子倒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从往年的欺凌事件来看,不排除他在之前的中学里也遭受过欺凌,但被学校方面强压下来的可能性。我觉得有必要去实地调查一下。”
龙守凑近瞧了瞧:“我看看……XX中学?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查了一下,是个挺偏僻的学校。最近忙成这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空去。”秋穗叹了口气。
十六夜龙守正准备说话时,后辈便被不远处的同事唤了过去。于是蓝发前辈朝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秋穗也只能回以一个心境复杂的笑脸。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暂时无法抽身去调查东云右卫门的过去经历,甘草秋穗认为自己还是有力所能及的事情的。
同班的好处就是能够随时随地、第一时间掌握目标动向,她自认为自己的跟踪技术还是不错的,少年去哪儿她就能立马跟去哪儿——除了扒男厕所门缝有点勉强之外。
然而,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每当秋穗觉得这次一定能跟准并摸清东云的动向时,东云右卫门总有办法摆脱她。甚至只是一个转角的功夫,少年的身影便在她眼前消失无踪。甘草秋穗不由挫败,深感自己成了壁虎断尾的那个“尾”字。
于是,秋穗眼睁睁地看着东云进教室时十有八九脸上带伤,每每想要询问都会被无视,就这样,调查一直拖了足有二十多天,陷入了令她抓狂的僵局之中。
——正在这时,早乙女学园迎来了舞会。
“舞会”一词实则是不存在于甘草秋穗的词典里的,至少在学生时代是没有的。一来,上流社会的玩乐她不怎么懂;二来,学生时期的她远比现在贫穷。因此她其实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买下人生中第一件小礼服。
不过致使她真正买下礼服的契机也很简单就是了。
“……什么?东云也要去?真的?没骗我?好,我买了。”
不就是“为工作插钱包两刀”嘛,她可不在乎这件价格等同于她一个月工资的裙子,说不在乎就不在乎!
——于是,少女哭丧着脸进了会场。
“前辈,打起精神来嘛。反正衣服已经买了,不如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舞会,如何?”
煎茶发色的少年西装革履站在她身旁,无奈笑道。
秋穗则忧愁地捂脸轻叹:“你们这种富家公子怎么可能会明白穷苦老百姓的悲伤……我现在一想到身上这件裙子可以换来两个月的叉烧肉,我就很想死一死……”
“可您前些天不已经‘死’过了么,舞蹈教室都差点被您哭垮了。”
“那我现在还想死一死不行吗!”秋穗活像一只被踩中尾巴的猫,暴躁地直拿鞋跟踩地面,噔噔一阵乱响招来了不少注目。“满心欢喜地过来结果发现东云没来!那我买这件衣服还被你‘折磨’了整整一周是为了什么!!”秋穗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刻杀回店里退掉礼服。
少年则颇为无辜地眨眨眼:“我以为您这么努力是想到时候和我跳上一曲呢?”
“……得了吧,我可不想被你身后那列能排出会场门外的女性队伍给当场处死。”
秋穗熟练地翻了个白眼,对后辈积极主动的“进攻”毫无感觉。
说起这名后辈——神代信,其实和她同年级,并非她的学弟。“前辈后辈”这一称呼则来源于两人在警局一队里的关系。而此次秋穗想要参加舞会,很大程度上是源于神代信随口一句“我问过东云了,他说他要去”。于是青年顺理成章地怂恿少女买下了礼服,还成为了她临时的舞蹈老师,每天打着“训练”的名义正大光明调情。
然而秋穗不巧天生少根筋,“调情”基本被她无视,倒是神代信恶魔般的训练课程令她叫苦不迭。她心想这厮真是天使长相魔鬼心肠,也不知那群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尖叫的女孩子们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大概会更兴奋吧。
被自己得出的答案吓了一跳,秋穗赶忙挥去了脑海中奇奇怪怪的念头。
舞会上半场结束后,神代信是在餐桌旁找到甘草秋穗的。
他这前辈一直说什么“我不要我拒绝要是再和你跳舞我怕不是出门就被雷劈死”,于是一溜烟窜去了餐桌旁。神代满心以为之后会有男孩子来邀她跳舞,没想到跳完回来看她快把面前这盘烤乳猪给消灭光了,于是赶忙把满嘴油光的少女拉去一旁,痛心疾首地掏出手巾,正想为她擦去嘴角油渍,又被她一声“慢!”给喊了停。秋穗则万分警惕,自己掏手绢迅速擦了个干净,一边擦一边心想:再这么下去我可能真的要被射杀了……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秋穗冒了满头汗,恨不能赶紧把面前这尊大神送走再说,正发愁,眼角余光忽然掠过了熟悉的身影。
——是他!
“……抱歉,我有事先走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少女拔腿便冲了出去,并顺利把神代信的呼唤抛诸脑后。经过这些天的跟踪,秋穗早已将东云右卫门的基本特征烂熟于心。眼看还差几步就能赶上,秋穗正欲伸手,眼前却唐突杀出了个“程咬金”。
“甘草秋穗同学,是吧?这是你的卡,请妥善保管,不要被其他人看见哦。”
“……嗯?什么?”
被没头没脑地塞了一张卡,秋穗一脸茫然,翻过卡面来看,风格颇像塔罗牌,上有一行英文花体字——Wizard。
巫师。
随后,学生会会长亲切地宣布了游戏规则。会场则一度在小春泉老师的“提议”之下掀起了喧闹浪潮。秋穗捏紧了手中的卡,心里的想法渐渐成型。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随即,轻快的圆舞曲在舞池中流动。学生们纷纷就位,秋穗也不例外,她几步上前,笑眯眯地堵住了东云右卫门的去路,向他伸出手,说:
“如此良辰,何不请我跳上一曲呢,这位帅气的先生?”
少年毫不掩饰地皱起眉,但并没有拒绝。他轻握住她伸来的手,另一只手熟练地虚扶住她的腰。眼看着周围的学生们开始互换舞伴,秋穗抬头问:
“东云同学很会跳舞啊。以前有学过么?”
“……没有。”他声音冷硬。
“我知道你讨厌我,”秋穗不在乎他恶劣的态度,“不过我今天不是来跟踪你的。如果……我发誓我此后绝不再跟踪你或干涉你的行动,但条件是你得答应我一个‘赌约’,你会和我赌这一局么?”
少年明显不曾料到,微有踌躇。
“……你说。”
“听见刚才的游戏规则了么?从现在起,两支舞曲间,你我不再更换舞伴,并且坦诚公布彼此所属队伍。等到游戏结束,会长会公布输赢。如果我所在的队伍赢了,那你就答应我,将你在初中发生过的事和盘托出;如果你所在的队伍赢了,那我也会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
没有作弊,没有欺诈。全凭运气。
东云右卫门垂眸不语。刘海掩映下,那双紫色眸子里仿佛藏着一面不再平静的海。圆舞曲仍在耳畔轻盈起舞。而和他如此近距离之下,秋穗仔细观察着少年的一举一动,静待决定性的瞬间。
他完全有理由拒绝的。
从最初的跳舞,到现在的赌局。
甚至从一开始,他就可以直接说,别再调查我。或者采取一些强硬手段,譬如告诉老师,抑或更狠,告诉警察。那样的话,她定会就此收手的。
但他没有。
秋穗琢磨不透这个十七岁的少年究竟在筹谋些什么。
但至少有一点——他从未思考过“求助”。明明遭遇了欺凌,却完全不想求助。他不像往常碰见的那些被欺凌的小孩子,没有绝望的眼神,没有焦虑的言行,他只是很安静,好似浮于海面上的一块坚冰。
谁也不知道,海面之下是否还藏有一座巨大的冰山。
半晌,少年抽回放在她腰际的手,从上衣的口袋里取出卡,交至她手中。
“以后别再调查我。”
她笑了,从裙兜里拿出自己的卡,交给他。
“好,那么赌局成立。”
学生们匆忙交换着舞伴,清澈的乐曲逐渐被急促的脚步声与从未间断的低语所掩去光芒。而在这样忙碌的舞池里,甘草秋穗和东云右卫门却始终注视着对方。他们踏着节拍在人群中从容舞过,好像再无何事能比得上此时此刻。
这是一场尚不知输赢的赌局。
但在他们之间,这个游戏似乎从一开始便注定了生死。
(3)
三月,樱花尚且沉睡在缀了满枝的幼嫩花苞中。春天的福泽则躲在晴天与新芽里,被料峭的风一吹,便如蒲公英散落各处,又萌生出新的绿意来。
甘草秋穗正在小花园里朝龙龙太上不停发火。原因无他,这个惯犯又跑来偷吃她午饭罢了。她本来早已习惯,但不发发火总觉得哪里不对,便也一如既往地横眉瞪眼以对罪魁祸首。
少女彼时还在烦心前几天的事。她临时想出的“赌局”最后竟真的以东云获胜作为结尾,少年微微浮现的笑容确切宣告了她“不能再调查下去”的事实。
东云右卫门倒是从此“解放”了,秋穗烦躁得随时随地都在叹气,差点因此在警局里获得了“叹息的秋穗”这样貌似怪谈标题的诨名。于是她毫不客气地面对龙龙太上就是一顿乱发牢骚。红发少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秋穗这般模样,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少女变个不停的面部表情。直到秋穗意识到自己似乎把龙龙太上当成了小酒馆里的老板,这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她咕咕哝哝地说:
“早知道就不想那些办法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又是何必呢……”
少年歪头瞅她,眨眨眼:“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唉……说来话长……”
龙龙咧嘴笑:“说说呗,让我也开心开心。”
“……”
忍住。忍住。警察是不能揍一般市民的。就算他再怎么欠揍,也不能下手。
于是秋穗迅速在心里扎了个龙龙小人准备随时下针。她想了想,不抱希望地问他:“如果,我是说如果,现在有个人你特别特别在意,你会怎么接近TA?”
少年歪着脑袋:“你是指‘喜欢’的那种‘在意’么?”
少女差点被唾沫呛了个半死。这厮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骂骂咧咧地暗暗扎下一针,这才清了清嗓子:“……你想多了。就是一般的‘在意’。”
“哦,这样,”龙龙点点头,笑眯眯地答,“很简单啊,比如这个人现在是甘草你的话,那我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嘛。”
秋穗瞪他:“……请你不要胡乱对号入座。”
“哪有,我很认真的,”他笑意促狭,“这么想接近的话,当朋友不就好了呀。就跟咱俩一样。”
“……”
甘草秋穗忽然瞠目不语。
她活像是被雷劈焦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少年茫然,伸手在她眼前使劲儿晃了晃:“嘿,甘草,甘草?醒醒,你怎么了?”
“啊……啊,嗯,我,我没事。”
少女恍恍然回了神,揉了揉自己的脸颊,这才笑了笑。
“你说得对,我怎么早没想到呢……做朋友就好了呀。”
龙龙却皱了眉:“甘草?你怎么了?我说的话很奇怪吗?”
“不奇怪,真的。我只是——”
她仓皇别过头去,摆了摆手,示意他别再探究。
春阳的温暖随即如浪潮般涌来。她深吸一口气,再度抬头看向他,眼中已是一片清湖。
可那不是错觉。龙龙太上事不关己地心想:他在她眼里的确看见了一闪即逝的阴翳。
(4)
甘草秋穗有史以来犹豫了长达一整天。
在旁人看来是如常的一天:她到校,学习,看看闲书,和同学聊聊天。人倒是一直坐在座位上,魂却像脱了壳。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究竟在犹豫些什么。抑或,她自己也不知道。
谁清楚呢?谁也不清楚。
直到一瓣樱花飞入她视线。
甘草秋穗惶惶抬头。盛着一汪日光的湖水清润而宁静,湖旁伫立的树无言地伸枝展杈。这满枝的花苞尚在沉睡,又是哪里来的花瓣呢?
她有些不适应这暖丽的光线,眯细眼,动动唇,又垂下眸去,嘴角的笑泛起些许自嘲。
树下的少年转过身来。他没有说话。
他或许在等她先开口,或许在树下立了许久;他也许不希望她开口,也许正要离去。但他不说话,所以她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暗自揣测。
——揣测一个人是最难的。不论这个人你是否熟悉。
秋穗闭了闭眼,催促自己似的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明明可以很顺畅地走至他面前,她却弄成了婴儿学步般,不免滑稽可笑。
但他没有笑。眼里没有笑意。她从未见过他笑。
秋穗局促地捏着衣摆,眼睛转啊转,最后落在湖上。
“今……今天天气真好啊!”
他不接话。
“呃,我没有在跟踪你!我说话算话的,刚才真的是偶然!”少女赶忙说。
“我知道。”他答。
哦,原来他知道啊。她挠挠头,说不清这感叹究竟源于何种情绪。
秋穗想了想,试探性地问: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他竟微微蹙了眉。目光落在她身上,片刻,少年才说:“为什么要讨厌你?”
“嗳?你问‘为什么’……我可是跟踪了你小半个月呀,换其他人的话估计早就报警了吧。”
瞧,这可真是奇妙。她从之前就一直觉得东云右卫门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神出鬼没,经常带伤,不爱说话,更不爱流露情感。也只有和这样奇怪的人相处,才会出现如此奇妙的对话了吧?
“没必要。”
他简短回答。
秋穗点点头,抬头看向他。
“既然如此,东云同学,不如和我当朋友吧?”
她心想,之前还说龙龙太上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自己不也是一样的么。
思及此,秋穗轻轻笑了起来。在他审视的目光里,她轻快地继续道:
“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也就不用说什么‘摒弃前嫌’了嘛。当然你也不用急着现在就答复我,慢慢来就好。啊,这么说吧,我今后的目标就是,”她手握拳,信誓旦旦地说,“和东云同学成为好朋友!嘿嘿~”
“……”
东云右卫门移开了视线。
他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湖泊,望着架在湖上的木桥,望向桥上来往的学生,目光倏忽很远。
惊鸟振翅,湖面微澜。他收回目光,困惑地皱眉,却还是说:
“……随你。”
于是秋穗眯眼笑,伸出手来:“好,请多关照啦。”
少年则微有迟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
后来,甘草秋穗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初她没有听从龙龙太上的建议,或者,根本就没有问龙龙太上这个问题,那么是不是,就不会再如此痛苦了呢?
然而这个问题注定永远得不到答案。
春天的福泽透明暖润,樱花即将盛开,那淡且轻盈的粉色将在不久的未来连绵成河川。
像极了——在她面前肆意流淌的殷红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