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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放人设就已经发了文,我也是任性。
怀抱着微末希望等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人设图.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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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意识由混沌逐渐归于清晰的时候,首先被认知到的第一种感触,是疼痛。
那是一种绵延不断的钝痛,不算严重,却因为它过长的时效性而依旧分外恼人。这痛觉发源于他的后脖颈——或是后脑?又或者其实是肩胛骨最顶端那部分的背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更清醒了些,意识到寻找它的发源处是一件不太有意义的事情。这疼痛攀扯着统治了他身体背侧的相当一部分面积,顽固的不适感提醒他,与其去寻找它从哪里发源,不如快想想到底怎样才能遏制这种肉体上的折磨。
于是,他本能地睁开了眼睛,任何一种具有视力的生物在想要做点什么之前恐怕都会有这个动作。但或许是由于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使用自己双眼的机能了吧,光线穿过他的瞳孔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面前的图像投射在他的脑海中。他的眼前是一块块色彩鲜艳、轮廓模糊的光斑,它们太亮了,让他完全没法看见自己眼前实际的景象。
比视觉更先完全苏醒的感官是嗅觉与听觉。他因此而闻见了青草与泥土所特有的潮湿气味;听见了树枝交叠婆娑时才会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紧接着,他感到有细微的风拂过他的面颊——触觉终于也摆脱了持续不断的钝痛的干扰,重新开始为他传递信息了——轻柔但在温度上仍稍显料峭的气流带来少许不太和谐的腥臭气息。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瞬间,他猛地跳了起来——虽然这叫他的头和背更疼了,同时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在他的思维能够告诉他答案之前,他已经将双手分别放在了自己两侧的腰间,并因确认了两支有着坚硬的、近似圆柱体触感的东西仍旧被悬挂在那个位置而感到满意与安心。进一步的,他将那两个大略的圆柱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上面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与他的手指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了一起,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被自己挂在腰侧并握在了手中的,是两把大匕首的柄。
他眨了眨眼,对自己的反应有些困惑,但这困惑也是一闪即逝的,因为他的视觉终于随着眨眼的动作而彻底回归了。随着那些鲜明的光斑渐渐变得暗淡,四周实际的景象终于再度回到了他的视野当中:他看见了倒伏下去、却依旧能够没到他腰间的枯黄发黑的高草;高过他的头顶,在枝杈上刚刚萌出芽孢的灌木;以及高耸入云,直插天穹的参天大树。
他谨慎地压低了自己的高度,将全部的身体都尽量隐没在高草之中。两道金属的摩擦声就在他的身侧响起,这把他吓了一跳,然后,他才发现那其实是他习惯性地从身侧抽出了自己的两把匕首所发出的声音。他咧开嘴,无声地嘲笑了被自己吓着了的自己,然后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微风从遥远的地方带来了悠长的嗥叫,那声音令他汗毛倒竖,不自觉抓紧了匕首的柄。
这不正常。他想。没有鸟雀扑翅的声响,也没有从冬眠中醒来的小动物发出的杂音,甚至连早虫的窸窣声都遍寻不着——这里安静得过分了。这儿一定发生过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他如此判断,但他并不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然而然地,他开始了对答案的追索,但这并不顺利。首先,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并没有什么异状;其次,经过了一番谨慎得甚至有些过分的勘测之后,他半是沮丧,又半是惊恐地发现,他所在的这地方方圆几公里之内恐怕都不会突然冒出来一个活生生的、能给他提供有效信息的智慧生物(尸体倒是有那么一两具,而且都残破得无法辨认出那可怜人原来的物种了)。
这明确地显示出了一个坏消息:从那些撕咬与抓痕来看,这附近肯定有一些庞大、凶猛、残忍,并且必然不好对付的掠食者;不过相对的,倒是还有个聊胜于无的好消息:在四周甚至没有一个比山雀更大些的活物的情况下,倒在野地里不知多久的他本人竟然还能保持自己四肢健全,勉强算得上是毫发无伤——如果不算他仍旧钝痛着的后脑与脊背(其中肿起了一个硬块,但也仅仅有这么一个硬块)的话,他甚至可以说是完好无损的。
再然后,鉴于无法从四周的环境或是他人的口中得知左近的情况这一事实,他不得不重新选择那个在不久之前有意无意地被他忽略了的选项:从自己的记忆之中回溯前因。这理应当是一个失去了意识的人在刚刚恢复清明时就应该进行的动作,然而他却下意识地没有去进行——毫无缘由地,这令他感到非常不安。
当他开始进行回想时,那份本就不算微弱的不安在转瞬间便进化成了令人茫然无措的恐惧:他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不是那种因为某种外力,有一段记忆突然模糊或者消失了的“不记得”,而是当他试图回看自己脑海中本该汪洋一片的记忆,并想要从中掬起一捧他正需要的水来时,却惊恐地发现那里空无一物。
真真切切地空无一物。
他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带着后脑的钝痛倒在这荒地里;不记得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经历过什么;不记得自己为何会持有腰间的两把匕首和身上的小小行囊;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将两柄很可能见过血的杀人凶器用得如臂指使;不记得自己为何能从泥土上的行迹与尸块上的抓痕来判断一种野兽的体格;不记得自己为何能在看见一种植物时便立刻能判断它是对自己有益、无益或是有害的——
尚未萌出叶子,但已经渐渐变得饱满起来的枝条被微风推挤着沙沙地响,这一阵风又带来了因遥远的距离而变得微弱的嗥叫。
那听起来有点像狼。他想。
他知道狼的习性,知道自己在面对狼群的时候应该如何退避,知道该攻击一只落单的狼的什么地方才能最快地使它失去战斗能力。这些知识必定是他在自己所度过的那些过往的时间里学到的,但他是如何学到它们?又是向谁学到它们的呢?他不记得。
料峭的寒风再次轻抚过他的身躯,即便躲藏在几乎能将他掩没的枯草之中,他依旧打了个寒噤。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
*
他看见大海。
那是广袤无垠,自他脚边一直延伸到天边的一片大水,粼粼的波光在倾斜的血红夕阳之下红宝石一般的灿灿生辉。他的脚下是细腻的白沙,被不断起伏的浪涛打得潮湿顺滑,又因西边的天光被镀上一层华贵的金红色。他沿着平静的海岸线向前慢慢地走,温柔的海浪轻轻拍打着他裸露在外的足踝,归巢的水鸟在空中吵嚷地鸣叫,藏在沙子中贝壳上的尖刺有些硌疼了他赤裸纤小的脚——但他并不为此而生出任何负面的感情,反而咯咯笑了出来。
他看见大海。
他在那条海水与沙地的模糊分界线上行走,海风带来咸腥而潮湿的气味,这并不令人讨厌。他的身边是些趴在沙地与礁石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的,与他相比十分高大且沉重的海兽。它们有着深色的、油光水滑的毛皮,黑色的小眼睛亮晶晶的,口中密布着尖锐的牙齿。它们在张大嘴巴的时候可能看起来有些凶悍,但又确实有着憨态可掬的体态。那些海兽自远处分开海水,动作敏捷而灵巧地乘上海浪,将自己甩到岸上来,然后以一种相比之下非常笨拙的姿态,近乎蠕动地加入到它们原本就已经登陆了的亲族们的行列。
他看见大海。
夕阳西下,水鸟正在归巢,栖息在海岸附近的海豹们也结束了一天的捕猎,它们高声呼唤着自己的亲朋,以家庭为单位聚集在一起,雄性海豹自发地将配偶与幼崽护在中间。那不是一个很大的海豹族群,但当这些提太庞大且沉重的生物全都聚集在这片海滩上时,它们仍然密密麻麻地占据了好大一片的面积。雄性的海豹为了争夺能够让自己的家人舒舒服服地展开整个身体的空间而相互不满地推挤着,虽然他也是雄性,但他尚且不需要这样做。他穿过一片喧嚣的海豹族群,在它们的掩藏之下,另有一些看起来是白色的,尚还未成年的海豹幼崽横七竖八地将自己摊平在那之后的空地上。
太阳落下去了,但这无妨,他久违了一般地平静地想,因为月亮与星辰也一样会投下足够明亮的光。
他在海浪轻柔而悠长的歌声中,向着那一片只有幼崽的空地上走过去。
他看见大海。
*
*
那是一个梦。
他从梦境中醒来,双足上甚至还残留着浪花与白沙温柔的触感,那种阔别已久的平静与安宁仍旧占据着他的心绪。但一阵带着萧索的冷风吹过,这令他不得不将自己完全瑟缩在自己暂时栖身的树洞之中,才能保持住自己身上的温度。
找到这样一个树洞并不是很困难,这也是包含在那些他所持有却不知来处的知识与技能里的,况且幸运的是,他的体型也并不算大,要找到一个能容纳下他的树洞要比找到一个能让熊栖身的更加简单,也更加安全。残破的尸体表明他原先所处的那片林地并不适宜久留,于是他观察着枝叶之间太阳的方向,试图向着山林之外前进,最好能找到一个村庄或者城市。他走了一天,期间小心地消除了自己在林间行进的痕迹,也小心地掩藏了自己的气味。他在暮色四合时寻到了这样一个算不上温暖,但依旧是目前最好的栖身之处之后,也进行了一番相当周密的布置。他没有生火,只是在确认这树洞的确无主之后钻了进去,将自己完全地藏了起来。他暂时卸下了腰间的匕首,不过仍旧将它们放在自己触手可得的地方,随后用斗篷将自己完全地裹了起来,才暂时地阖上双眼,以睡眠来恢复自己丧失的精力与体力。
随后,他做了一个梦,从梦中醒来时,树洞的开口中已经透进了稀薄的晨光。
他隐约觉得,这种一觉到天明的经历对他来讲也是阔别许久的,但若他试图回想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时,空荡荡的记忆之海仍旧还是那个样子,他得不出任何有关自己的疑问的答案。
他只知道自己做了一个美梦:他梦见大海,并且感到了久违的欣喜与平静。他闭上眼,觉得仿佛这样便仍能倾听到海浪的歌声——平缓,规律,轻柔,以广博的胸怀包容着包括他的族群在内的各种生物。
当我需要一个名字的时候,他想,或许我可以称自己为浪歌。就当这是一个浪漫的纪念吧——虽然他已经隐约觉得,这将是个毫无意义的纪念了。
他认为那恐怕并不单纯是一段梦境,而是他过去的一丁点残片,还是相当美好安逸的那种。鉴于梦境中的他体型比现在还要小一号,那可能是发生在他相当年少时的陈年旧事了。
由此他可以推断出,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是在海浪与沙滩的环抱中度过的,而且是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这是当然的,因为他清楚自己是个海豹妖精——然而这并不是他回想起来的,而是他推断出来的。他在解下自己腰间的包裹,从中拿出目前他赖以生存的干粮时,突然意识到,被他用作包袱皮的并不是一块精美但却普通的银白色布匹,而是他天生便携带着的,被通称为“海豹皮”的道具。那就像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那样,当他们用它将自己完全包裹起来的时候,便能立刻地将自己伪装成一只看起来完全无害的海豹幼崽。
但在森林之中,它显然没有除了包装他不多的行李之外的用武之地:在危机四伏的林地里将自己变成一只毫无攻击力且行动不便,并且按常理来讲根本不该出现在这样的环境当中的海豹幼崽,他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么?
他有些忧愁地将那块布展平,将自己完全地裹了进去。然后——是的,他的确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小海豹,这证明那块海豹皮的确是属于他的。在加上尾巴之后,他的体型甚至比原先还稍大一点,将整个树洞填得满满当当。粗糙的树皮直接磨着他的肚子,这有些不舒服,但海豹(即便是幼崽)厚重的皮毛却令他在这样的气温中感到更加的温暖舒适。他几乎就要因此再试着睡一个回笼觉了,但那些不知来源的知识与技巧强迫性地在他的脑海中敲响了警钟。
这片森林之中仍旧有着强大的掠食者,在此地久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海豹妖精悻悻地蠕动着脱掉自己的海豹皮,恢复成一个身材矮小但却足够致命的巡林客(他猜测)形象。他将匕首重新挂回自己的腰间,收捡好行李,重新用海豹皮包裹起来,也同样挂在自己腰间的皮带上。最后他钻出树洞,回过身来取出原本被披在身上的斗篷,用力抖开,然后将它与初春早上的寒气一同披在身上。
他因此打了个冷战,并赶忙捂住鼻子,以免真的打出一个可能会暴露自己位置的喷嚏。
林地的深处再次传来狼嚎的声音,听起来比上一次出现时距离他更近了,这让他忍不住想要骂一句脏话。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检查了昨夜里他栖身处周围布置的陷阱,确定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的,昨夜里四周什么都没发生之后,迅速地将这一切毁尸灭迹,然后向着自己昨天选择的那个方向继续行进。
他不知道这个方向的前面到底有什么,不知道这到底通往一条生路还是另一个死胡同,但他也不能后退——那完全是相当于自己将自己送进不知正体的掠食者口中。这可以说是一个慌不择路的选择,但在他完全不清楚附近地理的情况下,这也是他唯一的选择。除了尽量快而安静地挪动他的双脚之外,他所能做的只是向着神祗祈祷,祈祷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不要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一头撞进狼窝里。
——可他该向谁祈祷呢?他记得掌控着十二个月份的强大神祗,他记得海神瑞恩,记得掌管幸运的虹彩女神,还依稀记得一些可能只是听过名字的神祗,可是他原本信奉的是哪一个呢?很遗憾的,他不记得了。
他在奔逃之中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向春之女神瑞图宁献上自己的祈祷——这位仁慈的宽恕者并不介意自己的信徒同时去崇敬其他的神祗,另外,一切的妖精都是祂的眷属,祂的造物。作为海豹妖精,他向这样一位女神献出自己的信仰总是不会错的。
另外,他从前便有很可能是这位女神的信徒呢。他这样想,并希望女神能够回应他的祈祷。虽然在这个被称为尼特的世界里,神祗很少——几乎没有过——降下自己的神迹。
可他又能怎么做呢?他看不见自己的前路,甚至看不见自己的发端与来处。他是漂泊在这块荒野里的一片无根之萍,他没有过去,也无从推断自己的未来,他所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现在。
——现在,他叫做浪歌,是个巡林客,向瑞图宁女神献上了不知是否有用的祈祷,祈祷他能够顺利地碰到另外一个活人,或者更好些,找到另一个智慧生物的聚集地,并且在旅途中碰到能够基本令他填饱肚子的猎物。
或许在更久远的将来,在他取得一个比现在更加安定的状态之后,他能够试图寻找那一片有着柔滑白沙,栖息着水鸟、海豹,以及他的族群的那一片海岸。或许他能够从自己的族人中找到自己真正的名字与自己的原点,或许还有自己的亲族,并从他们口中得知自己到底为什么要离开那条美丽而安宁的海岸线——他将用自己的未来追索自己的过去,但那显然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几乎可称得上是逃亡中的海豹妖精只能依靠他的“现在”活着了。除此之外,他又能怎么做呢?
太阳升起来了一点,他看见草丛里有一只瘦巴巴的兔子。
他抽出了一把匕首。
——TBC——
- 忙到吐血【物理意味
- 死线战士并没有什么质量
- BUG和手癌请多见谅
- 吉吉并不会轻易地狗带
——
樱花在夜间绽放了。
花苞绽放时那无法形容的微小声音汇聚在了一起猛地震动了整个江户城。不知影祸之年存在的人们纷纷来到街头带着些许惊喜和不解注视着眼前诡谲却无比壮丽的错季美景,淡粉的花瓣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发着光,随着风颤动着,飞舞着,在人类的惊叹下尽情舒展着自己的身姿。
而另一些听说过那百年一次的影祸之祟传说的人们则开始惶恐地跪伏在了地上,对于未知且无法掌控的事物——那些即将出现的被称为“萤者”的存在们——的恐惧与期待从这一刻开始积攒,只待那百日的常夜来临才会真正的爆发出来。
在江户城的一个角落,一座不知名的宅邸里银发的女子正靠坐在廊边翻阅着手中的竹简,在她身边,两名身着狩衣的男子正举杯对着庭院里大得有些夸张的樱树小酌。明亮的月光洒在三人身上却没有在他们身后留下任何影子,不过好在这对常人来说略显诡异的现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女子耸了耸小巧的鼻尖抖下了一瓣花瓣,将手中的竹简又展开了一些。
有着红色长发的男子饮下了手中的最后一口酒,低声开了口。
“听说藤原家的那位被送来江户了。”
他身边的阴阳师恍若未闻一般地将视线从酒杯中移开,看向了樱树后亮得刺眼的月亮,有些恍惚地叹了口气。
“看。”
いざよい[十六夜]
——
散发着苦涩香味的滚烫茶杯被放在了鬼月面前的木几上,矮小茶桌的另一边坐着一位有着纯黑长发与淡金眼眸的女性。鬼月双手捧起了杯子,微微敛眸深吸了一口茶香,然后将唇小心地凑在了杯边抿了一下,身体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抖,随即尽可能自然地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不喜欢这味道吗,鬼月。”对面女性悦耳的声音中隐约带着笑意,鬼月努力压下口中那苦到了极致连舌根都隐隐麻痹住了的诡异味道,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么会呢,祝女大人。”他对于她这带着点调笑的腔调早已习惯,回话里的措辞圆滑得无懈可击。“这已经是在下第五次的拜访了……对于您在茶道方面的技术当然不会有什么质疑。”
女子听着他这有些讨巧的回答有些无趣地哼了一声,低头小口地喝了两口茶权当是润了润嗓子,复又抬头看向了他。
“你也知道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想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啊啊。”阴阳师垂眼看着杯中自己敛下了笑容后显得无悲无喜的倒影,声音平静而淡漠。
“还请务必告诉我……”
“……彻底杀死萤者的方法。”
——
早春料峭,极远处隐约传来了时之钟被撞响的回音告示着深夜的降临,但略显凌冽的晚风刮在身上造成的些微切割感却完全比不上身边那人口中吐出的词句来得伤人。
“左大臣家的公主殿下,同一个笼中的同一只鸟……这故事听起来真是熟悉得有些无趣。”火焰的夜明神金色的竖瞳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刻意压低的声音如同掺了蜜的毒药,绵绵绕绕地渗入鬼月的耳中。
“去看看那双你亲手毁去的眼睛如何?”
“——闭嘴。”
平日里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笑脸永远不知恼怒为何物的阴阳师罕见地阴沉下了脸,身周幽兰色的火焰警告般地一闪即逝。“不要插手,朝裕。”
微微仰头避开了冰冷的火浪,红发的夜明神看着眼前之人难得的模样喉间翻滚着低沉的笑,对于他这算得上是失态一般的爆发很是满意。“我可没那心情去管这事,小千和我这段时间另有安排了。这句话应该送回给你——我们这边你可别来插手。”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银发女子抬起头对向自己投来了询问目光的鬼月点了点头后再次将注意力放回了手上,朝裕也笑嘻嘻地再次往杯中满上了酒。鬼月对着这明显不打算对自己再说些什么的两人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之前猛地涌上头的恼怒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他再次抬眼看了看今夜明亮得有些过分的月亮,心中感叹了一下这几天后就要消失百日的景色后起身向宅邸的门口走了过去。被留在身后的一男一女默契地在阴阳师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后抬头相互对视了一眼,星化身的夜明神卷起了竹简收入了袖中,一旁的朝裕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醇香的酒液。两人随即一前一后地起身离开了庭院,这里很快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只留带着花香的风声还在轻缓地吹着。
——
“从朝裕第一次带你来时到现在,你想要求得的便只有这一个答案。”黑发的祝女大人轻缓地叹着气,莹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下的深色木几,哒哒哒哒惹人心烦。“成为萤者是如此让人痛苦之事吗。”
“痛苦?”被那声音搞得有些心烦意乱的鬼月下意识地又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再次被那诡异的味道刺激得皱了皱眉眉,“倒也不算是痛苦吧。”
“只不过是对于永生不死这个概念有些过于疲惫了。”
他有些怔忪地喃喃。
我都快要忘记最后见到那人时听到的声音是上扬还是平缓了。
——
回过神来后鬼月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处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偏门前——同朝裕所想的不同,早在藤原家家主刚刚放下那将自家姬君送来江户的消息一行人马还未出发时,阴阳寮就已经将这件事通报到了他这里。在了解到那位殿下是处于对阴阳寮对自己家莫名其妙的专注产生的不安才做出这决定时,那有些哭笑不得的心境直至今日都还清晰得很。自己想见那位公主吗?这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至少鬼月自己这么觉得。但当他真的站在了这扇门前,心知走过门后不到百步的距离便能再次看到那人之时,心中翻腾着的些许恐惧总能制止住他的脚步——而这次朝裕的话终是让他下定了决心。
举足不前又患得患失。
太难看了,自己。
他自嘲地一笑,走进了门中。
——
“请问,是谁在那边呢?”
才刚刚绕过了庭院中的大树视线落在了廊前,一声轻软的呼喊便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是谁在那边呢?”
目盲的公主精准地“看”向了鬼月所在的方向,口中再次吐出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无比笃定。
鬼月在心中轻叹一声,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释然,好像对目盲之人能够发现自己行踪一事早有预料一般。
“这可真是……”被叫破后鬼月反而断了离去的心思。他摸了摸鼻子后向跪坐在廊边的少女走了过去——为了让她能够更加清楚地定位自己还特地加重了步子,直到了距离少女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后停下了步子。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少女对他微微笑着,无声地催促着他开口。
“叨扰了——在下鬼月。”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判断少女对这名字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并没有。“只是一位路过的……萤者罢了。”
天真的公主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深夜路过别人庭院”一事有多不合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她嘴角的笑容又拉大了一些,无神却依旧美丽的茶色眸子也弯了弯。
“这是第一次呢……遇见真正的萤者。”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雀跃与不可思议,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竟然失礼到现在还没做自我介绍一般,面颊染上了一丝微粉,“失礼了,萤者大人称呼我为雅即可。”
“みやび……”鬼月轻声重复了一遍,对自己再次露出了微笑的公主放柔了声音。“很高兴认识你……雅殿下。”
——
“等等——我并没有加殿下这个称呼。”像是突然从小憩中惊醒一样,鬼月猛地意识到了某种违和感的存在。对面的女子看到他这模样小小地咂了下舌,却也没有否定他这说法——而这默认的态度则肯定了鬼月的猜测。
“果然……这是这次的初梦吧。”
鬼月再次拿起了杯子,盯着杯中片刻后满意地看到原本泛着诡异的浓褐色光泽的液体变得澄澈,浓郁的茶香顺着突然冒起的热气萦绕在了鼻尖。对面黑发的女子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耸着肩承认了他的话。
“这么快就发现了真没意思——好歹把我的茶喝完啊。”
阴阳师斜睨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伸手在两人之间的木几上敲了敲召出了一盘点心。“在别人的梦里还这么肆无忌惮……祝女大人,您这脾气也真是该改一改了。”
“既然知道这里是你的梦境了,就别在称呼我为祝女大人了如何?”女子毫不在意地扯开了话题,伸手拈起了一个小巧的糯米团子放在了手中,“自我卸去家主之位过后都已经又轮换了两轮啦,祝女这名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鬼月摇了摇头,看着女子伸手来回折腾他特地召出来的食物也不恼,“称呼什么的毋需放太多心思,我更在意倒是现在眼前的您是我记忆中的投影还是真正的访客啊……”
“不能说,不能说哟。”女子轻巧地摆了摆头,像是终于玩腻了手中的团子一般将它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啊,好吃。”
鬼月低声笑了笑,“您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不过就算是在我的梦中,您的味觉也不会恢复吧——毕竟是……”
“嗯,不会。”女子满足咬着团子,丝毫看不出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味觉这一事实。“已经献给了大主的祭品怎么可能在你一个小小的萤者梦中就回来呢。”三两下解决了手中的点心,曾经的祝女有些意犹未尽地眯了眯眼。
“大主的决定必有其道理——这点看来你是已经明白了。”
“找到了吧——你的‘结’。”
——
“鬼月大人。”
【鬼月殿下。】
“请问……以后,还能再见吗?”
略显稚嫩的颤音带着十二分的忐忑与期盼传到了阴阳师的耳中。之前算得上愉快的交谈很快就被宅邸中女官低声的询问声打断,鬼月也随即做出了就此离去的告别——却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回应。阴阳师屏住了呼吸,转头时目光措不及防地掉进了目盲的公主那没有焦距却仿佛发着光一般的眼中。那神情太过熟悉,鬼月的心脏和大脑几乎在同一时刻停止了活动,耳边轰鸣着血液奔腾的嘈杂声响。
“ひ……”某个音节无法控制地从他口中漏了出去,如此之轻以至于声带没有开始震动便结束了动作,只有短而急促的一个气音被雅捕捉在了耳中。年幼的公主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因为空气中突然降临的沉默。她有些不安地左右摆了摆头试图在突然刮起的风声中分辨出那位大人离去时的声音,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的发梢有了一丝被掠过的感觉。
但是太轻,太轻了,轻得仿若幻觉有好似梦境——虽然目不能视,但她不知怎的就是能在脑中绘出那位大人微微曲着手指极度小心地拂过她发间的景象,他指尖的冰冷像是要穿透过无神经的发丝灌注入她的血液中一样清晰而痛苦。猛地,一种酸涩苦闷到了极点的感觉攫住了她的心脏,过于复杂的感情如同没顶的水体一样包裹住了她,雅有些慌张地攥住了手下的华服——喉间快要将她屏堵窒息的压抑感,快要压制不住了。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几近粘稠的空气,想要伸手拉住鬼月时,面前的阴阳师飞快地抿紧了唇慢慢后撤离开了她伸手能够触及到的范围。
“夜深了——”
【请大人早些歇息吧。】
他眼中掠过了一丝他竭尽全力想要掩饰好的迷茫,狠狠咬了下自己的下唇让自己从过去破碎而痛苦的闪回中挣脱出来,直到口中充满了血腥味后才继续开了口。
“早些歇息吧。”
——
“在我所见的千万磷火所化的萤者中,像你一般从未忘记前世为人之时情形的可谓屈指可数,更无谓是经历了众多影祸之年的存在。”女子饮下了杯中最后一口滚烫却无味的液体,“你早已清楚那问题的答案,犹豫的只不过是自己动手与否一事罢了。”
“能够彻底杀死萤者的存在只有影祸。”
【能够彻底杀死萤者的存在只有影祸。】
“回答我,鬼月。”黑发的女性缓缓起身向后退去,注视着阴阳师的金眸中带着自两人相识起便从未变过的平静与包容。“毁灭或是转生这一选择困扰了你千年……但你真的明白这两者之间的不同吗。”
女子背后巨大的月亮微妙地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圆,但这残缺却反而映衬得她的面孔带上了不属于人世一般的遥远与沉静。鬼月沉默地注视着这妖异的一幕,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踏入永暗神社时所感受到的敬畏与渺小再次浮现在了心头。他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得吓人。
“你因为执念而停留人间,这执念为何,你真的还记得吗。”
女子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明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但她的声音还是如同她就附在他耳边一般清晰而无法逃避。
“醒来吧,鬼月。”她仿若叹息般地喃喃,“你已经看到了将你禁锢在人世的结。”
“就此挣脱还是将其保留,一直是,也只能是你的决定。”
阴阳师睁开了眼。
——
Fin.
注:
いざよい:意为[十六夜],语源是「犹豫」之意(猶予ふ=いさよふ),意在比之十五,十六的月出时间更迟。训读读起来有种犹豫彷徨的感觉。而且日本有「満月よりも少し欠けた十六夜こそ風流」的说法,有种不完满的美感。——摘自知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