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凝视深渊
※我也来当了一回死线战士(
※仍旧是十分啰嗦的1w字,并没有好好谈恋爱,对不起亲家母(跪地
※就不响应出场很少的夜半美人以及活在对话里的小九啦((
※不用排版了好开心!!!(等等
当你远远地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
鹿又诚一端茶进屋时明显不太对劲。这位兄长尽管笑容和蔼、语气亲切,但眼神凶狠、磨刀霍霍,凉子几度想提醒均被他噎了回去,只能向无辜的八百屋晓之助投去歉疚的目光,同时在心里嘀咕自己的哥哥不知是又犯什么病了。
好容易把这尊大神送出了房间,少女下意识松了一口气,低头合掌道:
“八百屋先生——啊,老,老师,刚才实在是对不起。家兄他……呃,可能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
青年倒来得镇定自若,摇摇头:“我没事的,不用道歉,”顿了顿,他笑,“鹿又小姐若是叫着不顺口的话,还是按照之前的称呼来吧?”
自从晓之助正式成为凉子的私人教师以来已逾两周了。起初便是凉子坚持称呼青年为“老师”,结果到现在她仍未习惯,不免挫败。
凉子咬咬牙:“不,我一定会改过来的。”
对此,晓之助只能付之一笑。
现在正是休息时间。雨声破窗而来。天总是灰蒙蒙的,玻璃上的一道道雨流则扭曲了视野,隐约得见屋外高耸的枞树林。灰沉的绿。
少女摩挲着笔身,瞥过腕上的数珠——真黑没有现身。尽管她曾表示过自己不介意这些,但女性仍是轻笑着摇头。
“凉子总是要长大的。……打扰到你们可不好。”
真黑极少说出含着些许调侃的话语,眉梢氲着淡淡笑意,看得凉子腾地红了脸。
“你说什么呢,我和八百屋先生才不是这种……他,他是我的老师。再说了,我才不想去理什么情情爱爱的。”
最后一句难免有些置气。然而清者自清,她其实不需要辩驳什么。言毕,少女又懊丧地心想。
忽而房门轻响,断了思绪。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望去,却见门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来。
“凉子姐,凉子姐!”
小小女孩双眸闪亮,在得到眼神应允后,便迈着小短腿颠颠地扑入凉子怀中。少女稍一施力,将妹妹抱在腿上,手指梳过细顺的马尾,笑眼看她。
“杏子玩累了?”
鹿又杏子使劲儿摇摇头,“没有!只是,刚才遇见了一个大姐姐,她迷路了,所以杏子就带她来这里啦!”
哪来的大姐姐?凉子和晓之助茫然地面面相觑。
小女孩没注意到两人的反应,伸长脖子瞅见门外久无动静,“哎呀”一声:
“我刚才跑快了些,藤华姐姐是不是又迷路了呀?”
“……”青年猛地一噎,“藤,藤华?”
“嗯!藤华姐姐!”杏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我帮她想了好久才知道她叫什么呢。可惜没想起姓氏来,所以就叫藤华姐姐。”
凉子看着晓之助一瞬现出的狼狈神色,忍笑轻咳两声,还未说话,白壁上便浮出了人影——菖蒲发色的女性甫一现身,杏子便惊呼着跳下去,向前跑了几步,朝女性招了招手。
“藤华姐姐!我还以为你又迷路了呢!”
金簪轻摇。女性倾头抬袖,眨了眨眼。
“藤华……哦,藤华是我自己。你是……刚才给我指路的小妹妹啊,叫——叫……叫什么来着?”
“杏子,鹿又杏子!”
这番对话竟熟悉得引人发笑。
看着杏子跺脚的模样,少女终还是忍不住笑了开来,晓之助亦无奈地笑了。听闻笑声,女性这才抬起头来,惊喜地向晓之助招招手。
“阿晓!凉子!太好了,我终于找回来了!这栋房子太大啦,要不是有……有……有这个小妹妹在,我可能就回不来了。”
看,转眼又忘了杏子的名字。
纸矢藤华是前些天才同八百屋晓之助结缘的“九十九”,据本人说本体是她发间那支展翅金鸟的发簪。
凉子好奇过晓之助为何会买下这样一支发簪,但不知为何没能开口。
至于她和纸矢藤华,之前倒经常在徒然堂见面,兴致来了也会聊聊天。
藤华总是慢悠悠的,好奇心和胃口比肩,唯独记性不好——少女曾坏心眼地指摘真黑和藤华真像两个老奶奶。
结果两位当事人皆未否认这句玩笑话。
不一会儿,杏子便拉着藤华出了房间,看样子是要继续玩下去。凉子有些担心,嘱咐妹妹千万别在人前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杏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少女本想再说些什么,见状又咽了回去,换成了一声叹息。
或许不该叮嘱她这些的。凉子突然后悔了。杏子还是个小孩子啊。
那么,她自己呢?
笔停了。纸上晕开一迹墨点。
“藤华有分寸,相信不会让鹿又小姐的妹妹为难的。”
晓之助淡淡说道。
凉子移开笔,羞愧地干笑:“……不好意思,又让您担心了。”
青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轻声道:
“您的家人都很好。……有点羡慕。”
后一句太轻了,被铺天盖地的雨声所吞没。凉子费力捕捉到了星点字音,却不知该如何回应,抿了抿唇,忽然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八百屋凪彦。
“您的哥哥也很好啊。”
话一出口,谁料他眸光闪烁,而后微微蹙起了英气的眉宇。
凉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急忙扬声补充道,“我是说,您的哥哥很温柔,也很有责任感。‘清净屋’这个工作要面临很多问题的,比如——”
比如,对付狂百器。
她紧紧攥住了笔。笔尖微颤。
“鹿又小姐?”
她惶然回过神来,对上晓之助担忧的目光,慌忙敛好神色,笑着搪塞过去。
“我的意思是,不妨和他多沟通沟通。他毕竟是您的家人。”
复又挠挠脸,“抱歉,我好像……有些多管闲事了。如果我的建议让您感到不快的话,就请您忽略掉吧。”
——每个人都有不想被他人触碰的秘密,就算揭开来只是一只猫、一个人、一件事,她也无权贸然涉足。
而此时他正垂眸沉思,并未给出回应。
思考时,眼眸里晕着光,让她想起了夜里笼住月亮的轻纱——确切来说,是同夜色交融的云层。可那淡淡薄薄、如雾似烟的光晕黯然而温柔,又令人禁不住心折。
兴许是她的目光太强烈,或是他终于从思考的迷宫中找到了出口,青年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没关系。谢谢。”
凉子迅速收回了目光,“……哪里,您不怪我就好。”
究竟是什么闯入了眼帘呢?
是他细碎的额发?温朗的眉目?还是他干净的笑脸,抑或妥帖垂下的发辫?
窗外的雨声那么大,却仍旧无法掩饰她忽然作怪的心跳。希望不要被他听见才好。
少女在心中如是祈祷道。
尽管此后鹿又诚一依旧态度恶劣,但好歹还是平安地送走了八百屋晓之助。
薄暮悄然而至。席卷整个东京的雨终于停了,潮湿的草香肆意弥漫。自屋檐滴落的露晶莹一粒。凉子站在门外,抬手拭去颊边的冷凉,缓缓呼出一口气。
“真黑。”
她轻唤。女性从珠串中现身。
雨云仍未退至天边,反而将黄昏逼得无处落脚。
“真黑,我那天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九默。”
少女的声音仍是平缓的。
自那件事以来已是一月有余,鹿又家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彼时凉子抱着男孩从门外冲进来的一幕。
可她还记得。
那日,大雨倾盆,她紧紧抱着九默,就像最初他们相遇那样。
“真黑,我时常会想。
“那孩子还好么?是不是正在我所不知道的某个地方,健健康康地活着呢?又或许,他已经死了,只是我还不知道而已呢?
“最近总是下雨。他那么小,孤单一人,雨淋多了,会生病的。
“——哎,他是‘狂百器’。我忘了,他不会生病的。
“……我时常会这么想,真黑,我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
“我知道我不该许愿的,九默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下次再见面,也许就是死路一条。
“可我……依然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雨又来了。坠落屋前的梅树上,将青黄的梅子洗得透亮。
少女撑起了手中的伞来。话语轻轻掉在脚边,渗进了湿润的泥土里。
她慢慢背过去,将整座城市置于身后。倏忽一川烟草,满城风絮。
“真黑,我觉得自己真是卑鄙至极。”
梅子黄时雨。
◇
对眼下的东京来说,天晴似乎成为了奢望。
福至心灵的那一刻,少女正巧在愉英堂里看书。梅雨的湿气透进店里,沾湿了手中的书页。她抬起头,瞥见了书架上的某本书——就像是万里人潮中蓦然回首那般凑巧,“灯火阑珊处”的书脊上,素净的字体镌下了书名。
“十文字先生。”她将书拿出,举给青年看,“请问这是不是前天八百屋先生正在读的那本?”
“喔,还真是,”十文字政纯笑道,“晓君很难得没有把这本书买回去。”
“是呀。”
凉子却有些庆幸这种“难得”。她想了想,笑吟吟地向十文字政纯借来了纸笔。一方白笺,一行话语,一个落款。她动作娴熟地写好,细心地夹入扉页里,再把书仔细地沿着原位放进去。
不知他几时才会发现这个惊喜。他会回她么?会回什么话呢?
真让人期待。少女眉眼弯弯。
十文字政纯看在眼里,挑眉作诧异状:“很少看见鹿又小姐如此开心啊。”
“嗯,因为这个游戏很久没有玩过了。”凉子毫不掩饰笑意。
“哦?游戏?”
“对,游戏。”
她伸出手去。指腹摩挲着书脊,少女温声答道,“小时候最喜欢和朋友玩——”
话音戛然而止。手指停在半空。
鹿又凉子瞪大双眼,半张着嘴,像是透过这满列书籍的书架看见了什么,足以令她惊惧至此的东西。
怪物?巨兽?幽灵?杀人犯?
不,不是的,都不是的。
齿轮无法啮合。碎片无法拼凑。
少女孤身踩过碎散一地的“拼图”,茫然地拾起了一块。那上面竟一瞬有如镜鉴,讥讽地映出了她仓皇的脸。
怎么可能?
“——鹿又小姐?”
凉子惊慌失措地回过神来。十文字政纯不知何时已走至她身旁,因担忧而微俯下身。她下意识退后一步,尔后才察觉这样做实在是不礼貌,只能慌张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我,我……我没事的。让您担心了。”
政纯眯细了眼,审视般看了她片刻,这才收了目光,轻快地开口:
“也不知晓君多久才能发现。真期待他的反应啊。”
“……嗯。是呀。”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入耳畔。凉子闭了闭眸,涩声附和道。
那是拼图么?
那些丑陋的、崎岖不平的、阴暗无光的图案,那些遍布的环状山脉,那些深暗又晦涩难懂的地形,在她脚下一味地肆意延展、无限拓宽。
那是拼图么?
她无从得知。可她知道,她害怕那里。
就像她害怕去探寻自己记忆里的缺失一样。
然而,纵使怀揣恐惧、怯意与彷徨,生活也仍在继续。
教室窗外,紫阳花开得正盛,丛丛水色在雨中斑驳,构成了抽象派的画作。这雨幕里,就连行人交织、车马经行都模糊得徒留灰影来去。
凉子正发着呆,目光忽然被钉在了某处。随即,她站起身来,径自走出了教室,将上课铃抛在身后。
——嗵!
杯子突然倒了。
鹿又诚一下意识收回手,眼睁睁地看着杯沿在桌面上滚了两转,在桌沿处又慌忙接住了它。他不解地望着光滑的杯身,试图回想起方才的心悸,又听得坐在沙发上的妹妹唐突叫道:
“呀!戴佛珠的姐姐!”
闻言,青年匆忙撇下了自己的疑惑,抬头看向杏子——而小女孩早已跑跑跳跳地溜出了书房,读至一半的连环画就这么扔在了沙发上。他叹了口气,起身大步追了出去,还未走上几步,便见妹妹愣愣地站在门外的走廊上。
“杏子,怎么了?什么‘戴佛珠的姐姐’?”
这家里会戴佛珠的只有凉子,可她此时理应在上课,难不成是翘课回来了?
杏子迷茫地撅嘴:“就是一个戴佛珠的短发姐姐嘛。‘哧溜’一下就不见了……”
心头“咯噔”一下。诚一蹲下身,有些强硬地扳过妹妹双肩,蹙眉问她:“杏子,你跟哥哥说实话,你是从多久开始能看见她的?只有你一个人看得见么?还是说你和凉子都能看见?除了戴佛珠还有什么特征——”
够了,他已不想再见到旧事重演了。这件事既然被他发现了马脚,就必须斩草除根,让凉子和杏子都免受灾祸。凉子已经够辛苦的了,好容易能安生几天,他可是她们的哥哥,一定要……
“哥,哥,疼,你抓得好疼……!”
杏子的惊叫像是扇在他脸上的一记耳光。
鹿又诚一回过神来。妹妹惊惶的小脸刺进他眼中。青年急忙放开攥住她双肩的手,张口想解释,话却堵在了喉头。
……我究竟在干什么。
他不由颓丧地诘问自己。
杏子见哥哥不说话,扁扁嘴,也跟着蹲下身来,望着刹那颓然的兄长,伸出小手,揪住了他的袖口。
“哥哥,你没事吧?杏子不疼了,真的不疼了,你看!”
她晃晃小脑袋,努力摆出一个极灿烂的笑脸。
惊慌和泪光皆未从眼角褪去。羊角辫轻摇。
诚一无言地抱住了这样的妹妹。
他想起那天,凉子淋雨归来,怀中紧抱着一个男孩。
这是从他记事起第一次看见,那个自小拘谨柔软的凉子,挺直脊背,用沉默反抗父亲,不曾低头。往日温良的眉眼里写满了决然坚毅。
他既愕然,又心疼,更欣慰,也踌躇。
凉子正在渐渐成长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再不复那个曾视他如神、遇事只会哭的小小女孩。
随即,鹿又诚一发现,他开始不知道如何去对待凉子了。
“……抱歉,杏子。是哥哥不对。”
怀中的小女孩摇了摇头。发辫蹭过他脸颊。
阻隔在外的雨声忽而近了,落入他心底,激不起涟漪,却积起了水洼。
诚一恍惚心想,他仍欠凉子一个拥抱。
——一个慰藉、温柔、包容的拥抱。
◇
八百屋晓之助刚从徒然堂出来。雨下正酣。遮住视线的伞底掠过一角薄红,类似袈裟的质地令他一怔,再抬起头来,已不见影踪。
有些像真黑的衣服。他淡淡心想。
正准备走上街头时,那抹薄红却又在眼前突现。青年云里雾里地抬起伞来,看见了来人——正是面色凝重的真黑。
他和真黑交际并不多。在鹿又凉子家中担任私教时,真黑总是不出现的。不过,他曾有幸瞥过她的身姿,正如凉子腕上那串数珠一样,沉静、无波无澜。
——与此刻大为不同。
付丧神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拦住他之后便直奔主题,肃声说道:
“凉子不见了。”
穿过朱红色的神社牌坊,迎接少女的是以紫阳花铺就的幽径。
这个牌坊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校庭内。常青树摇荡着新叶,遮遮掩掩地抚摸着牌坊的顶端,着实令人生疑。
当然,生疑并不会成为凉子动身的原因。
她只是感到了一股“非去不可”的冲动。这冲动自心底一股脑地涌上来,像是爬满屋檐的藤蔓,缠裹住她怦怦直跳的心脏。
所以,她踏上了那条路。
紫阳花一路迤逦,曲曲折折,延伸至遥不可视的尽头。平坦的小径两旁,树木笔直探入天际,宽大的叶片层层叠叠、蔽日遮天,把投下的光筛得薄透了不少。梅雨好像被隔在了牌坊外,她试探着收起伞,没有感到分毫湿凉。
倒也方便。她耸耸肩,晃了晃手腕上的数珠,几声脆响。
——没事,有真黑在。
牌坊离她越来越远了,渐渐小得只剩一痕浅淡朱影。凉子回过头,慢慢走下去,向路旁一团团水色的紫阳花伸出手,蜻蜓点水般触过。细嫩的花瓣在指尖轻颤。
没有恐惧。没有惊慌。
她甚至开始觉得,真黑在不在都无所谓了。
这条路究竟会通向哪里呢?
只要这样走下去,就会抵达终点么?
真的这么简单?
思绪尚在半空徘徊,鹿又凉子不得不停下了步伐。
风烟自来去,眼前光景突变。凉子双目圆瞪、舌头打结,一时间甚至无法消化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遇见了一个少女。
——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她】长着她的面容,穿着她的衣服,却展露出了和她截然不同的灿烂笑意。树影幢幢,肆意泼在【她】身上,【她】便仿佛自阴影而生、与光明相悖。
【她】笑着,从容说道:
“我们终于见面了。”
【她】毫不介意地向她走来。停下身时仅仅三步,近到凉子能看清那双眼中聚散不定的光华。凉子不禁警惕地后退半步,捏紧了伞柄。
“别这么戒备呀,我可是一直很想和你聊聊天呢。”
【她】语气轻快,全然没有初见面应有的拘谨,更谈不上礼貌。那口吻像是旧友重逢、故交再遇。
“你是谁?”凉子毫不客气地问,“我们认识么?”
【她】闻言,吃吃笑了开来。笑声玲珑。
“说什么傻话啊,凉子。我不就是你么?”
曾有一位哲人说过,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认识自我。凉子吞了口唾沫,自嘲地心想,她的“自我”居然还具象化了,真是走运。
可这样并不能缓解突然袭上心头的恐慌。本能在脑际警铃大作:不能过多纠缠!
“你是我?有什么办法能证明吗?”
凉子一面抛出问题吸引注意,一面试图通过佛珠召唤真黑。但无论怎么呼唤,真黑都不回应,数珠仍旧安静地绕过她的手腕。
“别挣扎了。真黑不会来的。”
凉子抬眼看【她】。
【她】笑眼灼灼。
“这里只有你我,多好的机会。——噢,对,你问我怎么证明,是吧?”
真黑不会来,也就是说,这个空间阻绝了真黑?
这下糟糕了。凉子有些不知所措,眼角余光迅速瞥过身旁的事物。不管【她】是不是她自己,总之,三十六计走为上,先逃出这里再说也不——
“十年前,你遭遇过‘神隐’。”
凉子一僵。
“一个月前,你在学校结识了一个朋友,叫爱子。春分后没几天,你和真黑结缘了。没过多久,你又救下了一个狂百器。”
【她】背书一般流利地说了下去。
脑子一片混乱。凉子张了张口,想问很多事,但问不出口,只能抿紧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都知道?”【她】笑,“我当然知道啊。我可是你,你经历过什么,在想些什么,我一清二楚。”
【她】正站在风与影里。
那是树影、人影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阴影。
凉子攥紧伞柄。四肢百骸俱在提醒她:你敌不过的。你敌不过【她】的。
而后,【她】开口道:
“那个时候其实你是想过的吧——‘如果我没有救他就好了’。”
凉子抬眼,振振说道,“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是的,她从未如此想过。尽管在分别后的这一个月里,她的梦里往往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但凉子清楚,自己从未有过这么混账的念头。
因此,她的反驳铿锵有力。
【她】笑了。似乎早有预料。
“对。可你一定想过,‘为什么我直到最后都在伤害他?’”
少女身形一僵。
“伤他一次还不够,还要第二次、第三次。想过去找清净屋来救他,是因为你潜意识里也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是么?说什么负起责任、承担罪债,九默若是那时真的横死街头,不正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闭嘴。”
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我为什么这么笨拙?我明明只是不想见死不救,可为什么总是不得其法?’”
“……不要说了!”
那都是她自己的声音。
“‘还害得哥哥担心我,给父亲也添了麻烦,还让平时那么关照我的式先生也为难不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再聪明一点,再高明一些呢?’”
“‘像我这样愚笨的人,究竟有什么资格渴望幸福与安稳呢?’”
“……别再说了……”
【她】平静地笑了。
“怎么,这可都是你的心里话啊?为什么不听下去呢,凉子。”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可她说不出口。她无法开口反驳一句。她不能。
【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
“你呀,现在倒是交了个好朋友,也能称得上是交心的‘闺蜜’。”
“可凉子,你就真的能如此肯定,自己不会重蹈覆辙,最后眼睁睁地看她离去么?”
“就像九默那样,就像十年前那样。”
她百口莫辩。
“无数次让家人担心、动怒、不省心,伤害朋友,伤害亲近的人,又如此固执己见,自说自话,任性至极,愚蠢至极。”
“嘴上说了无数漂亮话,真正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因为现在软弱无力,所以寄希望于快快长大,力量和成长有关系么?没有吧,凉子,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逃避过去,一味生活在庇护伞之下,明明对十年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却不去追寻,只知道见不着鬼怪了便是安稳日常,完全不去思考真相究竟是怎样。”
“听见了吗?鹿又凉子,这就是你。”
“——这就是‘我们’啊。”
风烈烈地翻涌而过。花叶零落,树影萧萧。
责问、定论、正确、错误、应该、不该。
字字句句灌淋她身。分明没有雨,她却不禁颤抖。
凉子痛苦地闭上眼,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而【她】只是静静地张开了双臂——这是一个“欢迎”的拥抱。
于是,少女缓缓地迈出了第一步。
【她】笑了。那双眼眸正如深渊般漆黑。
◇
青年停下脚步,略显疲态。
雨势不减,笼罩东京的云和雨似乎正以这种方式来嘲笑他的无能为力。
是啊,无能为力。连和鹿又凉子结缘的真黑都寻不见她的踪迹,甚至,根本无法感知她的存在,更遑论他这样一介凡人呢?
晓之助微抬伞沿,环顾四周。此时正是上课时间,校庭里除他以外再无人影。
他从衣兜中掏出白笺。剪裁方正的卡片上缀着娟秀的字迹,落款处下笔微一上扬,昭示了写字人的喜悦。
听政纯说这是她幼时爱玩的游戏,她是笑着写下这些话的么?
他曾看过无数次她的笑容。大多缓静温婉,有时则稍染狡黠,偶尔难掩哀倦。
他也见过她害羞时的脸颊桃红,读书时的眉眼皆静,犹豫时的轻抿双唇,思考时的轻绕鬓发。
这都是她,都是名为鹿又凉子的少女。
他一直认为这世间太多偶然,他和她也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萍水相逢,又何必太过挂念牵绊?因此,在之后的诸多相处中,他总是顾念着,未能上前。
可现在呢?
晓之助叹了口气,将笺纸收归好,再度出发。
藏在怀中纷杂的情绪里,唯有一念清晰坚定。
——找到她。
凉子逃走了。
她奋力冲上去,试图撞开【她】的束缚,哪知【她】居然没有实体,只是一阵轻烟。于是少女踉跄几步,堪堪稳住身形,便继续向前拼命跑去。
从她和真黑结缘之后,这样的奔跑还是头一遭。在遥无尽头的花路上,少女攥着伞,跑过一棵又一棵参天大树、一丛又一丛紫阳花,直到精疲力竭,她才停了下来,“嗵”的一声跪倒在地,大口喘气,双腿打颤。
心脏似要跳出鼓膜。
“跑这么久,累不累啊?”
少女惊惶转身。【她】正站在五十步开外,眼神漠然——原来深渊从未远离。
握伞的手狠狠砸在地上。
怎么会这样?凉子听见自己嘶哑的喘气声。喉咙里渗出了甜腥味。从额上冒出的汗珠流经眼角、淌过鼻梁,泪一般落入土中。五指陷进去,紧握成拳,泥屑挤进指缝里,压迫般疼痛。
树影漫上手背,冰冷一片。耳边传来【她】的声音。
“留下来吧,凉子。”
轻柔的呼唤。
“我不会离开你的。”
甜美的承诺。
“我不会像十年前那样离开,也不会像九默那样走掉。”
少女认命似的抬起头来,眼前突兀掠过一角朱红。
凉子瞪大眼,不敢置信地四下望去,那抹朱影却仿佛来去如梦,早已无踪。
她原以为,这个鬼地方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出现了。就算只是幻觉,可对她而言,对现在这个连“自我”也无法击溃、反倒被逼至穷途末路的她来说——
凉子怔怔地望着【她】走上前来,站在自己面前,向她伸出苍白的手心。
“凉子,你就是我,我也是你。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终于,少女眼底一派清明。她直视【她】,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滚,恶魔!!”
【她】竟被逼得连连后退。丈量着突然放大的距离,【她】磔磔大笑起来,面容扭曲。
“事到如今,你还要逃吗?!鹿又凉子,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哪怕只是一眨眼,那丹朱尽染的衣袖下,素白的手指也早已为她指明了方向。接下来,就看她自己了。
凉子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前走去。
八百屋晓之助在校庭里的一棵常青树前站定。低矮石阶在脚边划出了灰色的分界线。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选择这里。他说不清楚。实际上,自从上京之后,有很多事他都道不分明。
他只是隐隐有种感觉,非得站在这儿不可,这里有什么……或者说,即将有什么出现。
是什么呢?他想不通。
“阿晓!”纸矢藤华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他转过身去,望见了女性焦急的脸庞。
她的震慑仅是一时。【她】很快便跟了上来。
可这次再来,【她】却忽然换了个模样。或许是对她的皮囊彻底丧失了兴趣,【她】——他跟在她身边,步伐轻快。
是个黑发黑眼的小孩。曾在她梦中出现,那双眼眸依旧漆黑不似生者。
凉子虽然惊讶,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抿了抿唇,按捺住百转的心绪,决心无视。
他嘻嘻笑着说:“别不理我嘛。你瞧瞧,这张脸你还不熟么?”
她直视前方,缄口不言。
“你一定认识的,凉子。”他轻扯自己的脸颊,笑得像只猫。
她仍不说话。
“沉默可不是金子。”他撇撇嘴,“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刚才没有用‘第一个朋友’来定义爱子,又是为什么会选择变成这个小孩的么?”
仿佛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浓重的树影在头顶婆娑。他幽幽叹了口气,蓦地停了下来。
“唉,你这个薄情的……‘杀人犯’呀。”
光明忽至。
“阿晓,我去过徒然堂了,谁都没有见过凉子,你这边呢?”
纸矢藤华比划道。
晓之助摇摇头。藤华连忙掩好失落,鼓舞似的笑说:“没,没事的,凉子不会有事的!不如我再去其他地方看——阿……阿晓!背后!你背后!!”
青年望着女性突变的神色,茫然地回转身去。
眼前的景色陡然扭曲。雨幕和空气共同吐出一道模糊的身影,又随着雨雾一同明晰。薄红衣衫赶至。在藤华的惊呼声中,黑发少女跌入他们的视野,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晓之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接住了她。伞落了地,雨流顷刻便湿了他们的衣和发。
鹿又凉子怔怔地望他,动了动唇。她的眼里毫无光华可言。雨水自她脸上不断滑落。
这时,头顶多了一方屏障。他转头,看见拾起伞的真黑,颔首道谢后,接过了伞柄。伞面惨淡无光。
“鹿又小姐,”他低声唤道,“没事了,有我在。……我们都在。”
抵在他胸膛上的双手重重一颤。
她终于嚎啕大哭。
◇
十文字政纯驻足廊下。隔过走廊与梅雨,尽头拐角处隐隐传来了哗哗水声。
“鹿又小姐怎么样了?”
男人朝着空气询问出声。
“没有什么大碍。方才她的‘九十九’替她回家取换洗衣物,想必这时也应归来了。”
“空气”如是回道。声音温静。
“这样啊。那晓君呢?”
“晓之助大人正在客厅里。……我去为他泡杯茶吧,暂时消解一些烦忧也是好的。”
政纯苦笑:“麻烦你了,夜半。”
“您太客气了。”
长发轻摇,流苏缓曳。理应不为他人所见的存在,在政纯的视线里化作了人形。唤名“夜半”的青年轻蹙眉,目光投向男人身后虚掩的门扉上,复又敛了担忧的神色,向政纯屈身行礼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仿佛摇荡在皎白月色下的紫藤花串。
这时,水声忽止。
鹿又凉子换好了衣服。浴室里尚是热气蒸腾。她趿着拖鞋,走至门前,轻敲了敲门框,“笃笃”两声。
“真黑。你在么?”
熟悉的身影立刻投在白障上。
她笑了笑,“谢谢你呀,还帮我拿衣服,”顿了顿,低下头去,“……还有,抱歉。让你担心了。”
身影未动。凉子闭了闭眸,脑际里飞速掠过许多片段。
刺耳的话语、疯狂的笑容、无尽的迷途……不断闪回的定格中,好似拨开重重迷雾,某些词语和字句渐次明晰。
那是她彼时未曾注意过的细节。
也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丢失已久的那块碎片。
【她】说得对,她逃不掉的。有些事,注定得去面对。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真黑静静地看着她,伸手梳过少女的鬓发。
什么都不曾改变。然而,确实有什么变了,它缓慢得如同蝴蝶破茧、花苞尽绽。
鹿又凉子行经廊下,向出了客厅的夜半恭敬地行礼,夜半则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障子门,轻笑不语。
她忽然有些紧张,拉过门,和坐在桌旁的晓之助视线相交,又匆忙鞠过躬,坐定之后才苦笑着抬起头来。真黑不知何时消去了影踪,偌大的客厅里,两人对望。
“这次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都怪我做事不经脑子。”
少女双手交叠,弓身致歉。
晓之助定定地看着她,片刻,竟轻笑起来。
“别这么说,是我自愿帮忙的,不过到头来好像也没帮上什么忙。”
“不,不是的!”她探出身去想反驳,倒把他吓着了,又急急坐回去,挠挠脸,轻声道,“我很感激您。真的,我……”
重见天日的那一刻,青年的温暖恰好随雨而来。那时他接纳了狼狈的她,并未有过丝毫犹豫。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鹿又小姐情绪激动的样子。”
“……嗳?”
他啜了一口茶,“鹿又小姐一直是冷静自持的。所以,其实,”指腹摩挲着杯把,稍稍红了脸,“……我很高兴。”
很高兴看见你不为太多人所知的另一面。这种高兴,或许更趋近于“庆幸”。
——庆幸那一刻,我在你身旁。
少女一瞬哑然。
眼热鼻酸是个老土的形容词,但她找不出其他词语来表达此时此刻的心情。她有些想笑,抬手掩唇,一径明亮自手背滑落无声。
沉默片刻,凉子抬眼瞥他,细声道:“您可真奇怪啊。”
闻言,青年微微一笑。
这笑容里仿佛藏匿着所有的光与暖。
她便也笑了开来,转头望向门外的天与雨,眯细眼眸。
“一个人在那里,很容易发疯的。我差点以为……我出不去了。”
仿佛随时都站在深渊边,只要迈出一步,抑或纵身一跃,就再也回不去了。
心有余悸?劫后余生?似乎都不对。
因为那深渊正是她自己。
凉子转过头来,看向他沉静的眼瞳,笑意苦涩,“没什么,您忘了吧。我瞎说的。”
晓之助注视着她,欲言又止。半晌,他温声应道:“好。”
◇
几天后,梅雨终于停了。东京迎来了久违的青天白云。微风送香,若榴凝红。
送晓之助出了门后,少女回到了房间。薄帘轻荡。摊在桌面上的书便翻过了几页,哗啦啦直响。响动停息后,书页与书页间唐突出现了格格不入的东西。
凉子不明所以地上前去。定睛一看才发现书页间夹着的是一张小巧的白色笺纸——是她写过的那一张。
她好奇地拿起来看。
“凉子姐——”
杏子的声音在身后突响。小女孩像是某种小动物,欢快地蹦进来,扑在少女忽然僵住的身体上。
“杏子,快出来,姐姐正在看书。”
门后又传来了鹿又诚一含笑的声音。
“姐姐才没有看书呢!姐姐——咦?”
杏子扒住凉子的衣衫,抬头望去,眨了眨眼。
“杏子,快出来。”
青年推开门来,招呼着小女孩快出来。女童迈着步子急急跑了出去,掩上门后,好奇地眨着小鹿似的眸子,扯了扯诚一的袖口。
“嗯?怎么了?”
“凉子姐脸红了哎!”
“…………”
这时,少女踏着最后一个字音推门而出,全然没有注意到眼神古怪的哥哥和好奇张望的妹妹,径自下楼离去了。
被她留在桌上的那张白笺上,日光徐徐点亮了两行字迹各异的留言。
落款是“鹿又凉子”的那一行,字迹秀丽地写着:平日多谢您关照,今后还请多指教。
而落款是“八百屋晓之助”的另一行,则写下了这样的回应:
我会伴你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