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还残留着死亡的记忆,所有人都脸色青白,冷汗直流。他们摸摸自己的胸口,脸颊,再看看自己的身体……
——还活着。
远处传来好像隔着一个世界的武器撞击声。
“快点,都给我想起来,朱雀要开始进攻了。和木曜不一样,火曜的意图根本不是我们,而是摧毁猎人要塞,这附近有月系空间传送法术的触发点,说什么也要把朱雀弄到那里去。”
学生们看着面前的导师,他的黑发被血浸湿,左臂无力地下垂。鲜血从衣服上流到袖口,再滴到地上。
“好了,放心,只是骨头断了而已,还是你们想要回溯到出生之前去?”
这是导师使用时间回溯法术的代价,只是骨折的话,留给他们的时间大概不多吧。
队员们相视而笑,接着握紧武器,向激战正酣的人群走去。
……
他们立刻看到了那个身材高挑的红发女子。
从队伍看到她的一瞬间,每个人的法术就像设定好的精密仪器一样一刻不停地发动起来。
地上升起巨大的岩壁,冲散了人群,将那名女子紧紧关闭在其中。猎人们发出困惑和不满的喊叫,有几个甚至朝这边攻击过来,但是,没时间理会他们了。
岩壁很快出现了裂纹,一下,两下,岩壁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在岩壁飞散开的一瞬间,飞过去的宝石也同时碎裂。
闪光的飞尘沾上红发女子的铠甲,她用锐利的眼光怒视这边。接着直冲过来,举起手中的剑。
即使预计到她会这么做,唐衍举起阻挡的金属扇子还是几乎被一剑劈碎
“决不能让她恢复原本的样子。”
维持人形需要很大的力量,人形可用的攻击招式也有限,假如回复到世界之器的原型,几乎不可能击败她,连送她离开的机会都没有。琉的法术起效了,至少能让朱雀保持人形的时间再拖一会儿。
一瞬间朱雀的目标改变了,闪光的长剑在空中划出难以预测的轨迹,真的如同绽开的花朵,剑尖刺入银发少女的胸口。
但那只是文明的影子,凉将她转移到高处,随即闪光的箭雨从凉身后射出。朱雀敏捷地向后弹开,接着俯身躲过几颗银色子弹。
朱雀的表情明显是恼火了,她转过身向领队进攻,长剑攻击的次数越来越快,面前的男人在这么近的距离无法开枪,只能用枪管一边抵挡一边退却。
——杀了他,杀,杀……血。
深红色瞳孔里燃起了昂扬的战意,红发像旗帜一样在风中飘扬。男人的左肩受了伤,只是躲避的话一定会耗尽体力,但是朱雀现在并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是一味地沉浸在战斗的快感中。
——好,就是这样,再坚持一会儿就好。
一边忍受着身体一侧传来的刺骨疼痛,一边抓紧机会跳跃、躲闪,以飞踢攻击。男人的脸颊,胸口都留下了伤痕,但没有一剑能够致人死命。
朱雀开始想要快点结束这战斗了。
文明在树枝上轻捷地跳跃,凉和琉也向林中奔去,悯洛和唐衍一边掩护,一边向同一个方向移动。
红色的影子和青色的影子交替进攻,防守,移动。终于——
瑞文盯着被双手端平,呼啸而来的长剑,侧了侧身。
剑从右边肩胛骨下面刺入,穿透肌肉、筋腱、骨骼。鲜血之花在青蓝色的外套后面绽开。
朱雀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然后,两人一起被光柱吞没。
……
浮着微光的空间里一片寂静,静得只能听到心跳声。
虽然知道向世界之器发问,就像石子叩击山峰,只会换来轻视,然而面前的女性,看上去只是一个浴血奋战的普通人类而已。年轻的导师握着不再淌血的剑刃,无言地传达了问题。
——为什么要毁了要塞?这是火曜的意志吗?
没有任何迟疑,对方回答了。
——世界之器并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我只凭自己的意志行动。
无需声音的语言在这个被制造出来的异空间里静静流动着。
——那是人类和妖怪可以共存的地方。
——也是将要引发混乱的地方。
——为了千万种可能性中的一种,要扼杀掉千万条性命?
——愚蠢,人类的性命对我们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烛火。就算是妖怪,也不过是长卷中的一页,河流中的一个漩涡,你们会为了早上出生晚上就会死去的婴儿,让一个部族去陪葬吗?
暗红色的瞳孔里突然燃起火焰,似乎有笑声从寂静的空间里面传出来。
——胆敢操弄时间的人,你的时间到了,你的牺牲不会换来任何结果,但我会记住你,还有你试图保护的婴儿们,这对你来说,是至高的荣誉吧。
女子的红色长发像火焰般舞蹈,她身后展开了炽热的翅膀。
——假如一切都停下来,婴儿和老人没有什么分别。
就要冲破这个空间的的朱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经年日久,靠记忆和传颂留下来的时之咒术,是人类以短暂的寿命相连,交织了无数生命的喜怒哀乐,以时间的流动本身换取的“停滞”。
藉由那个秘银触媒,咒术将超越施术者本身,将她和这个人类‘永远’停在这个空间里。
红发战士的眼里,闪过一丝遗憾。假如早一些离开这里……
突然,周围苍白的光开始剧烈扭动,黑色浊流翻卷着,开始浸染这个空间。
……
“老师,太过分了。”
清清楚楚的声音从朱雀身后传来。
“让我挑战月曜级别的大型法术,就是为了约会吗?”
“凉?”
空间迅速朝他们挤压过来。
“承认吧,就算许诺的时候根本没把自己算进去,你还是错了,如果我留在外面,身体也撑不了多久,那样你就食言了……这种方法,才能让我们都活下来。”
“喂,你该不是想……”
“抱歉,你得和这位女士告别了。”
“等等!!”
“带着他们走吧,只要一直活下去,总有机会再见的。”
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着抬起右腿,狠狠朝瑞文胸口踢下去。
长剑从身体里抽离,男人从高处坠落,看着那个空间逐渐合拢,变成一个黑点,最后消失。
清除了自己周围乃至自己本身的空间,凉现在应该“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但是,他的确还活着,真真切切地保持着心跳和呼吸。
男人的手里紧握着空间合拢之前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件东西。
——这次,真的结束了。
青龙并不在这里。
取而代之的是活过来的千万棵树木。
他们从黑色树干中走出来,那是自噩梦中出现的生物,身型庞大,肤色青灰,遍布伤痕,眼睛里面闪动着幽蓝的火焰,那火焰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有意识的生命,而是属于这一整片森林——排斥每一个入侵者,让他们在筋疲力尽中耗尽寿命,在这片森林中腐朽,化为树木的养料。
他们手臂的位置上并不是一斩就能砍断的枯朽枝干,而是锐利的矛,他们朝每个血肉之躯穿刺过去,躲闪不及的猎人,就会被刺穿胸膛,身体悬在半空凄惨地死去。营地起初一片混乱,等到恢复秩序时,已经有不少人丧命。
营地上空响起叫喊声,咒骂声,刀剑交错的声音,猎人们拼尽全力,射出箭矢、挥动利刃,抛射附着火焰的炮弹,原本他们更善于合力围攻落单的巨大猎物,而不是陷入这种腹背受敌的局面,事先制定讨伐世界之器的计划,在敌人大军面前丝毫派不上用场。他们只能凭着多年命悬一线的经验和本能,与源源不断的敌人战斗着,
妖怪们清醒过来,也开始奋力反击。他们驱使雷电,驱使风,驱使空气中的温度和水分,扭曲空间,停滞时间,拼命想要从茫茫树海中找到一条生路——至少是可以安全逃离的道路。但丛林不允许他们逃走,疾驰而去的的猛兽被压在突然倒下的树干下面,冲上云霄的飞鸟被猛然合抱的树枝围困起来,就连巨大的石像士兵也被藤蔓拖住,重重倒在地上,在经年日久的树根缠绕下,碎成齑粉。
——躲开树枝的横扫。躲过飞扑而来,獠牙间滴着口水的黑狼。
——高高跃起,利爪向面前的敌人头顶狠狠劈下去。
高大的树人从头到脚裂成两半,重重倒在地上。
——锐利的矛向自己刺来。在额头前面碰触到空间的平面。
——矛,举着矛的长长手臂,青白皮肤的身体,整个被吸入这个空洞之中。
变得只有火柴盒那么大的树人落在地上,“咔嚓”一声被踩得粉碎。
——左边,右边,用力劈砍。
——连接地面的枝干,再来一下就摇摇欲坠了。
挟着火焰飞奔,掠过数个树人,爆燃粉碎了他们的支撑点。
文明熟练驱使着侑、Ido和Nydia切换攻击方式,一系列动作完美依照主人安排进行着,没有一丝一毫的迟钝犹疑。
——爬上树枝,爬上树梢。
——快咬,咬掉他们的头颅,就算只是微小的力量,也能汇成席卷大地的海洋。
树干周围突然攀上无数只老鼠,老鼠们一起啃噬,树人的身体竟然在瞬间化为飞灰。
——我不仅知道人类的恐惧,也知道你们害怕的事情。
——看着身体一点点衰弱,最后变得无法驱使的恐惧。
树人的身体逐渐粉碎了,菌类由内而外滋生出来。黑色残破的碎片飞散得到处都是。
——就算前方是深渊,是什么光也无法穿透的黑暗,我们还有翅膀,到死也不会停下来,这是鸦族的尊严。
——去死吧大树混蛋!
悯洛驱使着卯嗣、犬川和鸦见交替进攻。
——哥哥,我们,还能走出这里吗?
——嗯,一定能的,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的地方,更多的景色。
——就算是我……也还想要活下去。
亥目、骸骨兄妹,和半妖阿寻,也都拼命地战斗着。
——雨啊,让大家回想起宁静与悲伤,熄灭这战火吧。
——水流,请给予我们温柔的治愈,而给予敌人咆哮的怒涛吧。
朽木、江河、猎瞳和染,所有能够治疗的妖怪,都站在唐衍附近,小心分配力量为所有人愈合伤口。
……
“黎玄看到的青龙是……假的吗?”
“不,青龙确实来过这里,之后非常强大的空间传送法术带它离开了。能使役这种力量的,恐怕只有七曜。”
“月曜吗?很讽刺呢……”
凉指挥着九婴、烛阴和苍炎,对讨伐青龙怀着最大决意的人,此刻恐怕很失望吧。然而他脸上挂着虚弱的微笑,击退敌人的动作一刻也没有停。
“指挥这些树木攻击我们的就是木曜?君主居然会联手?”
不使用百鬼笺的琉攻击的力量丝毫不逊于任何一位,树人在他们周围停止了,从根部开始萎缩,衰朽,变成野火烧过一样的焦黑色,他们体内的“时间”被取走了。琉的鼻孔和嘴角滴下鲜血,接着,保存在宝石里的巫术力量在队伍周围交替炸开——只有这样,才可以把反噬摧毁自己身体的时间再往后延长一些。
“不,我想是多半只是利用了树海,木曜对入侵她领地的人毫不留情,想保护青龙的君主就把青龙引到这里再带走,再吸引所有想进行讨伐战的人类和妖怪一举歼灭。”
“习惯直接进攻的月主恐怕不会想到这样迂回的方式,难道连水主也……”
“为了这个出手吗?真是难以置信……”
“……还有一位君主……和大家都忽略了的另一个世界之器。”
三人相互凝视着,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终局。
……
空荡荡的城堡大厅里,生着双角的少年伸开双臂,尽情旋转着,奔跑着。银白色的头发随风扬起,脸上的笑容像任何一个受家人呵护的孩子一样灿烂。他的嘴里哼着轻柔的旋律,喃喃着意义不明的歌词……
“烧吧,烧吧,红色的舞台才适合跳舞啊。”
“烧吧,烧吧,死去的肉体要烧掉,这片土地才会变干净啊。”
“我的战士,我要给你至高的力量和称得上你的花——”
“烟雾的鲜花,火焰的鲜花,伤痕的鲜花,血液的鲜花……”
……
一批又一批敌人倒下,但后面新的敌人源源不断,没有尽头。
天要破晓了。
绝望笼罩着树海中的人。
——都结束了,和那天一样,终究还是谁也没能保护得了。
瑞文看着周围的学生。
悯洛垂首半跪在地上,手臂搭着唐衍的肩。
他的另一只手扶着穿透胸膛的黑色利刃,鲜血一直流淌到地上,脸上还挂着微笑。
唐衍仍旧保持那个眼睛都要瞪出来,大声呐喊的表情。一边用手捂着腹部的伤口,一边用身体支持着悯洛。
——这小子居然哭了呢。
凉附近倒下的敌人堆成了小山丘,他平静地坐着,倚靠在如山的尸体上停止了呼吸,看上去只是在小憩。
琉使用了另一只眼睛,竭尽了自己的力量。那之前剧烈呛咳的声音似乎还在空气中回荡,他趴在地上,伸向最后一颗宝石的手在地上划出一条血迹。
文明染血的小小身体倒在脚下,手还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袖,还好,这个角度看不到那被爆炸冲击弄得血肉模糊的半边躯体。
而自己的左臂从肩膀以下都消失了,伤口还不断有血涌出来。
照亮天边的不是黎明的晨光,而是冲天火焰,红莲从地底喷薄而出,舔舐着高大的树干,树海的边缘全起了火,火焰一直烧啊烧啊,大地像一块枯木一样被烧出了裂痕,火一直蔓延到伊斯塔德,再从岩壁一直蔓延到城市底部,整个城市很快成了一块镶嵌在地面上,冒着热气的琥珀。
瑞文看到一位红发女性走过,她以不带感情的深红眸子扫过众人,消失在火焰和蒸汽之中。
——再会,美丽的战士。
瑞文被血模糊的眼睛里,最后映照的是飞过天空的巨大猛禽,她的双翼盖住了树林顶部投射下来的微光,翅膀和尾翼拖着火焰,在一片黑暗中像焰火般绚丽。
从见烛樱和众多同伴一同出发,到路上队伍各奔东西,再到伊斯塔德,这次又和许许多多的猎人一同进了树海,虽然伊斯塔德的猎人联盟让大家一起行动,但一路上的经历让队伍中的成员渐渐觉得,可以信赖的只有妖怪们,还有其他五个同伴。
“喂,别让他们抢先了!”
一只斑斓大虎从众人背后一跃而起,青草和枯枝在它的巨掌下纷纷折断,就连树木也挡不住它富有力量的冲击而纷纷倒下,虎背上高大的男子挥动着战戟,同时清理着树木和藤蔓。
“呵呵,那个笨蛋,那种粗暴的方法怎么赶得上这个。”
另外两个女性猎人伸展着机械双翼,极其敏捷地掠过树梢,接着躲过横向伸展的树干,向树林深处飞去。
“前面的,都让开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后面说着。
随后,一声闷雷般的轰鸣,前方的树木被炮击开辟出一条通路。
……这就是伊斯塔德猎人吗。
学生们瞪大眼睛看着,在危险的世界里饱经历练的人类,几乎都有着不逊于学院里集中训练的实力。
而妖怪们,以更直接,更彻底的方式清除着草木,一步步向前迈进,原型本来就善于奔跑的,则抛下同伴,独自向树林深处奔去。他们知道,多在树海停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似乎也是打算先搜索青龙的所在,直接向那里进发。
“呜——”
远处传来了嘹亮的号角,似乎大地也为之震颤,枝头的树叶纷纷落下
“什,什么??”
“阿尔维利昂的巨像兵??!”
几个,几十个,上百个四五人高的铁甲‘骑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烟尘中出现,踩踏着树木出现在人们身边。正在向前行进的人类和妖怪都得小心躲开,才能免于被踏在脚下。看起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挡他们。
“那是古代帝国的巨大雕像,在花岗岩上罩了铁甲,因为附着了死去战士的意志而想要战斗,不知是什么让他们相信,讨伐世界之器能获得灵魂。”
“这……太诡异了!难道是从西域一直赶到这里吗?”
琉远远地看着,手中紧紧握着武器。阿尔维利昂是他在图书馆最常研究的一个课题。
“早就超出了狩猎的范围吧,这是……宣战啊。”凉分开交织的藤蔓,向树林深处望去。
——那里会有什么呢,面对做足准备,大张旗鼓入侵树海的人类和妖怪,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
树海的中心,生长了上千年的枞树、冷杉、云杉,围拢住一片林间空地,将那里构成了一座殿堂。
宫殿的主人抬起头,温暖的阳光透过云层、透过树叶,洒落在她脸上。
她开心地笑了。
“孩子们,围猎开始了。”
……
队伍最前面传出了第一声惨叫。
那声音撕心裂肺,穿透了密密层层的的树枝,又慢慢削弱,最后随着一记重击戛然而止,仿佛有人活着被一点点肢解,最后一下断了气。
只是听到,就让人寒毛直竖。刚才一个劲向前的猎人们,纷纷停下了脚步。
伊斯塔德联盟的领头猎人并没有慌乱,他们仔细搜寻着同伴的踪迹,这么短的时间,总不能连尸体都消失掉——
——不见了。
主人和妖怪,以及携带的所有行李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滴血都没有留下
接着,是生着双翅的独角兽。
它原本在树林上空低低飞行,突然从下方的树林里深处伸出荆棘,像一张网一样,缠住了它的身体。它拼命挣扎,却像被水草缠住而溺水一样,拼命向上挣脱一次,就被往下拽一点。
荆棘似乎存在着意识,它勒紧脖子,缠绕四肢,并不急于杀死敌人,仿佛是在欣赏它的痛苦。
后面看不下去的妖怪伸出了利刃般的长爪,向荆棘砍去。
然而,下一瞬。
随着猛烈喷溅出的鲜血,掉在地上的是独角兽的头颅。
它的身体被切开了,头,前肢,腹部,后腿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腹腔里的内脏因为震荡,抛洒得到处都是。荆棘的纸条像蛇一样,蜷缩起来消失了。
失去了目标的妖怪,发出了愤怒的嚎叫。
猎人们认为这是敌人发动攻击的前兆,他们抽出了武器,如临大敌地观察四周的情况。妖怪们则毫不掩饰愤怒,它们狂奔着,冲击着,用牙齿,用爪子,用躯体上伸出的锐利武器驱赶挥击,树木纷纷应声倒下,枯枝燃起青蓝色火焰,树叶和泥土被卷得到处都是。
但林间重新归于静寂,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
就这样,队伍继续向树海中心推进着。除了最初牺牲的两名战士,没有再发生什么事。就在猎人们以为那不过意外的时候。树林又出现了骚动。
虽然狩猎季外来猎人多得数不胜数,但猎人联盟对此次进入树海的讨伐者大多作了登记。每一支规模较小的队伍也有领头人,他们对队伍里每个成员都很了解。
但是——
分配食物和饮水的时候。
安排夜间轮值的时候。
清晨起身出发清点人数的时候。
补给品总会莫名其妙地少掉一份,总有一个多出的‘人’出现在队伍里。
似乎态度随和,认识所有的同伴,但问队里每一个人,都叫不出这个家伙的名字。
“是短发的青年……模样很普通。”
“是扎着马尾,有点轻浮的男人……样子……不记得了。”
“我想……是黑发的女性吧,不怎么说话。”
“是……阴沉的家伙……看不清他的脸。”
不安和疑虑在猎人们心里生长,他们不知道是谁,想对他们做什么,原本和睦的队伍,渐渐开始了怀疑与争吵。
而妖怪那边,从白天到黑夜,都可以听到窃窃私语。
有个声音在他们耳边说着。说着悠长岁月久远的往事,告诉他们很久很久以前那和平安宁的时光。让他们想起自己还不是妖怪,而是在阳光下自由生长,自由奔跑的生命之时,所经历过的种种快乐。
然后,声音变得微弱而低沉。
“然后呢?你的亲人被残忍地杀害了,同族的头颅被割下穿在矛尖上,眼里流着血泪……”
“看过祭祀吧?本应一尘不染的羽毛被血玷污了,你想保护的,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变成了靠咬噬别人血肉存活的野兽……”
“你是谁,看看面前的这片水塘,你从哪儿来?要去作什么?失去了主人的你还要为谁战斗,为谁忠诚呢?你为什么还在这世界上游荡?”
仇恨与恐惧的种子在妖怪们心里生根发芽,靠漫长岁月抚平的情绪一旦被鼓动起来,再也难以平息下去。
终于有一天——
“啊啊啊啊啊……”
夜晚,某支队伍的猎人,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喉咙,大声喊起来。但那并没有持续很久,嘶哑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他的牙齿间吐出血沫,布满血丝的眼球凸出得几乎要爆裂开,就连耳朵、鼻子也都流出了血。
他身边的人随即痛苦地捂住腹部,接着张开嘴,把手伸进去拼命抓着,想要把什么吐出来,但猛烈的呛咳过后,吐出的只是唾液而已。
一个、两个,那只队伍里的人纷纷倒下,挣扎了一阵之后,便不动了。
人们惊慌地围拢过去,再惊慌地向后退却。
尸体的腹部、口鼻有内而外有什么像爬虫一样,悉悉索索地伸展出来。
——那是植物的根须。
仿佛在尚且温热的身体环抱下非常兴奋似的,那些根带着血和体液攀爬着,密密缠满了整个人体,接着树干、树枝、树叶迅速生长起来。树干是粗糙的青白色,上面满是皱褶,皱褶之间流着粘稠的黑色液体,树枝胡乱伸展着、扩张着,构成难以形容的诡异景象。
然后,树上的叶芽缓缓张开,像生疹子一样绽开了细密的红色小‘花’,接着花朵枯萎,树上结出了果实——
绝对不会有任何人类想去撷取,恐怕连妖怪看了也会觉得可怖的果实。
那是橘子形状沉重的圆形果子,透明薄膜包裹着里面颤动着的东西——
——婴儿的头颅!
窒息死掉一样的青紫皮肤,肿胀的眼睛闭合着,裂开的嘴巴里面露出细小牙齿。
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就连最老练的猎人也几乎崩溃,他们拼命砍着尸体上的“树”,果实掉在地上摔破了,婴儿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用牙齿爬行了一段以后,发出震破耳膜的尖利嚎叫。
……
与此同时,妖怪的队伍却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无法与树海为敌的人类猎人,在砍杀中将同行的妖怪当做罪魁祸首,认为他们不是与树海主人合谋杀害人类,就是想要先一步夺取讨伐战的战果,混入人群的也肯定是妖怪无疑。而妖怪们似乎忘记了进入树海的目的,他们眼前的已不再是暂时结盟的人类,而是杀害他们亲人、同胞的凶手,他们开始与眼前的影子战斗。
于是在看到共同的猎物之前,猎人之间便爆发了争执。要塞里的盟约在幽深黑暗的树海里显得如此脆弱,伊斯塔德的老猎人们全力平息着冲突,一部分妖怪抛下队伍径直向树海深处逃去,剩下的,则陷入了争斗的疯狂。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悯洛望着乱成一片的营地。为了队友不受幻象的侵扰,他全力维持着结界,而唐衍也在用治疗法术补充着大家的体力和精力,因为这些,大家总算没有像其他猎人那样崩溃。
“倒不如说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吧。”琉毫不动摇地望着人影交错的争斗中心,仿佛要把所有的惨剧印入眼底。
“就快到了,苍炎……看到了吧,为了你我的愿望。”因为战斗,凉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他轻声对笺里的妖怪说着,“那之后,你就自由了。”
文明几乎是强忍着厌恶情绪,看着草木被蹂躏践踏,人类和妖怪在黑暗中失去性命。一路上的经历让这个孩子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沉默。她知道在这片森林里,最痛苦的不是巫师们,而是是笺里木系的妖怪——子清、茉泠和黎玄他们几个。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如染上瘴气般充满了恶意,对他们来说踏入其中每前进一步都像在黏稠腥臭的泥浆里游泳一样令人窒息,不仅不能战斗,连说话都很困难——
突然,原本在众人前方的唐衍的妖怪,鸦见,停下了脚步,怔怔地回望着巫师们。
“喂,怎么了?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我马上给你治疗!”
唐衍开始吟唱水系的法术。
瑞文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停下来。
鸦见黑色的眸子瞪得大大的,被烟火熏黑的脸上挂着泪痕。
“不要再前进了。”
“怎么了……”
“不要再前进了!!”
她用尽全部力气大喊着。
“从一开始——就……”
黎玄的声音从笺里艰难地传出来,
“是假的……快点逃。”
——“不然,会死!”
翱翔在梦境中的鸦,能够预见死亡的鸦,同时发出了这样的呼喊。
由于世界之器的出现,这个狩猎季的伊斯塔德比平时热闹许多。
所谓狩猎,虽然名义上是讨伐东域土地上的各种生物,但无可避免地,会由于争夺猎物、夺取祭品与妖怪发生冲突,于是这里便成为妖怪重点警戒的地方。生活在这里的巫师发明了遇到危险就把整个要塞掩盖起来,还能长时间维持内部空气循环和照明的体系,盆地底部还有无数隧道可以用来疏散人群。因此即使几经战火,几经重建,这个地方还是保留了下来,而且有发展壮大的趋势。
为了保证这里的人类能够安全生存,要塞与周围生活的妖怪达成了不成文的互不干涉协议,每年特定的时间才能够从这里出发狩猎,也决不能主动攻击妖怪。相对的,妖怪如果没有恶意,可以在此获得保护和补给。
——违反这个约定会遭到严惩,执行者是伊斯塔德本地维护秩序的猎人,假如骚乱扩大到无法平息,一群身着黑衣,身份不明的家伙就会出面,以堪称恐怖的战斗力和残忍手段迅速解决一切。
人类叫他们“行刑者”,妖怪则称他们“黑衣死神”。
对他们的身份有众多猜测,有人说他们是猎人联盟雇佣的佣兵团,有人说他们是在世界各地游走,专门猎取巨大猎物的流浪猎手,有人说他们是收集祭品的巫师……
也有人说,这就是见烛樱派出的“猎杀队”。
但此时,并没有人担心他们的事,从这里出发到达树海,进行对世界之器的征讨成了人类和妖怪共同的重要行动,整个要塞沉浸在醉酒狂欢一般的气氛里,街道和岩壁上的甬道中,到处都是喧嚷的人群。妖怪、人类都混杂在一起,剑丘上和岩壁上不时有安装着机械双翼的人类和可以自由飞行的妖怪从空中掠过,在地面投下小小的黑影。
伊斯塔德的商店、旅馆、巫术材料、武器工厂彻夜不眠,某些屋子前甚至挂出了“自杀圣地,树海三日游,挑战恐怖极限!”、“走近神秘生物——青龙生态资料大公开”、“何必以身犯险——伊斯塔德地下隧道稀有材料地图贩卖”之类的横幅。
……
“小丫头,走路不长眼睛啊!”
“对!对不起!”
在拥挤的街道行走时,悯洛的妖怪骸骨不小心撞到搬着一大摞陆龟甲壳的中年男人,那些东西哗啦一下散落一地,有几个出现了裂痕。
“对不起?这么值钱的东西,对不起能赔吗?!你的主人在哪儿?”
男人气势汹汹地挡在不知所措的女孩面前。
“居然大白天把笺里的妖怪放出来乱跑,开什么玩笑,放着不管到处惹事的话,不如当祭品算了!”
“你这混蛋,对我妹妹做什么?!”
唐衍的妖怪亥目出现在他身后,周身散发着逼人气势,一场争执看起来在所难免。
然而,周围的人群迅速散开,形成一片空地,以诡异的眼神看着他们。
亥目并不在乎,他的左手掌中凝聚起寒气,某个坚硬的东西从掌心伸出来——那是细剑的剑柄。他用右手抽出那把剑,以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向对方的咽喉刺去。
“噌——”
某个坚硬的东西与细剑相接,擦出一道道火星,接着重重落到地上,岩石地面因为冲击顿时碎裂,留下一片凹陷。
……
接着人们看到空气里轻微的振动,那无形的武器似乎弹射回去了。
维护秩序的猎人出现,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
——他们中间有几个黑衣人。
他们都穿着轻便铠甲,外面罩着黑色长披风,头发用头巾扎着,遮着脸看不见面容,刚才出手的似乎是身量不高的一个,头巾和面罩之间的蓝色双瞳射出冷冷的光芒。旁边另一个右眼遮着什么东西,他拍拍小个子的肩,接着朝这边走来。
“喂,我,我是说笑的!只是嘴上说说……是那个家伙先开始的!”
当事人之一的男人顿时脸色发青,慌乱地拾起地上的东西准备开溜。
独眼的黑衣人没理他,而是径直走到妖怪兄妹面前,比起刚才那位,他身上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敌意,而是像琢磨是否遇到了老朋友一样,眯细了眼睛打量他们。
“喂,刚才谁说要赶路来着。”
以催促来说太过慵懒的声音,从队伍中飘出来。听起来相当年轻。高个子随即转身离开了,亥目仿佛看到他的面罩下面露出了一个微笑
于是,黑衣人们并没有继续追究,由猎人再次重申了要塞的规则后,那个吓得不轻的家伙手脚并用地逃走了。人群窃窃私语着迅速散去,行刑者出现了,居然还插手这么一件小小的纠纷。
“哥哥,没事吧?”骸骨担心地问。
“嗯。”亥目按着仍然在微微颤抖的右手,目送着那些奇怪的家伙离开。
……
“啊~好开心~”
瑞文的狐妖子清捧着装满食物的袋子,一边走着,一边把小鱼干抛向空中,再用嘴去接。
“嗯~好开心~”
文明的花妖朽木擎着一把漂亮的小伞,伞的内部水雾弥漫,垂下一根根雨丝,喜欢水的她这样就可以一直呆在雨里了。
两人和其他妖怪一样,被主人允许可以自由行动,他们在街道上闲逛,抬头仰望高大的建筑,好奇地看着商店里的货物。
接着,他们经过了一片广场。
“……青龙并不想与人类为敌,毋宁说它是维持世界平衡的重要存在,拒绝沟通,拒绝了解,你们还配得上宣扬真理吗?还有妖怪……你们为什么也受到愚弄?你们听不见他的悲伤,看不到他的泪水吗?……阳光隐去,树木衰朽,水流里染了毒,想要帮你们摆脱这样的命运,却要被伤害,被杀死,连尸体都要被分割,这太奇怪了吧!”
“妄想讨伐世界之器的愚蠢人类,胆敢挑战君主的愚蠢妖怪,你们都会在树海里丧命的!世界树的愤怒,七曜的愤怒,都会加诸于你们,你们的亲人、伙伴也会遭受诅咒,等不到祭祀就会被抽干力量,惨死在这肮脏的泥坑里!”
“你们要伊斯塔德完蛋吗?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就这么毁了,袭击青龙之后是什么?是人类向妖怪大举进攻?妖怪血洗人类的城镇?伊斯塔德盟约不是‘不猎需要以上的东西’吗?这么疯狂的行动,到底是谁先开始的?等你们倒下,会不会有人偷笑?有没有人踩着你们的尸体去收割战果呢?!”
在广场中间的高台上,几个人正在激动地说着什么,其中有身着灰袍,看起来不像猎人,面色严峻的男人,有晒得黝黑,穿着传统猎装,身材短小结实的少年,也有一头红色长发,轮廓清晰,富有魅力的女性。
台下的听众中,有的频频点头,有的默默摇头,更多的是以看疯子的眼神看他们一眼,之后匆匆走过了。
“那个,就是人类的‘演讲’!”
“烟,姜?”
“就是用说话来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意见……人类真是麻烦,说这么一大通,还不如打一架痛快。”
“子清,懂得很多哟。”
“哼,主人有时候也干这种麻烦事。”
“朽木的主人,不用说话,朽木也明白呢。”
小小的女孩,高兴地转动起身体,手里的伞也旋转起来,雨珠顺着伞骨飞出去,绽开了晶莹的花朵。
……
“讨厌……让人心情糟糕的家伙。”
穿着东方风格的服饰,黑色长发像绸缎般光滑的女子,站在旅店三楼死死地盯着街道上走过的几个身影。他们似乎在对周围的人讲着什么,其中有个身材高挑,一头红发的格外引人注目,她步伐矫健,双眼炯炯有神,而且走着走着,似乎还抬起头来向这里望了一眼。
“啊啦,难道是女人之间的嫉妒吗?这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黎玄姐放心吧,我觉得从年龄上看,你还是稍微有些优势的。”
旁边穿着青白交织的长裙,面容柔美的另一位女性,掩着嘴轻轻笑了。
“饶了我吧,‘稍微’就算了……”
这就是长途跋涉归来的渡鸦黎玄,以及唐衍笺中另外一位伙伴,茉泠。黎玄因为多次随瑞文来过这个城市,短暂的活动时间只想休息,而茉泠则不太喜欢嘈杂的地方,两人就留在旅店的温泉里悠闲地度过了一个下午。
“我和前辈意见相同。”
另一个女孩从楼梯走上来。
长发编成辫子,眉眼间带着英气,稍稍给人一点男孩子感觉的鸦见,是悯洛笺里的妖怪。因为同属鸦族,她很快和黎玄熟识起来。
“那家伙,感觉非常奇怪,有点像同族,也有点像人类,但又两者都不是。我觉得她……很可疑。”
鸦见的感觉非常敏锐,还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而且,没有确实根据从不轻易发言。
“是啊……”
黎玄背靠着栏杆,开始向同伴讲起来。
“起初我在南方海岸发现了青龙的踪迹,它似乎是为了寻求帮助和躲避猎杀才来了树海,它像从天而降的星星一样坠落到这一大片林子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
“但是,这件事传得太快了,不仅是当时的伊斯塔德,好几个城镇同时发出了‘青龙在树海’的通告,当时根本没有那么多目击者,简直好像有人故意放出消息一样,人类和妖怪立刻从四面八方赶来,我拼命想找到青龙的具体位置,最后还是没来得及,主人要是再晚一点叫我回来就好了。”
“可那样太危险了。” 茉泠担心地说,“当时你伤得很重吧。”
“真是……不想再提了。要不是主人承受住了反噬,真以为要完蛋了。”黎玄的额头渗出汗珠,“现在想起来都是非常恐怖的回忆,不光是身体上的痛苦,还看到……很多同伴,在火里,被烧得连身体都融化掉……”
“这个部分也很奇怪,听瑞文先生讲过,烟尘交织成了城镇、人类和妖怪的景象?”
“对,主人问过我很多遍,他一开始认为那是龙族特有的‘龙威’,就是用气息制造幻境,用来威慑敌人的手段。”
“但后来觉得,这种手段投影出来的只可能是被威慑者自己去过的地方或经历过的事情,否则根本没有威慑力。我们核对了很久……那些画面里有我们都不曾看到过的情景……大概。”
“大概?”
“啊啊,就是这点讨厌!我不记得了!都是那家伙老是差遣我东奔西跑的,根本不记得是听说的,见过的,还是混杂了别人梦中的记忆!”
“假如不是‘龙威’,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你们出发不久,不是和熔岩怪物战斗过吗?巴尔洛格变得那么强大,恐怕也是受了那种东西的影响。”
“难道,青龙之前还有别的敌人?”
“不如说这是一定的。至少,我觉得刚才那个女人绝不简单。”
“那我们现在该做什么呢……”
鸦见小声地,略带困惑地说。
“没问题。”
黎玄笑起来。
“别看我这样,也算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就算有人耍什么鬼把戏,向来都能化险为夷。我们只管放宽心去大干一场,其他的事,交给那家伙去考虑吧!”
……
呼……呼……
小小的身体喘息着,沿着黑暗的地道拼命向前奔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主人们一次只能维持一个妖怪在笺外的行动,因此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
辜负了这份体贴的自己,只能连连在心里道歉着。
但是,太想看了,那恍若梦中一般的光景。一想起来,心就砰砰地跳,眼眶里禁不住涌出泪水。
那响彻云霄的长吟,那么雄壮,那么有力,飓风席卷了大地,云也以其为中心点旋转升腾,白色的光之雨从天而降,要击毁城镇的巨石停止了,就要刺向自己同胞的利刃掉下来,就要伸向同胞咽喉,沾满鲜血的手也无力地垂落。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母亲开始抽泣,满脸脏污的哥哥、姐姐兴奋地从废墟中爬出来,夕阳下,大家的瞳孔里映着的,是同一个影子。
——那时候幼小的自己第一次体会到,活着是这么幸运的事。
古老的生命啊,就算是这样的我,如今也能为你……
突然,空气中传来异样的气息。
仿佛数百支长矛同时穿透了身体,他觉得只要稍微动一动,心脏就要被压碎,身体就要被切成一片一片,无声无息地散落在这阴冷潮湿的地道里。他绝望地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奇特的人。
——喘,喘不过气来……
——果然还是不行吗?他……在惩罚我吗?惩罚我背叛了主人和伙伴……
然而下一瞬,那种气息消失了,面前不过是一个披着黑色外褂负手而立,轻松环顾四周的普通男人,作为‘人类’,稍嫌孱弱的外表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压迫。那个男人蹲下来,从他手里轻轻接过一个小小的包裹。
他无力地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谢谢,我的小朋友。”
男人温柔地笑了,眨了眨符纸下面露出的那只金色眼睛。
走出中心地域之后,学院的队伍各自分散了。热闹的城镇越来越少,补给也越来越难,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大片沼泽,就是灰色死寂的岩石滩。就连天气也变得越来越极端,炎热和寒冷交替,不时下起阴冷的雨,每天光是为了取得和保存食物饮水就花了队伍不少时间。
队伍里的每个成员对此表现出了极强的毅力,月系和金系的凉、琉以及悯洛,由于反噬都是并不算强健的类型,然而他们对于艰苦没有一句怨言,反而成了队伍带头的几个,而水系和土系的唐衍和文明,为了取得补给想尽办法——制造陷阱捕鱼,收集雨水饮用,狩猎野兽、采集果实,制作容易保存的食物……
为了维持体力,妖怪们被召唤出来的次数渐渐变少,除了夜间警戒以及不得不战斗的时候,他们多数留在笺里。主人们仍然可以听到他们之间的交流,这为漫长辛苦的旅途带来了不少安慰。
导师则忠实地履行着领队的职责,在学院不苟言笑的他在外面的世界反而轻松了些,显示出让人怀疑其身份的丰富野外生存经验,以勇往直前的自信态度带领队伍多次脱离险境,切实地朝目标前进。
然而,白天在安全地方作短暂休息,接着全力赶路,夜晚一边小心翼翼地寻找道路,一边警戒着变得活跃的妖怪和野兽,这样连续不断的长途跋涉,还是让大家的精神和体力到了极限。
就在这个时候——
“猎人要塞”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方圆百里,陡然下降的盆地,盆地周围与地面相接的地方,零散分布着光滑的石壁以及陡峭的悬崖,而盆地底部伸出一道道交错的石柱直指天空,仿佛围桌而坐的众多骑士,将自己的铠甲与坚盾围拢一圈,再将巨剑用力刺入桌面。
沿着岩壁挖出的甬道织成密集而复杂的图案,让人联想起蚁穴,而盆地的底部依托地底涌出的地下水形成建筑群落,里面也有类似宫殿或者集会场所的巨大房屋。这里的建筑风格雄浑粗犷,然而仔细观察,在实用性的基础之上,也大量存在着细致而精巧的设计——连接建筑和岩壁的陆桥,攀附在石柱上的阶梯,建起了风车的石柱顶端——最大限度利用自然地形满足人的需要,让人不得不惊叹设计者的构思和建造者的心血。
这个地方叫做伊斯塔德,是陆地上的几个大城镇之一,也是人类在中心域与东域之间的前哨站,它的东北面不远处就是树海,千百年来,这里迎接了无数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汇集在此想要探索外部世界的人。
“这就是……剑之原的要塞吗?!”唐衍瞪大眼睛,兴奋地俯瞰着眼前的一切。
“啊,终于到了呢。”凉把背上的包裹放下来,舒展着筋骨。
“居然是……真的啊。”一贯冷静的悯洛发出了轻轻的惊叹。
文明蹲下来,触摸有些湿润,带着温度的地面,她听到了远方和地底流水潺潺的声音,脸上露出放松的表情。
而喜怒不形于色的琉,终于露出了颇感兴趣的模样,沿着岩壁慢慢走着,来到正在忙着什么的导师面前。
“伊斯塔德——猎人要塞欢迎你们,旅行者!”
岩壁上是一座小小的棚屋,上面用颜料漆着伊斯塔德风格的图腾,一个黑皮肤、绿眼睛的少女正站在屋前冲他们露出灿烂的微笑。
“狩猎季,老顾客,可以打折哦!”
少女一边说着,一边从棚屋里拖出模样怪异,像鸟的双翼一样的机械。
“……这种时候不禁为生而为人感到有些遗憾。”
“我觉得还是抱怨您那位懒惰的随从吧,或者再找一位能解决这问题的……”
“后面的几位就拜托你了,都没有恐高症,可以自己下去的也让他们试试,算我请。”
瑞文把机械装置从肩膀绕到背部,再在胸前和腰部卡上锁扣,接着向着盆地中心急速俯冲下去。
钢铁双翼在他身后展开。
几个小小的黑影随后跟上,大家兴奋地滑行着,整个城镇尽收眼底。
这一刻,人类和妖怪的界线终于变得不那么明显。
广阔而平静的绿色深海,随风轻轻漾起波纹,蔚蓝的天幕在地平线尽头与波涛相接,隐没在苍茫之中,一切喧嚣在此平息,一切纷扰在此沉寂,海面上有翅膀贴着波涛飞行的“海鸥”,海中有拨开叶片奔跑的“游鱼”。养育了诸多生命又吞噬了诸多生命的海,一望无际,莽莽苍苍。
——假如冲入天际,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然而没人知道海的尽头有什么,不管飞得多高,海平面似乎也随之抬升,以人的眼睛固然望不了多远,但使用特殊力量或用上辅助的器械,也只能看到继续绵延的绿色而已。
盘根错节的老树构成甬道,掩映着一条黑色小路,假如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会看见所有人类能够想象的,树木构成的景色——开花灌木构成庭院,树篱构筑成城墙和高塔,高大的常绿乔木构筑有着厅堂和角楼的巨大城堡,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孩子用手中积木模仿着周围看到的一切,随后又不耐烦地把它们推倒,重新凭着自己的喜好继续创作。
——假如潜入树海深处,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然而没有人到过路的尽头,渐渐的,树木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形态变得越来越诡异,周围的空间越来越逼仄,道路崎岖难行,让人心生恐惧。林中的黑影变成了随时想要扑过来袭击的怪物,林中的回音变成仇敌的低语。
这就是树海。
短命的人类为生活背负的东西太多,好奇心只能保持在有限的程度,几次探索之后都以失败告终。而为了躲避祭祀逃进树海的人,也再也没有音讯。最后,那里变成没人敢靠近的地方。
就算强大的妖怪,踏入树海之后,也会感到力量慢慢被削弱,从未体会过的寂寞、悲哀、绝望、恐惧和疑惑会慢慢侵袭他们,仿佛是本该映出自己容貌的镜子,其中显现的却是另一幅面影,他们会迷路,听到奇怪的声音,问着自己是谁,为何在这里,一遍又一遍永不停息。
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侥幸从树海里走出来,都不愿意再踏进那里一步。
“只有疯子和亡命徒才会进入树海。”
“木曜的君主就住在里面。”
“树海中心有世界树的分支。”
“树海的尽头存在世界之器。”
“啊啊,把自身献给树海的话,那其中的东西会满足你。”
“树海想要灵魂。”
——渡鸦在梦中听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它拍击翅膀,努力前行,随后看到,绿色的海洋尽头升起了翡翠之帆。那是青龙的身躯,属于只在人类传说出现过,大部分的妖怪也从未有缘目睹的,强大,美丽,充满尊严的生命。渡鸦欣喜地朝它飞去,梦中的空间可以无限延伸也可以无限折叠,渡鸦希望自己能再靠近一些。
突然,一阵灼热的风席卷过来。
绿色树海的周围像被烧毁的画一样,卷起了熊熊火焰。画卷的边缘先是烧焦了,接着细碎的金色飞尘从燃烧的地方飞起来。
飞尘仿佛树海的遗骸,迅速交织成了一个个形象,有城市、小镇、道路、原野,有人也有妖怪。但那些形象转瞬即逝,火越来越近,火苗轻舔着渡鸦的羽毛,它的身体也着火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了,之前翡翠的闪光在渡鸦的视野里变成了一个光点。
最后,梦里只剩下黑暗和一团火球,渡鸦向下坠落,但仍拼命挣扎着,想让那光点再多残留片刻——
“回来。”
有人大声呼喊。
……
“假如渡鸦所看见的梦境并没有被影响或者篡改,青龙就在东域的树海。”
没人露出欣喜的表情。
“事到如今再说这种话似乎没有意义,但我想知道,你们真的是好好考虑过才去参加讨伐的吗?”
“我们当然有考虑过。”唐衍斩钉截铁地回答。
“是的,为了那个目的。”凉点头。
“虽然还有很多事不明白,但我想去讨伐,这个想法比出发时候更加明确了……我,要去。”悯洛也如此回答。
“我想要力量,但不想为此丢了性命。”琉说,“而且那孩子,完全只是不知所措跟着我们来的吧。”他指了指站在一边的文明。
“不,文明……也想……”女孩点头,艰难地吐着句子。
“想和大家在一起。”
学生的想法有时非常简单,有时又超出年龄的复杂,想要告诉他们这个世界充满危险和欺骗,但绝不是只靠杀戮就能活下去——
年轻的导师仔细地斟酌着,然而那些都不是言语能够说明的道理。
——只是,必须做些什么,为了不成为那样的人。
——被寄托了纯真的信赖,又背叛了所有信赖者,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家伙。
——不,与那些无关,一切都是一己之愿,是自己自私的打算。
——想要成为引导者,果然还不够资格啊。
“我并没有讨伐世界之器的愿望,典籍里提到它们的出现,都伴随着时代的更替。”
“起初,人们对它们敬而远之,它们是妖怪的统领,是神灵,或者是神灵的使者。”
“后来,随着活动范围的扩大,人类对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入,大家不再满足只在简单天真的传说里听到它们,想要了解更多,拥有更多,它们成了探索的对象。人们几乎是前仆后继地寻找它们、接近它们,留下了无数有关它们形象与行为的记载。”
“多次发生冠以‘神圣、自由、真理’的血腥杀戮,其中几次确实杀死了世界之器之后,人类的侵略性和保护自己的方法已经不能与过去同日而语,世界之器变成了猎物,甚至还有‘杀死它们能够扭转世界之理’的说法……这一点并没有证据,我非常怀疑那是为了驱使猎人去追杀,再从中渔利之人的谎言。”
“所以,比起讨伐,我更担心一直存在着的古老生命,一旦被破坏会产生何种后果,而且拥有七曜力量的君主也绝不会坐视不管。但我确实打算向东域前进,那里有即使天地异变,也可以给我们一线生机的东西。”
五个学生狐疑地看着导师。
“总之,假如你们决定讨伐,我会协助你们到底,但一切以全员生还为优先,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尽全力保护你们五个,就算要与其他人为敌,这个队伍里的人也全部都要活下来。”
一口气说完的青年脸色似乎更差了,他疲累地在营地找了个地方坐下。
“……何必做到这种地步?”琉冷冷地说,“你又不欠我们什么。”
“这里,”青年扬起手臂,“那里,远方,世界,我告诉过你们的那些故事,描述过的过去和可能发生的未来,书籍和记载指明的地方,全都给我去看,去想,再记下来!我一个人不够,也要加上你们所有人,还有你们的朋友、孩子、孩子的孩子!人类的寿命已经够短了,给我活下去!”
青年不再说任何话,这次真的合上双眼,进入深沉无梦的睡眠。大家这才看到,他的双手双臂,脸颊侧面和颈部,隐隐可见可怖的烧伤痕迹——操纵强大力量要付出代价,使魔所遭遇的一切都会反噬到使役者身上,即使烧伤会渐渐消退,对身体造成的损害也无可挽回。
“……老师他发烧了吗?平时不是那个样子的。”
“是呢,还说什么孩子之类的,真丢人。”
“……保护?真是自大啊。”
学生们低声说笑着,把一条毯子轻轻拉到青年导师的肩上。
露营的队伍损失惨重,剩下的人整顿好之后,或是愁眉不展地离开了队伍,或是默默地继续展开行程。只是途中的一战就这么困难,让不少人的信心都受到了打击。
而且,在自身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学校里和平的假面便被撕得粉碎。
为了求生,人类和妖怪的战斗,甚至人类和人类的战斗,都不再只是想象中的事情了。
“是我……惹的麻烦吗?”
和主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悯洛的妖怪犬川忐忑地发问了。
“没想到后果真是抱歉,但是,看到那个小家伙被那么欺负,就非常,非常生气啊!”
营地里有许多伤亡,就算是主人,也无法当即说出“你没有错”的话,悯洛只是立刻回想起了,事情过去很久后在山谷中间发现的粟。
虽然被唐衍治好了伤,粟还是一副畏缩的样子。
“各位……主人大人,感谢……感谢……”
它口齿不清地说着人类的语言,随即趴伏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注视任何一个人。
“感谢……各位大人……救……救了廿九……”
“廿九?你的名字吗?”唐衍弯下腰想把哆哆嗦嗦,毛茸茸的额头上沾了泥土的白色猿猴扶起来,它却像被火烫了一样向后躲避。
大家看到,它的额角烙着一个数字,它的一生就是被一个编号称呼着的吗?
虽然几乎杀掉它的是托罗,但那之前,不难想象它从什么地方来,要被运到什么地方去——那都是人类的作为。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那么,你接下来要怎么办呢?”悯洛开口发问。
“和廿九一起来的……同……同……胞……都死了,廿九不知道……要……去哪里。主人……大人们,要……不要随从?廿九……什么……都会干……”
一边说着,白猿挤满皱纹的脸上掉下大颗的眼泪。
“不行,你不能跟着我们。这里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大型怪物,山里的食物很充足,你可以住下来。如果想要找到同族,就出发向南,走到被青雾笼罩的山附近。”
“主……主人……大人?”
似乎判断出学生们再多耽搁一会儿就要把这小家伙带走,瑞文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峰。
一行人离开的时候,粟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发出无助的悲鸣。文明几乎要返回去找它,但被其他人阻止了。
“不能收进笺里带走吗?它自愿跟着我们哩。”唐衍说。
“它会找到同伴的,那样对它来说比较好。”凉安慰道。
——毕竟它被囚禁、被使役了那么久。
……
弱者会死,为了不毫无意义地死掉,大家拼尽全力,相互利用,相互践踏,踩着比自己更弱小者的肩上拼命向上爬……人类也是,妖怪也是。
“变强吧。”
——为了不过那样的日子,为了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赖,为了让自己即使踏着鲜血之路也能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为了即使迎来末路也可以毫不愧疚地抬头微笑。
悯洛小声回答。
犬川楞住了,歪头思考着主人的回应。
“变得强大起来,对这样的选择不会感到疑惑的强大。”
“嗯!”
明白了主人的意图,犬川放心地回到了笺里。
——这几天你也很累了,好好地睡吧。
悯洛身后出现了一个身影,她怯怯地走近,把被披肩遮住的半张面孔又往领口缩了缩。
“骸骨,抱歉,接下来要麻烦你了。”
“好……好的。”
两人一起加快脚步向队伍赶去。
……
黑发青年坐在高高的山毛榉下,上身倚着树干,双眼紧闭,似乎进入了睡眠,微风轻拂,阳光和树影在他身上移动,然而他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东西,那形象变得模糊不清,分辨不出外表、年龄,变得像一尊经年的石像,仿佛这个身影已与世界无关,甚至连他是否在呼吸都无从判断。
“老师在休息吗?那样子已经很久了。”骸骨好奇地靠近那个方向。
“这样不太好吧?”唐衍的另一个妖怪,叫做浅见染的女孩,担心地阻止道。这是个温柔的姑娘,背后一双美丽的蝶翼轻轻翕动。
“对,体谅一下老人吧。”
两人扭头一看,琉正坐在旁边整理着饮水和食物。
“对……对不起,完全没有看到!”两人都吓了一跳。
“琉只是在开玩笑啦,瑞文老师用的方法他比我更清楚,如果贸然靠近,不算老师的结界,琉会先阻止你们的。”凉在一边笑着回答。
“那家伙的笺里有个妖怪,原型大概是渡鸦吧,能飞到很远的地方,还能进入人类的梦境传达信息,现在他是反过来用妖怪的眼睛观察远方的情况……至于为什么这么久,搞不好是中途撞见了什么大人的秘密,正在偷窥……”
“老,老师是这种人吗?”小染和骸骨的脸同时涨红了。
树下的青年终于站起身来,不同于睡眠之后的振作,他仿佛是经历了一场战斗般疲惫,拖着不稳的脚步向众人走来。
……接着被巨大的白狼扑倒在地上。
文明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巨狼蓬松的尾巴后面走出来,那是她的妖怪Nydia,只忠于主人的狼对陌生人也如此热情,意味着文明对带她进入这所学校的人也抱有相当程度的信任。
“那,那个……”
骸骨拽住文明的衣袖。蝶妖也警惕地站在文明一侧。
金系的导师瞬间感到大家注视自己的眼神变得相当奇怪。
剩下的几个男生则在一边偷笑。
“……不管琉又说什么,你们听好。”黑发青年露出有点苦恼的表情。
“发现青龙的踪迹了。”
几天来,瑞文一直试图把发生的事情整理清楚,但仍然毫无头绪。
难以理解的部分太多了,校长的目的,世界之器的信息,为何在这个时间点上要进行讨伐,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最难理解的恐怕是自己的行动吧,大门快要关闭的一刻,瑞文闪身穿过了那将要再次隔绝两个世界的障壁。
在混乱发生时,赶来援助的凉、唐衍和悯洛,自己带到学校来的文明,还有班上的弟子琉,一行六人一直一起行动。学生对导师多少抱持着信赖,自己也有保护他们的义务,但是,这种保护有必要继续到门外吗?
瑞文悄悄跟着五个学生走了一段路,五人沉默而快速地行进,按学校里教授的方法躲避伤人妖怪,获取水和食物,丝毫没有照顾不好自己的样子。几个人看来是选择了与大部分学生相同的路线,向着可能出现的,名为青龙的世界之器所在之处前进。正当瑞文松了一口气,开始考虑是返回还是顺势去看看传说中的古老生物时,危机出现了。
……
“大叔,跟踪这种事,很没品哦。”
“那是保护你们,另外,师生关系也不是一出校门就失效的吧!好好地叫老师!”
一起解决了附近的一群怪物,两人一边互相吐槽一边寻找着其他的队员,这时,瑞文发现营地的一个角落诡异地耸起了高大的岩壁,向某个点快速挤压过去。
——时间停止。
几乎同时,琉手中的匕首和瑞文手里锐利的楔一起向那个点发射过去。
岩壁的动作停止了,只留下一人的空隙。然而等两人赶到,那中间却什么也没有。
“来得太晚了,你们。”
空间像投入小石子的水面一样漾起波纹,凉的身影从岩壁中间出现。
比起施法时间很长的“改变对象的空间位置”,利用能力吞噬掉自身周围的空间,造出扭曲的“变异点”,让外界的东西无法靠近自己,这是保护自己的更好方法。
能够思考力量的来源以及运作方式,创造出适用自己的独特武器,不愧是A级,而且,很快就能超越这个水平了吧。
深谋远虑,能够预想到种种可能性,储备力量以备不时之需的琉,也是难得一见的优秀学生,另外,刚才的实战也证明,真刀真枪的战斗更能激发的他的应变能力。
这一级的优秀学员真不少呢,瑞文想着。
“这些家伙似乎是被什么驱使着朝我们来的,而且他们怕水!”
“生在山里的妖怪却怕水?还住在离小溪这么近的地方?”
“托罗都是成群行动的,山的某处应该存在他们的‘首领’,大概是‘首领’的形态发生了变化,他们才受了影响,只要把那个东西击退或消灭,这里就会平静下来。”
“运气真好啊……”
“悯洛,唐衍,文明,你们听着,想办法把那边看上去像头领的怪物,引到小溪下游的湖边去!”
“哎??这个声音?是老师吗?”
“啊!凉刚才说的是这个意思!……凉和琉他们没事吧??”
“……都很安全,你们自己小心,我们马上过去支援!”
……
天边的星星渐渐暗淡了,山影的尽头浮起白光,山林升腾起雾气,原本应是静谧的山谷中响起鸟鸣的时刻,却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山体张开巨口,草木被吞下去,随即燃起火焰,雾气变成狼烟,一阵阵飘向天际。
几个小小的影子在前面飞奔,岩浆巨人缓缓地跟在后面。
文明的额头上淌下汗珠,尽力驱使着山岩的走向,她身旁已经换成了另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孩,为主人输送着力量,她的长发在焚风中飞舞,就算看上去马上就要随风飘散般柔弱,面对巨石和火焰也毫不畏惧。
旁边的悯洛默念着什么,长弓上的花纹放射出光芒,看上去他正在拉动没有箭矢的弓弦,但随后是清脆的破空之声。
无形之箭,能够强化队友速度与法术的箭矢,像即将迎接的曙光一样给大家带来了希望。
……
“其实我当时觉得有点遗憾,因为别的队伍都是六个人。”
“是吗,那真是抱歉了。”
“后来想想,如果维持学院里那个阵容的话,对别的队伍有点不公平呢,毕竟老师是成年人,又是猎杀队的吧。”
“……喂,别这么轻易说出来啊。”
“我倒觉得五人还是六人根本没什么区别。”
“你小子……”
“……因为我总觉得,大叔会偷偷摸摸地跟上来的。”
“小心回去扣你学分。”
导师的到来似乎舒缓了队伍间紧绷的空气,或者是单纯多了个众人针对的目标,总之大家的动作空前默契,周围的托罗的动作变得迟缓,接着被银色子弹射穿,或是被黑暗空间吞噬,路上堆积的泥水越来越多,几乎把地面抬升了一层。
“主人,操控那么大量的水能行吗?”
“没问题,女生们都这么努力了呐,不能输给她们咯!”黑衣少年笑着。
身边的半妖立刻干劲十足地跑开了。能够源源不断地给半妖输送力量,让他能够像正常的妖怪一般战斗,同时还操纵着湖水形成巨大的漩涡——这些对唐衍来说并不难。
巴尔洛格怒吼着,挥动着双臂,喷吐着火焰,大地在它脚下裂开,岩浆奔涌,火星四溅,他面前是一条狭窄而黑暗的路,周围的景物模糊不清,路的尽头也白茫茫一片,但对它来说那些都无所谓,它现在只想压扁、烧掉、碾碎面前这几只扰人的小虫。
突然,路到了尽头。
一大片闪着白光的东西出现了,它一脚踩空,那片白光向它扑来。
假如岩石的心脏也会感到绝望,现在应该是巴尔洛格最无望的时刻。
“嗤……”
湖水蒸腾起一大片白烟,湖岸被打穿一个孔,水流汇进旁边另一个小池,巴尔洛格坠入池中,随着翻卷的巨浪消失了。
“哇啊,还有这样的……了不起!”
“明明是那么让人不舒服的家伙……这一个,这个大概得用五六年才能做出来吧!”
一起露营的几个学生,正蹲在地上翻着一个包裹。
包裹里是数个金属制成的锁,形状像镶嵌在一起的星星,表面还装饰着古老的花纹,每个锁中间都有一颗流光溢彩的宝石,宝石的光芒在锁芯里以心跳的节奏轻轻闪耀,好像拥有生命一样。
看得出来,宝石中都存放着巨大的力量,如果能解开锁取出来,大概到离开见烛樱为止的祭祀都不用担心了吧。
如果能解开锁……
学生们额头渗出汗珠,巧妙嵌合的锁看起来只要扭一下就能把宝石取出来,但关键时刻金属就咬合在一起,完全不为所动。
“混蛋!跟那个爱耍小把戏的家伙一样!砸了它!”
“喂,里面的宝石不会也……”
一个大块头的学生掏出腰间的匕首,向其中一个锁刺去。锵地一声火星四溅,锁却纹丝不动,连一道刻痕都没有留下。
“可恶!!”
大块头把锁扔在地上。
但是,他恼火的表情随即变成了恐惧。
锁的缝隙间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涌出大量长翅膀的虫,虫飞上他的手脚和面孔,开始咬噬皮肤。
“呜……”
他舞动双手想要挥去身上的虫,虫却顺着手臂绕上手指,张开嘴巴想要喊叫,口腔也迅速被虫填满。
剩下几个人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丢掉包裹转身逃走。
“所以说……聚在一起的家伙最讨厌了。”
琉从树荫下面走出来,准备拿走自己的所有物。都是他们自找的,他心里默念着。过不了多久,这个学生大概会被啃噬成一具白骨。
“解……解除法术!”
琉的脖子上感到金属的冰冷触感,手也被扭住了。
“说了让你解除!!快!!!”
“现在这样我没法施术。”
“你们这帮混蛋优等生,根本不懂我们这些没有力量的……不管怎么拼命……”
背后的人似乎陷入了自言自语的亢奋。
“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忍着嘲笑和屈辱,只为平安捱过这几年,可是走出来之后,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一出校门就会死的!!”
“先放手。”
“别开玩笑了……你这个骗子,耍小聪明的!怪物!杀人犯!!”
后面的人用膝盖顶着琉的小腿,一步步把他往对面推。
——愚蠢。自己都活不下去,还要担心别人的性命吗?
琉找到迈步的空隙,用力支起身体,头重重地撞在胁迫他的人脸上。
后面的人猝不及防,仰面倒下,手中的匕首飞出老远。
虫潮从对面黑乎乎的人形上退去,留下奄奄一息的躯体。
刚才胁迫琉的人从后面爬起来,一边抽泣着一边奔向那具躯体。
是个女的啊。
她扶起那个浑身是血的家伙,以憎恨的眼光望着琉。
——快滚吧,你本来装作没看见就好了。
然而下一瞬,两人被拽离了地面。
阴影里出现的怪物扼住他们的脖子,接着爪子用力攥紧,两人的头颅破碎了,身体无力地掉在地上。
……
营地里一片骚乱,有人在奔跑中撞倒了火种,帐篷燃起了熊熊火焰,
突然出现在营地的丑陋怪物,浑身流淌着绿色的脓,对刀剑毫不在意,只是缓缓地,一步步逼近四散奔逃的人群,抓住,撕扯,咬噬。
凉和一个水系的学生躲在帐篷后面,看着这混乱的场面。
晚饭时文明没有回来,凉、悯洛和唐衍一起去找,凉在溪流附近搜索,悯洛和唐衍跑去半山,现在不仅那两个人一去不返,大群的怪物还不断从小径涌向营地。
凉稍微回想了一下,起初周围并没有怪物的气息,后来悯洛手中的笺爆发出冲击,他使役的妖怪犬川强烈要求被召唤出来,并表示山腰上的谷地里有什么。他们留下自己匆匆离开,不久战斗就开始了。
惊动了什么糟糕的东西吧。
这些人形怪物叫做托罗,土属性的它们行动迟缓、智力不高,但是对一般攻击抗性很强,让人意外的一点是,他们对通常克制土属性的木系法术也有一定的免疫,营地里的木系学生对此慌了手脚,这才造成了这种难以控制的局面。
“喂……逃吧。”
水系的学生小声说。
“那边有四五个怪物,趁他们没发现我们,应该可以偷偷溜出去的。”
“你不打算走?”
“我是白巫师,只会治疗法术,跑得也慢,你快点逃吧!之后叫人来帮忙!”
“这样不如一起杀出去。”
“快走啦!”
水系的学生急切地把凉推到帐篷外面。
然而外面的怪物立刻发现了凉而攻击过来,凉不得已一边退却着一边做出防御架势,怪物们蹲伏在地上,大地轰鸣,凉的脚下的土层开裂了,它们似乎是以操纵岩石困住猎物吃掉为生的,不知是不是也会囚禁活口作为祭品。
“苍炎!”
凉召唤出笺里的妖怪,少年模样的妖怪对面前的敌人展开了间不容发的攻击,随着轻盈舞蹈般的动作,他踩着敌人的肩膀和头部跃入空中,扭断脖子,炸开头颅,挖出胸膛里的“核心”,托罗化成泥浆和青苔混合的液体四溅开来,苍炎一脸嫌恶地扫视四周,敌人还在继续围拢过来。
凉看到帐篷后面有人一面胡乱挥动着短刀一边逃走,是那个水系的学生,他正往凉所在反方向的树林跑过去,但当他拨开灌木丛打算钻进去的时候,一只倒在地上的托罗抓住了他的脚踝。后面跟上来的立刻一拥而上,他的身体被淹没了。
他为什么要往那里逃呢?凉只疑惑了一瞬便明白了,自己才是被当成诱饵,那个学生一定是想趁着逃走的凉遭到攻击时,自己逃到树林里去,他的计划失败了。
真是笨蛋啊,逃到视野不开阔又难行走的树林原本就是最差的选择。就这样害我们陷入了苦战。
凉啐了一口,握紧胸前的项链,开始协助苍炎反击。
苍炎战斗的意志越来越旺盛,几乎是享受着战斗的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但是,敌人的数量依然没有减少的迹象。
凉尽量不去听帐篷后面发出的惨叫,努力思考着结束战斗的方法。
突然,那个水系学生附近的黑影突然摇晃起来。
“苍炎,回来!”
召唤回妖怪的同时,凉打开了空间转移的通道,接着抽出一把黑色长剑,以那个作为防身武器,直接来到刚才那个学生倒下的地方。
托罗的双脚粘在地上,开始融化,他们怒吼着,双手向天空乱抓,脚下却纹丝不动。
——水
那个学生腰间的铁水壶被踩碎了,不知是饮用还是施法使用的水浸湿了地面,托罗们就是踩上那个才变成了这样。
“凉,你们在哪?叫营地的人快走!另外过来帮我们一下!!”
凉胸前的通讯器突然响起来,悯洛和唐衍,还有那个小女孩还活着。
“能听到吗??”
通讯器里的声音非常嘈杂,凉想大声问问对方的情况——
但是,眼角瞥见的是一圈巨大的岩石,从身旁飞速合拢过来的景象。被那个击中会像被攥在拳头里一样,立刻粉身碎骨吧。
——利用空间法术离开的话……
“来不及了。”
“什么???”
“小溪……湖……”
凉的周围被黑暗笼罩。
比夜还要深的黑色飓风带着狂怒的气息,在他们面前击破了岩石、树木,下面的怪物因为突然袭击呆立了一瞬,接着骚动起来,暂时中止了他们对粟的注意,向那个黑影围拢过去。
黑影咆哮着跃起,黑暗中尖利的牙齿微微闪光。
第一击,左边的怪物脖子切开了一个大口,血液的飞沫形成一小片雾。
第二击,面前的怪物被弹飞,和好几个后面的同伴一起重重撞在岩壁上。
再一击,想要从后面偷袭的怪物被当成跳板,背部印上深深的爪痕,倒地不起。
在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背景下,眼里燃烧着火焰的黑色巨犬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停在陡峭的岩壁上,四肢蓄力预备从高处再做一次冲击。
怪物们意识到了敌人的出现,同样发出怒吼。几只怪物从地上拾起石头向岩壁扔去,另外一些开始向岩壁靠拢。
“犬川!!!!”
背后传来脚步声,是悯洛和唐衍。
“别让他们靠近岩石!”
但队伍最前方的怪物长着长指甲的爪子已经嵌入了岩壁。
嘭,传来身体被击飞的声音。
犬川所在之处,锋利的岩石像剑一样从地下穿刺出来。犬川在冲击前一刻用尽全力作了后跳,免于被石之剑穿透身体,但是,巨大冲击让他整个飞起来,急速向下坠落。
谷底的怪物嚎叫着,向黑犬伸出了爪子。
就在犬川还无法调整好平衡,就要坠落地面的时候,
“侑,去!”
大猫敏捷地俯冲而下,在半空中撞向犬川的腹部,改变了坠落的方向。地面升起一块巨岩,刚好托住二人的身体。
下面聚拢起来的妖怪,被从天而降的箭射中额头、眼睛、喉咙,一个个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大猫和黑犬的身体,被柔和的白光笼罩着,尘土和血迹开始慢慢消退。
青衣少年擎着一把长弓,正在精准快速地发射箭矢,而黑衣少年双手结成古老的手势,正在默默祝祷。
文明则合上双眼,大地的走向——这座山深处的岩石和矿脉浮现在她脑海里,以小小的躯体请求开辟天地的力量,她开始调整山岩的构成,保护伙伴,阻挡敌人。
然而,悯洛的箭毕竟只是普通的箭矢,谷底的怪物并没受到多少伤害,他们缓缓起身,靠近岩壁,开始向上攀爬,而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三人看到,谷底岩壁之间有个缝隙,他们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岩壁后面传来汩汩的声音,像是有什么液体流过来。岩缝里的怪物似乎害怕接触那种液体,纷纷手脚并用地往外爬着,接着围成一圈,看着那液体从岩缝里缓缓涌出。
他们看到了火光。
那是灼热的岩浆,岩浆上面浮着一块块黑色岩石,就像龟裂的皮肤。接着,在谷底,岩石皮肤裹着岩浆鲜血聚集在一块儿,成了一个臃肿肥胖的身体,他从地上直立起来,眼睛、口鼻喷吐着火焰,点燃了岩壁上的灌木。
“巴尔洛格……”
结合了火焰和土地而生的怪物,两种相克的属性彼此抵消,还能达到这样的力量,同时控制了这附近大群的土属性怪物,不能不说是极其罕见的景象。
——没时间感叹了。
悯洛拿起了见烛樱的校徽,被火焰烧掉一片花瓣的校徽也是靠体温持续运转的通讯器,被告诫“绝不能随便丢弃”的东西。
“凉,你们在哪?叫营地的人快走!另外过来帮我们一下!!”
通讯器里传来嘈杂的声音。
“能听到吗??”
“来不及了。”
“什么???”
“小溪……湖……”
通讯器啪地一下没了声音。
五个A级学生。这就是我们全部的力量了。
站在门外的几个人互相打量着,他们因为骚动而聚在一起组成一队,对彼此稍有了解,因此,多少也有一起行动的想法。
青色长袍,面容沉静的俊秀少年,
眸子闪闪发亮,看起来活力满满的黑衣少年。
遮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有着诡异的金色眼珠,抱着双臂,以不信任的眼神盯着众人的少年。
高而瘦削,带着一点倦容的棕发少年。
还有唯一的女孩子,紧握的双拳微微发抖,似乎努力抑制着不安。
门外的人群开始散开,有些学生似乎得到了好不容易跨出校门的机会,立刻欢呼雀跃着要回家一趟。一些学生讨论了一阵以后决定了方向,人群逐渐散开了。
“大家,现在怎么办?要去讨伐世界之器吗?”
叫做悯洛的青袍少年先开口了。
“是的。”
一直很沉默的高个少年,意外果断地响应了。
“凉?为什么?”
“……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别开玩笑了,讨伐古代生物吗?”
穿着东方风格外褂和裤裙,只露出一只眼睛的少年,琉,冷冷地反驳道。
“活了数千年,力量超过一支军队,一个王国的东西,先不说能否击败,就是找到也很困难吧,说不定在那之前,我们就先丧命了呢。”
“我觉得没必要想那么复杂,既然校长那么说,如果集合全体的力量,肯定能打败那大家伙。”
叫唐衍的黑衣少年明快地说。
“嗯……我也不赞成无目的的冒险。”悯洛沉吟着,“但是,我认为照现在的状况,学校是不会让我们就这么回去的。也许先跟着人群上路比较好。”
“那么,一边走一边收集情报吧。”凉以一副完全不在意众人意见,即使独自一人也要动身的样子收拾起行装。
“对了,文明呢?”悯洛把手按在最小的女孩肩上,“虽然听起来有点像强迫,但还是和我们一起行动比较安全。”
叫文明的女孩,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因为学院里出现的危机而聚集在一起的五个学生一起出发了。
他们和大多数人一样,选择了有水源,气候也比较温和的山谷行进。白天沿着溪流向前,夜间则选择背风的地方露营。
……
“主人,世界之器是什么样子呢?一定超厉害吧!”
银发少女坐在一棵大树粗壮的分叉上眺望远方,黑白相间的小猫从女孩怀中伸出头来。她抚摸着小猫的脑袋,只是微笑而不回答。
“但是,看大家的样子都打算去讨伐受了伤的青龙,那样不是很可怜吗?”
“……不过要是主人想要战斗的话,侑也会加油的!”
小猫以完全理解的样子说着,看来他们不需要语言就可以很好的沟通,对文明来说,比起队友,还是自己笺里的妖怪是最可以依赖的朋友吧。
突然,猫的尖耳朵转了方向。
“主人!”
文明点点头,敏捷地从树枝上下来。
风中传来奇怪的响声,一顿一顿的,尖细的声音。
文明看了看营地,凉在休息,琉不知去了哪里,唐衍和悯洛正在谈着什么。她咬咬牙,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向山脚一条小路跑去。
这是被两旁树林遮蔽的上坡路,脚下都是石子,但文明跑得毫不吃力,那个声音明显接近了,最后变得清晰可辨。
出现在文明面前的,是极度诡异的景象。
数十个高大的人形在被岩石环抱的谷底,围成一圈在摆弄着什么。那声音就是他们发出来的,像是尖锐急速的呼吸,又像是“呵呵呵呵呵呵”的疯狂笑声。
他们脚下流淌着鲜红的液体,什么东西在那里蠕动。
文明捂住嘴,打算抑制住恶心想吐的感觉。
那是半截人类的躯体。
仔细一看,四周还散落着摔成碎片的马车,拉车的马折断了脖子,木栅栏散落一地。似乎是运载什么动物的货车在这附近遭到了袭击。
文明后退一步,打算转身回去告诉同伴。
“呜啊啊啊……啊!……呃呃……”
破碎的尖叫盖过了笑声,从那些似人非人的怪物中间传出来。
怪物们稍微散开一些,文明看到,中间一个瘦小苍白的影子踉踉跄跄地,从一个怪物奔向另一个怪物。
——不,是被抛起来丢过去的。
那是叫做粟的,模样像猴子,被人类制服用作劳动力的小型妖怪,被像玩偶一样撕扯推搡,丢来丢去。每次抛丢,周围的怪物锐利的爪子都会扯掉它一小块躯体,但是又到不了致死的程度。它发出痛苦的嚎叫,褐色的血溅得到处都是,划出一道道可怖的线条,周围的怪物似乎就是为了这个,才这么折磨它的。
怪物们扭曲着肿胀生疮的面孔,咧开嘴巴,滴着口水露出了笑容——如果那也可以称为笑容的话。
文明的脸涨红了,就算不是人类,这样对待活物也让人忍不下去,她做出施法的动作——
“主人!”
一个巨大的影子盖住了她的身体。
“凭我们两个不行的!
随着最后一线夕阳的消失,猫妖侑注入夜晚力量的巨大身躯挡在文明面前。
“我也觉得那很过分,但是打起来的话,他们全会过来的!我们一整队都不一定……”侑急促地说着。
“呜噢噢噢噢噢!!!!!”
侑的话被愤怒的咆哮打断了。
什么从后面一跃而起,风暴一样从上方直击谷底。
裸露的岩石之间,西风呼啸而过,在溪水上掠起一道道波纹,卷起水雾从众人脸颊旁划过。这个季节山谷的植物已经开始改变颜色,周围地表高低起伏,群山在天空背景中显得更加深远,远处偶尔可以看到几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虽然阳光依旧温暖,但当天空中的云掠过,投下一片阴影,大家的脊背上还是可以感到一阵凉意。
距离那场学院危机刚刚几天,可正在默默赶路的众人觉得,好像过了整整一个学期,阴霾和困惑仍然挂在他们脸上,群山之间的寂静,让大家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回想着最近的境况。
虽然被一再灌输学院并不是永久的避风港,毕业以后就要面对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不少学生还是一入校就松懈下来。其实大多数父母原本就是为了孩子平安长大,才把他们送入这铜墙铁壁,至少是人们心目中能够对抗外部世界暴风骤雨的坚固城塞之中。
在这高高在上的堡垒里,当然也存在着竞争、残忍、不公,但与外部世界相隔的遥远距离将这里的一切冲淡了。
这里,有保护他们安全的导师。
有浩瀚的知识之海。
有只要全力以赴就可以获得的力量。
还有,短暂、脆弱然而对他们来说无上宝贵的,同龄人之间的伙伴关系。
然而这种平静轻易就被打破了,从外部和内部同时崩溃。
到处充满烟尘、鲜血、原本顺从的训练对象突然变得狂怒而残暴,昨天还在一起谈笑的同伴身体被凄惨地撕碎,倒在自己眼前。
曾经远离的死亡,突然拍打着黑翼降临。
不少学生因此崩溃,但最初的慌乱过后,大部分学生以令人惊讶的速度振作起来,在导师和S级的带领下,很快取回了优势。
这种振作多少来源于对学院的依赖,和对自己取得能力的自信。
“只要跟着老师他们奋力反击,骚乱很快就可以制止住了吧!”
“啊啊,就当是期中考试吧。”
“结束的话,好想洗个热水澡!”
学院会恢复平静,那时候,再为死去的人哀悼吧。
但是,这个愿望再次被打碎了。
——世界之器。
校长悠闲地发出了讨伐指示。换做平时,恐怕会有不少学生跃跃欲试,马上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吧。
此时刚刚平静下来的校园还充斥着恐惧和不安,身上还留着伤痕的学生们被聚集在学校出口前的广场。人群中顿时起了骚动。虽然校长平时一贯的风格就是天马行空让人捉摸不透,可这一次,太超出大伙儿的想象了。
一开始大家忌惮着严格的导师和风纪委员,只敢小声议论,但声浪渐渐变大,几个学生开始大喊起来。
“怎么回事?!这家伙,连学校的安全都保护不了,还要把我们赶出去吗?”
“图书馆还被妖怪占据着呢!我要回去!世界之器什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斯黛拉、阿梅利亚和丽还在医务室……我,请让我回去照顾她们!”
导师们冷眼看着这一切。
突然,声浪停止了,学生们感到脚下传来轻微的震颤。
白色花岗岩构成,缠绕着世界树伸展的枝干,在学生心中曾是安全象征的学校大门,正在缓缓关闭。
“可恶……”
“喂!这是干什么?!!”
人群涌向学校大门,然而一道利刃般的白光将众人挡住。头顶上传来一声暴喝。
“你们是笨蛋吗?!”
银色长发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城门上俯瞰众人。风纪委员绪河栀,和娇小身躯不符的凛然姿态,金铁交鸣一般的声音,立刻把大家的脚步冻结在门前。
“就凭现在的你们,能在外面活下来吗?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吗?”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在战斗中取得了优势,但那说到底,终究是导师和S级的功劳。
“你们都是勇敢战斗过才生存下来的,相信能够面对这一切。讨伐世界之器是一次好机会,
只要大家合力,一定能够取胜。那时候……你们难道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总是微笑着的另一名风纪委员,三生冥川,从门的一侧走出来。
“放心,学校的事情我们会处理的,那之后我们也会加入大家。”
冥川的笑容天生具有抚慰人心的力量。立刻就有不少学生露出了“既然三生这么说了,那么肯定可以放心”的表情。
“蛋壳被打碎了呢……还想躲在这里睡觉的话,不行呢。”
冥川身后是最后一名风纪委员,囚曜。
不常露面的他居然也出现了。
风纪管理组全员到齐的话,应该会发生什么大事吧。
学生们还在议论着,三位已经开始分发水和食物,以及长途跋涉需要的备用品,同时一个个检查佩戴的通信器。
接着,不管如何迟疑,如何困惑,学生们降落到了“外面”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