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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间的每一天每一分一秒,我都在想,见到你之后我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不是在害怕你已忘了我,而是在对你将会意识到你爱的那个人“已经死去”这一事实感到恐惧。
没错,如此漫长的时间过去了,你依然是你,可我不再是那个身为人类的我了。发生改变的不仅是我那残破的肉身,还有更为内在的某些东西——当然,我可以用我的生命来保证,我待你的这份情意,亘古不变。
别笑嘛,你不觉得正因为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极恶鬼了,才更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吗?
再说了,正是因为我如此企盼能和你在一起,所以我即便作为人类死去,也能成为极恶鬼活下来。如今这个愿望就差一步了。
我爱你,我想保护你,如今我总算有资格当面对你说出这些话了。
所以我再问你一遍——
你愿意入我的百鬼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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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临下地坐在世界树枝杈上的少女俯视着虫豸般渺小的众生,事不关己地预判着各位的死刑。淡紫色的花朵摇曳着枯萎了,糜烂在土里,飘散出的余馨裹挟着难以估计的能量。人群开始骚动之前,梁弋峯便带着琉烁逃离了现场。
黑夜尚未终结——也许永不会终结,而此刻全世界的灯火仿佛都集中在了中心地区,所以两人只得凭着其余四感一通乱跑。
“哈,结果我还是回到这个地方了……”金系的极恶鬼平静的语气同世界树顶的红衣少女如出一辙。他停在一桩粗壮的树干前,纤长而冰冷的手指顺着繁复的树纹游走,勾勒出久远回忆的线条。一旁的狐妖倒是扶着树干剧烈地喘息着,原先被藏匿的兽耳此刻正在阴冷的寒风中微微颤抖,脚上的木屐早已被甩在路边,为了便于奔跑甚至干脆将浴衣的下摆撕扯开。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与其被她那些朋友看见,还不如在那之前便让她成为世界树的活祭。
“为什么要逃?放着遍地的活祭品不顾,跑来这个了无人烟的鬼地方做什么?!”琉烁忿忿地握着方才被对方紧紧抓住的手腕,几道指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伤痕般显眼。“倘若我们先发制人的话——”
“——那你便会成为下一个祭品。”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的梁弋峯轻轻掰过她的肩,毫无温度的手覆上她的手臂,即使在黑暗之中也能感觉到他蹙眉的神情。
他低声补了一句:“而且,我不能确定在保护你的同时能够和他们对抗。”
“你!”琉烁无言以对,有些急躁地用尾巴抽打着空气。晚风变得迅猛,吹淡了墨黑的云,满月的银辉便漏出一弯来。琉烁感到有什么被风捎带至肩头,下意识地去抓。
“……诶?”
露出半边脸的月映亮了她手中细小的、本不该在秋之年出现的白色花瓣。
风还没有停,在她掌中盘旋几度,又蓦地卷起花朵飞向高处。琉烁循着它朝上望去,看到两棵古树开满梨花,一片柔和的素白曝露在一轮满月之下,美得失真。
“喜欢吗?千年前我将它们种在这里,结果不知何时起它们就妖化了,靠着吸收这片土地中的灵力,永不枯败。”
“……你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你。”他毫不犹豫地脱口,“尽管你在千年前离开了我,但我知道无论你走到多远,你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所以我为我们时隔千年的重逢准备至今。难道你不觉得,此情此景就如我们当初见面的那夜么?”
“够了!”
她吼了出来,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她甩开他的手,有些恼怒地看着他,然而对上那双错愕的黑眸,看到他有几分受伤的表情时,她又怯懦起来。
“我……我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吧!你成为极恶鬼只是一个意外,与其背负毫无缘由的怨气痛苦地活着,还不如让我……亲手解脱你。”
“解脱?”面前的极恶鬼忽然笑出声来,“不……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明白啊,烁。”
梁弋峯微微俯身,凑近琉烁的耳畔,低语道:“你以为我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为了续命!为了能让全族的人都憎恨我,我准备了足足七年……虽然好像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里,还赔上了你的一条命,不过没关系,我早已一并把那姓魏的杀了……”
“什么……莫非他们……”
“没错,是我勾结的。”炫耀玩具般的口气。
“那,之前也……?你哥哥呢?梁佳呢?你利用我?!”
“不,也是我。”
看着倒吸一口凉气的琉烁,他仍然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修改了你的记忆,在临死的时候。”
“——为什么?!”
“因为梁佳——我的姐姐,是你看着我杀的啊……不过我当时只是抹去了我在场的记忆,没想到你竟误以为凶手是你了,抱歉。”梁弋峯只是笑着耸耸肩。
琉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前人的笑容同两年前那个重复之日的景致重叠,早春的风模糊了少女的双眼,恍惚间她看见那个站在开满花的梨树下、生着玄色双角的青年男子似是感应到什么般,转过身来,脸上亦是那种与千年之前无异的温吞水般的笑容,带着她无比熟稔的语调说道:
“这下,我终于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了。”
——我费尽心思做的一切,都只为了你。
“可我……可我不需要啊……”苦涩的叹息划过唇边,化为一声笑。
恶魔般的故人仍在耳边细语:“现在就是最后一步了……只要你入了我的笺,那你就不需要费心去找祭品了,一切都交给我便可。虽然当初将它转送与你,但如今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了,这样一来,也不枉我将它从见烛樱带出来了……”
梁弋峯伸手解开系在琉烁额头的装饰。他将翡翠色的勾玉悬在月光下,青绿色的妖异光辉晕开。“时间愈久,光泽愈纯,不愧是九尾狐的妖骨!”仿佛回到任梁家武器铺掌门的那些时日,他仔细端详手中的艺术品。
九尾狐……?
看出琉烁的疑惑,他踩断了她心头因不详预感而绷紧的弦。“是啊,是你母亲……”
琉烁的脸色唰地变得苍白,可梁弋峯却视若无睹。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对不对!”被濡湿的嗓音颤抖。
“我怕你伤心,况且就算知道了又有何用?你打算去见烛樱送死?你母亲是为了保护你,就如我一样!”
琉烁不住地摇头后却,眼中的惊惧掩盖了悲伤:“为什么……”
“为了保护你啊!”梁弋峯上前相迫。
“我这千年来可曾求你救我了?!”
“我爱你啊!这还不够吗?”
琉烁站定在原地,终于下定决心从腰间抽出短刀,寒风哀嚎着纠缠在一起,卷走她落下的泪。
“我不会跟你走的,弋峯,你……早就已经死去了。”
早已死去的前人类只是抽出黑色的妖刀,银白的月光下,刀面反射出橙色的光。
他轻叹:“你明知你敌不过我,这又是何苦?”
“为了做个了结,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能够解脱你的这一日了。就由我亲手……将你……”
“别傻了,烁……”
“我恨你……!”
“恩,我也爱你。”
风刃嘶吼着直取心脏。
相距不过两米之时,男子却直接扔掉了手中的刀,张开双臂,脸上仍挂着温吞的笑。
气流尖叫着四散开去,躲开了他的胸膛,可琉烁已来不及刹住脚步。金属的刀刃插入了死尸般的钝物。
“为什么……”
眼前的恶鬼戾气尽失,除了头上生着双角外,他的外貌与情感,都同普通人类无异。
“为什么不躲?!”
风还没有停。
梁弋峯开口,薄唇鲜红,仿佛找回了生前的血色。“现在你可以将我收入你的笺中,或者……拿我当祭品,趁我还没有死前……”
琉烁自拔刀起,手就微微颤抖着。无暇的梨花被吹落,带落几点殷红,沉默在脚边的泥土里。
“我说了,由我来解脱你……”
“那你就选择后者。”
二人一时无言,梁弋峯的气息渐渐虚弱下去,而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许。
“这样我不过是,换了种形式活在你身边而已……”
琉烁抬起头看他,眼中的倔强让他愣了几分。
黄眼睛看着黑眼睛。
仿佛又过了千年,黄眼睛中闪过促狭的笑意。
“我说了,要做个了结……不论对你,还是对我。”
——胜者的笑意。
风刃再次凝聚。极恶鬼瞪大双眼,眸中的坦然第一次变成了惊恐。
“——你疯了吗?烁!”
风刃成型,不过是反向的。
“你忘了吗……你亲手送给我的,这是……双刃刀柄啊。”
梁弋峯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能同生,但求共死……什么都忘掉的是你啊,弋峯。”
力量耗尽了。极恶鬼额上的双角粉碎,随着风飞散。
风还没有停。
而这段持续千年的纠葛到此为止。
“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我恨你!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却又亲手送我至万劫不复……!”
“恩,我也……爱你。”
-完-
“喜欢就是放肆,但爱就是克制。”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感谢这两个角色带来过的生命的活力。
回想起不久前差点就死在朱雀的手里,再看着眼前一片洋溢着平和与愉悦的情景,大家心里不免又是一阵起伏。悯洛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既然这么巧遇上了祭典,那么大家就放开身心玩一下吧,可以吗?老师。”
“可以,”瑞文点头,“不过要注意一下时间,毕竟这个世界正在改变。”
“好的。”悯洛笑着。所谓的改变,悯洛自身也是十分清楚的,从见烛樱的混乱开始,这个世界就已经发生了改变。他们能像以前那样和和平平地活下去吗?这是个未知数。
抛开这些问题不说,今天可是愉快的祭典呀!
“鸦见,出来吧。”
随着悯洛的话语,一个少女突兀地在空中浮现,巨大的黑色双翅轻轻拍打着,降落于地面。少女只是静静地看着悯洛不说话。把视线从悯洛身上移开,柔和的灯光和人们洋溢着幸福快乐的笑颜映入了少女的眼帘,少女皱了皱眉头,“……怎么回事?”
“如你所见,现在正在举行祭典,然后就放你出来感受感受气氛,放松自己呀。”悯洛笑着对鸦见说着,双眼弯得像极了月牙儿。
“你应该知道我并不适合,就像你遇到我的时候一样,”鸦见的视线与悯洛相对,平静得没有一个少女看到祭典时的愉悦神情,“发生了那种事,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怀,去了也只是破坏气氛。”
“所以你不是更应该去放松一下?也让她看看。”
“……”鸦见不说话,然而双手却紧紧攥着裙边,关节隐隐发白。终于,好像放下身上背负的一切般,妥协了。“第一次参加这种祭典,看看也没坏。不过……这身衣服总得换换啊,主人?”指了指裙上大片的泛黑的血迹。
“没办法呢,走吧。”悯洛牵起鸦见的手跑向祭典举行的地方,世界树底。
一踏进祭典,人和妖怪和平相处的氛围扑面而来。做棉花糖的,卖苹果糖的,都有。鸦见一时也恍惚了一下,被柔和的灯光晃花了眼。为什么大家可以相处得这么好?为什么他们还笑得出来?她不懂,因为她最珍贵的东西在很久以前就被人类夺走了,渣都不剩。
快他们来到了一间服饰店,买了一件和服之后,悯洛说了有关于祭典的规则和回去的时间之后,仅仅留下了“要好好玩哦”就跑了。鸦见无奈地摇摇头,自己怎么就跟着这么一个调皮的主人呢。
“……真是的,拿他没办法。”
从服饰店出来后,整个人焕然一新。因为在祭典上人类要扮成妖怪,而妖怪要扮成人类,所以收起了羽翼。黑色的服饰套在身上,既显示了姣好的腰形,又显得整个人更加娇小。衣服上点缀着朵朵红色的曼珠沙华,花瓣肆意地伸展着柔美的身姿。那鲜艳的红色仿佛活了一般,在衣服上蹿动着。腰间饰以黑红交间的腰封,脚上穿着从店长婆婆处借来的木屐。一开始鸦见并不习惯穿上这种服饰,但是后面慢慢适应了。散开扎着麻花辫的头发,把它们盘起来固定于脑后。店长婆婆是只友好的狐妖,还特地送了一根用黑檀木所制的发髻给她,那么也就理所当然地用上了。
鸦见茫然地走在路上,看着身边大家的笑颜,听着那阵阵的笑声,让她仿佛回到了从前有姐姐的日子。如果没有那场事故,也许现在就不是这样了吧。手不禁松开,灯笼掉了下来。幸亏自己及时发现,连忙捞了回来。这灯笼可是重要得很,万一灯笼落到地面上,那么就失去了参加这次祭典的机会。
既然来了,就不可能走了。
踢着木屐走在小路上,看着孩子们带着狐狸面具,手里拿着小风车,一边笑着跑过的时候,鸦见真的觉得自己被他们治愈了。这种童真,她自己有多久没有碰到过了呢?大概从姐姐死掉了那一瞬间就失去了吧。继续缓慢地走着,忽然听到了卖苹果糖的声音,鸦见走了过去。有很多人围着卖苹果的,一边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交换。不久,人群便散去了,因为人们满足地吃着苹果糖。
“哟那位小姐,要来一根苹果糖吗?很好吃的哦!”老鼠抚着雪白的胡须,笑着问,“不过我们这里卖的苹果糖呢,是需要宝物来交换的。”
“……宝物?”鸦见疑惑地歪着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从袖子里掏出一根火红的羽毛,艳丽的红色光芒在上面流转着,“用朱雀的羽毛来交换行吗,大叔?”
那老鼠却是傻傻地看着羽毛笑着,一会儿变回了原来的样子。轻咳了几声,老鼠问着,“想必小姐是一位高人吧,那请问你是如何得到这根羽毛的?毕竟朱雀是世界之器呀!”
“捡的,”鸦见回了一句,视线直直地看着老鼠,“可以给我了吗?苹果糖。”
“哦、对对对!!”说着从糖浆中拿出一根苹果糖递过去,一脸谄媚。“不知小姐方便透露一下朱雀的位置吗?我想……”
“别做无谓的事了,”平静的视线对上老鼠,“会死。”说完不理老鼠的询问的声音,转过身子走了。突然顿了一下,向着后面危险地笑了笑,血腥的红色涌上双眼,“说出去的话,吃了你们哦。”看到他们抖着身子狂点头时,鸦见满意地走了。吃了一口苹果糖,甘甜的味道在口中回荡着,舌尖的蓓蕾彻底爆炸,香甜充满了全身。
“第一次吃到那么甜的东西呢,要是姐姐也在就好了……”这么想着,鸦见又是叹气。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但是偏偏又想起来了。这样子不可以呀。随着小路一直走下去,看到前面各种颜色的灯光亮起,随即传来了悠扬的歌声。鸦见走了过去,那人的歌声虽然悠扬,但却是还缺少了感情。没有投入感情去唱歌的话,也只是一台放送音乐的机器罢了。
“……果然不能和姐姐相比较啊。”鸦见遗憾的摇摇头,沿着小路往回走去。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笑嘻嘻地聊着天,指着那边那只妖怪不小心露出了尾巴笑着,指着另外一边的小当铺的东西怎么怎么棒。
一片热闹祥和的景象。
不过这对于鸦见来说还是极其无趣的,毕竟对于她来说打打杀杀什么的才叫做有趣。走回到出发的山丘上,清风微微拂过,鸦见坐下来,手里提着的灯笼随着风儿晃动着,被廿九称之为长明火种的火焰不断跳动着。喘息的声音越来越近,鸦见抬起头,看见因跑步而脸颊泛红的悯洛过来。来人却是不断的喘气,胸口剧烈的上下起伏。鸦见拍了拍粘在衣服上的草,将握着的灯笼递给了悯洛。
“要回去了吗?”
“嗯。”
“觉得开心吗?”
“还好。”
“你啊……”悯洛摇摇头,“我不是叫你去放松的吗?这个样子倒像是有反作用?”
“只是性格使然罢了,”鸦见否定了他的说法,“预知死亡这种东西太沉重了,然而我却要背负着这种东西走完一生,能快乐吗。”
“也是呢。”悯洛笑着,把灯笼还给鸦见,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她惊讶的神情。“拿着吧,也许是最后一次了。”接过了灯笼,长明火种依稀跳动着,有了些许生命的迹象。紧紧握住长柄,鸦见觉得这个男人或许可以改变自己对人类的看法,不过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待观察。
“走之前有样东西给你。”
从袖子里拿出一根泛着流动蓝光的修长的羽毛,嘴上念着不知名的语言,再轻轻插在悯洛的发间。
“这是姐姐教我的,属于赛壬一族的礼仪,表示了对对方的祝福。”鸦见淡淡说着,“至少到最后之前,不要死啊。”话毕,黑色的双翼破了衣服用力伸展着,拍打着,将少女送上半空。随着丝丝光亮在身边浮起,鸦见最后看了一眼祭典,将最后从半空中俯视的一眼映在眼中。
“很温暖的光呀,姐姐。”
-end.
好烦阿我觉得写得差差差差差差[[[
“叩,叩。”
一阵突兀的响声骤起,扰乱了清晨竹林间的鸟鸣,有如原本舒缓的轻音乐中画蛇添足的鼓点。
躲在竹林深处的桜坂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惊呼,她慌乱地捂住自己的嘴,放轻了鼻息。幸而,飞鸟振翅的声音掩盖了她的尖叫。
毕竟在见烛樱学院修行了七年之久,虽然还没有实战的经验,她也已培养出嗅到危险气味的直觉。
“叩,叩。”
那绝不是属于自然的声音,至少在桜坂活着的这十七年里,她从未听到过如此怪异的敲击声。
——莫非是妖、妖怪……
脑内一闪而过的念头把自己吓得不轻,桜坂用双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武器。她有些后悔,自己本就不该尝试穿过这片竹林,更不该傻傻地躲在原地。
自从见烛樱学院的校长下达了捕获“世界之器”的任务后,桜坂便与自己的同伴踏上征程。可在半途中不小心同他们走散,如今孤身一人,笺内又没有妖怪收服的她,若是真遇到什么危险,那可是凶多吉少。
“叩,叩。”
声源似乎在不急不缓地向桜坂靠近。她有些焦急地四下张望,寻求可能的逃脱路线。然而这片密林中似乎就只有脚边这一条笔直的石板路,若是贸然沿着路走,必然会被那还不知是人是妖的生物看见。
“叩,叩。”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桜坂绝望地在心中祈祷,握住针筒的双手微微颤抖。她发现当那怪异的敲击声响起之时,林中的鸟鸣便逐渐消止,甚至连阵风都没有,更没有竹叶摩擦的悉索声。一切都归于沉寂——除了那怪响,仿佛一位君临天下的王者正在自己的后院散步,带来一片肃杀的威压。
——等等……这莫非是……脚步声?
不过就算知道是脚步声也毫无意义……无论对方是什么,自己的胜算都微乎其微。
倘若真的要与之正面交锋的话,那自己也就只有……已死相搏了吧。
毫无征兆地,桜坂身后的声音停止了,然而她正专注于思考之中并未发现。
正当桜坂下定决心转身直面那不明生物之时——
“喂。”
——一个短促的男声在身后响起。与此同时桜坂的肩被人拍了一下。
“咿呀!”
桜坂十分不淑女地怪叫了一声,神经质地挥动手臂转身,手上的针筒似乎戳到了什么钝物。她甚至不敢正眼瞧上来者一眼,惊慌失措地向后退,不料却被什么绊倒,跌坐在地上。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命数已尽。
——要死在这里了吗……我一个人果然是,保护不了自己呢……对不起,大家……
然而,对方一点动静都没有。
桜坂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到了灼眼的日光。
那个素发及腰的青年男子站在石板路上,金黄色的眼眸里仿佛蕴藏着能够点燃空气的炙热,五官的线条凌厉而干脆;他身着白色衬衫,因阳光照射而显得刺眼;而立领的黑色披风,使他原本就清瘦的身材显得更为瘦削。
然而他前额生出的一对角却昭示着他非人的身份。漆黑的长角上繁复的花纹并非后天人为,似乎是特殊血统的象征。
这个化为人形的妖,正蹙着剑眉,默然盯着自己举起的右手,手掌上有一道极浅的划痕,正慢吞吞地渗出鲜红的血液来。
桜坂出神地看着眼前如画的景象,竟忘了恐惧。
——好像在哪里……见过……
青年转过头来看她,鹰一般的眼睛。
“呀、呀——”
桜坂似乎被他的神色吓到,露出惊惧的表情。
青年开口,声音冰冷,同他那双眼大相径庭。
“你是人类?”
桜坂张嘴却不能成句,只是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青年有些焦躁地翻了个白眼,疾步向她走去,高跟的靴子蹬在石板上发出“叩叩”的声音。
“呀……”
——原来真的是鞋子的声音……桜坂不着边际地想着。
“你是人类的孩子?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你是聋还是哑?我在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我?”青年似乎生气了,走到她跟前俯身揪住她的衣领,一把将她提了起来,双眼中仿佛有火舌窜动。
“呀——”
“我不会再问第二遍——”青年终于失去了耐性,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亚、亚瑟……火曜先生?”
青年一愣,“怎么,你认得我?”
桜坂眨眨眼,名为亚瑟的男子完整地映入她的眼底。
——终于记起来了,您的名字。
怎么会不认识呢……我的王。
眼前的正是火系最高力量的象征,火曜之君主亚瑟。同为火属性的桜坂早就久仰其大名,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形下见到本尊。听闻他是出了名的强势,手段鸷狠不知情面为何物,桜坂现在是亲身体验到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她还是见到了他。丝毫不顾自己可能稍有不慎便被对方杀掉的危险,桜坂既害怕又感到一点点欣喜。
然而亚瑟没有再看她一眼。把她放回地面后便双臂环抱胸前,看向竹林深处,问道:“这条路的尽头,通往何处?”桜坂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赶忙回答道:“哎?我、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还、还不太清楚……”声音越来越小。
“……”亚瑟又蹙起了眉,环顾四周。桜坂有些沮丧地垂下眼眉,因为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因为刚刚的意外而有些衣冠不正:发带散了开来,发丝因汗液而黏在脸颊,湿乎乎的;手掌上有几处擦破,裙子上满是泥灰。真是太狼狈了……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怎可以被他看到——
“叩,叩。”
眼前人突然走动起来,仿佛将独自苦恼的桜坂视若空气。
“等等我!你要去哪儿,火曜……先生?”桜坂慌忙拍拍身上的泥,追了上去。虽然知道自己很可能不会被搭理,甚至会因他的“一时兴起”而命丧黄泉,可她就是不想错过这次千载难逢的相遇。
“别跟着我。”“可是这里只有一条路!”桜坂厚着脸皮走在亚瑟的后面。
“一条路你还……迷路了?”
“?!……我、我哪有——”
前方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这竹林仿佛海洋一般无边无际,望也望不到尽头。偶有鸟鸣四起,却也冲不淡尴尬的静谧气氛。那一刻,桜坂在心底祈祷这条路永远不要有尽头,就让他们一直走下去,哪怕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也好。
二月的春风来得正是时候,催生了林间的新笋,吹绿了旧叶,也捎来了几分甜蜜的温暖,萦绕于少女的心头,久久不去。
她绞尽脑汁地打开话匣子:“亚——火曜先生,您是一个人出行?怎么不见您带上仆从呢?这样很危险的……”话一出口便觉得自己太愚蠢了。
“……”果然他是不愿回答这种白痴问题的吧……要是被厌恶了,他把我丢在这里我该如何是好……
然而亚瑟似乎思考了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把那群笨蛋弄丢了,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找回来,一群蠢货。”
听到回答的桜坂双眼都亮了起来,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诶?那这么说难道你也——”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亚瑟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桜坂识相地闭嘴。
不过,还是暗自为“都走丢了”这样一个共同点感到有点高兴。
仿佛走了一个时辰还多,两人终于走到路的尽头,眼前却是一块了无人烟的空地。几块碎石像是被怪力巨人随手抛掷,零散地堆积在地上。亚瑟皱皱眉头,走到一块稍显平滑的石头跟前坐了下去,大大咧咧地翘起二郎腿,闭目养神起来。
这是要休息的意思?桜坂跟过去,挑了块离亚瑟不远不近的石头坐了下来,揉揉有些发酸的脚踝,整理起自己的衣裙。
“你——”
桜坂被吓了一跳,抬头发现亚瑟正斜眼看着她。眼神交汇的一瞬,她似乎被烫到般立刻避开了。她目光闪烁地在草地上游移,极力克制住自己声音里欢喜的颤抖:“什么事?”
“你……”亚瑟干脆将腿放下,转过身来面对她。桜坂往后缩缩,心里小鹿乱撞。
“你……会不会玩跳格子?”
啊?
……
桜坂捂着眼,却忍不住透过指尖偷看眼前正兴致勃勃地上演着焚琴煮鹤的青年。他竟用火焰将草地烧出一块块斑驳,每次引火桜坂都揪起心来,生怕他不小心就将整片林子也烧了。
“这样就好了!”终于停下了残害植物的行为,他看着自己的杰作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桜坂扶额心说此人多半没有童年。
“火曜先生……您真的要穿着那双鞋跳吗?”那可是十厘米的根啊。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被半强迫地要求示范之后,桜坂坐回石块上托着腮看亚瑟自娱自乐。他嫌披风碍事,便一把扯下扔在一边;这个闲得发慌的君主仿佛成心要提高难度般地,画了二十米的格子,还踩着那么高的鞋,真不怕自己摔。起初,细长的鞋跟还会不小心插进土里,后来亚瑟干脆半踮起脚来,跳起落下,鞋子发出钝钝的闷响。他仿佛真的成了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脸上略显稚气的神情掩盖了原本的戾气,让人心生“这个人绝不可能如此心狠手辣,更不可能视同族为垃圾”的错觉;而他脸上专注的神色,更让人觉得他似乎真的在完成一件伟大的任务。桜坂看着被柔和阳光包围的他,宛若看到神祗。
亚瑟从平地的一头跳到了另一头,回过头来露出期待被夸奖的喜悦笑容:“看啊,我做到了,伊芙!”
尾音冷了下去。
伊芙……?……
这个明显是女性名字的单词搅得桜坂心中泛起一阵苦涩,可她竟别过头去,笑了出来。
是啊……他连我的名字,也不曾问过……
亚瑟干咳一声,不露声色地窘迫。许久,他打破了沉寂:“你叫什么?”
桜坂惊讶地回过头来。
“我、我叫桜——”
“桜坂!”
响彻整片竹林的女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是希尔达。
“啧,真扫兴。”被人打搅了难得的雅兴,亚瑟有些生气。桜坂察觉到他身周似有热浪波动,连忙道:“他们是我的朋友!”
亚瑟眼中的怒气消散了几分,看了她一眼:“是么,那再见了。”转身拎起挂在石头上的披风,往与来者不同的方向走远了。
“等等?!火曜先生?亚瑟!——”
——再见?我们还能……再见吗……
桜坂难过地环住曲起的双腿,蜷成小小的一团。
“我在这里……我就等在这里!快点回来找我啊!”
桜坂朝着空气大声呼喊,婆娑泪眼中映出四个同伴模糊的影子。
鸟居回廊中灯火摇曳,但无法从中感到丝毫暖意。
“这次真是白跑一趟,对不住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奇怪,明明玉藻前是真实存在的,为什么——”
琉烁的话头被猛然掐断。几个零碎的音节从口中漏出,而她身后的裘欢,仿佛为了束住装着声音的口袋般,用一根银色的丝线勒紧了她的脖子。
“为……什么……?”几乎窒息的琉烁仍然不忘多嘴,“没找到妈妈的小朋友……要泄愤也不能这样吧……?”
“为什么……?今日不是你来偿命的日子吗?”裘欢冷冷地开口,他的声音不同于之前的低沉,反倒变得有些尖细,“玉藻前的后人……哟。”
“?!”
琉烁勾起脚直踹裘欢的膝盖,他猝不及防地后退,松开了双手。琉烁借着蹬足的力向前滑去,转过半周俯身降低重心,拔出腰间的短刀聚气。“哈……原来是讨债人,不对,讨债的神……吗?”
眼前显然被附身的裘欢用阴鸷的声音宣布她的死刑。“在这里等了万年,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你祖上偷走的东西,就用你的命来还吧!”
余音未落,琉烁便挥着风刃攻了过去。裘欢伸出手截住她的刀,两指的指甲将刀刃夹在中间封住了她的动作。
“真是愚蠢啊,同样的错误还要再犯一遍……!”琉烁嗤笑着改变风刃的形状。然而这次没有料到的是她。在她停下动作的间隙,裘欢的手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挥过,顺势滑向她的腰腹,留下三道伤痕比早间的更深。紧接着他又一脚踹向她的伤口,作为刚才的回敬。
琉烁撞到身后鸟居的立柱,血色染于其上却无法显出。她摊开捂着腹部的手掌,嫣红的血花绽放。琉烁抬起头看向跟前舔舐着指尖血液、步步紧逼的裘欢,嘴角弯成危险的弧度,眼底的狂气终于撞开了最后一道防线呼之欲出。
她以慢了平常几倍的速度挥刀,裘欢偏头躲过,身后的灯笼连带灯芯被削成两半。飓风骤起,琉烁现出原形——一只巨大的黄色狐狸,原本只应有一条尾巴,然而在满月的辉光下另外八条失去的尾巴隐隐若现。
“今天可是满月啊!你忘了那晚吗?一万年过去了,记性变差了?野干神!”九尾黄狐低吼着扑向显得有些渺小的八尾白狐。
裘欢踉跄几步,勉强抵挡下她的攻击,眼神愈发锋利:“我怎么会忘了呢?不是这样我怎能雪耻!”他使出蛮力将她击出几米,身后的半盏灯笼落地。
然而琉烁突然改变行动的轨迹,转而向山顶跑去。
“想逃?”裘欢亦现出原形追了上去。一路追出树林,嗅到浓烈的血味。黄色的狐狸奄奄一息地躺在不垢泉边,尾巴上的光也黯淡下去。
裘欢变回人形,野干神原本有如圣母的形象化为修罗印在有些失焦的黄色双眸中。他冷笑着靠近地上毫无防备的猎物,轻声说:“我真不想让你葬在我的神殿中……不过,再见吧。”
眼前喘息着的妖兽露出一瞬即逝的笑意。
“什么!”
察觉到她的目的,裘欢慌忙后退,可是已经晚了。
琉烁竖起仅剩的一根尾巴,一个小小的飓风卷起身边的泉水,向他泼去。裘欢浑身都被淋湿,跌坐在地上,胸口凝成一个光球,被驱出他的身体。裘欢捂着额头茫然地看着眼前诡异的景象。“快杀了它!”琉烁拼尽余力大喊。他回过神来,似乎接受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举起手砍向光球,但指甲却穿过了它。琉烁见状再次卷起泉水泼去,但也扑了空。
“别费力气了,你们伤不到我的。”光球悬停在空中,白色的柔光缓慢地闪烁着。
“……你便是野干神?”裘欢摆出防备的姿态,而身旁的琉烁却失声惊呼:“——弋峯?!”
光球见怪不怪地答道:“这是金系的能力而已,只可惜我的修为还不够化出人形,否则你见到的也必定是心中所想之人。”
“什么意思?”
“我本是盘踞在此的灵体,只要在满月之夜吃掉一个法力高强的人或妖便能得到实体,因此趁他心中迷茫之时侵入思维窥见了记忆,本想让你们自相残杀,只可惜功亏一篑……附身状态下被不垢泉水泼到,半个时辰后——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那……这里的主神呢?”琉烁变回人形,靠在泉边。
“野干神的使者不会永远呆在神社里,她们每年都会在西域游历,实现善心者的愿望。”
听罢,裘欢有些失望地垂下双耳:“这么说我们果真白跑一趟了……”
“不,”光球的光芒开始涣散起来,“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裘欢向神社看去,殿中的石像依旧岿然不动。青黑色的天边已经有些泛白,几个时辰前山顶的阴森气氛也逐渐褪去。
许久,裘欢开口,对着殿中的石像:“我还会再来的。”
没有回应。
他转身对坐在地上的琉烁伸出手,对方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地扯扯嘴角:“一起走吗?要我驮你下山也可以啊。”转变为促狭的笑。
“……才不要!真是的,在晚辈面前颜面尽失……我不想再看到你了快走快走!”琉烁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不垢泉的泉眼是水曜留在世界树底的,能够缓和伤口。况且我在这儿还有点事。后会有期吧!”
“恩,再会了。”裘欢微微颔首,再次瞥了眼神社,低声重复了一遍:“再会。”
裘欢独自走在下山路上,心不在焉地环视着四周的景色。临行前在他的再三追问之下,淡得几乎不见影的光球告诉他他所缺失的某段记忆——
“你确实是在这神社降生,你的母亲应该是野干神的使者之一。”
“那么她现在在哪里?为何不来找我?”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那……那她可曾对我说过什么重要的话?”若真的有,如此重要的话语也因梦魇的缘故而忘却的话……
光球忽然缄默不语。它飘到裘欢跟前,因为这多余的举动而湮灭得跟快了。
它有些郑重其事地对裘欢说:“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想到这里,裘欢下意识地抚摸胸前的铃铛。他将其举至眼前,仔细端详。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这便是,你最后留给我的……
裘欢猛然刹住脚步。
写在铃铛上的话语……难道……!
清风迎面拂过,然后他听见了铃声。他转过身,只见漫山遍野的铃铛随风摇晃,合奏出常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天籁。
裘欢顾不上多想,奋力向山顶奔去。
“她说过什么,不都写在铃铛上了么?”
自己昨夜在挂铃铛之时,便早已被她附身——
“你既已在树下系上金铃,野干神的使者必定能够看见。”
您唤来的西风,是否便是您的回答?
“她有自己的使命,而你有你的生活。”
可是,可是——!
“——天亮时分,我大概便会消散吧。”
等等,我还没有好好地和您说上话,我还没有问你百年来过得如何,我还没有再次叫你一声——
裘欢一脚跨出森林。
一轮惨白的太阳扫遍了空无一人的山顶每一处。
“……娘……”空气中弥漫着血液的味道,然而四下只有不绝于耳的铃声和裘欢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向神社旁的一棵树,竭力将自己的呼吸放轻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还想,再见您一面……”
他拿起那个被他的手——被她的手——握过的铃铛,翻转到写了字的那一面,手有些颤抖。
“——”
“——是吗,我明白了。”裘欢喃喃自语,又似在对空气中的谁说话。
他缓步走向神社的殿堂,摇动风铃,击掌二次,沉心默祷了一番,而后又向着石像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既然您是如此期许的话……那么即便成了魔无法与您相见,我亦无所悔恨了。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
END
野干神——
曾击退东域象征邪恶的九尾狐妖玉藻前,千百年来始终守卫着西域的安宁,是能够实现人们愿望的白色狐仙。传说在冬季之年的年末将写有愿望的金色铃铛挂在野干神社中,如果恰有西风吹过使铃铛发出响声,来年祈愿就会实现。这每四年一次的祈福活动格外的隆重,几乎能成为西域最为声势浩大的节日。
当然,这些只是在人间流传的那一部分。
虽然野干神是存在于人类的神话之中的虚构角色,但其似乎确实有一个原型,就如在东域同样名声大噪的玉藻前一样。只不过——
“——等等,也就是说,它只是神社里千万个铃铛中的一个而已了?”裘欢停下脚步指指胸前。指甲触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泛红的夕日包裹着晃动的金属外壳,变幻出绮丽的色彩。
琉烁扶着树叹了口气。
“都说别那么心急了裘欢小弟弟,你都第几次打断我了!最为关键的是,传说野干神就是通过修炼成为九尾白狐的哦。”
“九尾白狐……”
“我说过吧,野干神是有原型的,不过不是妖怪罢了。”琉烁再次提醒道,“而且你妖化也是因为别的原因吧?”
裘欢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刚刚说只不过……?”
琉烁眨眨眼睛。他注意到她有些不自然地晃了两下尾巴。
“没什么。“黄色的狐妖少女逃避似地转过身指着前方,忽然抬高了声调,像一个不小心撞见了游乐园的孩童,”我们到了哦!“
顺着她的食指,裘欢看见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无法计数的红色鸟居鳞次栉比地排成笔直的一列,沿着山麓向上,形成一条鲜艳的回廊,通向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回廊入口的两旁分别有两座崭新的狐狸石像,不过都只有一条尾巴,神态亦没有任何生气,唯一特别之处是它们的眼睛:两只狐狸都失了左眼,只留有经过打磨的光滑眼窝。
裘欢跟着琉烁前行。太阳落山了,白天蛰伏在灯笼内的火蝇点燃了芯草,悬挂于鸟居横贯之上的灯笼便逐次亮起,地面上光斑相映,交叠出绵长的前路。裘欢伸手抚摸鸟居的立柱,一小块红色的漆松动剥落,露出其下暗棕的木纹。
蓦地,耳边传来一阵喧闹。似是孩童的嬉戏打闹,凌乱的脚步声中交杂着欢快的笑语,以及……铃铛的声音。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裘欢觉得有些不对劲。
“恩?什么?”琉烁回头。山间夜鹰的重唱乱了节奏,振翅声四起。她歪着头疑惑地看向直愣愣盯着自己身边的裘欢:“怎么了?”
红漆落在地上,无声地摔成粉碎。
“——没什么。”裘欢觉得喉咙干得发毛。
方才的一瞬,他清楚地看见幼儿模样的自己从身旁跑过,眼底是纯粹的快乐,脸上亦洋溢着明媚的笑容,胸前的铃铛清脆作响,而那声音却仿佛从脑髓中传来,在脑内冲撞,扰乱了心弦。远处有个看不清面容的白影,儿时的自己穿过琉烁的身体扑进那身影的怀里,它牵起他的手向山上走去,旋即二者化为飞沫,湮灭于黑暗之中。
这似乎是裘欢吞噬梦魇时被它蚕食的部分回忆。他摇摇脑袋,思绪却变得愈发混乱起来,犹如什么人带着恶意搅动着脑内的记忆,它们便像五色的颜料般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于是他暂时放弃了深究。
不觉间,鸟居消失在身后,他们终于来到了位于“神界”的野干神社。
“我原以为,这神社仅仅位于山顶……”裘欢仰首喃喃,被眼前的场景震撼。
“怎么会呢,这可是西域最大的一个野干神社了。”琉烁轻声,“看,整片山头都是——”
丝线。
细到普通人难以用肉眼察觉的银色丝线在林间交织,每一根上都串起三四个金色铃铛,裘欢随手拿起一颗仔细端详,上面写有“愿来年丰收,阖家平安。”耳畔又隐约传来铃声,也许只是这树海之中的某一根丝线被扰动了。
复行数十里,道路两旁都是一样的景色。直到树林也逐渐消失,两位不速之客跨入一片旷地,在月光的照耀下,偌大的庙宇于静谧的黑暗之中显现出它威严的身形。殿中仿佛有神明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个访者,也许那便是野干神的塑像。
“今夜原来就是满月了……”琉烁蹲在一个水池旁,搅动着水中月亮的倒影,自言自语。“喂,裘欢,每个来神社祭拜的人都要先在这不垢泉中洗手祛除不净之物……”琉烁看到毫不理会自己、径直走向主殿的裘欢,兀自叹息,“算了,反正你也不是人。”
裘欢走近神社才发现,殿中有一座巨大的八尾狐石像。野干神端坐于殿堂中央,神情肃穆而不失一种广施恩泽的温和。方才在殿外感觉到的目光原来是石像双眼——蜜黄色猫眼石的左眼与翡翠质地的右眼——反射月光的结果。
琉烁走到他身旁,晃晃悬在空中的粗绳撞响风铃,然后像模像样地拍了两下手,闭眼祈祷起来:“神仙神仙快显灵吧,把你的后人带来啦……”用胳膊顶了一下裘欢的腰,他赶忙学起她的样子。
半晌,琉烁也嗅不出空气有什么异变,偷偷睁开一只眼,发现果真什么事都没发生,便有些失望地喃喃:“不会吧……难道这传说真是虚构的?”
“……”裘欢沉默地看着石像,巨大狐狸的神色使它看上去仿佛真的要挣脱凡间的桎梏般,然而却毫无反应。他试着摇响胸前的铃铛,但亦无用。
“算了,走吧。”
“就这么走了?不试试挂个铃铛在这里?”琉烁脱口而出,立刻捂上自己的嘴。
裘欢停下脚步,踌躇几分还是走回殿旁拿起一个空无一字的铃铛写了些什么,挂到离主殿最近的一棵树上,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琉烁跟了上去。她突然有些不安,在两人祈福完毕后便始终有一股阴魂不散的寒气萦绕于他们之间,虽然她也不明白为何一个属于神界的地区会有什么不祥之物,但直觉告诉她此地不宜久留。
TBC
青灰如砖的天边刚刚渗出一丝光亮,村中的一只公鸡便昂起首啼鸣,声音嘹亮仿佛能唤醒整片西域。
不过没有一个人醒来。
准确地说,是无法再度醒来——成为死尸的人类,即使五官完整,也听不见这声音;即便无法瞑目,也是再不能看到太阳的了。
这个村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毫无知觉地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仍然尽忠地履行自己义务的公鸡之外,整个小小的村子一片寂静,只有死亡的味道裹挟在阴风中四处流窜。这只由人蓄养的家禽似乎还未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主人早已归西,抖抖嗉子又啼了一声。
“吵死了。”
啼声骤然变为凄厉的尖叫,而后戛然消止。
这只可怜的鸟被一只长着修长的血色指甲的手提了起来,断了的脖颈歪向一边。裘欢——一只长着白色八尾的雄性狐妖——微微低头斜睨手中的死物,仿佛看到了令他厌恶的东西般,忽然将它用力甩在地上。“真脏……”他张开右手手掌,干净得连血迹都没有,甚至无法让人相信全村的生灵都是由他所杀。现在,他总算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
——或许不是。
一阵西索之声响起,裘欢挑眉循声望去。被村民放的火烧掉半个屋顶的一间堆满了尸体的茅草屋之中,一个人影撑着地坐了起来,是个女子,亮黄色的头发因落在上面的草木灰失去了光彩。她揉着惺忪睡眼环视四周,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变般惊呼一声。裘欢没料想到这里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不过他不急着杀她,反正迟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接下来她会有什么反应?为了亲人而哭泣?还是翻出家产独自逃跑?裘欢认真地苦恼着。人类真是可笑的生物,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为激烈而又毫无意义的、名为“感情”的事物所困,甚至能为此做出许多莫名其妙之事——除了……之前碰到的那个男子。裘欢并不了解他,他很好奇这样一个内心了无一物的人若是碰到此情此景会怎么做。
正想着,对面的女子有了行动。她站起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时上有尘土和草屑落下。她有些不耐烦地一把将衣服撕扯掉,其下竟然是一身干净的素衣,挂在腰间的赤色流苏随着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的气流中上下翻飞。当女子抽出腰间的小刀时,裘欢终于发觉事态有些不对。
“为什么……”
女子回头看他,黄色的眼眸中肃杀之气汹涌欲出。她双手握住刀柄,其刃上开始有气流缠绕,形成更长的刀刃。对方毫无顾忌地踏上躺在她身边未寒的尸体,裘欢下意识后退一步。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猎物啊啊啊啊啊!?——”装扮成人类相貌的狐妖——琉烁——右足一蹬,像是见到弑父仇人般举刀冲向裘欢。脚下的尸体凹陷了一块。
裘欢一边后退一边侧身躲过了琉烁的刀,虽是风刃但却非常锋利,削掉了裘欢尾巴上的几根毛。他蹙眉咋舌,认真起来,伸出右手向前一抄,尖利的指尖滑过琉烁白皙的手臂,留下两道血痕,肉眼可见的黑色妖气在伤口上若隐若现。
可对方似乎并不惧怕这近乎诅咒的伤痕,反而愈发咄咄逼人起来。“这么长的指甲,让本姑娘来帮你修修吧?”琉烁毫不留情地向裘欢的手赶去,但被他凝聚了妖力有如尖利短刃的指甲接下了。裘欢猛地转动手腕想要将她的刀刃夹断,但忽然意识到那只是由空气形成的刀。果然,风刃在他指尖扭曲了形状,避开他的手重新成型。琉烁直取裘欢的心脏,将他一直逼至一座瓦房的残垣下,刀尖刺穿裘欢耳边的断壁并不断深入,直到金属质地的真正刀刃亦深嵌其中方才停下。
琉烁单脚踏上横躺在他们之间的一具尸体,一手仍然握着刀柄,一手叉着腰,生气地质问他:“你什么人啊?竟敢一声不吭地抢了我的猎物!要知道我为了今天可是在这破村子里埋伏了整整三日!死人的心脏还能吃吗?!“
裘欢耸耸肩,兴致索然地将头偏向一边。“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妖。不过就算有,到手的猎物就是我的,绝不可能分给你。除非你……杀了我啊。“他挑衅般地看向眼前的少女,暗自聚气随时准备反击。
“哈?你以为我不敢吗?不过我可不愿为了区区一只抢食之妖脏了自己的刀!还是只狐、狐……狐妖?“
四下如死般寂静。
“你也是?“裘欢无意识地摇摇尾巴心说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吧。不过眼前如同披着人类皮的修罗般的女子竟是他的同类,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我!……是啊!啧,太大意了……“琉烁有些窘迫,奋力拔出墙中的短刀收了起来,转过身去,却仍然余怒未消,便走到村子中央发泄似地随意踹了一脚,踢到了什么钝物,但她也不去理会。她现出自己妖兽的特征:两只黄色的兽耳与一条同色的狐尾。“算了,看你这么努力,这块地就让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吃死人……”琉烁摆摆手,忽然又折返回来,细细打量裘欢。仿佛发现了什么兴奋地竖起耳朵:“你也是……九尾?”
“不,只修得八尾便入了魔。”
黄色的双耳失望地耷拉下去。裘欢觉得这只狐妖情感丰沛得有点……令人无语。
“切……我还以为碰到亲戚了,真扫兴。不过既然是八条尾巴,指不定也是那边的妖吧……”琉烁晃着一条尾巴兀自沉思起来。
“那边的”?
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裘欢第一次对她的话提起了兴趣。“你认识其它的八尾狐妖?他们在哪?带我去见他们!”他走上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臂,无意间触到她的伤口,被她用力甩开。
“你白痴啊!还是故意的?用你那长指甲划一下自己试试看?早知道就帮你切掉了!”琉烁捂住手臂瞪了他一眼,“八尾的狐狸我确实见过,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裘欢眼底有愠怒之色,但自觉底气不足,找不到回应的理由。
“哈哈哈!你别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嘛!虽然很好笑就是了。”琉烁笑出声来,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开个玩笑罢了。我这次来西域本就是为了到那边去,就顺带给你指个路吧!我叫琉烁,你呢?”
被摆了一道,可裘欢也顾不上生气:“裘欢。”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好名字!”琉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裘欢太过惊讶,步步向她紧逼。
琉烁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胸口让他后退。“别急啊你,诺,”指指他胸前的铃铛,“这上面不是写着么?这种模样的铃铛我在一棵树上见过很多个。”
裘欢微微放大的金色眼瞳中完整地映下了琉烁吐出的一字一句——
“就在那个,野干神社里哦。”
TBC
青灰如砖的天边刚刚渗出一丝光亮,村中的一只公鸡便昂起首啼鸣,声音嘹亮仿佛能唤醒整片西域。
不过没有一个人醒来。
准确地说,是无法再度醒来——成为死尸的人类,即使五官完整,也听不见这声音;即便无法瞑目,也是再不能看到太阳的了。
这个村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毫无知觉地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下,仍然尽忠地履行自己义务的公鸡之外,整个小小的村子一片寂静,只有死亡的味道裹挟在阴风中四处流窜。这只由人蓄养的家禽似乎还未明白自己赖以生存的主人早已归西,抖抖嗉子又啼了一声。
“吵死了。”
啼声骤然变为凄厉的尖叫,而后戛然消止。
这只可怜的鸟被一只长着修长的血色指甲的手提了起来,断了的脖颈歪向一边。裘欢——一只长着白色八尾的雄性狐妖——微微低头斜睨手中的死物,仿佛看到了令他厌恶的东西般,忽然将它用力甩在地上。“真脏……”他张开右手手掌,干净得连血迹都没有,甚至无法让人相信全村的生灵都是由他所杀。现在,他总算成了这里唯一的活物。
——或许不是。
一阵西索之声响起,裘欢挑眉循声望去。被村民放的火烧掉半个屋顶的一间堆满了尸体的茅草屋之中,一个人影撑着地坐了起来,是个女子,亮黄色的头发因落在上面的草木灰失去了光彩。她揉着惺忪睡眼环视四周,很快便察觉到了异变般惊呼一声。裘欢没料想到这里竟有一条漏网之鱼,不过他不急着杀她,反正迟早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接下来她会有什么反应?为了亲人而哭泣?还是翻出家产独自逃跑?裘欢认真地苦恼着。人类真是可笑的生物,他所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为激烈而又毫无意义的、名为“感情”的事物所困,甚至能为此做出许多莫名其妙之事——除了……之前碰到的那个男子。裘欢并不了解他,他很好奇这样一个内心了无一物的人若是碰到此情此景会怎么做。
正想着,对面的女子有了行动。她站起身,打满补丁的衣服时上有尘土和草屑落下。她有些不耐烦地一把将衣服撕扯掉,其下竟然是一身干净的素衣,挂在腰间的赤色流苏随着不知何时开始变得躁动起来的气流中上下翻飞。当女子抽出腰间的小刀时,裘欢终于发觉事态有些不对。
“为什么……”
女子回头看他,黄色的眼眸中肃杀之气汹涌欲出。她双手握住刀柄,其刃上开始有气流缠绕,形成更长的刀刃。对方毫无顾忌地踏上躺在她身边未寒的尸体,裘欢下意识后退一步。
“为什么要抢走我的猎物啊啊啊啊啊!?——”装扮成人类相貌的狐妖——琉烁——右足一蹬,像是见到弑父仇人般举刀冲向裘欢。脚下的尸体凹陷了一块。
裘欢一边后退一边侧身躲过了琉烁的刀,虽是风刃但却非常锋利,削掉了裘欢尾巴上的几根毛。他蹙眉咋舌,认真起来,伸出右手向前一抄,尖利的指尖滑过琉烁白皙的手臂,留下两道血痕,肉眼可见的黑色妖气在伤口上若隐若现。
可对方似乎并不惧怕这近乎诅咒的伤痕,反而愈发咄咄逼人起来。“这么长的指甲,让本姑娘来帮你修修吧?”琉烁毫不留情地向裘欢的手赶去,但被他凝聚了妖力有如尖利短刃的指甲接下了。裘欢猛地转动手腕想要将她的刀刃夹断,但忽然意识到那只是由空气形成的刀。果然,风刃在他指尖扭曲了形状,避开他的手重新成型。琉烁直取裘欢的心脏,将他一直逼至一座瓦房的残垣下,刀尖刺穿裘欢耳边的断壁并不断深入,直到金属质地的真正刀刃亦深嵌其中方才停下。
琉烁单脚踏上横躺在他们之间的一具尸体,一手仍然握着刀柄,一手叉着腰,生气地质问他:“你什么人啊?竟敢一声不吭地抢了我的猎物!要知道我为了今天可是在这破村子里埋伏了整整三日!死人的心脏还能吃吗?!“
裘欢耸耸肩,兴致索然地将头偏向一边。“我不知道这里还有别的妖。不过就算有,到手的猎物就是我的,绝不可能分给你。除非你……杀了我啊。“他挑衅般地看向眼前的少女,暗自聚气随时准备反击。
“哈?你以为我不敢吗?不过我可不愿为了区区一只抢食之妖脏了自己的刀!还是只狐、狐……狐妖?“
四下如死般寂静。
“你也是?“裘欢无意识地摇摇尾巴心说自己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吧。不过眼前如同披着人类皮的修罗般的女子竟是他的同类,他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
“我!……是啊!啧,太大意了……“琉烁有些窘迫,奋力拔出墙中的短刀收了起来,转过身去,却仍然余怒未消,便走到村子中央发泄似地随意踹了一脚,踢到了什么钝物,但她也不去理会。她现出自己妖兽的特征:两只黄色的兽耳与一条同色的狐尾。“算了,看你这么努力,这块地就让给你好了,反正我也不吃死人……”琉烁摆摆手,忽然又折返回来,细细打量裘欢。仿佛发现了什么兴奋地竖起耳朵:“你也是……九尾?”
“不,只修得八尾便入了魔。”
黄色的双耳失望地耷拉下去。裘欢觉得这只狐妖情感丰沛得有点……令人无语。
“切……我还以为碰到亲戚了,真扫兴。不过既然是八条尾巴,指不定也是那边的妖吧……”琉烁晃着一条尾巴兀自沉思起来。
“那边的”?
难不成她知道自己的身世……裘欢第一次对她的话提起了兴趣。“你认识其它的八尾狐妖?他们在哪?带我去见他们!”他走上她跟前抓住她的手臂,无意间触到她的伤口,被她用力甩开。
“你白痴啊!还是故意的?用你那长指甲划一下自己试试看?早知道就帮你切掉了!”琉烁捂住手臂瞪了他一眼,“八尾的狐狸我确实见过,不过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裘欢眼底有愠怒之色,但自觉底气不足,找不到回应的理由。
“哈哈哈!你别摆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嘛!虽然很好笑就是了。”琉烁笑出声来,得意的神情溢于言表,“开个玩笑罢了。我这次来西域本就是为了到那边去,就顺带给你指个路吧!我叫琉烁,你呢?”
被摆了一道,可裘欢也顾不上生气:“裘欢。”
“裘马轻肥,此生尽欢?好名字!”琉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裘欢太过惊讶,步步向她紧逼。
琉烁伸出一根手指戳在他胸口让他后退。“别急啊你,诺,”指指他胸前的铃铛,“这上面不是写着么?这种模样的铃铛我在一棵树上见过很多个。”
裘欢微微放大的金色眼瞳中完整地映下了琉烁吐出的一字一句——
“就在那个,野干神社里哦。”
TBC
“白痴啊你想死吗!”琉烁急着甩开一脸毫无畏惧的琉华,低声责备。果然,梁弋峯径直走来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想死吗小鬼?啊?”梁弋峯蹙眉怒目相对。
“什么你还真信了……”
琉华却似乎仍然处于状况外,眨眨双眼好奇地打量对方。“咦?大哥哥你是人类吗?是人类吧?根据我多年看人的经验一定人类准没错吧?别看我现在是这副模样其实我是妖怪啦!活了九百多年的妖怪哦!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个祭典的规则呢我来告诉你吧!妖怪要装成人类而且人类要扮成妖怪哦!所以你这样是肯——定不行的啦!噢什么?你戴着兜帽啊?下面是不是有你的装扮呢让我看看吧!嘿呀!”撩起他的帽沿,“哇哦这个角!这个质地看上去很不错啊挺像的!摸上去也很坚硬呢果然是藏了一手啊小哥!你是要扮极恶鬼吗?肯定是要扮极恶鬼吧!虽然它们身上的伤痕会很明显但是穿着风衣就完全不用顾忌了呢你真是太聪明了!不愧是烁烁的朋友!看我们这么有缘就送你一根苹果糖吧!很甜的不要谢我噢!诶大哥哥你额头上有青筋爆出来了哦……”
“……都活了九百年了,今天葬身此地也应该死而无憾了吧?”梁弋峯的头上似乎都要冒出黑气来了。
“不行啊弋峯,这里可是世界树周边!”琉烁有些慌了,她害怕他真的做出要遭到天罚的事来。
琉华脸上天真的嬉笑表情在瞬间消失殆尽,他眯起双眼,微微扬起头来故意俯视隐怒的极恶鬼,嘴角勾起揶揄的弧度,而浅蓝如冰的眼中却逐渐盈满敌意。
“你活得比我久吧?可怎么还是死前人类的心智呢。这样的你还说要保护她吗,梁大少爷……?”
梁弋峯一怔,但也立即沉声:“你怎么知道我不行?如果你也是会妨碍到她的人的话……”
“弋峯?!”
梁弋峯的视线越过琉华,杀意荡然无存,转变为温和的笑容:“放心,好不容易找到你,我怎会轻易葬送自己?既然不能杀,那么半死……总是可以的吧?”
琉华耸耸肩:“可你现在没有空闲的手了。”
梁弋峯被彻底激怒了。
“哈?!那又如何!信不信我用双角就能把你戳唔噗”
琉华一拳打在他的腹部,梁弋峯手一松,琉华趁机一脚踹在他身上,跳落至地面,一边小心护着右手提着的灯笼,一边拔出藏在衣中的小刀举在跟前,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猎豹。
而前人类披着的和善人皮被它的爪撕裂。
“事已至此,休怪我不客气了——”
“住手啊你们两个笨蛋!”
琉烁忘了自己穿着和服,踩着木屐便跑上前去——
极恶鬼狞笑着拔出背上纯黑的妖刀——
蓝衣的孩童将刀尖对准敌人的心脏——
空气在顷刻间被引爆。
“哎呀!”
“啊哟!”
两声惊呼在中心地区毗邻世界树的地方响起,然而迅速地被鼎沸的人声淹没了。
“——好险好险,接住你了。”极恶鬼愣愣地看着扑倒在自己怀中的少女。她羞愤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不愿抬头看他。而远处的孩童正瘫坐在地上揉着脑袋,身旁掉落了一只木屐。
千钧一发之际,琉烁扑上前去想要阻止这场争斗,不料却被绊倒,失去了重心。梁弋峯见状赶忙停手,上前抱住她,而她的一只木屐被她甩了出去,砸到了琉华的头,将注意力尽数集中在梁弋峯身上的他措手不及地被这“偷袭”命中。
“……都是因为你啊!蠢货!”琉烁一拳挥在梁弋峯的胸口,泄愤似地埋怨。
“好啦我道歉就是了,没事便好。”极恶鬼又变回了那个温吞无害的青年,轻轻地抚着她的发。
“……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从前便怕你失控,现在你以这种方式延续生命,我更是怕你再也回不到你生前那般——”琉烁猛地抬起头来,磕到了他的下颚。“你能跟我保证,别再轻易动手了么,弋峯?”
“我——”黄眼睛殷切地看着黑眼睛,真实的自己无处遁逃。两人一时失语,终于发觉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太近了。
梁弋峯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干涩,他千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活物的温度。他张嘴却不能成句:“我……”
“哇哦!猫眼石!还是这么大一袋!梁少爷果然是吸金体质!”身旁突然传来第三者的声音。梁弋峯听到敏感的某词,条件反射地摸向腰间,发现原本挂在那里的一个小袋子不翼而飞了。“还给我!”他对着那个发现宝物一脸兴奋的孩童喊道。
“哎哟我看你们如此含情脉脉,怎么忍心打扰呢?这袋石头就当烁烁给我的赔礼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咯!“琉华炫耀战利品似地晃晃手中的布袋,宝石碰撞发出奇妙的声响。他跳过河,往对岸的祭典一溜烟跑去了。
“你!“梁弋峯急着追上去,却被琉烁一把拽回来。”好啦够了!你就庆幸你甩开他了吧,快走啦!“
原本不愿逛祭典的琉烁,现在反倒开始拉着梁弋峯东奔西跑。起初黑着脸的他还吓跑了几个买苹果糖的孩子,但也许是被欢庆的气氛感染了,他的表情也逐渐柔和起来。——就像他还是人类时那样,她想。
“两位客官来得正是时候!刚刚新鲜出炉的超大棉花糖,不来试试吗这位小姐?“装扮成狼人的老板搓着手笑笑。
“啊?哦好,那我——“
“大叔,我要买那个棉花糖!“身旁突然冒出一个矮个儿身影,掏出一颗猫眼石,献上纯真的笑容。
“哎呀这位小朋友你可真识货啊!这正好是最后一个棉花糖了就卖给你吧,好好吃啊!“老板的眼睛比宝石还要绿,直接无视了一旁先到的两人。
“算啦,反正我也不想吃……“琉烁急忙推着正尝试用眼神把琉华削成两半的梁弋峯走开,转而来到一个射击摊上。身旁一对男女走过,手中拿着一块木雕战利品。
“……世界树根?这个老板真是不会做生意。“梁弋峯来了兴致,买了十发子弹,瞄准了栓有疑似朱雀羽毛的气球,扣动扳机。一声枪响,红色的气球爆裂。
“打中了!“琉烁激动地拽着他的衣袖,看到一张错愕的脸抬了起来:”可我还没扣扳机……“
“打中啦!“含混不清的熟悉童声响起,琉华站在梁弋峯身旁的一个小凳子上,一手拿着快黏住他脸的棉花糖,一首举着枪。
“你有完没完!“梁弋峯终于吼了出来。流动的人群因为这个小小的插曲而暂时停下了脚步。
琉华接过老板递来的羽毛转过头面对面露凶相的极恶鬼,豆大的泪珠竟真的从眼眶渗了出来。
“看,那个男的居然欺负小孩子!“”现在的人啊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有女朋友了不起啊!“
耳边的窃窃私语尽数传入了当事人的耳朵。他暗自捏紧拳头,骨节啪啪作响。琉烁却先他一步走上前去,拎起琉华的后领就将他拖走。
“诶嘿嘿好险啊差点就要被他打了!还是烁烁对我最好啦诶为什么他也跟过来了?为什么要把我绑在火箭筒上……?不要啊呜呜呜你们欺负小朋友!“
琉烁看着张牙舞爪的琉华丢下一声嗤笑:“你这装可怜的伎俩,六百年前就用过了。“
一声巨响。世界树下的人们纷纷翘首张望,只见中心升起一朵巨大的火花,在暗紫色的夜空中轰然绽放,仿佛带着砂糖的甜味。像是一个信号般,无法计数的烟火纷纷被引燃,一时间天空映得如同白昼。
世界树群的中心,装扮成生前模样的极恶鬼对着装扮成普通少女的九尾狐妖郑重其事地说:“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
“我还没说我要说什么——“
“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是——“
“我都说让你别说了!“
琉烁轻轻环住他的腰,堵上他的嘴。
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不眠之夜。
END
最东边的天空由金转赤,再由赤转为暗紫,而在中心地区,细长而渐晦的红色阳光正低低交织着。原本除非祭祀的月份外绝无可能有任何生灵存在的世界树下人声鼎沸,嘈杂的吆喝声、叫卖声与孩子嬉戏打闹的声音不绝于耳。虽然正值黄昏,但早有灯火燃起,细看方才发现每个人手中都提着一盏玲珑精致的灯笼,金色的火苗在纸质外罩下跳着欢庆的舞。
“欢迎来到千年一度的提灯之祭!请各位护好自己手中的灯笼,千——万不要让它熄灭噢!祝各位玩得尽兴!”
今夜是个不同寻常的不眠之夜。
混在人头攒动的潮流中,远远便看见世界树一泄如瀑的巨大花朵,在夕阳的辉照下淡紫色的花朵表面镀上一层金色,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芬芳。如此繁茂葳蕤的世界树让琉烁想起曾经见过的一棵梨树,春天时它小小白花的香气也是如此沁人,只不过在千年之前那棵树就已经被砍掉了。
“转眼已是……千年了吗?”琉烁出神地看着尚未接近的世界树,没有发现一直被一只纤纤细手攥得发皱的衣角一松。
琉烁与她的同行伙伴——温安,就这么被人潮分隔开,各自被卷向不同的方向。
琉烁冷着脸在人群中搜寻了一圈,无奈温安的身形太小,根本无法轻易看到,于是干脆抱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放弃了。
到头来还是不适应与如此多的人共处于同一个空间,琉烁甚至觉得那样的情境之下,连温度升高几分的空气也变得缺乏氧气,令人窒息。她始终在世界树周围流连,不觉间便晃到一条清河的对岸,岸边翠绿的竹林间雾气氤氲,和一河之隔的世界树群比起来显得有几分阴暗。琉烁信手拈下一叶,丝毫不顾自己穿着浴衣,蹲在河边,将竹叶在手中绕着把玩。
她看着水中的倒影——一只只有一条尾巴的黄色九尾狐妖,为了祭典特意藏起兽耳和尾巴而化为完全人形的那副蠢样子。她腾出一只手将有些凌乱的头发撩到耳后,思绪被川流不息的河水冲走,不着边际地再次漂回千年以前。
在同一条河边他们不小心撞见,她有些慌张地想要躲藏,但他只是笑着将她额前的碎发抚到她的耳后,略带宠溺地说:“这样的你也很美呢。”
手中的竹叶舟成型,她将其放入水中,一尾淡淡的波纹晕开在水面,扭曲了她的倒影,复而成型,恍惚间她看见一个生者双角的乌发男子。
“一千年了,究竟是我在追逐着你,还是你在追寻着我呢……”她自知那倒影只是自己的心魔,却仍然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脸颊。
“果然这样的你,也很美呢……”同样为她熟稔的男声响起。
“?!”她一惊,将河面拍得水花四起。
“一千年都过去了,这个小把戏还能吓着你?”这一次声音切实地从耳畔传来,混和着笑意和他冰冷的吐息。
琉烁沉默着抄起一手的水向梁弋峯的脸甩去。
手在半空中被紧紧抓住,挣扎了一下便轻易放弃了。“你还好意思再来见我?上次明明不辞而别,是谁说要、要……要和我——”如果她现出耳朵的话,它们一定红得如同晚霞。
“我来参加祭典啊。”他温柔地打断了她的窘迫,“曾经身为人类的我有幸参加第二次,这种千载难逢的赏花好机会怎能错过?”
“……我就讨厌你那副拐弯抹角的样子。”
“我猜能在这里见到你。”
名为梁弋峯的前人类松开琉烁的手腕,转而握住那只沾着清冷河水的手。琉烁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感受他比河水还要冰凉的温度——死过一次的,极恶鬼的温度。过了一会儿他收回了手,站起身对她嘱咐,声音沙哑:“我要去买那个最大的烟火,去去就回,在这里等我。”又戏谑地补上一句:“不过就算你跑进人群里我也能找到你。”
他走了。像一个梦。琉烁看着悬在空中还在滴水的手苦笑,胸中怅然。
出人意料地,耳边又响起一个声音,不过这次是个略带稚气的童声。
“看你独自在这里发呆,还真像你的作风啊,烁烁唔啊啊啊啊——”
琉烁一手捏住扮成人类小孩的弓妖琉华的右颊,哭笑不得:“哎哟原来是神棍先生,今天遇到的熟人怎么这么多!”
琉华被她掐得眼泪都出来了:“呜呜不要欺负小朋友啊烁烁!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看来我们这六百年的缘分还没有尽呢!你知道吗我这副摸样实在是太有用处啦!一路上到处骗吃骗喝呃不对有很多人都送了我吃的,还有一个熊妖大叔送给我一根苹果糖,看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去参加那么热闹的祭典太可怜了就送给你好了对了你背后那位也是熟人?”
琉烁直起腰转身,金系的极恶鬼悄无声息地站在眼前。梁弋峯背上交错地插着他的一柄妖刀和一个小型火箭筒,让这个原本被戾气缠绕的恶鬼变得有些令人忍俊不禁。
“他是谁?你的朋友?”梁弋峯微微偏头发问,神情是纯粹的疑惑。
然而琉烁仍然下意识地将琉华护在身后。“没错他是——”
“她!的!男!朋!友!哦!”琉华一溜小跑站到琉烁身边,踮起脚勾住她提灯笼的手,朝着梁弋峯挺起胸露出孩童般纯真但又透着几分炫耀玩具般得意的笑。
“哈?!”剩余的两人错愕地齐声。
TBC
前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18195/
踏出那家店铺,可以听到店主在后面关门打烊的声音。瑞文轻轻笑了,难得大赚一笔的机会,让这家伙白白丢掉,也算是给了他一点教训。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皮面书本,打开翻阅着,接着在一张残页停下来。
少女仍然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盯着他手中的动作,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从猫头鹰木雕身体里取出来的纸卷突然活动起来,像一条小蛇一样抬头环视四周,接着扑向书本,一列一列地把残页补全,然后用力抖了抖身体,把文字抖落在这空白的一页上。
“……活的?”
少女小声询问,瑞文望向她,她却扭过头去,好像为了让问题听起来像自言自语。
“可以说是活的,书上的文字被人们传颂得越久,生命力就越顽强,更何况是藏身在世界树内部。传说遍布世界的树根除了索取祭品吸收力量,也吸收着人类遗留的一切记录。刚才看到这个木雕,就想这样试一下,结果还挺不错。”
“这是咒文?还是封印?是力量强大的东西吗?”
似乎感到自己的发问太过直接,少女移开目光停顿下来。
“……不对,要先报姓名……我叫做竹青。”
下面该怎么接?少女踌躇了一会儿。似乎看出对面的男人正在强忍笑意,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很美的名字。”
“美……?美丽的名字有什么意义……那,你叫什么?”
“瑞文。”
“姓氏呢?”
“拉修列特。”
“……好难念。”
不知是不是错觉,竹青看到,对方的笑容淡淡隐去,接着轻轻叹了口气。
“以前也被人这么评价过。”
“那,这是什么?纸卷和书上写的是什么?”
“能读出来却不知道吗?”
“回答问题!”
瑞文看着再次皱起眉头的少女,她举手投足都和普通人类无异,但操作冰雾的能力,以及能够轻易读出古卷上的文字,都表明这是个比人类经历过更漫长岁月的生命。然而她周围并没有令人恐惧或敬畏的气氛,只是像个远离人世,自我保护意识过度的孩子。
“书本里是传说、故事和诗。”
似乎是明白了书本上的记录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厉害的东西,也没有攻击性,竹青的肩膀放松下来。
瑞文的手指从书上划过,开始讲述这新加入一页的内容。
“贝奥伦德是古代人类王国乌拉诺尔的英雄,芙蕾雅则是同一时期非人国家卡斯蒂利亚的司祭,两个国家诞生的时代,生命可以从大地上自由汲取力量,远远不用付出像今天这般惨重的代价。但在两国鼎盛时期,世界树开始需求祭品,尚武的乌拉诺尔与拥有强大法术力量的卡斯蒂利亚爆发了冲突。”
“卡斯蒂利亚的领土比乌拉诺尔广阔,起初一直坚持着不战的原则,只是单方面抵御进攻,但统治者由于久病和衰弱陷入对死亡的恐惧,想要消灭敌人换取寿命,人类王国的领土惨遭践踏,贝奥伦德的家乡就在其中。”
“而乌拉诺尔统治者让全体国民陷入了狂热,集结大军用尽一切手段屠戮敌人,制造的恐怖远远超过了反抗所需要的程度,卡斯蒂利亚军开始节节败退,司祭作为使者想要停战议和,却被刺瞎双眼扔进山谷。”
“又过了许多年,战争并没有终结的迹象,贝奥伦德开始对自己的战斗产生怀疑,芙蕾雅的愤怒变成了孤独与哀伤,歌谣中并没有叙述两人如何结识,但巧合让他们走到了一起,这时候两人都为国家与同胞所厌弃,他们决定要终结这场战争。”
“操纵时间的人类与操纵水之力量的妖怪吗?”
“对,他们把最终战场变成了蓝色的琥珀,静止的海洋。据说那片海存在至今,已经变成了大地的一部分,人们行走在上面,可以看到水下的城市和军队。”
“……”
竹青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
“好蠢,这么做,不是什么也得不到吗。”
“为欲望驱使的生命都是盲目的。”
“这里,这里……好多地方不明白。”
“传说毕竟太久远了,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已无从知晓。”
“……不过,旋律很好听。”
竹青的目光掠过一行行字,嘴唇翕动着,轻声哼出时而铿锵时而婉转的音调。
瑞文凝视着对方的侧脸,盯着她发上盛开的花饰,润泽的嘴唇,柔软的脖颈。
无法理解,便无法意识到相异之物的价值,人类和妖怪彼此陌生的时候,践踏对方的生命就像踩碎一片枯叶、踏过一朵野花。但假如去观察,去谈话,去领会,他们之间,真的有那么不同吗?
——回忆中的人和面前的这个少女。
“就算将来的时代,只是活下来就要拼尽全力,也决不能忘记抬头看看周围,看看前方。”
——哪怕还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也要去尝试,去传达,告诉对方自己的处境,再努力聆听对方的话语。如果是她,一定会这么做吧。
“喂,你在看什么?”
竹青读完了一整页,转身回望陷入沉思的男人。
瑞文摇摇头报以微笑,说很像过去的朋友搞不好又会激怒她。
竹青看起来已经彻底放松下来,她仍然维持着形体和容貌,但不再隐藏身上非人的气息。
“人类真是好奇怪,明明寿命很短,还会花费精力创造和保存这种没用的东西。”
“嗯,正因为短命,才需要把事件和想法像这样记录下来。”
“你……也很奇怪,你是人类没错?”
“……是的。”
“人类不是要扮演妖怪吗?”
瑞文想起自己身上半吊子的伪装,本来是为了迎合祭典的气氛稍稍改变了一下装束,但散步中途就忘记了。他用手分开额发,前额露出小小的尖角。
“什么嘛,你那是……”
竹青笑起来。
下一瞬,披散着长长鬃毛,前额闪着幽蓝光辉的黑色独角兽高高抬起前蹄,再重重踏在地上,石板地上擦出一股火星。
“哦?哈哈哈哈哈!……这,这个,金系的法术也有这种作用吗?还真像啊……”
“见笑了。”
“唔……呵呵……摆着这种面孔说话还真奇怪……”
竹青笑得更厉害了,她看起来非常开心,抚摸着独角兽的脖颈,在四周转了一圈又一圈,摸摸那支角, 又拍拍它的脸颊。
“不过,还是原来的样子好些。”
最后,竹青把手放在独角兽的鼻梁上小声说。
“多谢,维持这个形态很疲劳。”
独角兽衔起地上的衣物搭在背上,准备恢复人形。
“啊,对了,这个……”
竹青指着独角兽左边前蹄上环绕的火焰。
“嗯?”
回应她的已经是恢复原样的青年。
“我的灯笼总是点不起来。”
竹青伸出手,白皙的手腕上挂着一只镶嵌精美的腕饰,下面鸟笼形状的吊坠里,像木炭一样的小小火种闪着忽明忽暗的光。
“这个吗……”
——水系的力量太强大了,抑制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吧。
——为了祭典,也挺努力的呢。
瑞文半跪下来,仔细整理那个腕饰,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携带的火种注入竹青的“提灯”。对方的手柔软而冰冷,随着逐渐旺盛的火光变得通透,仿佛连肌肉和骨骼都看得清楚。
“哦……这就好多了!”
竹青开心地勾起了嘴角。
瑞文目送着自顾自跑走的少女,快步跟上去。
——还是笑容更适合你啊。
……
“苹果糖!”
“打地鼠!”
“炒面!烤乌贼!”
“捞金鱼!”
少女兴致勃勃地沿着街道一家一家店铺逛过去,男人则沉默地跟在后面。这光景在旁人看来大概不过是普通情侣或是一同来祭典的家人,恐怕不会有人注意到……
“那种东西,用这些来换就可以了,你手里的药材足够把整间店买下来。”
“喂,不要那么用力!”
“……稍微站远一点,火生不起来了。”
“不要用冰!金鱼会冻死的!”
一边提醒和阻止稍不注意就会出乱子的竹青,一边选择着不会被学生发现的路线,瑞文觉得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还真是捡了一个大麻烦。
——不过,这样就不会沉浸在回忆里了,忘记过去,忘记未来,好好享受祭典,也偶尔这么做一次吧。
瑞文似乎在人群起伏的声浪和音乐声中,隐隐听到了风中传来的话语。
终于,两人到达了集市尽头,那里是宽阔的河滩,夜色下河水显得幽深沉黯,形态各异的美丽河灯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河对岸,奔向世界树的人群点燃火把,在山坡上形成一条蜿蜒的长蛇。
天空中炸响沉雷般的声音,在山谷和河流之间回荡,绚丽的烟花随即绽开,夜空仿佛一幅织锦,闪烁的金银丝线交织穿梭,再化作光雨从天上落下。
这是避开人群欣赏焰火的好地方,竹青不断用目光追寻着天空中的花朵,似乎想要数清究竟有几种颜色。
瑞文则站在水波荡漾的岸边,看河灯缓缓穿过烟花在河面反射的光芒,因为什么也不说多少有点尴尬,他自言自语一般轻轻讲着。
“人类会因为盛大的烟花终将烟消云散,而感到寂寞并感叹人生无常。”
“哦……”
竹青也以不知是否在听的态度回应。
“以法术制造烟花,是方便而且不会留下痕迹的方式,不过要避免力量的相互干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哦……”
“中心区域和东域河流很多,夏天夜晚放河灯是常见的活动,每个地区都有最流行的形状,附近是莲花,东北是船,西边是天鹅和鹳,南边是兔子。”
“哦……”
“世界树盘踞的山顶建了神庙,平时也有人去那里许愿,但据说只有在祭典上许下的愿望才会实现。”
竹青突然沉默了,她眯细眼睛,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瑞文……你,有想向世界树祈求的东西吗?有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的心愿吗?”
一整晚第一次被对方以名字相称,男人楞了一下。他略为思索,接着肯定地回答。
“有。”
竹青抬起下巴,以不安的表情注视着他。
“想要得到,想要取回的东西,要多少都能数得出来,但我也被托付了别人的期望,或许对我来说,能够完成那个愿望,才是我最想实现的事情。”
“所以……你不会去那里?”
竹青指着闪烁着光芒的山顶。
“是的。”
突然,竹青的语调变得轻快起来。
“我知道还有别的许愿方法。”
“真的吗。”
瑞文饶有兴趣地听着,如果是面前的她,说不定会说出什么古老的秘密。
“在焰火消失的时候许愿,五个里面有三个会实现,加上那么做的话就有十成把握。”
“做什么呢?”
“吻。”
男人瞪大了眼睛,仿佛比听到自己要参加祭典还要惊讶。
“你……说什么?”
少女看起来相当认真。
“不对么?”
“从没听说过……我肯定你弄错了,是谁告诉你的……”
瑞文看见竹青脸上的表情由郑重转为遗憾,由遗憾变为恼火,接着蹙起眉头深深叹了口气,像是因为疏忽而错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
“啊啊……”
接着,竹青感到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拥入怀中,她甚至能感受到站在背后的人沉重的心跳,和吹动自己额角发梢的温热呼吸。
——好温暖。
耳边传来温柔的低语。
“许愿吧。”
前篇:http://elfartworld.com/works/17908/
夜晚的市集回响着欢快的音乐,虽然是东方风格,风笛和提琴的旋律却恰到好处地融合进来,丝毫不会显得突兀。人们一个个开始起舞,华服上的花朵和飞鸟也一同旋转飞舞。不分种族、年龄、性别的欢乐和狂热,随着拨弦的节奏在大地上蔓延。
青年导师随意披上外褂,向街道另一端走去。他合上眼睛,让和着烟火和食物香气的凉爽夜风从前额拂过。
学生们早就从身边散去,和适应苦难一样适应欢乐,大胆而毫无顾忌到自私的程度,这正是只属于他们这个年龄的权利。
而把挫败,恐惧和悲伤深埋心底,尽情享受着稍纵即逝的祭典,贪婪地注视一切,似乎要把所有景色刻在眼底的“大人”们,也正在取得他们应得的奖励。
这个时候,自己——
黑暗中有种压迫感从两侧袭来,他立刻睁开眼睛环视四周,音乐依旧欢快,人群没有任何异常。
——我该做什么?
青年伸出手,空中舞动的萤火在掌心投下小小的光芒。
——可以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只是闭上眼睛沉入无梦之眠吗?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候一样。
一道闪电穿过正在庆祝丰收的人群,人们像风中的稻草一样倒下,身体像被细线割开的黄油,自身躯中段滑落到地上。
祖父、母亲、被拼命保护在身躯下的幼弟、总是嘲笑自己的邻居小孩,一起打闹的朋友,还有要还书给她的,教会收养的女孩子。
血和躯体散落得到处都是。
尚且年幼的他哭喊着向最该保护所有人的导师求助。
而当锐利的薄刃割开喉咙之前,他瞥见了老人指尖那道光线。
这个噩梦重复了成百上千次,仅凭记忆,他仍然能够想象出每一张面孔,每一个表情,从丰收祭黎明开始每一分每一秒发生的事情。
……
——假如这里发生那种灾难,首先要……
瑞文摇摇头,试图挥去脑海中浮现的晦暗念头。如今已经没有了嘲笑,也没人会给他指引道路。随着知识和经验的增长,愈来愈强的能力反而扩大了心中的不安——不管多少次重复,微小的改变都会产生无数连锁反应,制造出意想不到的结果,然而,唯有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永恒不变。
——无法让每一个人都得救。
无数次的努力留在心里的,只是深深的遗憾和愤怒,对轻率地丢了性命的人,和不去考虑明天,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活着的人。
或者,这纯粹只是憎恨着自己的无能和无力,羡慕着手中没有这份选择权利的普通生命。
“笨蛋啊,又在替神明想事情?”
他似乎听到那个开朗的声音。
“那我就替神明发笑好了,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
这时候的她,会用手指顶着自己的眉心,露出朝阳般灿烂温暖的微笑吧。
——最想要保护的人,不惜献出灵魂,坠入深渊,付出一切代价也想要让她的时间停下来。
一瞬间瑞文以为,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甚至整个人呆立在那里,等着下一秒被取走什么。
街道尽头站着一个少女。
青色微卷,总是随着奔跑的节奏飘动的短发,清澈明亮的眼睛,无论是面对新生,鲜血还是死亡,总是挂着毫不退缩的微笑的白皙脸庞。
那无疑就是她。
“……奥尔维亚!”
“……再来一次!”
少女的声音把瑞文拉回现实,她并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呼喊,而是皱着眉头把一大把晒干的草药抛在面前的长桌上,她的额头微微渗出汗珠,眼里闪着热切的光芒,接着端起面前对她而言十分沉重的……
——奥尔维亚会开枪?
瑞文按了按额角,努力说服自己放弃不切实际的想法,那不过是和奥尔维亚长得很像的女孩,而修习水系治愈法术的少女已经成为了回忆,始作俑者不过是祭典的气氛和晚餐时的酒……
——砰!
枪响了,后座力让纤细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再来!”
“好好,您付的代价够在这儿打到明天早晨,不过话说回来这枪法还真是……”
——砰!砰!砰!
枪声连响了三次,明显带着怒气。
“看您玩了这么久,不如就送您留个纪念……”
“我要自己赢回来!”
“那也不必把得了纪念奖的客人全部赶走……好好,不要拿枪对着人,就算是改装过,被打到也会淤青的!……您一晚上都在这玩吧,大不了我的生意不做了。”
——不,还是和奥尔维亚一模一样。
黑发青年笑了,他把长长的外褂整理成易于活动的形式,向散发着明亮橙色灯光的长桌走去。
长桌上架设着一排步枪,枪栓和扳机全部做了改造,成为只能发射软木塞的玩具,然而看看枪口后面的墙壁,还是让人哑然——
靶子被空间法术置换到百米开外,初次尝试的人能不脱靶就很幸运。按照看板上的说明,大部分人似乎都只能得到末奖。
瑞文把目光移到奖品陈列架,发现了更加让人惊诧的事情。
小人偶、洋娃娃和制作粗糙的动物玩具中,混着一个猫头鹰木雕。
——抛开枪法不说,眼光还不错。
“哦哦!您看,有别的客人来了,不如今天就到这儿算了。”老板一副得救了的表情,把手伸向陈列架——
瞬间,瑞文脚下传来薄冰开裂的脆响。
寒气让整个地面都结冻了,石板地上结出冰晶,这是美丽而致命的花朵,老板吓得连连后退,来不及的话,整条腿都会冻在地上吧。
——真是,个个都是没常识的家伙。
瑞文做出没有敌意的手势,试图安抚瞪大眼睛怒视自己的少女,接着将一只小口袋里闪闪发亮的细沙倒在长桌上。
“老板,我试一下。”
“时计之砂?今天的客人都够大方,那么请便,祝您好运!”
瑞文端起枪,计算着距离和子弹飞行会受到的影响,接着迅速开了一枪。
——准星被调过了。
把那种奖品堂而皇之地摆出来,却在道具上做这样的手脚,真是让人无话可说。现在,只要做到得末奖的程度……
但是,枪身的触感,扳机的弹性,瞄准,发射——
仿佛将指尖的动作直接传入敌人心脏,子弹一发发飞向远方,进入被改变的空间时传来轻轻的振动……这种感觉,简直太完美了。
——糟糕。
直到子弹打完,瑞文才意识到,背后的目光似乎变得越来越严厉。
“喔哦哦!这是——真厉害啊!”
店主取来靶纸,用手指摸着四周密密的弹孔,没有一发穿过靶心,但在边缘交织成完美的图案,好像两颗星镶嵌在一起。
“有什么想要的?不光是这个,这个,还有那边的……您不会也想选这个吧??”
店主还在火上浇油地说着,同时握住陈列架上那个木雕圆圆的身躯,不住上下挥动。
“你在炫耀吗?”
少女的怒气终于爆发了。
“不……那是你的。”
瑞文从不知所措的店主手中,接过那雕刻得有些稚拙的木雕。
“在此之前请稍等一下。”
把猫头鹰的头部稍稍旋转,再把交叠在一起的翅膀展开,拆卸下背后几片羽毛,瑞文从其中轻轻取出一小片纸卷。
纸卷经年日久但仍然保持着韧性,解开捆扎的细线以后,它伸展成令人惊讶的长度,上面密布优雅而古老的字迹。
“《贝奥伦德和芙蕾雅》?这里面居然藏着东西……”
少女发出轻轻的惊叹。
“擅作主张十分抱歉,我能把它带走吗?对我来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
“……”
少女抬起头,迎接的是非常温柔,悲伤而充满回忆的目光。她困惑地眨了眨眼。
“……算了,随你好了。我想要的本来就只是世界树的根而已。”
“什什什什么???世界树的根????这个二手市场捡来的破木头吗???”
老板结结巴巴地叫起来,但脚下的冰面发出了响声,他上下打量了两人一下,还是把后面要说的话吞到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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