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5年】
維特將所有的馬俱都擦拭乾淨,他已經在這個要塞里面住了半個月,這裡住著的都是些士兵,他們幾乎天天都外出去捕殺入侵者和偷渡者——跟自己一樣的人們。
維特並不能被算成一個人,他沒有身份,頂多是個東西——周圍的人也只把他當作一個東西。
可是維特不在乎,他已經習慣了,從出生在礦場的一刻自己的身份就已經入定如此,他現在只能感謝自己沒有被殺死,十二年來他第一次穿上乾淨的衣服,第一次吃飽,第一次有床可以睡。
這些人對自己已經太好了。
維特小心地將沉重的長劍搬到架子上放置好,太高了他掂起腳才勉強夠着,他肩上的瘀青仍舊隱隱作痛。
“喂!偷渡的!還活著嗎?”
維特倏地回頭,差點撞到架子,慌忙之中才好險穩住,他認得這個聲音的,那是當時在雪原上將他從人販的馬車上鬆綁的騎士,年輕的臉看起來並不比維特大多少歲,卻有著比其他士兵更懾人的氣勢,在見過了這帝國的元帥後,維特才知道當時的騎士便是元帥的兒子——王子,或者這樣稱呼。
此時他並不明白為什麼帝國的王子要來馬厩找自己——可能是自己犯了什麼錯,或者像其他人一樣只是想找自己麻煩取樂。
不管是什麼。
“是,大人有何吩咐?”維特低著頭,目光擺在那雙白色的靴尖上,他的話音在顫抖,小到幾乎聽不見。
“不要這麼畏畏縮縮的。”對方不高興地說道,一把拉著維特的頭髮強迫他抬頭看自己,“一副沒用的樣子可不能留在這裡。”那淺綠色的眼睛比什麼都高傲。
“算了,跟你講也沒有用。”王子說,才把維特放下,“你——叫什麼名字?不會連個名字都沒有吧?”
“維特……”
“轉身。”
他聽見這個命令的時候愣了一下,但還是乖乖地照做,下一秒王子就掀起了他的襯衫,露出背後的烙印。維特被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慌忙地想要將後背藏起,可是對方只是笑。
“跟我們這裡用的格式很像嘛。”王子說,“雖然我們這裡已經很少用奴隸了,但你沒有身份呢,照理來說還得再烙一個,你說這次烙哪裡好?我讓你選。”
維特抿抿嘴,並沒有回話,他不記得烙印,似乎是出生就在他身上的東西,他知道自己不該感到恥辱——畢竟自己是個連自尊都不配擁有的東西。可是為什麼此刻他卻這麼想要躲起來不被看見?
王子在他背後祛了一聲。
“這樣沒出息,以後永遠都只會是一個隨手可丟的廢物。”這一次開口,便不是方才的調戲,而是滿滿的不快和惱怒,這讓維特想起了從前的工頭,接下來給他的估計就是鞭子或者拳腳。沒關係,維特會對自己說,過了就好了。“倒是回話啊!”隨後一巴掌就拍在維特後腦上,令他差點失去重心。
“是,大人……”維特回答。
“我還期望著自己撿回來一個有用的東西,看來是我太高估你們這種人了。”維特感覺到有東西在頂自己的后腰,於是回身去面對王子,才看見他手上握著烙印用的模具,上面排好文字,“我東西都準備好了,看到沒?沒想到是個這麼沒用的,那我還烙什麼?直接殺了還比較簡單。”
維特並不想死,他撐過了一切,就是為了活著。
不管遭遇了什麼都沒關係,只要自己還能繼續活下去。
當他意識到的時候,發覺自己已經跪在地上低聲哀求。“請不要殺我,”他這樣說,“我願意做任何事……”
對方一抬腳,就將維特踢倒,他感覺鐵烙的模子敲擊在他身上,就算他缩起來,也還是不斷擊打他的背部。就像在礦產的生活,維特在心裡說道,你知道的,這種感覺。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王子立在他上方大聲斥責,“給我個理由不殺你!聽到了沒有?給我看看你的意志,你的尊嚴啊!”
維特嘗到了口中的血腥味。
“難道這就是能滿足你的生活?任人擺佈,受盡欺辱?”王子沒有任何停手的跡象,反而更加用力,“不是要我不殺嗎?倒是想辦法不要死啊!”
鐵棍敲在維特的手腕上,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斷裂,但隨之而來的卻是恐懼——他阻擋了,他竟然阻擋了,如此忤逆的舉動要是在從前這便是跟死了沒有任何區別。
維特的每一個思緒都在責罵他的愚蠢。
王子看著維特,那樣的眼神帶來的壓迫幾乎能讓他崩潰。
可是下一刻王子卻揚起嘴角,手中的模具離開地上一臉困惑和害怕的維特。“這不是可以的嗎?”他用腳尖推了推維特,“起來。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維特全身都因為剛才的責打而疼痛,但還是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他不知道現在是如何,更不知道這個人是否只是想要開一個殘忍的玩笑。“我……”他戰戰兢兢地回答,“這樣的生活對我來說已經很令人滿足了……”
王子抬起一邊眉毛,“真的?你是認真的?”
維特點頭。
對方無奈地嘆氣,揉了揉額角,“你……真是沒救了。這樣吧,”他說,“你以後就跟我做事,聽見沒?”
維特聽見了,可是他並不明白,他只確信這不解全部都寫在自己的臉上。他的目光跟隨著王子繞過馬厩的柱子到另一頭的爐火邊,王子將手裡的模具放進火裡,直到有字的那一端發出紅光,才回頭招維特過去——維特乖乖地照做,就算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什麼。王子的手拉住維特的右臂,力道之大手指能陷進幾乎只剩骨頭的手臂,那燒紅了的鐵就在維特的眼前被按壓在皮膚上,鼻子裡聞到一股燒灼的氣味。
維特放聲尖叫。
“閉嘴,這一點根本沒什麼。”王子不耐煩地取下模具,扯下一塊皮膚,留下焦黑的傷口,另一隻手還捏著維特,而空閒的手再一次拍在他的頭上,“叫你閉嘴!”
被這一拍維特才回過神,他極力閉著嘴不發出聲音,可是眼淚還是不斷落下。王子從口袋裡取出藥和繃帶為他包紮,手法雖然粗糙但是非常熟練。
“好了。”王子最後說,“居然弄得這麼麻煩……”他放手,“你以後只認我做主人,知道嗎?這個帝國啊——總有一天全都會是我的。”他笑,也是比什麼都高傲,“倒時候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令人滿意的生活。”
【3778年】
一無是處。
那外來者的腳步在地板上敲出均勻的節奏,像一個演員一樣輕柔優雅,他的身體和背後的影子也隨之起伏旋轉,光著雙足,攪動地上的血泊。
提希斯不知道該怎麼辦——他第一次不確定自己該做什麼,他覺得自己應該先弄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可是耳裡聽見的卻只有笑聲。那外來者——是他嗎?提希斯這一刻這樣問?真的是他第一天見到的那個人嗎?
鮮紅的雙眼告訴他,不是,再也不是了。
那麼站在這裡的又是誰呢?
外來者繼續笑着,緩緩跪下,接近地上的一具死屍,細小的身體被殘忍地剖割,那外來者抬眼看了一下提希斯,讓他感覺到這是一個嘲笑,從一開始,他就是被嘲笑的對象——他想要起身趕走這人,想要把這人按倒在地,用這人的手法將其對待——提希斯握緊拳頭,指骨在掌中擠壓地生疼,可是再怎麼高漲的憤怒也無法令他有所作為。
他憎恨自己為何無法更加強大。
用了自己的身體換來的力量,在此時也無法拯救自己的弟妹,那麼他還有什麼用處。
外來者並沒有拿起他們的砍柴刀,或許是過於沉重了只會阻礙他的動作,他用手裡的小刀在切割屍體的頭顱,動作隨意粗糙,有些吃力的樣子——每一刀都在提希斯的心理留下傷痕,每一處都比身上的創口更痛。
他卻只能看,被切斷的腳踝,被奪去了舌頭,他只能看。
神吶,提希斯在心咆哮,為何在此時拋棄你的使者。
角落的蠟燭微微顫抖,光打在牆上將外來者的身影照出,黑影和長尾也跟著顫抖,此時他已經放下小刀開始用雙手撕扯,想要將提希斯弟弟的頭顱扯下。
停下來,停下來。提希斯閉上眼,為什麼不回答?為什麼選擇現在對我噤聲?
“別睡著了啊。”外來者突然說,提希斯立刻反射性地睜開眼睛,那外來者就在離他這麼近的地方,手撫過他的臉頰,深紅色的髮絲輕觸他的額頭,提希斯用力掙扎也毫無用處。
外來者笑著。“你不準離開。”他低語道,“你沒有地方可以去。”
他的手指向上移動來到他的眼周。“這是我的地,一切歸我所有。”
在房子的角落,燭光無法觸及的地方,提希斯看見了,他一直在呼喚的身影,他的神,他的救主,可是帶來的卻不是希望,而是因為明白真相後得到的無奈絕望。長了曲角的女孩也在笑,淺綠的目光止於外來者的背影——那是什麼樣的眼神,提希斯會說那是一種欣慰和興奮的混合。
原來神選的從來就不是自己嗎?
外來者最後親吻了提希斯的耳朵,罌粟花的氣息。“沒有人會幫你。因為這條街是地獄。”
【3894年】
斐契走上鐘塔的樓梯,他好久沒有走到這裡來了,也不知道該說懷念還是不懷念。他推開頂端的小木門,那個巨大的鐘和齒輪就在他面前擋住對面窗口的光,他緩緩地繞過障礙物,坐在窗原的人似乎嚇了一跳,立刻回頭,才放下心。
“怎麼在這裡啊,很危險的。”斐契說,“掉下去就完了。”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你們才會是最高興的吧?”基里爾微笑,調整了一下坐著的姿勢,“傷勢還好嗎?”
斐契點頭,坐上窗台,他幾天前被抓去地牢,那些處刑人還很開心地去關他的牢房裡面轉了幾圈,要不是基里爾來,他現在估計已經在被扔進焚化爐的路上。真是不甘心,他在心裡說,明明就是敵人。
“謝謝。”斐契說,看著基里爾的左手,也是纏著繃帶,這個傻瓜,居然就這樣空手往帶刺的鐵索上面抓,整個地牢中心都快被嚇出病來了。“你呢?給我看看。”接著他握起基里爾的手小心地檢視,看對方的反應,似乎沒有稍早看起來的那麼嚴重。“讓陛下受傷了,現在整個地牢都會恨死我。”
說得好像他們以前不恨一樣……
“沒關係,再過不久你就能回去了。”基里爾回答,抽回手,抱住自己的膝蓋,側著頭,望向底下的城市,今夜並未下雨。午夜的首都大多都熄了等,西城尤其無光,而東城相較之下卻很明亮,城堡腳下的間城區還能見士兵在巡邏,就算早已進入宵禁時段,首都的宵禁比其他地區長,也更加嚴格,城門都緊閉了,沒有人能出入。
斐契並沒有看著城市,而是將目光放在面前的人身上,這個帝國的王。
仁慈的王,人們都這麼稱呼他,斐契卻要在這個形容詞後面提上疑問,仁慈嗎?還是只是殘忍的一面呢……
那淌滴在自己身上的血和平靜的眼神,彷彿一邊在說:我還是在乎的。
另一邊卻在說:你能活著,是我允許。
基里爾閉上眼,“我想厄裡西斯進城了。”
“那我該走……”斐契正要起身,他不知道這人怎麼突然這樣說,但他現在最不想看到就是厄里斯,隨後卻被基里爾抬手制止。
“沒關係,他走不到這裡。”他說,“但你這幾天要小心一點。”
斐契笑,“我可不打算待幾天。”
“是嗎……”基里爾小聲地回答,似乎有些失落。
斐契也跟著沉默了,他不確定自己該說什麼比較好,這不是一個容易取悅的人,也不是一個容易被激怒的人——反而是這樣才難以相處,斐契還在努力地搞清楚這失落從何而來。
“真好。”過了很久基里爾才又開口,這次帶著微笑——溫暖的笑,“有這麼大的家。”
“明明就麻煩的要死。”斐契回答,“你還敢說我?你的哥哥和妹妹們呢?你們還有血緣關係。”
“他們……”基里爾這時仍舊在微笑,“我們一年前還想盡辦法要殺死對方。”
也是,我忘了。斐契有些後悔他說了這些話,王位的爭奪雖然沒有在表面上看起來很激烈,但是腥風血雨終究無可避免——前國王和斐契自己的父親都成為了犧牲品。有時候斐契會害怕,他沒有任何理由感到害怕——因為沒有一點證據可以支撐這背後的原因——可是他有時候會想,基里爾所操控的,比他現在知道的還要多。
他不確定,也不想確定。
基里爾突然抬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事情一般,“斐契。”他說,“加入我好不好?”
斐契愣了一下。他很想,斐契會這樣說,但他不行,有些基里爾堅守的東西他至死無法認同——他沒法為這種人做事。“對不起……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是嗎。”基里爾點點頭,跳下窗台是想要回去了,他走了幾步,然後回頭,還是那樣的微笑,“下次記得稱呼我陛下。”
【3780年】
“一無是處。一無是處。”
鮮血在空中潑灑成一道艷麗的弧線,如同畫家的顏料一樣濺到戴米歐司的身上,給了他蒙塵的灰色布一點不同的色彩。要是平常,他會對此大笑的,但此時腦中卻一片空白。
而大笑的,是那個外來者,在鹿的面具之後,那雙血染的雙眼充滿了對暴力的渴望和對弱者的嘲諷。他放開手,手中本來拽著的人踉蹌了幾步,血染紅他的衣襟,還不斷地從脖子上深深的刀口中湧出。
外來者——這個人的到來是一切災難的開始。兩年前這個瘦小的孩子流浪到此地,怯懦膽小,被他們的王當作玩具作弄,直到那一天,大雪紛飛的那天,宴會開始,街上被無數頭顱點綴的那一天,這個外來者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殺死了山羊們,向他們宣戰。
戴米歐司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的王要邀請這個人加入,要是當時能夠處理掉,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可是此刻他也沒有辦法想到這麼多。他的雙手彷彿不屬於自己,手中的刀落到地上,伴隨了一聲撞擊,他以為自己還站在廚房裡面。
阿朱思睜大的眼睛裡只有求助,伸出手不斷朝戴米歐司走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害怕?
“已經……已經沒事了。”他聽見有人這樣說,“過來,到我這裡,傷害你的人已經消失了。”隨後他便往下看,腳底下卻不是那個女人的屍體,太細小了,還掙扎著,在微弱的呼吸中試圖移動自己,鮮血漫開,觸碰了他的腳尖,帶著地上的沙石塵土,這並不是廚房的地板。
疑惑將心中阻塞,他再次抬起頭,阿朱思不在了。
戴米歐司,你殺了人,懦弱的人啊,赦了敵人的命,卻對無辜之人用刑。
他跪地尖叫。
外來者輕輕地笑。“兇手。”他玩笑般地說,“這次可不是我。”
阿朱思,連同街上的幾個同伴都指著自己的保護——但他唯一做的卻是殺害了相信他的人。
不,是那個人做的,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人的到來而逐漸陷落地獄。
“外來者!”他放聲咆哮,彷彿那就能化為劍刃將面前的笑臉劃破,但在此時又顯得無比無力。
“怎麼?”那深紅色的魔鬼攤了攤手,“來啊,難道復仇的火焰還不足以支撐你跨越恐懼的深溝?那就等吧,我新識得的朋友即將到達。啊——你比那可悲的山羊更加無趣。”
戴米歐司想要站起來將那個外來者剁成碎末,可是他做不到,他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憤怒被悲傷和自責所淹沒,束縛了他的雙腳,只能緊緊抱著手中的身體。他從來就不是個戰士,他不是提希斯,他只是一個害怕得從戰場上逃走的逃兵,能做到的僅僅是在這街上逞兇鬥狠。
“戴米歐司,你必須要走!”她說,“士兵來了!全部都來了!”
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克莉絲在拉他的袖子,那女孩從來都很從容的眼神現在也只有慌亂,四處尋找著外來者,可是外來者已經回頭離去,像是一個厭倦看戲的觀眾。
【3895年】
亞倫第一次自願穿上黑色的衣服,卻仍舊在昏暗的會場內非常顯眼,他坐在宴會廳的角落,向前傾身,手肘靠在桌面上,撐著自己的下巴。他看著宴會廳裡的人,珠寶首飾,桌上的水晶和銀質餐具,極盡奢華。明明都已經沒有錢了,他笑,而這些人他大部分都認得——沒有什麼他能忘記的,他看到自己的父母,親戚,保姆,傭人……亞倫歪了歪頭,想著這些人可曾在同一個場合一起出現過。
就連他的葬禮可能都沒有全體出席。
他有些無聊地閉上眼,空氣被酒精和笑聲攪地黏膩,他一直都很喜歡宴會,至少在首都的時候是這樣的,可是現在他只想離開。
自己到底是病得多重才會決定回家的……
算什麼家,他又對自己說,他的家在首都間城區。
亞倫緩緩地趴下,發燒還沒有退,肩上的刀口和手腕上的瘀青也隱隱作痛,嘈雜的談笑令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沒有人發覺亞倫的狀況,也沒有人會在乎,就算稍早他的出場令所有以為他已經死了的人無比震驚也沒有人會在意——他想那些人寧願要假裝自己已經死了,所以生活不會被這糟糕的消息擾亂。
沒有人和他打招呼,沒有人迎接他,更不會有人想念他。
下一秒亞倫的思緒變得比較清晰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在宴會廳外面,靠著牆坐在樓梯上面,因為身體不適而輕聲喘息,三天前被憤怒點燃的氣焰已經消失了,現在的他只是很累,非常累。亞倫撐着自己站起身,緩慢而小心地爬上樓梯,宅邸裡除了宴會廳以外沒有人了,燈也沒有點,僅有月光照明。亞倫一直走去自己暫住的客房,收拾好行李就轉身想要出去。
可是他並沒有按著自己給自己的命令走出大門,亞倫抬頭——那扇再熟悉不過的房門,因為多年沒有人觸碰而顯得老舊,他放下行李,轉了門把。
門推開,灰塵厚地令他難以呼吸,小聲地咳起來,接著他起步,在地上留下一些腳印。
這個房間很小,比別的地方更暗也沒有任何色彩,光幾乎無法從被木板封上的窗子裡滲進來,他環顧四周,在破碎的布簾和地毯上還有斑斑黑點,房中央的椅子不是木製的而是固定在地上的金屬的椅子——他的父母曾經就是把他拘束他這個椅子上。
他曾經斥責自己為何不能像厄裡西斯一樣有一把火燒掉自己家的勇氣。
亞倫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玻璃,在手腕上比劃。
就這樣,割下去,果斷沒有遲疑。
“你在做什麼?”
亞倫扔下玻璃,回頭看是誰在跟自己說話,但隨後又很失望——約克,還會是誰呢?
“看不出來?”亞倫擺出像平時一樣的笑容。“新郎這樣離場好嗎?”
“又要逃走了嗎?就像以前?”約克探頭進房間看了看周圍,似乎決定還是不要踏入這骯髒的房間。“雖然我並不知道當時是什麼情況。”
“說吧,你要什麼?”
約克皺皺眉頭,向後退了一步,“你還是先出來說比較好,待在裡面會生病的。”
我本來就是這房間裡的病人吶,亞倫在心說道,他還是乖乖地走出房間,將門關上後看向約克,眼神裡詢問着跟剛才一樣的問題。
“你提著行李要回首都嗎?”對方問。
“與你何干?”
約克沉默了一會,似乎因為亞倫的冷漠而惱怒,他伸出手,“這樣很傷人的。”他說,一邊將亞倫綁髮的黑色絲帶拉松,纏繞在指尖,他輕輕地用手背撫過亞倫的臉,後者順著這撫摸將頭側向左邊,“放下來好看一點。”他說,“你知道嗎?亞倫,如果你是個女人今天在婚禮上的就會是你。”
亞倫瞬間笑出聲。
“你?”他的語氣尖銳刺耳,“我要嫁也嫁一個真正的貴族,你呢?約克?你不過是個假貴族。”
“承認吧。”約克離開亞倫,也是一張笑着的臉,他張開手,“我已經是了。”
亞倫搖頭,“不,約克,你永遠都不會是一個貴族,從骨子裡面就不是,大家都知道,他們歡迎你是為了不讓你難堪。”
亞倫剛說完約克的笑容便消失,他知道是自己戳痛了這人心底的疤,約克抿了抿嘴。
“那你就是嗎?”約克說,“亞倫,逃家的孩子是沒有身份的。我是一個假貴族,那你是什麼?”
我不知道。“去問國王吧。”亞倫回答,迅速地搶回約克手中的絲帶,藍綠色的眼睛裡這時只能見得嫌惡,“檢點一點,你剛剛娶了我的表姐。”然後亞倫將對方從自己眼前撥開,順手提起行李,“事實上,你沒有錯,我要逃走了,再見。”
【3496年】
厄洛伊慶幸自己被醫生放走了,他的嘴角不比剛剛被割開的時感覺奇怪,儘管這傷口對他來說還能夠忍受,他在戰爭中受過的傷比這個嚴重得多,真正令他感到不舒服的是,就在剛才,艾登——他的主子,要他俯下身,並將匕首放進他的嘴裡。
厄洛伊知道艾登的性格——他都能很確信地說只有他最清楚艾登的性格,在那無害純真之下藏了多少算計陰謀。他對此並不介意——直到剛才。
再這樣下去連命都要賠上了。他對自己說。
兩年前他為了自己的國家出征,卻戰敗了,他那早已失主的國家被奪去一半的領土,他自己作為戰俘被帶進這個城堡受審,就是那個時候,艾登站出來說話,國王對此顯然非常惱怒,但是最終答應赦免兩個人。
厄洛伊就是那樣活下來的。
也是那個時候他知道艾登的同情心是極為昂貴的。
“你們這些人可笑的自尊。”他聽見眼前這個年僅十四的孩子笑道,“白給你們的自由就好好拿著便是,你死了那我的努力豈不是浪費了嗎?出去啊,到我父王面前讚美我的仁慈啊。”艾登揮揮手,“算了,既然你不走就留在我身邊工作吧,想隨時離開都可以,我不在乎。”
厄洛伊走下樓梯,手不斷地摸著嘴角的繃帶和紗布,心裡很複雜,一部分是因為他驚覺自己“可笑的自尊”是真的很可笑,而且將他拖進了一個可怕的深淵。
是時候該走了,他對自己說,越早離開越好,他本來就不該在這裡。
他轉身,再過不遠就是艾登的房間,艾登住在城堡側邊一塔的頂樓,一個很小的房間,平常不會有人經過。他緩緩沿著螺旋向上的階梯,被從小窗漏進來的月光分成一節一節,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爬上這個樓梯,厄洛伊從來沒有對一個決定如此堅定過。
但就連如此堅定的他在站在房門前也要動搖。
兩年前他也站在這個門前,穿著這個國家的軍服,艾登還很茫然地問他他是誰要什麼。他並不喜歡做這個工作,艾登對他來說終究是個敵國的王儲,第一年簡直就是在照顧一個過於好動的小孩。
可是他走過來了,他現在也走過來了。
厄洛伊敲門。
“進來。”艾登在門後面說,聽這種應答的語氣表示他正在看書。
“打擾了,殿下。”厄洛伊轉開門把,卻沒有走進去,房間裡有些冷,他看見艾登並沒有關窗。艾登從書頁上抬頭,望向門邊的厄洛伊,眼神中在詢問他想要什麼。
“不進來嗎?”
“不了。”厄洛伊再一次無意識地伸手碰了碰嘴角,這個動作似乎讓艾登有些難過。“殿下我……“
“我很抱歉。”艾登說,“痛嗎?”
“不會。”厄洛伊停頓,迅速地重新考慮剛才的決定,他不討厭這個人,可以說是習慣了,如果他離開得花許多時間習慣沒有艾登的日子。但如果不走的話……“殿下。”半晌後厄洛伊重新開口,“我要走了。”
艾登只是微笑,“是嗎?”他點了點頭,表示允許,“有錢嗎?”
“有。”
“那就好。”艾登緩緩地向後靠,注意力回到剛才讀到一半的文字上面,“再見。”他說,一邊隨意地揮了下手。
厄洛伊心裡知道現在如果後悔也來不及,自己說完告別的話的那一刻已經不是屬於這裡的人了,他身上深紅色的制服,腰間的長劍都不再是自己的東西,眼前的人也不再是自己的主人。厄洛伊低下頭退了一步,他是否該感到悲傷?還是應該為了脫離這看不見前方的路而感到高興?雙手背在背後握得很緊,他準備要回到自己原本的國家——無論還剩下多少國土。
“再見,殿下。”
【3885年】
“你好啊,菲利斯。”
腓列門聽見那個慵懶黏膩,卻又帶著北方平淡的音調的聲音就回頭,盧恩雙手叉在口袋裡,微微歪着頭,深綠的眼睛裡面沒有什麼表情。腓列門沒有立刻回答,他還在喘氣,他現在只希望盧恩快點離開,可是顯然對方叫住他不只是為了就這樣走開。
“你要去哪裡?”對方此時揚起嘴角,那裡頭包含的惡意幾乎可以溢到地上,他慢慢地走向腓列門。
後者退了一步。腓列門的理智告訴自己如果現在跑的話一定會被盧恩抓住並且制伏,無論體力和速度他都比不過,更何況他現在穿的是裙子——但他必須要脫身,否則就得永遠留在這個可怕的地方。
“想逃走嗎?”盧恩又說,“你知道獸穴怎麼處理要逃走的人。”
腓列門抿了抿嘴,他當然知道,不是鞭打就是禁閉,或許直接就處死——這就是他要逃走的原因之一,並且已經為了今天籌劃許久,腓列門不知道盧恩為什麼會在這裡,除了送貨的時候沒有人會走這條通道。腓列門本來要沿著通道進入下水道,然後逃進附近的村莊。
盧恩走來時腓列門卻不能再退了,只能看著面前的人的手放在自己耳邊的牆上。盧恩低下頭,“嗯?親愛的?你怎麼不回答呢?”因為某些不明的原因,盧恩一直以為腓列門是個女性,腓列門並不怪他,估計是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自己已經被主人要求扮成女孩子,加上朱諾的誘導欺騙所致。
腓列門別過臉,“走開。”他說,聲線還算冷靜,就算心裡已經瀕臨崩潰,“要去通報就去,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啊。”盧恩微笑,虛假的善意,“讓我猜猜,你要逃走是不想進場工作吧。”
腓列門點點頭,這沒什麼好欺騙的,他今年已經十四歲,又不像約書亞那樣嬌小,馬上就必須回到獸穴的體系裡面,這也意味著必須要靠出賣身體過活。
他不想,反正就是不想。
“這樣——”面前的人壓低了說話的聲音,“你做我的人,我專屬的人,我就能保證你不用到場子裡面,怎麼樣?”
腓列門皺了皺眉頭,他想了這麼久最後只能得到一個有效的方法,雖然冒險,但是他只要能離開這裡——他深呼吸,拿起逃跑之前從廚房順來的小刀,朝盧恩的脖子的方向劃去。如果可以,腓列門不願意用這個東西,他從來沒有真正打過架,更沒有傷害過任何人。盧恩輕易地閃開了,他跟著保安隊一段時間,對他來說這可能根本不算是具有威脅的攻擊。
“滾開。”腓列門說,“我寧願死在牢房裡也不要跟你一起。”
盧恩生氣了。
下一秒腓列門就被拽著頭髮摁在地上,盧恩抓住腓列門持刀的手腕一折刀就落在身邊。腓列門全力掙扎,他看不見小刀,可能是被踢開了。
“不需要等到牢房了。”盧恩說,慍怒埋藏在他一般說話的音調裡格外可怕,“現在就能讓你實現願望,你覺如何?” 一邊想這個人剛剛還一副追求者的樣子現在動起手來毫不留情,腓列門用力一踢,他感覺似乎是踢到什麼,像是小腿的骨頭,盧恩的瞳孔放大了一瞬間,帶著一聲咒罵失去重心。
腓列門趁機翻身,跨坐到盧恩身上,卻被後者扼住脖子,使他無法呼吸,盧恩的手握得很緊,腓列門覺得眼前變得模糊。
不可以。腓列門對自己說。
慌亂之中,腓列門的拇指按到了一片柔軟的皮膚,他沒有思考更多——也沒有時間讓他思考——他將拇指往下按,盡自己所能地試圖造成傷害。
手指周圍傳來溫熱的水一樣的觸感,腓列門聞到血的氣味,脖子周圍的那雙手放開了,腓列門才看見自己做了什麼——盧恩捂著左眼,滿臉痛苦,血從他的指尖滲出,流到地上。
“混蛋,你……”盧恩的話語被疼痛打斷。腓列門站起來,他不能留在這裡,他低下頭,手上還染了鮮血,一直到衣服裙子上也都被沾染。
腓列門沒有回頭——他不敢回頭,他用力按住顫抖不已的雙手,使他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害怕。
“你完了!菲利斯!”他聽到盧恩在背後咆哮,憤怒撞擊通道的四壁不斷迴盪,“你會後悔的!”
【3893年 新王登基】
斐契站在王座前的大廳,就在離那三個台階最近的柱子背後,被陰影籠罩。挑高的大廳懸著吊燈和掛毯,都隨著空氣微微擺動,但就是那光也止於廳堂兩側的邊緣地帶。斐契還是很慶幸自己可以站在黑暗之中,他寬大的黑色斗篷的帽沿掩蓋了他的臉,周圍的人只是覺得他有那麼一點點陌生,不像個貴族,也不像個軍人或者文書官,但是那些人都聳聳肩,不予理會,這一天首都的戒備太森嚴,全帝國上下最有權有勢最重要的人都出席典禮,重要到斐契隨便挑一個殺死都能改變帝國的結構。他們不覺得任何不該出現的人會出現——本來斐契也不可能進來的,但是王應允了。
更正,新的王應允了。
聽見整個廳堂瞬間安靜了下來,斐契回身從柱子背後偷看,站在地毯兩側的人們也看向同一個地方。
那長長的深紅色地毯鋪在純白的石板上如同一道傷疤,血流成的河,散發着令人恐怖的氣息但是同時如此莊嚴肅穆以至於沒有人敢動彈。一隻白色的鞋尖踏上深紅色指向的遙遠的另一端,緊接著跟隨的是白色的長袍,和長袍裡面那個人。
一切彷彿都退了色一樣,連王座後面那片玻璃上淡淡的顏色都能染在他身上,在厚重的長袍下他顯得幾乎會被淹沒。周圍的人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都跟斐契抱著相同的質疑——這樣的人如何扛起一個帝國。
帝國新的王,基里爾。斐契將這句話又在心裡重複一遍,每一次重複都很不真實,但是卻越來越能讓他感到痛苦。沒有人能預料到這個結果——甚至他自己,以為自己是最了解事情的人,他都沒想過基里爾會想要成為統治者——但顯然對方渴望統治以至於能夠殺死自己的父親。
他望著新王緩緩走近,就快要到達自己躲藏的柱子。基里爾也在環顧四周,斐契發現,雖然並不明顯,或許是不想讓在場的人看到自己的情緒,可那雙眼睛仍然尋找著,不時在某些地方停下,順著那些方向斐契能夠看到人群之中再熟悉不過的臉。
最後目光到達斐契身上,卻失了目標——斐契瞬間躲回了柱子背後,又為自己的舉動後悔不已。
鞋跟踩在地毯上的聲響示意正在走上階梯,一共三階,腳步聲停下,他靜靜地聽新王宣讀誓言和教條,接著一陣布料的窸窣聲,估計是轉身準備坐上王位了。
斐契不想看——他還曾考慮過要帶著基里爾逃離帝國的掌控——他在心裡想像背後祭司長正在將王冠置在基里爾頭上,而手執權柄的基里爾即將頒布他的第一條命令。
他還曾經覺得怎麼樣都沒關係只要能保護基里爾。
斐契低下頭。
他們現在卻要永遠互相為敵了。
今天他又从一团迷雾中醒来了,透过藤条的帘子能看见一片灰白的烟尘,从天边延伸到他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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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量聚集起离散的精神,昨夜,或者拂晓时分的梦的碎片还浮游环绕着,空气无比沉重。他抬不起头来,举不起手来,只能盯着眼前惨白的日光,令已经醒来的身躯浸泡在混沌的意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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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熟悉的音乐片段,几年前的早该被忘记的时光,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完全不知道何时或者哪里发生的一个个情节,都在他的意识里,互不相连却又一个挨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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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写不出东西来的时候也会讽刺自己,说怎么做梦的时候我像个名导演,抓起笔来却还不如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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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上一次的这个时候视野里没有一点光,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边像是有什么一样,黑夜里他无意识地拼命抓住一个温暖的手臂,接着他被一个影子所环绕。熟悉的坚实臂膀将他紧紧拥抱,凑在他的耳边说你这傻瓜。那声音颤抖着,含着无限的怜爱与无奈。这时影子消失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眼泪不知为什么流下来。没能像往常一样嘶声痛哭而是带着这一点点温存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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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昨天而已,却觉得像过了好几个年头一般模糊。那模糊了的好几个年头却无法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