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生阁
要求:笑语/求知
娘葬礼的时候,正是寒冬腊月,元谦跪在灵前哭了三天三夜,直哭得嗓子嘶哑,眼睛肿痛得闭不上也睁不开。郁家人都说,好好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却哭成个猪头,实在不得体。
他们劝他节哀,可元谦十二岁的脑袋想不通,他的娘都没了,还不能尽情哭一场?
元孝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他帮父亲协理治丧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哭,也只有小孩子才能如此放声嚎哭,他已成年,要脸。
何况元孝幼时便被交给不能生育的大夫人教养,此时躺在棺木里与他血脉相连的女人,他只能叫她一句姨娘,平时连话都说不上几句。
郁家人私下议论过他们兄弟俩,说元孝虽知书达礼,谦和有度,但冷口冷心,难以接近,而元谦目无尊长,顽劣不堪,却赤子之心,至情至孝,总之,这两兄弟名字大约是起反了。
元孝听了并不以为意,葬礼一结束,就拎着元谦的衣领往自己房里一丢,冷冰冰道:“从今日起,你就住我这屋子,跟我过。”
元谦本还抽抽噎噎不肯停,闻言瞪起一大一小的肿眼睛,哑着嗓子怒道:“我不要!我讨厌你!”对着哥哥就是一通乱踢乱蹬,手边抓到什么物件就往他身上砸。
这样毫无章法的攻击,对元孝自然毫无杀伤力,他轻而易举闪过,居高临下睨着眼前的小不点。
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弟弟,不学无术,乖张任性,姨娘却还顶偏心他,什么都依着他,结果惯成这么一副骄横的性子。
“我要娘!我不要你!”元谦声嘶力竭,他才不要他的假惺惺。
人人都当他是小孩什么都不明白,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大家嘴上说他天可怜见,实则都觉得他是个累赘,大家面上夸他多么纯孝,实则眼神里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因为没人会在葬礼上哭得像他这般“不知体统”,即便他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
像大哥这样,温良恭俭让,才是对的。
可这个人人眼中的完美大哥,在娘病重的时候不闻不问,现在却说什么要和他一起过?
呸!
元谦狠狠地推了一把元孝,但他人小力弱没有推动,元孝眉梢一扬,耐心耗尽,手掌按住小孩脆弱的肩膀,眯起凤眼凉薄地道:“你要娘?你要的哪门子的娘?大夫人好端端在正房坐着,你倒是要去啊?”
元谦小脸瞬间煞白,气得举起爪子猛地抓向元孝清秀的脸。
“嘶——”元孝雪白的脸顿时留下几道血痕。
元孝暗叹自己失智,竟然和一个孩子计较起来,小兔崽子爪子这么厉害,只一下就把他脸皮挠破了。
元谦也吓了一跳,刚才还混世魔王一般,现下却有些懵了,眼见哥哥脸上渗出艳丽的血珠,心里突突的,不知道要受怎样的责罚。
元孝抓起元谦的手一看,他的指甲竟足有两三寸长,难怪挠人一挠一个准,不由得笑了:“你这是想学姑娘涂蔻丹?留这么长做什么?”
元谦却一反刚才折腾的样子,默然想把手缩回去,元孝心中纳罕,扯出弟弟的手细看,发现他的指甲已经裂开,边缘粗糙不平,像是嘴咬出来的,甲盖苍白无血色,手指却冻得通红,还有不少小伤口。
再看他身上的孝服,不是这里长了一截,就是那里大了一圈,也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拿来给他套上的。
兄弟俩相对无言,末了,元孝将元谦紧紧按在怀里,他才发现弟弟原来这样瘦。
“以后,哥哥给你绞指甲。”
从那以后,元谦便在元孝的小院住下了,伺候过他的丫鬟仆妇全被元孝发落了出去,长指甲也被元孝齐根剪下,又用修刀修得圆润齐整。
跟着元孝,元谦没再穿过不合身的衣裳,也不用自己咬指甲磨指甲,饭也吃得饱了,人也壮实了。
只有一点困扰,他认床。
元孝在自己床边安置了一张小床给元谦,那床其实比元谦以前睡的软和多了,可他仍睡不踏实,他总是做很多梦,梦里都是娘。
梦境里他比现在还小,娘抱着他哼着坊间小调哄他入睡,元谦紧紧抱着她,娘的肌肤总是香香滑滑,黑发像缎子一样柔顺。
元谦问她,为何父亲每次来只是骑在娘身上欺负人,弄得一身臭汗,真脏,娘听了咯咯笑,说他尽说孩子话。
那时候元孝在哪儿?元谦的梦里没有他。
元谦翻了个身,突兀地醒了,他从小床上摔了下来,周遭都是他讨厌的书画古董陈设,雅致精巧,一如元孝其人,住了小半月,还是亲近不起来。
虽然不再对元孝喊打喊杀,但元谦并没有想通元孝为何执意留自己在身边,只是他也懒得琢磨了。
元谦从地上爬起来,冷得直哆嗦,本能地钻进了哥哥的被窝。
被窝里很暖,还有股和娘身上相似的香味。元孝睡得很沉,只是被元谦掀起的冷风冻得背过身去,没有醒。
溶溶月光下,元谦侧身压住元孝铺散在床上的乌发,沿着黑发看去,是元孝一截冷白的后颈。
元孝身上有娘的味道,皮肤和她一样白,头发跟她一般黑,连手也如娘一样秾纤得中,修短合度。不同的是,娘喜欢留三寸长的指甲,涂上最艳的凤仙花,哥哥却总是把指甲剪得很短,甲盖像玉一般,澄明透彻,什么也没有。
而元谦自己还是孩童的粗胖手指,其实留长指甲并不好看。他也不喜欢用牛乳洗澡,所以肤色不像娘玉白,更像父亲?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蜷成一团依偎在元孝身边,手里攥着光滑的发丝,终于睡着了。
此后元孝便撤了小床,让弟弟和自己一床睡一床吃,直到那张床挤不下抽条的元谦。
元谦的个头蹿得很快,等到了冠礼的年纪,说一句玉树临风也不过分,曾经粗胖手指也变成男子骨节分明的手,但他自觉到底是比不上元孝。
不过令元孝奇怪的是,元谦的指甲总比别人长得快,不管剪得多勤快,很快又会变成两三寸长,只是甲盖不像小时候那样苍白,而是嫣红透骨——元谦亲手染的。元孝还问过元谦长指甲难道还有什么秘法不成,元谦大笑说,不足道也。
冠礼那天,元谦一身织金红衣,已经惹人侧目,再看他的长指甲,便有宾客勾起冷笑,窃窃私语,说郁家四爷离经叛道,学女人染指甲,果然姨娘养的就是上不了台面。
元谦哈地一笑,砰的一声,当着所有人面砸了父亲加给他的玉冠,散开一把黑发,踩在一地碎玉之上,取来一把螺钿琵琶,十指殷红,眉眼飞扬,叮叮咚咚放肆急弹,似下了一场暴雨,开口是《长恨歌 宫怨》的词:
“想正宫,有甚花容貌,竟把奴奴撇半旁。衾儿冷,枕儿凉,见一轮明月上宫墙……不如嫁一个风流子,朝欢暮乐度时光,紫薇花相对紫薇郎……”
一曲愁肠百结的弹词,硬被元谦唱出铿锵杀气,最后嘣的一声,长长的指甲崩断了。
这一出闹得父亲大失脸面,当下不能发作,事后再叫人去绑元谦来,这小子却早已逃之夭夭,也不知躲去哪个相好的烟花女子那里。
于是元孝因管教不力,代替元谦受过,被父亲痛打了二十板子。晚上,元孝趴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一张素脸倒比月亮还白几分。忽听窗子异响,却是元谦爬窗溜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小药瓶,讨好似的挪到他床边,主动请缨要给元孝上药,说家里的药保管没他这药好使。
元孝并不领情,冷然道:“是帮我上眼药吧。”
元谦嘿嘿一笑,不顾元孝的阻拦,脱下他的裤子正想往上抹药膏,却发现元孝的屁股此前并没上过药,裤子也因为忍痛浸透了冷汗。
“……那老不死的是想疼死你吗?”看着哥哥臀上不成样子的伤,元谦浓眉一皱,“疼死了你,谁替他继承衣钵,把郁家这泼天富贵和权势继续下去?”
“那不还有你吗?”元孝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泼天富贵和权势,谁不喜欢?”
“我?”元谦哈哈大笑,似乎觉得哥哥此话特别荒唐,“你看那老不死愿不愿意我继承?”
他用手舀起一抹药膏,涂在元孝的伤处,又道:“富贵和权势是不错,可要做了这一家之主,四处被拘着,还是做个废物好,随心所欲,逍遥自在。”
元孝被药膏冰得浑身一颤,抬眼瞥了一下元谦,瞧不出他说那些话是真是假。
人人都说元谦是个纨绔废物,元谦也确如他们所说不务正业,整天流连花街柳巷,沉迷琵琶舞乐,日日跟着那些贱籍学艺,有时还把人请到家里表演,气得父亲每天都心绞痛。
可元孝却觉得自己看不懂元谦了,也许是因为兄弟俩早已分房住,元谦不再需要抓着他的头发才能睡着,也不再需要他给他绞指甲,春去秋来,人心易变。
而元谦喜欢的市井小调、琵琶鼓乐,元孝听来只觉得吵闹,他只喜雅乐,一手古琴在士人之间颇负盛名,记得有一次他在家中举办琴会,元谦得知后非要给他助兴,元孝知道他准没好事,断然拒绝,根本不让他进自己院子。
谁知元谦还是找了一帮人在隔壁院子大肆演奏,那些乐器声调激昂,吵得元孝头疼,琴会也办不下去。
果然他和元谦还是合不来,元孝心想。
不过这药膏冰冰凉凉确实舒服,元谦揉的力度也恰到好处,但当他断了半截的指甲划过元孝的尊臀时,元孝嘶的一声,立刻厉声令元谦去取剪子锉刀修指甲。
不料元谦弹琵琶、上药手指都很灵巧,可轮到修自己的指甲,手却突然变得蠢笨起来,刃口横在指间这也不对,那也不是,反看得元孝心惊肉跳,他索性夺过剪子,一边修一面埋怨:“这样的断甲,亏你也忍受得了。”
元谦嘴角噙着笑道:“这样的家,也亏你忍受得了。”
元孝手上动作一顿,好半天才道:“你也别老那样气父亲,他近来身子越发不济了,朝中情形也不大好,太子和四皇子……”
“朝中不好,他还纳那么多姨娘小妾,哪里不济了?老当益壮得很啊,”元谦冷笑道,“再说家里、朝中,不都是你在操持吗?他不过坐享其成而已。哥,就是被孝这个字压了大半辈子——真是取了个坏名字。”
坏名字吗?元孝恍惚了一瞬,手上力气没收住,一下把元谦养的指甲剪过头了,指尖光秃秃的,倒和他自己一样。
元谦看着自己好久没这么短过的指甲,哑然失笑:“你看你,剪个指甲也这么规矩平整,何时能见你纵情肆意一回啊?”
“要都像你,郁家就完了”,元孝心里转过这个念头,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虽庶出却是长子,大夫人抚养他长大不曾亏待过,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君子道,虽不如亲生母子亲昵,却恩重如山。前几年大夫人弥留之际把元孝叫到身边,说他父亲终不能指望,以后郁家便托付给元孝了,元孝不敢忘她的嘱托 ,对自己也越发严苛起来。
有时候,也不是不羡慕元谦,但……
“是,你多好,你纵情肆意地活,”元孝把头迈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我不行,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劳四爷指点,请回吧。”
元谦最不喜被人叫“四爷”,当即药也涂不下去了,呲了一声,发狠在元孝的屁股上打了一掌,清脆响亮。他手劲并不大,但元孝此时正是紧要时候,哪里受得住这个,痛得脸色骤变,张口咬住自己手腕才没有叫出声。
元谦看他还这般隐忍,心下越发不悦,伸手把他腕子从嘴里抽了出来,腕口赫然一排齿痕,不由得皱了眉:“何苦来的?这是你的地盘,叫一两句又有什么?”
元谦粗暴地揉了揉元孝的手腕,又嘱咐他药要及时擦,起身要走,却是又去爬窗,倒惹得元孝忍俊不禁:“既是我的地盘,你为何偷偷摸摸从窗子进出?”
“偷才有意思啊。”元谦一笑,掀起衣摆正要钻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既然朝中形势不好,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神仙打架,我们离远点就好了。”
元孝没有回答,元谦也没有等他的回应,自顾自翻窗走了,回到隔壁自己的院落,洗净了手,药味没了,但元孝身上的体香却仍萦绕在指间。
很久没有闻到了。
他捻了捻指尖,笑着扬起指甲光秃秃的手,对着月光照了照,心想,指甲很快会长回来的。
不负元谦所望,被剪秃的指甲果然长得很快,到郁家被抄家那天,元谦的指甲又长到两三寸,甲盖上溅上了郁家人的血,比往日更鲜艳好看了。
他带着四皇子的兵马出现在郁府正厅时,众人的表情也很好看,只除了元孝。
那又是一年寒冬,皇帝病危,太子意图谋反,被四皇子以清君侧之名斩杀,郁家等一批太子党下狱的下狱,杀头的杀头。那段日子菜市口流的血太多,沁入青石板,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元谦的指甲也不必用蔻丹染色了,他因此得了个“红甲琵琶鬼”的诨号。
元孝没赶上抄家,也无缘得见元谦一身红衣红甲,在菜市口边奏琵琶边监斩,因为他在被抄家之前,就因谏言太子而被左迁至岭南,京中轰轰烈烈的血洗,离岭南有万里之遥,曾经的继承人竟因此躲过一劫,像被人刻意遗忘了一般。
四皇子顺利登基,元谦则成了新皇跟前的红人。
元孝奋笔疾书,写了许多信诘问元谦,但终究石沉大海。而客居岭南之后,元孝惊讶地发现自己的指甲忽然也长得快了,心中一片惘然。
多年之后,元孝已经习惯了长甲,不知不觉学着元谦的样子精心养护起来,岭南的生活不比京城繁华,他倒是落得一身清闲。
此地的冬季也很温暖,恰逢姨娘的忌日,元孝准备好香烛正要祭拜,却接到了元谦触怒新帝被判斩刑的消息,和他临行前托人送来的锦盒。
盒子里装着一把琵琶和红色的断甲,以及一封信。
信上是元谦龙飞凤舞的笔迹,却只有几个字——“长甲之法,你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