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是一个能让人短暂脱离工作的神奇日子——尽管不是所有人。
萨那西乌市的居民应该感受到了,近来似乎不太安稳,失踪案的真凶仍未被捉拿归案,出现未知奇怪野兽的原因仍未被公之于众。恐惧与不安在悄悄蔓延着,但群众仍旧相信着他们可靠的政府,或者说,希望他们的政府是可靠的、足以保证他们安全的。没有人希望常识被打破,那意味着自己的平静生活有了被打破的风险,而一旦被打破,这种平静或将永远丢失。
但不管怎样,海员节的热闹程度没有受到这种不安情绪的影响,就像这该死的气温一般,丝毫没有下降的趋势。
海风的清凉驱散不了空气的异常炎热,热闹的庆典也无法驱散人心的不安。
往年的海员节是如此炎热吗?好像不是。
柯利弗躲到了一棵树下,以求树荫的庇佑,汗水顺着脸颊滑落至地面。明晃晃的太阳高悬在空中,霸道的将热度传向地面——甚至没有一片云彩来试图扭曲阳光传播的路线。不一会,道恩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两个甜筒。冰镇的食物并没有使人周身的温度降低的功效,但至少在入口的那一瞬会为人送去清凉,给人带来心灵上的短暂慰藉。
道恩倒是想为柯利弗施展一个降温法术,可法术的效果有一个范围。若路人靠近柯利弗,那他就会发现这个陌生人四周的温度有点异常。虽然此时已和里政府停战,但在这种局势逐渐紧张的时刻,不能因为这种小错误把魔法世界进一步推到被普通人察觉的危险境地。
道恩看着正小口吃着甜筒的柯利弗,思考着能让对方凉快一些的办法。关于甜筒,道恩刻意买了牛奶和草莓的口味,他知道柯利弗喜欢这两种味道。
方法其实很简单。
“柯利弗,你脱一件衣服吧。”道恩如是说。
白色是最不吸热的颜色,几乎全是都是白色的柯利弗,理应比穿着深红色衣服的道恩要更加清凉。可是道恩的搭配是短衣与短袖,柯利弗的搭配却是长袖的外套再加上长袖的内衫,甚至还穿着长袍,被几层布裹着,热气根本散不出去。
“不行,衣着不整是心术不正的表现。”柯利弗坚定的回答。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道恩无奈的揉了揉太阳穴。现在没到中午,接下来的温度只会越来越高。柯利弗难得有机会参加节日庆典,道恩希望柯利弗能好好享受,而不是因为中暑这种原因而倒下。
“你知道海员节的来由吗?”就在今天早晨,道恩曾这样问柯利弗。
柯利弗在此时睁开了双眼——闭上双眼的虔诚祷告正好在道恩言语的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结束。白鸽正扑腾着翅膀从窗前闪过,向着钟声传来地那片天空而去。
此刻是清晨六点半。
柯利弗转过头来,看见了道恩的笑容。
作为一直生活在萨纳西乌的人,柯利弗当然知道海员节的来由。他不明白道恩为什么要突然这么问。
“没什么。希望你今天能玩的愉快。”道恩端来早餐。就同往常一样,牛奶一定会在早餐报道。当道恩将刚烤好还冒着热气的面包端上桌时,柯利弗并不感到意外。道恩总能预测到柯利弗想吃什么,柯利弗同样也能猜到到道恩的想法。他们太了解彼此,口味、习惯、思想,他们之间甚至可以不需要对话,一个眼神传递就能明白对方要传递的信息。
柯利弗咬下一口面包,有些烫,但不至于烫伤,那么姑且就算是恰到好处的热度。 多数事物的魅力集中于其诞生时刻,随后便被时间略去温度,逐渐暗淡——面包之类的食品当位列其中。
柯利弗有些意外,这个面包是红豆馅的,而在他的预想中道恩会放的是葡萄干。这种超出预料能当做一个小惊喜。
他们并非每天都能这样同坐在餐桌前悠闲的享用早餐。护卫队的任务并不允许柯利弗总在家中熟睡,他会被要求上晚班。即使在不上晚的日子中也偶尔会一些突发状况,让柯利弗不得不从家中冲出。在太阳上班时下班,走在回家路上嘴中啃着食物的柯利弗总是思考着自己现在吃的到底是算早餐还是宵夜。对此柯利弗未曾抱怨过,那是他的选择。他们两人有时也会一起睡过头,为了保证全勤,匆忙洗漱着装后便往外冲向不同的目的地,在路上随便解决早餐,又或者根本省略早餐的步骤。有眼尖的学生曾发现过道恩老师的上衣略微有些不合身。
柯利弗很少能得到休假的机会,护卫队的工作不能放下,而且即使是在节日中也会有突发状况。
今年的羊角节,柯利弗并没能参加庆典,而道恩知道,柯利弗其实很喜欢,也很想在庆典中欢闹。今天是柯利弗的休息日,正巧又是海员节。道恩只期望能够不要有什么突发状况,这样便能让柯利弗好好享受节日。
即使现在暗流涌动。
柯利弗觉得热的话,想办法把今天的行程调整到室内吧。道恩这么想着,重新规划起了行程。
“要好好享受啊。”道恩向柯利弗伸出手。
即使天气再炎热,柯利弗也不介意与道恩十指相扣。穿过欢闹的人群、街市,在小摊边停留,买下特制的鱼鳞挂饰。一切都很愉快,只是发生一个小小的插曲。走过海滩时,道恩发现,看着穿着泳衣的嬉笑着玩闹的少女们,柯利弗脸红了。
“不要看她们,看我。”道恩地说着,握着柯利弗的右手加大了力度。柯利弗点了点头,一副抱歉的模样。
不过是小插曲而已,并不会影响二人的心情。整个上午,都如道恩所愿的,平稳而愉快的度过了。但意外还是发生了,在刚品尝完作为午餐的海鲜后,一个突发任务找上了柯利弗。
“道恩,我……抱歉。”
“不用感到抱歉,亲爱的。”道恩亲吻了一下柯利弗的额头。道恩对于节日庆典的兴趣并不大,他只是希望能让柯利弗过的开心。
“海员节是为了纪念'北极星号'及先祖海员为萨纳西乌做出的巨大贡献。”
“身为护卫队一员的你,为红色学会的稳定一直贡献着自己的力量。骄傲的去完成你的任务吧,就像往常那样。”
“我会一直,支持着你。”
或许终有一天,那个理想及“创造一个普通人和魔法师都能过着平稳生活的世界”能得以实现。说实话,这个理想实现的可能性太低,比起理想,更适合被称作妄想。但道恩愿意陪着柯利弗做梦,就像柯利弗愿意牺牲睡眠陪着道恩在深夜进行研究。
那时候,一定能过上一个不被任何人、任何事物打扰的愉快的节日吧。
Fin.
“我真该感谢你没有饿死。”
“好了好了,林,你少说几句。”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夏天的夜晚风从陆地吹向海洋,风温柔地动着仿佛在催促人们多看看面前这片平静地扬起波澜的海。星星点点的鳞片把黑色的夜烫了个洞,光从其中透露出来,是亡灵在窥探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硝烟在这个晚上不复存在,比起如何活下去,或许有时候是该停下来,想一想死,再想一想生。
西玛·普林斯咽下最后一口食物,跟在艾泽尔·格雷斯的身侧——另一边,是方才诟病他吃太多的林。三个人沿着海岸线行走,无论在何处波涛总是那么汹涌。翻腾的白沫收下了对死魂的眷恋,将它们带去另一个世界。
西玛小心翼翼地捧着手心的鳞片,又忍不住稍稍张开两只手掌,让光透出来些许。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海员节——他的家庭,一向的对死人并不敏感。当艾泽尔偶尔说起的时候,他便央着对方捎上他,来上一趟——
他想起那几个死在手术台上的同事。
“老爹他……”艾泽尔慢慢地说,目光直视着前方,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他的声音平静,却封锁着几不可见的痛苦。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穿着普通人的衣服,艾泽尔才会表现出和平时的温柔不太一般的样子。那是脆弱。他谈起的是林。
林说:“他过得很好。”说着,他摸了摸身侧的双刀。西玛对那刀很是眼熟,林一直带在身边——即使是晚上休假。
天色愈暗,晚风有些冷涩起来。他们走得很快。
“你的母亲……”
光之鱼的鳞片闪烁着点点的微光,艾泽尔侧首便看见林的双眼静静地望着他。他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两点眷恋的光芒落入浩瀚的大海中,艾泽尔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趴在栏杆上,看着它们的影子消失在晃动的水波中。这究竟算是亡灵的狂欢还是痛苦呢?一年一度的,收到人世间来信的日子,又意味着还有一年要痛苦地熬下去。不过这似乎也给了生者一些期冀——他们相信死者在保佑他们。
当年的海员,为我们开阔了道路,葬身于这片大海中。我们所纪念的人们,为了这样那样他们值得的,他们想要珍惜的事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我的母亲……她信奉着她的故乡的宗教。她和那几个魔法师孩子……”艾泽尔轻声地喃喃低语。
“她后悔过吗?”西玛问。他趴在岸边的石墙上,呆呆地望着海天一线的地方。他的父母还都健在,他听话,进入了里政府。他忤逆,牵扯上了魔法师。
艾泽尔笑了笑,轻声说道:“她是很温柔的人。非常温柔……”而温柔的人,往往不会因为被连累而怨恨后悔。
“她会祝福你。”
“她会的,不过我可不希望她再操心了。”艾泽尔说,“西玛有没有想要纪念的人呢?”
西玛捏着鳞片,看着它温柔的光芒,有些发愣。这有些像是魔法,神秘而伟大的光,像是月光,却和煦而温暖。鱼鳞的触感冰冷干燥,上面一圈圈的花纹清晰可触。他趴在石墙上,把鱼鳞举到面前,闷声道:“不知道。”
艾泽尔会不会理解呢?医务人员因为死了人而耿耿于怀,说出去都要笑死人了。
艾泽尔把手放到他的后背上——温暖的触感让想入非非的西玛浑身一颤:“我听夏佐说了。‘我们娇气的小王子(little Prince),因为死了个人掉了一天眼泪。’。”他学着夏佐的调调,又说道,“可那并非是你的错。身在里政府,特别是行动组……”
“我知道的。”西玛道,“我只是不喜欢……”
不喜欢死亡。
不喜欢死后的孤独寂寞。
不喜欢死亡给生人带来的恐惧和遐想。
林在一旁“嘁”了一声,把背靠在石墙上,头慢慢地转过来道:“医疗部怎么老叫你这样的上前线?怪不得你来的时候总是跟咱们有八辈子仇似的。”
“只有我能打,不至于再多平添一个伤员。”西玛老老实实地说道,这句可是真真切切的实话。
“害怕死亡可是你这样的最致命的弱点。”林一本正经地说,“都是里政府的人了,玩命可是常有的事。”
西玛默然地把手臂伸到离海面最近的地方,将鳞片丢入海中。海浪打来水花溅起,哗啦一声便将小小的鳞片吞没。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条巧克力,撕开纸包,慢慢地咬着,似乎一边还在想着什么。
“他怎么还在吃……”林哼了一声。他刚刚亲眼看到西玛说着不喜欢海产,然后吃下了三份章鱼果冻。
艾泽尔朝他挤眉弄眼。
“你忘了当初他怎么被招进来的吗……”
……他身上的旧伤。
科研部对这个可是很感兴趣呢。被魔法侵蚀却还苟延残喘的躯体,不仅没有死还顽强地依靠着大量的摄食维持着生命。或许对有关魔法伤害的研究有所帮助。
会死吗?
不知道。
他这个身体老是上前线……还是很教人担心的。还是让医疗部给行动组科普一下急救常识吧。
不行,人手不够……
而且,死亡什么时候不是家常便饭了?他不过是个医疗部的小职员而已,年轻,体弱,廉价。
艾泽尔把目光转向林。林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刀。三个人便在夜色中沉默地祈祷。谁也不知道下一次的海员节,是否还能一起结伴前来,是否他们其中的某个人会溘然长辞。里政府有极高的收入,可是生命却一再贬值。值钱的,往往都是大家的信念。
谁都不知道,下次躺在手术台上停止呼吸,或是被魔法焚作一堆骨灰的是不是就是他们三人中的某一个。
“首领说了,立刻停止所有的冲突。听说要和红色学会联手……”艾泽尔有些安慰着说道。
“你觉得这样的橄榄枝能减少伤亡吗?”林犀利地发问。
“谁知道呢。”艾泽尔说,从石墙上直起身,“走了,回去了。”
希望明年,我们还能在此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