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并不凉爽的秋季,它保持了夏季的高温,好在柯利弗对此也早已习惯,他的适应能力一直很强。越靠近火山温度便越高,在这种热浪中穿行并非令人愉快的事情,那会带来生理与心理上的不适。灼热的空气在背吸入肺部时烧灼呼吸道,就和火灾现场相似,多数人并非被火焰吞噬,而是被高温的气体损伤了呼吸道,所幸此时的气温尚未高到这种地步。
柯利弗犹豫了一会后决定用魔法降温。比起被高温消耗大量的体力,消耗不多的魔力来降温显然是更加明智的选择。巡逻对体力的要求不低。比起节省魔力,还是节省体力更为重要。
柯利弗看了看走在自己身边的林。今天的林比先前要安静了不少,大概也是因为天气的炎热——之前柯利弗送林离开Lava学院时林可是一直说个没停,就那样絮絮叨叨了一路,有点像叽叽喳喳的麻雀。柯利弗对此并不反感,他喜欢听别人说各种各样的事情。
麻雀可是可爱的鸟类。不过还是别对林说好了。
这不是柯利弗第一次与林一同巡逻,自从红色学会和里政府联手以来,他们之间的交往便慢慢多了起来——虽然也算不上交往密切,两人总归也还是磨合出了默契。他们这次的任务是在接近山上的区域巡逻——枯燥且令人难受的苦差事(不过当今也没有什么轻松的差事,护卫队的工作从来就不轻松)。柯利弗见汗滴顺着林的脸颊滑落,里政府的制服比护卫队的制服要更厚,林自然比柯利弗要感到更热。衣服的作用之一是保暖,在当下却成了热量发散的阻碍。柯利弗低声念咒,同时用魔杖轻轻敲击了一下林的肩膀。林有些惊诧的看向柯利弗,不过在感受到周身温度逐渐降低时便立刻明白了柯利弗做了什么。
“魔法还真是方便啊。”林感叹道,温度变得适宜后林精神了不少,“这是什么原理?”
“很简单。人在遇到鬼魂时会感到身体发冷,所以我把游荡在附近的鬼魂引了过来,然后再让它缠在你身上。看样子效果不错。” 这是柯利弗的回答。
“拜托,不要开这种玩笑,这实在是有点,怎么说,恶心?”林看向柯利弗,他能感觉到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假如这份清凉是通过这种方式取得的,那他宁愿热着。林希望那是个玩笑,但柯利弗认真的表情让他怀疑这就是事实。
“天,你别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
“不,那是骗你的。”柯利弗笑着说。
林松了一口气,与最初时认真的印象不同,在这些日子的相处里他发现柯利弗偶尔也喜欢捉弄人。
“不过也确实很简单,只是热量的转移罢了。你四周的气温低了,其他地方的温度就会升高。”
说起来轻而易举,用科学的手段做起来要达到相同的效果却很复杂。林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发现柯利弗突然停下了脚步,便也跟着站定。
林从柯利弗的双眼中读出了一丝犹豫,他顺着柯利弗的目光看去,两个人便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不用问也知道,那是观星社的法师。
面前的二人对林来说是陌生(没有交手过的经验,但其中一位在档案中见过)的魔法师,但对柯利弗可不一样——那是他的朋友。
柯利弗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昨天他在看见道恩没有寄出的邀请信时还想着好些日子没见过艾维斯和玛德琳了。他可没想到在第二天他就会遇上他的朋友。在不得不出手的战场上遇上关系亲密的朋友,这可不是他所期望的事情。
没错,神明向来喜爱捉弄世人。
柯利弗在心中无奈的感叹着。他不会手下留情,他有着他的立场,他有他要守护的人。他不需要取下玛德琳与艾维斯的性命(除非逼不得已,他不愿这样做),他也没有做到这件事的把握。
只要能逼退他们就好,别让他们上山。为此他要拼尽全力。柯利弗知道,玛德琳和艾维斯与自己一样,他们也有他们的立场,因此他们也不会退让。尽管知道对方的来意,柯利弗还是象征性的询问了对方的来意。
“来阻止你们啊。”玛德琳笑着说,那是一如往日的笑容。柯利弗见过玛德琳的这种笑容——在他们讨论剑术时,也在享用点心时。是我要阻止你们。柯利弗在心中想,没有将话语说出口。
他们是朋友,以后也仍会是朋友,立场不会改变他们间的关系。柯利弗用魔法将自己的想法传递给两人,得到了他所期待的回复。
在林上前与玛德琳打斗在一块,柯利弗和艾维斯一同开始咏唱的同时,柯利弗突然没来由的想起,在今年春天,他还和里政府的人在巡逻时交火。
而他现在身边的“同伴”反倒是里政府的职员。在战斗时分神过于不明智,柯利弗很快便收回了思绪。
但柯利弗还是想着,神明果然过于喜爱开玩笑了。
Fin.
为什么?第一次见到艾维斯冲到她前头,拔出手中的剑与林的橙红相抵,看着那抹本该一直处于后援位子的身影,在这时挺身而出替她挡下了本该斩向她的攻击,马德琳讶异自己居然还有时间疑惑。
她想阻止他的行为,那不该是他的责任,但是不听使唤的四肢正在警告着她,已经失去继续战斗能力的人只会成为碍手碍脚的障碍物,任由对方宰割的鱼肉。
这时,身边的温度骤降,冷的她一个激灵——艾维斯注意到了她不在状态,即使是在激战中,他还是能抽出一点魔力提醒对方回神。马德琳急退身子,将视线重新放在战斗中的两人,后方的柯利弗并没有停下施法,却被艾维斯以水流抵消了攻击,他手中的剑因为附魔而微微闪耀,耀眼而又强悍,林的橙红在短时间内竟是无法对他作出有效攻击。
她从没有与艾维斯切磋对练过,但也清楚同样接受过贵族教养的对方实力不会差去哪,只是眼下的发展还是超出了马德琳的预料——艾维斯强硬地阻止了她的继续,并且在柯利弗与林的夹击下还能适当作出反击。
火山的空气如滚滚热浪,将她的一颗心丢入沸腾的水里挣扎,反反覆覆。她想自己大概是疏忽了,要是艾维斯还没有拔剑,又是艾维斯这次没有说要跟着一起来,也许情况就不会如此糟糕——她可以像往常一样说不打就不打,直接离开这里。可是艾维斯居然拔剑了,他居然踏出了那一步,马德琳感到了混乱,接着是一阵恐慌。
这是不行的,她不能站在这里单纯的辅助直到战斗结束。柯利弗如何另说,但是林绝对是抱着杀死他们的心态战斗,这意味着艾维斯也无法留手。她终究不愿见到他手染鲜血,至少现在不要。
右手挥剑收回左手握着的剑鞘,剑上的血滴洒落地面,在地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红花,映在她的眼底如同渺小的红点,在心底溅起一圈圈微澜。
伞剑在分开时无法使用魔法,但是合在一体时,它又是一把大型魔杖。
即使光元素并不像极具攻击性的火元素一样善用于战斗,但是更改了频率的他们也能产生近似烧灼的效果,马德琳想做的就是像上次一样,造出带有灼烧能力的光球。
这种魔法的发动快速,尤其是在火山场最不稳定的火山附近更是如此,柯利弗看见马德琳身后蓄势待发的光球,也随即念起了咒语。
他们的咏唱几乎同时完成,出乎意料的,光球与火焰没有交互错开反而碰撞在一块,两个凝聚了法力的球体立即释放出能量,在半空中像是烟花似的炸开。由于距离接近,也波及到了林和艾维斯两人。
他们避开即时,倒也没有造成损伤,但这种简单的计算错误本不该出现在施法的两人身上。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其中一方失误了。
“你的队友看来很不在状态。”发话的是林,一直面向着艾维斯的他很容易就瞧见马德琳在爆炸发生之后的面色变得难看。
可能是伤口造成持续失血,她的思维没有平常那么敏捷,连带着施法的时候出现了计算误差——要是再偏离一点就真的会炸到中间的两人。
她的脑子现在十分混乱,甚至不能好好的判断距离和光球的飞行轨道,这本是她最擅长的,可是现在的她却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别说战斗了,连最基本的辅助都做不好。
她到底在做什么。明明当年死神与她擦肩而过的那刻都不曾紧张过,就算是肖恩打坏了她的伞那时也没有因此在丢光球时失了准头,现在究竟是怎么了。
那也许是一股子说不上来的恐惧,而她清楚的知道这股情绪的根源是什么,但是她不敢去确认——正因为太过了解黑夜有多黑,才会期望夜空中的星星永远明亮。
马德琳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即使长时间的练习过杖术和近战格斗,那依然是一双保养得宜的,白皙且柔软的双手。不过也只有她自己清楚,这双手沾染上了多少鲜血,多少的家庭因其而破碎,她不曾后悔过,因为这是不得不踏上的道路。
“总有人得去做那么一件事,不是我,也会有别人。”
这一句话又跳入她的脑海,像是背后灵一样,千千万万遍的,在她没有失去提防的时候蓦然蹦出,令她不安且痛苦。
这样的情绪使她一阵手足无措,这很少见,不应该出现在她身上,但她确实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失去什么重要事物的恐惧——又一次,这个字眼敲在她心上,像是那年夜鸣的丧钟,给她带来了家破人亡的消息。
这次又会给她什么?
想到这里,马德琳心头异常涌上一股怒火,命运多变且无常的玩笑使她面临了多次绝境,这一次又还想要做什么,但不管是什么,她这次都不打算退让了。
取出了腰间的小刀,在手心轻轻一划,锋利的刃轻松破开了细嫩的皮肤,一串串血珠沿着刀背滑落,却在低落至地面之前停下,一滴一滴的血液团团聚起,竟凝聚成一个小小的骑士模样的血色人偶。
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马德琳面容平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战斗,并非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但她整个人的气质却突然显得格格不入——浑身泛着刺骨的冷意。
“
Cavalier, you will be without fear in the face of your enemies. *1
”
随着一句简短的咒语,银制小刀的刀身染上了鲜红,骑士人偶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竖直握起那把红色小刀,定定的悬空在马德琳面前。
艾维斯瞥见了那个人偶,许是预料到了马德琳将要做什么,向她投来一个担忧的眼神,但是她少见的忽视了他,故意的选择回避。
不想让他担心,但更不希望他根本上的违背自己的理想,旁人说他逃避现实也无所谓,她自会帮他守护心中理想的最后一块净土。
“
Have you received the letter?
The invitation letter with the words of praise write in light. *2
”
她还是念出了那句咒语,一句作为开启存在他人记忆里潘朵拉盒子的钥匙,一句将有可能夺走一切的灾难的开端。
—
*1 卡瓦利耶,无须畏惧你眼前的敌人
*2 你是否收到了那封信函,那封以光芒书写了赞美词的邀请函
(以上为有道翻译)
酒气、呕吐物恶心的气味、刺耳的笑声、难以入耳的粗鲁咒骂声……酒馆是个大容器,装载混乱、迷乱,令人头疼的各种事物在此混杂,倒打造出了诡异的和谐。
不得不说,那个站在酒馆门外的人实在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他太安静了,这种物质与酒馆这个容器的器壁不浸润。但是并没有人注意这个的家伙,他既没有散发出诡异的气场也没有闹出值得所有人发笑的闹剧,顶多算个有些奇怪的家伙。少年向酒馆内环视一圈,似乎是在搜寻什么。很遗憾,他并没有发现他的目标。出于无奈,少年走进了酒馆。显然,他很少来这种地方,他对这种环境并不熟悉。在酒馆内走了一圈下来,少年仍然没有发现自己的目标,他靠着墙,皱起了眉头。
我应该没有走错地方……还是说那家伙迟到了?少年用手抓住网球拍袋子垂下的带子,另一种手插在衣服口袋中,眯起了双眼。
他确实感到烦躁。这件事已经因为各种原因拖了很久,他不愿意在其上耗费更多时间。
“Bonjour, mon ami.“(你好,我的朋友。)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少年并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也知道知道那是别人在对他说话。他朝声音响起的方向看去,总算发现了自己的目标。金发蓝眼的青年端着红酒杯正笑着注视着自己。
还真是不起眼。少年心想。
“毕竟我没什么战斗力。“道恩说,”所以我选了这个不起眼的位置。抱歉,很难找吧。“
“没关系,隐蔽的地方对我也没有害处。你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坐下吧,艾希礼。把帽子摘下来吧。”
艾希礼照做了,露出了那张稚气还未完全褪去的面庞。面前的人曾对他说“这样不礼貌”,他知道与道恩争论此事没有意义。
艾希礼的目的是尽快拿到报酬然后离开,但是道恩明显没有立即支付报酬的意思。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继续耗。
“要喝红酒吗?”
艾希礼不喜欢喝酒,他的酒量也并不好。他不认为自己有奉陪的必要。
“我——”
“不,小朋友还是别喝酒。你东西带了吗?”
“带了,你要这东西干什么。”
“研究。交易的话,不要问太多比较好。”
看来是得不到什么信息了。艾希礼叹了一口。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与我交易。你了解我的战斗力,不用担心我会硬抢。”
“你不怕我抢你?”艾希礼挑眉。
“你可以试试。”
还是算了……艾希礼将放在口袋中的石头拿出。不论怎么看,那都仅是块普通的石头,和魔法搭不上边,没有任何研究价值。
无论怎样都没有头绪,对他而言这就只是无意义的东西。但是一袋金币的价值对他而言不低,比较麻烦的是在用金币交易时进行的数学换算。
“其实那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对我而言有价值。”
“仅对我而言。”
没人知道这句话的可信度有多高,艾希礼也不打算探究
艾希礼离开了酒馆,戴上了帽子。道恩还坐在酒馆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我果然不喜欢酒馆。艾希礼想。酒馆对不喜欢酒的人没有吸引力再正常不过。
在当下的时间和观星社的成员进行交易——如果不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做好了约定,道恩或许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这并不是石头,只是外观像石头的魔导器罢了。说实话,作为魔导器,外形糟糕到这种地步,这大概是某个初学者的失败作吧——如果不是刻意设计成这样。假如是刻意为之,反倒更加让人质疑设计者。这个提供削弱敌方魔法效果的魔导器需要随身携带,可一般人(兴趣爱好普通的魔法师)怎么会贴身携带一块石头?
大概也就只有道恩的亲生父母——两位地质学家,这种对石头有着莫大兴趣的人会想要吧。因为分析不出结构,两人便将两块石头一直带在身上。年幼的道恩赌气的在两个魔导器上刻上自己的名字,这破坏了魔导器,让它们真成了石头那般平庸无奇的事物。这样的物品却为两人招来了杀身之祸。在火山勘察地质时他们遇上了观星社的魔法师,似乎被误会了。详细的经过道恩并不清楚,他能得知这一切要归功于林尼克斯。先前从杂货店带回的石头和他现在持有的这块功能并不相同,那是用于记录持有者的生活。在得到石头后没多久道恩就去了一趟LGIS,希望能让林尼克斯修复这个魔导器(毕竟魔导器的制作、修复都不是道恩擅长的范围,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家吧)。
修复一个已经损坏了将近二十年的魔导器,即使是林尼克斯也对此感到头疼。这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会尽力。”林尼克斯这样对道恩说。不菲的报酬最终还是驱使林尼克斯接下了这一困难的委托。
最终修复好的魔导器交付到了道恩手上,道恩看着那块似乎已经变得与众不同的石头,有那么一瞬怀疑起了林尼克斯是不是直接从做了一个。“道恩•斯托克”的刻痕仍然留在魔导器的表面,这说明了这个魔导器并未能实现彻底的修复。虽然并未实现完全修复,但能重新使用就值得令人惊叹。不愧是林尼克斯,道恩一边在心中想着一边将报酬支付给林尼克斯。
道恩没能才魔导器中得到完整的经过,但他得到了真相。不知该说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并非被亲生父母所抛弃。
“怎么了?效果不理想?”注意到道恩的表情变化,林尼克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是的,效果很好。”道恩笑着回答。
只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真相。
现在道恩得到了另一块石头,他不知道艾希礼从哪得到了它,或许是从路边捡来的,但那不重要。
要不要去找林尼克斯进行修复?道恩想了想后放弃了这个念头,毕竟这个魔导器也不会再使用了,就不去伤林尼克斯的脑筋了。
道恩将两块石头埋进地里,以此象征性的安葬父母,也埋葬了道恩•斯托克。
Fin.
雪维利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大海的深处,不辨方位,光暗莫测,寂静到失去了任何世上应有的声音;气泡声,水声,血液流动声,心跳声。
她感到很沉,很冷。有什么流入她的耳膜,挤压着她的四肢百骸向下坠去,将体温抽丝剥茧地消融进彻骨的冰流中。
呼吸变得滞涩。她恍惚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缓慢离去。
当她丧失了除了黑暗以外的所有感知的时候,她明白自己才从漆黑的海底醒过来,回到现实。
醒来的时候万籁俱寂,简洁到空旷的房间里几乎像是缺失了什么。她惶然地听到自己急促不安的心跳,比梦里的更加清晰,像是一根被张紧的弦,在断裂之前无力地颤动。
雪维利尔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是搬到泉堂的第三天。自从魔法师的身份被发现,她就再也不能奢望还留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只能搬进这个魔法师的聚集地,她本该属于的归处。然而这个属于观星社的建筑不能让她产生半分归属感。一切都不如一个人来得舒服自由,事情变得多而乱,以至于她甚至开始怀念琴房中的钢琴——那毕竟是她用着最顺手的一架,现在大约已经落灰了。
而且这栋建筑让她不安。它的古老与阴郁无处不在,就像是一双巨大的眼睛正在漠然注视着自己。她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个视线无处不在,使她的一切无所遁形。
雪维利尔猜想,那双眼睛或许也是沉默的黑色。
被窥视的感觉太不好,偏偏这窥视感正大光明还无从反抗,雪维利尔因此这三天都没睡好觉,尤其今天。
也许还有其他睡眠糟糕的理由。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争与灾难,也许是因为变革,也许是因为穆萨……这是让她感到格外茫然和不安的。
她慢慢睁开眼睛,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放空自己的同时无法控制地回想起那个梦。
她似乎又嗅到水的味道。简洁、冷漠、深邃、微不可察。比冰更阴郁与厚重,也许因为冰总是透明或白色,让人联想起清脆明快这样亮堂的词。
而海,至少在深海,一切都是暗的。
其实她很喜欢水。她讨厌火,因为讨厌那样张扬聒噪而蛮横无理的爆炸燃烧的行径。水看起来总是温柔太多,透明,柔软,清澈,凉爽,人们乐于在夏天见到这样的水,这也是水最为人称道的特征。
不过她更清楚水的危险。那是无形的,善于藏拙而易于被愚蠢的世人忽视,直到它带着冰冷灌入人的口鼻,令人挣扎着发出无声的哭喊和埋没的挣扎水声。当死者沉没的时候,波纹会静静地传上水面,优雅地向外扩散直至归于平静。
这才是水更真实的样子。简单低调与强大总是同一的,或许还有其他更为精妙的概括或难以言传的形容,几乎可以被称作一种美。
与那个梦境所带来的恐惧与压抑一样,美得令人窒息。
雪维利尔合上眼睛,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战栗。她害怕深海,也同样地为此感到冲动难以自抑。那种无边黑暗拉开了地狱的大门静候她坠落、恭迎她重归死寂的呼唤,简直像是来自恶魔的诱人的邀请与神灵的无情的审判。
抛弃声音。抛弃温度。远离这个繁杂的世界。在黑暗中窥见自己的渺小。放任自己随波逐流。请将一切献祭给最深处的广漠——正在逃离这个世界的冷漠的挣扎者——神灵与恶魔如是说。
……什么?
房间外远远地传来声音,或许是低声交谈,也或许是路过者哼出的小调,是争吵、痛哭,是戏谑、欢笑,是气流振动的低语。这些细碎的声音在传递中变得微弱,汇入寂静,再放大成梦境中扭曲的箴言,把她的心搅得乱成一团,嘈杂作响。
雪维利尔猛然坐起身靠在床沿,莫名有些慌乱。她很清楚这样的幻听意味着什么——那是对现实、真实和她内心的夸张的映射。
何况她不可能幻听。她是一个音乐系的魔法师,理应听到更多。
那么,一切的嘈杂、黑暗、深渊之下,都是真实存在于她内心的,是么?
雪维利尔深深觉得这不应该。她并不相信所谓的光明,却绝对地厌恶黑暗。她更多地只是想要逃避,逃避交往和复杂,逃避这个社会可能带来的一切麻烦;她自己也不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也许她死后倒可以葬在海底。这里满足了全部她精神上渴望的条件:冷静、安静与独处。只不过海底太大,她有点太孤独了——但还有深海生物陪着她、消解她呢。
到了那时候,她真正地『将一切献祭给最深处的广漠』了。
……真是疯了。一场噩梦而已。
雪维利尔自嘲地摇了摇头,翻身坐在床边,将这些荒诞的想法略去。她用了一点时间去平复心情和调整表情,然后决定出门做点闲事。
现在的自己太紧张了。一定的敏感是好事,但过度的敏感不是……或许她可以去弹弹琴,放松一下。泉堂是有钢琴的,质地还很不错,就在楼下几层的位置。
她换好衣服,简单地把头发扎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虽然脸色不太好,总归还算正常,终于略觉心安。
她带好随身的琴谱和指挥棒,向屋门走去。可几乎是还没迈开腿的时候,她重新顿住了。
她再次听到了不知何处来的声音,这一次无比清晰,比梦中、比醒来时的都明确地向她传递着一个源于自我的警示。
那依稀是一句轻声重复着的、童谣般的呓语:
“时间永不止息,善恶终将醒来。”
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但她没有更多理会,重新向前走去,一直走到门前,轻轻打开门,走出,再把门关好,留下满室漆黑和那首意味不明的童谣回荡。
她在走廊上若无其事地和擦身而过者打着招呼。短暂沉默的相较维持着这再平静正常不过的一幕,不知还有多久。
一切都将沉入海底,而黑暗浮上水面。
空荡荡的走廊上,少年独自向着黑暗前行。皮鞋与地面有节奏地碰撞,发出沉重的踏踏声响。在他的前方,半掩的大门好似巨兽大张的嘴,隐隐约约透出了一座雕塑的轮廓——玛利亚圣母像。
弥赛亚·德·勃朗睁开了双眼,残垣断壁之间泄下的阳光落在了眼前的圣母像上,冰凉的大理石如同披上了暖色的薄纱一般,温柔明亮。他深邃的绿眸迎上了慈爱的目光,顺着她面颊的弧度一遍遍描摹着她的神态,努力地将她刻入自己的记忆中去,那个大屋最深处的昏暗的小教堂。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神不再注视着自己了?是无法被宽恕的对异徒的好奇心,还是对自身被赋予的使命的质疑?记忆中明晰的只有那日在餐桌上,懵懂的少年第一次对天父表示了质疑,随即而来的是犹如疾风暴雨一般的,神的愤怒。
摇曳的烛光拖长了舞动的影子,黑暗中挥舞的鞭子像毒蛇一样地咬在少年的背上。
“让鞭挞的苦痛镌刻你身。”父亲高唱。
刺骨的水从头冲刷到脚,湿透了的衬衫紧贴在少年伤痕累累的,并不厚实的双肩上。
“让圣水的冰寒净化你心。”母亲高唱。
低着头的圣母像注视着少年的挣扎,鞭挞、水洗、鞭挞、水洗,一次又一次。直到少年纤细的膝盖磨出了鲜血,直到少年模糊的视线里她扬起的嘴角带起了嘲笑——看看你的罪孽吧,看看你的下场。
从那天开始弥撒*与受难划上了等号,从那天开始少年的屋里所有的十字架都被纳入抽屉,永远的封闭在他目不能及的阴影深处。年复一年,少年的影子由圣母的脚尖爬到了膝上,与他一同走过长廊的脚步声却一个个的消失,直到——
“是你吗?我的挚友。”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弥赛亚的思绪,他没有回头,却不妨碍他认出这声音的主人。
倾倒在地的半扇破门已经失去了阻挡外物的意义,身着红色披风的男人依旧象征性的推开了摇摇欲坠的另一半。
这本该是无人问津的废弃教堂,却迎来了最不搭调的一位游客。红色学会,罗南。对弥赛亚而言,这是个难以忘记的名字,与他相识的第一日起,看似不着调的青年用着随意的语气揭穿了自己的伪装。
“弥西,Messie*……弥赛亚·德·勃朗。”
他那带着蹩脚的腔调的发音并不能给弥赛亚多少安慰,看着青年脸上古怪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对面的人青涩的外表之下是渊博的学识,是一个来自异乡的无信者。
“不是现在。”弥赛亚的声音低沉而强硬,沉浸在昔日回忆的情绪之中的他并不想面对一个无法共处的人,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对的无礼之徒。
而身后的脚步声并未停歇,破旧的木板被踩踏的吱呀作响。弥赛亚紧了紧未曾放下的手杖,有如虔诚地祷告一般低声念诵起咒语,微不可查的紫烟沿着地面悄悄弥漫——身为贵族的他并不习惯他人忤逆他的意志,不听劝阻的话采取强制手段让他停下来便是。
随着手杖点地的声音,罗南的身上攀上了石化一般的僵硬感。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了,他很清楚这是来自弥赛亚的咒术,粘稠缓慢但可以将人一点点蚕食。
对的,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了,弥赛亚又怎么会忘记就是这个青年手握着异域风情的羽毛笔,剥茧抽丝一般地将自己覆盖在庄园的甲胄层层破去,却在大宅门前止步而返——多么响亮的一个耳光。
“嘿,嘿!是我!”
罗南的笔下倾泻出金色的文字,巧妙的化解开紫烟的同时高举起另一只手,向弥赛亚释放着善意。
“我说了,不是现在。”
弥赛亚转身面对着他,再一次冰冷地重复了自己的命令。
略带俯视的眼神让罗南感觉到一丝不快,古朽贵族的做派在他看来不过是上世纪缀余的毒瘤。
“我说,我们不是已经是挚友了吗?”
挚友这两字是那么的尖锐,犹如施舍一般扎在了弥赛亚的自尊上。将自己多年的积累逐步踏破,年纪轻轻却有着可以与自己匹敌的知识……是的,他的确有施舍的资格,而意识到这样的现实的弥赛亚只体会得到被羞辱的愤怒。
弥漫的紫烟变得厚重了几分,魔杖里续存的魔力也被调动起来,这是拉锯战的加码。
“不要用这种不知廉耻的称呼叫我。”
阴沉的表情与带刺的话语挑战着罗南的神经,他脱口而出的是弥赛亚所不认识的音节。
“然后呢?你又要缩回你的乌龟壳里去吗?”青年的语速逐渐加快:“你准备搭建多厚的堡垒,设置多繁复的陷阱,来掩盖你的脆弱?”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咒语。
“你想让过去的幻影困扰你多久?你所拥有的现在不值得注视吗?”汗水滑下了罗南的额头,金色的笔尖一次次地移动,无声的法术相互碾辗,弥赛亚一次次的攻击像暗中窥伺机会的毒蛇一般,静候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罗南的口中再次冒出了一大串不知名的音节。这不是法术,弥赛亚心知肚明,这是更为直接的,来自于语言的诅咒。
而下一秒的攻击让弥赛亚失去了自若。“只会故步自封的你是保护不了真正重要的东西的,是保护不了你的家人的!”
低沉的颂咒声变得高昂起来,罗南锋利的话语刺进了弥赛亚心底最深的伤里。终于,他口中吐出了战斗至此一直压抑在心口的不满:“背弃了家族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
罗南书写的手突然顿住了。血液的回流让他的手指冰冷而僵硬,只能注视着几英尺之外的男人的手杖再次点在了地上。
无形无质的紫烟突然变得犹如纤细的钢索一般,随即攀附而来的是麻痹僵化的一系列咒术攻击。沉重的枷锁压在了罗南的身上,他书写的左手被控制住了,不得不停止喋喋不休的质问与谩骂转而朗诵咒文。弥赛亚向前走去, 在错身的瞬间用手杖虚点了一下罗南的肩膀。这就足够了,这样的空隙在战斗中足以将他置于死地。虽然机敏的青年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抓住解咒的线头,但胜负已分,他扳回了一局。
弥赛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将与诅咒缠斗的罗南置于身后,迈出了教堂的大门。
“Païen*”他丢下了这句话继续前行。
破损的大门后,伫立在光斑之下的布满裂痕的圣母像,依旧面貌慈祥的,注视着这一切。
注:
弥撒:天主教宗教仪式,音译于拉丁语“Missa”,意为“聚会,聚集”。
Messie:法语的“弥赛亚,救世主”,音同“弥西”。
Païen:法语的“异教徒,无信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