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上次两个人互通心意时气氛正好时间也正好,但对于亨利库斯来说还是有些在他的计划之外。他一直想给弗诺依一个充满仪式感的告白,至少要比那次在狭隘车厢里的亲吻要更加正式。这样的想法在收到弗诺依某次留在车后座上的礼物后就被立刻提到待办事项的最顶部。亨利库斯觉得弗诺依应该是更喜欢私密又有特殊意义的仪式。他想起那本《奥德赛》,还有夹在诗集中的便签,应酬结束后哈里斯物流送来的广式甜水,于是便也决定将他的心思细碎地嵌入流水账般的日子中,就像泼洒在银河中的碎钻那般。
【Ludus】
星期一,弗诺依在午后收到了一束新鲜百合。淡蓝色的塑料膜包裹修剪整齐的杆,切口处还有些许苦涩的味道。她先把百合浸没在厨房的洗碗池里,踩着椅子从橱柜高处取出一个雾蒙蒙的彩色玻璃瓶来,现在这样的工艺品即使是在克罗米亚先生的杂货店也只是碰运气才能遇到。醒花大概需要四个小时。弗诺依照着搜到的资料,将修剪好的百合轻轻插进瓶子里,彩绘玻璃的光与洁白的花瓣相得益彰,安静地立在她卧室的窗台上。亨利库斯在晚餐时间收到了弗诺依发来的照片,百合被昏黄的空气包裹,薄纱窗帘遮住外面杂乱的电线和晾晒的衣物。接着弗诺依说谢谢,说她很喜欢,很幸运能够摸到真的百合花。她还问他花瓶是不是很好看,但其实是偷偷用了兄长买来喝酒的杯子。亨利库斯一一回复了她的信息,接着社交动态消息特关跳出一则提示,小姑娘把那张照片调了色,p掉了窗外的杂物后发在她的主页上,配文是简单的一个单词“Lilium”。
【Philia】
星期二,弗诺依收到了一本小册子,不是亨利库斯放在他家咖啡桌上的那本诗集。素面封皮上没有任何关于题目和作者的信息,但翻开后引入眼帘的是她熟悉的手写花体,册子里都是亨利库斯手抄的段落或是短诗。他约莫是拿那只盖子上有水晶的钢笔写的,扉页处的笔迹看起来有些拘谨,大写H意外写得没有平时那么流畅。弗诺依的指尖先是跟着亨利库斯的笔画描摹出她自己的名字,接着又划过他的首字母缩写,就像正用指尖写字一般,沿着墨迹慢慢移动。第一首摘抄是莎士比亚那首最著名的十四行诗,也是她某日心血来潮念给他听过的,接着是佩索阿的《恋爱的牧羊人》。亨利库斯细细标注了作品、作者、译者和版本,还会在某些段落旁边“询问”读者的想法。弗诺依新建文档,准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记录阅读这些段落时的感受。“我应该会花很久去读。”她在消息里这么说,“过于浓烈的单一情感会影响我和文字之间的联系,现在字里行间看什么都是喜欢你的心思,这不太好。”
亨利库斯很快回复说没关系。
“只是一些作品的剧情你或许会不太喜欢。”他听起来有些担忧。
“如果我不幸选到了,你就得老老实实听完我的吐槽。”
“荣幸之至。”
【Eros】
星期三,两人去了趟超市,傍晚时在亨利库斯的公寓中共同准备两人的晚餐。菜单并没有什么讲究,这一天对于弗诺依来说也没什么需要庆祝的,大概唯一可圈可点的特殊之处就是亨利库斯开了瓶莫斯卡托爱思醍。弗诺依很喜欢这款气泡小甜酒的味道,一连喝了好几杯,以至于之后的亲吻都是莫斯卡托的味道。只能说幸亏度数不高,不然照她这么喝第二天必定是会有宿醉感的。亨利库斯卷起袖子洗碗时弗诺依从后面抱住他,软软的脸颊贴上他的后背,温度隔着衬衫渗进来。她也理所应当地留宿了,还翻出他的t恤当睡衣穿,光着腿在他的怀抱里动来动去。于是刚吹干的金发又有些湿了,t恤被卷到腋下,咬进齿间,肩窝和后腰沾上红痕,发丝缠到一起,鼻尖都是对方浓郁的气味。
【Pragma】
星期四,亨利库斯邀请弗诺依明天去剧院,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两张小剧团的票,演出内容是奥维德的一系列作品。票根上的场次是《皮格马利翁》,后面特地标注了“原作”。
“怎么突然想到要去看这个?”她问。
“就当是先行的谢礼。”
“什么的谢礼?”
“明天晚上你愿意陪同我出席一场晚宴吗?”
“谢礼已经收了,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要怎么办呀?”
“一个人孤独地到场,孤独地用餐。”
“听起来好可怜哦。”
“我只想与你并肩同行,不管什么场合,不管什么时候。”
【Mania】
星期五,弗诺依按时赴约,她觉得这部剧的名字有些耳熟,但忍住没去查。亨利库斯穿了套新裁的衣服,配了链式领针,辫子用那根她送的发带绑起来。他牵着她的手,于剧场中央落座,观众只有两位,但舞台上的布景仍是精致的,演员们也十分投入地诠释这古老的诗篇。头戴橄榄枝环的国王轻轻摩挲着雕像乳白的臂膀,眼神热切又眷恋,“伽拉忒娅……”他这么呼唤那座少女雕塑。接着代表爱与美的女神身披霞光降临,满足了国王的执念。于是伽拉忒娅活了过来,她走下雕塑台,国王拜倒在她面前,幕布随着国王紧张的亲吻一同落下,剧场里响起掌声。亨利库斯在掌声中唤她,弗诺依一转头就撞入那双她喜爱的眼眸中。他凑过来,亲吻她的额头,贴上她的面颊,呼吸洒在耳畔。
“请您怜爱我。”他这么说,“我的伽拉忒娅。”
弗诺依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正义的人,不如说,正义的人至少在红区是活不下去的。假定正义是一个可以被清晰定义的东西,或者至少是某种秩序与道德思想的结果。那么,在巴伦,可以满足这一要求的就只有那个空壳政府在还未完全成为傀儡的时候颁布的那部法典,因为里面一条一例都透着“秩序和公正”还有“民主与和平”,像一本逻辑通透的乌托邦小说。如果视其为正义的试金石,那么比起肢体迫害,自我认知和真实社会现象的极端差异就足够把一个“正义”的人逼疯。弗诺依想起了很早之前她在一本古老文献中看到的一个现象,叫荡妇羞辱,大概意思就是围观群众针对性侵犯案件受害者的指责或辱骂,人们用来羞辱受害者的内容通常包括对其穿着打扮的评论。第一次接触这个概念时弗诺依很不解,明明衣着打扮归属于个人表达,跟是否遭遇性侵害又有什么必然关系?文献作者接着在后文提出一个理论,称其为个人认知与社会现象产生冲突的产物:旧时期的人类从小就被教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样的思想根深蒂固在他们的脑海中,一旦撞见善良的人遭遇重大不幸,潜意识里便是这位受害者是否做了什么恶事,不然不会遭遇如此“恶报”。那时的人类便用此来缓解自我认知差异带来的不适,而百年时间也不足以让人类大脑有什么突破性的进化。所以巴伦或许没有了荡妇羞辱,受害者羞辱应该仍旧存在。这样,每一个人都不会是什么守序善良的好人,正义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心理折磨。不过,在善恶观的教育上,巴伦的智能AI做得比古早时期的高等教育要好很多,至少在这样的差异出现之后,它们改变的是自己的算法而不是将bug甩锅给别人。
但弗诺依有了新的不解,即便善恶有报的想法过度简化了社会公正,但如果行善最终不能善终,又为何行善?抱着这样的疑问,弗诺依遇见了鸦,一位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三流八卦记者,靠着偷拍隐私和夸张的文稿赚钱。弗诺依不喜欢鸦,对方的性格对她来说过分跳脱,对方或许也觉得她太过装模作样。弗诺依也对鸦糊口的活计感到不齿,虽说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总归靠偷窃赚钱。这样的印象一直延续到他们在同一条街上连续偶遇对方三次之后,对方向她发出了一个邀请,一个匪夷所思的邀请。
“嘿,埃弗里小姐,要不要加入我的起义军?”
“不好意思……什么?”
“我的起义军。”黑发少年背靠斑驳的墙面向弗诺依发出邀请,摆着一副十分乖巧的表情,“我们为了平等战斗。”
弗诺依看着鸦像是看什么奇观,她高高挑起一边的眉毛并抬起下巴,睫毛半掩住海蓝色的瞳仁,但遮不住怀疑和不屑。她用高高在上的语气提问,但鸦并没有表现得很生气,他鼻尖动了动,仍用一股吊儿郎当的表情回答弗诺依的问题。
“我们与绿区人不同吗?不,我们生来相同。”他说,“那为什么我们要被他们所支配,只是因为我们不够有钱?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和价值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被确定下来,那,那些出生在战争中的,出生在瘟疫中的,出生在红区下水沟里的,夭折的,又是为什么被生下来?”
“埃弗里小姐。”黑发的少年转过身去,弗诺依只能看见他半垂的头颅和被橙黄色的灯光笼罩着的脊背,像一只蜷缩在枝头的乌鸦,“我没有上过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就只是不甘心,我不甘心哪一天自己的尸体和垃圾一起被随意倾倒在哪里,或者被恶心的老鼠啃得没什么好肉——虽然已经没有人给我收尸了,但我还是想,我还是想尽力活下去。但当我想要活下去,我就会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活下去,为什么我是这样活着的……凭什么我要这样活着。”
“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黑发少年背对着弗诺依,双手似乎是在摆弄他的摄像机,“凭什么我像狗一样……呃,我们要像狗一样……”
“红区人不如狗。”弗诺依小声说,她不再扬着下巴了,“绿区的狗每一顿都有肉。”
“操。”黑发少年骂了句脏话,背着身子似乎是在收拾情绪。半响,他把相机背到身后,侧过身来躲开橙黄色的光线,再次向她发出邀请。
弗诺依看不清鸦藏在阴影中的脸,也没有去想对方到底是不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捏紧小皮包的提手,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正面答应鸦的邀请。
“鸦先生,请你原谅,我现在不能给你回复。”她说。
鸦侧过头翻了个白眼。
“不过——”
巷子深处传来两声枪响和一声短促的尖叫,打断了弗诺依的话语。主干道上的行人仍埋头向前,金发姑娘站在暖橙色的霓虹灯牌下,黑发的少年躲在阴影里。他们或许达成了共识,至少弗诺依觉得他们在思想上有过共振。接着,弗诺依会在周末拜访红四区的一家万事屋。起义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甚至还有了编制和特定服饰。一切都看起来十分顺利,只是弗诺依仍犹豫着没有正面回复鸦的邀请,这份犹豫随着日子推移变得越来越明显,并掺入了其他情绪。弗诺依发现她无法再和鸦产生思想上的共振。比起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努力,她感觉起义军的众人凑在一起只是因为鸦把他们凑到了一起。这位三流八卦记者是连接起义军所有人的线,大家像串联起来的淡水珍珠,全靠那根丝线聚在一起。
但这一串珍珠项链的尾部明显没有封死,弗诺依开始怀疑“起义军”是否是个笑话,她找到鸦,委婉地询问他。
“哈!怎么会!”黑发少年笑得前仰后合,坐在角落里的军火商抬头朝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鸦朝他摆摆手,再次转过头来时表情少了那份热络,失去高光的暗红色瞳仁中带着冷漠和嘲讽。弗诺依突然觉得她窥见了真实的鸦,她瞧见了自己在某些情形下也会使用的手段,不过很明显,自小失去双亲的鸦要比她更加熟悉那些利用外表哄骗人的技巧。
怒火窜起,弗诺依唇角紧绷,声音干涩。
“鸦先生,玩弄人很有趣吗?”
这次轮到鸦像看奇观一样看着弗诺依。
“玩弄人?埃弗里小姐,我可没有强迫你做什么。”他插着口袋,“再说,我也没有撒谎。”
“你没有撒谎?!”
“鸦酱怎么会撒谎呢?”少年看着隐忍怒火的弗诺依又露出了那副乖巧的表情,军火商推门离开了,万事屋里只剩起义军头子和弗诺依,这位存在感稀薄的编外人员。
军火商的离去也带走了鸦浑身的力气,他抬起头,眼眶被白炽灯照得干涩。
“我真的……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他说,“理想什么的,真的没有撒谎……我只是……”
“你只是。”金发的姑娘咄咄逼人。
喉结滚动,鸦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接什么。刚开始,他的确是带着玩笑的性质到处用起义军来骚扰相熟的人,但看着他们朝他靠拢,看那些带着希冀的表情,他又不得不认真起来。起义军的目标非常笼统,甚至可以说是功利,但这并不代表鸦也没有类似的希望。是啊,凭什么。凭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遭遇,这个曾经在黄区享受生活的女人又凭什么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若不是她跌落阶级,她会像现在这样接触自己吗?别想了,她连红区都不会踏入,如此优越而不自知。鸦看着弗诺依,想是否要挤点眼泪出来,但两人正在撕破脸的边缘,也不需要这点多余的虚伪了。
“起义军的理想啊什么的,没骗人。”鸦说,他想这应该是他第一次真正向某个人袒露动机,“只是,你知道的,我……比大家都小,你在我这个年纪还在职业培训,而我……算了,按照那什么书里说的,能者多劳,而我不是一个,那什么,能人。”
海蓝色的眼眸中不再有怒意了,鸦难得一次觉得和聪明人讲话也可以省力和方便,他揣着口袋看弗诺依将散开来的鬓角别到耳后,一点点收拾好她的东西。
“之前的约定仍旧作数。”金发姑娘扣好她从不离身的小皮包,“鸦先生,让我对今天的误会表达我的歉意。但是,鸦先生,有些事情一旦开始,有些身份一旦接纳,就不是你想要放弃就可以放弃的了。这或许有些强人所难,但因为你如今的身份——”
鸦耸了耸肩。
“好吧,”弗诺依不再说了,她推开万事屋的大门,在离去前终于正面回应了鸦的邀请,“晚安,鸦先生,请允许我拒绝你的邀请,当个编外人员挺好的。”
寒冷的夜风吹起她的裙摆,月亮高悬反射霓虹灯五彩缤纷的光。弗诺依穿过一栋栋老旧的握手楼,聆听从套着铁丝的窗子传出来的声音。或许做一件事情的结果如何其实并不重要,愿意付出行动本身就已足够高尚,更不用说带着良善的动机。就算巴伦被黑纱笼罩,人性也依旧高度可塑。我们自由漂泊于现实,命运是即兴的,自发的,短暂的,没有特定轨迹,也不沾染因果。线性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并不代表什么,试图将未来与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关联本就是一件自欺欺人的事情。任何需要社会共识才能存在的词汇都不与我们的本我挂钩——用本不存在的东西来定义自然的馈赠真的太过傲慢了。
朦胧的阳光穿越粉尘和雾霾逐渐笼罩整个巴伦,弗诺依揉揉僵硬的脖颈,双手撑着额头缓解低血糖带来的头晕眼花。藏在鬓角下的数据外链接口已经高于正常体温,太阳穴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偏头痛越来越紧绷。她必须休息了,即使手上这个项目的进度在通宵工作之后仍未有什么实质性增长。弗诺依瞅一眼桌面上被标红加粗的几条冗长又抽象的要求,垂着眼睛将甲方给的项目描述(拷贝版)拖进电脑回收站,并带着扭曲的快意重复点击“确认清空”。
可惜,那个吝啬又烦人的甲方在弗诺依第十次清空回收站的时候给她发了个新文档,内容是关于项目要求的最新改动。这次,他们希望弗诺依能够在视觉交互系统中增加跨感知功能,想让观众与他们的vtb对上视线的时候可以有“心动的感觉”。
咚——
这是手机被砸到墙角的声音。
“诺诺?”
房门被轻轻敲了三下,弗诺依偏头看向探身进来的兄长,扁着嘴蜷缩在椅子上。
“怎么了,诺诺。”彭托斯·埃弗里用左手揉揉妹妹的头,指腹轻轻碰了碰她鬓角下的接口,“又通宵了吗?”
“没……”弗诺依脸颊贴着膝盖低头扣自己的指甲盖:“甲方又更新的要求,这次他们想要在对视时有心动的感觉。”她翻了翻那个新文档,将一段对于商业企划来说过于诗性的文字标红。
“——她晶莹剔透的眸子中满满的都是和蜜糖一样甜美的眷恋,配上乳酪般滑嫩的肌肤,红嫩鲜艳的双唇像是芭菲最顶部的那颗樱桃。观众们将在看见她的瞬间渴求她,那种渴求是超越性欲的。他们将沦陷,他们的心将颤动——”
这段过分笼统的语句念出来更像是截取自某部廉价小说,而不是一份商业项目要求汇总。弗诺依咬着嘴唇脚趾扣着地毯,彭托斯表情茫然,显然和他妹妹一样也完全无法理解这过于抽象的描述,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提问:“他们……想要通过视觉传导引起甜蜜的……心室震颤?”
“杀人是犯法的。”
“有些时候不是。”
“这个公司做不到。”
“好吧。”
“……”
兄妹俩的交谈陷入诡异的空白,彭托斯紧紧攥着他在白大褂口袋里的证件,其上漓火附属医院的徽章印在手心的皮肤上。弗诺依头疼稍微缓和了些,推推还在发愣的兄长,然后用侧脸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臂。
“哥哥没有错。我没有怪过你的。”弗诺依看向彭托斯的双眼,她知道那层海蓝色之下掩盖着什么,那是他们共享的仇恨和懦弱。巴伦城里的弱小者是没有什么反抗权的,即使这座城市就是由这些弱小者组成。自上而下的束缚如螺帽般将每个人框死在他们被大数据分配到的地方,接着,他们的骨骼被齿轮绞碎,鲜血和烂肉成为巴伦这庞大机器的润滑油,帮助它继续向前,去绞碎更多的人。
那当底层的螺丝全部脱落之后,这座大型机械会发生什么呢?弗诺依曾经和兄长讨论过这个问题,结论是什么都不会发生:这座大型机械本质上也是众多螺丝中的一个,而螺丝总是可替换的。巴伦只是戈尔贡名下的其中一座城市而已,就像他们只是巴伦中的一颗韭菜而已。一根螺丝坏了自有完好的来替代它。旧的韭菜割走了,新的又会长出来的。
改变不仅昂贵而且毫无意义。
彭托斯捏一下妹妹的婴儿肥,目光又回到那段过于抽象的文字上,仔细斟酌后向弗诺依提议:“要不……我们回趟黄区吧。去找蜜糖,乳酪,冰淇淋,还有甜水樱桃。”
弗诺依点点头。她想起两人幼年时常去的一家咖啡店,那家咖啡店有用人造奶油做的冰淇淋。傍晚时分,兄妹俩各自收拾好自己,和小时候一样携手出行,长相极为相似的俩人并肩行走在握手楼下的小巷,身披粉紫色霓虹灯,穿过由广告牌构成的钢筋森林。卷曲的金色头发披散在身后,堆叠在额前,夏日黏腻的风拂开带着恶意的眼神。这么多年过去,红区仍没有接纳他们。这里不欢迎他们拗口的说话方式,不欢迎他们的行为习惯,并对他们的遭遇喜闻乐见。但弗诺依也不想回黄区,这会让她想起曾经那个天真到愚蠢的自己,还有失去双亲后被扒掉一层皮般的成长。成长并不浪漫,变得成熟并不是一件好事,到头来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税金和账单,还需要你能够在难受的时候独自去巴伦附属医院排长队,回来后拖着病体去晾洗衣物。这样比起来,成长前的时光宛如皎月般美好,这大概是艺术家们喜欢回忆童年的原因,即使他们曾是个孤儿。
沿着河流一直走就是红区与黄区的交界线,一边是密集老旧的筒子楼,一边是商业街。道路变得宽阔起来,悬浮车来来往往,路边还有一些全息投影的花草。弗诺依仍有些头疼,不过幸好他们的目的地没有很远,此时到达也不需要狼狈地排队等候。咖啡店比起记忆中的样子更小一些,除了他们没有其他顾客。桌布和窗帘已经泛黄,老板看起来也没那么鲜活了。彭托斯笑着与他问好,为精疲力尽的妹妹要了一份榛子拿铁。
“我就不该信你没有通宵工作的话。”彭托斯有些生气,在弗诺依嘴里塞了一颗代糖和一颗布洛芬。药物的苦味和人工糖精的塑料味混在一起等于舌尖上的地狱。弗诺依五官团在一起,狠狠掐一下兄长的腰。
“嘿!”
弗诺依抿一口拿铁瞪他,随后在菜单的尾页找到小时候俩人最喜欢的人工奶油冰淇淋。
如今的食物链不再像古早时期一样包括多种多样的动植物,或者说这样的食物链只存在于绿六区那个风景宜人的旅游景点中。绿区以外,营养摄入通常都是人造的,巴伦的蛋白质农场里连一头牲畜都没有,甚至农场里的肉蛆都在吃人工调配营养液。不含人工调料的甜品在绿区外通通不存在。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在黄一区找到用脱脂去乳糖的牛奶,但那个味道跟白水没什么区别。新鲜是需要资本的,不管是形容食物还是形容人。
冰淇淋很快就上来了,小小的两杯,老板还在弗诺依的那一份上面加了些冻干草莓和一些巧克力酱。清脆和甜腻弥漫口腔,冻干草莓和巧克力没有盖住人工奶油的塑料味,不过总的来说仍让人满意。
“可是我还是不理解,哥哥。他们所描述的那种心动的感觉。”弗诺依放下勺子,翻出那份令人疑惑的文档,她还是不能理解那段标红加粗的要求明细。
“你吃第一口的时候有什么感受?”
“唔……”弗诺依舔舔勺子上残留的奶油,“感觉味道比之前要浓很多。”
“人工奶油的配方在过去十年没有大的改变。”
“但为什么感觉比之前浓很多呢?”
“不如我们先解析一下那段文字……”彭托斯提议,“这里拿食用甜品的经历来比喻一种……唔……强烈的情感,我感觉对方的重点其实不在甜品上。”
“或者说,对方描述的情感在主观上与甜品店有联系,所以类似的感官刺激会引出特定的情绪唤醒。”弗诺依想了想,闭上眼睛感受冻奶油在舌尖上融化,蒸汽波风格的背景音乐在店内缓慢流淌。她想起了幼时在街边的花店,兄长喜欢在那里买全息花束,一束玫瑰是父亲要的,一束雏菊是送给她的,尤加利叶是兄长自己喜欢的。融化的奶油裹着冻干草莓顺着喉管往下,冷气一路延伸到胃里。蒸汽波播完了,下一首是lofi,原曲好像是一首city pop。弗诺依想起之前职业培训时认识的一位姑娘,她很喜欢city pop,但后来好像被无人机割去了半张脸。
耳边传来嗡嗡声,弗诺依睁开眼看到一架拖着鸡蛋仔的老旧无人机颤颤巍巍往他们的桌子上飞,彭托斯脸上有和她一样的迷茫和疑惑。无人机后是那位看起来没那么鲜活的店长,店长揉捏着围裙向两人打招呼。
“你们好,好久不见。”店长的声音有点小,“我没有想到还能看见你们,呃,我是说,你们很久没有来我店里了。”
“先生您还记得我们。”彭托斯微笑着颔首,弗诺依则拽着哥哥的袖口满是迷茫。
“当然,埃弗里家有礼貌的孩子。”店长挺起了身子,似乎很自豪的样子,“以前你特别喜欢在结束职业培训后带你妹妹来我店里吃这个冰淇淋,我记得她很喜欢冻干草莓。”
“是的,先生。”弗诺依点点头,一些被刻意遗忘的过去泄洪,她垂下睫毛想遮掩一下发红的眼眶。
“之前这里的服务员小姐还很喜欢捏弗诺依的脸,说软软的很可爱。”彭托斯补充,他仍是一副得体的笑容,得体地与店长缅怀往事。
“是啊,你们小时候长得真的很像,跟双胞胎一样。有一次还梳了同样的发型,从背后看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店长很体贴地没有继续和弗诺依对话,疲惫的面庞爬满了皱纹,明明没有很年长却脊背佝偻,讲话也是中气不足的样子。弗诺依感觉记忆中那位帅气活泼的青年店长变成了一根枯萎的柳枝,在昏暗的室内等待腐烂。
“啊,如果不介意的话,现在你们怎么样了呀?工作如何?有什么打算吗?将来。”店长絮絮叨叨地往外倒问题,即使是彭托斯也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热情。店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再次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琥珀色的眼眸里蓄着泪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用围裙抹眼泪,手腕处的金属改造从皱巴巴的袖口处漏出来,“我没有吓你们的意思,我也没有想要窃取什么信息的意思。只是太久没有看见你们了,变得有些伤感而已。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只是想多说说话,多说说话……”
“我们不介意的。”弗诺依探出头,试图安抚他,“我们现在在……红区住着,生活还过得去。唔,我是一名视觉工程师,哥哥在医院实习,最近可能要转正了。”
“真好啊……真好……”店长吸吸鼻子,“医生好啊,工程师也好啊……”
“老板您的咖啡店也很受人欢迎。”彭托斯笑着环视一圈咖啡店的装饰,夸赞道:“我从小就很喜欢这里的装修,弗诺依也是。”
“我很喜欢这里的背景音乐,长大了才知道是蒸汽波。”
“真好……”店长眼圈仍是红的,他抱着那款型号老旧的无人机向两人深深鞠躬,兄妹俩无措地坐在那里,看着他转身往后厨走,步伐有些跛。在门帘快要合上的时候店长转身向兄妹俩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我明天进一些新鲜的材料,唔,就新鲜的草莓吧,然后问问同行哪里可以搞到牛奶,给你们做一次真正的冰淇淋。弗诺依,明天想吃多少新鲜草莓就有多少新鲜草莓。”
“好。”
“那我们明天见?”
“嗯!明天见!”
后厨的门帘刷一下合上,彭托斯自助结账后带着妹妹回到他们狭隘的公寓,他们一起窝在沙发上分享那些被他们刻意忽略的美好回忆。第二天,他们如约前往咖啡店,却只看见了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还有空无一人的门店。
“诶呀……十几年的店说没就没了……”一对提着篮子的中年女性在兄妹俩身后窃窃私语,她们低声讨论这家咖啡店的倒闭,接着又开始惋惜那位曾经风流倜傥的店长的逝去。
“听说昨天是截止日呢……害……人就这么上吊了……”
两位中年女性絮絮叨叨着走开了,留下弗诺依和彭托斯仍留在原地。兄妹俩并肩站在那里,看在他们童年时期留下浓墨重彩的招牌被取下,替换成写着人造乳酪的全息广告。泛黄的桌布与窗帘被清洁机器人绞成碎片,连着昨天他们一起聊天时的卡座一起被清走,运载着新家具的悬浮车开过来,穿黑西装的工作人员开始驱散围观的行人。
“哥哥。”
“嗯。”
“我们回家吧。”
谢阳的店在这个的街区的最里面,门面比起隔壁的脱衣舞俱乐部和酒馆实在太过朴素,不过这完全不影响生意,毕竟谢阳擅长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玩意。弗诺依拎着小皮包穿过狭窄的小巷,拐角处的石板凹陷和渗水至今没有人来修理。巴伦是没有市政这一说的,即使普通市民负担的税金零零总总加起来早已足够让十个维修工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修路十八次。没有人知道这些钱到底都进了谁的口袋,也没有人有这个精力去关心。
还有十分钟才到上班时间,弗诺依站在脱衣舞俱乐部前看门口那些美男全息投影围绕灯牌上那位坐在香槟杯中的女郎蹦来跳去,时不时抖动腰胯摸摸下巴,姿势油腻又老土。她瞥一眼那明显是被改造过的肌肉线条皱起眉头,海蓝色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厌恶。弗诺依不喜欢赛博改造,尤其厌恶那种冰冷的机械一点点蚕食肉体的过程:肌肉纤维被剥离,骨头被敲碎,大脑被插入芯片,绝缘材料包裹着的铜丝埋进脊椎。不过即使她不喜欢,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接受位于脑部的赛博改造——在工程数据处理方面,机械总是要比人脑要好用许多的,当人人都在前额叶植入了数据端链路之后,你不跟上这股潮流,那注定是要被淘汰出局的。
“我还是我吗?”
这是弗诺依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向兄长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而兄长摩挲着右手腕部的肌肉稳定器垂下了眼睫,任由那个狭隘的走廊将他的身影吞噬进黑暗。之后,弗诺依就不再用这样无聊的问题打扰兄长了,只会在接近黑夜的时候独自一人去那条还没有完全发臭的河边散步,就像她现在顺着昏暗的石板路慢慢向前的姿态一样,皮鞋踩进积水里,偶尔还可以听见老鼠跑开的声音。
谢阳叮嘱过她来店里时最好绕开那些太过昏暗的小巷,那是很多危险分子的藏身之地,而万一出了意外,离门店太远的地方她也不太好及时赶到。这样的关心让弗诺依多少觉得自己除了还债之外在这个巴伦城还算有点价值的,只是她仍经常带着诡异的期待往这些巷子里钻,那股偏执劲好似差一点找到宝藏的强盗。
光亮的尽头是谢阳不起眼的小店,叫Manna,但在2099年已经没有几个人看圣经了,上帝的甘露也从未垂怜过巴伦。弗诺依将散落的鬓角别到耳后,抬手推开了店门。
“谢老板下午好~”
“下午好,弗诺依。”高挑的店主正在穿外套,看样子是要出门,“刚好,我需要出门一会。”
“好的呀好的呀。”弗诺依在她的小桌子边坐下,“什么时候回来?”
“五点。”
“那如果有顾客来了我就先让他们等着了哦……唔,今天下午没有任何预约的手术。”
“嗯,”谢阳顺手揉了揉弗诺依的脑袋,目光扫过门店深处一扇紧闭的门扉上,“如果有什么意外及时联系我。”
“好。”
弗诺依坐在小桌子前归纳整理谢阳过去几天的手术过程和顾客信息,时不时瞟一眼在门店最深处的房间。其实那扇门后并没有什么惊天大秘密,弗诺依开始兼职的第一天谢阳就带她参观过一遍,里面摆满了各种维生仪器,所有的器具都连接在了中央病床上趴着的一位少年身上,少年从颈椎到尾椎都被插满了管子,本该是四肢的地方被短小的金属排针替代,裸露在病服外的皮肤上还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头顶的脑波监控仪泛着蓝光,照亮他有些残缺的面部。
“基础修复还没结束,目前还不能给他装义肢。”
谢阳的声音很冷静,刮过弗诺依的耳膜留下汗毛倒竖的感觉,她低头翻阅冗长的笔记,在弗诺依抬脚往外跑的前一秒慢悠悠地补充:“我在捡到他时,他就已经是这样了。他的名字叫褐雁。”
“嗯……好。”攥着小皮包的手心全是汗,弗诺依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抗拒小心试探:“那我的工作职责里包括看护……褐雁吗?”
“我不在的时候可能需要。”谢阳关掉电子悬浮屏,调试了一些数据之后就转身出去了。弗诺依在门关上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少年,褐雁似乎和她对上了视线,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也被硅胶管子贯穿,浅蓝色的营养液注入喉管洗刷肠胃,然后变成废物又从另一根管子排泄出去。对于赛博改造的厌恶一下子落在了实处,弗诺依头疼了起来,藏在鬓角里的疤痕开始发痒,她从随身的小皮包里摸出一颗布洛芬塞进嘴里。药片被强行咽下去的感觉十分不好受,哽在喉头不上不下。不过璃火医院出品的止疼药在接触唾液的一瞬间就会开始分解,比起被噎住的不适感,直冲鼻头的苦味更让弗诺依难受,眉毛眼睛都被熏得团在一起。
说不上愉快的初见让弗诺依和褐雁之间的关系一直处于冰点,两个人的交流仅限于医生慰问般的模块化句式——“下午好,谢医生让我来更换脊髓液,可能会有点疼”;“谢医生让我来调试一下义眼的设置,如有不适请跟我说”。弗诺依也不会在那个房间待上多久,她好似将褐雁当做了某种强烈感情的具象体,在排斥他的同时又会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褐雁估计也感觉到了弗诺依的抗拒,除了必要的短暂交流之外也不会主动挑起什么话题。两个人就这么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至少在谢阳眼里是这样的。
归纳整理手术过程难不倒弗诺依,加上谢阳是个在这方面有些吹毛求疵的人,工作很快就完成了。弗诺依保存好表格,然后断开网络连接从本地磁盘中调出一份加密过的文件,这份文件是她悄悄从一位专门盗印绿区图书馆仓藏书的黑客那儿买的,花了她不少钱。不过今天并不是一个适合阅读的日子,在她终于破译了文件密码的时候,门店深处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还混杂着几声呻吟。
混沌,疼痛。褐雁的意识涣散,他艰难地活动臂膀,想要抬起那不受使唤的金属义肢拥抱自己。冰凉,麻痹。灼烧感一路沿着骨骼往上。眼泪洇湿绷带,满嘴都是铁锈味,这次的排异反应来势汹涌,如海啸般将他拖回被谢阳捡到的那天。四肢被钝刀一点点磨去的苦痛重现,褐雁仿佛又听到了电钻打磨他骨骼的声音,深藏在红区的那群变态像打磨石膏雕像一样一点点打磨他的双手和双腿。从指尖开始,那群恶魔像返祖一样用不是很锋利的斧子和电锯一下一下切割他的四肢,直到骨头一点点被磨完,直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一声惨叫。而那群恶魔的欢愉就建立在肢体断裂时褐雁撕心裂肺的反应之上,当他安静下去时便失去了继续取悦他们的资格。新鲜的人彘被用破布包裹着丢在肮脏的沟渠边,鼠群顺着血腥味而来,从他的下巴开始啃食所剩无几的皮肉。排泄物和眼泪混杂鲜血汇聚在褐雁的身下,他啜泣着,试图通过翻滚来挣脱要将他淹没的鼠群。
“救救我……救救我……”他力竭,只能摆动头部尽量避开老鼠的尖牙。
“……”
腰部传来柔软的触感,柑橘调的馨香钻入鼻腔,可怖的鼠群一下子如潮水般褪去。褐雁本能地往那温暖的怀抱里钻,将眼泪尽数蹭在了对方的棉质衬衫上。他哭着说害怕,口不择言地祈求怀抱的主人救救他。
“想活下去……活下去……救救我……谢阳…”
“没事了没事了,褐雁……没事了……”
头顶被轻柔地抚摸,褐雁咬着嘴唇竭力忍住抽噎,他依稀记得有谁很不喜欢吵闹,绷紧肌肉窝在这并不宽阔的怀里,死死贴着对方柔软的身体。疼痛逐渐减轻,褐雁的理智也逐渐回笼,他发现自己跪坐在地上,机械义肢的功率被强行降低,鼻尖埋在一簇毛茸茸的金色发团中。
“没事了……没事了……”
她不是谢阳。
金发的姑娘没有意识到褐雁已经慢慢恢复神智,只是一下一下机械性地抚摸他的头发,时不时拍一拍他的后背。她的声音发颤还带着鼻音,似乎也狠狠哭了一场。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还活着……只有我们活着了……”
褐雁埋在姑娘的脖颈处没有动,任她抚摸自己的头发和后背,任她轻声在自己耳边呢喃一些不知道在安慰谁的话语。强烈的排异反应褪去之后是浓重的疲惫和空虚,褐雁合上双眼,柑橘调的香气包裹他,慢慢将他送入深度睡眠。
弗诺依木着脸一下一下轻拍褐雁的后背,这是小时候母亲和兄长用来安抚她的手法。眼泪被空调风吹干了,痕迹扒在脸上像沾上了胶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也要哭,推门进来时看见涕泗横流的褐雁在地上翻滚的样子不知道让她想起了什么。弗诺依听见褐雁说想要活下去,想要有人来救他,于是便伸手抱住了他。少年强烈的求生欲像是星火,像是最闪耀的那颗全息星星。弗诺依抱着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捆湿透发霉的柴。鬓角下的伤口又开始痒了,她侧头轻轻蹭少年的脸颊,断断续续讲一些故事,直到褐雁的呼吸逐渐平缓,检测脑波的仪器不再发出难听的提示音。
弗诺依搬不动装了金属义肢的褐雁,所以就将病床上的被褥拖到了地上给他搭了个窝,调高恒温系统后便轻手轻脚离开这间被维生器具填满的、噩梦般的房间。她看到谢阳在门口抽烟,薄荷味的烟雾模糊对方的表情。谢阳没有说话,弗诺依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浅浅地向老板点了点头,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今天就到这了吧。”谢阳掐灭薄荷烟,“明天如果不舒服的话,可以不来。”
弗诺依停下收拾东西的动作,无措地看向靠墙的老板,鼻头泛红:“我……我……”
“不是要辞退你的意思。”谢阳说,走上前摸了摸弗诺依的头,“你没有犯什么错。”
“好……好的……谢老板谢谢您。”弗诺依捏着小皮包的把手还是有些紧张,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走,但是谢阳还是将她送出了店门。昏暗的霓虹灯光照在把手上,厚重的门扉把弗诺依和隔壁脱衣舞俱乐部震耳欲聋的edm一起关在外面。巴伦城现在的晚上说不上闷热但也不是很宜人,广告牌上的投影裸男仍在扭动自己的胯部展现十分刻意的肌肉线条,街道拐角处的石板凹陷和渗水还在那里,老鼠叼着半块速食披萨耀武扬威地横跨小巷,悬浮列车车厢仍是弥漫着一股馊味,楼道门还是关不紧,兄长还是没有在晚饭时回家。
一切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