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这也许是最后一天了。
晚饭时,丢下吃了一半的凉拌菜,女孩径直冲向楼上的卧室,砰地一声撞上了门,接着奔向以她的年龄显得有些奢侈的大型衣柜,用力拉开。
柜门内嵌着的穿衣镜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蜜糖色的柔软卷发,还是有着长长睫毛,如同夏日晴空一般清澈的蓝眼睛,抑或是柔弱纤细,但不乏年轻魅力的身体,凭借着这副外表总是受人喜爱并得到夸奖的家伙,现在脸色发青,眼里布满血丝,双手颤抖,以胃疼一般的姿势微微弓着背站着。入秋的天气逐渐转凉,早晚的空气也不再弥漫暑热,但还远远不到穿着高领毛衫的时节,而镜子里的女孩宁可满脸汗水,让平时引以为傲的额发十分不体面地贴在脑门上,也要把脖颈严严实实遮挡起来。
仿佛要抑制疯狂的心跳,镜中的手紧紧抓着胸口,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似乎看到了镜中那张脸变得苍白浮肿,碧绿的瞳仁成了死灰色,眼角的污血凝结成一块一块,让无数傻小子向往过,明艳润泽的双唇现在变得干枯皲裂,嘴角泛着白沫,而白皙的脖颈开始泛起红斑,红斑像滚水里的水泡一样逐渐肿胀、溃烂,流出鲜血和脓……
深吸一口气,女孩猛地拉开领口。
——什么也没有。
光滑的皮肤只是因为太热而稍微泛红,脖颈上出了点汗,仅此而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
她一跃而起,仰面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
屋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床在房间一角,旁边摆着吊输液瓶的钢架。床边有带一个小抽屉的床头柜,抽屉里是半截铅笔和一本便签,上面还潦草地画着九宫格,大概是上一位病人无聊时留下的。
床铺对面的墙壁上有台很小的闭路电视,这就是隔离病房的全部设备。
背靠走廊一侧的房间没有窗,屋里非常阴暗,白天也要开灯,日光灯嗡嗡作响,并排的灯管有两个暗着,那是用来消毒的紫外线灯。
——假如变成一具尸体被搬离这个地方,它们就会打开吧。
莉亚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两个灰蓝色的灯管。
——这鬼地方太像监狱了。
她想起上次酒后骑摩托在街上狂飙,被关在警察局过夜的经历,那个狭小、肮脏、墙壁上贴着满是黄色污渍的软垫的房间,和清洁的病房并没有共通之处,但对莉亚来说它们都是一样的,四周的墙壁不断向她挤压过来,压得她无法呼吸,周围的空气粘稠腥臭,她觉得自己在某只巨兽的肠胃里,一点一点被消化掉。
她涕泪横流地大哭大叫,使劲摇晃门把手,用力踢墙壁,用生平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但这只换来值班警察的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良少女变成这副惨样,大概让警察们颇为得意。
第二天,莉亚被放出来的时候,一副大受打击的憔悴模样,丧家犬一般被扔到大街上。她不想就这么回去,当然也不想去学校,于是在街头露宿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被巡警强制送回家里。
“A市爆发流行疾病已数月有余,研究人员尚未找到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症因何而起,市长承诺组织全部医疗资源投入疾病的预防和控制工作,并已向国家中心医疗研究机构请求支援。目前可以了解到的只有以下事实……”
“该病症最初出现在十八周岁以下的青少年身上,对儿童和婴儿感染力尤其强烈,疾病潜伏期症状类似普通流行性感冒,患者出现低烧、轻微头痛和咳嗽,同时颈部产生疱疹及炎症,五至七天后症状加重,患者开始呕吐、腹泻,严重者伴有肺水肿、喉头水肿,颈部皮肤局部溃疡,继而造成肌肉组织坏死……”
闭路电视里传来毫无感情起伏的语音,混杂在莉亚脑海中嗡嗡作响,打断了她的回忆。
——这次,他们终于满意了。
比起进监狱,死亡来得更直接,更方便,尤其是这种可以称得上意外事故的理由,简直不啻于给予他们的“福音”——那两个人恐怕正欣喜地认为,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吧——假如信奉天主教的父母会祈祷自己的女儿在某次交通事故中折断脖子、被水淹死、死于斗殴或者什么其他缘由的话。
——然后维奥拉那个混蛋会一边掉眼泪,一边在心里狂笑不止。
想到“天使”一般的孪生姐姐,莉亚抱着头蹲在地上,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更加难捱。莉亚想大叫,撕她的头发,朝那张满是悲悯的脸狠狠揍上几拳——她不是没这么做过,但那最后也只能让自己徒增恶评,让更多人称赞维奥拉宽容隐忍的高尚情怀罢了。
两人的战斗似乎从母腹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争夺奶水,争夺食物,争夺玩具,争夺新衣服,争夺长辈和朋友的好感——说是战斗并不贴切,因为从决定性的一击开始,一切便都以维奥拉单方面的胜利而告终了。
儿时的莉亚比较活泼好动,而维奥拉体型纤瘦,经常生病,但她似乎从小就懂得当人一面背后一面,会把打破东西、弄脏地毯、遛狗时因为和朋友聊天太兴奋让狗跑丢的责任都推到莉亚身上,再以十分同情的模样帮莉亚请求原谅。就这样,莉亚逐渐变成了满口谎言的坏孩子,而维奥拉则成了善良娴静的小淑女。
两人九岁生日的时候,父母为两人举办生日派对,维奥拉请莉亚去地下仓库帮她拿聚会上要演奏的儿童小提琴——莉亚本来十分厌恶这个理由,但禁不住维奥拉的一再恳求,还是沿着狭窄的梯子,走进那个空气稀薄、阴暗潮湿的地方。
然后维奥拉锁上了门。
从那时起,莉亚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但无论怎么解释,没有任何人肯相信这是一脸无辜的维奥拉做的,而“呆在封闭空间很恐怖,感到呼吸不畅,身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被彻底当成莉亚偷懒不想上学的借口。
之后,莉亚成了家里不受欢迎的一员。她也自暴自弃地多次离家出走、到处游荡、不断逃学——这反而让她觉得比关在房间和人群中间好受许多。而维奥拉却倍受宠爱地长大,继续扮演着好女儿和优秀学生的角色。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现在维奥拉呆在温暖舒适的家里接受保护,而自己被关在隔离室等死。
休息时间到了。电视信号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只剩跳动的光点,同时播放着无意义的噪音。莉亚心烦意乱地关掉电视,屋里只剩一片寂静。
一瞬间,莉亚觉得非常孤单,非常沮丧,恐惧侵入了她的心,铁皮盒子一样的房间和紧闭的大门散发着恶意,她徒劳地睁大眼睛,不停变换着视线方向,试图搜索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呆在地窖里的时候一样,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正悄悄藏着,等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从背后伸手扼住她的喉咙,把她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莉亚感到筋疲力尽,手臂和膝关节隐隐作痛,她紧靠着房间的一角蹲下,蜷起身体,轻轻抽泣起来。
……
维奥拉把身体沉在软绵绵的床垫里,百无聊赖地捻着书页,接着把书丢在地板上。
床头和地板都散落着这样的书本杂志,看得出主人没有耐心仔细看其中任何一本。维奥拉不停变换着姿势,毫不在意地搞乱发型,扯开领口,压皱精心熨烫的裙子,但怎么都不觉得舒适。
突然,她坐起来,踢开地上的一个小书堆,从里面抽出一个薄薄的硬皮本。接着嘴角露出冷笑。
——本子的主人,如今大概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太平间里了。
戴着眼镜、身材发胖、说话结结巴巴,而且总是在流汗的家伙,当然不会是交换日记的朋友,这不过是维奥拉在匆忙收拾置物柜时,不小心碰到了相邻没上锁的柜子,里面拥塞的书本全掉在地上,其中有一本被她当作自己的带了回来。
成绩和运动都不在行的芮塔,唯独作文课能得到很高的分数,她不怎么和人说话,空闲时间总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就是维奥拉手里的笔记本。
同一个楼层的低年级有人呈现感染症状之后,包括自己班级在内的六个班级,共二百多名学生都被隔离在了学校。维奥拉庆幸自己反应机敏,在流言四起时果断请假回了家,平时颇得老师喜欢的她这一行为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社区医院也没来找麻烦,只是行动受到了限制,吃饭睡觉几乎都在自己二楼的房间,对于外界的消息只能通过电视和报纸,以及父母隔着门的聊天才能知道。
——这和隔离没什么两样。都是因为这该死的……
“死神之扼”,芮塔给这该死的病起了个蠢名字,到了这种时候,还想渲染什么悲壮气氛?
信手翻着深红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维奥拉审视着里面大段文字和奇妙复杂的图画。里面是芮塔天马行空的各种想象,还有从图书馆摘抄的笔记。维奥拉对此颇为不屑,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交不到朋友的人才会沉浸在这种东西里吧。
但不久,其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维奥拉甚至在那杂乱无章的字迹上做了标记:
”病原体主要通过人体携带及接触传染,这与S国史上的流行病爆发非常相似,在医疗技术落后的时代,这种疾病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但由于交通不便和环境闭塞,疾病并没有大范围传播,而是无声无息地将S国变成一座空城。研究者们发现,S国的灾难中,产生了一部分病原携带者,他们自身不会发病,但会不断排出病原体造成传染,把灾难带到周围的人群里面。“
最后一次看到芮塔的时候,她的脸变得青紫,脖子上好像盘着一条蛇,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周围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冲上去帮她,而自己装作去拨急救电话,及时躲开了。维奥拉从报纸上看到过,疾病晚期的水肿会让人窒息,即使那个时候没有丧命,颈部的溃烂也会让头颅整个掉下来。与其叫死神之扼,不如叫死神的断头台才对。
维奥拉合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在学校关禁闭的各位的模样。
——那个装腔作势的凯瑟琳,摆出一副家境良好的大小姐样子,假如被隔离,大概半夜的咳嗽声都不愿意让人听见,要悄悄从寝室溜到洗手间去……如果她不幸感染,也会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干呕着黏糊糊的唾液,脏兮兮地死掉吧。
——红头发的啦啦队长露西亚,总喜欢找自己的碴,受男生欢迎就那么重要吗?假如被隔离,她搞不好会因为终于比自己占得先机而高兴一阵……这家伙就是这么蠢,然后,她那张脸会变成芮塔那样,那样所有人对她的看法就会归于一致了……
——对了,菲利普以及他的跟班们,无时无刻不在夸夸其谈大放厥词,对一切都持批评态度。到了拿出真家伙的时候了……他们恐怕连任何一个没读过书的流浪汉都比不上吧……会告诉大家不要在学校等死,还是老实等待医疗机构的检查和治疗呢?
——班主任,长着斗牛犬一般面孔的凶悍肥婆,现在会吓成什么样子……至少打起精神来,像平时一样呵斥他们吧,让所有人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千万别跑到大街上来。
——还有,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
——扫把星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维奥拉一直坚信,是自己的妹妹莉亚,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健康和运气带走的。莉亚在阳光下自由奔跑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关在阁楼上望着野草刚冒出头的山坡,莉亚和邻居孩子一起打闹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坐在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莉亚的无知会被当成可爱,粗鲁会被当成活泼,无所顾忌会被当成大胆无畏,而自己一度想要讨好妹妹,却被莉亚彻底无视。
妹妹似乎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对于这个总是呆在房间里的姐姐,有时候根本连招呼都不会打。
维奥拉清楚地听到她和朋友的对话,“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站在窗边?我才不会那么打扮,你们看错啦!”
从那时开始,维奥拉对莉亚的唯一一点期待被打得粉碎,她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憎恨这个挨着她出生的孩子。
——假如没有莉亚该多好,假如她不存在该多好,假如她从没出生……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
“唯一带来希望的是,这种疾病来的快去得也快,如果在爆发之后的两个星期内被严格隔离,确认自己没有感染症状,那么患病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甚至可以说进入了安全区——当然,也有成为免疫病原携带者的可能。”
“一个奇异的事实:未经证实,但很有趣!”
“S国的N省是一个容易产生双胞胎的地方,不知是因为这里的名声吸引他们来这定居,还是水土中有什么特殊因素造成了婴儿非常容易成对出生,这里的同卵双胞胎占人口比例三成以上,而单卵双胞胎也超过百分之十五。这次疫情登记在案的患者中,几乎包括了所有N省的双胞胎,他们之中,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人因病死亡,而另一个成为免疫病原携带者。而这两种情况通常先后发生。”
“在相同的成长环境下,双胞胎的身体素质本来很相似,按常理推论,应该更容易得到相同的结果,变成这样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内在的原因,还没有人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题材,题材,题材!”
芮塔在援引的书目名称旁边标了三个大字。
维奥拉不知道其他双胞胎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也许他们或她们是相依为命,彼此不可缺少的灵魂伴侣,也可能个性截然不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读完这一段后,她只感到热血上涌,感到莫名兴奋。她也想象过自己的死状,想象自己以丑陋可怖的样子倒地身亡,但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恐惧。只靠这种不知是不是想象的流言,就让她心里的什么东西熊熊燃烧起来。
——我会活下去,活下去的一定会是我。只要再坚持几天,一切都会变好,然后我会生活在正常、安静、美好、闪着光芒的世界里。
窗外传来隐隐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维奥拉有种感觉,莉亚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走到窗边,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拉开了窗帘。潮湿的空气卷着尘土和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维奥拉甚至开始有点同情那个不知身处何方,总之处境一定比自己恶劣得多的妹妹。
玻璃窗后的黑暗中,模糊地映出了她微笑的面影。
……
凌晨,夜班护士听见了楼道尽头传来的剧烈呛咳声,和几乎变成尖啸的拼命吸气声,但那声音非常短暂,她奔过去,看到浑身脏污的少女蜷缩在角落里,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已经变得毫无声息。
……
“喂,爸,有时间能不能帮我问问,学校什么时候复课呢?”
女孩穿着软绵绵的睡衣打开卧室的门,父母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决定她可以在家里自由走动。
“对不起,最初我们也是很害怕的,因为听说病原体有变异的可能性,还有成年人也开始感染了……真的,对不起啊,曾经有那种想法,真令人羞耻。”
前几天,妈妈含泪拥抱了她,女孩立刻觉得要哭出来了,她拼命忍住才没让眼眶里的泪珠滚落下来。
——也许哭一哭更好吧,那样更像自己。
对于很可能已经死亡的自己的“半身”,她也一度稍稍感到惋惜,但看到父母对自己的笑脸,那一丝愧疚感也烟消云散了。
父亲会坐在桌旁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啜饮咖啡,母亲在炉灶旁烤面包,切水果,这种平常的家庭景象,是不知道多久没有看到过的。
“爸?……妈?”
——不在吗?
女孩揉揉手腕,那上面有一块淤青,周围还有点擦伤。
——难道还没起床?
“到上班时间了!今天是五月七日没错吧?”
女孩俯身从楼梯上往下看,房间里没有动静,电视还开着。
啪咔一下,女孩踩到了什么东西。
——哎呀,真是不小心。
女孩快速蹲下,十分敏捷地把它捏在手里。
——待会儿还是把它扔掉好了。
那是半截随处可见的,尖端已经磨钝的木杆铅笔。
“据医疗中心的最新消息,目前已经出现了一批免疫病原体携带者,研究人员正在加快疫苗的研制过程,而抗体很可能就在这类人群的血液中,在此呼吁知悉此类患者的朋友立刻通知新闻机构……”
“爸,你听到没有?没准我应该去献个血。”
女孩笑着走下楼梯,接着呆住了。
父亲倒在餐桌上,咖啡洒得满桌都是,把报纸都浸湿了。
而母亲扭曲着身体躺在地板上,似乎试图抓住掉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餐盘。
两人脖颈上布满可怖的伤痕。
门铃响起来,有人在外面拼命敲打,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莉亚的尖叫。
西蒙掏出小刀,在浅黄色的土坯墙上划下又一道斜线。
接着他后退,满意地看着桌子上方快要填满半面墙的记号:四根竖线一根斜线,四根竖线一根斜线……一整年,自己也在这面墙上添了不少痕迹,什么时候,这面墙才能填满呢?或许到了那个时候,这个条件简陋的哨所就将不复存在了。
夕阳的余晖从作为土坯房窗子的洞口斜射进屋,沙丘顶端像着了火。巨大的、橙红色的圆球就那样慢慢在蒸汽中缓缓下落,层层叠叠的薄云逐渐被染上颜色,清澈的苍青色天空也渐渐带上玫瑰红,很快,月亮就要升起来,黄金的大地就要变成银色海洋,宁静而寒冷,波浪起起伏伏,充满神秘气息。
这是一天当中最平静的时刻,外面的景色也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目睹,西蒙惬意地舒展着双肩,深深吸了一口气,体会着换防后的爽朗心情,他甚至不再想象即将到来的假期,而是为自己留在哨所而感到幸运。接着,他抓起靠在墙壁上的火枪,用通条仔细擦拭,再拂去每个零件上的灰尘,这倒不是因为他是什么性格严正时刻保持警惕的士兵,而单纯是为了打发时间罢了。
这种细致繁琐的活儿西蒙倒并不讨厌,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镇上享有盛誉的钟表匠,虽然不用继承家业,他也耳濡目染地从父亲和两个哥哥那里学了不少。如果不参军,这时候的他大概在地下室给家里帮忙。
也因为这个,刚来到哨所时西蒙感到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如此枯燥单调,每天只是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枪唯一的用途就是打打大雁和沙狐,连狼也遇不上一只。比起设计、打磨、拼装、雕刻,最后小心翼翼地拧上发条,看着奇妙而精巧的布谷钟突然打开门,弹出唱歌的小鸟,或者跳着舞的小人,目前的工作实在无聊透顶。
——老头子的名气还不够大,听说城里做八音盒的霍桑家都把东西卖到王宫去了。要是能跟征兵站说上话,也不会被抓来关在这个鬼地方。
西蒙担心,这样长期下去,自己的手艺会生疏掉。不过,看来什么事做久了都会习以为常,虽然名为士兵,这个哨所的人都过着普普通通的平静生活,丝毫不用担心战争和人身安全。他也很快变得随遇而安,毕竟参军待遇挺优厚的,服役期满还可以拿到服役证明,到城里开手工作坊的时候,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而且,这个沙漠里也有居民,西蒙很喜欢他们。
扎西亚是王国里的异族,有着棕色皮肤和琥珀色的瞳孔,无论男女都身形娇小,结实灵活,让人想起猫或者猎豹。国王允许他们以自治领的形式在王国边界建立小小的城市,就像沙漠里星罗棋布的绿洲。
——唉,搞不懂大人物在想什么。
西蒙和其他三个士兵,之所以要在这里驻扎,并不是要来保护他们,而是履行“监视”和“看守”的职责。
西蒙对此颇为不解,扎西亚人看起来对驻防士兵早已习惯,也丝毫没有敌意,起初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不停地有胆大好奇的小孩子跑来,比比划划地和“穆鲁克”聊天,还拿着当地的纺织品和烟草,要换西蒙的打火匣和怀表。西蒙逐渐弄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后来甚至连扎西亚话都能讲一点。
扎西亚人能歌善舞,热情奔放,对沙漠之外的世界充满好奇。他们了解外界的途径很少,除了往来的商队,和偶尔会来访的其他自治领的同胞,对城市和王国的认识主要来自于驻军。刚来的时候,西蒙迅速用手艺拉拢了扎西亚小孩,也顺带认识了不少扎西亚人,颇为享受了一阵关注。
不过,西蒙还是对“穆鲁克”这个称呼耿耿于怀,这个词在扎西亚话里,是“骆驼”的意思。
——就算我个子很大,还有点驼背……
西蒙想着,挺了挺腰板。
扎西亚的孩子都非常漂亮,眼睛很大,头发卷卷的,除了有点过于吵闹,其他地方都不让人讨厌。西蒙能记得几乎所有来哨所玩过的孩子的名字:雷姆和萨伊,打打闹闹的姐弟俩,乌尔,眯缝眼,个子高,话不多很沉默,韦鲁斯,一刻也闲不下来,简直像只猴子,小桑岱,总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很可爱,将来会是个美女……
“穆鲁克,又在想啥?”
光头阿历克斯推门进来,打了西蒙后脑勺一巴掌。
“关你屁事。”
难得的平静被打破了,西蒙不太高兴,刚来的时候阿历克斯警告他别跟扎西亚人走得太近,现在自己还不是天天在扎西亚酒馆混的很开心。
“外面挺热闹?不出去看看?”
“不知道,我不值夜班。”
西蒙没好气地回敬道。今天另外两个省的扎西亚人同时到访,这都没发现,阿历克斯脑袋里面也像表面一样什么都没有吧。
“酒馆几天没开了,没处找乐子,跟库伦说让他顶下一班,我出去一下。”
“喂……”
听都不听完西蒙的抱怨,光头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这么一说,最近孩子们过来的次数也好像变少了。西蒙也觉得有点无聊,不过马上要休假,回到青绿色的山谷,看到润泽的森林和小溪,见到久别的家人朋友,这种期待重新激起了西蒙的想象。他打量了一下房间一角塞得满满的行李箱,里面是扎西亚当地的纪念品,比来的时候带的东西还要多。
——离开这段时间,孩子们会不会想到我呢?
西蒙敲敲脑袋,觉得自己有点神经过敏,这就是所谓思乡病的副作用吗?
不过,这让他灵光一闪,产生了一个想法。
——给他们留个纪念品吧,超过霍桑家水准的东西,商队买不到的好货。
西蒙从角落里找出工具箱,在跳动的火光下开始工作。外壳就用外面生长的沙柳,虽然纤维粗糙不易雕刻,多少也结实耐用,而且挺轻巧。金属零件还剩了一些,机械装置就做成骆驼和商队的样子吧,摇动把手的时候,骆驼会缓缓走过沙丘……
——曲子用什么呢?
《游侠骑士》?《六条小溪》?《夜莺》?《圣灵祈祷》?西蒙能立刻数出不少钟表报时用过的曲子,但和扎西亚的音乐风格差距太大,而且,里面哪一样都是这里没有的东西。
——就用他们的民歌好了。
几个月他从扎西亚人那儿听到了这个,虽然曲调有点忧伤,但是满怀深情,悠远雄壮。西蒙好不容易才记下曲调,但还没有完全搞懂整首歌的歌词,只知道它长得要命,真佩服他们能靠口口相传背得下来。
——黑色野兽哟,驱赶着骏马远离了家园……火和风卷着灵魂四处漂流……海的尽头,天空的尽头……耸立在沙上的海市蜃楼……
西蒙一边小声哼着,一边考虑如何改编旋律,这首歌大概是扎西亚英雄史诗,虽然开头有点悲惨,但后面应该有个光明的结尾。
——三段以后变调重复一次,然后收尾。在库伦和现在值班的杰奇回来之前就可以搞定了。
西蒙的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嘴角露出了微笑。
……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空开始微微透光,寒冷的气息似乎稍稍减退,风也不再那么强烈。西蒙揉揉酸涩的眼睛,从条凳上站起来捶捶腰,最后转动了一下八音盒的手柄。音符像泉水撞击在岩石上、雨滴敲打在台阶上一样清脆。他把八音盒塞进上衣口袋。假如这能为扎西亚祈祷他们比黄金还要珍贵的雨水,那么也算是尽了一份心意。
——应该会喜欢的,要送给哪个孩子呢,别打起架来才好……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向门外走去。四周极为安静,原来已经是凌晨了。如果光头已经告诉另外两个士兵,让库伦直接去顶下一班岗,杰奇这个时间也该回来才是,这个红头发满脸雀斑的瘦小家伙可不像阿历克斯那么能胡闹……
西蒙从二楼台阶登上屋顶,那里并没有人影。
“库伦?红毛?”
西蒙借着熹微晨光搜索着那两个人的身影。
突然,他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
杰奇仰面朝天倒在地上,额头和喉咙上各插着一支弩箭,带倒钩的铁刺刺进肌肉,半边脸上染满了血,另外半边眼睛还睁着,露出惊讶的表情。
——天啊!
西蒙吓得倒退几步,接着瞥见了露台围栏处的库伦。他整个人挂在围栏上,维持着微弱平衡,搞不好稍微移动就会坠落楼底,那张倒着的面孔也满脸是血,看上去早已死去多时。
西蒙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完全慌了手脚,过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能做什么,二楼还有信号枪,发射那个应该能向其他哨所求救,或者直接大声呼叫,把对面的人喊起来帮忙……
最后,稍微恢复了理智,想到自己多少也算是士兵,不能像个姑娘那样大呼小叫的西蒙决定去楼下取武器,之后再做打算。
至少要想办法告诉阿历克斯,他颤抖着,摸着墙壁走下黑暗的楼梯。
接着,他听到了一楼的声音,似乎有人要从外面闯进来,接着传来扭打、嘶吼,最后,一声闷响,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好像是光头?
一瞬间,西蒙想到自己可能孤立无援了。
他踉跄着奔下楼梯,打开门冲进房间,接着看到了无法理解的景象。
油灯里的火苗一闪一闪,照亮了墙壁上乱七八糟的涂鸦和前几任老兵留下的几千个刻痕,照亮了四张床铺和乱七八糟的行李,也照亮了桌上没收拾整齐的小工具。但不管是火光还是窗口透过的晨光,都无法驱散房间尽头那面墙壁四周的阴影。他们就站在这阴影里,身躯被影子遮蔽,而面孔却笼罩着微光,就像陵墓的石头浮雕那样。
那是西蒙认识的孩子,几个大孩子:雷姆挡在姐姐前面一脸阴沉,萨伊从弟弟的肩膀上看着自己,平时在脑后扎成一束的头发现在乱糟糟地披散着,乌尔如同平日一样沉默,但嘴角没有了那种柔和的笑容,韦鲁斯难得一见安静地站着,脸上挂着极其不适合的严肃表情,仿佛那又是一场模仿秀,接下来他就会讲个关于酒馆老板、铁匠师傅、总是坐着纺驼毛的大妈,或者他自己那个总是对他饱以老拳的老爹的笑话……
西蒙首先想到的是这里遭到暴徒袭击,他们是来避难的,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如同打招呼一样,乌尔举起了什么东西。
那是他的枪,傍晚才擦过的长筒火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西蒙的胸口,西蒙这才发现,他们的脸上多多少少都挂着血迹。
……
“穆鲁克”瞪大眼睛站在那儿,眼角似乎湿润了,这让他更像背着重负长途跋涉的可怜牲口。就这么怕死吗?这些侵略者?
他伸手到胸前想掏什么东西。乌尔没有给他机会。
枪响了,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声音。
穆鲁克仰面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的东西。
乌尔退缩了,这个没用的家伙。我告诉过他,他不是凶手而是战士的。
我夺过枪,走过去朝他身上补了两发子弹。
那家伙挣扎了一下,终于不动了。他偏过头盯着自己的手,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
我踢开他的手,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