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
高速路,寒风凛冽的夜晚。
疾驰而过的车辆,转动的轮子碾过路上已成水沫的积雪。融化殆尽的残雪,清澈澄明的颜色早已不在,透明的水里混进了尘世无聊肮脏的泥土,变成了浑浊不堪的深棕色。混着泥土的水珠在车轮高速碾压下飞溅四散,片翼状的散开,细看来又像一只只棕灰色的归巢的鸟。天生无翼,通身浑圆的水滴飞翔在寒冷的空气中,落在地上的族群重归泥土,被风吹散的从此在世间消灭了行踪,最不幸的一小撮,在空气动力学强大的影响下被直直甩向后方,砸在白色的漆面上,变成了人见人嫌、需要清洁的泥点。
车载音响,几年前的流行货。买车相当于向资本主义公司签下限十年上限可无偿转交给后代的卖身契,再为爱车提供新兴文娱装备无异于增加后代为祖辈还债的金额,买音响又不可避免购买让其发声的光碟或磁带,实属又一笔巨额开销。但世界上难有几人敢保证生活是由纯粹的理性构成,为热爱的事物花钱在所难免。抠搜度日生活态度只会让生活反过来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人,人生需要的正是及时享受。三万天嘴上说着短,实际上眼睛开合之间,世界上某个人的生命便在这短暂的眨眼间走到了尽头。所以为了不降低来之不易的生活质量,为蒸蒸日上的未来提供昂扬向上的氛围,这辆正高速行驶在归家路途上的白色汽车里,方向盘正下方,就有一台小巧但斑驳的车载音响。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好音乐永远不嫌多。费翔风骚的舞姿流淌在音符中。
“熊熊火焰燃烧了我的心窝...”
女人在副驾驶上拍着手伴唱。她的长发是几天前刚在理发店做的,药水的刺鼻味尚未从她的发尾消散。理发店的药水味与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大有不同,后者会勾起人不愿回忆的死亡与肃穆,而象征着漂亮与改变的小药水,尽管味道刺激,灌入鼻腔所嗅到的味道,总带着收获的馥郁与芳香。
头发倾泻而下,流淌在椅背靠垫上,像深棕色的瀑布。
“每次当你悄悄走进我身边,”节奏鲜明的鼓点压不住费翔磁性浪漫的歌声,接着,他的声音却被一对夫妻盖住,“火光...”
二人齐声唱到:“照亮了我。”随后放声大笑。
“你唱得怎么还走调啊,这歌都快被你唱成另一首了。”女人捂着嘴咯咯笑,她额前的头发一抖一抖的。
男人不以为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唱歌是什么水平,而且,我已经尽全力了。”
他调着方向盘,继续悠哉道:“过年了,回家,高兴。”
“小洁啊,你会在悲伤的时候唱歌吗?”
许洁摇头,说:“那多怪啊,谁会边哭边唱歌,电视剧演员?”
“他们哭只是为了剧情需要,实际上没多少自己的情感。”
“但他们高兴的时候也会唱歌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人高兴了就要放声高歌,不然古代人写的诗就白瞎了。”
“有道理,”许洁点头认同,“所以诺明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大概半小时,”诺明看着眼前不断缩小的路,“下高速后再开十分钟,把这也算上的话四五十分钟。”
“刚好能赶上年夜饭。”许洁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泛白的微光照在她脸上。
手机的亮光只持续了片刻便消融在黑夜中。
今年过年先去诺明家。去年正好反过来。双方都有亲戚要走,夫妻之间谁也不亏欠。
车子是下午四点开走的,迄今为止,白色小轿车已经陪他们走过至少三小时的漫漫长路。
眼看着目的地就要到了,胜利就在前方。
“过年走亲戚的意义在哪里呢?”
许洁举起胳膊使劲朝上伸展,长途跋涉早已让她腰背酸痛。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胳膊上抬时关节错位的声响。
“很简单,字面意义上的家人团聚?”
“那是血亲,我说的是其他人。”
她瘫在靠背上,脖子顶着椅背上端,仰着脸看向后方。
“他们只是顺带。”
“顺带来你爸妈家收我们的礼盒?”
许洁说的礼盒在车子后座,稍显凌乱地摆放在车座下。
盒子们与疾驰的车同命运共呼吸。车子平稳行进,车里的盒子保持相对径直。车若开得颠簸,礼盒们则也跟着摇头晃脑。
“而且你就把盒子放在他脚边,这稍微一晃不就把小孩吵醒了。”
“为什么我们下午四点才出发,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数吗?”
许洁和诺明的孩子今年八岁,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天,二人通过共同努力诞生下的爱情结晶。
有时夫妻双方还没做好要小孩的准备,彼此之间还没来得及说“我们要个孩子吧”便遭遇了不合时宜的意外。好在双方最后目的是一致的,不如说,当年的夫妻结婚的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过上规规矩矩的生活,与认识或陌生的人走完余下的人生,先买房再买大家电,最后一定要有个孩子。
座位上熟睡的男孩是两位年轻人婚姻生活的存档点。自此他们无需被人说闲话。
幸运的是,男孩并不是夫妻二人为完成指标制造出的凑数小玩具,他的诞生,源于两性之间纯洁美好的爱。
男孩睡得很熟。车窗密闭,车里面的环境密不透风。但他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新买的白色羽绒服比他本人大了整整一圈,除了过分宽大的羽绒袄,男孩身上的其他服饰都非常合身。
“你可怨不得我,这得问他学校里的老师教了他什么。”
“我上学那会儿可没听说过高速路上有能吃人的隧道,即使有,怎么可能是大鳗鱼变的?老师不传授正经知识,净揣着歪理带坏小孩。”
“要不以后给他报个补习班算了,多学点科学知识总没坏处。”
“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去他班上管管那几个有电脑的学生吧,”许洁嗤笑道,“网上还有人说法轮能带人升上天国,结果呢?”
“你还订了剧院的票?”还有十分钟目的地就到了。透过后视镜,他也看到了熟睡在后座的男孩。
“这叫带小孩陶冶情操,培养艺术细胞。”许洁回应,上翘的嘴角道尽了得意洋洋。
“而且人家新店开业,折扣力度大,两张票只收一张成人票的价钱,要不是我说有话剧看,小孩还不一定愿意跟着我们来。”
“儿童剧也能陶冶情操?”
“你说得对,如果没有你这两张票,他会喊着隧道里有鳗鱼,在我们还没上高速前就跑回家的。”
“所以说,感谢艺术的力量吧。”
视野里,平坦宽阔的公路与地平线相交之处消弭。
车子压过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线。车辆愈前进,城市的工业气息便消散几分。
渐浓夜色下笼罩的,是不远处错落散布的房屋几栋,房子旁被谁浓墨重彩地涂上了浓厚的墨绿,沙沙的声响被呼啸而过的狂风淹没,常绿植物对严冬的畏惧,最终仍是无情地被隐藏在风中。
乡镇前方,圆形的暖色灯光打在那几家可见的房屋上。
光圈在变大。随着车辆的前进,以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变化。
驾驶座上的人望着正在靠近的家乡,黄色的照明灯里飞着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小虫。
他神色一滞。心灵也跟着失焦。
距离上次除夕回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
高速发展的年代,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不愿屈身于生养于斯的家乡,背上挎包带着行李,怀揣着梦想来到向往的新兴城市,他们的第二个家乡。
大学毕业的他们,起初是两个本不会产生交际的陌生人。最后竟然因为一顿浪漫的晚饭,彼此之间说着梦想啊未来啊诸多的冒着泡泡的话私定了终身。
生活不是天天都有烛光晚餐。漫长的人生路上,浪漫不常有,永远不会缺少的是家长里短与柴米油盐。
今年是两个年轻人私定终身的第十个年头。当初许下的梦想实现得半将半就,日子过得也普普通通。但好在,十年来,两人风雨同舟着携手走过来了。
收音机里正放着婉转的邓丽君。
“...”
诺明按下车载音响的换歌键。
费翔充满磁性的嗓音再度充斥在车厢。
“果然,过年更适合听费翔。”
“醒醒小凌,我们要到了!”
诺凌睁开眼,朦胧的睡意尚未消散。
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这是要去...?”
"爷爷奶奶家啊,上车之前我们说过的。"许洁说。
“今天是除夕,家人要团圆的。”
“我知道了。”男孩转头看向窗外。
“待会儿记得和爷爷奶奶问好。”
“放心吧妈妈,我会的。”
除夕夜他要做个听话懂事的小孩。
初中校园的课间常常充斥着青少年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高考还太遥远,中考即使近在眼前,但考过后是三个月的暑假。虽说之后就要迎接常人口中的地狱生活,但,管他呢,珍惜当下,校园生活,就要无忧无虑地活。
因此,初一的学生是最快乐、最明媚的。
大考的阴霾尚未迫近,刚经历过小升初的他们,即将开启缤纷多彩的三年,无需为未来担心。
升学首先学到的内容是简单的文言词汇和小学时初窥门径的正负数,简单的学习任务使学生们忘记了朝八晚五的烦忧。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吃饭、在教室学习,下午放学踩着自行车和朋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不想尽早回去就在外面买了小吃,稍作停留再带着一袋炸鸡柳回家。
没有烦恼的小小少年,说的可能就是这一阶段的初中生。
“又在看书?”
教室倒第三排,两侧连着走道的中部方位,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少了些多余的表现欲,知道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十二岁前活跃无比的小学生纷纷明白,被老师过分关注不是什么好事,怕在教室里出风头便将目光转向不惹人注目的后排。
老师自然也了解这群初中生的心理。因此初一三班的座位向来固定,整个学期只会因考试结束等重大事项将课桌椅平移。
“怎么了,放在我身上很奇怪吗?”看书的男孩反问。
另一个男孩摇摇头:“没。”
“只是...”
“你似乎总在读这一本?”
"何墨,你不是经常说,好书就是经典,值得反复阅读吗?"男孩合上书本,弓起食指与拇指捏住书角,书本在他手中颠簸了两下,“这本就是经典,文学巨著可能称不上,但这本书是每个演员的必经之路。”
“演员的自我修养...”何墨念着书名。
他低下头,视线凝固在几分钟前摊开的书本上。
“我听说过这本书。”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根据自身经历编写的面向表演者的著作,我还没开始读这本。”
“表演类的书还有很多,涉及的门类也不仅局限于单纯的演戏...它涉及到舞台艺术与空间概念,你手头那本确实是文艺界必读的经典,但书既然在你这儿,我也不打算花钱买了。言下之意是,你读完能借我看几天吗?”
何墨露出了难看的笑容。
据诺凌所知,何墨是会笑的。
但他有时笑得很勉强,就像现在这样。
举着书的诺凌让手中的宏大巨作在空中停留了片刻。
一秒,两秒,三秒。
他的手酸了。
随后,他明媚地笑道:“当然没问题!”
“虽然你说的这些我暂时还听不太懂,但之后的我肯定会懂的!”
“自从认识你到现在...居然已经快一年了,”何墨合上书本,教室里依旧人声喧闹,但是他不甚在意,只是托着腮看向粉笔痕迹斑斑的黑板,“听说这个学校不分班,我们初二也能继续当同班同学。”
“那多好啊,串班还会被老师说。”
“这一年来,我可没少听你念叨。”何墨假意懊恼。
“念叨什么?”
“...“
“看我的书干什么?”
诺凌尴尬地跟随着同桌何墨的视线,终点居然是他最喜欢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好啦好啦,”他冲着何墨连连摆手,“你要知道人是要有梦想的。
“梦想,希望,正能量!”
“多么振奋人心的词汇,你看那么多书,应该比我懂。”
“关键问题不是这个,”何墨说,“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他疑惑着挑起眉毛。
“当演员,你是想上电视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何墨,不是的。”
诺凌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肃。
“其他的都可以开玩笑,唯独这个不可以。”
“在你们耳中听起来很像痴人说梦对吧...但是我真的很想当那个傻子。”
“何墨,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过吧,三年前的新年,那场儿童剧的事。”
“你说那天的星星很亮,剧场里的道具星星也很亮,故事演的是俗套的勇者打恶魔拯救公主,但不知为何你就是看得很着迷。”
“之后演魔法师的大哥哥把我请上台,他是不是看中了我呢?!总之他喊我上去,接着问了我好多问题。”
舞台上,纸做的星星簇拥在灯光两侧。
闪亮亮的,好像夜空中真正的星。
身穿华服戴高帽的男人是个儿童剧演员,没人听过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的面容。
他举着话筒,递到穿着厚重冬装的男孩嘴边。
“最后勇者打败了魔王,世界迎来了和平,勇者也实现了他的夙愿。”
“我们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梦想,梦想就像我们身边的星星,温暖闪亮又坚定,星星永远在那里,作为启明的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那么,小朋友,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话筒递到嘴边,小孩却紧抿着嘴唇。
“我,我可以说吗?”他支支吾吾。
“当然,你是我选中的幸运观众。”
“那哥哥你到时候不要怕尴尬。”
难不成这位演员要因一个小孩捏把冷汗?
“好。”
小孩深吸一口气,接着大声地,在舞台中央喊道:“我觉得哥哥你这样就好帅啊!”
“很帅,很华丽,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
“我之前没有梦想的,但是从现在起我决定了,我要成为和哥哥你一样的人!”
“即使做不到和哥哥你一样华丽,我也要,站在舞台上,沐浴着舞台的灯光。”
“谢谢哥哥,这就是我的梦想,你放心,我一定会实现它的。”
“就是说啊,那时的我太中二了,但我觉得自己的勇敢很值得,”略过繁琐无用的煽情桥段,诺凌再度对三年前发生的事精简加工,压缩成几句话故事复述给何墨,“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的,这是我对我自己的承诺。”
“你不也在写小说吗?长大后想当小说家?”
“那是故事,不算小说。”
“写作只是我的爱好,我想追求的别有其他。”
“是吗,那你也要加油哦。”
“比起这个,今天你是到我家写作业,还是去陪你妈妈?”
“在街上走一走,我买完菜回家陪妈妈吧。”何墨回答。
“好哎,或许你也可以去校门口的小卖部...”
“那是阿姨的生意吧,你也挺会给家里揽财的。”
“这是她的新爱好啦。”诺凌笑嘻嘻的,挠着头解释道。
放学后两人分别在熟悉的小道。临近傍晚的天空,轻柔洁白的云层被西下的夕阳染上绚丽的橙色,少许时日天幕便会被闪亮的星星占领。
送走何墨后,诺凌独自站在分别的十字口。
他背着双肩包,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向往,握紧了包带望向天空。
今天的讲述再次唤醒了他珍藏在心底的儿时回忆。那感觉有多奇妙呢?大概有一口气读完上百个充满想象的童话故事般奇妙吧!
“今年你的变化很大啊。”
风雪路途,白色汽车与高速。
又一次,是从故乡到远处,从返乡到归途。
道路上化开了些许积雪,前进的路上弥漫着透明的冷意。
点缀在道路两旁的青松,昭示着冬末应有的肃穆与寒凉。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履行着年初时在车上的职责,一如既往开着他的车。
时不时冒出的只言片语,主题指向无一例外与今年收获的新惊喜有关。
车辆前进,轮胎与道路相互折磨,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响。
“以往除夕夜,孩子你如果能像今年这样给大人表演个节目,他们一定会抢着给你砸红包的。”
“单从你的角度出发,小凌,你一定不清楚过去的几年来损失了多少意外之财。”
“毕竟人平白无故收到钱的次数并不多,大人突然收到钱也不会像你们小孩那样开心,比如...”
“比如我,前几天我还收到客户发的红包...这东西不是想拿就拿的,搞不好就被别人抓住把柄,有朝一日如果举报我受贿...”
“...我说这些你应该能听得懂吧?”
诺明这才意识到他的儿子只是个小孩子。
“爸,我如果说不懂,你会相信吗?”
诺凌露出复杂的表情,双脚踢踏着。
“所以那笔钱款...你应该没拿吧?”许洁发出了额外的担忧。
“怎么可能,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话说回来,那儿童剧的魅力有这么大?你家小孩看过后要坚持要给我们展示才艺,他之前学过唱歌吗?”
许洁愠笑道:“我都说了,这是艺术的力量,他有这方面的志向是好事,说不准咱家下半辈子的收入就靠咱儿子的出场费呢。”
“话虽这么说,在我眼里,生活还是不能与艺术脱节的,年轻时我们不也经常去博物馆吗,潜移默化的熏陶很重要。”
“所以我们家小孩会唱歌这种事当然不足为奇。”
“下回到家在给我唱唱?”诺明嘴角勾起浅弧,笑了。
“好的我亲爱的父亲大人,到家后您想听什么?”
“嗯...”
诺明陷入了思考。
不过那仅有短短的几秒钟。
“就唱我最喜欢听的费翔吧,春晚上之前有演的。”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换做现在我肯定不会唱了,不过那年过得真的好开心啊!”
童话故事定格在风雪交加的归家路途。再度睁开眼,倒影在眼中的是傍晚已经被夕阳染红的天。
不管了,先回家,把今天的作业写完。
“在这之后的计划是...”
“再把书看一遍,然后画上重点...”
初中生的身影消融在夕阳中。
勇者打败恶魔的故事便在此处落下帷幕。
童话故事里作者未尽数说出的部分,是善良的他们刻意向孩子们隐瞒的现实。
四季一中的艺术节就快到了。
每年四月底,劳动节假期前夕,镇里大部分高中会举办艺术节,庆祝来之不易的小长假。
举办大型文娱活动,增添校园内的文化软实力,赋予校园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整体面貌。教育局下达的通知里,与之相对的精确条目无法确切检索,但当局做的表面功夫里,希望学生能健康快乐发展的意愿还是被好好地写在了文件中。
每年至少一次。多数学校的选择是在秋天开设田径运动会。
但如果想评星级,上述条件便不能保证学校登顶摘星了。
那就在夏季再办一个,形成学期上的对称。
由此,艺术节应运而生。
本质上,校园文化艺术节的主导权归于校方。学校将举办活动的权利下放,艺术节顺理成章成了由学生自治举办的假前狂欢。节日供在校全体师生享受,节目从所有班级的预备方案中海选而出。因此,办好大型校园娱乐活动需要将所有人投入其中。参加海选的节目就是四月底艺术节的入场券。
碍于节日的主办方是学校,即使手中拥有大半权限,学生们搞出的节目,是不能逾越众所周知的那条线的。线内是和平阳光与鸟语花香,加上老生常谈的青春话题与文艺,线外是阳光文艺的延伸,谈论的话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近年来抢占学校舞台的节目品类是流行音乐歌舞。语言类节目有言多必失的风险,但歌舞不会。唱歌跳舞是校园节目最安全的选项。但好看的节目就像摆在桌上的珍馐,是需要少次多量品尝的美味。澳洲龙虾的味道再鲜美,吃多了难免会口中生腻。充斥着青春乐章与彩色灯光的舞台,看久了,新鲜感不可避免会下降。高中生的校园时光往少了说就三年,年年岁岁花相似,书本里充满诗意的残酷话语,对追求新鲜的学生们是莫大的折磨与摧残!
语言类节目容易出乱子,不代表语言类节目是艺术节上的禁演项目。
高二七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到可以影响班级的节目选单。
“灯光,学校负责...”
“舞台,学校负责,也就是大会堂。”
自动铅笔细小的炭芯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摩擦。
“服装淘宝自搜,我们几个参加节目的凑钱先买,不够的找老板借。凑班费...怪不好意思麻烦同学的。”
“道具也是,或者,谁有兴趣自己做?”
高二七班艺术节执行小组,从道具服装到抛头露面的演员,课间围在教室倒第二靠窗的课桌上,浩浩荡荡围了数十人。
这数十人是课间有空来参与讨论的,剩下的人忙着在课间处理人际社交、补作业或是解决人生中必须要面对的生理需求。加上十几个说是感兴趣想来帮忙打杂的后勤,参加本次艺术节汇演的人数刚好与班级总人数对半分开。
讲话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较长的刘海,脑后的碎发却剪得很清爽。他身边站着扎长马尾女生,从她口中可以得知,男生是高二七班的...
“班长。”
“...好了,这就是我们召集各位同学在极其短暂的课间十分钟开的,内容也及其简单短小的艺术节会议。”
“说是会议,其实就是确定一下主创人数,”女孩说着打量四周,打点周边的人数,“剩下的就是后勤组了,额...文案组的没来,但是我们的节目应该没有润色文案的必要?”
“他们不是说了吗,不需要文案可以把他们收编到导演组,他们也想体验一下,编导生的幸福生活。”
“哪犯得着体验,我们这个项目之所以能凑起来,不正是因为班里有位即将冉冉升起的未来新星吗?”
高二七班今年的节目报的是话剧。
校园剧场的项目之所以能成,最重要的原因是,七班今年有人报了极为罕见的专业。
班里有人报表演,在此之前学生们对该专业闻所未闻。
不,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在四季一中居然可以报表演?
报了表演的人坐在高二七班靠窗倒第二排,被艺术节的主创团队围在中间。
“节目已经报上去了?”他抬眼看向课桌上方一双男女,语气里尽是不确定与担忧。
“你跟着我们一起去的年级组,怎么才过了三天,就啥都不记得了?”女孩的疑惑比他更大。
“真的不用再想想?”
“我觉得不止七班会喜欢这个节目哦。”男生愉悦地笑道。
“怎么,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们吵到你了?”
诺凌摇摇头:“不,没有。”
“只是...你们真的确定了?”
“那当然,”女生拍着胸脯说,“这不都是受你的鼓舞嘛,毕竟你是我们班...好像不止是我们班,那我换个说法...”
她又拍了一下胸脯,这次比上次更重,更有力道。
“整个高二年级!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你之后年级里就没再传出过表演特长班招新的消息了,似乎都对这个专业不是很了解。”
“所以多亏了你,现在班里后知后觉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又恰巧我们学校几百年没出过好的语言类节目了,我和班长就打算以你的名义冒个险...”
"结果嘛,就像你看到的,"女孩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大家都挺热情的,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所以我是你们用来吸引同学的吉祥物...”
话虽如此,同学的这番操作并没有在诺凌心中激起太大波澜。
“能理解,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总之我会配合你们的,老师也建议我在艺术节多表现表现,说不准还能在这几天帮他招到学生。”
“能来帮忙就太好了,咱的话剧虽然是课本节选的原文片段,但没人来指导效果肯定不好...”女生露出感激的神色。
“不过,诺凌,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就是,你真的确定了吗,就是,你的专业...”
噗通。
石头在湖面上砸开一朵水花。
“我决定了。”诺凌回答得很决绝。
“不过这只是我的单方面决定。”
“那你父母...?”
“我和他们说过了,看我刚才犹豫的样子,结果你们应该也清楚。”
“所以,即使已经做出选择,我还是会对已经做出的选择产生怀疑。”
“别急着拥护什么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万一高三我又回班和你们一起上文化课呢,我的前路说不准还没你们璀璨。”诺凌闪烁着,嘴角勾出苦涩的笑容。
会议以上课铃打响单方面做结。
上课时,脑中时常浮现出同学交谈的声音。
他说的情况句句属实。实际上,情况比他描述的还要糟糕。
定专业那天晚上,诺凌和家里人吵了一架。印象中自己是不怎么会吵架的人,但那天他和父母争辩了很久很久。
颇为激烈的争吵声中,有句话他记得尤为真切。
“当初都是和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还真信了!”
“那些话骗骗小孩还行,你都多大了还信这一套?”
当天晚上,他爸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还说过什么?怕被亲戚冷眼,怕以后生活没保障...
“我只是来给你下通知的,”诺凌冷冷道,“至于你说的将来,不需要你操心,我会管好我自己。”
“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吗?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
“或许他们说的对,是我当时太倔了?”诺凌心想。
“艺术节后再做决定吧,演完这场《雷雨》,我的心愿或许就能...”
艺术节当天。
正如学校承诺过的,今年艺术节,学生们可以利用礼堂舞台进行表演。
与其说是与全体学生妥协,不如说是为了特别的高二七班。
海选通过后,校园话剧的正式排练也紧锣密鼓地组织起来,除却上专业课的时间,诺凌还要每天抽出半小时,陪着同学们排练。
他自己也是演员组的一员。班里节选的话剧是曹禺老师的经典名作《雷雨》,诺凌本人饰演的,是剧里风情万种的周萍。
首次上台演的角色便是个不明不白的灰色人物,诺凌顿感压力山大。
他虽对课本里的剧本单元颇感兴趣,但深入的研究却一项也没做。知道自己要饰演周萍后,曹禺的经典作品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同学找他开会那天,诺凌桌上摆着的正是完整版的《雷雨》。
同他一起加入到艺术节小组的人还有何墨。奇妙的是,自初中后,他们经常被分到同一个班级。今年也是如此。
他来帮忙处理文案与宣发,剧本已在一百年前完工,因此文案组的工作便侧重在后者。
升入高中后,何墨似乎也确定了自己的志向。
“你以后想当老师?”一次排练时的闲暇,诺凌靠着墙,坐到地上。
“最近才下定的决心,所以之后的目标就是花朝师范了。”
“老师挺好的,至少很稳定。”诺凌接应道。
“这只是一方面。”何墨说。
“我和你一样,心里有目标要追逐,只不过点亮你的是一场儿童剧,我的启明星是小学时期的老师。”
“这样啊,”诺凌释然地笑起来,“你很少和我说小学的事。”
上台当天诺凌没见到何墨的踪影,之后他才知道,对方一直坐在观众席。
学校礼堂的舞台两旁,装饰着它的只有两块普通的红色天鹅绒幕布。
倾泻下的幕布,宛若从天而降的,红色的河流,正如注地流淌。
滴落的红色是融化中的红烛,蔓延在脚边木质的地板,荡漾在舞台上方。
尽管是第一次上台,望着从上方垂下的红幕布,诺凌心中还是涌现出了职业演员般的,对舞台的尊重与肃穆。
按照剧情需要,马上他就要出场与女主角对戏了。此刻,一句句念白在他脑中回荡。
站上舞台,流逝的时间恍若水,一小时后,他完成了人生中的首场演出。
他像职业演员那样,和同学手牵手谢幕,同时也听到了数年前在那昏暗小剧场里如雷鸣般响起的...
掌声。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感觉。
这就是被人认可,被人夸赞的感觉。
而这掌声与认可,是通过自己夜以继日的努力得来的...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这就是我们年级唯一一个表演生吗?”
舞台上,诺凌能听见前排观众的窃窃私语。
“貌似是的,哎,你觉得他演的怎么样?”
“虽然暂时比不上我的哥哥,但是,哎呀...”
“感觉还不错啦,很有老电影演员的感觉。”
那是因为他学习的范本是老版电影。诺凌暂且把前排女生的谈话当做是对他模仿有方的夸奖。
接下来,两位女生似乎发现那唯一的表演生在有意听她们的对话,竟双双仰起头,竖着大拇指,对诺凌露出“看好你”的笑容。
“你都听见了?”
诺凌无言点头。
“别害羞,你演的真挺不错的,至少我们两个都这么觉得。”
“该退场了,你赶快回后台吧,演这么久腿都站麻了。”
“好的,我会坚持下去的,谢谢你们的关心。”临走前,诺凌仰起头。
头顶的灯光串正星星点点地闪耀,他望着上方闪烁的灯光,兀自喃喃。
一年后他如愿以偿考上花朝影视学院,并在数年后成为星葵剧院的常驻话剧演员。
童话故事的结尾通常是这样的。
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勇者打败恶龙,世界又一次被日本高中生用神奇的超能力救了回来。
日本超能力高中生是现代人以浮躁社会为基础编造出的,更适合现代人体质的爽文童话。天上地下,唯吾独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人们向往完满的结局,不情愿也不希望世上出现悲欢离合。悲欢离合中,欢乐和聚合理应是长存的,悲伤与分离徒增烦恼,感受多了只会惹人生厌。
以前诺凌喜欢相信童话,他坚定地认为,世界就是由某位特别厉害的人编造的巨大童话,在场的每个人既是自己的主角,又会在某时某刻成为他人的配角,但最终人的归宿是死亡,大家都会手牵着手走向生命的尽头,度过漫长而短暂地万日人生。
他的万日人生在进行到五分之一时出了点问题。
书写童话的人,可能没想给他设置好结局。
廉价酒店的租金便宜到让人脸红心跳。即使是最有钱的富人,在花朝这般消费水平奇高的大城市,看到每晚几十块钱的租金也会主动掏钱入住体验一番。便宜的酒店,简单的陈设,巴掌见方的房子,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墙壁。泛黄破旧的墙纸在岁月的浸淫下显现出即将剥落地摇摇欲坠之感,房间角落受时光的影响落了几层灰。
便宜简陋但尚且能住的酒店。配备的家具设施却勉强称得上舒适,令暂住此地的人怀疑自己的经济水平是否配得上这翻新的用具。
摆放午饭和面试资料的桌子是新的,矮小的书桌只到成年人大腿高,不算长的桌面上竟被屋子的主人放得满满当当,连根针都放不下。
与面试资料掺杂其中的还有几页划了彩色印记的剧本,散乱的纸张下压着几根满墨的荧光笔。
小时候总对荧光笔产生过千奇百怪的误会。荧光笔,顾名思义,是会散发出如荧光版绚丽色彩的标记笔。可小孩总以为用这种神奇粗杆笔写下的文字,会在深更半夜发出奇妙的光。
长大了才知道,荧光笔只会在纸上发出刺眼的光。半夜笔迹不会亮,即使真的会亮,藏在书包里,微弱的光芒就会消弭在黑暗里。
所以荧光笔根本不会发光。能发光发热的事物很少见,比如夏夜游荡在草丛里的萤火虫。
手机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极了携带星点光芒的,萤火虫。
床铺也是店家新购置的,是大酒店里标配的弹簧床,躺在上面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柔软过头的床拖不起成人的重量,向下凹陷的床面会将入眠的人半包裹起来,温柔地抽干所有没来得及消耗的体力。
躺在床上,些许时间,便会觉得无力。
这是第几次回到酒店,躺在床上的人不清楚。
而这又是第几次空手而归,躺在床上的人不想数。
太多了,他在心里默默说。桌面上散乱的剧本就是证明。
是他大学四年读下来,结果无处可去的证明。
还有中午吃的没来得及收的午餐,他姑且把这堆残羹剩饭称作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六月末的晚上,窗外的暖风分外温柔。
只身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脸颊感受着夏夜的暖风,诺凌朦胧的睡意被凤吹散些许。但他仍感觉身体困乏,迟迟不远睁开眼睛。
他故意关了房间的灯,却让手机保持常亮状态。屏幕上,画面停留在拨号界面。
半眯着睡眼的他,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几小时前他刚哭过,现在他想打个电话,找熟悉的人宣泄心情。
不好的情绪他不想再带到第二天。从花影毕业后他逐渐看清了社会的现实,光追求梦想是没用的,没有人会一直追逐高悬上空的月亮。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供他生存的六便士。
哭完这一场他就从十几年的长梦中醒来,找份工作去维持生计。
剩下的以后再说。
想到以后会有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强烈的安心感竟涌上诺凌心头。
这股安心感可耻地温暖了他。他知道,本不该是这样的。
“...”
“浩浩荡荡,十几年的长梦啊...”
黑夜中他自言自语。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了,此前经历的所有都是一场梦。”
“明知是不现实的,却仍然固执地,舍弃所有后路去追寻。”
“小时候的自己会怎么看我呢,他知道我现在身处何方,知道我明天的计划是什么吗?”
他勾起嘴角,却感觉脸颊有液体划过。
潮湿的泪水,充斥着咸涩难解的,幸福的悲伤。
“上回试镜其实差一点就成了,还有再上一回...”
“那次是跟着组里的前辈跑龙套,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想想真的好疼。”
“哎,有时候人还是得看命。出身太重要了,我哪知道那名额是内定的,所谓海选就是笑话,我还傻呵呵地去参加了。”
结果是陪跑。
黑暗中只有他的声音。诺凌的内心更平静了。
他闭上眼,坐起身,拿着手机伸了个懒腰。
“好,打个电话就把十几年前的事都翻篇,接下来安心找份工...作...”
归根到底还是不甘心。
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发泄情绪,埋葬过往。因此诺凌根本不在乎对面接电话的是谁。
首先他不可能打给父母,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毕业后根本找不到工作,这样的话他们会伤心的。
剩下的人就随便了。诺凌承认,他的行为很自私,但他忍了那么久,偶尔自私一回也无妨。
轮盘转转乐,打中谁就是谁。
他要尽可能地讲出这份怨言。
扬声器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电话那头的人与诺凌的最后一次联系时间,刚好在一年前。
“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学长,是我。”诺凌把电话贴在耳边。
“是你啊,”电话那头的学长在寒暄,“知道我有时会熬夜,所以挑了个可能性最高的时间段专门问候我,学长我啊,真的很开心。”
这位学长是诺凌大一入学时,在花影校门口遇见的。
学长姓洛,九月份迎新会上负责搬运新生的行李,与诺凌相识时,他已经半只脚踏入社会,是个兢兢业业的编导系大四生。
打从入学起到临近毕业,诺凌就一直听学长说,他要在未来办个大项目。
学长想搞个自己的剧团,招募年轻演员演话剧,能否出名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要有属于自己的团体,就像家一样。
毕业后学长仍在为自己的事业奔波,也不知道他完成得怎样了。
“这不是闲着没事,想和学长探讨一下人生与未来...”
临近崩溃的诺凌在努力打哈哈。
电话那头是学长爽朗的笑声。
“说吧。”
笑声戛然而止。
“找我有什么事?”
学长的语气变得严肃。
“没记错的话,今年是你毕业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不是因为就业问题?”
扬声器里学长在叹息。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
“不是的。”
“不是...”诺凌说,“你的剧团筹备得怎样了?”
“在四季镇,你的老家,楼已经建好了。”
“你如果想来的话可以到...”
“洛明城,我真不是因为找工作才来给你打电话的。”
“人有时候需要些情感寄托,做了十几年的梦,我看透了。这通电话就当是我对你的告别吧,以后...”
“可能很少有机会再见了。”
"...别告诉我你要转行了。"
“转行不是常有的事吗,我发现自己在演艺圈不太适合,转去别的行业不很正常吗?”
“诺凌,这还是你吗...”洛明城深深吸气。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电话那头的诺凌摇摇头:“可能这就是认清现实的感觉,很奇妙,当我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是你的时候,心里居然踏实了许多。”
“要是别人的话,我可能会被看笑话,‘这小子早该知道自己不中用,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净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高中那会儿亲戚是这么说我的,还嫌弃我不好好学习没干正事。学长,在别人眼中我可能真的是个疯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怀疑,我活过的二十年,究竟有哪一段是真实的,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高中时我参加过的那场艺术节?悲伤的是,就连那份经历在我心中也变得越来越虚幻了。那真的是我吗,面对过去的自己,我常常发出疑问 。”
“最后,舞台上的我看着观众席上的我,穿着长衫的我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学长,这两天我总是做噩梦,梦到的场景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你还认为我可怕吗?我怎么觉得走到如今地步的自己是活该,心里感觉有块东西彻彻底底死掉了?”
“诺凌...”
“现在下定论会不会太早...”
洛明城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还年轻。”
“是啊,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年华。”
“但如果我到老都是这幅德行,未来的我又该怎么办。”
“今晚还长,和我多聊聊吧。”洛明城说。
“这几天姑且不算忙,有什么想说的不用憋着,我可以当你的树洞。”
印象中学长也是个可怜人。在最好的年纪失去了最喜欢的人。
诺凌想起,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也曾是那个为学长排解苦闷的人型树洞。
大学的时光...
回不去的芬芳。
那天晚上,是诺凌的不眠之夜。
一整晚,他没有合眼,电话陪着他走到窗外泛起天光。
夏末最后一场演出通常安排在八月底。
但即便如此,演出日期不会排在八月三十一号。
八月最后一天还要演出,就像等待了许久的假期忽然增加了两天调休,非但调动不了员工的积极性,反会惹得普罗大众怨声载道。
真正懂得管理艺术的领导者,是善于分配时间的、善于调动人类情绪的、懂得和谐才是美,互帮互助才是真的团队工作指挥家。要想让员工有条不紊地安心工作,做到举手投足散发出从容与优雅,领导者的指挥艺术必然要高于普通管理者之上,追求的目标只能是登峰造极。
八月最后一天不上班,倒第二天在家休息,二十九号也是如此。不养闲人的星葵剧院在热到老天爷都忍不住哭泣的八月,在辛勤工作了整整三九二十七天后,终于获得了本月度的首次小长假。
好长的假期,足足有三天。
在此之前抛掉正常的周末,只要是工作日,花朝的观众即可带着打折的门票大摇大摆走入星葵剧院的大门,在每天的黄金档与剧院里的演员们见面。
观众去剧院看话剧是劳累了一天后的消遣,提供消遣是星葵剧院全体职员的工作。
这份愉快的消遣几乎填满了整个八月。演出结束后,春光满面的观众与累得魂魄消散的演员,二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手捧着与演员合照的观众可不清楚演员私下的精神状态。舞台上的他们看起来很健康向上且明媚,即便演的是阴角,观察力惊人的观众却能从中看出演员们蓬勃的生命力。
健康吗?别忘了他们是演员。
演员是可以把观众想要的状态演出来的。
所以,整个八月底,星葵剧院的演员们都在为了崇高的艺术透支自己的生命。
毫无休止的轮轴转,其实是有起因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所有的因果,起源于星葵剧院本身。
这并不是因为星葵剧院本身有特殊的魔力。星葵剧院是一座普通的剧院,迄今为止经历过最大的变动是剧团团长更换剧院地址。团长将原先位于四季镇的小剧场搬到了更有发展前景的花朝,并希望自己的小剧团能在未来越走越好,最好能平步青云,走上演艺圈的巅峰。
假如团长想在剧院的风水上搞点门道,启动山水之间那万物有灵的因果,剧院的地址应该在蜀南,而不是经济至上的花朝。
不依靠风水玄学,星葵剧院凭借着自身的努力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实属可喜可贺。
起因是七月份团长带着成员们在蜀南玩了半个月。出游的目的集融洽团体关系与搜寻灵感素材于一身,实际上导演想做的只有前者。历经数年,星葵剧院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搬家只是众多改变中的其中之一。
招募新成员。不,与相似类型的创作者抱团,形成崭新但又保留着往日风味的新团体。星葵的成员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如何与映声音乐剧团的大家相亲相爱,在相知相识中达成共同的目标,同时也认清了共同的上司——许钰昌和洛明城。好像还比以往多出一位?
上个月的小长假导致了八月份的连轴转。系上加班的铃铛并非出自打工人本意,可在蜀南的欢声笑语不会骗人,现星葵剧院的成员,玩得都很开心。
加班也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在蜀南欢乐的某天晚上,导演曾开会给大家打过预防针,沉浸在欢乐中的成员们欣然接受了导演的议案。这就是工作日出游的坏处,今时今日享受的,往日要以更加残酷的形式补回来。他们想埋怨也无处诉说。更何况洛明城搞这套不是第一次。
他是惯犯。
整个八月份,花朝街头,有家新兴的剧院,泡在漫长演出时光里,为观众带来视觉上的享受,可怜的是演员们,每晚直到夜色浓郁时才能从寂寥的前台大厅走出。
这一天城内空气潮湿,广阔的天空忽的布上浓重的灰云。
夏秋之交,花朝城内按照惯例迎来了雨季。
盛大的雨,一年中总要轰轰烈烈地在城里来那么几回。春天的雨落下来是酥油,温润严寒冬日禁锢住的生命;秋天的雨是寒日将至的凝露,冰凉如注的雨水打落街边枯黄的树叶,柔美却无情地开启生命的轮回。夏天的雨是闷热的,潮湿的,天空在下雨,人间却感受不到丝毫凉意。城市是热岛,上空悬着积雨云,夏天的雨季,好不闷人。
这一天下着簌簌的细雨。偶尔窗外还会打雷。
星葵剧院本月度的加班在这一日走到尽头。那天是八月二十七。
今天的演出结束时间比以往要早。上工最后一天,导演不想让成员们再顶着月色回家,多留点时间让他们回家休息,九月份以饱满的状态再回归舞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工作上的良性循环。
这是洛明城表面上的说法。后半句他说,今天雨小,天气正好,下班后去开庆功宴。
为已然结束的八月份庆祝。
“我说导演你怎么突然大发慈悲,忙了一个月突然提前下班,肯定没好事...”
知导演莫过于成员。何况她称得上是剧院里的老字号。
“...不过,这倒也像你。”
莫芝犹豫许久,终于从榨干的脑汁里提炼出一句用作收束的话。
当时多数成员在化妆间准备登台。想发表意见的,听到莫芝的嘴替发言心满意足合上嘴,本身喜欢吵闹的,也跟着莫芝的话笑了个够。
“别的不说,至少我晚上不用点外卖了,我是支持今晚的庆功宴的。”拥护者是同样是老字号的梁子恒。
但资历比不上莫芝的级别,所以是较为年轻的老字号。
“说得好像你每天都回家吃外卖似的,”最老的老字号,诺凌,顶着台上会用的妆面靠在沙发的另一边,昨天的作息没变,睡眠稍有不足的他正扶着额头小睡,“最近不是经常到外面吃吗,朋友圈一刷新,美食图片就上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探店。”
“生活质量要随着工资水平的提高而提高,我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点外卖的我了。”梁子恒义正言辞解释道。
“其实都一样,涨工资的代价就是八月快见底了我们还在这里,人家在享受最后的暑假,而我们,还在这里。”莫芝耸了耸肩。
一语道破天机也要看场合,显然,莫芝点明了残酷的事实。
梁子恒额头上阴云阵阵,窗外在下雨,他的心也随之晴转多云,接着,隆隆作响,两行不争气的雨水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泪水滴落时,城市的天空在打雷。
“夏天最烦人的就是这阵雨了,但我却恨不起来。”
演出时间快到了。雨水如银针向水泥地砸来。
莫芝伸着懒腰,嘴里咕哝着有关夏日阵雨的种种,借上半身的力从沙发上站起,雷声与雨声交织,模糊了她的声音,唯一听得真切的那句话是时间到了要去演戏。
“别的不说,后面这三天假期我可是很期待的。”
接下来的两小时,无人在化妆间消磨时光以聊空闲。
雨还在下。连绵不绝的夏末暴雨仍在以强势的姿态席卷整个城市。
演出结束后,主演们再次回到了化妆间。
与两小时前不同,此时的化妆间,到处洋溢着快乐的空气。
就连潮湿的雨也阻挡不了渴望放假的人的喜悦。学生时代曾拥有的暑假,工作后被缩成无数的碎片,今年份的假期就这样来了。
洛明城的决策是对的。经历一场辛勤的劳动后,大家总想找机会放松。
干完活再谈去何处吃饭,前后对比的气氛变化一目了然。
约的地点在老地方。花朝城区某家炒菜做得很棒的菜馆。
位于城区的小店,坐落在繁华都市中较为偏僻的巷子口,是不坑内地人的实惠美味。
“终——于结束了。”莫芝妆还没来得及卸,刚走进化妆间便径直冲向空无一人的沙发。
她放下手中的捧花,一束巨大的满天星,加以百合玫瑰点缀。
能在舞台上收到陌生人的花束,不失为演员拥有的小小特权。
“结束了结束了,”梁子恒选择边卸妆边交谈,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催着他快点完成任务,因此他手上动作飞快,“现在才几点,下午六点吗,再不快点赶不上吃饭了。”
“我记得洛明城订的不是限时包间,”同样是卸妆,诺凌的动作不疾不徐,“收拾完再去,没人和我们抢位置。”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梁子恒妆已经卸一半了。
“听说这回有龙虾炒饭,还有清蒸蛤蜊,这放在平时可都是几十块钱一份啊,吃大餐都不积极,这还怎么行?”
“真有这么高档?”
“菜单上写着的,五百块套餐里有龙虾...”
“你居然还去查了菜单。”
“这是必然的。”抽出一张洗脸巾,梁子恒从座位上跳起,几分钟后他又出现在化妆间门前,而且是以原本的样貌出现的。
就连衣服也换成了常服,戏里戏外分得很开。
“呀,这么快就换好了?”莫芝问。
“你们也快点吧,我就先走了!”
梁子恒挥挥手,消失在二人视野中。
房间里只剩下诺凌和莫芝,两个人。
而大雨,还在下。
“这个月也就...结束了。”
结束有时意味着新的开始。
但诺凌暂时不想谈论其轮回的意义。结束就是结束,是一个阶段的终末。月末,是某段特定时间的尽头。
“有时候也会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眨眼间,就到夏天了。”
莫芝卸掉脸上的脂粉,简单涂了层保湿,又靠回沙发上。
“春夏又秋冬,一年四季来回转,我还感觉夏天没过够呢,八月份居然已经...结束了?”
“真是令人感慨。”
“在看什么?”
视线移向窗台,莫芝发现诺凌背对着她正看着窗外。
“八月的最后一场雨。”
“可是今天才二十七号。”
“我觉得可能是最后一场,”诺凌微微笑道,“夏天的雨很会惹人遐思。”
他看这雨看得入神。
“然后你就被带入各种奇怪的幻想,接着说些只有你能理解的话。”
“雨是上天的礼物,是生命的庆祝...嗯,那我们也走?”
莫芝伸手点点诺凌的肩膀,对方似乎被这轻微的触动惊到了神,竟猛地抽了下身子。
"...吓到我了。”诺凌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这次又在想什么?”莫芝问。
“在想关于夏天的事情。”
"猜不透,败给你了,原来你还在想。"
“我们也走,再不走导演就要催了。”
“再留一会儿吧,我说我自己。”诺凌说。
“用不了多久,我就和你们汇合。”
莫芝走后的房间更空荡了。
某人的眼睛扫过化妆桌,越过沙发,定格在堆满戏服的衣帽间。
架子上的民国长衫,被谁的手抚摸了几个来回。
“洛明城,试镜的事你确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那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
失意的青年接通了熟人的电话,得到了意外的消息。
“新剧团需要人,”洛明城拿着电话,“陷入困境的不止你一个,你的学长并没有混得风生水起。”
“活得破烂的我招聘活得破烂的你,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合适。”
“可是这不也是走关系...”
“诺凌。”洛明城深深吸气。
“面试的机会是你争取来的。”
“我们虽然认识得久,你的能力我却没什么底数。如果不符合我的标准,那很抱歉,即使是我也救不了你。”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按要求日期来吧,我需要看看你的实力,或许你也想回家看看,就这样,不要失约。”
电话挂断。
数天后,四季镇,星葵剧院。
洛明城说得对,不管怎样,这都是一次机会。
重回舞台的机会,是不用打工,不用迂回曲折进行心理安慰的机会。
新装修的剧院还再散油漆味,站在大门下,抬头是飞扬的尘土与微虫。
重回故地,诺凌内心却没有一点紧张。相反,彼时的他心态坦然。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次面试一定能中,而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打算。
“新剧院,还在装修,其实已经装了好几年了。”洛明城迎上前,将诺凌带入演出大厅。
“剧场是我上大三那年开始建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竣工了,待会儿面试结束我带你转转。”
新装修的剧场,照明设施尚未配备齐全。
通往演出大厅的走廊仅有几盏灯在天花板高悬,越是走近,越是像在晴朗的夜空观星。
大门打开了,光芒最耀眼的地方是眼前那巨大的舞台。
普通舞台的规模,普通的灯光,但不知为何,在诺凌眼中,这舞台就是很大。
大到没有边际,大到头晕目眩,光是站在上面,头晕目眩的混沌感便会从脚底蔓延到头发丝,一股脑地涌上来。
诺凌的步伐摇晃了,余光瞥见学长走到观众席的位置,那里有盏微弱的灯。
他摇晃着步伐走到舞台台阶前,摇晃的步伐在抵达舞台后变得稳定坚挺,上台走到舞台正中央,璀璨的光芒中他再一次见到观众席上的洛明城。
面前的人好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黑暗中,那个人说——
“开始吧。”
来试镜的诺凌没有穿戏服。
但他清楚自己要演的角色。
周萍。
那是他高中那年,艺术节的舞台上,首次饰演的角色。
既然现在他站在舞台上,他还是那个热爱艺术的他。
他要展现最完满的自己。
此时此刻的感受,该用哪个词语来形容呢?
是现实与梦想重合的欣喜若狂,还是失而复得的感动与追悔?
诺凌搞不明白,但总感觉,在舞台上的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空缺的部分得到了填满,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心里的阴霾。
这份心情,来自五年前初次登台的四月份,来自于初中时对着同桌诉说未来的憧憬。悠长的情绪跑啊,跑啊,跑到时间的尽头,故事的起点,跑回了那个——
寒冷的冬夜。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梦里还能追随。”
车载音响播放着古早的歌。
融进夜色的歌声,甜蜜,温暖,渺茫。
梦中有妈妈的声音。
“不尝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的?”
“你看,这不是演得不错吗。”
耳畔响起鼓掌声。
一节一节,一下一下,钟摆般敲击着年轻人的心房。
而那认可的声音来自洛明城,鼓掌是对他的再度肯定。
来到这里之前,诺凌心中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
但掌声给了他答案。
他成功了。
“是...是吗?”
距离泪水夺眶而出,还有五秒。
“我真的...被录取了?”
四。
“邀请你是对的,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三。
膝盖不自主弯曲,双手覆上脸面。
零。
舞台上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压抑数日的情感于短暂的一瞬爆发。
做到了,做到了,终于成功了。
儿时的幼稚,长大的固执,如今的后悔与偏执,不重要了,全部不重要了。
“怎么还哭起来了,现在不该哈哈大笑,庆祝试镜成功吗?”
“我...我....谢谢,谢谢...”
"谢谢你..."诺凌满脸泪光。
“该谢的是你自己,在外打拼这么久还没把基本功忘光。”
“这舞台还没扫,脏的很,跪在地上不干净。”洛明城扶起跪在舞台上痛哭不止的诺凌。
望向舞台尽头的那一刻,诺凌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星光。
这般场景如今又浮现在诺凌眼前,浮现在八月末的演出上。
真美丽,真耀眼啊。只要还站在舞台上,这灯光就永远为他而亮,永远不会熄灭。
八月份的终末,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诺凌注意到了,那件与高中时期相似,却又略有不同的戏服。
这身衣服是他们演民国剧用的,剧本不是人尽皆知的雷雨,却出自剧团编剧的手笔。
又开始念旧了。诺凌心想。
沉湎于过去,只会触动些深藏于心中的回忆。
“喂!快下楼啦!”
梁子恒居然跑上楼。
“...?”
"不是,你怎么回来了?"诺凌的眉头拧成麻花。
“今天我们有一场很棒的聚会,猜猜看谁还没下来?”
"YOU!温言都下来了,最后清点人数发现少的是你!"
“好了好了,不耽误你吃龙虾炒饭。”
一到放假就想着吃,真不愧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最后一人离去,囤积众多演员的化妆间终于返还了往日的空旷与寂寥。
唯有潮湿夏风吹拂下,挂在衣架上的长衫,正迎着风轻轻飘荡。
——来吧,这也许是最后一天了。
晚饭时,丢下吃了一半的凉拌菜,女孩径直冲向楼上的卧室,砰地一声撞上了门,接着奔向以她的年龄显得有些奢侈的大型衣柜,用力拉开。
柜门内嵌着的穿衣镜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蜜糖色的柔软卷发,还是有着长长睫毛,如同夏日晴空一般清澈的蓝眼睛,抑或是柔弱纤细,但不乏年轻魅力的身体,凭借着这副外表总是受人喜爱并得到夸奖的家伙,现在脸色发青,眼里布满血丝,双手颤抖,以胃疼一般的姿势微微弓着背站着。入秋的天气逐渐转凉,早晚的空气也不再弥漫暑热,但还远远不到穿着高领毛衫的时节,而镜子里的女孩宁可满脸汗水,让平时引以为傲的额发十分不体面地贴在脑门上,也要把脖颈严严实实遮挡起来。
仿佛要抑制疯狂的心跳,镜中的手紧紧抓着胸口,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似乎看到了镜中那张脸变得苍白浮肿,碧绿的瞳仁成了死灰色,眼角的污血凝结成一块一块,让无数傻小子向往过,明艳润泽的双唇现在变得干枯皲裂,嘴角泛着白沫,而白皙的脖颈开始泛起红斑,红斑像滚水里的水泡一样逐渐肿胀、溃烂,流出鲜血和脓……
深吸一口气,女孩猛地拉开领口。
——什么也没有。
光滑的皮肤只是因为太热而稍微泛红,脖颈上出了点汗,仅此而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
她一跃而起,仰面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
屋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床在房间一角,旁边摆着吊输液瓶的钢架。床边有带一个小抽屉的床头柜,抽屉里是半截铅笔和一本便签,上面还潦草地画着九宫格,大概是上一位病人无聊时留下的。
床铺对面的墙壁上有台很小的闭路电视,这就是隔离病房的全部设备。
背靠走廊一侧的房间没有窗,屋里非常阴暗,白天也要开灯,日光灯嗡嗡作响,并排的灯管有两个暗着,那是用来消毒的紫外线灯。
——假如变成一具尸体被搬离这个地方,它们就会打开吧。
莉亚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两个灰蓝色的灯管。
——这鬼地方太像监狱了。
她想起上次酒后骑摩托在街上狂飙,被关在警察局过夜的经历,那个狭小、肮脏、墙壁上贴着满是黄色污渍的软垫的房间,和清洁的病房并没有共通之处,但对莉亚来说它们都是一样的,四周的墙壁不断向她挤压过来,压得她无法呼吸,周围的空气粘稠腥臭,她觉得自己在某只巨兽的肠胃里,一点一点被消化掉。
她涕泪横流地大哭大叫,使劲摇晃门把手,用力踢墙壁,用生平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但这只换来值班警察的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良少女变成这副惨样,大概让警察们颇为得意。
第二天,莉亚被放出来的时候,一副大受打击的憔悴模样,丧家犬一般被扔到大街上。她不想就这么回去,当然也不想去学校,于是在街头露宿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被巡警强制送回家里。
“A市爆发流行疾病已数月有余,研究人员尚未找到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症因何而起,市长承诺组织全部医疗资源投入疾病的预防和控制工作,并已向国家中心医疗研究机构请求支援。目前可以了解到的只有以下事实……”
“该病症最初出现在十八周岁以下的青少年身上,对儿童和婴儿感染力尤其强烈,疾病潜伏期症状类似普通流行性感冒,患者出现低烧、轻微头痛和咳嗽,同时颈部产生疱疹及炎症,五至七天后症状加重,患者开始呕吐、腹泻,严重者伴有肺水肿、喉头水肿,颈部皮肤局部溃疡,继而造成肌肉组织坏死……”
闭路电视里传来毫无感情起伏的语音,混杂在莉亚脑海中嗡嗡作响,打断了她的回忆。
——这次,他们终于满意了。
比起进监狱,死亡来得更直接,更方便,尤其是这种可以称得上意外事故的理由,简直不啻于给予他们的“福音”——那两个人恐怕正欣喜地认为,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吧——假如信奉天主教的父母会祈祷自己的女儿在某次交通事故中折断脖子、被水淹死、死于斗殴或者什么其他缘由的话。
——然后维奥拉那个混蛋会一边掉眼泪,一边在心里狂笑不止。
想到“天使”一般的孪生姐姐,莉亚抱着头蹲在地上,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更加难捱。莉亚想大叫,撕她的头发,朝那张满是悲悯的脸狠狠揍上几拳——她不是没这么做过,但那最后也只能让自己徒增恶评,让更多人称赞维奥拉宽容隐忍的高尚情怀罢了。
两人的战斗似乎从母腹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争夺奶水,争夺食物,争夺玩具,争夺新衣服,争夺长辈和朋友的好感——说是战斗并不贴切,因为从决定性的一击开始,一切便都以维奥拉单方面的胜利而告终了。
儿时的莉亚比较活泼好动,而维奥拉体型纤瘦,经常生病,但她似乎从小就懂得当人一面背后一面,会把打破东西、弄脏地毯、遛狗时因为和朋友聊天太兴奋让狗跑丢的责任都推到莉亚身上,再以十分同情的模样帮莉亚请求原谅。就这样,莉亚逐渐变成了满口谎言的坏孩子,而维奥拉则成了善良娴静的小淑女。
两人九岁生日的时候,父母为两人举办生日派对,维奥拉请莉亚去地下仓库帮她拿聚会上要演奏的儿童小提琴——莉亚本来十分厌恶这个理由,但禁不住维奥拉的一再恳求,还是沿着狭窄的梯子,走进那个空气稀薄、阴暗潮湿的地方。
然后维奥拉锁上了门。
从那时起,莉亚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但无论怎么解释,没有任何人肯相信这是一脸无辜的维奥拉做的,而“呆在封闭空间很恐怖,感到呼吸不畅,身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被彻底当成莉亚偷懒不想上学的借口。
之后,莉亚成了家里不受欢迎的一员。她也自暴自弃地多次离家出走、到处游荡、不断逃学——这反而让她觉得比关在房间和人群中间好受许多。而维奥拉却倍受宠爱地长大,继续扮演着好女儿和优秀学生的角色。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现在维奥拉呆在温暖舒适的家里接受保护,而自己被关在隔离室等死。
休息时间到了。电视信号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只剩跳动的光点,同时播放着无意义的噪音。莉亚心烦意乱地关掉电视,屋里只剩一片寂静。
一瞬间,莉亚觉得非常孤单,非常沮丧,恐惧侵入了她的心,铁皮盒子一样的房间和紧闭的大门散发着恶意,她徒劳地睁大眼睛,不停变换着视线方向,试图搜索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呆在地窖里的时候一样,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正悄悄藏着,等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从背后伸手扼住她的喉咙,把她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莉亚感到筋疲力尽,手臂和膝关节隐隐作痛,她紧靠着房间的一角蹲下,蜷起身体,轻轻抽泣起来。
……
维奥拉把身体沉在软绵绵的床垫里,百无聊赖地捻着书页,接着把书丢在地板上。
床头和地板都散落着这样的书本杂志,看得出主人没有耐心仔细看其中任何一本。维奥拉不停变换着姿势,毫不在意地搞乱发型,扯开领口,压皱精心熨烫的裙子,但怎么都不觉得舒适。
突然,她坐起来,踢开地上的一个小书堆,从里面抽出一个薄薄的硬皮本。接着嘴角露出冷笑。
——本子的主人,如今大概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太平间里了。
戴着眼镜、身材发胖、说话结结巴巴,而且总是在流汗的家伙,当然不会是交换日记的朋友,这不过是维奥拉在匆忙收拾置物柜时,不小心碰到了相邻没上锁的柜子,里面拥塞的书本全掉在地上,其中有一本被她当作自己的带了回来。
成绩和运动都不在行的芮塔,唯独作文课能得到很高的分数,她不怎么和人说话,空闲时间总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就是维奥拉手里的笔记本。
同一个楼层的低年级有人呈现感染症状之后,包括自己班级在内的六个班级,共二百多名学生都被隔离在了学校。维奥拉庆幸自己反应机敏,在流言四起时果断请假回了家,平时颇得老师喜欢的她这一行为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社区医院也没来找麻烦,只是行动受到了限制,吃饭睡觉几乎都在自己二楼的房间,对于外界的消息只能通过电视和报纸,以及父母隔着门的聊天才能知道。
——这和隔离没什么两样。都是因为这该死的……
“死神之扼”,芮塔给这该死的病起了个蠢名字,到了这种时候,还想渲染什么悲壮气氛?
信手翻着深红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维奥拉审视着里面大段文字和奇妙复杂的图画。里面是芮塔天马行空的各种想象,还有从图书馆摘抄的笔记。维奥拉对此颇为不屑,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交不到朋友的人才会沉浸在这种东西里吧。
但不久,其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维奥拉甚至在那杂乱无章的字迹上做了标记:
”病原体主要通过人体携带及接触传染,这与S国史上的流行病爆发非常相似,在医疗技术落后的时代,这种疾病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但由于交通不便和环境闭塞,疾病并没有大范围传播,而是无声无息地将S国变成一座空城。研究者们发现,S国的灾难中,产生了一部分病原携带者,他们自身不会发病,但会不断排出病原体造成传染,把灾难带到周围的人群里面。“
最后一次看到芮塔的时候,她的脸变得青紫,脖子上好像盘着一条蛇,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周围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冲上去帮她,而自己装作去拨急救电话,及时躲开了。维奥拉从报纸上看到过,疾病晚期的水肿会让人窒息,即使那个时候没有丧命,颈部的溃烂也会让头颅整个掉下来。与其叫死神之扼,不如叫死神的断头台才对。
维奥拉合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在学校关禁闭的各位的模样。
——那个装腔作势的凯瑟琳,摆出一副家境良好的大小姐样子,假如被隔离,大概半夜的咳嗽声都不愿意让人听见,要悄悄从寝室溜到洗手间去……如果她不幸感染,也会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干呕着黏糊糊的唾液,脏兮兮地死掉吧。
——红头发的啦啦队长露西亚,总喜欢找自己的碴,受男生欢迎就那么重要吗?假如被隔离,她搞不好会因为终于比自己占得先机而高兴一阵……这家伙就是这么蠢,然后,她那张脸会变成芮塔那样,那样所有人对她的看法就会归于一致了……
——对了,菲利普以及他的跟班们,无时无刻不在夸夸其谈大放厥词,对一切都持批评态度。到了拿出真家伙的时候了……他们恐怕连任何一个没读过书的流浪汉都比不上吧……会告诉大家不要在学校等死,还是老实等待医疗机构的检查和治疗呢?
——班主任,长着斗牛犬一般面孔的凶悍肥婆,现在会吓成什么样子……至少打起精神来,像平时一样呵斥他们吧,让所有人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千万别跑到大街上来。
——还有,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
——扫把星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维奥拉一直坚信,是自己的妹妹莉亚,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健康和运气带走的。莉亚在阳光下自由奔跑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关在阁楼上望着野草刚冒出头的山坡,莉亚和邻居孩子一起打闹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坐在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莉亚的无知会被当成可爱,粗鲁会被当成活泼,无所顾忌会被当成大胆无畏,而自己一度想要讨好妹妹,却被莉亚彻底无视。
妹妹似乎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对于这个总是呆在房间里的姐姐,有时候根本连招呼都不会打。
维奥拉清楚地听到她和朋友的对话,“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站在窗边?我才不会那么打扮,你们看错啦!”
从那时开始,维奥拉对莉亚的唯一一点期待被打得粉碎,她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憎恨这个挨着她出生的孩子。
——假如没有莉亚该多好,假如她不存在该多好,假如她从没出生……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
“唯一带来希望的是,这种疾病来的快去得也快,如果在爆发之后的两个星期内被严格隔离,确认自己没有感染症状,那么患病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甚至可以说进入了安全区——当然,也有成为免疫病原携带者的可能。”
“一个奇异的事实:未经证实,但很有趣!”
“S国的N省是一个容易产生双胞胎的地方,不知是因为这里的名声吸引他们来这定居,还是水土中有什么特殊因素造成了婴儿非常容易成对出生,这里的同卵双胞胎占人口比例三成以上,而单卵双胞胎也超过百分之十五。这次疫情登记在案的患者中,几乎包括了所有N省的双胞胎,他们之中,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人因病死亡,而另一个成为免疫病原携带者。而这两种情况通常先后发生。”
“在相同的成长环境下,双胞胎的身体素质本来很相似,按常理推论,应该更容易得到相同的结果,变成这样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内在的原因,还没有人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题材,题材,题材!”
芮塔在援引的书目名称旁边标了三个大字。
维奥拉不知道其他双胞胎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也许他们或她们是相依为命,彼此不可缺少的灵魂伴侣,也可能个性截然不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读完这一段后,她只感到热血上涌,感到莫名兴奋。她也想象过自己的死状,想象自己以丑陋可怖的样子倒地身亡,但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恐惧。只靠这种不知是不是想象的流言,就让她心里的什么东西熊熊燃烧起来。
——我会活下去,活下去的一定会是我。只要再坚持几天,一切都会变好,然后我会生活在正常、安静、美好、闪着光芒的世界里。
窗外传来隐隐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维奥拉有种感觉,莉亚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走到窗边,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拉开了窗帘。潮湿的空气卷着尘土和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维奥拉甚至开始有点同情那个不知身处何方,总之处境一定比自己恶劣得多的妹妹。
玻璃窗后的黑暗中,模糊地映出了她微笑的面影。
……
凌晨,夜班护士听见了楼道尽头传来的剧烈呛咳声,和几乎变成尖啸的拼命吸气声,但那声音非常短暂,她奔过去,看到浑身脏污的少女蜷缩在角落里,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已经变得毫无声息。
……
“喂,爸,有时间能不能帮我问问,学校什么时候复课呢?”
女孩穿着软绵绵的睡衣打开卧室的门,父母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决定她可以在家里自由走动。
“对不起,最初我们也是很害怕的,因为听说病原体有变异的可能性,还有成年人也开始感染了……真的,对不起啊,曾经有那种想法,真令人羞耻。”
前几天,妈妈含泪拥抱了她,女孩立刻觉得要哭出来了,她拼命忍住才没让眼眶里的泪珠滚落下来。
——也许哭一哭更好吧,那样更像自己。
对于很可能已经死亡的自己的“半身”,她也一度稍稍感到惋惜,但看到父母对自己的笑脸,那一丝愧疚感也烟消云散了。
父亲会坐在桌旁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啜饮咖啡,母亲在炉灶旁烤面包,切水果,这种平常的家庭景象,是不知道多久没有看到过的。
“爸?……妈?”
——不在吗?
女孩揉揉手腕,那上面有一块淤青,周围还有点擦伤。
——难道还没起床?
“到上班时间了!今天是五月七日没错吧?”
女孩俯身从楼梯上往下看,房间里没有动静,电视还开着。
啪咔一下,女孩踩到了什么东西。
——哎呀,真是不小心。
女孩快速蹲下,十分敏捷地把它捏在手里。
——待会儿还是把它扔掉好了。
那是半截随处可见的,尖端已经磨钝的木杆铅笔。
“据医疗中心的最新消息,目前已经出现了一批免疫病原体携带者,研究人员正在加快疫苗的研制过程,而抗体很可能就在这类人群的血液中,在此呼吁知悉此类患者的朋友立刻通知新闻机构……”
“爸,你听到没有?没准我应该去献个血。”
女孩笑着走下楼梯,接着呆住了。
父亲倒在餐桌上,咖啡洒得满桌都是,把报纸都浸湿了。
而母亲扭曲着身体躺在地板上,似乎试图抓住掉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餐盘。
两人脖颈上布满可怖的伤痕。
门铃响起来,有人在外面拼命敲打,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莉亚的尖叫。
暑假要到了,书店扩充到二楼的行程也差不多了,只要把书都摆上就能够开放了。
把发圈拆掉,重新将蓝发绑在颈旁,马尾垂至了腰际。知濑现在烦恼的是人手问题。
现在是某天书店打烊后的晚上,他和圻越吃过饭后再二楼摆要卖的书。
「唔……圻越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手?」站在梯子上,知濑一边接过一旁的黑发青年――圻越递来的书摆到最高层,一边思考着。
「早晚班各两个,一个坐柜台另一个排书打杂,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应该就够了。」
「那就四个人啰,我过会兒去写字报贴门上~」
解决了一桩事,知濑雀跃的说,突然脚下的梯子晃了一下,圻越眼明手快的稳住。
「小心点。」
「啊,谢谢……」
「你先去写字报吧,剩下我来。」
「欸?没关系啦,我晚上再写就好。」
「不要经常晚睡。」圻越摸摸知濑的头,「去吧,这边交给我。」
「嗯……」因为对方的举动,知濑面颊微红。他应了一声,下了梯子到一楼休息室去写字报。
进到休息室,他从杂物柜里拿了张A3大小的纸摊在桌上,右手拿着一枝奇异笔,犹豫着如何下笔。
「唔……最上面写个『招募店员』,然后……早班的时间、晚班的时间。」
「呃……要留手机号吗?还是写入内详谈?可是开店时我手机放在休息室里啊……」
「还是留店内的电话?可是电话在柜台耶,讲太久又不好。」
边写边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知濑决定写上手机号和入内详谈。
「有人打手机的话就晚上再回播吧……好,搞定!」写完看了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回到二楼,圻越还在摆书。
「圻越――」圻越听到叫唤,停下手的中动作,转过头看着知濑。「已经快九点了,今天先到这里,你赶快回家吧。」
「嗯。」圻越将手中最后的几本书摆上后,走到知濑面前:「剩下几柜而已,明天再整理,别太晚睡了。」
「好,辛苦了。」
「不会,明天见。」
「明天见。」
圻越走后,知濑将梯子收起来,把一叠叠摆在地上的书整齐的在书柜旁排成一列。
「唔,今天弄到这麽晚,就不打扫好了,洗完澡看本书然后睡觉吧!」想好了等会要做的事后,知濑关上二楼的灯,回到三楼的卧室。
※※※
隔天早上,知濑七点起床。盐洗后稍微打扫了下一楼店面和休息室,然后将昨晚写的大字报贴在门旁的玻璃上,贴完就看到其越骑着脚踏车来了。
「濑,早。」
「早安啊。」
圻越将脚踏车停在店前面的停放区后,拿了两袋早餐,递给知濑一袋:「呐,早餐,进去吃吧。」
「太好了,好饿。」一见到吃的,肚子马上就饿了起来。
「早上又打扫了?」
「嗯,因为昨晚没打扫。」
「那快去吃吧。」
「嗯。」
吃过早餐,八点开张。平日的早上书店没什麽客人。知濑利用时间清点了店里文具区的文具,记录销售量,顺便看看有没有要补货的。
记录完将补货单交给圻越去订货,然后坐回柜台把刚刚记录的资料输进电脑里。
一连串的事情做完,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濑,我去买午餐,你要吃什麽?」
「随便一种便当吧。」
「嗯。」
「路上小心。」
输完了资料,知濑揉了揉眼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铃铃――」不到五分钟,门上的风铃就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示意着客人的光临。
知濑赶紧坐正。看向门口,是一个黑发及肩的――虽然是看起来有点像女孩子,但应该是少年,两侧过长的刘海用夹子夹着,感觉像是初中生。
不过初中生这时候还没放暑假吧?都还没七月呢。还是初中毕业?因为毕业会提早放假。
少年朝他走了过来开口问道:「请问,店长在吗?我想要应徴店员。」
声线中性,音调偏高,应该是男孩子没错。
「啊啊,我就是哦。要应徵是吧,请跟我到……」
对了,圻越不在店里,到休息室的话店就没人顾了。于是他改口:「就在这里好了。那个,履历表有吗?」
「有的。」少年从斜背包里拿出了履历表递给知濑。
他仔细的浏览――西门晏,性别男。
嗯,果然是男孩子啊。
接下来,年龄十八。学历,高中毕业。
嗯……?
咦-!?高中毕业吗!?比看起来的还要大啊!一定跟我一样常被误认年龄。
搞不好还常被误会性别呢,跟我好像啊……
同样身为娃娃脸、身高不高,甚至留着长发的知濑顿时感到西门晏和他同病相怜。
「嗯……你要应徵长期的还是暑期打工?」
「长期的。」
「没问题,你要早班还是晚班?」
「唔……」西门晏偏头思考了下:「晚班。」
「好,什麽时后方便开始?」
「欸……那个,可以七月开始吗?」
「可以哦。」知濑微笑着把履历表还给他:「有什麽问题要问吗?」
「没有,谢谢店长,我先走了。」
「不会,七月见。」
西门晏微微鞠了躬,然后离开了。
真是有礼貌呢。
知濑靠回椅背上闭目养神,等待着他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