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栋普通民居楼的大院里,遮天蔽日的苍翠打伞贪婪地吞下初夏夺目的阳光。
从天空降落,来自数万年前恒星的金色关怀,不偏不倚落在巨大叶片的正中央。光芒的重量压得叶片低垂摇晃,微风掠过底部,透明纤细的双手轻轻地将它托起,交替着指头接连滚动,从此,大叶子的起伏有了节奏,耀眼的光芒在叶片上,上下,上下,一拍接着一拍。叶子在风的吹拂下跳动,庭院里沿着叶片边缘跳舞的光斑也是。
几个孩子,胸口印淡色碎花纹的,下身统一的长到膝盖的清凉短裤。居民楼前有公园,不足百平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娱乐设施。压腿的拉伸器,紫色柱身中间插着四个乃至更多细杠的多杠,还有风靡儿童群体的大秋千。秋千的椅子是大铁椅,几根弯成弧线的粗铁棍经过简单的拼合构成了靠背,孩子们随心所欲地靠上去,有恃无恐地游玩着,危险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承担的。走太空步的装置紧挨着铁秋千,这一带每逢周末最是充满欢声笑语。
环绕其周的矮灌木将小公园围成了一个巨大的优弧。圆顿的弧底与镇内交通最繁忙的小道相交,而灌木成为焦急在路上奔波于生机的人在糟心路途上欣赏的唯一风景。坐在自行车靠垫上,撑下右腿,扶着把手,靠在路边,嘴里啧啧地抿着泡泡,就这么闲适地望呀望,大可盯着灌木上的爬虫看个半晌,看得无聊了便抬头看儿童。青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那小孩子便是早上六七点的,金黄灿烂稚嫩,就是起的时间不符合成人的期许。小学生每天起得太晚,忙着上班的大人,还要抽出空来应付他们的时间,一想到工作日早晨鸡飞狗跳的场景,当家长的未免焦头烂额。每当家里的祖宗打翻了瓢盆碗筷,上蹿下跳穿梭于大小房间乱喊乱叫的时候,焦急不已的大人们终于舍得在孩子面前放下他们的体面与尊严,或是退而求其次向孩子下跪求情,又或者把愤怒值拉到顶,摆出怒不可遏的架势,揪着他们的领子,拎鸡仔似的拖到客厅,在泪眼朦胧的孩子面前手指着他们的鼻子,进而大声呵斥,我怎么有你这不听话的孩子!
换言之,小孩啊小孩,你就不能安静些,让当爸妈的省心些,再考个第一名回来,这样爸妈非但不会打你,还会奖励你最喜欢吃的小蛋糕。多好,两全其美,只需一方,还是什么都不懂的一方做出妥协与牺牲。
这时候追悔莫及的大人们开始对着孩子输出负面情绪了,最为严重的是攀比心理,成天挂在他们口头的,是困扰了一代又一代小孩的传世经典——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活在大人口中,近乎神奇的完美存在。这类人像是结合了童话书里主角所有美好品格,运用聪明才智跑出老巫婆的糖果屋后,劈开书页越过第四面墙跑出来的一号人物。聪明伶俐,懂事听话,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不但会弹钢琴,学习成绩还好。天赋异禀的小朋友们还有机会被大人们领着去神秘兮兮的辅导班,顶着锅盖学习特异功能。总之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话乖巧不吵闹,是行走的瓷娃娃。
“你就不能学着点你们班上那个叫...”
星期四的下午,一位普通的妈妈,正在客厅训斥她五年级的小孩。
这个小孩,特别不懂事不听话,家里的营养疑似没做好,今天被老师逮到偷吃讲台上的粉笔。老师三番五次地劝说家长去医院检查,妈妈也照着做了,结果查出来,根本不是异食癖。
震惊之余妈妈格外生气,没病为什么要装病,害得她白担心这么久。
小孩扣着手指,嘴巴缩成小梅干,黑眼珠子往上抬,转眼间视野里全是妈妈。
妈妈的手指抵在她的下唇,阳光照在她黑白交织的薄针织衫上,她想啊想,在脑海记忆储存室里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他的名字。
“何...何墨!”
"对,何墨,你学学人家,虽然人成绩不算顶尖,但你仍旧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你看看你,考进过前十五吗?"
“可是,妈,”听到这个名字,小孩扭着脸,他不情愿,“人家考得好管我什么事。”
“他要是不考前十五,把成绩让给我,我不就考上去了吗?”
“妈妈我简直是天才。”
"你还是没认清现在的处境,仔啊,对自己的定位要清晰。"
“听说他的父母离婚了,而且离了好几年,班里好多人因为这个,就不找他玩,所以他成绩才好的!”
“你羡慕他听话懂事成绩好,你...你和爸爸,大不了也离!呜呜,从此我也成了世界上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孩,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这下你们高兴了吧!”
一句话把正在气头上的妈妈逗得哭笑不得。妈妈噗嗤笑出声来,捂着嘴,身体前仰后合,心想这傻孩子,童言无忌,怎会说出这样的傻话。
“瞎说什么呢,你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吗?”
没想到孩子认真的态度却将她飘飘然的情绪拉回了地面。
“就是你们俩不在一起了。”
“然后我就要夹在你们中间,被你们问,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那假如我们真的离婚了,你是...”
她看到了孩子幽怨而愤恨的眼。
无忌的究竟是童言,还是人心。
“妈妈错了。”她向前走去,右腿的膝盖碰到地上,瓷砖渗出丝丝的凉。
她一把搂过孩子,抚着他的脑袋,一遍一遍柔声道:“妈妈不该向你开玩笑,但你也不能开别人家小朋友的玩笑。”
“这样不好,知道吗?”
“那妈妈下次我不考前十五你还会骂我吗?”
额头上消失的红色十字以傲人的姿态再度出现。妈妈握紧拳头,微笑的双眼藏不住喷薄而出的杀气。
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事。
下午五点,小镇居民准备晚饭的时间。
沙沙作响的自来水声,为客厅里开着的小电视机做白色底噪。
足以撑起三人生活的起居室,在本应全家团聚,看着电视吃瓜子,闲聊琐事与八卦的温馨时刻,却如死了人般空旷。夏天到了,家里的沙发换上了嫩绿色的罩子,靠背上绣着淡黄色的小花,那是屋子里女主人喜欢的款式。旁人邻居到串门做客时,便会做到沙发上,回头注意到这一抹亮色,拍手鼓掌欣赏她独到的品味。春夏之际,万物复苏,争相竞发,代表生命的绿意恰好与这绚烂的季节相配。代表生命的颜色出现在了无生气的家里,在这房子里目前唯一的活人眼中只觉得讽刺。
水柱冲刷着他的手,忙里忙外的双手搓洗着今天晚饭的食材,几颗番茄,一颗青椒,一块放到碗里正冲着血水的瘦肉,还有几根芹菜。全是在菜市场买的。忙活完食材,锅子里的米汤快要开锅了,嗅着米饭的香味他赶忙走到灶台前,拧下燃气灶,蓝色的火在他眼前熄灭。对此,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切菜。番茄切丁,鸡蛋打散;瘦肉切成薄片,青椒切丝,芹菜切断。电饭煲的倒计时走到二十分钟,稍微歇会儿再做晚餐对他来说绰绰有余。他呼出一口气,倚在厨房的推拉门上,享受着难得的闲暇。电视里放的是纪录片,几寸的显示屏里正上演着大浪逐人的戏码,配以醒目的红色文字——大海,自然界的奇迹。
“观众朋友们,我是前线记者小梅,现在我们所处的呢,正是XX市XX区附近的海岸...”
“小梅站在岸边,她对大海充满了憧憬...”
“翻滚的巨浪掀起银白色的水珠,澄澈通透的质感,好似一块块精雕细琢的水晶...”
现在是广告时间。
是时候回厨房做晚饭了。
紧接着起锅炒菜的声音响起,带着水珠的蔬菜在接触到油脂的瞬间,油星子哔哔啵啵地炸开,跳出锅的边缘溅到围裙上。手握着炒菜铲,牵动小臂,他熟练地翻拌这锅里一簇交错的红棕与翠绿,直到锅子里散发出饭菜的香气,电饭煲也恰好跳到生饭煮熟的时刻,盛菜出锅,一气呵成,一切维持着按部就班的完美。
电视里,纪录片还在放。讲述自然人文奇观的影片,何墨本就对此钟爱有加,他的书架上摆满了介绍国内外文化的书籍,近些日子又被他来来回回翻了个遍。他想着,书架上的这些,等他彻底看腻还需要好几个月,书籍是值得反复拜访的朋友,一位底蕴内涵丰富的友人,不论身处何时,以何种姿态相见,摊开怀抱的书本们总会对他坦诚相待。晚饭...他盛出来了一半,留下一半给还没到家的妈妈,而他一个人吃不下两盘菜,番茄炒蛋是留给在外辛苦工作的妈妈的,她喜欢吃。
精彩的电视节目时光总是过于短暂,纪录片也不例外,下周同一时间,前线记者小梅和油腔滑调解说员和电视机前的观众相约下次再会。节目最后制作人员名单缓缓拉出,隐藏在屏幕背后看不见的工作者徐徐入场。放下碗筷,咽下最后那口没什么滋味的饭菜,何墨坐在餐桌前,报幕表飞速升起的模样让他想到学校里每周的升起,随着风飘摇着升到青空了。繁华纷呈的电子世界终是迷人眼的乱花,他的时代,赛博一词尚未流行开来,那些花朵,被他形容为虚拟的电子泡沫,睡一觉,等天亮起,美好的记忆,随着整晚的瞌睡,融化在朝阳里,彻底地,消失殆尽。
他有半年多没尝过酸甜的滋味了。自从几个月前,过生日那天,妈妈买了份他并不爱吃的蛋糕,强行逼自己吃下后他跑到垃圾桶,忍着胃里的抽搐吐掉已经吃下的半份,用黑袋子装着剩下的半块,将它们残忍地丢掉垃圾桶的时候,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委屈自己,从此以后,他不吃甜的了。起初他以为番茄炒蛋也没事的,没想到事与愿违。但他从来没有对妈妈说过,一切都是因为妈妈喜欢吃。
妈妈说,她会陪着儿子过人生中的每一个生日。他出生的日子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吹着和煦的春风,又因新生命降临在这神圣的日子,由此妈妈格外喜欢春天,喜欢春天里那格外特殊的节气。之后蛋糕会越做越大,送一年又一年。妈妈工作忙,早上天不亮就起了,晚上赶着高峰回家,到家没有饭菜吃,实在是太可怜,所以做饭的重任担在了何墨身上。他要学着独立自主,少让唯一的家人操心。
电视还在放。海洋纪录片马不停蹄从节目表单上迈开步子冲向远方,紧随其后的是讲述小镇人平凡生活的电视剧。大城市打拼失败的主角心灰意冷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小镇,在那里,她遇到了以前关照过她的小店老板、街坊邻居...
网络的最大坏处在于它无限化加快信息流传的速度,每一条消息在公布的瞬间便不胫而走。电视剧目前还在央台每晚黄金档播放,关于该剧的结局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何墨在学校里无意间听到过电视剧的结局,最后女主角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与物欲横流的大城市告别,打消了积压在心底的心结,多年后小镇里新开张了一家花店,阳光照过玻璃房,手捧鲜花站在粉黄彩黛的女主角格外美丽动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所有人都迎来了自己的归宿。同学们讨论地异常热烈,欢喜的声音充盈着他的每个课间。
“哎哎你知道吗,你知道我要跟你说...”
女同学在他的座位旁叽叽喳喳。
女同学的朋友摆出不耐烦的架子,语气却也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调侃。她抱着胳膊,身子往前一倾:“我还能不知道你?”
“又是电视剧吧,你可真是的,除了看小花你没二事了!”
“好啦,你不要烦我,再说我还不是因为你,是你给我推荐的!”
别人的悲欢离合,在我眼里只觉得吵闹。
何墨的位置在教室后排靠窗,在他背后,是一大片空阔的走廊。
他坐在最后一排,并非是老师的刻意针对,相反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老师还曾劝过他,你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坐在前排得到的好处不止视野清晰,其他任课老师也会特别关照前排的学生。何墨拒绝了,他摇摇头,说,他不在意前排的好。
“老师,请你相信我,成绩和座位之间,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老师,我有自己的打算,你大可不必为我操心。”
座位靠窗,阳光正好,即使不开教室的节能灯,外面温暖的阳光依旧能为阅读带来充足的光线。何墨的爱好并不多,少到屈指可数,别人喜欢的电视剧他丝毫不感兴趣。总是坐在窗外看书,握着水笔在本子上不断地写着故事,安静的他在喧嚣吵闹的课间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可能班级里正缺少一类文静的角色,他便不自觉地补上了这份空缺。同学们喜欢聚在他身后聊天,又恰是想寻一份安静。反正何墨他不会在意的,开学好几个月了,他一直都这样,话也不说,游戏也不玩,只在需要的时候发言。
因此,电视里在放什么,具体讲了什么,同学之间讨论了什么,实际上他并不关心。只要有聊以慰藉的书和笔记本就够了,旁人谈话的内容还能作为素材出现在他的文章里,他喜欢编童话,只写给同龄人看,从不向外发表。
“你说,人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海洋波浪翻滚,金属钴的色彩反射在灯塔淡黄的光束下。浪花碎裂成玻璃,落尽海里的悄无声息,化在沙石中的融为泥水,沾湿了主角的凉鞋,还有她的裙摆。
“我到这座城镇已经两年了,两年的光阴足以忘掉很多事。”
”大城市的繁华,人心的纵横交错,横流的物欲...我以为只要逃走,过去的阴影便无法追上我,回到家乡,我又是大家眼中光鲜亮丽的小花,又是那备受关爱围绕在大人怀抱中的小孩。“
她的眼角泛起泪花,荡漾开来,如她飞扬的裙摆。
转过头,她的泪眼对上另一双棕色的眼睛。白衣裙与白衬衫,女生美丽如夜放昙花,男生的形象干净清爽。一反近些年的硬朗男子风格。夜风吹动他单薄柔软的白色衬衫。风,撑起他的袖口,映出身形的挺立。他站在女子身后,沉默不言着。
是的,任何地方,任何年代,一部合格的肥皂剧,必不可少的元素,向来是爱情。
有爱情,有纠缠的情感,再无聊的电视剧都可做香甜可口的佐餐小粥。像这种不需要动脑子就能收获快乐的肥皂剧,妈妈周末时会点开看上一两集。今天的妈妈怕是赶不上了。
“...”
“不,小花,你无需感到自责。”
“就算逃避又怎样,你在大城市受的苦已经...”
"不管别人眼中的你是是好是坏,至少,在我的眼中,你永远是..."
声音时远时近,伴着海浪的混响,海鸥的鸣叫,以及电视运作的嗡嗡声。
今天打开电视并非何墨的本意。电视里演的内容,他压根没有在意过。
诚然,纪录片是他在茫茫数字信息中找到的唯一慰藉,但网络发达的现在,他可以用家里的另一部大部头搜寻比电视上多出百倍的资源。电视早已成为时代的弃子。今天特意打开,不过是因为兴趣使然,老师在课上提过一嘴,过段时间有语文公开课,定的课文是课本上没有的《烟台的海》。
“说起海啊,”老师翻开一本排版和语文书格外相近,封面却与五下完全不同的书,“今晚有讲海洋的纪录片,老师希望同学们能打开电视,提前感受海洋的魅力。”
“有同学问了,那老师,我在电脑上找视频看,不也一样吗?那可就会错老师的意了,在我们如今的时代,有太多唾手可得的资料,在老师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接触外界为数不多的条件,就是电视和报纸。而且,有些画面是专供给电视广播的,只有在狭窄的显示器里,才能窥见其中的奥妙。”
’更何况,不是所有的同学都有电脑。相反有条件的同学,老师的意思并非是阻止你使用电脑,这样吧,我给有电脑的同学布置一项自主完成的作业,上网搜索关于海洋的相关资料,下周四上公开课的时候,朗读给全班同学听。让班里的同学尽可能多得,感受大海的魅力!
纯粹是因为感兴趣的东西和压在头上的任务挤到了一块,无所事事,空耐着漫长死寂的夜对他而言是种折磨,为消遣无聊,才打开的电视。
而恰好,接在纪录片后的,是电视剧的大海。仅此而已。
门锁转动的声响在空旷的客厅回荡,紧接着是高跟鞋被扔在地上的声响,当啷,当啷。
赶在作业完成之前,饭菜尚未冷透,谢天谢地,张莉女士提早回来了。
作为二口之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早出晚归在离婚协议书签署之前便已成为张莉女士的生活常态。传言到婚姻的本质是对信任的另一半许下违背生殖本能的誓,显然她的另一半不负责任地违背了誓言,挥手而去追求向往的爱情。但,法律压在他身上的义务又迫使他不得不挂念着失败婚姻遗留下的一双妻儿。所以,钱还是会给的,情感交流微乎其微,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越淡了。
母亲的处境,懂事的何墨早早就理解了。锅子里的饭菜正是为她准备的,母亲平时下班回家晚,晚上十点钟,她一个人开门走到厨房,悄悄地热饭装到快餐盒里,接着蹑手蹑脚地洗漱,翌日静静去上班,临走之前在餐桌上留下速冻早餐和字条才是她生活的常态。现在才九点刚露头,她就回来了,这令何墨很是惊讶。
走出书房,闯入何墨视野的是周莉女士发皱的白西装和头顶干枯的野草。询问过才知道,提早回家是因为与客户的沟通出了问题,以往的补救方法客户不满意,万般无奈下手上的单子只能放弃,而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继续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周莉回来了,不安与焦虑驱使着她一路上挠着头发,衣服也来不及打理,褶皱心安理得在她的外套上安了家。母子二人遥遥相望,只因广告里演员的表现过于喜感,才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电视机。
黄金档结束了。临近周末,各大电视台要开始放综艺。
这不,夏天果真快到了。
明星们在海边旅行。
唯独此时,何墨分外讨厌大海。
时光的指针拨回十几年前万物寂寥的春日,冰水消融,空气仍弥漫着冷意,彼时的小镇比如今更朴实,更纯粹,现代科技未曾染指,人们所能接触到的,最新潮的科技是大哥大和哔哔机。但仍有些事物,每代人都会经历的青葱记忆一成不变。
恋爱的圣地,初中高中大学。
前两者禁止校园恋爱,长大了的青少年争相在学术殿堂无不正业,春日的鸟儿唱出的曲调可完全比不过树下歌颂爱情的男男女女。 水泥筑成的象牙塔是守护纯真情感的摇篮。万物萌发的春日,懵懂的爱情破土萌发。在如今时代仍旧流行的跨校恋爱,十几年前情感旺盛的大学生们也如现在一样,毫无抵抗能力。谁都想在粉红色的樱花树下,在彩旗飘扬的公园里,站在旋转木马前,谈一场来自友校校友的甜蜜恋爱。中文系的忙着给同学写情歌,转头跑到陌生的教学楼送给理工科。纸条几经辗转到了心仪的女生手上,看穿了追求者把戏的她转而寻找起写诗的人。跑了好几个教学楼,绕过几栋宿舍,终于,在公园粉红色的樱花树下找到了他。美好啊,当年的他还会写诗,如今的他还会做什么,写一首情歌送给心爱的人,但爱着的已经不是结婚仪式上手捧鲜花的她了。咬文嚼字,吃干了连渣都不剩,翻来覆去文学又文学。盛大纯洁的典礼上,他曾许下过带他看海的誓言,含泪的她欣然接受,每日每夜默默期待,最后心愿被柴米油盐磨平,空洞被日常琐事填满,什么大海,什么誓言,不及今天的生活明天的出勤费。而偏偏电视上播放的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大海。湛蓝色的波浪,摔成泡沫的浪花,海水亲吻沙滩的沙沙声,还有那明星们的欢声笑语,一眼眼,一幕幕,如细密的尖针刺痛她颤动的眼球。
想来,她的孩子虽然不擅长写诗,但书架上摆着的是大摞大摞的文学。
他不擅长写诗,但擅长写故事。他是张莉与何先正的孩子,在此之前,是独立的个体。
喜欢看书,随他去吧,文学是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大海在她的眼底翻涌,身高长到她胸口下的孩子静悄悄地站在卧房门前,他拧起眉毛,见到他的第一眼竟露出无法掩饰的担忧。何墨的嘴角抿成一条逢,此刻的他是映照周莉女士憔悴面孔的镜子。五六年前家里的变故让他理解了什么叫做单亲家庭,什么叫不幸的婚姻,当自己成为旁人眼中值得怜悯的一份子,真正的悲哀才慢悠悠地拄着拐杖向他走来。春天的晚上,生日的前一天,客厅里,两个人对着一盏灯火,吵了整整一夜。又是一年春天,忆起旧事的母亲在沙发上暗自哭泣,她把大海的故事倾泻而出。从此何墨知道了,妈妈她,最不喜欢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再仔细一些?
“...”
“对不起,我去关电视。”
笑声消融在夜色中。
几天后的校园公开课,老师与学生完美配合,四十五分钟的演出伴随着刺耳的下课铃声落下帷幕。
老师讲得格外尽兴。下节依旧是她的课。公开课上的是六下超纲的课文,出于对文章的热爱,钟情与文字美感的她提前选用了这篇描写山东烟台海景的文章。老师说,像这样美丽的课文还有一篇叫《三亚落日》。活跃了一天的太阳,依旧像一个快乐的孩童。多么活泼的意象,多么惹人喜爱的句子。笑眯眯的老师乐此不彼地在讲台上和学生们分享课堂中有趣的见闻,她的背后,公开课的课件却没有换,跳跃的电子彩带围着“谢谢”二字转圈,靠在座椅上的何墨拧开保温杯,喝着水呆呆地看。
那天晚上,周莉女士,不,母亲的眼神。从中他洞见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仿佛坠入深黑的海水,每处关节刺痛进刻骨的冰凉。他准是戳了妈妈的痛处,提早关掉电视便可预防这一出无可奈何的闹剧。下节老师要讲正课,整理好课本的她依旧站在讲台。同学们朝走廊飞奔而去,沉闷了一下午的何墨也动了起身离开的心思。
胸口压得很重,他要出去透口气。
之后的日子与以往一样。日复一日,没什么不同。
烧水,洗衣,买菜,做饭,年龄增长,过新年。
六年级,语文老师顺着班级留了下来。胸有大志的语文老师希望以热心饱满的姿态陪伴学生度过小学最后的时光。毕业季总要流泪的,追赶非主流文化的小学生,到了离别的日子,脸上厚厚的伪装也卸了下来,换上青春喜剧里笑着流眼泪的脸庞。
孩子们跑到办公室,擦着眼泪送上学校门口买来的鲜花,哑着嗓子诉说对老师的不舍。老师你是我认识的老师里性格最好的,不仅会给我们讲故事,竟然还鼓励小孩子多看电视增长视野。像你这样的好老师大概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诸如此类肉麻幼稚又搞笑的临别赠言。等何墨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时,办公桌上堆满了大片鲜红的绒花。
“你来啦,老师等了你好久。”红绒花堆叠成三角形的小山,几株花朵顺着顶尖滚到桌面上,老师收起了那些花,塞到抽屉里。
老师,穿着兰花色布料的长袖连衣裙,撑在桌面上弯折的胳膊带动袖子扯出好看的弧度,无框眼镜下的嘴角露出恬然的笑容。
“不愿意和我说说话吗,教了你这么久,老师还是很担心你的。”
“家里情况怎么样?”
“...这样啊,不愿意说也无妨,总之老师恭喜你,终于毕业了。”
“在新学校也要好好学习,写作上有不懂的问题随时欢迎咨询我,哈哈,兴许初中的老师水平比我要强,我就认识一位,你要想参加作文竞赛我可以帮你联系...”
离别之余师生皆是不舍。
纵有万般话语堵在心头,黑乎乎的方块字堵在喉口时,何墨竟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了。
长到十二岁,他已经读过太多书,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台词为毕业做收束。
冥思苦想许久,或许,这句适合。
“张老师,假如有一天,我长大了回来看望您,希望您能认得出我的字迹。”
雨幕淋漓的夜晚,独坐在书桌前,凝神于被黄色街灯染色的水珠,时过多年的何墨仍旧会回想起儿时在办公室的下午。
依旧是夏天。
酷热的八月。
日光沿着树叶跌落在水泥地上,嬉闹着孩童的中央公园,周围错落着几把长椅。
八月份,孩童嬉闹,欢声笑语,一派和乐美妙的光景,本应是如此的。可如今在广场上追逐打闹的小孩张开食指就能数过来,常来此地的人,甚至能把他们的名字倒背如流。近期,名为补课班的神秘力量侵蚀进平安祥和的四季镇,以迅雷不及之势侵占了小镇内百分之八十的家长的思考器官。现在是什么时代,发展的时代,改革开放的时代,腾飞的时代,你不学有的是孩子在学。兴趣爱好特长班帮着大人们收了在家里闹腾的洪水猛兽,谢天谢地这群小崽子终于被老师抓去练习题和才艺,大把多余的时间可以留给疲惫的大人们睡觉了。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双股辫,脑门上别个小花发卡的小孩,她就叫小花,她不惧怕八月的炎热,举着小风车绕着广场中央的圆圈小步地跑。周围几个名叫小红小明小黄的聚在另一处草地上,踢足球。小孩子玩闹的场景像极了数学课本上幼稚的应用题插图。即使已经长到嫌弃小孩子的年龄,坐在长椅上的,还有站在长椅边的两人纷纷想,不断在他们眼前跳跃的这一幕,兴许没有想象中的差。
“待会儿我要去小卖部,冰棒你真的不要啦?”坐在长椅上的男生晃动着小腿,他躲着太阳,缩进凉荫,白色的运动鞋在明暗的交界处,时而金黄时而晦暗,“讲真新口味特别好吃,不品尝此等美味简直是枉度此生这辈子白活了...哎哎哎打住,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双手挡在脸前,身体不由自主后缩,这下更是整个身体躲入阴影,防御的姿势僵持了几秒,随着他一声叹息释放出来:“我这段演得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从书上学到的,戏剧演员的标准表演姿势。”
白色的运动鞋,上身是白色的短袖,梳着利落短发的男生,用手指拨开额头前稍长的碎发。身边站着的另一位男生是他的朋友,上初中认识的,性格比较...用班级里大部分人的印象是...奇怪?与同学相处的一年多以来,前半学期他在努力认清所有人的长相,后半学期乃至初一下,同学们在他的印象中是“可以交流,安全无害,当然,小混混除外。”的普通人集合,但这类人又容易聚集起来讨论某些见不得人的事,并将其奉为真理。他在一本书里见到过类似的理论,为了研究清角色们的内心逻辑,心理学书籍是必不可少的,他记得那本书叫,《乌合之众》?
暗黑心理学,社交的手腕,参透人类心底最真实的秘密。
死读书又有什么用,纸上得来终觉浅。乌合之众,九月份入学买来放在书柜里,直到下半学期,蓦然回首间他才惊觉自己有本书没看完,不对,是压根没有看。阅读又是格外漫长的苦旅,决心研究表演前,他很少看书,宁愿在书架上摆几盒大富翁和三国杀。没人找他玩的时候,他能拆开盒子自己玩一下午。理解人物的心理,这类书本来他也不感兴趣,但表演课程上写明了这本书,为了追逐前人的步伐,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看。
初次见到他是在初一开学的几天后,老师把他排到男生身边,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朝夕相处的同桌。男生试图向未来的新朋友搭话,可对方嘴巴闭得死死的,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那可不行,都说学校是小社会,在校园生活必须要有朋友,而且最好的交流对象正是同桌...
“看来这块凉荫是偌大的公园里最凉快的地方了。”
做个自我介绍吧,开学第一天,男生伸出手,对同桌露出笑容,仅仅是出于社交礼仪。
我是诺凌,你是谁,今后我们就是同桌了,要好好相处,即便处不成朋友,我也希望彼此不要闹矛盾。
反正,期中考试后老师会调换所有学生的位置,实行民主制度,让学生依照排名自行选择。
祥和家园的中央广场,对诺凌来说是块陌生的地方,他和朋友家,住的虽然都是四季初级中学的学区房,但他家住在镇子北边,朋友家在南边,中间隔着河带宽的大街,车来车往险象环生。但好不容易迎来初中生涯第一个暑假,漫长的六十天,蜗居在书房,每天在游戏与书本中度过,那该多索然无味。朋友像是一味调料,为枯燥乏味的生活增鲜。
“前面就是你家的小区吗?”
“天确实热,你怎么想起来邀我出门的。”
叶影摇晃,黑色的头发暴露在金灰交替的光斑下,靠着椅子边缘直直地站,终究是耐不过八月的酷暑,掸掉椅子上的灰尘,回头确认清洁行为已然完成,何墨这才心安理得坐下来。
他的这位朋友,性格比他开朗多了。
就拿上学期的运动会举例,同桌明知自己体育成绩勉强凑到及格线,八百米接力赛他还是自告奋勇报了名。同桌甚至还想拉着他一起。臣乃文人不善武艺,对身体界线有明确认知的何墨断然将他拒绝。为此他扯了长篇大论为自己开脱,一言以蔽之是,不去。
包括今天这回,八月份,三十多度的天,他本来不想出去的。
他准是在同桌心里埋下了误会的种子,朋友间的亲昵让同桌误以为自己和他一样是盛夏烈阳的享受者,实则不然,他像讨厌冬天的寒风一样平等地讨厌着夏天过热的太阳。喜欢夏天,喜欢在阳光下嬉戏的,恐怕只有面前寥寥的几个小孩。
出这趟门,他非常不情愿。即便公园就在楼下,妈妈也同意他多出门和同学交流。本来他在家里安生地写着作业,打算停笔后去读几小时书虚度下午的,现代科技的神秘力量一个QQ短信就把诺凌从几公里之外的小区传送过来了,附带着他家小卖部的五毛钱小零食。虽然对甜味的阴影仍挥之不去,但他送出去的是裹满了酸粉的秀逗,所以...还算是可接受的范围?
直到两人把糖吃下去。何墨彻底后悔了。
这朋友他交了干什么,找罪受吗。
还要给他买冰棒,怕不是要置他于死地。
但何墨并不生气,相反,能听到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证明有人愿意和他交流,他很幸福。
这是小学的他未曾体会过的感受,当时没人提出过“社会化”的概念,孤寂沉默了六年的何墨,在初一上学期继续保持着一贯的风格。家里的条件逐渐好了起来,电视机被周莉女士换成了液晶宽屏,房子也迎来了一次小型精装修,经济条件上来后,妈妈脸上的笑容比往日多了。但这还远远不够,何墨考虑的,是几十年后的未来。离他而去的男人不可能长久为家里提供经济支撑,赡养母亲的重任,最终还要靠自己来承担。
所以他必须要比以前更努力,不断争取更高的学历,找到好工作,才能支撑起两人的小家。
诺凌就不同了,他有远大的梦想。斯坦福拉斯基的著作是他挂在嘴边不绝于口的谈资。在教室里,学校的走廊中,放学的路上。清晨,正午,夕阳染红小镇的傍晚。步行亦或是自行车。何墨惊叹于他顽强的意志力和记忆力。这本书,为了能和诺凌拥有交流话题,赶对方一步先读完了。确实是一本好书,但奈何对戏剧理论的兴致远不及文学,所以这本书对他而言仅是扩充了知识库。而对方却能随时随地倒背如流。
“书上告诉我们,要去体验角色的感受,寻找自己的舞台自我感,由此达到最高目的。”
比如暑假前他在课桌上背书,合上书随机选句子归纳总结。
背到得意的段落他眼睛放光,来来往往的同学他全然不在意,更像是他无视了周围的人,权当他们做空气。
“有惊无险,差点就忘干净了。”
根本是一字不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表面上不说话,但细细剖开何墨的内心,心脏停止跳动的前一秒,会从血管里流淌出好多化形成字符的话。
怎么做到的,听他的意思,是几年如一日。
今天也是如此。明知出门的缘由是为何,可何墨还是忍不住压下话题,开口去问了。
“为什么啊,快开学了,总归要来找你享受最后时光啊。”诺凌面露惑色,嘴角撇到一边,一侧的脸颊吹气球似的鼓起来。
“可用不了几天我们有是同桌了。”
“这能一样吗,上学和放假完全是两码事。”
“今天你不练表演了?”
“练啊,当然...”诺凌抬头,高悬的烈日刺痛了他的双眼,“但不是现在,会被晒死的。”
“对面是你家?”
“这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是这样没错,只是感叹一下,这块地确实不错。”
诺凌紧盯着中央嬉戏的小孩:“还有观察对象,随时践行真听真看真感受。”
“阿姨最近忙吗?”
“听说你家最近换了新电视,长啥样的,待会儿让我去看看呗。”
“想去我家跟我上楼便是,”何墨说,“你还介意当时的事?”
“从那以后再也没去过嘛,不能说完全不介意,但是...阿姨她没讨厌我吧?”远处的空楼洞吸引了诺凌的目光,楼梯之下,地面之上,光芒照不到的黑色空间,仿佛有神奇的魔力,是吸收精神力的黑洞,一并把他心底的喜悦吸走了,“我...虽然只去了一次,但感觉,她看待我的眼神,其实不是很友善,她对我的爱好有成见?”
“可能是你误会了,”跟随着诺凌的视线,何墨也望向那黑洞,接着余光扫过楼下摇曳的绿意,“你也清楚的,我们家情况不好,最开始你不是到过我家一次吗,听说我交到朋友了,等你走后她笑得可开心了。”
“你看她眼神不对劲,可能是因为她工作太累了,要知道,人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顾不及管理情绪的。”
“你现在跟我上楼,其实是见不到她的,今天是工作日,公司里听说还有加班,又是暑假,她大概又睡在公司里。”
最后,他自我总结道:“于是今天的晚饭我可以少做一份。”
“那我看未必。”诺凌苍蝇搓手。
“只要回家阿姨不骂你,想来就来吧。”
“不过,何墨...这些话虽然由我来说可能不合适,我觉得,咱还是初中生,出了事还有家长罩着,你完全没必要承担太多的,不想打扫卫生可以叫家政公司,但是...啊。”
话语卡在喉咙里,提出的建议被现实不攻自破,诺凌捂着胸口,一瞬产生了干呕的感觉。
“但你也没必要什么都操心的,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和我讲,我妈也很关心你们家的情况的...对不起,似乎越说越不对劲了,但何墨我还是希望你能...”
“没事,你说得很有道理,我都能理解。”
“因为我们还是中学生,未成年不该徒增学习之外的压力。”
十几岁的年级应该过着小孩子的生活,同样是十几岁的何墨又何尝不知道。
以己度人有时是自我主义驱使下伤人的利刃。
即使是最亲近的朋友,不经意间也会说出割伤友谊的话,但,他不是故意的,何墨相信,他的朋友绝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劝诫他的意思。
他始终记得去年秋天,他们正式成为朋友的那个下午,从诺凌胸口传来的温度,长这么大,还真没有人愿意真诚地拥抱他。一句没关系,再加上一句我会试着理解你,所以我格外珍视这段友情,竟然能维系这么久,画面在何墨脑海接连浮现,一幕幕地闪现,又消失,定格在如今诺凌的身上。时光恍然,明明已经过了快一年,回首记忆却鲜明如昨日。
“不谈论这个话题了。”诺凌撑着椅面一跃而起,站到阳光下,太阳炙烤着他的头发,抬手诺凌下意识摸了下头顶,果真是热到能煎鸡蛋。
话题是随时都可以转换的,又是不知从哪本书上习得的理论,亦或是生活带给他的感悟告诉他,好朋友之间不介意频繁换话题,相反随时可以说废话才是友人间的最佳状态。但现在太阳角度正好,大片的阳光是天然的舞台聚光灯,他之所以坐在长椅上按兵不动,为的就是找最合适的时机。接着他张开双臂,捡起树枝,蹲下身,分叉的枝节划过土壤交错出几个棕色的叉,画好图案后,诺凌便背着手,站到“舞台”正中央。坐在“观众席”上的何墨眼瞅着一日一度的固定环节又到了,敛起笑容配合台上演员的表演,自愿当起对方演艺生涯的第一个观众。他看着朋友从舞台中央迈步,夏季凉鞋鞋尖点过地面,耳边却传来西式靴子触碰木地板的空荡回响。晴空的湛蓝,游园地浅棕色的土壤,灰色的、耸立的独栋楼们,包绕在楼房旁的成荫绿树,分外清晰的场景竟在诺凌挥手的瞬间搅合成混沌的颜色,紧接着天色变暗,天空染上星光,天空变成紫色,紫色的天空不时闪耀着金黄色的星星。树木粗壮的枝干软化顺垂而下,像一块巨大的软化黄油,在自然温度下不断消磨殆尽自身的高度,最终留下薄薄的一片幕布,乖顺地落下,扫过舞台的两端。练习走位的诺凌在视觉恍惚的短暂时光里好似真的站在了舞台上,深蓝色的长衫穿在他的身上,巨大的打光灯照在他身上,把他本就淡的发色照得透亮,同班同学横七竖八倒在地板上,为这场戏画上句号,只需要一把象征终结的枪。
道具枪,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彩排时在舞台上掂量了无数遍,塑料壳做的枪,轻得像在把玩一颗鸡蛋。但在高二七班的同学们眼中,能在学校里捣鼓道具枪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壮举了,想想美国的校园枪击案,再想想剧里这决定性的一枪,二者显然毫无关联,但无论如何,有枪在手,不论是真是假,看起来都很酷。
“你可真是个人才,我偷看到其他班级的节目单了,没有一个班的节目和我们是重复的!”
“哼哼,这叫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早就说了我们班有独特的优势。”
文艺委员双手叉腰,靠在后台堆叠的纸箱旁洋洋得意。艺术节是学校的传统活动,每年劳动节前夕,当学生的可就指望着这一天放飞自我。歌舞表演,即兴演奏,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老师们贫瘠的想象力永远想象不到班里平时爱惹是生非的学生们内里隐藏着向往诗和远方的灵魂。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我们不应囿于原地,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老师们想不到,他们的学生私下里会唱歌会朗诵,还会弹吉他,唯一不会的是应付各科考试。真是一群有才华的学生,真教人头大。
陪着文艺演员在后台讲对口相声的是班里的副班。高二七班的女主班男副班是从去年班级定型后世袭至今的,今年依旧是性格比考试橡皮还软的一米七寸头仔当副班。因他性格随和,多数女生愿意和他多聊两句,后人称之为,行走的情绪价值提款机。
“要学会细致观察班级生态呀,”文艺委员挥动着手里的台本,现在是上台前,虽然结果未见分晓,但她和身边的同学有种莫名的自信,这次艺术节的优胜奖高二七班赢定了,“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恰好我们班有专业的学生,上好的人力资源当然要发挥他的最大价值喽。”
她笑得愈加狡黠:“现在你可在学校里出名了,唯一的表演生?”
“怎么,要不找个人来陪我,让我帮忙干活就算了,还奚落我?”唯一的表演生正努力往身上套长衫。
“敬请期待,万一真有呢。”
“还要感谢...编剧!是他们协助改了台词,喔,组长他,不在后台...”
“应该在观众席吧,”诺凌说,“你知道他的,性格比较沉。”
学生根据课本自制的舞台剧,又碍于艺术节的特殊性质,他们的大胆尝试仅用了一小时就落下帷幕。枪声响起,角色死亡,百年前的伦理闹剧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掌声像波浪,潮涌着向观众席正中央注视着舞台的何墨袭来,别人都在鼓掌,发自真心地露出笑容,这是朋友的登台首秀,他本应由衷为诺凌感到开心的。
短暂的一瞬间,在诺凌站起身,牵着同学的手鞠躬致意的时刻,他竟感受到了强烈的茫然。
他说过要成为演员。何墨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要成为老师。
他的志向是站在舞台上。那自己呢?
自己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想起小时候,有人问过他相似的话题。话题出现在课堂上,不熟的亲戚嘴里,朋友的口中。初中时代为数不多的朋友终于在毕业前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和他升入同一学校的诺凌。照耀着明媚阳光的暑假里,站在聚光灯下的诺凌愁苦地皱着眉,何墨知道那不是对方居高临下怜悯的眼神,他可能只是担心自己,但那天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烧灼至模糊的血肉至今仍凄惨地裸露着。
“我还是希望你能做自己。”诺凌用那略带悲哀的眼神说。
“这句话说出来不合适,可我是你的朋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的。”
“你可以活得更坦率点,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说这些很奇怪,但我能看出来,你每天过得太辛苦了,你...你,你可能需要休息。”
“试着把重心偏移向自己,不完全是为了阿姨,想想自己想要什么,可以吗?”
灯光熄灭,观众席位,游人陆续散场。
舞台的水平线上,黑色的浪潮翻腾而上。
电视剧。纪录片。烟台的海。
明星真人秀,儿时的电视机,滋滋作响,信号不稳定,电视机闪烁着雪花屏。
画面模糊,熄了灯的大礼堂早已人去场空,留下一盏惨白的灯,光源追踪到了迟迟不愿离开的客人,照亮了他阴沉的脸庞。
大海,又是大海,翻涌而来的海。咸湿的水没过肺部,挤压着呼吸器官换气空间。是因为他离婚的母亲,家庭的不幸催熟了他,是早熟让他过早考虑未来,从而忘掉自己是谁吗?
似乎不是,他还记着老师,时间无情啊,一晃眼已经六年。坐在阳光下温柔笑着的老师如今皱纹也该爬上她的脸颊。
她,是她?她姓什么来着?
尽管容颜模糊,名姓全无,熟悉的感觉仍在。
如坠深海,回味着母亲难过表情的语文课间。
我真的能,做到和她一样吗?
年级主任清点现场抓到了久留在剧场的幽魂,何墨这才起身,彷如大梦初醒。
刚刚他做了一场被海水润湿的梦,过程并不美妙,或许他讨厌的不止是海水,还有窒息。
三年后,他是花朝师范大学的毕业生。
又过了几年,约是一个平常的夏夜,坐在书桌旁,何墨望着窗外,想着几天后的事。
出差的日子快到了,加上正值暑假,算来也有近一年没去过外地。
收拾行李的时候无意间打开了抽屉,没想到竟是打开了记忆的匣子。高三的夏天他曾认为童年和青春一并随着年龄的增长逝去了,似乎不是的,留在桌子上的物品恰是最好的证明。
教育局的会议,地点在花朝。领导总是喜欢小题大做,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新学期政策变化,却要大费周章,把四季的老师也喊到花朝来。
教育学与教育本身的割裂,并非一日之寒。
好了,到花朝后,要做些什么呢?
车辆驶过平直的大道,城市光景接连闪过,潮气翻涌的梅雨季,今天镇子里也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雨水落在泥土里,惺忪的土味便升腾起来,调和着被阳光炙烤的盛夏。
在花朝的那几天分明还是耀眼的晴天,没想到回到镇子里却迎上了一年一度的梅雨。
想来是这番道理,南方的雨水或许在几天前就被云排干净了,夏季雨带背上,潮气终于侵袭到四季镇,雨下得格外大,以至于隔着动车厚厚的车窗,沙沙的雨声仍从外面渗进了何墨的耳朵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向小心谨慎的他,这次出门居然忘记带伞。而这雨又不知道何时才会停。下了列车,雨点拍击地面的混响便更嘈杂了。无奈之下何墨买了把新雨伞,这段路绝不能自己走回去,会被淋成落汤鸡。
那就打车吧。现代人的必备技能。前两天在花朝,他就是借助现代科技和城市内四通八达的公共交通系统,才得以顺畅地和同事在花朝各大景点穿梭的。
闲来无事教育局觉得是时候召开会议和基层老师好好聊天了,正好领导们缺上报给上级的照片素材,四季镇的老师便也被拉过来凑数。会议内容乏善可陈,来之前何墨早有预料,谈论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议题,但领导们的奇思妙想若是真落实到实际教学中...
何墨不愿想象。有些事只有当了老师,亲身体验后,才能切实了解。
比如老师对学生的情谊。拿到教师资格证的瞬间,何墨只是觉得,他离成功的人生又近了一步。是的,虽然心怀伟大的理想,但他始终无法做到像诺凌那样,单纯地凭借闪亮的理想生活。时隔多年后诺凌坦言当年乃至现在的自己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为了完成唯一仅有的目标,他愿意牺牲任何自己认为值得的,极端情况下将生命献给艺术未尝不可。这类学生在班级中是较为好管理的类型,有自己的目标,愿意为心仪的学校努力,只要心态不在考试前崩溃,毕业后还会真挚地对教过他的老师说谢谢。高三毕业那年两人回校搬桌椅,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打包干净高中时代所有的留恋,站在校门口,诺凌怔在原地,像是在想着什么,他对何墨露出微笑,说稍微等我一会儿,回来我给你带好东西。何墨答应了他,片刻后等到了沉浸在幸福中的诺凌,手中拿着两块冰箱贴,海浪形状的。诺凌说这是表演老师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我问老师能不能多给我一块,我送给朋友,他答应了。”
于是这份就是你的。
又是大海。
裹挟着他的童年,高中时代在掌声的浪潮中翻涌而上,险些将他淹没的大海。
何墨没去过大海,但他并不讨厌大海。相反,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海景冰箱贴在被水元素狠狠创伤了的他眼中,竟是可爱至极之物。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朋友送的。他们要毕业了,尽管大学在同一座城市读,但迥异的专业注定未来两人的日子聚少离多。又到了离别的季节,与小学只能和老师道别的往昔不同,未来的三年,乃至又三年,他有值得珍重的朋友。
像他这类学生也挺好管的。何墨心想。
平时认真学习,不惹是生非,唯一的乐趣就是坐在位子上读同学见了就头痛的大部头。
老师偶尔用读课外书对成绩不好敲打他,但念在他成绩好,是班级里难得的稳定因素,再者他读的确实是文学,所以...
老师她啊,也不是只顾着眼前苟且的人,她向往着诗和远方。
花朝一行何墨还遇到了班上的学生。他本来是打算开完会径直走人的。说来也巧,开会的日子一直是晴天,直到他动身要走,离开这座令人伤心的城,天空却堆叠起层层灰云。也许在那时何墨就该意识到,四季镇内早已阴雨连绵,七月份正是雨水连绵的时段。可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花朝市中心的十字路口遇到他的学生。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莫过于这辈子的师生,上辈子的仇敌,前一世当老师的做了对不起学生的事,下辈子才转世投胎成这互相看不顺眼的扭曲关系。非工作日看到学生忘乎所以地在街上闲逛,无异于在校园外看到烦人的同事。老师教书,学生负责学习,双方的目标都是高三毕业前考上大学,双方是互利互惠的同事关系。
“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双方都想问。同样的问题。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对了,现在是暑假。所以你是来出差的,你是来放假享受生活的。
那还是老师更辛苦!学生人多势众,当老师的要被他们狠狠嘲笑生活艰苦了。
“你那大包小包拿着的是什么,”何墨把学生拉到十字口对侧,几个人聚在商店前,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这当老师的是这群青少年的导游,“这种衣服可别穿到学校来,会被通报,知道没。”
学生几个是来参加市中心商场附近的漫展的,会被学校通报的奇装异服是漫展上必不可少的、吸引路人视线的妙妙小道具。他们正要带着衣服回酒店,放下这袋厚重的包袱找家店吃午饭,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老师。学生们也说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是幸运还是不幸。
答案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班主任是个脾气超好的老师,也是个出手阔绰的老师。他舍得给学生买小吃,十块钱一盒的章鱼小丸子,老师愣是一口气下单了五盒。他的心情格外好,说是念在今天有缘。
但这不是重点。双方的相遇始于一次由假期引起的偶然。何墨不会也没心思干涉学生的自由。这也是他当了老师后才明白的,有些事不要管太多,手伸得越长,关心的范围越广泛,获得的报应越痛苦。家长不会理解老师的用意,学生赌气离家出走权当是青春期叛逆,背后的原因经不起深究,推敲起来便是一部五十二集的家庭伦理剧。是的,青春叛逆剧场不过是晚间年代剧的一段高潮剧情,最后总会随着两代人破涕为笑的画面转为平淡的日常。但完全不理会学生的情绪在工作日常中根本不可能,不主动去找学生,他们反倒会主动跑到办公室咨询他这个免费的心理老师。何墨也很纳闷,学校近些年收益只增不减,为何没钱请一位真正的心理老师,再这样下去,他迟早带薪把另一份资格证考下来。身为班主任,最基本的责任他始终铭记于心,虽然何墨不断地强调,非必要情况下不要置身事内,但近些年来他没少主动打破这条准则。心里界线像是非牛顿流体,反复用力去捶打它触底坚如磐石,伸出手指轻轻试探,这坚韧的流体竟变得流畅丝滑畅通无阻。学生作弊是不可触碰的红线,纵使会被家长恶言相向,身为老师他还是出手了。学生有了轻生的念头,那人并不在自己班级,但当时还年轻的他仍是凭着本能出手相助了,因为这关乎到一个人的生命。
假如有个学生几个月前面临着和昔日友人一样的问题,站在未来的他,到底该不该伸出援手。
学生离家出走的那几个夜晚,同样的问题不断在何墨心底盘旋。
他整夜睡不着觉,因为他的学生突然不见了。
他整夜睡不着觉,因为学生的离去必然是他的疏忽。
他整夜睡不着觉,因为他明明找过她谈话,却没能挖掘到更深层次的线索。
他整夜睡不着觉,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自己失眠。他做出过无数的推断,身体却被困在教室里,因为他第二天还要上课,或许唯一的希望是等待警察找到教室门前,因为他只是一位平凡的老师。
他整夜睡不着觉,深邃的蓝色在黑夜中将身体包绕,即使到了花朝,到了最有可能的目的地,挥之不去的蓝色依旧在他空空如也的心脏摇晃。
这是一份令人痛苦的职业。多年来,何墨反复问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点罪受,得到点报应,那上辈子他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来世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
一味辛勤付出的职业是无法填满人短暂如蜉蝣的生命的,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大概是这杂乱如麻的环境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一句感谢的话,一张灿烂的笑容,或者,每年教师节堆满讲台的花。
去年秋天学生们准备了好些礼物。真花假花在银色的铁皮讲台上争奇斗艳,就连布绒花朵玩偶也不甘示弱誓要在开满的千娇百媚里分一杯羹。由此何墨的办公桌上突然多出来了一个形状奇特的肩颈锤,每每下课,他带着倦容回到办公室,欲将合上的眼睛无意间对上花朵娃娃的滑稽笑容,积压在心底的不满与疲乏竟被花儿都得烟消云散。真如清风吹拂原野一般畅快。上届高三毕业礼,更是有学生打听他的住址,坚持要给他送花。娇嫩易碎的花朵在天真的学生眼中竟能拥有与宝石媲美的恒久生命。不论是夏天的华丽绚烂,亦或是秋季的温馨满屋,数年来,何墨都清晰地记得。即使他的记忆会随着岁月流逝模糊,但他有手机。他专门建了相册,存放这源自学生们的,最纯粹的善意。
冬天,他没有收到鲜花,却被一位学生敲开办公室的门,班里的学生何墨都眼熟,站在门前踌躇不前的这位,他更是不能再熟悉。
犹豫不决,绝望抑郁,悲伤痛苦的情绪是可以和快乐欣喜天真乐观在不同的时刻出现在同一具躯体里的。冬天的办公室,打了空调的屋子充斥着二氧化碳保温过的暖气,受对流牵引吹动了她的发丝。学生一动不动低着头,浪费了屋子里几十立方米的暖气,终于鼓起勇气,迈着坚定的步子,挂上班级里随处可见的明媚笑容,没心没肺地说,老师这是送你的礼物。
“虽然老师你的口味肯定吃不下这个,但,我实在想不出送什么合适了。”学生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斜过视线瞟着半报废的白灯管。
“你不吃没关系,老师我给你支个招,你对伊老师说这是特地买给她的,这可和男女没关系,是个人都喜欢这套。”
言多必失,学生感受到了,班主任无言自怒的可怕眼神。
“但,老师,尽管平时我俏皮话说得有点多,送的礼物也不符合您的心意,但这句感谢是真心的。”
去年秋天离家出走的女孩,放弃了理想与希望,逃避父母与现实,坐着高铁一路来到遥远的花朝。
找到女孩的时候,是在一个冷风萧瑟的夜晚,他接到朋友的电话急忙赶到女孩的所在地——朋友同事的家,打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了女孩无力流下泪水的脸。
伊芙当时也在场,或者说,幸亏她在场,愿意陪着他去收拾青春期的烂摊子,不然感冒缠身的他还没走到家门口,临时路过的救护车便会把他接走。他就再也没办法接学生回家了。
“在最无助的时候,您能主动来找我、开导我,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尽管家里人对我擅自选专业的举动依旧耿耿于怀,但...”躲闪的目光最终不再飘忽地摇摆,女孩的视线宛如窗外和煦的阳光,坚定不移的神情跨越时光的束缚降临在了她的身上,“这方面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只要是我想办成的事,没人能阻拦我。”
想起来了,十年前曾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随后他和家里人大吵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朋友不顾家长的反对意见,同样固执己见地,在填报表上勾选了心仪的专业。
他现在过得不也挺好,那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不行呢?
暑假,他的学生到花朝来旅游。
去年拜访过蜀南风光的几人,近期是应了星葵剧院的邀请,来花朝看最新的演出。几个学生自高一开学后没多久便整天腻在一起。学生时期适应班级环境的锦囊妙计数不胜数,最常用也最有利的组建小团体仍旧经久不衰。五个人的小团体正好,不多也不少,是班级的缩影。看着他们笑得并非纯洁无瑕的脸庞,神色各异的五十多个人在这几个人身上活了过来。不能再看下去了,会想起被年级组通报的假面骑士特摄片,还有白板上运行的游戏。何墨看不懂现在青少年的爱好,他是大为震撼的,但除了无奈与无奈,他又能做什么呢?
只要不被年级组抓住,只要,逃过上级的法眼,枯燥校园时光里仅有的娱乐,就让他们好好享受吧。
而且似乎在看完这些意义不明的特摄片后开展的语文课,学生们的兴致格外高。坏处是这群人会缠着他在自习课放更多的特摄片。这点底线让何墨严格坚守住了,得寸进尺像什么话,禁止,禁止,绝对不允许。
询问过具体情况何墨便嘱托学生们注意安全。还有,注意开销,旅行这几天你们应该也见识到了花朝的物价,别在享受美食与娱乐的温柔乡里花光微信里的车票钱。
上头的云黑压压的。何墨抬起头,想着待会儿是否要去商场里买把雨伞。
云朵卷着尾迹掠过何墨的视野,他又把视线定格在学生身上。他们还站在红绿灯钱,学生们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出门玩还能遇见老师,而且还是危险系数为绿灯的班主任,他们怎么能放过和他聊天的机会,撒手走人呢?
如果可以,何墨也想在花朝久留。
可渐进的阴云,将至的雨水,以及最重要的,手机里不断震动的回程闹钟,提醒着他时限将至。
现在是暑假,他本可以在此处多做停留。但有些事只有在四季镇里才能办成,赶在那天到来之前,他必须要尽快回去。
走之前给学生们留点东西吧,何墨心想。十字路口,又是繁华的市中心,这里自始至终飘散着小吃的香气。何墨叹了口气,引着学生往身后的小摊走了几步。站在餐车的大轮子前何墨欣然问道,章鱼小丸子,八块钱一盒,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便宜是不得不占了。
心血来潮下何墨也给自己买了一盒。鲜甜的气味乘着热气钻入鼻腔,这竟是他未曾想过的,难以形容且令他不悦的味道。
并非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海鲜。水产尤其是鱼类反倒是他烹饪中的拿手领域。可木鱼花泛着海味的清甜,他仍旧无法接受。
撇掉小吃上多余的木屑状物质,余下的部分都能吃,夏天吃这东西只会让嘴巴发烫、身体产生多余的热量。但如此一来,他省下一顿回程的晚饭。
承接了南方水汽的四季镇不艳羡花朝的晴好。列车穿透空气极速驶过黑洞洞的地道,天空在看不见的地方翻云涌动,一个多小时前阴云密布的花朝在手机天气预报上竟预告此地正式放了晴。挂念着的四季镇接替了花朝近几天不安分的潮湿成为下一个阴雨连绵的城。列车停靠,叮咚的到站铃响起,标准的播音腔向全车站的乘客广播最新的班次,白色狭长空厢缓缓打开包容着成百上千人的玻璃门,一声酷似汽笛放气的声响后,穿着五颜六色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迈开脚步,跃出车厢挤到电梯上,像一群游荡在大海的沙丁鱼。鱼群随波逐流,见了雨水纷纷撑起同样五颜六色的伞,聪明的人提前通过手机知晓了接下来的天气,乘着雨伞有恃无恐。手中空空如也的可怜虫们焦急地跺着脚,驻留在车站前,茫然地望着站台外的雨幕,这下该如何是好,要淋着雨回家了。
所以为何地铁站里要建造大大小小的商店,起初何墨是不理解的,直到燃眉之急降临在他身上。
地铁站的商品价格和旅游景区不相上下。前年一六班老师组团休假,去的是花朝避暑山庄,会省钱的同事特地告诫合作伙伴们千万不要对景区内的任何商品感兴趣,高昂的价格会惊得让你说不出话。可惜钱花在别人的工资卡,好同事想在景区里喝小果汁小甜酒,拦不住的。
雨天打车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这类单子格外吃路况。工作日早晚高峰本就屡见不鲜,假期里的雨天,堵车状况更严重了。阴湿的雨让燥候在漫长公路上的人们变得更愁苦了。雨水打着车窗,噼里啪啦的声响迸溅到温度变化无常的心里,这水时而是清冷忧伤的雨,时而是助火烧灼的油。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喜欢的人牵不到手,考试差三分合格的分数,还有最现实的,挡在眼前不见前进的城市公路,明明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小铁盒却互不相让在红绿灯前堵成一团,鸣笛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车辆载着他路过一家花店,是何墨主动要求停下来的,撑伞穿过银灰色的雨幕,指尖抵住门把用力推开门,花朵的馨香逸散开来淡化在雨水中,像是喷在街道上的香水。香味抚平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焦躁,虽然宽慰的感觉是暂时的,但哪怕只有片刻的时光,何墨也不愿狠心放下。他慢慢在花店踱着步,房间里回荡着鞋尖碰撞地板的哒哒声。最后他在几朵白花前停下脚步,跟店员打了招呼,伸手指了几朵,这些麻烦包装成花束,这朵单独包装,一朵,只要一朵就好。又撑着雨伞,合门隔上醉人的馨香,下坠的雨水浇灭心头因喜悦与幸福被填满的温热,一推一拉,思绪像线,他靠在花店门前,三两步走回出租车,闭塞掉无用的幻想,回归到平实的现实中。
现实是冰冷的。人们常用其期喻梦想与未来的美好。但梦想与未来,何尝不是被矫饰的现实;幻想着不可期画面的此刻,又何尝不是现实的进行时。
现实冰冷吗。似乎未必。
要是把切实生活的此地比作冰冷无法居住的残酷地带,未免对自己太残忍了。
现实是一盆温水。浸泡其中轻柔适人。可长期沉溺其中,失温的痛苦会让人发狂。
这是一剂只有在痛苦来临时才会被察觉的慢性毒药。
颠簸的车辆,摇晃着司机的皮靠椅,还有乘客身下的座椅,手中摇曳的花朵,清新的香气与车内刺鼻的皮革味混合,没有雨水来润湿的空气一时怪异得令人难以忍受。
下车,踩起低洼处泛黑色的泥水,他手捧着鲜花,头微微仰起。
长在眉毛下的眼皮仿若有千斤中,压得他双眼睁成两个半圆。何墨闭上眼,雨伞别在肘部与躯干间。
下巴碰到了脆硬的塑料纸,何墨空出手来,展出的三角形塑料瓶随着手指的动作被塞到花瓣下。洁白的花朵,绽开的花瓣上已经住上了晶莹的雨珠。他面无表情地抚掉花瓣上的水珠。他想做出些表情来的,但又觉得此时此刻摆出哀伤的表情略显做作,挤压在喉口的话,应该当着那人的面原封不动地讲出来,而不是站在入口却倾泻了心里的情绪。有些人,有位人,曾经在他懵懂无知的年纪给予关怀与温暖。温暖如六月份初夏的阳光,小学生哭着闹着不愿说离别的毕业季,自以为懂得了人情冷暖的他擅自给予了承诺,却没曾想过经此一别是永不再见。老师,长大后你要认得我的字迹,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他认为,只要他当了老师,大把空闲时间足够他抽出一个周末回学校去探望她。自认早熟的他把年龄的鸿沟泡在脑后,追逐着昔日老师曾留下的希望向前奔跑,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远,回过头来,伫立着的人影竟变成了竖着石头的灰色丰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的身影开始逐渐淡出他的生活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如残烛般温暖但脆弱的生命,支撑不住病痛的折磨,消失在这人世间呢?
记忆里未曾主动回忆的一段空白,原来是在大学。
大四的毕业论文尚在收尾阶段,坐在教室里的何墨辗转于文件与纸张之间,彼时的他还为自己装添了矫饰外貌的无框眼镜。手机的通知响了,来自很久以前的小学班级群,他本以为像这样的陈年老群再活跃起来肯定是有谁发了垃圾消息,打开锁屏正打算将群聊退出。
讣告。
老师。
葬礼。
三个词怎么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可偏偏就存在这概率极小的排列组合。
鸣蝉夏日的画面映入他的脑海,年幼无知的他竟抗衡时光的魔力,念出了穿越时光的咒语。如今是报应来临的时刻,咬出血的嘴唇与当年勾起向上弧度的嘴角重叠,他意识到,这句话他再也无法兑现了。
她死在温暖的春日,一个和今天截然不同的晴天。葬礼那天倒是下了和今天一样隆重的雨。自然无意人却有情,到场的来宾回身看向外面淋漓的雨,竟都说这是为了纪念老师才下的。收到小学同学的通知,何墨也参加了那场葬礼,前来悼念的不止他一届学生,在他之后老师在讲台上辛勤工作,膝下桃李成群,而当时的他恰巧在为毕业论文的事忙前顾后。小学许诺的重逢在死亡的隔阂下画上句号。老师又偏偏死在他取得新工作的春天,他本想带着资格证回到家乡看望她的,为她送上一封只有她才能会心一笑的感谢信。
今天再将信件寄出也为时不晚。雨伞在他的肩头摇晃,几滴水珠打湿了他的头发。穿过宽阔的大道来到墓园深处,何墨凭着印象来到一座杂草掩映的墓碑前。石碑下方层叠的小阶并不空挡,粗糙的石面上放着几盒古早款式的水彩笔。小学时代的回忆,美术课上向全班同学炫耀的资本,二十四色水彩笔上快乐的小兔子被断了线的雨打得画面模糊,辨认不出具体的形状,可拥有那段记忆的人却看得出来,那是过去的影子。这盒水彩笔,时至今日仍售卖于大街小巷的文具店,价值早已不及当年。准定是有人在他之前来过了,一位儿时喜欢画画的大小孩,在老师的墓碑前献上了这盒水彩笔。绘画工具下压着一朵半凋的白菊,花瓣被雨水泡发,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样子他手中的画也难逃被雨水侵袭的命运,在花店,他买了一束百合,另一束便是祭奠用的白菊。
“老师,多年未见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直说,等我有了时间,就回小学来看你,当时的我不懂,还以为只要长大成人,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曾经失去的假期啊,时间啊,会轻轻松松回到我的手中。”
因为,学生的假期,实在是太少了。
小时候盼着放假,即使是周末,也要翘首以盼。只顾着眼前的人,哪里会想到遥远的将来。
雨水越下越大。透明的雨幕霎时间变了色,圆润的雨滴裹挟着灰尘,变成了灰色的针雨。
雨水越下越大,沙沙的声响将叹息与哭泣尽数淹没。
那是属于他人的遗憾,被吞没于喧闹的雨中。面对死亡,展露悲伤,放声痛哭,是人之常情,就像站在大门前似的,何墨本以为自己会对着老师的坟墓流下泪水。可划过他脸颊的,他伸手摸过去,不过是普通到不能普通的雨水罢了。
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坚强,哭泣是软弱的表现。哭泣的记忆与感觉早已在渺远的下午,和童年一并逝去。找回何为哭泣与悲伤,是他近几年从别人身上学习到的新课题。
关于何为爱,那是暂且按下不议的后话。
“可惜你已经不在了,张老师,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真的听了你的话,试着去写结局圆满的好故事,你也不会想到,曾经不善言辞的孩子,长大后居然能站在讲台上流利地发言。我现在,是一位高中老师了。”
“老师,可能您已经看不到这封信了,受到您的良好熏陶,我从小就知道,幽灵和冤魂都是不存在的,可老师您应该明白吧,越是不存在的,被逼至绝境时,往往就越容易去想。”
往往就越容易希望,其实它存在。”
“比如此时此刻,我就在想,如果灵魂它真的存在,你就能听到我的话了。我无法看到你,你却能隔着墓碑,看着我,你的学生来了,你会不会开心呢?那盒水彩笔,又是哪班的谁送给你的礼物呢?”
预想中的眼泪没有流。眼前这位分外熟悉却陌生的逝者,不过是三十年漫漫长路上,一个痕迹较深的脚印。感情是捉摸不透的,来时汹涌像潮水,山雨欲来风满楼,乱做的狂风势要把脆弱的心理防线吹烂了。等风吹到边境线上才意识到那原来是坚固的山。二十多年足以为心脏蒙上抵御悲伤侵袭的护甲。多年来这颗心被保护得安好无损,缺点也随之显露,心脏的主人逐渐忘记该怎么悲伤了。
但漫长的时光教会了他如何去释怀,值得淡忘的情绪太多太多,老师的逝世甚至排不上榜单前列。葬礼的画面仍旧清晰,礼堂外灰色的雨水阴郁缠绵,哭声与交谈声夹杂的空间里回荡着不成音调的回响。顷刻的悲伤又怎能和明日的生活匹敌呢,心怀着悲痛仍要抬起目光,站在生命的路口朝向前方看。何墨放下鲜花,生怕雨水淋湿了信件,便把纸张压到塞到包装纸里。雨水仍旧磅礴,自以为是的纪念性举动其实撑不过今晚,不出几日在雨水的冲刷下,纸张上的字迹会随着水汽的蒸发消散殆尽,但,或许字迹消失了就代表老师她捡起信件阅读过。灵异小说里经常上演的桥段,不是吗?
重新站起身,擦干脸上的雨水,站在墓碑前,借着雨声喧嚣,何墨又和着雨音和老师谈论起工作上的琐事。只有老师才能懂得同行的苦,教授的年级虽不相同,教育理念和学校里的见闻趣事却是可以互相分享的。有些事只有老师才能理解,比如上班早起晚归有多么辛苦,每天早上他也挣扎着不想起床,设定多年的凌晨闹钟早已改变了他的睡眠习惯;又比如班上调皮捣蛋的同学,惹是生非的学生他着实不喜欢,但具象化成活生生的人,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堪。他说,曾经的自己也曾动摇过,关于他的初衷,他曾深深地怀疑过小时候萌生出要追逐着你的想法是为何,但几年后他似乎明白了。
“感谢您曾爱着我。”
他不再悲哀,不再释然,而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雨水竟在他撑伞离开的前一刻渐渐变弱了。灰色的雨幕坠成断了线的水珠,圆润的雨珠滴滴答答从他眼前飞速下落。做再多都已经于事无补了,联想雨水与灵魂意志的关系只会为徒增无用的情思,但头顶由深灰转成淡蓝的天空依旧让何墨笑了,渐缓的雨势意味着他能在离开墓园后打到一辆便宜的车。他终于可以回到家,抛下会议的疲惫与悼念的哀伤,好生休息一阵子。
靠在柜子旁放下湿漉漉的雨伞,闲暇之余何墨打开手机,最新弹出的消息是伊芙发出的,他不愿将这一连串的事件称作“命运使然的巧合”,那是爱情小说里被当成烂梗用的戏码。世上不该存在命定,如果上天真的存在,保佑着受苦难的凡人,圆满完整的童年应当完好无损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说到小说,这个假期里,伊芙似乎对他唯一的爱好起了点兴趣。
往后发展的写作爱好逐渐脱离了恩师的启迪,后青春期躁动不已的文学之心向着血腥与残暴的方向发展,简而言之,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一场晚来的中二病。这词汇何墨还是从网上查到才建立起对过往的印象的。猛踩油门直冲向暗黑奇幻小说领域,大学时他在网络上小试牛刀的小说连载曾在同人网站小获成功,原创大师在同人网站上经历有如一现的昙花,但,似乎有不少人还在惦念他?
他只能解释自己不是死了,也不是病了,而是有了工作,现在的他是老师。网友们尊重理解祝福,原来是老师,工作忙,那不更新情有可原...?
并非情有可原,他的连载停在结局前夕。他却没想过给小说写结局,而是写起了记录生活的散文。
伊芙想要看到的,便是原创暗黑奇幻世界连载小说的结局。相识相恋两三载,何墨发现,对方绝非是一板正经的人,而伊芙也针对他的性格吐槽过。他虽不相信缘分,记载在书册上的理论却被他临时奉为皋臬,性格相似又互补的人容易走到一起。伊芙的目的不纯粹到了另一种极端,她认为好东西需要被发掘,绝世好文章需要海外传播度。
“写作是你的自由,翻译是我的自由,一码归一码。”
“以前我没和你说过吧,我上高中那会儿最喜欢翻译完形填空的短文,但我只翻译记叙文。”
以上是在英语办公室着手翻译工作的伊芙被何墨发现后的证言。
由此可见,她绝非善类,但写出鸿篇巨著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而且他也沉浸其中,他的英语也不差,互相辅佐便是,他还挺想看经伊芙润色的英文版的。
不过伊芙这次找来不是为了小说。她的线上来访,单纯是出于简单的问候。 伊芙比他早到家一小时,这空出来的时间何墨用来做了什么不言而喻,但伊芙对此并不知情。确认关系那天何墨给伊芙讲了他小时候的故事,唯独没向她透露现已逝世的老师。因此对方发来的是简单的问候,你回家了吗,路上有没有淋雨。说滴水不沾对方会以为他在逞强,花了的屏幕和额头前落下的雨水在无声地帮伊芙说话。但,对方又看不见,就说没淋湿吧。
他从没想过在大事上说谎,生活中的小细节,凡是会引起对方担心的,一如往常,照旧隐瞒。
他很感谢能遇见伊芙。是她帮助自己找回了缺失的情感。他知道了什么是爱。原来爱的炽热可以将寒冷的坚冰融化。这份感情值得他用同等的爱去回报。
他很感谢与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何墨抬手摸向嘴角,这不自觉扬起的,向上的弧度,经过反复的确认,是由内而生的幸福与快乐。
终于可以休息了,也终于有时间陪伴喜欢的人。
假期也少不了与同事交流感情。何墨其实不喜欢社交,大量讨好人的社交技巧是他童年时期为了规避风言风语构筑而起的铜墙铁壁。但对社交恐怖分子而言,所谓铜墙铁壁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拒绝与避让只会让这群人更兴奋,不如顺势接受他们,因此这暑假何墨过得并不安逸。同事外出吃饭非得要叫上他,闲话聊到半截这群老师又会莫名其妙开启班级会议。很是奇怪。
八人间雅座,推杯换盏间夹杂着嬉笑怒骂,空调主机运作嗡嗡作响,何墨却不觉得吵闹,他不喜欢待在人群里,若与熟悉的人共处一室,有人相伴的安心感却能让他取得心境的平衡。和熟人相处,何墨不讨厌。那他究竟厌恶的是什么,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容许他作为三十岁的人生议题多加考量。
八月中旬,又是开学季。别扭的高二六班终于变成了高三学生。在同一班级长期任教就像守着一片茁壮成长的麦田,眼看着他们从入学到考试,从考试到毕业,接着等待下一届,稚嫩的新生入校,生生不息,轮回流转。而他则是几年如一日的守望人,站在灵魂的渡口,握着船桨不动声色推动木肘。开学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教室,半年一度的,不需要何墨指挥,学生们已经轻车熟路了。高压环境下就连打扫卫生都能成为调剂困苦的乐趣。摆着架势聚集在走廊上有说有笑,讨论暑假的所见所闻,打扫卫生的实质是大型磨洋工现场。拆掉上学期的墙报,擦干净墙壁,学生们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了。剩下的时间当然不会留给学习。这可是高三,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但这不是还没正式开学吗?
因为是高一,三年后的高考,太过遥远,所以时间还长,青春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挥霍。到了高二心态更为平稳,高三不是还没到吗,还有整整一年,再者高二是经历蜕变与思维转换的关键时刻,思考高三的事情做什么?
三年前何墨得知要接手眼下这个班级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陪着这群学生走完完整的高中生涯。以前不是这样的,高考选课制度注定了升学过程中必然会经历悲欢离合,老师半学期一换,师生之间的关系好似萍水之交。下学期能在走廊上主动和你打招呼的都算是留下过较深印象的学生。上个三年何墨带的也是文科班,高一下同样是文理分科,有些学生他还记得,反过来,学生不记得他了。也许情况相反他们还记得,他们记得,但是见到老师躲着走。师生关系不止存在亦师亦友,现代网络文学里较为火热的“宿敌”更能表达当今的校园生态。学生们巴不得踏出校门的下一秒与学校断绝关系,更别提在讲台上絮絮叨叨的老师了。而新三年的这届有所不同,新的制度注定了班级不会因简单的科目变动分离,上大课他们依旧在一间教室里。他记得班里每个学生的名字,不止姓名,还有长相,兴趣爱好,偏科的科目。记住这些非但没有徒增烦恼,闲暇时光回忆起某个学生的趣事,何墨还会兀自暗笑感叹自己怎么还记得。
不过是徒增回忆。
紧随其后的任务是搬新课本以及召开班会。男生女生分成两队,排队到学校半年才开一次的图书馆,热到能把人烤熟的晴空下排着万米长龙,也唯独开学的时刻,校园绿意交错的小径上才得以瞥见人流不息的浩浩汤汤。体力劳动活引发的怨言不绝于耳,待到巨大棕色纸质吐司厚实的砸在地板上,沉闷的砰声消匿与欢声笑语中时,不满的情绪才终于在落座的后一秒消散——搬书的同学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坐在位子上聊天的先别急着乐了,接下来需要劳动的是你们。
这早已不是何墨第一次主持班会课了,上传下达领导的重要指示,对新学期做出新展望,剩余的时间等候教室内亮起明灯,窗外的玻璃镀上渐变的深蓝,象征着新开始的班会课在轰轰烈烈的晚读读书声中悄然离去。即便半只脚踏到悬崖边缘,人生走到或将决定生死的时刻,眼下假作读书模样的学生们对即将面对的高压生活全然不知。高中生涯晃晃三年已过大半,如今寥寥一年竟被他们拆分成细细的三百六十五天,要算周末与节假日的,不然不是完整的一年。觉得死线近在咫尺不要紧,将迫近的红线拆解成几条分段式任务,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这种解决方式如抽刀断水,一叶障目,掩耳盗铃,阿Q精神的映射,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却能让高三生瞻前顾后杞人忧天的心态得到极大缓解,一剂镇静剂注入静脉,舒缓了兴奋的受体,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了拖延症的宽慰,这也挺好的,不是吗?
讲台下聊天唱歌的人尚且意识不到高考的紧迫性,还有一年,日子还长,还有大把时间足够去挥霍,站在讲台上的人可就是完全相反的心态了。何墨的人生中经历过两次高三,前后两次视角不同,学生的视角是黑暗中微微亮起的曙光,换做教师,微光闪烁了几下,明亮的火光熄了影,光却依旧在,因为他是老师,他不能失去希望,也绝不可能失去希望,看在工资的面子上,他得活到退休年龄,把政府的养老金领到手再计划着命归黄泉。怎么可能失望,当然不可能。谈论金钱似乎异化了高尚的师生关系,大学课本上可不是这么教的,功利主义把教育变成了考分的方法论,他身陷其圄,无奈着失望着,却未曾说过放弃。工作后他曾回忆起十八岁的高考前夜,他宽慰地对诺凌说,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说高二的自己不懂,为何自己会执迷不悟,早早定下目标,他坦言有段时间不能理解诺凌的想法,在舞台上站一辈子,听起来太像电视剧,太夸张了。
“原来我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从来没有正视过内心,”高考前夜的夜,黑色格外浓。
稀释不掉的夜晚气息,是校外的鸣笛,昏黄的明灯,嘻嘻哈哈的声音。
“一辈子,真的很沉重。”
“没办法,我不能让小时候的自己失望,而且我已经无路可退了。”灯光一侧是堪比五月暖阳的明媚笑容,诺凌坐在他的身边,他们早就不是同桌了,高三的最后一夜让他们再度相遇。
儿时的同伴说:“听起来很悲壮,但这就是现实,除了表演我一无所有,你们说我执迷不悟,不,不是这样的。”
“一辈子太沉重了,沉重到要付出余生所有的时间,其实我觉得,何墨你对自己不必太苛刻。”
“虽然你很少和我提及小时候的事,但人物动机与行为逻辑是事出有因,或许有什么理由,它藏在你的心里,如同温暖的烛火,也在源源不断地支撑着你前进...看吧,我的专业课不是白学的,你刚刚抬眉毛了,但我不会细究的,秘密适合埋在心底。”
“四年后你肯定是个好老师,到了花朝,我还想去花师参观呢,到时候可别把我拒之门外啊。”
可惜事与愿违,花师的大门始终为同桌敞开,他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充实的大学课业把曾经充满希望的理想主义者压成了榨干油脂的芝麻。期末周后他会带着礼品来学校门口晃荡几天,如此循环往复,持续小四年,大四那年夏天诺凌就不这么干了,和众多的大学生一样他陷入了极为难熬的毕业即失业的焦虑中。据诺凌所说毕业后的三个月他过得格外充实,平时只能装水的脑子如今灌满了致死量的焦虑。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以及为什么要选择表演专业。
只是当时已惘然。支撑着小孩走向成年的热火迎上了人生中第一场漫长而棉柔的雨。并非人生的治愈时刻,待业的每一分秒,是无情的滴水刑。
求职焦虑,后青春期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夜已经深了,散去读书声的教室,与他相伴的唯有闷热潮湿的空气中,焦急鸣叫的蝉。
燥热的温度,润进肺里的潮气,笔尖划过纸张不停歇的沙沙声响,日光灯管下是五十多个或焦虑或放松的脸庞,穿着统一的夏季短袖,但八月初,学校还没吝啬到舍不得开空调。常说文科班与美术班的阴气重,理科班每逢冬季则是能把人送到西王母身边的难闻气味,新班级的风水或许真的有问题,二十六度的空调开起来比在隔壁楼更冷。单穿着短袖已经无异于化形住在破茅屋里的杜甫。但幸好还有长袖校服在。
就像每学期第一节晚自习与学生相伴左右的永远是班主任老师。粗制滥造的涤纶校服,为混乱不堪的校园生活提供了诡异的舒适,长袖保护起来的不再只是露在空气中的肢体,还有一小部分焦躁不安的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八月接近尾声。
提前开学经常被赋上冠冕堂皇的理由。高三不能和其他年级不懂事的小孩似的在家里打游戏,所以早点到校学习收心,到了教室就不要再把追星等不良兴趣爱好挂在嘴边。你们是高三,该认真对待考试以及自己的人生了。诚然这是年级主任在升旗日的说教,喇叭里的话,穿过耳道的风,强劲又清凉。毕业班的重担重新压在了何墨的身上,假大空的话他不会说,哄小孩的甜言蜜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觉得恶心的反倒是学生。何墨是好言相劝了,高三他不打算变严格,也不打算变温柔,那是因为他本就足够严格,能怎么办,他要对学生的未来负责的。
“老师你也要我们把未来全部交给你吗,天哪,我们是共患难的命运共同体?”
学生中有人如是说,几个听懂行内术语的人露出怪异的笑容。
准定又是他没看过的最新动画片。文科班里这种情况很常见,何墨已经习惯了。
月初到月底,被学校美其名曰为自愿补课。
严格意义上说,九月一日,才是正式开学的日子。
何墨有个习惯,工作后培养的。
养成习惯不需要严格按照二十一天定律,或者说,他这半年一次的自发性活动,压根不能冠上习惯的名号。次数太少,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了。
学校的规章制度他也讨厌。他深受其害,假期也不得安生。花朝的会议掠夺掉他宝贵的休息时间,被掐掉的七天,他想多花点时间在睡觉上的。
但某些方面他又能与学校达成共识,九月一号,才是开学。
这才是新学期的开始,以此为分界线,划开黏连的过往,脚步才能迈得更坚定,才能越过那条无形的线,前往下个未知的阶段。
开学前,亦是假期的尾巴,首尾相连的日子,适合用简单的仪式予以纪念。
无需烛台,更不需要上网购置香薰草料,此仪式非网络流行神秘学中转发即可获得好运的转运小妙招,它更像是一种概念,设立在个体心目中的概念,跨过心中的小小的篱笆,过往的愉快与悲伤在感触到对侧柔软草地的片刻翻过了篇章。既往不咎了,自此是崭新的开始。
他走到海边。四季镇的东边,偏南的位置,与高铁站接壤之处,在远离城市喧嚣的郊外,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海滩。
如果不是课本上的知识点提醒着他,或许他会和城市里多数忙碌的人一样,忘记了镇子的边缘还有片海,忘记四季镇其实是个沿海城市。城镇深居内陆,但整座行政区不是,它包括一片安静浩瀚的浅蓝色海洋。白天浪花拍打浅色的沙滩,留下水痕,把淡黄色的沙子打得湿湿的,棕棕的,变成可塑的黏土。夏天,孩子们会聚在岸边,带着小桶搭沙堡。夜晚又是一副翻天覆地的景象,紫色点染了整片天空,静谧的夜只有繁星相伴闪烁。适逢假期,潮湿阴凉的夏夜,偶有行人几对在相约在海边牵手散步,他们的拖鞋踩在柔软的沙石上,脚趾上沾到几粒沙子,却不嫌脏,因为这就是大海,这就是自然,生与死终会交汇融合的地方,接纳沙石便是接纳了其中无言的生命,你我本是一体。
可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小学生们也在今天背上书包,心情沉重迈向新年级的教室。因此本应热闹的海边,此刻到落得清净。何墨唯要的,正是这无人打扰的宁静。他在人生这条路上嗤嗤独行,走了很久,很长,行至半途,交到了朋友,又在成年后,遇到成倍的,这些人是他工作上的伙伴,茫茫人海在他眼前铺展开,或许没有人是孤独的,可分明被人群包绕,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于阑珊处的感觉又是为何?就像他身处的沙滩,眼前波涛不止的海,海域不大,翻滚白沫的浪花却硬生生地把他的视野延展了几十米。夏末的夜晚很凉,不似炎热的盛夏,沉浮的空气像个发烧的病人,伴着节律不齐的呼吸,吐出忽冷忽热的废气,冷风一阵一阵,接连不断,吹在何墨身上,他穿着春日的长袖外套,沿着沙滩,模仿着假期游人的方式,左脚搭着右脚,朝海的另一端走去。曾经有人说过,答应带他们去看海,这是一句出口了却被他亲自违背的誓言,多年之前亲自踏上这片沙滩上时,何墨更是笃定了内心的想法,往事不可谏,儿时虚无缥缈的承诺,他的父亲早已无力兑现。他知道何先正还活着,但不如让他在心里彻底死了,不然总是挂念着,久而久之会缠成梦魇。他本该带着母亲一起到这儿的,可能是怕妈妈看了触景生情,何先正答应过他们的,正是眼前这片海。
夏末太沉闷,雨水不打招呼,任性妄为跳跃在云层中,心情差便哇哇大哭,于是它在的地方,下起了滂沱大雨。划破沉闷空气的是窗外轰隆隆的惊雷,那是每年都会发生,每年都会感到宽慰和惊奇的自然现象,困在教室的学生发出喜悦的惊呼,高喊着“下雨了”,实际上这些人根本不关心雨,讲座旁的老师也不关心,他会侧过身站在紧闭的门后,配合学生享受短暂的闲静。
闪电划破天际,低压的呜咽声跟随着云层的迫近亦步亦趋,霎时间泥土的气味被雨水溅起,四角见方的空间里,他和学生共同呼吸着同一片潮湿的空气。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高三了。足迹自来时的方向绵延,停下脚步回望身后,是接连成串的深色鞋印。何墨停下脚步,海浪拍打着他的鞋尖,他稍稍退后,站远了些,一道柔和的光自头顶落在他的身上,淡白色的光像是仙女轻柔的纱,又好似温润的乳,倾斜而下,它源自上空,源自远方,一个遥远的彼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摄像诡计可使人只手握住太阳,天地万物尽在我不自量力的手中。将拇指与食指弯折,指尖相对弓成一个圈,贴在眼前向海的对岸看去,深黑色的波涛里矗立着一座灯塔,仿佛自古以来这隐藏在海水中的陆地上就生长着一座会发光的高塔。光线穿过时间,光拥有匹敌世间万物的速度,克服千难万险刺破黑夜来到你身边。何墨不再走了,他在此驻足,光并非生活的唯一意义,但,恰是这道光,每年夏末他都会为此留神。
“你说,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任性妄为只手遮天的僭越之举,何墨大胆地做了,唯有四下无人处,他才敢露出肆意的笑。豆粒大的灯光在他放下手后,沿着海岸线,一跳,一跳,课文里的景致也不过如此。西沉的太阳像个顽皮的孩子。
“老师,你说,我们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以前的我常常抱怨,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珍爱的人在我面前痛苦,想要挽留的终究会离我而去。”
“我至今也不是很明白,即使我已经找到了所谓的,人生的意义,可我还是常常迷茫,前两天我去看了你,但我总觉得,你的灵魂不在此地。我自作多情地将你比作海岛上的灯塔,偏执妄为地认为,您就在此地,您和千千万万的灵魂相伴,或许,活在现世的我,才是最孤独的。”
每年来到海边眺望灯塔,已然成为何墨的一厢情愿。
这独特的秘密,他一生只告诉过一个人。
他告诉心里的自己,每年快开学的日子都要赶来看看。
这片海有时会变得格外热闹,没有剧组会拒绝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两年的光阴能改变许多事,那,五年以上,甚至更久呢?
他仍会想起儿时那滴着水的夜晚,电视机的翻滚的海浪,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就像小时候一样,那又如何呢,过去这么久,早已不在乎,不在意了。
现实不是电视剧,他也不是活在剧本里的悲情男主角。
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何墨破天荒地买了一角小蛋糕,放到书桌上。尽管香甜的味道依旧令他作呕,但据说成年礼一生只能经历一次,需要用充满仪式感的方式庆祝。
现在想来,自己想要的或许不是蛋糕,而是插在奶油上的火光,那一根小小的蜡烛,火苗映得桌子周围发亮,他盯着摇曳的火苗,装模作样握住双手,许了愿,当年许下的是什么愿望,何墨也记不清了,似乎每年被提醒过生日,重复的愿望与祝福的语句便自动排列组合,只需他走个流程,填满心中的空缺,感到心满意足,便已足够。
人常说三十而立。恰巧他的生日已然消失在春天。幸好他还有眼前这片海,一切还来得及。
电视中的女主角,转身面向屏幕的时刻,手中握着燃烧的仙女棒。深蓝的海边与金灿的火光衬得画面美轮美奂,迸溅的火星映射着她释然的笑颜。
今时不同往日了,海边的禁燃令虽然没有内陆严格,但何墨不是刻意追求浪漫的人,他没带仙女棒。
反正明年还会再来的,到那时再考虑愉悦自己的事吧。
九月十号,教师节。
一栋普通的居民大楼里,浮动在云层下的绿意遮挡住倾斜而下的月光。
天空尚未泛白,一小时后这座城镇才会焕发生机。孩子们留恋在梦乡,公园中无人嬉闹,五点钟的城镇,静悄悄。
三两节课过去,办公室里暑气未消,夏天的尾巴钻着窗户的缝隙挤进房间,吹向对侧一张空落的书桌。
与往日不同,棕色做旧的桌面上不止有成山的作业簿,为沉闷的空间点染鲜艳色彩的是几朵鲜花。或真或假的花朵生长在本册之间,仔细看去,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皆有花朵点缀其间。他的办公桌,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风吹开的草稿纸上,刚刚离开的老师留下了一句话。
“感谢的话,至今未能说出口,我会做你们的灯塔,点亮前进的路。”
几分钟后,门被打开,男人走回他的房间。
拉开椅子重回座位旁,纤细如风的字体落入他的眼帘。
他将纸条整齐叠好,拉开底层抽屉,取出一支钢笔,用笔帽将纸片固定住放进格子里。
他拉上抽屉,听到门外的敲击声,紧接着门被打开,门缝中是熟悉的脸庞,那是学生的笑容。
所描述国家及所出现神兽皆可选
青丘国
青丘国最为著名的象征是九尾狐。这种狐狸被视为祥瑞之兆,每当天下太平时,它们便会出现在人间。九尾狐族在青丘国中地位崇高,如同皇族,擅长各种攻击和幻变的法术。
其神兽还有赤鱬,灌灌鸟,白鹿等
轩辕国
轩辕国是最著名的象征是应龙,其“人面蛇身”的形象、长寿特性及与黄帝的关联,使其成为解读华夏文明起源的重要符号。
其神兽还有貔貅,麒麟等
中容国
中容国是代表上古东方部族的生存状态与文化信仰。最有象征的是鸾鸟,其“食兽驯兽”的特性,既是对原始生活方式的记录,也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想化想象。作为帝俊后裔,中容国为研究上古多元文明提供了关键线索。
其神兽还有仙鹤,鸣蛇〔反派〕
三苗国
在《山海经》中,它是背生双翼或结伴而行的神秘族群,其民善巫蛊。最有象征的是犀兕。
其神兽还有蛊雕,巴蛇〔反派〕,枭阳〔反派〕
臷民国
臷(dié)民国**是《山海经》中记载的南方神秘国度,以农耕丰饶和独特的长寿特性著称,最有象征性的是驺吾。
其神兽还有狌狌,瞿如,山魈
岐舌国
岐舌国的传说在后世文化中有所体现。例如,《镜花缘》中描写了一个岐舌国,那里的国民舌尖分成两半,可以同时发两种不同的声音,尤其善于吹口哨。最有象征性的是玄龟。
其神兽还有鸩鸟,天狗,鹦鹉
淑士国
淑士国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国度,既有对知识和教育的崇尚,又有虚伪和吝啬的一面。它反映了古代社会中一些人表面斯文、内心自私的现象,同时也展现了古代文化中对品德和教育的重视。他象征性的是白泽。
其神兽还有角端,九色鹿等
北狄国
北狄国是其居民是黄帝的后代。黄帝的孙子始均生了北狄,因此北狄国的居民与华夏族有着共同的祖先,他们气候寒冷,象征性的是天马。
其神兽还有白狼,冰夷等
毛民国
毛民国的起源与大禹有关,其祖先包括均国、役采和修鞈。这种传承关系显示了毛民国与华夏族的深厚渊源,象征性的孟极。
其神兽还有旄牛,雪猞猁等
深目民国
深目民国与海洋或水域相关的文化,能够与冥界进行沟通,有着独特的幽冥文化,象征性的是烛龙。
其神兽还有一目鬼〔反派〕,冥犬,幽鴳
大人国
大人国是《山海经》中记载的一个神秘国家,其居民以身材高大而著称,象征性的是夔牛。
其神兽还有巨蝉,龙伯巨人钓鳌兽
不死国
居民以长寿或不死而著称。根据《山海经·大荒南经》的记载:“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象征性的是凤凰。
其神兽还有甘木,骨女,三足金乌,鲛人
(一)国家的集结与分群
各国队伍集结,进行自我介绍,展示国家文化与参赛决心。随后建立分群,方便后续沟通。
(二)剧情展演与队伍宣誓
队伍通过剧情展演讲述与皇座、封神榜的渊源故事,展现对成神的渴望,以及对统一山海经世界的伟大希望。
(三)歌词创作及剧情展演
各国队伍创作歌词,围绕各国文化以及对决等主题展开,创作完成后进行歌词及剧情展演,打造视听视觉盛宴。
(四)三公挑战赛
比赛分为三公挑战赛,每一公设有不同挑战主题与任务,考验队伍在歌舞表演、团队协作、创意展现等方面的能力。〔一公,剩10队,二公,剩8队,三公,剩6队〕淘汰下来的队伍将作为评审团成员参与投票决定剩余队伍的命运
(五)第四公:正式进入第四公的梯队,将参与因企计划和广播剧计划。因企计划旨在打造山海经风神序曲的音企,通过音乐作品展现山海经文化。广播剧计划则将队伍的歌舞表演、剧情故事等元素融入广播剧制作中,通过声音的魅力讲述山海经的故事。最终,会推出广播剧和众多音乐作品,为观众带来全新的视听体验。〔剩4队〕淘汰下来的队伍将作为评审团成员参与投票决定剩余队伍的命运
(六)第五公:封神官挑战
第五公是封神官挑战环节。封神官由群主及其一位总管理员担任。他们将对参赛队伍进行严格评判,团队会和封神官旗下团队神祖殿进行对决,表现实力,决定队伍能否进入第六公…〔剩2队〕淘汰下来的队伍将作为评审团成员参与投票
1.企划概述:
本企划是一个有主线且持续推进的16+山海经世界的项目,旨在通过文字、绘画和语C的结合,创造出一个丰富多彩的虚拟世界。在参与到企划之后,切勿中途不能擅自离开,需要跟管理或群主打好报告才能离开。
2.参与方式:
各国观众或旅行家可以在企划进行中途加入,体验不同的文化和故事,除此之外不能再以参选者身份参加除了特殊情况,例如中途有参选者离开队伍。
参与该企划的参选者需要提交文字作品和人设图进行审核。
3.审核标准:
前期中微审要求参选者提交文字作品和人设图,以确保内容的质量和一致性。
接受审核后,参与者可以接受之后被推选参与到音企广播剧等活动中有可能被粉丝推崇,成为企划中的明星人物。
4.企划推进:
企划将不断推进,参与者可以通过各种形式如文字、绘画、语C等贡献内容,共同构建企划世界。
参与者的创作将有机会被更多人看到,从而获得粉丝的支持和推崇。
请根据这份指南参与企划,共同创造一个充满活力和创意的虚拟世界。
〔画师,写手,以及参选者请备注好你们的身份名称〕
XX〔参选者〕/〔画师〕/〔写手〕/〔画师+写手〕
标明:该企划不会进行结束,也不存在解散性质,所以可以放心游玩。
长途。
高速路,寒风凛冽的夜晚。
疾驰而过的车辆,转动的轮子碾过路上已成水沫的积雪。融化殆尽的残雪,清澈澄明的颜色早已不在,透明的水里混进了尘世无聊肮脏的泥土,变成了浑浊不堪的深棕色。混着泥土的水珠在车轮高速碾压下飞溅四散,片翼状的散开,细看来又像一只只棕灰色的归巢的鸟。天生无翼,通身浑圆的水滴飞翔在寒冷的空气中,落在地上的族群重归泥土,被风吹散的从此在世间消灭了行踪,最不幸的一小撮,在空气动力学强大的影响下被直直甩向后方,砸在白色的漆面上,变成了人见人嫌、需要清洁的泥点。
车载音响,几年前的流行货。买车相当于向资本主义公司签下限十年上限可无偿转交给后代的卖身契,再为爱车提供新兴文娱装备无异于增加后代为祖辈还债的金额,买音响又不可避免购买让其发声的光碟或磁带,实属又一笔巨额开销。但世界上难有几人敢保证生活是由纯粹的理性构成,为热爱的事物花钱在所难免。抠搜度日生活态度只会让生活反过来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人,人生需要的正是及时享受。三万天嘴上说着短,实际上眼睛开合之间,世界上某个人的生命便在这短暂的眨眼间走到了尽头。所以为了不降低来之不易的生活质量,为蒸蒸日上的未来提供昂扬向上的氛围,这辆正高速行驶在归家路途上的白色汽车里,方向盘正下方,就有一台小巧但斑驳的车载音响。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好音乐永远不嫌多。费翔风骚的舞姿流淌在音符中。
“熊熊火焰燃烧了我的心窝...”
女人在副驾驶上拍着手伴唱。她的长发是几天前刚在理发店做的,药水的刺鼻味尚未从她的发尾消散。理发店的药水味与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大有不同,后者会勾起人不愿回忆的死亡与肃穆,而象征着漂亮与改变的小药水,尽管味道刺激,灌入鼻腔所嗅到的味道,总带着收获的馥郁与芳香。
头发倾泻而下,流淌在椅背靠垫上,像深棕色的瀑布。
“每次当你悄悄走进我身边,”节奏鲜明的鼓点压不住费翔磁性浪漫的歌声,接着,他的声音却被一对夫妻盖住,“火光...”
二人齐声唱到:“照亮了我。”随后放声大笑。
“你唱得怎么还走调啊,这歌都快被你唱成另一首了。”女人捂着嘴咯咯笑,她额前的头发一抖一抖的。
男人不以为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唱歌是什么水平,而且,我已经尽全力了。”
他调着方向盘,继续悠哉道:“过年了,回家,高兴。”
“小洁啊,你会在悲伤的时候唱歌吗?”
许洁摇头,说:“那多怪啊,谁会边哭边唱歌,电视剧演员?”
“他们哭只是为了剧情需要,实际上没多少自己的情感。”
“但他们高兴的时候也会唱歌的,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人高兴了就要放声高歌,不然古代人写的诗就白瞎了。”
“有道理,”许洁点头认同,“所以诺明我们还有多久能到?”
“大概半小时,”诺明看着眼前不断缩小的路,“下高速后再开十分钟,把这也算上的话四五十分钟。”
“刚好能赶上年夜饭。”许洁漫不经心地打开手机,泛白的微光照在她脸上。
手机的亮光只持续了片刻便消融在黑夜中。
今年过年先去诺明家。去年正好反过来。双方都有亲戚要走,夫妻之间谁也不亏欠。
车子是下午四点开走的,迄今为止,白色小轿车已经陪他们走过至少三小时的漫漫长路。
眼看着目的地就要到了,胜利就在前方。
“过年走亲戚的意义在哪里呢?”
许洁举起胳膊使劲朝上伸展,长途跋涉早已让她腰背酸痛。
她甚至听到了自己胳膊上抬时关节错位的声响。
“很简单,字面意义上的家人团聚?”
“那是血亲,我说的是其他人。”
她瘫在靠背上,脖子顶着椅背上端,仰着脸看向后方。
“他们只是顺带。”
“顺带来你爸妈家收我们的礼盒?”
许洁说的礼盒在车子后座,稍显凌乱地摆放在车座下。
盒子们与疾驰的车同命运共呼吸。车子平稳行进,车里的盒子保持相对径直。车若开得颠簸,礼盒们则也跟着摇头晃脑。
“而且你就把盒子放在他脚边,这稍微一晃不就把小孩吵醒了。”
“为什么我们下午四点才出发,你心里难道没有一点数吗?”
许洁和诺明的孩子今年八岁,是一九九四年的冬天,二人通过共同努力诞生下的爱情结晶。
有时夫妻双方还没做好要小孩的准备,彼此之间还没来得及说“我们要个孩子吧”便遭遇了不合时宜的意外。好在双方最后目的是一致的,不如说,当年的夫妻结婚的最终目的都是一致的。过上规规矩矩的生活,与认识或陌生的人走完余下的人生,先买房再买大家电,最后一定要有个孩子。
座位上熟睡的男孩是两位年轻人婚姻生活的存档点。自此他们无需被人说闲话。
幸运的是,男孩并不是夫妻二人为完成指标制造出的凑数小玩具,他的诞生,源于两性之间纯洁美好的爱。
男孩睡得很熟。车窗密闭,车里面的环境密不透风。但他还是被裹得严严实实的。
新买的白色羽绒服比他本人大了整整一圈,除了过分宽大的羽绒袄,男孩身上的其他服饰都非常合身。
“你可怨不得我,这得问他学校里的老师教了他什么。”
“我上学那会儿可没听说过高速路上有能吃人的隧道,即使有,怎么可能是大鳗鱼变的?老师不传授正经知识,净揣着歪理带坏小孩。”
“要不以后给他报个补习班算了,多学点科学知识总没坏处。”
“有这闲工夫你还是去他班上管管那几个有电脑的学生吧,”许洁嗤笑道,“网上还有人说法轮能带人升上天国,结果呢?”
“你还订了剧院的票?”还有十分钟目的地就到了。透过后视镜,他也看到了熟睡在后座的男孩。
“这叫带小孩陶冶情操,培养艺术细胞。”许洁回应,上翘的嘴角道尽了得意洋洋。
“而且人家新店开业,折扣力度大,两张票只收一张成人票的价钱,要不是我说有话剧看,小孩还不一定愿意跟着我们来。”
“儿童剧也能陶冶情操?”
“你说得对,如果没有你这两张票,他会喊着隧道里有鳗鱼,在我们还没上高速前就跑回家的。”
“所以说,感谢艺术的力量吧。”
视野里,平坦宽阔的公路与地平线相交之处消弭。
车子压过一道又一道白色的线。车辆愈前进,城市的工业气息便消散几分。
渐浓夜色下笼罩的,是不远处错落散布的房屋几栋,房子旁被谁浓墨重彩地涂上了浓厚的墨绿,沙沙的声响被呼啸而过的狂风淹没,常绿植物对严冬的畏惧,最终仍是无情地被隐藏在风中。
乡镇前方,圆形的暖色灯光打在那几家可见的房屋上。
光圈在变大。随着车辆的前进,以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变化。
驾驶座上的人望着正在靠近的家乡,黄色的照明灯里飞着无数叫不上名字的小虫。
他神色一滞。心灵也跟着失焦。
距离上次除夕回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
高速发展的年代,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不愿屈身于生养于斯的家乡,背上挎包带着行李,怀揣着梦想来到向往的新兴城市,他们的第二个家乡。
大学毕业的他们,起初是两个本不会产生交际的陌生人。最后竟然因为一顿浪漫的晚饭,彼此之间说着梦想啊未来啊诸多的冒着泡泡的话私定了终身。
生活不是天天都有烛光晚餐。漫长的人生路上,浪漫不常有,永远不会缺少的是家长里短与柴米油盐。
今年是两个年轻人私定终身的第十个年头。当初许下的梦想实现得半将半就,日子过得也普普通通。但好在,十年来,两人风雨同舟着携手走过来了。
收音机里正放着婉转的邓丽君。
“...”
诺明按下车载音响的换歌键。
费翔充满磁性的嗓音再度充斥在车厢。
“果然,过年更适合听费翔。”
“醒醒小凌,我们要到了!”
诺凌睁开眼,朦胧的睡意尚未消散。
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这是要去...?”
"爷爷奶奶家啊,上车之前我们说过的。"许洁说。
“今天是除夕,家人要团圆的。”
“我知道了。”男孩转头看向窗外。
“待会儿记得和爷爷奶奶问好。”
“放心吧妈妈,我会的。”
除夕夜他要做个听话懂事的小孩。
初中校园的课间常常充斥着青少年无忧无虑的欢声笑语。高考还太遥远,中考即使近在眼前,但考过后是三个月的暑假。虽说之后就要迎接常人口中的地狱生活,但,管他呢,珍惜当下,校园生活,就要无忧无虑地活。
因此,初一的学生是最快乐、最明媚的。
大考的阴霾尚未迫近,刚经历过小升初的他们,即将开启缤纷多彩的三年,无需为未来担心。
升学首先学到的内容是简单的文言词汇和小学时初窥门径的正负数,简单的学习任务使学生们忘记了朝八晚五的烦忧。每天的生活就是早起吃饭、在教室学习,下午放学踩着自行车和朋友走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不想尽早回去就在外面买了小吃,稍作停留再带着一袋炸鸡柳回家。
没有烦恼的小小少年,说的可能就是这一阶段的初中生。
“又在看书?”
教室倒第三排,两侧连着走道的中部方位,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
少了些多余的表现欲,知道了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十二岁前活跃无比的小学生纷纷明白,被老师过分关注不是什么好事,怕在教室里出风头便将目光转向不惹人注目的后排。
老师自然也了解这群初中生的心理。因此初一三班的座位向来固定,整个学期只会因考试结束等重大事项将课桌椅平移。
“怎么了,放在我身上很奇怪吗?”看书的男孩反问。
另一个男孩摇摇头:“没。”
“只是...”
“你似乎总在读这一本?”
"何墨,你不是经常说,好书就是经典,值得反复阅读吗?"男孩合上书本,弓起食指与拇指捏住书角,书本在他手中颠簸了两下,“这本就是经典,文学巨著可能称不上,但这本书是每个演员的必经之路。”
“演员的自我修养...”何墨念着书名。
他低下头,视线凝固在几分钟前摊开的书本上。
“我听说过这本书。”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根据自身经历编写的面向表演者的著作,我还没开始读这本。”
“表演类的书还有很多,涉及的门类也不仅局限于单纯的演戏...它涉及到舞台艺术与空间概念,你手头那本确实是文艺界必读的经典,但书既然在你这儿,我也不打算花钱买了。言下之意是,你读完能借我看几天吗?”
何墨露出了难看的笑容。
据诺凌所知,何墨是会笑的。
但他有时笑得很勉强,就像现在这样。
举着书的诺凌让手中的宏大巨作在空中停留了片刻。
一秒,两秒,三秒。
他的手酸了。
随后,他明媚地笑道:“当然没问题!”
“虽然你说的这些我暂时还听不太懂,但之后的我肯定会懂的!”
“自从认识你到现在...居然已经快一年了,”何墨合上书本,教室里依旧人声喧闹,但是他不甚在意,只是托着腮看向粉笔痕迹斑斑的黑板,“听说这个学校不分班,我们初二也能继续当同班同学。”
“那多好啊,串班还会被老师说。”
“这一年来,我可没少听你念叨。”何墨假意懊恼。
“念叨什么?”
“...“
“看我的书干什么?”
诺凌尴尬地跟随着同桌何墨的视线,终点居然是他最喜欢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
“好啦好啦,”他冲着何墨连连摆手,“你要知道人是要有梦想的。
“梦想,希望,正能量!”
“多么振奋人心的词汇,你看那么多书,应该比我懂。”
“关键问题不是这个,”何墨说,“你真的...下定决心了?”他疑惑着挑起眉毛。
“当演员,你是想上电视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何墨,不是的。”
诺凌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肃。
“其他的都可以开玩笑,唯独这个不可以。”
“在你们耳中听起来很像痴人说梦对吧...但是我真的很想当那个傻子。”
“何墨,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过吧,三年前的新年,那场儿童剧的事。”
“你说那天的星星很亮,剧场里的道具星星也很亮,故事演的是俗套的勇者打恶魔拯救公主,但不知为何你就是看得很着迷。”
“之后演魔法师的大哥哥把我请上台,他是不是看中了我呢?!总之他喊我上去,接着问了我好多问题。”
舞台上,纸做的星星簇拥在灯光两侧。
闪亮亮的,好像夜空中真正的星。
身穿华服戴高帽的男人是个儿童剧演员,没人听过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的面容。
他举着话筒,递到穿着厚重冬装的男孩嘴边。
“最后勇者打败了魔王,世界迎来了和平,勇者也实现了他的夙愿。”
“我们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梦想,梦想就像我们身边的星星,温暖闪亮又坚定,星星永远在那里,作为启明的光指引着前进的方向。”
“那么,小朋友,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话筒递到嘴边,小孩却紧抿着嘴唇。
“我,我可以说吗?”他支支吾吾。
“当然,你是我选中的幸运观众。”
“那哥哥你到时候不要怕尴尬。”
难不成这位演员要因一个小孩捏把冷汗?
“好。”
小孩深吸一口气,接着大声地,在舞台中央喊道:“我觉得哥哥你这样就好帅啊!”
“很帅,很华丽,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
“我之前没有梦想的,但是从现在起我决定了,我要成为和哥哥你一样的人!”
“即使做不到和哥哥你一样华丽,我也要,站在舞台上,沐浴着舞台的灯光。”
“谢谢哥哥,这就是我的梦想,你放心,我一定会实现它的。”
“就是说啊,那时的我太中二了,但我觉得自己的勇敢很值得,”略过繁琐无用的煽情桥段,诺凌再度对三年前发生的事精简加工,压缩成几句话故事复述给何墨,“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的,这是我对我自己的承诺。”
“你不也在写小说吗?长大后想当小说家?”
“那是故事,不算小说。”
“写作只是我的爱好,我想追求的别有其他。”
“是吗,那你也要加油哦。”
“比起这个,今天你是到我家写作业,还是去陪你妈妈?”
“在街上走一走,我买完菜回家陪妈妈吧。”何墨回答。
“好哎,或许你也可以去校门口的小卖部...”
“那是阿姨的生意吧,你也挺会给家里揽财的。”
“这是她的新爱好啦。”诺凌笑嘻嘻的,挠着头解释道。
放学后两人分别在熟悉的小道。临近傍晚的天空,轻柔洁白的云层被西下的夕阳染上绚丽的橙色,少许时日天幕便会被闪亮的星星占领。
送走何墨后,诺凌独自站在分别的十字口。
他背着双肩包,眼神中充满对未来的向往,握紧了包带望向天空。
今天的讲述再次唤醒了他珍藏在心底的儿时回忆。那感觉有多奇妙呢?大概有一口气读完上百个充满想象的童话故事般奇妙吧!
“今年你的变化很大啊。”
风雪路途,白色汽车与高速。
又一次,是从故乡到远处,从返乡到归途。
道路上化开了些许积雪,前进的路上弥漫着透明的冷意。
点缀在道路两旁的青松,昭示着冬末应有的肃穆与寒凉。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履行着年初时在车上的职责,一如既往开着他的车。
时不时冒出的只言片语,主题指向无一例外与今年收获的新惊喜有关。
车辆前进,轮胎与道路相互折磨,发出轻微的隆隆声响。
“以往除夕夜,孩子你如果能像今年这样给大人表演个节目,他们一定会抢着给你砸红包的。”
“单从你的角度出发,小凌,你一定不清楚过去的几年来损失了多少意外之财。”
“毕竟人平白无故收到钱的次数并不多,大人突然收到钱也不会像你们小孩那样开心,比如...”
“比如我,前几天我还收到客户发的红包...这东西不是想拿就拿的,搞不好就被别人抓住把柄,有朝一日如果举报我受贿...”
“...我说这些你应该能听得懂吧?”
诺明这才意识到他的儿子只是个小孩子。
“爸,我如果说不懂,你会相信吗?”
诺凌露出复杂的表情,双脚踢踏着。
“所以那笔钱款...你应该没拿吧?”许洁发出了额外的担忧。
“怎么可能,我像是这样的人吗?”
“话说回来,那儿童剧的魅力有这么大?你家小孩看过后要坚持要给我们展示才艺,他之前学过唱歌吗?”
许洁愠笑道:“我都说了,这是艺术的力量,他有这方面的志向是好事,说不准咱家下半辈子的收入就靠咱儿子的出场费呢。”
“话虽这么说,在我眼里,生活还是不能与艺术脱节的,年轻时我们不也经常去博物馆吗,潜移默化的熏陶很重要。”
“所以我们家小孩会唱歌这种事当然不足为奇。”
“下回到家在给我唱唱?”诺明嘴角勾起浅弧,笑了。
“好的我亲爱的父亲大人,到家后您想听什么?”
“嗯...”
诺明陷入了思考。
不过那仅有短短的几秒钟。
“就唱我最喜欢听的费翔吧,春晚上之前有演的。”
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换做现在我肯定不会唱了,不过那年过得真的好开心啊!”
童话故事定格在风雪交加的归家路途。再度睁开眼,倒影在眼中的是傍晚已经被夕阳染红的天。
不管了,先回家,把今天的作业写完。
“在这之后的计划是...”
“再把书看一遍,然后画上重点...”
初中生的身影消融在夕阳中。
勇者打败恶魔的故事便在此处落下帷幕。
童话故事里作者未尽数说出的部分,是善良的他们刻意向孩子们隐瞒的现实。
四季一中的艺术节就快到了。
每年四月底,劳动节假期前夕,镇里大部分高中会举办艺术节,庆祝来之不易的小长假。
举办大型文娱活动,增添校园内的文化软实力,赋予校园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整体面貌。教育局下达的通知里,与之相对的精确条目无法确切检索,但当局做的表面功夫里,希望学生能健康快乐发展的意愿还是被好好地写在了文件中。
每年至少一次。多数学校的选择是在秋天开设田径运动会。
但如果想评星级,上述条件便不能保证学校登顶摘星了。
那就在夏季再办一个,形成学期上的对称。
由此,艺术节应运而生。
本质上,校园文化艺术节的主导权归于校方。学校将举办活动的权利下放,艺术节顺理成章成了由学生自治举办的假前狂欢。节日供在校全体师生享受,节目从所有班级的预备方案中海选而出。因此,办好大型校园娱乐活动需要将所有人投入其中。参加海选的节目就是四月底艺术节的入场券。
碍于节日的主办方是学校,即使手中拥有大半权限,学生们搞出的节目,是不能逾越众所周知的那条线的。线内是和平阳光与鸟语花香,加上老生常谈的青春话题与文艺,线外是阳光文艺的延伸,谈论的话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近年来抢占学校舞台的节目品类是流行音乐歌舞。语言类节目有言多必失的风险,但歌舞不会。唱歌跳舞是校园节目最安全的选项。但好看的节目就像摆在桌上的珍馐,是需要少次多量品尝的美味。澳洲龙虾的味道再鲜美,吃多了难免会口中生腻。充斥着青春乐章与彩色灯光的舞台,看久了,新鲜感不可避免会下降。高中生的校园时光往少了说就三年,年年岁岁花相似,书本里充满诗意的残酷话语,对追求新鲜的学生们是莫大的折磨与摧残!
语言类节目容易出乱子,不代表语言类节目是艺术节上的禁演项目。
高二七班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到可以影响班级的节目选单。
“灯光,学校负责...”
“舞台,学校负责,也就是大会堂。”
自动铅笔细小的炭芯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摩擦。
“服装淘宝自搜,我们几个参加节目的凑钱先买,不够的找老板借。凑班费...怪不好意思麻烦同学的。”
“道具也是,或者,谁有兴趣自己做?”
高二七班艺术节执行小组,从道具服装到抛头露面的演员,课间围在教室倒第二靠窗的课桌上,浩浩荡荡围了数十人。
这数十人是课间有空来参与讨论的,剩下的人忙着在课间处理人际社交、补作业或是解决人生中必须要面对的生理需求。加上十几个说是感兴趣想来帮忙打杂的后勤,参加本次艺术节汇演的人数刚好与班级总人数对半分开。
讲话的男生戴着黑框眼镜,留着较长的刘海,脑后的碎发却剪得很清爽。他身边站着扎长马尾女生,从她口中可以得知,男生是高二七班的...
“班长。”
“...好了,这就是我们召集各位同学在极其短暂的课间十分钟开的,内容也及其简单短小的艺术节会议。”
“说是会议,其实就是确定一下主创人数,”女孩说着打量四周,打点周边的人数,“剩下的就是后勤组了,额...文案组的没来,但是我们的节目应该没有润色文案的必要?”
“他们不是说了吗,不需要文案可以把他们收编到导演组,他们也想体验一下,编导生的幸福生活。”
“哪犯得着体验,我们这个项目之所以能凑起来,不正是因为班里有位即将冉冉升起的未来新星吗?”
高二七班今年的节目报的是话剧。
校园剧场的项目之所以能成,最重要的原因是,七班今年有人报了极为罕见的专业。
班里有人报表演,在此之前学生们对该专业闻所未闻。
不,更令他们诧异的是,在四季一中居然可以报表演?
报了表演的人坐在高二七班靠窗倒第二排,被艺术节的主创团队围在中间。
“节目已经报上去了?”他抬眼看向课桌上方一双男女,语气里尽是不确定与担忧。
“你跟着我们一起去的年级组,怎么才过了三天,就啥都不记得了?”女孩的疑惑比他更大。
“真的不用再想想?”
“我觉得不止七班会喜欢这个节目哦。”男生愉悦地笑道。
“怎么,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我们吵到你了?”
诺凌摇摇头:“不,没有。”
“只是...你们真的确定了?”
“那当然,”女生拍着胸脯说,“这不都是受你的鼓舞嘛,毕竟你是我们班...好像不止是我们班,那我换个说法...”
她又拍了一下胸脯,这次比上次更重,更有力道。
“整个高二年级!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你之后年级里就没再传出过表演特长班招新的消息了,似乎都对这个专业不是很了解。”
“所以多亏了你,现在班里后知后觉的人开始蠢蠢欲动,又恰巧我们学校几百年没出过好的语言类节目了,我和班长就打算以你的名义冒个险...”
"结果嘛,就像你看到的,"女孩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大家都挺热情的,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啊。”
“所以我是你们用来吸引同学的吉祥物...”
话虽如此,同学的这番操作并没有在诺凌心中激起太大波澜。
“能理解,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总之我会配合你们的,老师也建议我在艺术节多表现表现,说不准还能在这几天帮他招到学生。”
“能来帮忙就太好了,咱的话剧虽然是课本节选的原文片段,但没人来指导效果肯定不好...”女生露出感激的神色。
“不过,诺凌,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就是,你真的确定了吗,就是,你的专业...”
噗通。
石头在湖面上砸开一朵水花。
“我决定了。”诺凌回答得很决绝。
“不过这只是我的单方面决定。”
“那你父母...?”
“我和他们说过了,看我刚才犹豫的样子,结果你们应该也清楚。”
“所以,即使已经做出选择,我还是会对已经做出的选择产生怀疑。”
“别急着拥护什么冉冉升起的未来之星,万一高三我又回班和你们一起上文化课呢,我的前路说不准还没你们璀璨。”诺凌闪烁着,嘴角勾出苦涩的笑容。
会议以上课铃打响单方面做结。
上课时,脑中时常浮现出同学交谈的声音。
他说的情况句句属实。实际上,情况比他描述的还要糟糕。
定专业那天晚上,诺凌和家里人吵了一架。印象中自己是不怎么会吵架的人,但那天他和父母争辩了很久很久。
颇为激烈的争吵声中,有句话他记得尤为真切。
“当初都是和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还真信了!”
“那些话骗骗小孩还行,你都多大了还信这一套?”
当天晚上,他爸气得一晚上没睡着。
他还说过什么?怕被亲戚冷眼,怕以后生活没保障...
“我只是来给你下通知的,”诺凌冷冷道,“至于你说的将来,不需要你操心,我会管好我自己。”
“都走到这一步了,你以为我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吗?你说的这些,我何尝没有想过。”
“或许他们说的对,是我当时太倔了?”诺凌心想。
“艺术节后再做决定吧,演完这场《雷雨》,我的心愿或许就能...”
艺术节当天。
正如学校承诺过的,今年艺术节,学生们可以利用礼堂舞台进行表演。
与其说是与全体学生妥协,不如说是为了特别的高二七班。
海选通过后,校园话剧的正式排练也紧锣密鼓地组织起来,除却上专业课的时间,诺凌还要每天抽出半小时,陪着同学们排练。
他自己也是演员组的一员。班里节选的话剧是曹禺老师的经典名作《雷雨》,诺凌本人饰演的,是剧里风情万种的周萍。
首次上台演的角色便是个不明不白的灰色人物,诺凌顿感压力山大。
他虽对课本里的剧本单元颇感兴趣,但深入的研究却一项也没做。知道自己要饰演周萍后,曹禺的经典作品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同学找他开会那天,诺凌桌上摆着的正是完整版的《雷雨》。
同他一起加入到艺术节小组的人还有何墨。奇妙的是,自初中后,他们经常被分到同一个班级。今年也是如此。
他来帮忙处理文案与宣发,剧本已在一百年前完工,因此文案组的工作便侧重在后者。
升入高中后,何墨似乎也确定了自己的志向。
“你以后想当老师?”一次排练时的闲暇,诺凌靠着墙,坐到地上。
“最近才下定的决心,所以之后的目标就是花朝师范了。”
“老师挺好的,至少很稳定。”诺凌接应道。
“这只是一方面。”何墨说。
“我和你一样,心里有目标要追逐,只不过点亮你的是一场儿童剧,我的启明星是小学时期的老师。”
“这样啊,”诺凌释然地笑起来,“你很少和我说小学的事。”
上台当天诺凌没见到何墨的踪影,之后他才知道,对方一直坐在观众席。
学校礼堂的舞台两旁,装饰着它的只有两块普通的红色天鹅绒幕布。
倾泻下的幕布,宛若从天而降的,红色的河流,正如注地流淌。
滴落的红色是融化中的红烛,蔓延在脚边木质的地板,荡漾在舞台上方。
尽管是第一次上台,望着从上方垂下的红幕布,诺凌心中还是涌现出了职业演员般的,对舞台的尊重与肃穆。
按照剧情需要,马上他就要出场与女主角对戏了。此刻,一句句念白在他脑中回荡。
站上舞台,流逝的时间恍若水,一小时后,他完成了人生中的首场演出。
他像职业演员那样,和同学手牵手谢幕,同时也听到了数年前在那昏暗小剧场里如雷鸣般响起的...
掌声。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感觉。
这就是被人认可,被人夸赞的感觉。
而这掌声与认可,是通过自己夜以继日的努力得来的...
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
“这就是我们年级唯一一个表演生吗?”
舞台上,诺凌能听见前排观众的窃窃私语。
“貌似是的,哎,你觉得他演的怎么样?”
“虽然暂时比不上我的哥哥,但是,哎呀...”
“感觉还不错啦,很有老电影演员的感觉。”
那是因为他学习的范本是老版电影。诺凌暂且把前排女生的谈话当做是对他模仿有方的夸奖。
接下来,两位女生似乎发现那唯一的表演生在有意听她们的对话,竟双双仰起头,竖着大拇指,对诺凌露出“看好你”的笑容。
“你都听见了?”
诺凌无言点头。
“别害羞,你演的真挺不错的,至少我们两个都这么觉得。”
“该退场了,你赶快回后台吧,演这么久腿都站麻了。”
“好的,我会坚持下去的,谢谢你们的关心。”临走前,诺凌仰起头。
头顶的灯光串正星星点点地闪耀,他望着上方闪烁的灯光,兀自喃喃。
一年后他如愿以偿考上花朝影视学院,并在数年后成为星葵剧院的常驻话剧演员。
童话故事的结尾通常是这样的。
王子和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勇者打败恶龙,世界又一次被日本高中生用神奇的超能力救了回来。
日本超能力高中生是现代人以浮躁社会为基础编造出的,更适合现代人体质的爽文童话。天上地下,唯吾独尊;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人们向往完满的结局,不情愿也不希望世上出现悲欢离合。悲欢离合中,欢乐和聚合理应是长存的,悲伤与分离徒增烦恼,感受多了只会惹人生厌。
以前诺凌喜欢相信童话,他坚定地认为,世界就是由某位特别厉害的人编造的巨大童话,在场的每个人既是自己的主角,又会在某时某刻成为他人的配角,但最终人的归宿是死亡,大家都会手牵着手走向生命的尽头,度过漫长而短暂地万日人生。
他的万日人生在进行到五分之一时出了点问题。
书写童话的人,可能没想给他设置好结局。
廉价酒店的租金便宜到让人脸红心跳。即使是最有钱的富人,在花朝这般消费水平奇高的大城市,看到每晚几十块钱的租金也会主动掏钱入住体验一番。便宜的酒店,简单的陈设,巴掌见方的房子,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墙壁。泛黄破旧的墙纸在岁月的浸淫下显现出即将剥落地摇摇欲坠之感,房间角落受时光的影响落了几层灰。
便宜简陋但尚且能住的酒店。配备的家具设施却勉强称得上舒适,令暂住此地的人怀疑自己的经济水平是否配得上这翻新的用具。
摆放午饭和面试资料的桌子是新的,矮小的书桌只到成年人大腿高,不算长的桌面上竟被屋子的主人放得满满当当,连根针都放不下。
与面试资料掺杂其中的还有几页划了彩色印记的剧本,散乱的纸张下压着几根满墨的荧光笔。
小时候总对荧光笔产生过千奇百怪的误会。荧光笔,顾名思义,是会散发出如荧光版绚丽色彩的标记笔。可小孩总以为用这种神奇粗杆笔写下的文字,会在深更半夜发出奇妙的光。
长大了才知道,荧光笔只会在纸上发出刺眼的光。半夜笔迹不会亮,即使真的会亮,藏在书包里,微弱的光芒就会消弭在黑暗里。
所以荧光笔根本不会发光。能发光发热的事物很少见,比如夏夜游荡在草丛里的萤火虫。
手机微弱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像极了携带星点光芒的,萤火虫。
床铺也是店家新购置的,是大酒店里标配的弹簧床,躺在上面很快就能进入梦乡。
柔软过头的床拖不起成人的重量,向下凹陷的床面会将入眠的人半包裹起来,温柔地抽干所有没来得及消耗的体力。
躺在床上,些许时间,便会觉得无力。
这是第几次回到酒店,躺在床上的人不清楚。
而这又是第几次空手而归,躺在床上的人不想数。
太多了,他在心里默默说。桌面上散乱的剧本就是证明。
是他大学四年读下来,结果无处可去的证明。
还有中午吃的没来得及收的午餐,他姑且把这堆残羹剩饭称作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六月末的晚上,窗外的暖风分外温柔。
只身蜷缩在昏暗的房间里,脸颊感受着夏夜的暖风,诺凌朦胧的睡意被凤吹散些许。但他仍感觉身体困乏,迟迟不远睁开眼睛。
他故意关了房间的灯,却让手机保持常亮状态。屏幕上,画面停留在拨号界面。
半眯着睡眼的他,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几小时前他刚哭过,现在他想打个电话,找熟悉的人宣泄心情。
不好的情绪他不想再带到第二天。从花影毕业后他逐渐看清了社会的现实,光追求梦想是没用的,没有人会一直追逐高悬上空的月亮。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供他生存的六便士。
哭完这一场他就从十几年的长梦中醒来,找份工作去维持生计。
剩下的以后再说。
想到以后会有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强烈的安心感竟涌上诺凌心头。
这股安心感可耻地温暖了他。他知道,本不该是这样的。
“...”
“浩浩荡荡,十几年的长梦啊...”
黑夜中他自言自语。
“或许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了,此前经历的所有都是一场梦。”
“明知是不现实的,却仍然固执地,舍弃所有后路去追寻。”
“小时候的自己会怎么看我呢,他知道我现在身处何方,知道我明天的计划是什么吗?”
他勾起嘴角,却感觉脸颊有液体划过。
潮湿的泪水,充斥着咸涩难解的,幸福的悲伤。
“上回试镜其实差一点就成了,还有再上一回...”
“那次是跟着组里的前辈跑龙套,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想想真的好疼。”
“哎,有时候人还是得看命。出身太重要了,我哪知道那名额是内定的,所谓海选就是笑话,我还傻呵呵地去参加了。”
结果是陪跑。
黑暗中只有他的声音。诺凌的内心更平静了。
他闭上眼,坐起身,拿着手机伸了个懒腰。
“好,打个电话就把十几年前的事都翻篇,接下来安心找份工...作...”
归根到底还是不甘心。
打电话的目的是为了发泄情绪,埋葬过往。因此诺凌根本不在乎对面接电话的是谁。
首先他不可能打给父母,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毕业后根本找不到工作,这样的话他们会伤心的。
剩下的人就随便了。诺凌承认,他的行为很自私,但他忍了那么久,偶尔自私一回也无妨。
轮盘转转乐,打中谁就是谁。
他要尽可能地讲出这份怨言。
扬声器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喂?”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电话那头的人与诺凌的最后一次联系时间,刚好在一年前。
“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吗?”
“学长,是我。”诺凌把电话贴在耳边。
“是你啊,”电话那头的学长在寒暄,“知道我有时会熬夜,所以挑了个可能性最高的时间段专门问候我,学长我啊,真的很开心。”
这位学长是诺凌大一入学时,在花影校门口遇见的。
学长姓洛,九月份迎新会上负责搬运新生的行李,与诺凌相识时,他已经半只脚踏入社会,是个兢兢业业的编导系大四生。
打从入学起到临近毕业,诺凌就一直听学长说,他要在未来办个大项目。
学长想搞个自己的剧团,招募年轻演员演话剧,能否出名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要有属于自己的团体,就像家一样。
毕业后学长仍在为自己的事业奔波,也不知道他完成得怎样了。
“这不是闲着没事,想和学长探讨一下人生与未来...”
临近崩溃的诺凌在努力打哈哈。
电话那头是学长爽朗的笑声。
“说吧。”
笑声戛然而止。
“找我有什么事?”
学长的语气变得严肃。
“没记错的话,今年是你毕业吧。”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不是因为就业问题?”
扬声器里学长在叹息。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
“不是的。”
“不是...”诺凌说,“你的剧团筹备得怎样了?”
“在四季镇,你的老家,楼已经建好了。”
“你如果想来的话可以到...”
“洛明城,我真不是因为找工作才来给你打电话的。”
“人有时候需要些情感寄托,做了十几年的梦,我看透了。这通电话就当是我对你的告别吧,以后...”
“可能很少有机会再见了。”
"...别告诉我你要转行了。"
“转行不是常有的事吗,我发现自己在演艺圈不太适合,转去别的行业不很正常吗?”
“诺凌,这还是你吗...”洛明城深深吸气。
“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可怕。”
电话那头的诺凌摇摇头:“可能这就是认清现实的感觉,很奇妙,当我听到电话那边的声音是你的时候,心里居然踏实了许多。”
“要是别人的话,我可能会被看笑话,‘这小子早该知道自己不中用,沉浸在幻想的世界里,净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高中那会儿亲戚是这么说我的,还嫌弃我不好好学习没干正事。学长,在别人眼中我可能真的是个疯子。”
“这几天我一直在怀疑,我活过的二十年,究竟有哪一段是真实的,我有没有和你说过,高中时我参加过的那场艺术节?悲伤的是,就连那份经历在我心中也变得越来越虚幻了。那真的是我吗,面对过去的自己,我常常发出疑问 。”
“最后,舞台上的我看着观众席上的我,穿着长衫的我露出了嘲讽的笑容。学长,这两天我总是做噩梦,梦到的场景就是这样,说到这里,你还认为我可怕吗?我怎么觉得走到如今地步的自己是活该,心里感觉有块东西彻彻底底死掉了?”
“诺凌...”
“现在下定论会不会太早...”
洛明城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还年轻。”
“是啊,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年华。”
“但如果我到老都是这幅德行,未来的我又该怎么办。”
“今晚还长,和我多聊聊吧。”洛明城说。
“这几天姑且不算忙,有什么想说的不用憋着,我可以当你的树洞。”
印象中学长也是个可怜人。在最好的年纪失去了最喜欢的人。
诺凌想起,在遥远的过去,自己也曾是那个为学长排解苦闷的人型树洞。
大学的时光...
回不去的芬芳。
那天晚上,是诺凌的不眠之夜。
一整晚,他没有合眼,电话陪着他走到窗外泛起天光。
夏末最后一场演出通常安排在八月底。
但即便如此,演出日期不会排在八月三十一号。
八月最后一天还要演出,就像等待了许久的假期忽然增加了两天调休,非但调动不了员工的积极性,反会惹得普罗大众怨声载道。
真正懂得管理艺术的领导者,是善于分配时间的、善于调动人类情绪的、懂得和谐才是美,互帮互助才是真的团队工作指挥家。要想让员工有条不紊地安心工作,做到举手投足散发出从容与优雅,领导者的指挥艺术必然要高于普通管理者之上,追求的目标只能是登峰造极。
八月最后一天不上班,倒第二天在家休息,二十九号也是如此。不养闲人的星葵剧院在热到老天爷都忍不住哭泣的八月,在辛勤工作了整整三九二十七天后,终于获得了本月度的首次小长假。
好长的假期,足足有三天。
在此之前抛掉正常的周末,只要是工作日,花朝的观众即可带着打折的门票大摇大摆走入星葵剧院的大门,在每天的黄金档与剧院里的演员们见面。
观众去剧院看话剧是劳累了一天后的消遣,提供消遣是星葵剧院全体职员的工作。
这份愉快的消遣几乎填满了整个八月。演出结束后,春光满面的观众与累得魂魄消散的演员,二者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过,手捧着与演员合照的观众可不清楚演员私下的精神状态。舞台上的他们看起来很健康向上且明媚,即便演的是阴角,观察力惊人的观众却能从中看出演员们蓬勃的生命力。
健康吗?别忘了他们是演员。
演员是可以把观众想要的状态演出来的。
所以,整个八月底,星葵剧院的演员们都在为了崇高的艺术透支自己的生命。
毫无休止的轮轴转,其实是有起因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所有的因果,起源于星葵剧院本身。
这并不是因为星葵剧院本身有特殊的魔力。星葵剧院是一座普通的剧院,迄今为止经历过最大的变动是剧团团长更换剧院地址。团长将原先位于四季镇的小剧场搬到了更有发展前景的花朝,并希望自己的小剧团能在未来越走越好,最好能平步青云,走上演艺圈的巅峰。
假如团长想在剧院的风水上搞点门道,启动山水之间那万物有灵的因果,剧院的地址应该在蜀南,而不是经济至上的花朝。
不依靠风水玄学,星葵剧院凭借着自身的努力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实属可喜可贺。
起因是七月份团长带着成员们在蜀南玩了半个月。出游的目的集融洽团体关系与搜寻灵感素材于一身,实际上导演想做的只有前者。历经数年,星葵剧院取得了巨大的发展,搬家只是众多改变中的其中之一。
招募新成员。不,与相似类型的创作者抱团,形成崭新但又保留着往日风味的新团体。星葵的成员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如何与映声音乐剧团的大家相亲相爱,在相知相识中达成共同的目标,同时也认清了共同的上司——许钰昌和洛明城。好像还比以往多出一位?
上个月的小长假导致了八月份的连轴转。系上加班的铃铛并非出自打工人本意,可在蜀南的欢声笑语不会骗人,现星葵剧院的成员,玩得都很开心。
加班也可以说是心甘情愿。在蜀南欢乐的某天晚上,导演曾开会给大家打过预防针,沉浸在欢乐中的成员们欣然接受了导演的议案。这就是工作日出游的坏处,今时今日享受的,往日要以更加残酷的形式补回来。他们想埋怨也无处诉说。更何况洛明城搞这套不是第一次。
他是惯犯。
整个八月份,花朝街头,有家新兴的剧院,泡在漫长演出时光里,为观众带来视觉上的享受,可怜的是演员们,每晚直到夜色浓郁时才能从寂寥的前台大厅走出。
这一天城内空气潮湿,广阔的天空忽的布上浓重的灰云。
夏秋之交,花朝城内按照惯例迎来了雨季。
盛大的雨,一年中总要轰轰烈烈地在城里来那么几回。春天的雨落下来是酥油,温润严寒冬日禁锢住的生命;秋天的雨是寒日将至的凝露,冰凉如注的雨水打落街边枯黄的树叶,柔美却无情地开启生命的轮回。夏天的雨是闷热的,潮湿的,天空在下雨,人间却感受不到丝毫凉意。城市是热岛,上空悬着积雨云,夏天的雨季,好不闷人。
这一天下着簌簌的细雨。偶尔窗外还会打雷。
星葵剧院本月度的加班在这一日走到尽头。那天是八月二十七。
今天的演出结束时间比以往要早。上工最后一天,导演不想让成员们再顶着月色回家,多留点时间让他们回家休息,九月份以饱满的状态再回归舞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工作上的良性循环。
这是洛明城表面上的说法。后半句他说,今天雨小,天气正好,下班后去开庆功宴。
为已然结束的八月份庆祝。
“我说导演你怎么突然大发慈悲,忙了一个月突然提前下班,肯定没好事...”
知导演莫过于成员。何况她称得上是剧院里的老字号。
“...不过,这倒也像你。”
莫芝犹豫许久,终于从榨干的脑汁里提炼出一句用作收束的话。
当时多数成员在化妆间准备登台。想发表意见的,听到莫芝的嘴替发言心满意足合上嘴,本身喜欢吵闹的,也跟着莫芝的话笑了个够。
“别的不说,至少我晚上不用点外卖了,我是支持今晚的庆功宴的。”拥护者是同样是老字号的梁子恒。
但资历比不上莫芝的级别,所以是较为年轻的老字号。
“说得好像你每天都回家吃外卖似的,”最老的老字号,诺凌,顶着台上会用的妆面靠在沙发的另一边,昨天的作息没变,睡眠稍有不足的他正扶着额头小睡,“最近不是经常到外面吃吗,朋友圈一刷新,美食图片就上来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探店。”
“生活质量要随着工资水平的提高而提高,我已经不是那个只能点外卖的我了。”梁子恒义正言辞解释道。
“其实都一样,涨工资的代价就是八月快见底了我们还在这里,人家在享受最后的暑假,而我们,还在这里。”莫芝耸了耸肩。
一语道破天机也要看场合,显然,莫芝点明了残酷的事实。
梁子恒额头上阴云阵阵,窗外在下雨,他的心也随之晴转多云,接着,隆隆作响,两行不争气的雨水从他眼角流了下来。
泪水滴落时,城市的天空在打雷。
“夏天最烦人的就是这阵雨了,但我却恨不起来。”
演出时间快到了。雨水如银针向水泥地砸来。
莫芝伸着懒腰,嘴里咕哝着有关夏日阵雨的种种,借上半身的力从沙发上站起,雷声与雨声交织,模糊了她的声音,唯一听得真切的那句话是时间到了要去演戏。
“别的不说,后面这三天假期我可是很期待的。”
接下来的两小时,无人在化妆间消磨时光以聊空闲。
雨还在下。连绵不绝的夏末暴雨仍在以强势的姿态席卷整个城市。
演出结束后,主演们再次回到了化妆间。
与两小时前不同,此时的化妆间,到处洋溢着快乐的空气。
就连潮湿的雨也阻挡不了渴望放假的人的喜悦。学生时代曾拥有的暑假,工作后被缩成无数的碎片,今年份的假期就这样来了。
洛明城的决策是对的。经历一场辛勤的劳动后,大家总想找机会放松。
干完活再谈去何处吃饭,前后对比的气氛变化一目了然。
约的地点在老地方。花朝城区某家炒菜做得很棒的菜馆。
位于城区的小店,坐落在繁华都市中较为偏僻的巷子口,是不坑内地人的实惠美味。
“终——于结束了。”莫芝妆还没来得及卸,刚走进化妆间便径直冲向空无一人的沙发。
她放下手中的捧花,一束巨大的满天星,加以百合玫瑰点缀。
能在舞台上收到陌生人的花束,不失为演员拥有的小小特权。
“结束了结束了,”梁子恒选择边卸妆边交谈,似乎有更重要的事催着他快点完成任务,因此他手上动作飞快,“现在才几点,下午六点吗,再不快点赶不上吃饭了。”
“我记得洛明城订的不是限时包间,”同样是卸妆,诺凌的动作不疾不徐,“收拾完再去,没人和我们抢位置。”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梁子恒妆已经卸一半了。
“听说这回有龙虾炒饭,还有清蒸蛤蜊,这放在平时可都是几十块钱一份啊,吃大餐都不积极,这还怎么行?”
“真有这么高档?”
“菜单上写着的,五百块套餐里有龙虾...”
“你居然还去查了菜单。”
“这是必然的。”抽出一张洗脸巾,梁子恒从座位上跳起,几分钟后他又出现在化妆间门前,而且是以原本的样貌出现的。
就连衣服也换成了常服,戏里戏外分得很开。
“呀,这么快就换好了?”莫芝问。
“你们也快点吧,我就先走了!”
梁子恒挥挥手,消失在二人视野中。
房间里只剩下诺凌和莫芝,两个人。
而大雨,还在下。
“这个月也就...结束了。”
结束有时意味着新的开始。
但诺凌暂时不想谈论其轮回的意义。结束就是结束,是一个阶段的终末。月末,是某段特定时间的尽头。
“有时候也会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眨眼间,就到夏天了。”
莫芝卸掉脸上的脂粉,简单涂了层保湿,又靠回沙发上。
“春夏又秋冬,一年四季来回转,我还感觉夏天没过够呢,八月份居然已经...结束了?”
“真是令人感慨。”
“在看什么?”
视线移向窗台,莫芝发现诺凌背对着她正看着窗外。
“八月的最后一场雨。”
“可是今天才二十七号。”
“我觉得可能是最后一场,”诺凌微微笑道,“夏天的雨很会惹人遐思。”
他看这雨看得入神。
“然后你就被带入各种奇怪的幻想,接着说些只有你能理解的话。”
“雨是上天的礼物,是生命的庆祝...嗯,那我们也走?”
莫芝伸手点点诺凌的肩膀,对方似乎被这轻微的触动惊到了神,竟猛地抽了下身子。
"...吓到我了。”诺凌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
“这次又在想什么?”莫芝问。
“在想关于夏天的事情。”
"猜不透,败给你了,原来你还在想。"
“我们也走,再不走导演就要催了。”
“再留一会儿吧,我说我自己。”诺凌说。
“用不了多久,我就和你们汇合。”
莫芝走后的房间更空荡了。
某人的眼睛扫过化妆桌,越过沙发,定格在堆满戏服的衣帽间。
架子上的民国长衫,被谁的手抚摸了几个来回。
“洛明城,试镜的事你确定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那是发生在好几年前的事。
失意的青年接通了熟人的电话,得到了意外的消息。
“新剧团需要人,”洛明城拿着电话,“陷入困境的不止你一个,你的学长并没有混得风生水起。”
“活得破烂的我招聘活得破烂的你,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很合适。”
“可是这不也是走关系...”
“诺凌。”洛明城深深吸气。
“面试的机会是你争取来的。”
“我们虽然认识得久,你的能力我却没什么底数。如果不符合我的标准,那很抱歉,即使是我也救不了你。”
“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所以按要求日期来吧,我需要看看你的实力,或许你也想回家看看,就这样,不要失约。”
电话挂断。
数天后,四季镇,星葵剧院。
洛明城说得对,不管怎样,这都是一次机会。
重回舞台的机会,是不用打工,不用迂回曲折进行心理安慰的机会。
新装修的剧院还再散油漆味,站在大门下,抬头是飞扬的尘土与微虫。
重回故地,诺凌内心却没有一点紧张。相反,彼时的他心态坦然。
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次面试一定能中,而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打算。
“新剧院,还在装修,其实已经装了好几年了。”洛明城迎上前,将诺凌带入演出大厅。
“剧场是我上大三那年开始建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竣工了,待会儿面试结束我带你转转。”
新装修的剧场,照明设施尚未配备齐全。
通往演出大厅的走廊仅有几盏灯在天花板高悬,越是走近,越是像在晴朗的夜空观星。
大门打开了,光芒最耀眼的地方是眼前那巨大的舞台。
普通舞台的规模,普通的灯光,但不知为何,在诺凌眼中,这舞台就是很大。
大到没有边际,大到头晕目眩,光是站在上面,头晕目眩的混沌感便会从脚底蔓延到头发丝,一股脑地涌上来。
诺凌的步伐摇晃了,余光瞥见学长走到观众席的位置,那里有盏微弱的灯。
他摇晃着步伐走到舞台台阶前,摇晃的步伐在抵达舞台后变得稳定坚挺,上台走到舞台正中央,璀璨的光芒中他再一次见到观众席上的洛明城。
面前的人好陌生,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
黑暗中,那个人说——
“开始吧。”
来试镜的诺凌没有穿戏服。
但他清楚自己要演的角色。
周萍。
那是他高中那年,艺术节的舞台上,首次饰演的角色。
既然现在他站在舞台上,他还是那个热爱艺术的他。
他要展现最完满的自己。
此时此刻的感受,该用哪个词语来形容呢?
是现实与梦想重合的欣喜若狂,还是失而复得的感动与追悔?
诺凌搞不明白,但总感觉,在舞台上的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开心。
空缺的部分得到了填满,温暖的光芒驱散了心里的阴霾。
这份心情,来自五年前初次登台的四月份,来自于初中时对着同桌诉说未来的憧憬。悠长的情绪跑啊,跑啊,跑到时间的尽头,故事的起点,跑回了那个——
寒冷的冬夜。
“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至少梦里还能追随。”
车载音响播放着古早的歌。
融进夜色的歌声,甜蜜,温暖,渺茫。
梦中有妈妈的声音。
“不尝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的?”
“你看,这不是演得不错吗。”
耳畔响起鼓掌声。
一节一节,一下一下,钟摆般敲击着年轻人的心房。
而那认可的声音来自洛明城,鼓掌是对他的再度肯定。
来到这里之前,诺凌心中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
但掌声给了他答案。
他成功了。
“是...是吗?”
距离泪水夺眶而出,还有五秒。
“我真的...被录取了?”
四。
“邀请你是对的,我果然没有看走眼。”
三。
膝盖不自主弯曲,双手覆上脸面。
零。
舞台上传来轻轻的啜泣声。
压抑数日的情感于短暂的一瞬爆发。
做到了,做到了,终于成功了。
儿时的幼稚,长大的固执,如今的后悔与偏执,不重要了,全部不重要了。
“怎么还哭起来了,现在不该哈哈大笑,庆祝试镜成功吗?”
“我...我....谢谢,谢谢...”
"谢谢你..."诺凌满脸泪光。
“该谢的是你自己,在外打拼这么久还没把基本功忘光。”
“这舞台还没扫,脏的很,跪在地上不干净。”洛明城扶起跪在舞台上痛哭不止的诺凌。
望向舞台尽头的那一刻,诺凌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星光。
这般场景如今又浮现在诺凌眼前,浮现在八月末的演出上。
真美丽,真耀眼啊。只要还站在舞台上,这灯光就永远为他而亮,永远不会熄灭。
八月份的终末,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诺凌注意到了,那件与高中时期相似,却又略有不同的戏服。
这身衣服是他们演民国剧用的,剧本不是人尽皆知的雷雨,却出自剧团编剧的手笔。
又开始念旧了。诺凌心想。
沉湎于过去,只会触动些深藏于心中的回忆。
“喂!快下楼啦!”
梁子恒居然跑上楼。
“...?”
"不是,你怎么回来了?"诺凌的眉头拧成麻花。
“今天我们有一场很棒的聚会,猜猜看谁还没下来?”
"YOU!温言都下来了,最后清点人数发现少的是你!"
“好了好了,不耽误你吃龙虾炒饭。”
一到放假就想着吃,真不愧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最后一人离去,囤积众多演员的化妆间终于返还了往日的空旷与寂寥。
唯有潮湿夏风吹拂下,挂在衣架上的长衫,正迎着风轻轻飘荡。
——来吧,这也许是最后一天了。
晚饭时,丢下吃了一半的凉拌菜,女孩径直冲向楼上的卧室,砰地一声撞上了门,接着奔向以她的年龄显得有些奢侈的大型衣柜,用力拉开。
柜门内嵌着的穿衣镜里映出自己的影子。
无论是蜜糖色的柔软卷发,还是有着长长睫毛,如同夏日晴空一般清澈的蓝眼睛,抑或是柔弱纤细,但不乏年轻魅力的身体,凭借着这副外表总是受人喜爱并得到夸奖的家伙,现在脸色发青,眼里布满血丝,双手颤抖,以胃疼一般的姿势微微弓着背站着。入秋的天气逐渐转凉,早晚的空气也不再弥漫暑热,但还远远不到穿着高领毛衫的时节,而镜子里的女孩宁可满脸汗水,让平时引以为傲的额发十分不体面地贴在脑门上,也要把脖颈严严实实遮挡起来。
仿佛要抑制疯狂的心跳,镜中的手紧紧抓着胸口,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似乎看到了镜中那张脸变得苍白浮肿,碧绿的瞳仁成了死灰色,眼角的污血凝结成一块一块,让无数傻小子向往过,明艳润泽的双唇现在变得干枯皲裂,嘴角泛着白沫,而白皙的脖颈开始泛起红斑,红斑像滚水里的水泡一样逐渐肿胀、溃烂,流出鲜血和脓……
深吸一口气,女孩猛地拉开领口。
——什么也没有。
光滑的皮肤只是因为太热而稍微泛红,脖颈上出了点汗,仅此而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
她一跃而起,仰面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
屋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床在房间一角,旁边摆着吊输液瓶的钢架。床边有带一个小抽屉的床头柜,抽屉里是半截铅笔和一本便签,上面还潦草地画着九宫格,大概是上一位病人无聊时留下的。
床铺对面的墙壁上有台很小的闭路电视,这就是隔离病房的全部设备。
背靠走廊一侧的房间没有窗,屋里非常阴暗,白天也要开灯,日光灯嗡嗡作响,并排的灯管有两个暗着,那是用来消毒的紫外线灯。
——假如变成一具尸体被搬离这个地方,它们就会打开吧。
莉亚抬起头,死死盯着那两个灰蓝色的灯管。
——这鬼地方太像监狱了。
她想起上次酒后骑摩托在街上狂飙,被关在警察局过夜的经历,那个狭小、肮脏、墙壁上贴着满是黄色污渍的软垫的房间,和清洁的病房并没有共通之处,但对莉亚来说它们都是一样的,四周的墙壁不断向她挤压过来,压得她无法呼吸,周围的空气粘稠腥臭,她觉得自己在某只巨兽的肠胃里,一点一点被消化掉。
她涕泪横流地大哭大叫,使劲摇晃门把手,用力踢墙壁,用生平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但这只换来值班警察的嘲笑。不知天高地厚的不良少女变成这副惨样,大概让警察们颇为得意。
第二天,莉亚被放出来的时候,一副大受打击的憔悴模样,丧家犬一般被扔到大街上。她不想就这么回去,当然也不想去学校,于是在街头露宿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被巡警强制送回家里。
“A市爆发流行疾病已数月有余,研究人员尚未找到这种传染性极强的病症因何而起,市长承诺组织全部医疗资源投入疾病的预防和控制工作,并已向国家中心医疗研究机构请求支援。目前可以了解到的只有以下事实……”
“该病症最初出现在十八周岁以下的青少年身上,对儿童和婴儿感染力尤其强烈,疾病潜伏期症状类似普通流行性感冒,患者出现低烧、轻微头痛和咳嗽,同时颈部产生疱疹及炎症,五至七天后症状加重,患者开始呕吐、腹泻,严重者伴有肺水肿、喉头水肿,颈部皮肤局部溃疡,继而造成肌肉组织坏死……”
闭路电视里传来毫无感情起伏的语音,混杂在莉亚脑海中嗡嗡作响,打断了她的回忆。
——这次,他们终于满意了。
比起进监狱,死亡来得更直接,更方便,尤其是这种可以称得上意外事故的理由,简直不啻于给予他们的“福音”——那两个人恐怕正欣喜地认为,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吧——假如信奉天主教的父母会祈祷自己的女儿在某次交通事故中折断脖子、被水淹死、死于斗殴或者什么其他缘由的话。
——然后维奥拉那个混蛋会一边掉眼泪,一边在心里狂笑不止。
想到“天使”一般的孪生姐姐,莉亚抱着头蹲在地上,整个房间的气氛变得更加难捱。莉亚想大叫,撕她的头发,朝那张满是悲悯的脸狠狠揍上几拳——她不是没这么做过,但那最后也只能让自己徒增恶评,让更多人称赞维奥拉宽容隐忍的高尚情怀罢了。
两人的战斗似乎从母腹中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争夺奶水,争夺食物,争夺玩具,争夺新衣服,争夺长辈和朋友的好感——说是战斗并不贴切,因为从决定性的一击开始,一切便都以维奥拉单方面的胜利而告终了。
儿时的莉亚比较活泼好动,而维奥拉体型纤瘦,经常生病,但她似乎从小就懂得当人一面背后一面,会把打破东西、弄脏地毯、遛狗时因为和朋友聊天太兴奋让狗跑丢的责任都推到莉亚身上,再以十分同情的模样帮莉亚请求原谅。就这样,莉亚逐渐变成了满口谎言的坏孩子,而维奥拉则成了善良娴静的小淑女。
两人九岁生日的时候,父母为两人举办生日派对,维奥拉请莉亚去地下仓库帮她拿聚会上要演奏的儿童小提琴——莉亚本来十分厌恶这个理由,但禁不住维奥拉的一再恳求,还是沿着狭窄的梯子,走进那个空气稀薄、阴暗潮湿的地方。
然后维奥拉锁上了门。
从那时起,莉亚患上了幽闭恐惧症,但无论怎么解释,没有任何人肯相信这是一脸无辜的维奥拉做的,而“呆在封闭空间很恐怖,感到呼吸不畅,身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被彻底当成莉亚偷懒不想上学的借口。
之后,莉亚成了家里不受欢迎的一员。她也自暴自弃地多次离家出走、到处游荡、不断逃学——这反而让她觉得比关在房间和人群中间好受许多。而维奥拉却倍受宠爱地长大,继续扮演着好女儿和优秀学生的角色。
命运就是如此讽刺,现在维奥拉呆在温暖舒适的家里接受保护,而自己被关在隔离室等死。
休息时间到了。电视信号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只剩跳动的光点,同时播放着无意义的噪音。莉亚心烦意乱地关掉电视,屋里只剩一片寂静。
一瞬间,莉亚觉得非常孤单,非常沮丧,恐惧侵入了她的心,铁皮盒子一样的房间和紧闭的大门散发着恶意,她徒劳地睁大眼睛,不停变换着视线方向,试图搜索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就像呆在地窖里的时候一样,有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正悄悄藏着,等她放松警惕的时候,从背后伸手扼住她的喉咙,把她拽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莉亚感到筋疲力尽,手臂和膝关节隐隐作痛,她紧靠着房间的一角蹲下,蜷起身体,轻轻抽泣起来。
……
维奥拉把身体沉在软绵绵的床垫里,百无聊赖地捻着书页,接着把书丢在地板上。
床头和地板都散落着这样的书本杂志,看得出主人没有耐心仔细看其中任何一本。维奥拉不停变换着姿势,毫不在意地搞乱发型,扯开领口,压皱精心熨烫的裙子,但怎么都不觉得舒适。
突然,她坐起来,踢开地上的一个小书堆,从里面抽出一个薄薄的硬皮本。接着嘴角露出冷笑。
——本子的主人,如今大概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太平间里了。
戴着眼镜、身材发胖、说话结结巴巴,而且总是在流汗的家伙,当然不会是交换日记的朋友,这不过是维奥拉在匆忙收拾置物柜时,不小心碰到了相邻没上锁的柜子,里面拥塞的书本全掉在地上,其中有一本被她当作自己的带了回来。
成绩和运动都不在行的芮塔,唯独作文课能得到很高的分数,她不怎么和人说话,空闲时间总是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就是维奥拉手里的笔记本。
同一个楼层的低年级有人呈现感染症状之后,包括自己班级在内的六个班级,共二百多名学生都被隔离在了学校。维奥拉庆幸自己反应机敏,在流言四起时果断请假回了家,平时颇得老师喜欢的她这一行为并没有受到什么阻拦,社区医院也没来找麻烦,只是行动受到了限制,吃饭睡觉几乎都在自己二楼的房间,对于外界的消息只能通过电视和报纸,以及父母隔着门的聊天才能知道。
——这和隔离没什么两样。都是因为这该死的……
“死神之扼”,芮塔给这该死的病起了个蠢名字,到了这种时候,还想渲染什么悲壮气氛?
信手翻着深红色硬皮封面的笔记本,维奥拉审视着里面大段文字和奇妙复杂的图画。里面是芮塔天马行空的各种想象,还有从图书馆摘抄的笔记。维奥拉对此颇为不屑,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交不到朋友的人才会沉浸在这种东西里吧。
但不久,其中的一段文字吸引了她的注意,维奥拉甚至在那杂乱无章的字迹上做了标记:
”病原体主要通过人体携带及接触传染,这与S国史上的流行病爆发非常相似,在医疗技术落后的时代,这种疾病的致死率是百分之九十,但由于交通不便和环境闭塞,疾病并没有大范围传播,而是无声无息地将S国变成一座空城。研究者们发现,S国的灾难中,产生了一部分病原携带者,他们自身不会发病,但会不断排出病原体造成传染,把灾难带到周围的人群里面。“
最后一次看到芮塔的时候,她的脸变得青紫,脖子上好像盘着一条蛇,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周围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竟然冲上去帮她,而自己装作去拨急救电话,及时躲开了。维奥拉从报纸上看到过,疾病晚期的水肿会让人窒息,即使那个时候没有丧命,颈部的溃烂也会让头颅整个掉下来。与其叫死神之扼,不如叫死神的断头台才对。
维奥拉合上眼睛,在脑海里勾勒出在学校关禁闭的各位的模样。
——那个装腔作势的凯瑟琳,摆出一副家境良好的大小姐样子,假如被隔离,大概半夜的咳嗽声都不愿意让人听见,要悄悄从寝室溜到洗手间去……如果她不幸感染,也会把胃里的东西吐个干净,干呕着黏糊糊的唾液,脏兮兮地死掉吧。
——红头发的啦啦队长露西亚,总喜欢找自己的碴,受男生欢迎就那么重要吗?假如被隔离,她搞不好会因为终于比自己占得先机而高兴一阵……这家伙就是这么蠢,然后,她那张脸会变成芮塔那样,那样所有人对她的看法就会归于一致了……
——对了,菲利普以及他的跟班们,无时无刻不在夸夸其谈大放厥词,对一切都持批评态度。到了拿出真家伙的时候了……他们恐怕连任何一个没读过书的流浪汉都比不上吧……会告诉大家不要在学校等死,还是老实等待医疗机构的检查和治疗呢?
——班主任,长着斗牛犬一般面孔的凶悍肥婆,现在会吓成什么样子……至少打起精神来,像平时一样呵斥他们吧,让所有人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里,千万别跑到大街上来。
——还有,那个一直空着的座位。
——扫把星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维奥拉一直坚信,是自己的妹妹莉亚,把本该属于自己的健康和运气带走的。莉亚在阳光下自由奔跑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关在阁楼上望着野草刚冒出头的山坡,莉亚和邻居孩子一起打闹的时候,她却不得不坐在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莉亚的无知会被当成可爱,粗鲁会被当成活泼,无所顾忌会被当成大胆无畏,而自己一度想要讨好妹妹,却被莉亚彻底无视。
妹妹似乎根本忘了她的存在,对于这个总是呆在房间里的姐姐,有时候根本连招呼都不会打。
维奥拉清楚地听到她和朋友的对话,“像洋娃娃一样的女孩站在窗边?我才不会那么打扮,你们看错啦!”
从那时开始,维奥拉对莉亚的唯一一点期待被打得粉碎,她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憎恨这个挨着她出生的孩子。
——假如没有莉亚该多好,假如她不存在该多好,假如她从没出生……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
“唯一带来希望的是,这种疾病来的快去得也快,如果在爆发之后的两个星期内被严格隔离,确认自己没有感染症状,那么患病的可能性就大大降低,甚至可以说进入了安全区——当然,也有成为免疫病原携带者的可能。”
“一个奇异的事实:未经证实,但很有趣!”
“S国的N省是一个容易产生双胞胎的地方,不知是因为这里的名声吸引他们来这定居,还是水土中有什么特殊因素造成了婴儿非常容易成对出生,这里的同卵双胞胎占人口比例三成以上,而单卵双胞胎也超过百分之十五。这次疫情登记在案的患者中,几乎包括了所有N省的双胞胎,他们之中,无一例外地都有一人因病死亡,而另一个成为免疫病原携带者。而这两种情况通常先后发生。”
“在相同的成长环境下,双胞胎的身体素质本来很相似,按常理推论,应该更容易得到相同的结果,变成这样究竟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内在的原因,还没有人得出具有说服力的答案。”
“题材,题材,题材!”
芮塔在援引的书目名称旁边标了三个大字。
维奥拉不知道其他双胞胎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也许他们或她们是相依为命,彼此不可缺少的灵魂伴侣,也可能个性截然不同,过着不一样的生活,但读完这一段后,她只感到热血上涌,感到莫名兴奋。她也想象过自己的死状,想象自己以丑陋可怖的样子倒地身亡,但丝毫感觉不到痛苦,也感觉不到恐惧。只靠这种不知是不是想象的流言,就让她心里的什么东西熊熊燃烧起来。
——我会活下去,活下去的一定会是我。只要再坚持几天,一切都会变好,然后我会生活在正常、安静、美好、闪着光芒的世界里。
窗外传来隐隐雷声,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维奥拉有种感觉,莉亚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她走到窗边,像无数次做过的一样,拉开了窗帘。潮湿的空气卷着尘土和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维奥拉甚至开始有点同情那个不知身处何方,总之处境一定比自己恶劣得多的妹妹。
玻璃窗后的黑暗中,模糊地映出了她微笑的面影。
……
凌晨,夜班护士听见了楼道尽头传来的剧烈呛咳声,和几乎变成尖啸的拼命吸气声,但那声音非常短暂,她奔过去,看到浑身脏污的少女蜷缩在角落里,双眼几乎要瞪出眼眶,双手紧紧抓住床沿,已经变得毫无声息。
……
“喂,爸,有时间能不能帮我问问,学校什么时候复课呢?”
女孩穿着软绵绵的睡衣打开卧室的门,父母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决定她可以在家里自由走动。
“对不起,最初我们也是很害怕的,因为听说病原体有变异的可能性,还有成年人也开始感染了……真的,对不起啊,曾经有那种想法,真令人羞耻。”
前几天,妈妈含泪拥抱了她,女孩立刻觉得要哭出来了,她拼命忍住才没让眼眶里的泪珠滚落下来。
——也许哭一哭更好吧,那样更像自己。
对于很可能已经死亡的自己的“半身”,她也一度稍稍感到惋惜,但看到父母对自己的笑脸,那一丝愧疚感也烟消云散了。
父亲会坐在桌旁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啜饮咖啡,母亲在炉灶旁烤面包,切水果,这种平常的家庭景象,是不知道多久没有看到过的。
“爸?……妈?”
——不在吗?
女孩揉揉手腕,那上面有一块淤青,周围还有点擦伤。
——难道还没起床?
“到上班时间了!今天是五月七日没错吧?”
女孩俯身从楼梯上往下看,房间里没有动静,电视还开着。
啪咔一下,女孩踩到了什么东西。
——哎呀,真是不小心。
女孩快速蹲下,十分敏捷地把它捏在手里。
——待会儿还是把它扔掉好了。
那是半截随处可见的,尖端已经磨钝的木杆铅笔。
“据医疗中心的最新消息,目前已经出现了一批免疫病原体携带者,研究人员正在加快疫苗的研制过程,而抗体很可能就在这类人群的血液中,在此呼吁知悉此类患者的朋友立刻通知新闻机构……”
“爸,你听到没有?没准我应该去献个血。”
女孩笑着走下楼梯,接着呆住了。
父亲倒在餐桌上,咖啡洒得满桌都是,把报纸都浸湿了。
而母亲扭曲着身体躺在地板上,似乎试图抓住掉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的餐盘。
两人脖颈上布满可怖的伤痕。
门铃响起来,有人在外面拼命敲打,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大,甚至盖过了莉亚的尖叫。
暑假要到了,书店扩充到二楼的行程也差不多了,只要把书都摆上就能够开放了。
把发圈拆掉,重新将蓝发绑在颈旁,马尾垂至了腰际。知濑现在烦恼的是人手问题。
现在是某天书店打烊后的晚上,他和圻越吃过饭后再二楼摆要卖的书。
「唔……圻越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手?」站在梯子上,知濑一边接过一旁的黑发青年――圻越递来的书摆到最高层,一边思考着。
「早晚班各两个,一个坐柜台另一个排书打杂,就像我们现在这样。应该就够了。」
「那就四个人啰,我过会兒去写字报贴门上~」
解决了一桩事,知濑雀跃的说,突然脚下的梯子晃了一下,圻越眼明手快的稳住。
「小心点。」
「啊,谢谢……」
「你先去写字报吧,剩下我来。」
「欸?没关系啦,我晚上再写就好。」
「不要经常晚睡。」圻越摸摸知濑的头,「去吧,这边交给我。」
「嗯……」因为对方的举动,知濑面颊微红。他应了一声,下了梯子到一楼休息室去写字报。
进到休息室,他从杂物柜里拿了张A3大小的纸摊在桌上,右手拿着一枝奇异笔,犹豫着如何下笔。
「唔……最上面写个『招募店员』,然后……早班的时间、晚班的时间。」
「呃……要留手机号吗?还是写入内详谈?可是开店时我手机放在休息室里啊……」
「还是留店内的电话?可是电话在柜台耶,讲太久又不好。」
边写边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知濑决定写上手机号和入内详谈。
「有人打手机的话就晚上再回播吧……好,搞定!」写完看了下手表,已经快九点了。他回到二楼,圻越还在摆书。
「圻越――」圻越听到叫唤,停下手的中动作,转过头看着知濑。「已经快九点了,今天先到这里,你赶快回家吧。」
「嗯。」圻越将手中最后的几本书摆上后,走到知濑面前:「剩下几柜而已,明天再整理,别太晚睡了。」
「好,辛苦了。」
「不会,明天见。」
「明天见。」
圻越走后,知濑将梯子收起来,把一叠叠摆在地上的书整齐的在书柜旁排成一列。
「唔,今天弄到这麽晚,就不打扫好了,洗完澡看本书然后睡觉吧!」想好了等会要做的事后,知濑关上二楼的灯,回到三楼的卧室。
※※※
隔天早上,知濑七点起床。盐洗后稍微打扫了下一楼店面和休息室,然后将昨晚写的大字报贴在门旁的玻璃上,贴完就看到其越骑着脚踏车来了。
「濑,早。」
「早安啊。」
圻越将脚踏车停在店前面的停放区后,拿了两袋早餐,递给知濑一袋:「呐,早餐,进去吃吧。」
「太好了,好饿。」一见到吃的,肚子马上就饿了起来。
「早上又打扫了?」
「嗯,因为昨晚没打扫。」
「那快去吃吧。」
「嗯。」
吃过早餐,八点开张。平日的早上书店没什麽客人。知濑利用时间清点了店里文具区的文具,记录销售量,顺便看看有没有要补货的。
记录完将补货单交给圻越去订货,然后坐回柜台把刚刚记录的资料输进电脑里。
一连串的事情做完,不知不觉到了中午。
「濑,我去买午餐,你要吃什麽?」
「随便一种便当吧。」
「嗯。」
「路上小心。」
输完了资料,知濑揉了揉眼睛,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铃铃――」不到五分钟,门上的风铃就发出了清脆的声音示意着客人的光临。
知濑赶紧坐正。看向门口,是一个黑发及肩的――虽然是看起来有点像女孩子,但应该是少年,两侧过长的刘海用夹子夹着,感觉像是初中生。
不过初中生这时候还没放暑假吧?都还没七月呢。还是初中毕业?因为毕业会提早放假。
少年朝他走了过来开口问道:「请问,店长在吗?我想要应徴店员。」
声线中性,音调偏高,应该是男孩子没错。
「啊啊,我就是哦。要应徵是吧,请跟我到……」
对了,圻越不在店里,到休息室的话店就没人顾了。于是他改口:「就在这里好了。那个,履历表有吗?」
「有的。」少年从斜背包里拿出了履历表递给知濑。
他仔细的浏览――西门晏,性别男。
嗯,果然是男孩子啊。
接下来,年龄十八。学历,高中毕业。
嗯……?
咦-!?高中毕业吗!?比看起来的还要大啊!一定跟我一样常被误认年龄。
搞不好还常被误会性别呢,跟我好像啊……
同样身为娃娃脸、身高不高,甚至留着长发的知濑顿时感到西门晏和他同病相怜。
「嗯……你要应徵长期的还是暑期打工?」
「长期的。」
「没问题,你要早班还是晚班?」
「唔……」西门晏偏头思考了下:「晚班。」
「好,什麽时后方便开始?」
「欸……那个,可以七月开始吗?」
「可以哦。」知濑微笑着把履历表还给他:「有什麽问题要问吗?」
「没有,谢谢店长,我先走了。」
「不会,七月见。」
西门晏微微鞠了躬,然后离开了。
真是有礼貌呢。
知濑靠回椅背上闭目养神,等待着他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