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一栋普通民居楼的大院里,遮天蔽日的苍翠打伞贪婪地吞下初夏夺目的阳光。
从天空降落,来自数万年前恒星的金色关怀,不偏不倚落在巨大叶片的正中央。光芒的重量压得叶片低垂摇晃,微风掠过底部,透明纤细的双手轻轻地将它托起,交替着指头接连滚动,从此,大叶子的起伏有了节奏,耀眼的光芒在叶片上,上下,上下,一拍接着一拍。叶子在风的吹拂下跳动,庭院里沿着叶片边缘跳舞的光斑也是。
几个孩子,胸口印淡色碎花纹的,下身统一的长到膝盖的清凉短裤。居民楼前有公园,不足百平的地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娱乐设施。压腿的拉伸器,紫色柱身中间插着四个乃至更多细杠的多杠,还有风靡儿童群体的大秋千。秋千的椅子是大铁椅,几根弯成弧线的粗铁棍经过简单的拼合构成了靠背,孩子们随心所欲地靠上去,有恃无恐地游玩着,危险不是他们这个年纪该承担的。走太空步的装置紧挨着铁秋千,这一带每逢周末最是充满欢声笑语。
环绕其周的矮灌木将小公园围成了一个巨大的优弧。圆顿的弧底与镇内交通最繁忙的小道相交,而灌木成为焦急在路上奔波于生机的人在糟心路途上欣赏的唯一风景。坐在自行车靠垫上,撑下右腿,扶着把手,靠在路边,嘴里啧啧地抿着泡泡,就这么闲适地望呀望,大可盯着灌木上的爬虫看个半晌,看得无聊了便抬头看儿童。青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那小孩子便是早上六七点的,金黄灿烂稚嫩,就是起的时间不符合成人的期许。小学生每天起得太晚,忙着上班的大人,还要抽出空来应付他们的时间,一想到工作日早晨鸡飞狗跳的场景,当家长的未免焦头烂额。每当家里的祖宗打翻了瓢盆碗筷,上蹿下跳穿梭于大小房间乱喊乱叫的时候,焦急不已的大人们终于舍得在孩子面前放下他们的体面与尊严,或是退而求其次向孩子下跪求情,又或者把愤怒值拉到顶,摆出怒不可遏的架势,揪着他们的领子,拎鸡仔似的拖到客厅,在泪眼朦胧的孩子面前手指着他们的鼻子,进而大声呵斥,我怎么有你这不听话的孩子!
换言之,小孩啊小孩,你就不能安静些,让当爸妈的省心些,再考个第一名回来,这样爸妈非但不会打你,还会奖励你最喜欢吃的小蛋糕。多好,两全其美,只需一方,还是什么都不懂的一方做出妥协与牺牲。
这时候追悔莫及的大人们开始对着孩子输出负面情绪了,最为严重的是攀比心理,成天挂在他们口头的,是困扰了一代又一代小孩的传世经典——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的孩子,活在大人口中,近乎神奇的完美存在。这类人像是结合了童话书里主角所有美好品格,运用聪明才智跑出老巫婆的糖果屋后,劈开书页越过第四面墙跑出来的一号人物。聪明伶俐,懂事听话,最重要的是,这些人不但会弹钢琴,学习成绩还好。天赋异禀的小朋友们还有机会被大人们领着去神秘兮兮的辅导班,顶着锅盖学习特异功能。总之他们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听话乖巧不吵闹,是行走的瓷娃娃。
“你就不能学着点你们班上那个叫...”
星期四的下午,一位普通的妈妈,正在客厅训斥她五年级的小孩。
这个小孩,特别不懂事不听话,家里的营养疑似没做好,今天被老师逮到偷吃讲台上的粉笔。老师三番五次地劝说家长去医院检查,妈妈也照着做了,结果查出来,根本不是异食癖。
震惊之余妈妈格外生气,没病为什么要装病,害得她白担心这么久。
小孩扣着手指,嘴巴缩成小梅干,黑眼珠子往上抬,转眼间视野里全是妈妈。
妈妈的手指抵在她的下唇,阳光照在她黑白交织的薄针织衫上,她想啊想,在脑海记忆储存室里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他的名字。
“何...何墨!”
"对,何墨,你学学人家,虽然人成绩不算顶尖,但你仍旧和他不是一个档次的。你看看你,考进过前十五吗?"
“可是,妈,”听到这个名字,小孩扭着脸,他不情愿,“人家考得好管我什么事。”
“他要是不考前十五,把成绩让给我,我不就考上去了吗?”
“妈妈我简直是天才。”
"你还是没认清现在的处境,仔啊,对自己的定位要清晰。"
“听说他的父母离婚了,而且离了好几年,班里好多人因为这个,就不找他玩,所以他成绩才好的!”
“你羡慕他听话懂事成绩好,你...你和爸爸,大不了也离!呜呜,从此我也成了世界上没人疼没人爱的小孩,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这下你们高兴了吧!”
一句话把正在气头上的妈妈逗得哭笑不得。妈妈噗嗤笑出声来,捂着嘴,身体前仰后合,心想这傻孩子,童言无忌,怎会说出这样的傻话。
“瞎说什么呢,你知道离婚是什么意思吗?”
没想到孩子认真的态度却将她飘飘然的情绪拉回了地面。
“就是你们俩不在一起了。”
“然后我就要夹在你们中间,被你们问,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那假如我们真的离婚了,你是...”
她看到了孩子幽怨而愤恨的眼。
无忌的究竟是童言,还是人心。
“妈妈错了。”她向前走去,右腿的膝盖碰到地上,瓷砖渗出丝丝的凉。
她一把搂过孩子,抚着他的脑袋,一遍一遍柔声道:“妈妈不该向你开玩笑,但你也不能开别人家小朋友的玩笑。”
“这样不好,知道吗?”
“那妈妈下次我不考前十五你还会骂我吗?”
额头上消失的红色十字以傲人的姿态再度出现。妈妈握紧拳头,微笑的双眼藏不住喷薄而出的杀气。
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懂事。
下午五点,小镇居民准备晚饭的时间。
沙沙作响的自来水声,为客厅里开着的小电视机做白色底噪。
足以撑起三人生活的起居室,在本应全家团聚,看着电视吃瓜子,闲聊琐事与八卦的温馨时刻,却如死了人般空旷。夏天到了,家里的沙发换上了嫩绿色的罩子,靠背上绣着淡黄色的小花,那是屋子里女主人喜欢的款式。旁人邻居到串门做客时,便会做到沙发上,回头注意到这一抹亮色,拍手鼓掌欣赏她独到的品味。春夏之际,万物复苏,争相竞发,代表生命的绿意恰好与这绚烂的季节相配。代表生命的颜色出现在了无生气的家里,在这房子里目前唯一的活人眼中只觉得讽刺。
水柱冲刷着他的手,忙里忙外的双手搓洗着今天晚饭的食材,几颗番茄,一颗青椒,一块放到碗里正冲着血水的瘦肉,还有几根芹菜。全是在菜市场买的。忙活完食材,锅子里的米汤快要开锅了,嗅着米饭的香味他赶忙走到灶台前,拧下燃气灶,蓝色的火在他眼前熄灭。对此,他并没有什么感觉。
切菜。番茄切丁,鸡蛋打散;瘦肉切成薄片,青椒切丝,芹菜切断。电饭煲的倒计时走到二十分钟,稍微歇会儿再做晚餐对他来说绰绰有余。他呼出一口气,倚在厨房的推拉门上,享受着难得的闲暇。电视里放的是纪录片,几寸的显示屏里正上演着大浪逐人的戏码,配以醒目的红色文字——大海,自然界的奇迹。
“观众朋友们,我是前线记者小梅,现在我们所处的呢,正是XX市XX区附近的海岸...”
“小梅站在岸边,她对大海充满了憧憬...”
“翻滚的巨浪掀起银白色的水珠,澄澈通透的质感,好似一块块精雕细琢的水晶...”
现在是广告时间。
是时候回厨房做晚饭了。
紧接着起锅炒菜的声音响起,带着水珠的蔬菜在接触到油脂的瞬间,油星子哔哔啵啵地炸开,跳出锅的边缘溅到围裙上。手握着炒菜铲,牵动小臂,他熟练地翻拌这锅里一簇交错的红棕与翠绿,直到锅子里散发出饭菜的香气,电饭煲也恰好跳到生饭煮熟的时刻,盛菜出锅,一气呵成,一切维持着按部就班的完美。
电视里,纪录片还在放。讲述自然人文奇观的影片,何墨本就对此钟爱有加,他的书架上摆满了介绍国内外文化的书籍,近些日子又被他来来回回翻了个遍。他想着,书架上的这些,等他彻底看腻还需要好几个月,书籍是值得反复拜访的朋友,一位底蕴内涵丰富的友人,不论身处何时,以何种姿态相见,摊开怀抱的书本们总会对他坦诚相待。晚饭...他盛出来了一半,留下一半给还没到家的妈妈,而他一个人吃不下两盘菜,番茄炒蛋是留给在外辛苦工作的妈妈的,她喜欢吃。
精彩的电视节目时光总是过于短暂,纪录片也不例外,下周同一时间,前线记者小梅和油腔滑调解说员和电视机前的观众相约下次再会。节目最后制作人员名单缓缓拉出,隐藏在屏幕背后看不见的工作者徐徐入场。放下碗筷,咽下最后那口没什么滋味的饭菜,何墨坐在餐桌前,报幕表飞速升起的模样让他想到学校里每周的升起,随着风飘摇着升到青空了。繁华纷呈的电子世界终是迷人眼的乱花,他的时代,赛博一词尚未流行开来,那些花朵,被他形容为虚拟的电子泡沫,睡一觉,等天亮起,美好的记忆,随着整晚的瞌睡,融化在朝阳里,彻底地,消失殆尽。
他有半年多没尝过酸甜的滋味了。自从几个月前,过生日那天,妈妈买了份他并不爱吃的蛋糕,强行逼自己吃下后他跑到垃圾桶,忍着胃里的抽搐吐掉已经吃下的半份,用黑袋子装着剩下的半块,将它们残忍地丢掉垃圾桶的时候,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要委屈自己,从此以后,他不吃甜的了。起初他以为番茄炒蛋也没事的,没想到事与愿违。但他从来没有对妈妈说过,一切都是因为妈妈喜欢吃。
妈妈说,她会陪着儿子过人生中的每一个生日。他出生的日子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吹着和煦的春风,又因新生命降临在这神圣的日子,由此妈妈格外喜欢春天,喜欢春天里那格外特殊的节气。之后蛋糕会越做越大,送一年又一年。妈妈工作忙,早上天不亮就起了,晚上赶着高峰回家,到家没有饭菜吃,实在是太可怜,所以做饭的重任担在了何墨身上。他要学着独立自主,少让唯一的家人操心。
电视还在放。海洋纪录片马不停蹄从节目表单上迈开步子冲向远方,紧随其后的是讲述小镇人平凡生活的电视剧。大城市打拼失败的主角心灰意冷回到曾经居住过的小镇,在那里,她遇到了以前关照过她的小店老板、街坊邻居...
网络的最大坏处在于它无限化加快信息流传的速度,每一条消息在公布的瞬间便不胫而走。电视剧目前还在央台每晚黄金档播放,关于该剧的结局却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到处都是。何墨在学校里无意间听到过电视剧的结局,最后女主角与过去的自己和解,与物欲横流的大城市告别,打消了积压在心底的心结,多年后小镇里新开张了一家花店,阳光照过玻璃房,手捧鲜花站在粉黄彩黛的女主角格外美丽动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所有人都迎来了自己的归宿。同学们讨论地异常热烈,欢喜的声音充盈着他的每个课间。
“哎哎你知道吗,你知道我要跟你说...”
女同学在他的座位旁叽叽喳喳。
女同学的朋友摆出不耐烦的架子,语气却也带着几分不甚在意的调侃。她抱着胳膊,身子往前一倾:“我还能不知道你?”
“又是电视剧吧,你可真是的,除了看小花你没二事了!”
“好啦,你不要烦我,再说我还不是因为你,是你给我推荐的!”
别人的悲欢离合,在我眼里只觉得吵闹。
何墨的位置在教室后排靠窗,在他背后,是一大片空阔的走廊。
他坐在最后一排,并非是老师的刻意针对,相反是他主动提出来的。老师还曾劝过他,你学习成绩还算不错,坐在前排得到的好处不止视野清晰,其他任课老师也会特别关照前排的学生。何墨拒绝了,他摇摇头,说,他不在意前排的好。
“老师,请你相信我,成绩和座位之间,对我而言是没有任何影响的。”
“只要你愿意相信我,老师,我有自己的打算,你大可不必为我操心。”
座位靠窗,阳光正好,即使不开教室的节能灯,外面温暖的阳光依旧能为阅读带来充足的光线。何墨的爱好并不多,少到屈指可数,别人喜欢的电视剧他丝毫不感兴趣。总是坐在窗外看书,握着水笔在本子上不断地写着故事,安静的他在喧嚣吵闹的课间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可能班级里正缺少一类文静的角色,他便不自觉地补上了这份空缺。同学们喜欢聚在他身后聊天,又恰是想寻一份安静。反正何墨他不会在意的,开学好几个月了,他一直都这样,话也不说,游戏也不玩,只在需要的时候发言。
因此,电视里在放什么,具体讲了什么,同学之间讨论了什么,实际上他并不关心。只要有聊以慰藉的书和笔记本就够了,旁人谈话的内容还能作为素材出现在他的文章里,他喜欢编童话,只写给同龄人看,从不向外发表。
“你说,人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海洋波浪翻滚,金属钴的色彩反射在灯塔淡黄的光束下。浪花碎裂成玻璃,落尽海里的悄无声息,化在沙石中的融为泥水,沾湿了主角的凉鞋,还有她的裙摆。
“我到这座城镇已经两年了,两年的光阴足以忘掉很多事。”
”大城市的繁华,人心的纵横交错,横流的物欲...我以为只要逃走,过去的阴影便无法追上我,回到家乡,我又是大家眼中光鲜亮丽的小花,又是那备受关爱围绕在大人怀抱中的小孩。“
她的眼角泛起泪花,荡漾开来,如她飞扬的裙摆。
转过头,她的泪眼对上另一双棕色的眼睛。白衣裙与白衬衫,女生美丽如夜放昙花,男生的形象干净清爽。一反近些年的硬朗男子风格。夜风吹动他单薄柔软的白色衬衫。风,撑起他的袖口,映出身形的挺立。他站在女子身后,沉默不言着。
是的,任何地方,任何年代,一部合格的肥皂剧,必不可少的元素,向来是爱情。
有爱情,有纠缠的情感,再无聊的电视剧都可做香甜可口的佐餐小粥。像这种不需要动脑子就能收获快乐的肥皂剧,妈妈周末时会点开看上一两集。今天的妈妈怕是赶不上了。
“...”
“不,小花,你无需感到自责。”
“就算逃避又怎样,你在大城市受的苦已经...”
"不管别人眼中的你是是好是坏,至少,在我的眼中,你永远是..."
声音时远时近,伴着海浪的混响,海鸥的鸣叫,以及电视运作的嗡嗡声。
今天打开电视并非何墨的本意。电视里演的内容,他压根没有在意过。
诚然,纪录片是他在茫茫数字信息中找到的唯一慰藉,但网络发达的现在,他可以用家里的另一部大部头搜寻比电视上多出百倍的资源。电视早已成为时代的弃子。今天特意打开,不过是因为兴趣使然,老师在课上提过一嘴,过段时间有语文公开课,定的课文是课本上没有的《烟台的海》。
“说起海啊,”老师翻开一本排版和语文书格外相近,封面却与五下完全不同的书,“今晚有讲海洋的纪录片,老师希望同学们能打开电视,提前感受海洋的魅力。”
“有同学问了,那老师,我在电脑上找视频看,不也一样吗?那可就会错老师的意了,在我们如今的时代,有太多唾手可得的资料,在老师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接触外界为数不多的条件,就是电视和报纸。而且,有些画面是专供给电视广播的,只有在狭窄的显示器里,才能窥见其中的奥妙。”
’更何况,不是所有的同学都有电脑。相反有条件的同学,老师的意思并非是阻止你使用电脑,这样吧,我给有电脑的同学布置一项自主完成的作业,上网搜索关于海洋的相关资料,下周四上公开课的时候,朗读给全班同学听。让班里的同学尽可能多得,感受大海的魅力!
纯粹是因为感兴趣的东西和压在头上的任务挤到了一块,无所事事,空耐着漫长死寂的夜对他而言是种折磨,为消遣无聊,才打开的电视。
而恰好,接在纪录片后的,是电视剧的大海。仅此而已。
门锁转动的声响在空旷的客厅回荡,紧接着是高跟鞋被扔在地上的声响,当啷,当啷。
赶在作业完成之前,饭菜尚未冷透,谢天谢地,张莉女士提早回来了。
作为二口之家唯一的经济来源,早出晚归在离婚协议书签署之前便已成为张莉女士的生活常态。传言到婚姻的本质是对信任的另一半许下违背生殖本能的誓,显然她的另一半不负责任地违背了誓言,挥手而去追求向往的爱情。但,法律压在他身上的义务又迫使他不得不挂念着失败婚姻遗留下的一双妻儿。所以,钱还是会给的,情感交流微乎其微,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越淡了。
母亲的处境,懂事的何墨早早就理解了。锅子里的饭菜正是为她准备的,母亲平时下班回家晚,晚上十点钟,她一个人开门走到厨房,悄悄地热饭装到快餐盒里,接着蹑手蹑脚地洗漱,翌日静静去上班,临走之前在餐桌上留下速冻早餐和字条才是她生活的常态。现在才九点刚露头,她就回来了,这令何墨很是惊讶。
走出书房,闯入何墨视野的是周莉女士发皱的白西装和头顶干枯的野草。询问过才知道,提早回家是因为与客户的沟通出了问题,以往的补救方法客户不满意,万般无奈下手上的单子只能放弃,而时间已经这么晚了,继续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周莉回来了,不安与焦虑驱使着她一路上挠着头发,衣服也来不及打理,褶皱心安理得在她的外套上安了家。母子二人遥遥相望,只因广告里演员的表现过于喜感,才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电视机。
黄金档结束了。临近周末,各大电视台要开始放综艺。
这不,夏天果真快到了。
明星们在海边旅行。
唯独此时,何墨分外讨厌大海。
时光的指针拨回十几年前万物寂寥的春日,冰水消融,空气仍弥漫着冷意,彼时的小镇比如今更朴实,更纯粹,现代科技未曾染指,人们所能接触到的,最新潮的科技是大哥大和哔哔机。但仍有些事物,每代人都会经历的青葱记忆一成不变。
恋爱的圣地,初中高中大学。
前两者禁止校园恋爱,长大了的青少年争相在学术殿堂无不正业,春日的鸟儿唱出的曲调可完全比不过树下歌颂爱情的男男女女。 水泥筑成的象牙塔是守护纯真情感的摇篮。万物萌发的春日,懵懂的爱情破土萌发。在如今时代仍旧流行的跨校恋爱,十几年前情感旺盛的大学生们也如现在一样,毫无抵抗能力。谁都想在粉红色的樱花树下,在彩旗飘扬的公园里,站在旋转木马前,谈一场来自友校校友的甜蜜恋爱。中文系的忙着给同学写情歌,转头跑到陌生的教学楼送给理工科。纸条几经辗转到了心仪的女生手上,看穿了追求者把戏的她转而寻找起写诗的人。跑了好几个教学楼,绕过几栋宿舍,终于,在公园粉红色的樱花树下找到了他。美好啊,当年的他还会写诗,如今的他还会做什么,写一首情歌送给心爱的人,但爱着的已经不是结婚仪式上手捧鲜花的她了。咬文嚼字,吃干了连渣都不剩,翻来覆去文学又文学。盛大纯洁的典礼上,他曾许下过带他看海的誓言,含泪的她欣然接受,每日每夜默默期待,最后心愿被柴米油盐磨平,空洞被日常琐事填满,什么大海,什么誓言,不及今天的生活明天的出勤费。而偏偏电视上播放的是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大海。湛蓝色的波浪,摔成泡沫的浪花,海水亲吻沙滩的沙沙声,还有那明星们的欢声笑语,一眼眼,一幕幕,如细密的尖针刺痛她颤动的眼球。
想来,她的孩子虽然不擅长写诗,但书架上摆着的是大摞大摞的文学。
他不擅长写诗,但擅长写故事。他是张莉与何先正的孩子,在此之前,是独立的个体。
喜欢看书,随他去吧,文学是逃避现实的好去处。
大海在她的眼底翻涌,身高长到她胸口下的孩子静悄悄地站在卧房门前,他拧起眉毛,见到他的第一眼竟露出无法掩饰的担忧。何墨的嘴角抿成一条逢,此刻的他是映照周莉女士憔悴面孔的镜子。五六年前家里的变故让他理解了什么叫做单亲家庭,什么叫不幸的婚姻,当自己成为旁人眼中值得怜悯的一份子,真正的悲哀才慢悠悠地拄着拐杖向他走来。春天的晚上,生日的前一天,客厅里,两个人对着一盏灯火,吵了整整一夜。又是一年春天,忆起旧事的母亲在沙发上暗自哭泣,她把大海的故事倾泻而出。从此何墨知道了,妈妈她,最不喜欢海。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再仔细一些?
“...”
“对不起,我去关电视。”
笑声消融在夜色中。
几天后的校园公开课,老师与学生完美配合,四十五分钟的演出伴随着刺耳的下课铃声落下帷幕。
老师讲得格外尽兴。下节依旧是她的课。公开课上的是六下超纲的课文,出于对文章的热爱,钟情与文字美感的她提前选用了这篇描写山东烟台海景的文章。老师说,像这样美丽的课文还有一篇叫《三亚落日》。活跃了一天的太阳,依旧像一个快乐的孩童。多么活泼的意象,多么惹人喜爱的句子。笑眯眯的老师乐此不彼地在讲台上和学生们分享课堂中有趣的见闻,她的背后,公开课的课件却没有换,跳跃的电子彩带围着“谢谢”二字转圈,靠在座椅上的何墨拧开保温杯,喝着水呆呆地看。
那天晚上,周莉女士,不,母亲的眼神。从中他洞见了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悲哀,仿佛坠入深黑的海水,每处关节刺痛进刻骨的冰凉。他准是戳了妈妈的痛处,提早关掉电视便可预防这一出无可奈何的闹剧。下节老师要讲正课,整理好课本的她依旧站在讲台。同学们朝走廊飞奔而去,沉闷了一下午的何墨也动了起身离开的心思。
胸口压得很重,他要出去透口气。
之后的日子与以往一样。日复一日,没什么不同。
烧水,洗衣,买菜,做饭,年龄增长,过新年。
六年级,语文老师顺着班级留了下来。胸有大志的语文老师希望以热心饱满的姿态陪伴学生度过小学最后的时光。毕业季总要流泪的,追赶非主流文化的小学生,到了离别的日子,脸上厚厚的伪装也卸了下来,换上青春喜剧里笑着流眼泪的脸庞。
孩子们跑到办公室,擦着眼泪送上学校门口买来的鲜花,哑着嗓子诉说对老师的不舍。老师你是我认识的老师里性格最好的,不仅会给我们讲故事,竟然还鼓励小孩子多看电视增长视野。像你这样的好老师大概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诸如此类肉麻幼稚又搞笑的临别赠言。等何墨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时,办公桌上堆满了大片鲜红的绒花。
“你来啦,老师等了你好久。”红绒花堆叠成三角形的小山,几株花朵顺着顶尖滚到桌面上,老师收起了那些花,塞到抽屉里。
老师,穿着兰花色布料的长袖连衣裙,撑在桌面上弯折的胳膊带动袖子扯出好看的弧度,无框眼镜下的嘴角露出恬然的笑容。
“不愿意和我说说话吗,教了你这么久,老师还是很担心你的。”
“家里情况怎么样?”
“...这样啊,不愿意说也无妨,总之老师恭喜你,终于毕业了。”
“在新学校也要好好学习,写作上有不懂的问题随时欢迎咨询我,哈哈,兴许初中的老师水平比我要强,我就认识一位,你要想参加作文竞赛我可以帮你联系...”
离别之余师生皆是不舍。
纵有万般话语堵在心头,黑乎乎的方块字堵在喉口时,何墨竟发现,自己连话都说不出了。
长到十二岁,他已经读过太多书,找不出一句合适的台词为毕业做收束。
冥思苦想许久,或许,这句适合。
“张老师,假如有一天,我长大了回来看望您,希望您能认得出我的字迹。”
雨幕淋漓的夜晚,独坐在书桌前,凝神于被黄色街灯染色的水珠,时过多年的何墨仍旧会回想起儿时在办公室的下午。
依旧是夏天。
酷热的八月。
日光沿着树叶跌落在水泥地上,嬉闹着孩童的中央公园,周围错落着几把长椅。
八月份,孩童嬉闹,欢声笑语,一派和乐美妙的光景,本应是如此的。可如今在广场上追逐打闹的小孩张开食指就能数过来,常来此地的人,甚至能把他们的名字倒背如流。近期,名为补课班的神秘力量侵蚀进平安祥和的四季镇,以迅雷不及之势侵占了小镇内百分之八十的家长的思考器官。现在是什么时代,发展的时代,改革开放的时代,腾飞的时代,你不学有的是孩子在学。兴趣爱好特长班帮着大人们收了在家里闹腾的洪水猛兽,谢天谢地这群小崽子终于被老师抓去练习题和才艺,大把多余的时间可以留给疲惫的大人们睡觉了。穿着白色连衣裙,扎着双股辫,脑门上别个小花发卡的小孩,她就叫小花,她不惧怕八月的炎热,举着小风车绕着广场中央的圆圈小步地跑。周围几个名叫小红小明小黄的聚在另一处草地上,踢足球。小孩子玩闹的场景像极了数学课本上幼稚的应用题插图。即使已经长到嫌弃小孩子的年龄,坐在长椅上的,还有站在长椅边的两人纷纷想,不断在他们眼前跳跃的这一幕,兴许没有想象中的差。
“待会儿我要去小卖部,冰棒你真的不要啦?”坐在长椅上的男生晃动着小腿,他躲着太阳,缩进凉荫,白色的运动鞋在明暗的交界处,时而金黄时而晦暗,“讲真新口味特别好吃,不品尝此等美味简直是枉度此生这辈子白活了...哎哎哎打住,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
双手挡在脸前,身体不由自主后缩,这下更是整个身体躲入阴影,防御的姿势僵持了几秒,随着他一声叹息释放出来:“我这段演得有什么问题吗,这是我从书上学到的,戏剧演员的标准表演姿势。”
白色的运动鞋,上身是白色的短袖,梳着利落短发的男生,用手指拨开额头前稍长的碎发。身边站着的另一位男生是他的朋友,上初中认识的,性格比较...用班级里大部分人的印象是...奇怪?与同学相处的一年多以来,前半学期他在努力认清所有人的长相,后半学期乃至初一下,同学们在他的印象中是“可以交流,安全无害,当然,小混混除外。”的普通人集合,但这类人又容易聚集起来讨论某些见不得人的事,并将其奉为真理。他在一本书里见到过类似的理论,为了研究清角色们的内心逻辑,心理学书籍是必不可少的,他记得那本书叫,《乌合之众》?
暗黑心理学,社交的手腕,参透人类心底最真实的秘密。
死读书又有什么用,纸上得来终觉浅。乌合之众,九月份入学买来放在书柜里,直到下半学期,蓦然回首间他才惊觉自己有本书没看完,不对,是压根没有看。阅读又是格外漫长的苦旅,决心研究表演前,他很少看书,宁愿在书架上摆几盒大富翁和三国杀。没人找他玩的时候,他能拆开盒子自己玩一下午。理解人物的心理,这类书本来他也不感兴趣,但表演课程上写明了这本书,为了追逐前人的步伐,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去看。
初次见到他是在初一开学的几天后,老师把他排到男生身边,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朝夕相处的同桌。男生试图向未来的新朋友搭话,可对方嘴巴闭得死死的,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那可不行,都说学校是小社会,在校园生活必须要有朋友,而且最好的交流对象正是同桌...
“看来这块凉荫是偌大的公园里最凉快的地方了。”
做个自我介绍吧,开学第一天,男生伸出手,对同桌露出笑容,仅仅是出于社交礼仪。
我是诺凌,你是谁,今后我们就是同桌了,要好好相处,即便处不成朋友,我也希望彼此不要闹矛盾。
反正,期中考试后老师会调换所有学生的位置,实行民主制度,让学生依照排名自行选择。
祥和家园的中央广场,对诺凌来说是块陌生的地方,他和朋友家,住的虽然都是四季初级中学的学区房,但他家住在镇子北边,朋友家在南边,中间隔着河带宽的大街,车来车往险象环生。但好不容易迎来初中生涯第一个暑假,漫长的六十天,蜗居在书房,每天在游戏与书本中度过,那该多索然无味。朋友像是一味调料,为枯燥乏味的生活增鲜。
“前面就是你家的小区吗?”
“天确实热,你怎么想起来邀我出门的。”
叶影摇晃,黑色的头发暴露在金灰交替的光斑下,靠着椅子边缘直直地站,终究是耐不过八月的酷暑,掸掉椅子上的灰尘,回头确认清洁行为已然完成,何墨这才心安理得坐下来。
他的这位朋友,性格比他开朗多了。
就拿上学期的运动会举例,同桌明知自己体育成绩勉强凑到及格线,八百米接力赛他还是自告奋勇报了名。同桌甚至还想拉着他一起。臣乃文人不善武艺,对身体界线有明确认知的何墨断然将他拒绝。为此他扯了长篇大论为自己开脱,一言以蔽之是,不去。
包括今天这回,八月份,三十多度的天,他本来不想出去的。
他准是在同桌心里埋下了误会的种子,朋友间的亲昵让同桌误以为自己和他一样是盛夏烈阳的享受者,实则不然,他像讨厌冬天的寒风一样平等地讨厌着夏天过热的太阳。喜欢夏天,喜欢在阳光下嬉戏的,恐怕只有面前寥寥的几个小孩。
出这趟门,他非常不情愿。即便公园就在楼下,妈妈也同意他多出门和同学交流。本来他在家里安生地写着作业,打算停笔后去读几小时书虚度下午的,现代科技的神秘力量一个QQ短信就把诺凌从几公里之外的小区传送过来了,附带着他家小卖部的五毛钱小零食。虽然对甜味的阴影仍挥之不去,但他送出去的是裹满了酸粉的秀逗,所以...还算是可接受的范围?
直到两人把糖吃下去。何墨彻底后悔了。
这朋友他交了干什么,找罪受吗。
还要给他买冰棒,怕不是要置他于死地。
但何墨并不生气,相反,能听到耳边吵吵闹闹的声音,证明有人愿意和他交流,他很幸福。
这是小学的他未曾体会过的感受,当时没人提出过“社会化”的概念,孤寂沉默了六年的何墨,在初一上学期继续保持着一贯的风格。家里的条件逐渐好了起来,电视机被周莉女士换成了液晶宽屏,房子也迎来了一次小型精装修,经济条件上来后,妈妈脸上的笑容比往日多了。但这还远远不够,何墨考虑的,是几十年后的未来。离他而去的男人不可能长久为家里提供经济支撑,赡养母亲的重任,最终还要靠自己来承担。
所以他必须要比以前更努力,不断争取更高的学历,找到好工作,才能支撑起两人的小家。
诺凌就不同了,他有远大的梦想。斯坦福拉斯基的著作是他挂在嘴边不绝于口的谈资。在教室里,学校的走廊中,放学的路上。清晨,正午,夕阳染红小镇的傍晚。步行亦或是自行车。何墨惊叹于他顽强的意志力和记忆力。这本书,为了能和诺凌拥有交流话题,赶对方一步先读完了。确实是一本好书,但奈何对戏剧理论的兴致远不及文学,所以这本书对他而言仅是扩充了知识库。而对方却能随时随地倒背如流。
“书上告诉我们,要去体验角色的感受,寻找自己的舞台自我感,由此达到最高目的。”
比如暑假前他在课桌上背书,合上书随机选句子归纳总结。
背到得意的段落他眼睛放光,来来往往的同学他全然不在意,更像是他无视了周围的人,权当他们做空气。
“有惊无险,差点就忘干净了。”
根本是一字不落,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表面上不说话,但细细剖开何墨的内心,心脏停止跳动的前一秒,会从血管里流淌出好多化形成字符的话。
怎么做到的,听他的意思,是几年如一日。
今天也是如此。明知出门的缘由是为何,可何墨还是忍不住压下话题,开口去问了。
“为什么啊,快开学了,总归要来找你享受最后时光啊。”诺凌面露惑色,嘴角撇到一边,一侧的脸颊吹气球似的鼓起来。
“可用不了几天我们有是同桌了。”
“这能一样吗,上学和放假完全是两码事。”
“今天你不练表演了?”
“练啊,当然...”诺凌抬头,高悬的烈日刺痛了他的双眼,“但不是现在,会被晒死的。”
“对面是你家?”
“这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是这样没错,只是感叹一下,这块地确实不错。”
诺凌紧盯着中央嬉戏的小孩:“还有观察对象,随时践行真听真看真感受。”
“阿姨最近忙吗?”
“听说你家最近换了新电视,长啥样的,待会儿让我去看看呗。”
“想去我家跟我上楼便是,”何墨说,“你还介意当时的事?”
“从那以后再也没去过嘛,不能说完全不介意,但是...阿姨她没讨厌我吧?”远处的空楼洞吸引了诺凌的目光,楼梯之下,地面之上,光芒照不到的黑色空间,仿佛有神奇的魔力,是吸收精神力的黑洞,一并把他心底的喜悦吸走了,“我...虽然只去了一次,但感觉,她看待我的眼神,其实不是很友善,她对我的爱好有成见?”
“可能是你误会了,”跟随着诺凌的视线,何墨也望向那黑洞,接着余光扫过楼下摇曳的绿意,“你也清楚的,我们家情况不好,最开始你不是到过我家一次吗,听说我交到朋友了,等你走后她笑得可开心了。”
“你看她眼神不对劲,可能是因为她工作太累了,要知道,人在极度疲劳的状态下顾不及管理情绪的。”
“你现在跟我上楼,其实是见不到她的,今天是工作日,公司里听说还有加班,又是暑假,她大概又睡在公司里。”
最后,他自我总结道:“于是今天的晚饭我可以少做一份。”
“那我看未必。”诺凌苍蝇搓手。
“只要回家阿姨不骂你,想来就来吧。”
“不过,何墨...这些话虽然由我来说可能不合适,我觉得,咱还是初中生,出了事还有家长罩着,你完全没必要承担太多的,不想打扫卫生可以叫家政公司,但是...啊。”
话语卡在喉咙里,提出的建议被现实不攻自破,诺凌捂着胸口,一瞬产生了干呕的感觉。
“但你也没必要什么都操心的,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和我讲,我妈也很关心你们家的情况的...对不起,似乎越说越不对劲了,但何墨我还是希望你能...”
“没事,你说得很有道理,我都能理解。”
“因为我们还是中学生,未成年不该徒增学习之外的压力。”
十几岁的年级应该过着小孩子的生活,同样是十几岁的何墨又何尝不知道。
以己度人有时是自我主义驱使下伤人的利刃。
即使是最亲近的朋友,不经意间也会说出割伤友谊的话,但,他不是故意的,何墨相信,他的朋友绝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劝诫他的意思。
他始终记得去年秋天,他们正式成为朋友的那个下午,从诺凌胸口传来的温度,长这么大,还真没有人愿意真诚地拥抱他。一句没关系,再加上一句我会试着理解你,所以我格外珍视这段友情,竟然能维系这么久,画面在何墨脑海接连浮现,一幕幕地闪现,又消失,定格在如今诺凌的身上。时光恍然,明明已经过了快一年,回首记忆却鲜明如昨日。
“不谈论这个话题了。”诺凌撑着椅面一跃而起,站到阳光下,太阳炙烤着他的头发,抬手诺凌下意识摸了下头顶,果真是热到能煎鸡蛋。
话题是随时都可以转换的,又是不知从哪本书上习得的理论,亦或是生活带给他的感悟告诉他,好朋友之间不介意频繁换话题,相反随时可以说废话才是友人间的最佳状态。但现在太阳角度正好,大片的阳光是天然的舞台聚光灯,他之所以坐在长椅上按兵不动,为的就是找最合适的时机。接着他张开双臂,捡起树枝,蹲下身,分叉的枝节划过土壤交错出几个棕色的叉,画好图案后,诺凌便背着手,站到“舞台”正中央。坐在“观众席”上的何墨眼瞅着一日一度的固定环节又到了,敛起笑容配合台上演员的表演,自愿当起对方演艺生涯的第一个观众。他看着朋友从舞台中央迈步,夏季凉鞋鞋尖点过地面,耳边却传来西式靴子触碰木地板的空荡回响。晴空的湛蓝,游园地浅棕色的土壤,灰色的、耸立的独栋楼们,包绕在楼房旁的成荫绿树,分外清晰的场景竟在诺凌挥手的瞬间搅合成混沌的颜色,紧接着天色变暗,天空染上星光,天空变成紫色,紫色的天空不时闪耀着金黄色的星星。树木粗壮的枝干软化顺垂而下,像一块巨大的软化黄油,在自然温度下不断消磨殆尽自身的高度,最终留下薄薄的一片幕布,乖顺地落下,扫过舞台的两端。练习走位的诺凌在视觉恍惚的短暂时光里好似真的站在了舞台上,深蓝色的长衫穿在他的身上,巨大的打光灯照在他身上,把他本就淡的发色照得透亮,同班同学横七竖八倒在地板上,为这场戏画上句号,只需要一把象征终结的枪。
道具枪,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彩排时在舞台上掂量了无数遍,塑料壳做的枪,轻得像在把玩一颗鸡蛋。但在高二七班的同学们眼中,能在学校里捣鼓道具枪已经是非常不得了的壮举了,想想美国的校园枪击案,再想想剧里这决定性的一枪,二者显然毫无关联,但无论如何,有枪在手,不论是真是假,看起来都很酷。
“你可真是个人才,我偷看到其他班级的节目单了,没有一个班的节目和我们是重复的!”
“哼哼,这叫什么,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早就说了我们班有独特的优势。”
文艺委员双手叉腰,靠在后台堆叠的纸箱旁洋洋得意。艺术节是学校的传统活动,每年劳动节前夕,当学生的可就指望着这一天放飞自我。歌舞表演,即兴演奏,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老师们贫瘠的想象力永远想象不到班里平时爱惹是生非的学生们内里隐藏着向往诗和远方的灵魂。人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我们不应囿于原地,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老师们想不到,他们的学生私下里会唱歌会朗诵,还会弹吉他,唯一不会的是应付各科考试。真是一群有才华的学生,真教人头大。
陪着文艺演员在后台讲对口相声的是班里的副班。高二七班的女主班男副班是从去年班级定型后世袭至今的,今年依旧是性格比考试橡皮还软的一米七寸头仔当副班。因他性格随和,多数女生愿意和他多聊两句,后人称之为,行走的情绪价值提款机。
“要学会细致观察班级生态呀,”文艺委员挥动着手里的台本,现在是上台前,虽然结果未见分晓,但她和身边的同学有种莫名的自信,这次艺术节的优胜奖高二七班赢定了,“物尽其才,人尽其用,恰好我们班有专业的学生,上好的人力资源当然要发挥他的最大价值喽。”
她笑得愈加狡黠:“现在你可在学校里出名了,唯一的表演生?”
“怎么,要不找个人来陪我,让我帮忙干活就算了,还奚落我?”唯一的表演生正努力往身上套长衫。
“敬请期待,万一真有呢。”
“还要感谢...编剧!是他们协助改了台词,喔,组长他,不在后台...”
“应该在观众席吧,”诺凌说,“你知道他的,性格比较沉。”
学生根据课本自制的舞台剧,又碍于艺术节的特殊性质,他们的大胆尝试仅用了一小时就落下帷幕。枪声响起,角色死亡,百年前的伦理闹剧在雷鸣般的掌声中结束。掌声像波浪,潮涌着向观众席正中央注视着舞台的何墨袭来,别人都在鼓掌,发自真心地露出笑容,这是朋友的登台首秀,他本应由衷为诺凌感到开心的。
短暂的一瞬间,在诺凌站起身,牵着同学的手鞠躬致意的时刻,他竟感受到了强烈的茫然。
他说过要成为演员。何墨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要成为老师。
他的志向是站在舞台上。那自己呢?
自己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呢?
想起小时候,有人问过他相似的话题。话题出现在课堂上,不熟的亲戚嘴里,朋友的口中。初中时代为数不多的朋友终于在毕业前摘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和他升入同一学校的诺凌。照耀着明媚阳光的暑假里,站在聚光灯下的诺凌愁苦地皱着眉,何墨知道那不是对方居高临下怜悯的眼神,他可能只是担心自己,但那天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烧灼至模糊的血肉至今仍凄惨地裸露着。
“我还是希望你能做自己。”诺凌用那略带悲哀的眼神说。
“这句话说出来不合适,可我是你的朋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出来的。”
“你可以活得更坦率点,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说这些很奇怪,但我能看出来,你每天过得太辛苦了,你...你,你可能需要休息。”
“试着把重心偏移向自己,不完全是为了阿姨,想想自己想要什么,可以吗?”
灯光熄灭,观众席位,游人陆续散场。
舞台的水平线上,黑色的浪潮翻腾而上。
电视剧。纪录片。烟台的海。
明星真人秀,儿时的电视机,滋滋作响,信号不稳定,电视机闪烁着雪花屏。
画面模糊,熄了灯的大礼堂早已人去场空,留下一盏惨白的灯,光源追踪到了迟迟不愿离开的客人,照亮了他阴沉的脸庞。
大海,又是大海,翻涌而来的海。咸湿的水没过肺部,挤压着呼吸器官换气空间。是因为他离婚的母亲,家庭的不幸催熟了他,是早熟让他过早考虑未来,从而忘掉自己是谁吗?
似乎不是,他还记着老师,时间无情啊,一晃眼已经六年。坐在阳光下温柔笑着的老师如今皱纹也该爬上她的脸颊。
她,是她?她姓什么来着?
尽管容颜模糊,名姓全无,熟悉的感觉仍在。
如坠深海,回味着母亲难过表情的语文课间。
我真的能,做到和她一样吗?
年级主任清点现场抓到了久留在剧场的幽魂,何墨这才起身,彷如大梦初醒。
刚刚他做了一场被海水润湿的梦,过程并不美妙,或许他讨厌的不止是海水,还有窒息。
三年后,他是花朝师范大学的毕业生。
又过了几年,约是一个平常的夏夜,坐在书桌旁,何墨望着窗外,想着几天后的事。
出差的日子快到了,加上正值暑假,算来也有近一年没去过外地。
收拾行李的时候无意间打开了抽屉,没想到竟是打开了记忆的匣子。高三的夏天他曾认为童年和青春一并随着年龄的增长逝去了,似乎不是的,留在桌子上的物品恰是最好的证明。
教育局的会议,地点在花朝。领导总是喜欢小题大做,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新学期政策变化,却要大费周章,把四季的老师也喊到花朝来。
教育学与教育本身的割裂,并非一日之寒。
好了,到花朝后,要做些什么呢?
车辆驶过平直的大道,城市光景接连闪过,潮气翻涌的梅雨季,今天镇子里也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雨,雨水落在泥土里,惺忪的土味便升腾起来,调和着被阳光炙烤的盛夏。
在花朝的那几天分明还是耀眼的晴天,没想到回到镇子里却迎上了一年一度的梅雨。
想来是这番道理,南方的雨水或许在几天前就被云排干净了,夏季雨带背上,潮气终于侵袭到四季镇,雨下得格外大,以至于隔着动车厚厚的车窗,沙沙的雨声仍从外面渗进了何墨的耳朵里。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向小心谨慎的他,这次出门居然忘记带伞。而这雨又不知道何时才会停。下了列车,雨点拍击地面的混响便更嘈杂了。无奈之下何墨买了把新雨伞,这段路绝不能自己走回去,会被淋成落汤鸡。
那就打车吧。现代人的必备技能。前两天在花朝,他就是借助现代科技和城市内四通八达的公共交通系统,才得以顺畅地和同事在花朝各大景点穿梭的。
闲来无事教育局觉得是时候召开会议和基层老师好好聊天了,正好领导们缺上报给上级的照片素材,四季镇的老师便也被拉过来凑数。会议内容乏善可陈,来之前何墨早有预料,谈论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议题,但领导们的奇思妙想若是真落实到实际教学中...
何墨不愿想象。有些事只有当了老师,亲身体验后,才能切实了解。
比如老师对学生的情谊。拿到教师资格证的瞬间,何墨只是觉得,他离成功的人生又近了一步。是的,虽然心怀伟大的理想,但他始终无法做到像诺凌那样,单纯地凭借闪亮的理想生活。时隔多年后诺凌坦言当年乃至现在的自己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为了完成唯一仅有的目标,他愿意牺牲任何自己认为值得的,极端情况下将生命献给艺术未尝不可。这类学生在班级中是较为好管理的类型,有自己的目标,愿意为心仪的学校努力,只要心态不在考试前崩溃,毕业后还会真挚地对教过他的老师说谢谢。高三毕业那年两人回校搬桌椅,收拾好所有的东西,打包干净高中时代所有的留恋,站在校门口,诺凌怔在原地,像是在想着什么,他对何墨露出微笑,说稍微等我一会儿,回来我给你带好东西。何墨答应了他,片刻后等到了沉浸在幸福中的诺凌,手中拿着两块冰箱贴,海浪形状的。诺凌说这是表演老师送给他的毕业礼物。
“我问老师能不能多给我一块,我送给朋友,他答应了。”
于是这份就是你的。
又是大海。
裹挟着他的童年,高中时代在掌声的浪潮中翻涌而上,险些将他淹没的大海。
何墨没去过大海,但他并不讨厌大海。相反,翻涌着白色浪花的海景冰箱贴在被水元素狠狠创伤了的他眼中,竟是可爱至极之物。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朋友送的。他们要毕业了,尽管大学在同一座城市读,但迥异的专业注定未来两人的日子聚少离多。又到了离别的季节,与小学只能和老师道别的往昔不同,未来的三年,乃至又三年,他有值得珍重的朋友。
像他这类学生也挺好管的。何墨心想。
平时认真学习,不惹是生非,唯一的乐趣就是坐在位子上读同学见了就头痛的大部头。
老师偶尔用读课外书对成绩不好敲打他,但念在他成绩好,是班级里难得的稳定因素,再者他读的确实是文学,所以...
老师她啊,也不是只顾着眼前苟且的人,她向往着诗和远方。
花朝一行何墨还遇到了班上的学生。他本来是打算开完会径直走人的。说来也巧,开会的日子一直是晴天,直到他动身要走,离开这座令人伤心的城,天空却堆叠起层层灰云。也许在那时何墨就该意识到,四季镇内早已阴雨连绵,七月份正是雨水连绵的时段。可他却没有料到自己会在花朝市中心的十字路口遇到他的学生。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莫过于这辈子的师生,上辈子的仇敌,前一世当老师的做了对不起学生的事,下辈子才转世投胎成这互相看不顺眼的扭曲关系。非工作日看到学生忘乎所以地在街上闲逛,无异于在校园外看到烦人的同事。老师教书,学生负责学习,双方的目标都是高三毕业前考上大学,双方是互利互惠的同事关系。
“不对,你怎么在这儿。”
双方都想问。同样的问题。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在这儿。
对了,现在是暑假。所以你是来出差的,你是来放假享受生活的。
那还是老师更辛苦!学生人多势众,当老师的要被他们狠狠嘲笑生活艰苦了。
“你那大包小包拿着的是什么,”何墨把学生拉到十字口对侧,几个人聚在商店前,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这当老师的是这群青少年的导游,“这种衣服可别穿到学校来,会被通报,知道没。”
学生几个是来参加市中心商场附近的漫展的,会被学校通报的奇装异服是漫展上必不可少的、吸引路人视线的妙妙小道具。他们正要带着衣服回酒店,放下这袋厚重的包袱找家店吃午饭,没想到半路上遇到了老师。学生们也说不清楚,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是幸运还是不幸。
答案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班主任是个脾气超好的老师,也是个出手阔绰的老师。他舍得给学生买小吃,十块钱一盒的章鱼小丸子,老师愣是一口气下单了五盒。他的心情格外好,说是念在今天有缘。
但这不是重点。双方的相遇始于一次由假期引起的偶然。何墨不会也没心思干涉学生的自由。这也是他当了老师后才明白的,有些事不要管太多,手伸得越长,关心的范围越广泛,获得的报应越痛苦。家长不会理解老师的用意,学生赌气离家出走权当是青春期叛逆,背后的原因经不起深究,推敲起来便是一部五十二集的家庭伦理剧。是的,青春叛逆剧场不过是晚间年代剧的一段高潮剧情,最后总会随着两代人破涕为笑的画面转为平淡的日常。但完全不理会学生的情绪在工作日常中根本不可能,不主动去找学生,他们反倒会主动跑到办公室咨询他这个免费的心理老师。何墨也很纳闷,学校近些年收益只增不减,为何没钱请一位真正的心理老师,再这样下去,他迟早带薪把另一份资格证考下来。身为班主任,最基本的责任他始终铭记于心,虽然何墨不断地强调,非必要情况下不要置身事内,但近些年来他没少主动打破这条准则。心里界线像是非牛顿流体,反复用力去捶打它触底坚如磐石,伸出手指轻轻试探,这坚韧的流体竟变得流畅丝滑畅通无阻。学生作弊是不可触碰的红线,纵使会被家长恶言相向,身为老师他还是出手了。学生有了轻生的念头,那人并不在自己班级,但当时还年轻的他仍是凭着本能出手相助了,因为这关乎到一个人的生命。
假如有个学生几个月前面临着和昔日友人一样的问题,站在未来的他,到底该不该伸出援手。
学生离家出走的那几个夜晚,同样的问题不断在何墨心底盘旋。
他整夜睡不着觉,因为他的学生突然不见了。
他整夜睡不着觉,因为学生的离去必然是他的疏忽。
他整夜睡不着觉,因为他明明找过她谈话,却没能挖掘到更深层次的线索。
他整夜睡不着觉,分不清究竟是什么原因致使自己失眠。他做出过无数的推断,身体却被困在教室里,因为他第二天还要上课,或许唯一的希望是等待警察找到教室门前,因为他只是一位平凡的老师。
他整夜睡不着觉,深邃的蓝色在黑夜中将身体包绕,即使到了花朝,到了最有可能的目的地,挥之不去的蓝色依旧在他空空如也的心脏摇晃。
这是一份令人痛苦的职业。多年来,何墨反复问自己,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为了找点罪受,得到点报应,那上辈子他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来世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折磨自己。
一味辛勤付出的职业是无法填满人短暂如蜉蝣的生命的,支撑着他走下去的,大概是这杂乱如麻的环境中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一句感谢的话,一张灿烂的笑容,或者,每年教师节堆满讲台的花。
去年秋天学生们准备了好些礼物。真花假花在银色的铁皮讲台上争奇斗艳,就连布绒花朵玩偶也不甘示弱誓要在开满的千娇百媚里分一杯羹。由此何墨的办公桌上突然多出来了一个形状奇特的肩颈锤,每每下课,他带着倦容回到办公室,欲将合上的眼睛无意间对上花朵娃娃的滑稽笑容,积压在心底的不满与疲乏竟被花儿都得烟消云散。真如清风吹拂原野一般畅快。上届高三毕业礼,更是有学生打听他的住址,坚持要给他送花。娇嫩易碎的花朵在天真的学生眼中竟能拥有与宝石媲美的恒久生命。不论是夏天的华丽绚烂,亦或是秋季的温馨满屋,数年来,何墨都清晰地记得。即使他的记忆会随着岁月流逝模糊,但他有手机。他专门建了相册,存放这源自学生们的,最纯粹的善意。
冬天,他没有收到鲜花,却被一位学生敲开办公室的门,班里的学生何墨都眼熟,站在门前踌躇不前的这位,他更是不能再熟悉。
犹豫不决,绝望抑郁,悲伤痛苦的情绪是可以和快乐欣喜天真乐观在不同的时刻出现在同一具躯体里的。冬天的办公室,打了空调的屋子充斥着二氧化碳保温过的暖气,受对流牵引吹动了她的发丝。学生一动不动低着头,浪费了屋子里几十立方米的暖气,终于鼓起勇气,迈着坚定的步子,挂上班级里随处可见的明媚笑容,没心没肺地说,老师这是送你的礼物。
“虽然老师你的口味肯定吃不下这个,但,我实在想不出送什么合适了。”学生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斜过视线瞟着半报废的白灯管。
“你不吃没关系,老师我给你支个招,你对伊老师说这是特地买给她的,这可和男女没关系,是个人都喜欢这套。”
言多必失,学生感受到了,班主任无言自怒的可怕眼神。
“但,老师,尽管平时我俏皮话说得有点多,送的礼物也不符合您的心意,但这句感谢是真心的。”
去年秋天离家出走的女孩,放弃了理想与希望,逃避父母与现实,坐着高铁一路来到遥远的花朝。
找到女孩的时候,是在一个冷风萧瑟的夜晚,他接到朋友的电话急忙赶到女孩的所在地——朋友同事的家,打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了女孩无力流下泪水的脸。
伊芙当时也在场,或者说,幸亏她在场,愿意陪着他去收拾青春期的烂摊子,不然感冒缠身的他还没走到家门口,临时路过的救护车便会把他接走。他就再也没办法接学生回家了。
“在最无助的时候,您能主动来找我、开导我,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真的,真的很感谢你。”
“尽管家里人对我擅自选专业的举动依旧耿耿于怀,但...”躲闪的目光最终不再飘忽地摇摆,女孩的视线宛如窗外和煦的阳光,坚定不移的神情跨越时光的束缚降临在了她的身上,“这方面我会自己想办法的,只要是我想办成的事,没人能阻拦我。”
想起来了,十年前曾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随后他和家里人大吵了好几个晚上。最后朋友不顾家长的反对意见,同样固执己见地,在填报表上勾选了心仪的专业。
他现在过得不也挺好,那自己的学生为什么不行呢?
暑假,他的学生到花朝来旅游。
去年拜访过蜀南风光的几人,近期是应了星葵剧院的邀请,来花朝看最新的演出。几个学生自高一开学后没多久便整天腻在一起。学生时期适应班级环境的锦囊妙计数不胜数,最常用也最有利的组建小团体仍旧经久不衰。五个人的小团体正好,不多也不少,是班级的缩影。看着他们笑得并非纯洁无瑕的脸庞,神色各异的五十多个人在这几个人身上活了过来。不能再看下去了,会想起被年级组通报的假面骑士特摄片,还有白板上运行的游戏。何墨看不懂现在青少年的爱好,他是大为震撼的,但除了无奈与无奈,他又能做什么呢?
只要不被年级组抓住,只要,逃过上级的法眼,枯燥校园时光里仅有的娱乐,就让他们好好享受吧。
而且似乎在看完这些意义不明的特摄片后开展的语文课,学生们的兴致格外高。坏处是这群人会缠着他在自习课放更多的特摄片。这点底线让何墨严格坚守住了,得寸进尺像什么话,禁止,禁止,绝对不允许。
询问过具体情况何墨便嘱托学生们注意安全。还有,注意开销,旅行这几天你们应该也见识到了花朝的物价,别在享受美食与娱乐的温柔乡里花光微信里的车票钱。
上头的云黑压压的。何墨抬起头,想着待会儿是否要去商场里买把雨伞。
云朵卷着尾迹掠过何墨的视野,他又把视线定格在学生身上。他们还站在红绿灯钱,学生们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出门玩还能遇见老师,而且还是危险系数为绿灯的班主任,他们怎么能放过和他聊天的机会,撒手走人呢?
如果可以,何墨也想在花朝久留。
可渐进的阴云,将至的雨水,以及最重要的,手机里不断震动的回程闹钟,提醒着他时限将至。
现在是暑假,他本可以在此处多做停留。但有些事只有在四季镇里才能办成,赶在那天到来之前,他必须要尽快回去。
走之前给学生们留点东西吧,何墨心想。十字路口,又是繁华的市中心,这里自始至终飘散着小吃的香气。何墨叹了口气,引着学生往身后的小摊走了几步。站在餐车的大轮子前何墨欣然问道,章鱼小丸子,八块钱一盒,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便宜是不得不占了。
心血来潮下何墨也给自己买了一盒。鲜甜的气味乘着热气钻入鼻腔,这竟是他未曾想过的,难以形容且令他不悦的味道。
并非是因为他不喜欢吃海鲜。水产尤其是鱼类反倒是他烹饪中的拿手领域。可木鱼花泛着海味的清甜,他仍旧无法接受。
撇掉小吃上多余的木屑状物质,余下的部分都能吃,夏天吃这东西只会让嘴巴发烫、身体产生多余的热量。但如此一来,他省下一顿回程的晚饭。
承接了南方水汽的四季镇不艳羡花朝的晴好。列车穿透空气极速驶过黑洞洞的地道,天空在看不见的地方翻云涌动,一个多小时前阴云密布的花朝在手机天气预报上竟预告此地正式放了晴。挂念着的四季镇接替了花朝近几天不安分的潮湿成为下一个阴雨连绵的城。列车停靠,叮咚的到站铃响起,标准的播音腔向全车站的乘客广播最新的班次,白色狭长空厢缓缓打开包容着成百上千人的玻璃门,一声酷似汽笛放气的声响后,穿着五颜六色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迈开脚步,跃出车厢挤到电梯上,像一群游荡在大海的沙丁鱼。鱼群随波逐流,见了雨水纷纷撑起同样五颜六色的伞,聪明的人提前通过手机知晓了接下来的天气,乘着雨伞有恃无恐。手中空空如也的可怜虫们焦急地跺着脚,驻留在车站前,茫然地望着站台外的雨幕,这下该如何是好,要淋着雨回家了。
所以为何地铁站里要建造大大小小的商店,起初何墨是不理解的,直到燃眉之急降临在他身上。
地铁站的商品价格和旅游景区不相上下。前年一六班老师组团休假,去的是花朝避暑山庄,会省钱的同事特地告诫合作伙伴们千万不要对景区内的任何商品感兴趣,高昂的价格会惊得让你说不出话。可惜钱花在别人的工资卡,好同事想在景区里喝小果汁小甜酒,拦不住的。
雨天打车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这类单子格外吃路况。工作日早晚高峰本就屡见不鲜,假期里的雨天,堵车状况更严重了。阴湿的雨让燥候在漫长公路上的人们变得更愁苦了。雨水打着车窗,噼里啪啦的声响迸溅到温度变化无常的心里,这水时而是清冷忧伤的雨,时而是助火烧灼的油。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喜欢的人牵不到手,考试差三分合格的分数,还有最现实的,挡在眼前不见前进的城市公路,明明只有几百米的距离,小铁盒却互不相让在红绿灯前堵成一团,鸣笛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车辆载着他路过一家花店,是何墨主动要求停下来的,撑伞穿过银灰色的雨幕,指尖抵住门把用力推开门,花朵的馨香逸散开来淡化在雨水中,像是喷在街道上的香水。香味抚平了长途跋涉的疲惫与焦躁,虽然宽慰的感觉是暂时的,但哪怕只有片刻的时光,何墨也不愿狠心放下。他慢慢在花店踱着步,房间里回荡着鞋尖碰撞地板的哒哒声。最后他在几朵白花前停下脚步,跟店员打了招呼,伸手指了几朵,这些麻烦包装成花束,这朵单独包装,一朵,只要一朵就好。又撑着雨伞,合门隔上醉人的馨香,下坠的雨水浇灭心头因喜悦与幸福被填满的温热,一推一拉,思绪像线,他靠在花店门前,三两步走回出租车,闭塞掉无用的幻想,回归到平实的现实中。
现实是冰冷的。人们常用其期喻梦想与未来的美好。但梦想与未来,何尝不是被矫饰的现实;幻想着不可期画面的此刻,又何尝不是现实的进行时。
现实冰冷吗。似乎未必。
要是把切实生活的此地比作冰冷无法居住的残酷地带,未免对自己太残忍了。
现实是一盆温水。浸泡其中轻柔适人。可长期沉溺其中,失温的痛苦会让人发狂。
这是一剂只有在痛苦来临时才会被察觉的慢性毒药。
颠簸的车辆,摇晃着司机的皮靠椅,还有乘客身下的座椅,手中摇曳的花朵,清新的香气与车内刺鼻的皮革味混合,没有雨水来润湿的空气一时怪异得令人难以忍受。
下车,踩起低洼处泛黑色的泥水,他手捧着鲜花,头微微仰起。
长在眉毛下的眼皮仿若有千斤中,压得他双眼睁成两个半圆。何墨闭上眼,雨伞别在肘部与躯干间。
下巴碰到了脆硬的塑料纸,何墨空出手来,展出的三角形塑料瓶随着手指的动作被塞到花瓣下。洁白的花朵,绽开的花瓣上已经住上了晶莹的雨珠。他面无表情地抚掉花瓣上的水珠。他想做出些表情来的,但又觉得此时此刻摆出哀伤的表情略显做作,挤压在喉口的话,应该当着那人的面原封不动地讲出来,而不是站在入口却倾泻了心里的情绪。有些人,有位人,曾经在他懵懂无知的年纪给予关怀与温暖。温暖如六月份初夏的阳光,小学生哭着闹着不愿说离别的毕业季,自以为懂得了人情冷暖的他擅自给予了承诺,却没曾想过经此一别是永不再见。老师,长大后你要认得我的字迹,这是他亲口说出的话,他认为,只要他当了老师,大把空闲时间足够他抽出一个周末回学校去探望她。自认早熟的他把年龄的鸿沟泡在脑后,追逐着昔日老师曾留下的希望向前奔跑,跑啊跑,不知道跑了多远,回过头来,伫立着的人影竟变成了竖着石头的灰色丰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的身影开始逐渐淡出他的生活呢?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如残烛般温暖但脆弱的生命,支撑不住病痛的折磨,消失在这人世间呢?
记忆里未曾主动回忆的一段空白,原来是在大学。
大四的毕业论文尚在收尾阶段,坐在教室里的何墨辗转于文件与纸张之间,彼时的他还为自己装添了矫饰外貌的无框眼镜。手机的通知响了,来自很久以前的小学班级群,他本以为像这样的陈年老群再活跃起来肯定是有谁发了垃圾消息,打开锁屏正打算将群聊退出。
讣告。
老师。
葬礼。
三个词怎么也不可能联系在一起。可偏偏就存在这概率极小的排列组合。
鸣蝉夏日的画面映入他的脑海,年幼无知的他竟抗衡时光的魔力,念出了穿越时光的咒语。如今是报应来临的时刻,咬出血的嘴唇与当年勾起向上弧度的嘴角重叠,他意识到,这句话他再也无法兑现了。
她死在温暖的春日,一个和今天截然不同的晴天。葬礼那天倒是下了和今天一样隆重的雨。自然无意人却有情,到场的来宾回身看向外面淋漓的雨,竟都说这是为了纪念老师才下的。收到小学同学的通知,何墨也参加了那场葬礼,前来悼念的不止他一届学生,在他之后老师在讲台上辛勤工作,膝下桃李成群,而当时的他恰巧在为毕业论文的事忙前顾后。小学许诺的重逢在死亡的隔阂下画上句号。老师又偏偏死在他取得新工作的春天,他本想带着资格证回到家乡看望她的,为她送上一封只有她才能会心一笑的感谢信。
今天再将信件寄出也为时不晚。雨伞在他的肩头摇晃,几滴水珠打湿了他的头发。穿过宽阔的大道来到墓园深处,何墨凭着印象来到一座杂草掩映的墓碑前。石碑下方层叠的小阶并不空挡,粗糙的石面上放着几盒古早款式的水彩笔。小学时代的回忆,美术课上向全班同学炫耀的资本,二十四色水彩笔上快乐的小兔子被断了线的雨打得画面模糊,辨认不出具体的形状,可拥有那段记忆的人却看得出来,那是过去的影子。这盒水彩笔,时至今日仍售卖于大街小巷的文具店,价值早已不及当年。准定是有人在他之前来过了,一位儿时喜欢画画的大小孩,在老师的墓碑前献上了这盒水彩笔。绘画工具下压着一朵半凋的白菊,花瓣被雨水泡发,破烂得不成样子。看样子他手中的画也难逃被雨水侵袭的命运,在花店,他买了一束百合,另一束便是祭奠用的白菊。
“老师,多年未见了,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一直说,等我有了时间,就回小学来看你,当时的我不懂,还以为只要长大成人,有一份像样的工作,曾经失去的假期啊,时间啊,会轻轻松松回到我的手中。”
因为,学生的假期,实在是太少了。
小时候盼着放假,即使是周末,也要翘首以盼。只顾着眼前的人,哪里会想到遥远的将来。
雨水越下越大。透明的雨幕霎时间变了色,圆润的雨滴裹挟着灰尘,变成了灰色的针雨。
雨水越下越大,沙沙的声响将叹息与哭泣尽数淹没。
那是属于他人的遗憾,被吞没于喧闹的雨中。面对死亡,展露悲伤,放声痛哭,是人之常情,就像站在大门前似的,何墨本以为自己会对着老师的坟墓流下泪水。可划过他脸颊的,他伸手摸过去,不过是普通到不能普通的雨水罢了。
无论何时都要保持坚强,哭泣是软弱的表现。哭泣的记忆与感觉早已在渺远的下午,和童年一并逝去。找回何为哭泣与悲伤,是他近几年从别人身上学习到的新课题。
关于何为爱,那是暂且按下不议的后话。
“可惜你已经不在了,张老师,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真的听了你的话,试着去写结局圆满的好故事,你也不会想到,曾经不善言辞的孩子,长大后居然能站在讲台上流利地发言。我现在,是一位高中老师了。”
“老师,可能您已经看不到这封信了,受到您的良好熏陶,我从小就知道,幽灵和冤魂都是不存在的,可老师您应该明白吧,越是不存在的,被逼至绝境时,往往就越容易去想。”
往往就越容易希望,其实它存在。”
“比如此时此刻,我就在想,如果灵魂它真的存在,你就能听到我的话了。我无法看到你,你却能隔着墓碑,看着我,你的学生来了,你会不会开心呢?那盒水彩笔,又是哪班的谁送给你的礼物呢?”
预想中的眼泪没有流。眼前这位分外熟悉却陌生的逝者,不过是三十年漫漫长路上,一个痕迹较深的脚印。感情是捉摸不透的,来时汹涌像潮水,山雨欲来风满楼,乱做的狂风势要把脆弱的心理防线吹烂了。等风吹到边境线上才意识到那原来是坚固的山。二十多年足以为心脏蒙上抵御悲伤侵袭的护甲。多年来这颗心被保护得安好无损,缺点也随之显露,心脏的主人逐渐忘记该怎么悲伤了。
但漫长的时光教会了他如何去释怀,值得淡忘的情绪太多太多,老师的逝世甚至排不上榜单前列。葬礼的画面仍旧清晰,礼堂外灰色的雨水阴郁缠绵,哭声与交谈声夹杂的空间里回荡着不成音调的回响。顷刻的悲伤又怎能和明日的生活匹敌呢,心怀着悲痛仍要抬起目光,站在生命的路口朝向前方看。何墨放下鲜花,生怕雨水淋湿了信件,便把纸张压到塞到包装纸里。雨水仍旧磅礴,自以为是的纪念性举动其实撑不过今晚,不出几日在雨水的冲刷下,纸张上的字迹会随着水汽的蒸发消散殆尽,但,或许字迹消失了就代表老师她捡起信件阅读过。灵异小说里经常上演的桥段,不是吗?
重新站起身,擦干脸上的雨水,站在墓碑前,借着雨声喧嚣,何墨又和着雨音和老师谈论起工作上的琐事。只有老师才能懂得同行的苦,教授的年级虽不相同,教育理念和学校里的见闻趣事却是可以互相分享的。有些事只有老师才能理解,比如上班早起晚归有多么辛苦,每天早上他也挣扎着不想起床,设定多年的凌晨闹钟早已改变了他的睡眠习惯;又比如班上调皮捣蛋的同学,惹是生非的学生他着实不喜欢,但具象化成活生生的人,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堪。他说,曾经的自己也曾动摇过,关于他的初衷,他曾深深地怀疑过小时候萌生出要追逐着你的想法是为何,但几年后他似乎明白了。
“感谢您曾爱着我。”
他不再悲哀,不再释然,而是露出了由衷的微笑。
雨水竟在他撑伞离开的前一刻渐渐变弱了。灰色的雨幕坠成断了线的水珠,圆润的雨珠滴滴答答从他眼前飞速下落。做再多都已经于事无补了,联想雨水与灵魂意志的关系只会为徒增无用的情思,但头顶由深灰转成淡蓝的天空依旧让何墨笑了,渐缓的雨势意味着他能在离开墓园后打到一辆便宜的车。他终于可以回到家,抛下会议的疲惫与悼念的哀伤,好生休息一阵子。
靠在柜子旁放下湿漉漉的雨伞,闲暇之余何墨打开手机,最新弹出的消息是伊芙发出的,他不愿将这一连串的事件称作“命运使然的巧合”,那是爱情小说里被当成烂梗用的戏码。世上不该存在命定,如果上天真的存在,保佑着受苦难的凡人,圆满完整的童年应当完好无损地刻印在他的记忆里。说到小说,这个假期里,伊芙似乎对他唯一的爱好起了点兴趣。
往后发展的写作爱好逐渐脱离了恩师的启迪,后青春期躁动不已的文学之心向着血腥与残暴的方向发展,简而言之,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一场晚来的中二病。这词汇何墨还是从网上查到才建立起对过往的印象的。猛踩油门直冲向暗黑奇幻小说领域,大学时他在网络上小试牛刀的小说连载曾在同人网站小获成功,原创大师在同人网站上经历有如一现的昙花,但,似乎有不少人还在惦念他?
他只能解释自己不是死了,也不是病了,而是有了工作,现在的他是老师。网友们尊重理解祝福,原来是老师,工作忙,那不更新情有可原...?
并非情有可原,他的连载停在结局前夕。他却没想过给小说写结局,而是写起了记录生活的散文。
伊芙想要看到的,便是原创暗黑奇幻世界连载小说的结局。相识相恋两三载,何墨发现,对方绝非是一板正经的人,而伊芙也针对他的性格吐槽过。他虽不相信缘分,记载在书册上的理论却被他临时奉为皋臬,性格相似又互补的人容易走到一起。伊芙的目的不纯粹到了另一种极端,她认为好东西需要被发掘,绝世好文章需要海外传播度。
“写作是你的自由,翻译是我的自由,一码归一码。”
“以前我没和你说过吧,我上高中那会儿最喜欢翻译完形填空的短文,但我只翻译记叙文。”
以上是在英语办公室着手翻译工作的伊芙被何墨发现后的证言。
由此可见,她绝非善类,但写出鸿篇巨著的他才是罪魁祸首。
而且他也沉浸其中,他的英语也不差,互相辅佐便是,他还挺想看经伊芙润色的英文版的。
不过伊芙这次找来不是为了小说。她的线上来访,单纯是出于简单的问候。 伊芙比他早到家一小时,这空出来的时间何墨用来做了什么不言而喻,但伊芙对此并不知情。确认关系那天何墨给伊芙讲了他小时候的故事,唯独没向她透露现已逝世的老师。因此对方发来的是简单的问候,你回家了吗,路上有没有淋雨。说滴水不沾对方会以为他在逞强,花了的屏幕和额头前落下的雨水在无声地帮伊芙说话。但,对方又看不见,就说没淋湿吧。
他从没想过在大事上说谎,生活中的小细节,凡是会引起对方担心的,一如往常,照旧隐瞒。
他很感谢能遇见伊芙。是她帮助自己找回了缺失的情感。他知道了什么是爱。原来爱的炽热可以将寒冷的坚冰融化。这份感情值得他用同等的爱去回报。
他很感谢与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何墨抬手摸向嘴角,这不自觉扬起的,向上的弧度,经过反复的确认,是由内而生的幸福与快乐。
终于可以休息了,也终于有时间陪伴喜欢的人。
假期也少不了与同事交流感情。何墨其实不喜欢社交,大量讨好人的社交技巧是他童年时期为了规避风言风语构筑而起的铜墙铁壁。但对社交恐怖分子而言,所谓铜墙铁壁不过是不堪一击的纸老虎。拒绝与避让只会让这群人更兴奋,不如顺势接受他们,因此这暑假何墨过得并不安逸。同事外出吃饭非得要叫上他,闲话聊到半截这群老师又会莫名其妙开启班级会议。很是奇怪。
八人间雅座,推杯换盏间夹杂着嬉笑怒骂,空调主机运作嗡嗡作响,何墨却不觉得吵闹,他不喜欢待在人群里,若与熟悉的人共处一室,有人相伴的安心感却能让他取得心境的平衡。和熟人相处,何墨不讨厌。那他究竟厌恶的是什么,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容许他作为三十岁的人生议题多加考量。
八月中旬,又是开学季。别扭的高二六班终于变成了高三学生。在同一班级长期任教就像守着一片茁壮成长的麦田,眼看着他们从入学到考试,从考试到毕业,接着等待下一届,稚嫩的新生入校,生生不息,轮回流转。而他则是几年如一日的守望人,站在灵魂的渡口,握着船桨不动声色推动木肘。开学首先要做的是清理教室,半年一度的,不需要何墨指挥,学生们已经轻车熟路了。高压环境下就连打扫卫生都能成为调剂困苦的乐趣。摆着架势聚集在走廊上有说有笑,讨论暑假的所见所闻,打扫卫生的实质是大型磨洋工现场。拆掉上学期的墙报,擦干净墙壁,学生们的任务就算大功告成了。剩下的时间当然不会留给学习。这可是高三,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但这不是还没正式开学吗?
因为是高一,三年后的高考,太过遥远,所以时间还长,青春还长,我们有的是时间挥霍。到了高二心态更为平稳,高三不是还没到吗,还有整整一年,再者高二是经历蜕变与思维转换的关键时刻,思考高三的事情做什么?
三年前何墨得知要接手眼下这个班级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陪着这群学生走完完整的高中生涯。以前不是这样的,高考选课制度注定了升学过程中必然会经历悲欢离合,老师半学期一换,师生之间的关系好似萍水之交。下学期能在走廊上主动和你打招呼的都算是留下过较深印象的学生。上个三年何墨带的也是文科班,高一下同样是文理分科,有些学生他还记得,反过来,学生不记得他了。也许情况相反他们还记得,他们记得,但是见到老师躲着走。师生关系不止存在亦师亦友,现代网络文学里较为火热的“宿敌”更能表达当今的校园生态。学生们巴不得踏出校门的下一秒与学校断绝关系,更别提在讲台上絮絮叨叨的老师了。而新三年的这届有所不同,新的制度注定了班级不会因简单的科目变动分离,上大课他们依旧在一间教室里。他记得班里每个学生的名字,不止姓名,还有长相,兴趣爱好,偏科的科目。记住这些非但没有徒增烦恼,闲暇时光回忆起某个学生的趣事,何墨还会兀自暗笑感叹自己怎么还记得。
不过是徒增回忆。
紧随其后的任务是搬新课本以及召开班会。男生女生分成两队,排队到学校半年才开一次的图书馆,热到能把人烤熟的晴空下排着万米长龙,也唯独开学的时刻,校园绿意交错的小径上才得以瞥见人流不息的浩浩汤汤。体力劳动活引发的怨言不绝于耳,待到巨大棕色纸质吐司厚实的砸在地板上,沉闷的砰声消匿与欢声笑语中时,不满的情绪才终于在落座的后一秒消散——搬书的同学已经付出了足够的努力,坐在位子上聊天的先别急着乐了,接下来需要劳动的是你们。
这早已不是何墨第一次主持班会课了,上传下达领导的重要指示,对新学期做出新展望,剩余的时间等候教室内亮起明灯,窗外的玻璃镀上渐变的深蓝,象征着新开始的班会课在轰轰烈烈的晚读读书声中悄然离去。即便半只脚踏到悬崖边缘,人生走到或将决定生死的时刻,眼下假作读书模样的学生们对即将面对的高压生活全然不知。高中生涯晃晃三年已过大半,如今寥寥一年竟被他们拆分成细细的三百六十五天,要算周末与节假日的,不然不是完整的一年。觉得死线近在咫尺不要紧,将迫近的红线拆解成几条分段式任务,问题便迎刃而解了,这种解决方式如抽刀断水,一叶障目,掩耳盗铃,阿Q精神的映射,毫无意义的自我安慰。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却能让高三生瞻前顾后杞人忧天的心态得到极大缓解,一剂镇静剂注入静脉,舒缓了兴奋的受体,躁动不安的心得到了拖延症的宽慰,这也挺好的,不是吗?
讲台下聊天唱歌的人尚且意识不到高考的紧迫性,还有一年,日子还长,还有大把时间足够去挥霍,站在讲台上的人可就是完全相反的心态了。何墨的人生中经历过两次高三,前后两次视角不同,学生的视角是黑暗中微微亮起的曙光,换做教师,微光闪烁了几下,明亮的火光熄了影,光却依旧在,因为他是老师,他不能失去希望,也绝不可能失去希望,看在工资的面子上,他得活到退休年龄,把政府的养老金领到手再计划着命归黄泉。怎么可能失望,当然不可能。谈论金钱似乎异化了高尚的师生关系,大学课本上可不是这么教的,功利主义把教育变成了考分的方法论,他身陷其圄,无奈着失望着,却未曾说过放弃。工作后他曾回忆起十八岁的高考前夜,他宽慰地对诺凌说,他似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说高二的自己不懂,为何自己会执迷不悟,早早定下目标,他坦言有段时间不能理解诺凌的想法,在舞台上站一辈子,听起来太像电视剧,太夸张了。
“原来我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从来没有正视过内心,”高考前夜的夜,黑色格外浓。
稀释不掉的夜晚气息,是校外的鸣笛,昏黄的明灯,嘻嘻哈哈的声音。
“一辈子,真的很沉重。”
“没办法,我不能让小时候的自己失望,而且我已经无路可退了。”灯光一侧是堪比五月暖阳的明媚笑容,诺凌坐在他的身边,他们早就不是同桌了,高三的最后一夜让他们再度相遇。
儿时的同伴说:“听起来很悲壮,但这就是现实,除了表演我一无所有,你们说我执迷不悟,不,不是这样的。”
“一辈子太沉重了,沉重到要付出余生所有的时间,其实我觉得,何墨你对自己不必太苛刻。”
“虽然你很少和我提及小时候的事,但人物动机与行为逻辑是事出有因,或许有什么理由,它藏在你的心里,如同温暖的烛火,也在源源不断地支撑着你前进...看吧,我的专业课不是白学的,你刚刚抬眉毛了,但我不会细究的,秘密适合埋在心底。”
“四年后你肯定是个好老师,到了花朝,我还想去花师参观呢,到时候可别把我拒之门外啊。”
可惜事与愿违,花师的大门始终为同桌敞开,他来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充实的大学课业把曾经充满希望的理想主义者压成了榨干油脂的芝麻。期末周后他会带着礼品来学校门口晃荡几天,如此循环往复,持续小四年,大四那年夏天诺凌就不这么干了,和众多的大学生一样他陷入了极为难熬的毕业即失业的焦虑中。据诺凌所说毕业后的三个月他过得格外充实,平时只能装水的脑子如今灌满了致死量的焦虑。他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以及为什么要选择表演专业。
只是当时已惘然。支撑着小孩走向成年的热火迎上了人生中第一场漫长而棉柔的雨。并非人生的治愈时刻,待业的每一分秒,是无情的滴水刑。
求职焦虑,后青春期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夜已经深了,散去读书声的教室,与他相伴的唯有闷热潮湿的空气中,焦急鸣叫的蝉。
燥热的温度,润进肺里的潮气,笔尖划过纸张不停歇的沙沙声响,日光灯管下是五十多个或焦虑或放松的脸庞,穿着统一的夏季短袖,但八月初,学校还没吝啬到舍不得开空调。常说文科班与美术班的阴气重,理科班每逢冬季则是能把人送到西王母身边的难闻气味,新班级的风水或许真的有问题,二十六度的空调开起来比在隔壁楼更冷。单穿着短袖已经无异于化形住在破茅屋里的杜甫。但幸好还有长袖校服在。
就像每学期第一节晚自习与学生相伴左右的永远是班主任老师。粗制滥造的涤纶校服,为混乱不堪的校园生活提供了诡异的舒适,长袖保护起来的不再只是露在空气中的肢体,还有一小部分焦躁不安的心。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个多月。八月接近尾声。
提前开学经常被赋上冠冕堂皇的理由。高三不能和其他年级不懂事的小孩似的在家里打游戏,所以早点到校学习收心,到了教室就不要再把追星等不良兴趣爱好挂在嘴边。你们是高三,该认真对待考试以及自己的人生了。诚然这是年级主任在升旗日的说教,喇叭里的话,穿过耳道的风,强劲又清凉。毕业班的重担重新压在了何墨的身上,假大空的话他不会说,哄小孩的甜言蜜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觉得恶心的反倒是学生。何墨是好言相劝了,高三他不打算变严格,也不打算变温柔,那是因为他本就足够严格,能怎么办,他要对学生的未来负责的。
“老师你也要我们把未来全部交给你吗,天哪,我们是共患难的命运共同体?”
学生中有人如是说,几个听懂行内术语的人露出怪异的笑容。
准定又是他没看过的最新动画片。文科班里这种情况很常见,何墨已经习惯了。
月初到月底,被学校美其名曰为自愿补课。
严格意义上说,九月一日,才是正式开学的日子。
何墨有个习惯,工作后培养的。
养成习惯不需要严格按照二十一天定律,或者说,他这半年一次的自发性活动,压根不能冠上习惯的名号。次数太少,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了。
学校的规章制度他也讨厌。他深受其害,假期也不得安生。花朝的会议掠夺掉他宝贵的休息时间,被掐掉的七天,他想多花点时间在睡觉上的。
但某些方面他又能与学校达成共识,九月一号,才是开学。
这才是新学期的开始,以此为分界线,划开黏连的过往,脚步才能迈得更坚定,才能越过那条无形的线,前往下个未知的阶段。
开学前,亦是假期的尾巴,首尾相连的日子,适合用简单的仪式予以纪念。
无需烛台,更不需要上网购置香薰草料,此仪式非网络流行神秘学中转发即可获得好运的转运小妙招,它更像是一种概念,设立在个体心目中的概念,跨过心中的小小的篱笆,过往的愉快与悲伤在感触到对侧柔软草地的片刻翻过了篇章。既往不咎了,自此是崭新的开始。
他走到海边。四季镇的东边,偏南的位置,与高铁站接壤之处,在远离城市喧嚣的郊外,藏着一片不为人知的海滩。
如果不是课本上的知识点提醒着他,或许他会和城市里多数忙碌的人一样,忘记了镇子的边缘还有片海,忘记四季镇其实是个沿海城市。城镇深居内陆,但整座行政区不是,它包括一片安静浩瀚的浅蓝色海洋。白天浪花拍打浅色的沙滩,留下水痕,把淡黄色的沙子打得湿湿的,棕棕的,变成可塑的黏土。夏天,孩子们会聚在岸边,带着小桶搭沙堡。夜晚又是一副翻天覆地的景象,紫色点染了整片天空,静谧的夜只有繁星相伴闪烁。适逢假期,潮湿阴凉的夏夜,偶有行人几对在相约在海边牵手散步,他们的拖鞋踩在柔软的沙石上,脚趾上沾到几粒沙子,却不嫌脏,因为这就是大海,这就是自然,生与死终会交汇融合的地方,接纳沙石便是接纳了其中无言的生命,你我本是一体。
可今天是八月的最后一天。小学生们也在今天背上书包,心情沉重迈向新年级的教室。因此本应热闹的海边,此刻到落得清净。何墨唯要的,正是这无人打扰的宁静。他在人生这条路上嗤嗤独行,走了很久,很长,行至半途,交到了朋友,又在成年后,遇到成倍的,这些人是他工作上的伙伴,茫茫人海在他眼前铺展开,或许没有人是孤独的,可分明被人群包绕,这置身事外,冷眼旁观于阑珊处的感觉又是为何?就像他身处的沙滩,眼前波涛不止的海,海域不大,翻滚白沫的浪花却硬生生地把他的视野延展了几十米。夏末的夜晚很凉,不似炎热的盛夏,沉浮的空气像个发烧的病人,伴着节律不齐的呼吸,吐出忽冷忽热的废气,冷风一阵一阵,接连不断,吹在何墨身上,他穿着春日的长袖外套,沿着沙滩,模仿着假期游人的方式,左脚搭着右脚,朝海的另一端走去。曾经有人说过,答应带他们去看海,这是一句出口了却被他亲自违背的誓言,多年之前亲自踏上这片沙滩上时,何墨更是笃定了内心的想法,往事不可谏,儿时虚无缥缈的承诺,他的父亲早已无力兑现。他知道何先正还活着,但不如让他在心里彻底死了,不然总是挂念着,久而久之会缠成梦魇。他本该带着母亲一起到这儿的,可能是怕妈妈看了触景生情,何先正答应过他们的,正是眼前这片海。
夏末太沉闷,雨水不打招呼,任性妄为跳跃在云层中,心情差便哇哇大哭,于是它在的地方,下起了滂沱大雨。划破沉闷空气的是窗外轰隆隆的惊雷,那是每年都会发生,每年都会感到宽慰和惊奇的自然现象,困在教室的学生发出喜悦的惊呼,高喊着“下雨了”,实际上这些人根本不关心雨,讲座旁的老师也不关心,他会侧过身站在紧闭的门后,配合学生享受短暂的闲静。
闪电划破天际,低压的呜咽声跟随着云层的迫近亦步亦趋,霎时间泥土的气味被雨水溅起,四角见方的空间里,他和学生共同呼吸着同一片潮湿的空气。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高三了。足迹自来时的方向绵延,停下脚步回望身后,是接连成串的深色鞋印。何墨停下脚步,海浪拍打着他的鞋尖,他稍稍退后,站远了些,一道柔和的光自头顶落在他的身上,淡白色的光像是仙女轻柔的纱,又好似温润的乳,倾斜而下,它源自上空,源自远方,一个遥远的彼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摄像诡计可使人只手握住太阳,天地万物尽在我不自量力的手中。将拇指与食指弯折,指尖相对弓成一个圈,贴在眼前向海的对岸看去,深黑色的波涛里矗立着一座灯塔,仿佛自古以来这隐藏在海水中的陆地上就生长着一座会发光的高塔。光线穿过时间,光拥有匹敌世间万物的速度,克服千难万险刺破黑夜来到你身边。何墨不再走了,他在此驻足,光并非生活的唯一意义,但,恰是这道光,每年夏末他都会为此留神。
“你说,活在世上的意义是什么?”
任性妄为只手遮天的僭越之举,何墨大胆地做了,唯有四下无人处,他才敢露出肆意的笑。豆粒大的灯光在他放下手后,沿着海岸线,一跳,一跳,课文里的景致也不过如此。西沉的太阳像个顽皮的孩子。
“老师,你说,我们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以前的我常常抱怨,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珍爱的人在我面前痛苦,想要挽留的终究会离我而去。”
“我至今也不是很明白,即使我已经找到了所谓的,人生的意义,可我还是常常迷茫,前两天我去看了你,但我总觉得,你的灵魂不在此地。我自作多情地将你比作海岛上的灯塔,偏执妄为地认为,您就在此地,您和千千万万的灵魂相伴,或许,活在现世的我,才是最孤独的。”
每年来到海边眺望灯塔,已然成为何墨的一厢情愿。
这独特的秘密,他一生只告诉过一个人。
他告诉心里的自己,每年快开学的日子都要赶来看看。
这片海有时会变得格外热闹,没有剧组会拒绝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
两年的光阴能改变许多事,那,五年以上,甚至更久呢?
他仍会想起儿时那滴着水的夜晚,电视机的翻滚的海浪,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但,就像小时候一样,那又如何呢,过去这么久,早已不在乎,不在意了。
现实不是电视剧,他也不是活在剧本里的悲情男主角。
十八岁生日那天晚上,何墨破天荒地买了一角小蛋糕,放到书桌上。尽管香甜的味道依旧令他作呕,但据说成年礼一生只能经历一次,需要用充满仪式感的方式庆祝。
现在想来,自己想要的或许不是蛋糕,而是插在奶油上的火光,那一根小小的蜡烛,火苗映得桌子周围发亮,他盯着摇曳的火苗,装模作样握住双手,许了愿,当年许下的是什么愿望,何墨也记不清了,似乎每年被提醒过生日,重复的愿望与祝福的语句便自动排列组合,只需他走个流程,填满心中的空缺,感到心满意足,便已足够。
人常说三十而立。恰巧他的生日已然消失在春天。幸好他还有眼前这片海,一切还来得及。
电视中的女主角,转身面向屏幕的时刻,手中握着燃烧的仙女棒。深蓝的海边与金灿的火光衬得画面美轮美奂,迸溅的火星映射着她释然的笑颜。
今时不同往日了,海边的禁燃令虽然没有内陆严格,但何墨不是刻意追求浪漫的人,他没带仙女棒。
反正明年还会再来的,到那时再考虑愉悦自己的事吧。
九月十号,教师节。
一栋普通的居民大楼里,浮动在云层下的绿意遮挡住倾斜而下的月光。
天空尚未泛白,一小时后这座城镇才会焕发生机。孩子们留恋在梦乡,公园中无人嬉闹,五点钟的城镇,静悄悄。
三两节课过去,办公室里暑气未消,夏天的尾巴钻着窗户的缝隙挤进房间,吹向对侧一张空落的书桌。
与往日不同,棕色做旧的桌面上不止有成山的作业簿,为沉闷的空间点染鲜艳色彩的是几朵鲜花。或真或假的花朵生长在本册之间,仔细看去,每个老师的办公桌上,皆有花朵点缀其间。他的办公桌,不是最特殊的那个。
风吹开的草稿纸上,刚刚离开的老师留下了一句话。
“感谢的话,至今未能说出口,我会做你们的灯塔,点亮前进的路。”
几分钟后,门被打开,男人走回他的房间。
拉开椅子重回座位旁,纤细如风的字体落入他的眼帘。
他将纸条整齐叠好,拉开底层抽屉,取出一支钢笔,用笔帽将纸片固定住放进格子里。
他拉上抽屉,听到门外的敲击声,紧接着门被打开,门缝中是熟悉的脸庞,那是学生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