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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巫念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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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五年夏天,千禧年过去的第五个年头,我二十九岁。世界宛如窜天猴一般蓬勃发展,到处都洋溢着希望、新生与热情。趁着这股新风,我把辞职申请拍在傻逼那张锃亮的桌子上——我本来想甩他脸上,但怕他搞我,他在厂子里有十几个狗腿子,是群连女人也一并打的睪货,傻逼靠着拳打脚踢混上了主管一职,不同意的全被他打服了——头也不回地南下去了上海。
下了车,冲动冷却,我反倒不知该往何处去。恰逢台风天,外滩上人没有我想象中多。我沿着江岸一直走,走到卵黄一般的太阳融化在天的尽头,江风哈着腥咸的口气迎面熏来。路过一间咖啡厅,我停在玻璃窗外看自己的倒影,一个挫气的、死气沉沉的二十九岁的女的,常年在厂里接线,打结断经断纬导致肩向前收拢,双手就这么插在裤兜,如果这是在宜城,我无疑是适宜的,宜城无论男的女的,都一副将来铁定进局子的样子,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宜城监狱养宜城人。在这个空气中弥漫着黑色烟尘的城市,人就好像挂在火炉上长年累月熏的腊肉,刀枪不入,干瘪紧实。但这里是在上海。在打着摩丝、系着丝带、穿着小皮鞋哒哒哒哒走过的人群中,我鸡立鹤群。
面前的人不再是那个文艺的带点儿矫情的徐晓晓,我感到一阵阵眩晕,时光匆匆,如惊涛拍岸,我被拍得头昏脑涨。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转身离开,却陡然瞥见玻璃窗后面离我几步远的人,我不确定对方是不是也在看我。我就这么保持这样一个滑稽的姿势停在那,好像陷入了时空陷阱。我很少回忆什么东西,一是我到目前为止的贫瘠人生实在无法供给一些值得咀嚼的养料,再则一旦回忆势必绕不开一个人。
十八岁那年毕业,不出意外我应当上宜城的师专,毕业后分配到某个村小当一辈子老师。但恰恰出了意外,那年师专的分数线比往年高了十来分,我差一点儿,具体差多少分,我记不得,但不论多少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就是一列脱轨列车,从此拽着我一路呼啸着冲向未知的地方。原定的路子走不了,我爹搭上四包红塔山、两瓶老窖,托老工友的关系把我塞进了织造厂。
织造厂至少比化工厂强。我爹蹲在院子里一口一口抽着烟,抽完了,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捻,拍拍大腿站起来。走,我带你看看化工厂。他大手一挥,把我领去化工厂的小房间,那是每一个新入职化工厂的职员的必经之路,能毫发无伤地走完,才算入了化工厂的门。狭长的过道上大大小小全是死状骇人的尸体,运气好一点儿的被炸上天,死在一瞬间,肢干七零八落,挂在树上、阳台上、路灯上。运气差一点儿的浑身流脓,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下过个几天才咽气。墙上贴着醒目的八个红色大字:珍爱生命,规范操作。那天没等走出门,我就开始呕吐,一直吐到第二天早上,肚子里呕出酸水,喉咙也是一股子馊味儿。我从此接受了织造厂女工的命运,至少在织造厂,你不用担心哪天被突然炸上天,死无全尸。最多最多,也不过手指被机器切断。我爹真是用心险恶。
后来我又花了很长时间才醒悟无论是在化工厂被炸飞天,到糖精厂哪天把自己腌进去,亦或是去炭黑厂投身火房,跟在织造厂变老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前者至少为众人的生活添点乐子。
去织造厂登记姓名领行头的时候,那个人是个年纪大的耳背,还是个半文盲,秃顶的头上有几块圆圆亮亮的黄斑。我本来叫徐晓,那人萎缩的牙床发出“哈”的气音,每说一句话就在好像在放屁。徐什么?晓!什么?晓,西一凹晓,你晓得吧的晓?那人连连点头,表示听懂了,你声音小点撒,我又不是耳聋。你特么的耳背,我嘀咕,这句话没被那老头听着。后来拿到姓名牌,才发现我被登记成了“徐晓晓”,名字已经录入系统,一锤定音,从此我叫徐晓晓。
厂里女多男少,少的那几个男的,总把厂里的女性看做自己所有物似的,今天摸摸这个头,明天开开那个玩笑,一些黄色笑话是沉闷枯燥的流水线工作之余的乐子,工龄长一些的女工会回击回去,大家打打嘴炮,工龄短一些的,则会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此时一种解压的笑声弥散开来。如果被调侃的那个小姑娘眼一横、脚一跺、发出一声轻微的撒娇似的抗议,他们便跟打了兴奋剂似的笑得更厉害,讲出更多下流话,似乎要把人弄到言语高潮。但没有人会为这个较真。
可我不知道这个。从小到大我都习惯按照规章制度办事,中小学生守则倒背如流,因此每一年先进学生都有我的名字。初中女生们都开始研究花哨的发型,穿条纹露肩短袖,低腰牛仔裤,贴水钻,偷偷带夸张的假睫毛,把眼睛整得像森林,似乎来一阵风就能从里面飞出蝴蝶。大家忙着拉帮结派、认校外的哥哥、抢对方的男友,为此还闹出过一条人命。那段时间我爹非常害怕哪天我大肚子带着个男的回家,又怕我自己在厕所把孩子流了不告诉他。在他看来,平时越乖的女孩青春期越叛逆,他怕我憋个大的。我让他少看些社会新闻,甩给他一张学生手册,以我自认为很酷的声音说:我不做违反制度的事情。
用我爹的话来说是“祖坟冒青烟”才出了我这么一个人。但到我高考那年,祖宗的骨灰似乎已经被烧完了,我以几分之差与师专失之交臂。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遵守规则对我来说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如果员工手册上明明白白写了“工作疲劳时须开黄色笑话”,那我便会去翻故事会里的笑话专栏(里面往往有些隐晦的黄色笑话)主动学习。可是员工手册上没有。
因此当主管瞪着死猪眼、抻着肥猪舌走到我身边,唾沫在他发黄的牙齿间滚动,嘴巴一张一合,喉咙里的臭气返上来,曲着食指暧昧地刮过我的手背对我说徐晓晓,那里也不小嘛时,我下意识回了一句操你妈。
我把手抽回来,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操你妈。这三个字从我的舌间上滑出来,迸射出去,其畅通无阻,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苍天在上,我之前从未说过如此粗鄙之语,如今这么纯熟地脱口而出,只能怪那些人整天不是在操你妈就是在上他爸。
我知道自己要完蛋了,得罪主管没什么好日子过。我爹盘算着之后拜托人把我调进宣传部,一个比较清闲的岗位,每天只用坐在椅子上喝茶看报纸浇花,偶尔写些东西。而现在我恐怕不仅进不了宣传部,还要一辈子待在车间待到死。但我不仅不害怕,反而感到身心舒畅,操你妈这三个字在我心里憋了太久,有一股无名火在体内四处乱窜,急待发泄,如果不借由某个机会说出来,我恐怕真的会心理变态,到时候我怕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去操人。
在主管的巴掌即将打下来之际,我眼疾手快将手边的杯子里的热茶扬了出去。之后是一片混乱,主管被烫伤,几个狗腿子你推我我推你,争相做第一个去扶猪的人,七嘴八舌地安慰着。主管被送去医务室,修养了一段时间,我听说他运气好,热水离眼球就差那么一点儿。爹的,怎么不干脆瞎了呢?我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从此没有人敢开我的玩笑。但不得不说,在他被送去医务室的那一段时间,我的三魂七魄飞了一半,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在劳改所一遍遍抄写员工手册,一边抄一边忏悔自己不该泼热水。梦到这里,我总是被吓醒。
也正是这一次意外让我认识了周仁清。
要知道织造车间没有空调,一到夏天,整个车间就是一个大蒸笼,每天都有那么十几个人被热晕,还有十几个是装晕。原因很简单,晕了就能去医务室,去了就能见周仁清。我们厂没有独立的医务室,跟隔壁工厂共用一个,医务室设在工厂出门左拐二十几米左右的地方,一个独立的小铁皮房,七八平左右。
之前我就听说周仁清,说他长了一副好脸。自从进入织造厂以来,我见过太多奇形怪状的脸,他们的脸上似乎隐藏着什么数学奥秘等着人去解,一般人很难在一张脸上看见这么多奇怪的角度。就这么说吧,往牛粪上踩几脚得出来的东西都比他们的脸要好看。周仁清的名号一直在女工们口中流传,男工一提起他,鼻孔就像被堵塞了似的,哼哼个不停。
借着这次机会,我第一次推开医务室的门。比他的脸让我印象更深刻的,是他的办公环境——干爽凉快——一台空调赫然立在显眼的位置。随即他从转椅上转过来,面朝我,并不惊讶的样子。是你啊,他了然地笑笑。看来我一战成名,不知怎的此时我有些羞赧。但一想到我来的目的,便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在厂里待久了,对我的审美都造成了一定冲击。看到他的脸,我一时间无法分辨他是本来就这么好看,还是在厂里歪瓜裂枣的衬托下才显得好看。这不是说他不好看,而是他好看得很温和,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没有棱角,让人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这种感觉就像喝水,一口接一口。他也大大方方地任我看,这一点我很满意。厂里有些人,但凡你多看他两眼,他就要开始给你抛媚眼,让人倒胃口。
我问他是不是认知道我,他点点头。又问他知道我什么,他说那天一群人涌进他这里,把他围得水泄不通,为首的人一直在骂,一边抽气一边骂,有点像……有点像一头热水烫到的猪对不对?我接过话头,顺便跟他形容我们老家过年杀猪的样子,把猪用绳子绑起来,挂在一条长木上,背朝下脚朝上,下面架一口大锅,烧滚烫的热水,猪就发出凄厉的哼唧,绑起来的四肢不停地抽搐。就跟主管一样。他笑得很大声。笑完他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事情。他八卦的样子也很好看,很真诚。我说主管骚扰我,我才拿热水泼的他。他听了,说泼得好。我也笑了。
从前我看不上女工装晕,如今我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但是晕的次数不能太频繁,不然会被扣工钱。三伏天的工厂实在不是人呆的地方,每次到周仁清那里,我总会做在那张窄窄的病床上,发出自暴自弃长叹。听我抱怨,周仁清偶尔也会好心帮我开病假条,争取多一些的休息空间。
周仁清的桌子上除了病例和一些医学专业书,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外文书,厚得能当板砖。我问他这些是什么书,他说跟法律相关。我问他不是医生吗,怎么还看这些,他说他只是来这边实习,抽签抽到了这里。我怜悯地望着他,你运气真不好。这里鸟不拉屎,啥也没有。其他地方附近好歹有些舞厅、网吧,这一片的附近只有望不到边的田野和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黄土路。那条路每天都有无数大卡车轰鸣而过,哐当哐当,尘土飞扬。路面被压得坑坑洼洼,一到下雨天全是泥浆。
我问他去过舞厅吗,他摇摇头。我说我也没有,我还不知道怎么跳舞。我以前看童话书,里面的每一个女孩都会跳舞,这给了我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要获得童话般的爱情与生活,一定得会跳舞才行。他很认真地听着,然后站起身,朝我鞠一躬,伸出手,我们跳舞吧。我跳起来,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我们两个不会跳舞的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假模假样地跳着。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免踩到他的脚,这哪里是跳舞,这分明是玩另一种形式的躲避球。他见状,反而大大方方把脚伸出来,话里带着笑,你就踩吧,你这样脖子累得慌。我说不行,踩到脚还算什么跳舞?最后我累得脖子眼睛都酸了,瘫倒在那张小病床上,自暴自弃地说,跳舞太难了,还是睡觉容易。他坐在我旁边,说多跳跳就好了,大不了我多准备一双鞋。我侧过头,他的手指近在眼前,压住了我的几缕头发,指尖要前不前的样子,似乎在犹豫,我的视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向上,欣赏他流畅的下颌线,微微绷紧的唇和颤动的睫毛。我偏过头去,闭上眼睛。我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消毒水味,混合着好闻的香皂味。我真想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皂。
在我即将在小床上陷入梦乡之际,周仁清说他要出国读硕士,具体是什么我也没听清。说完,他把这些书收起来,压在最下面,问我能不能帮他保密。我点点头。
在工厂,你要是说你看书,你会被嘲笑,甚至会被揍,读得越多揍得越狠。工厂不讲书籍,只讲拳头。我把我买来的书都藏在他那里,时不时跑来他这儿看上几页。
周仁清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我说不知道。他说你想一直在这里当女工吗,我说我不知道。他叹了口气,摸了摸我的脑袋,他说他的签证已经下来了,也给上面交了情况说明,马上要离开了。我愣在那里,许久才说了一声噢,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再来蹭空调了?他似乎被气笑了。他说他要走,但我不知道他具体什么时候走,我也没问,但每天都会去医务室坐一坐,他也都在。这段时间我们很少交流,大部分是我在发呆,他在看书。
我几乎都把主管的事情抛诸脑后了。
直到我发现大家看我的眼神变了。一众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时,见到我来了,便会安静下来,然后你看我我看你,嘴角带着暧昧的笑容散开。一个跟我玩得好的女工偷偷告诉我,最近大家都在传一些关于我的谣言。比如说?我问她。她看着我,一脸很为难的样子,吞吞吐吐不好开口,很难听的那种,她说,我都不好意思讲。最终我还是知道了谣言的内容。某天,某个男工跑过来突然摸一把我的脸,一脸淫笑。我反手就是一巴掌,他被扇了还在那儿嚷——“操你的臭婊子,早跟姓周的睡了还在这边装纯”——我如被人当头一棒,站在那里眼冒金星,头脑一片空白,手和身体都不自觉在发抖。我想要开口,声音却怎么也发不出来,我用力掐自己的胳膊,逼迫自己发出蚊子一般的声音——真是逊毙了——“你说什么?”
“什么说什么——大伙儿都知道了——”他还没说完,我感觉浑身的气力都回来了,热血涌上头,什么也不管不顾,直接冲上去把他踹倒在地,他被我吓到了,僵在地上,我顺手将椅子抡起来砸在他脑壳旁,我踩着他的肚子开口:“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他裤子湿了。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都是通过事后部分人的口述,我才慢慢拼凑出当时情况的原貌。当时的我似乎变身超级赛亚人,被一种无名的力量控制,一路横冲直撞,直接来到主管办公室,趁他不注意他办公桌上的台式电话往他脑袋上砸。我身后是乌泱泱赶来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住我。主管被我逼到角落,破口大骂,骂我,骂看热闹的人,大声喊叫保安,挥动着双手像在赶苍蝇。叫你他妈乱说!叫你他妈造谣!我一边骂一边砸,据她们说当时那样子,我简直就像发狂了,没人敢阻拦一个发狂的人。然后我砸到一半,突然昏过去了,把她们吓了一跳。我倒在地上后才有人上前,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主管脑袋见了红,我手里还攥着被扯断线的台式电话。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应该收到处分,甚至被扭送劳改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等我醒来后,厂里让我再休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回厂,发现周围已经大变样。主管被调离了,新上任的是傻逼,他打遍工厂无敌手,却对我报有三分敬意。我依旧是普通女工,身上背了一个说大不大的处分。大家谈论的对象也换了,不是我,而是周仁清。
乍一听这名字,我还有点恍惚。这一个月过去,他应该已经离开了,不知道他走之前有没有听见这糟糕的谣言,看没看见我昏过去的样子。我不太希望他看见,但他是医生,不可能不处理我昏过去这件事,我并不想要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打架狂的形象。或许他知道了,决定把这一切都忘掉,被一个打人狂喜欢太可怕了,说不定他已经在美国开始了新的人生。
我随机拉了一个人问她周仁清怎么了,她看着我说周仁清把主管打了一顿,现在逃了。
周仁清打人?逃了?
我的脑子处理不了这些信息,开始痛。打人的是我,怎么又变成了周仁清?他逃了又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签证下来了,要出国,现在出去了吗?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我没法问,也得不到答案。
就这么过了半年,我开始陆陆续续收到来自纽约的信。它们漂洋过海来到织造厂,带着精美的邮票和清隽的字迹。我知道这些信是谁寄来的,但我一封也没有打开过。我把它们摞起来塞在枕头底下,每天枕着它们睡觉,似乎在梦里还能梦见周仁清的影子。有时候我也会猜想信里写会些什么呢?他在国外生活得怎么样?如愿当上律师了吗?当年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知道这些又能怎样呢,又会改变些什么呢?我不再是十九岁冲动、单纯的徐晓晓,我逐渐习惯了黄色笑话,甚至能面不改色地开黄色笑话,不亚于男人。我的生活肉眼可见得无趣,我在这无趣的生活中逐渐蒸发、消散,只有肉体还在持续活动。
这些信我从来没打开,也从来没回复过。信寄来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有时隔几个月、半年一年,我最后一次收到信,是在两年前。
写到这里,我原以为这段感情会是我回忆的全部,但其实它在我的工厂生涯里只占很少很少的一部分。这甚至称不上一段感情,只是我在烂透了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叫周仁清的人,我们聊得很好,然后分别,仅此而已。
两年后的我终于下定决心脱离这鬼地方来到上海,原因是当初周仁清要出国,应当从这里出发。
我在上海的街头游走,感觉到这些年消散的神魂逐渐回到肉体,在一群鲜活的人中,我也慢慢鲜活起来。
结束回忆的发现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了,咖啡厅里亮起了灯。我停留在咖啡厅玻璃窗外,身后的人穿着薄风衣,身形修长。我曾经幻想过周仁清的样子,也自嘲自己可能再也认不出他长什么样。看小说时,每当看到主人公久别重逢,在大马路上隔着车流遥遥相望,一眼就能认出对方是谁,我总是嗤之以鼻。但该死的,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还能认出周仁清的样子呢?如果认不出来,就这么走掉,我还能假装不知道心中的感受,但是为什么我偏偏认出来了呢?
我们分别近四年。四年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听说傻逼主管南下深圳经商,一度风光无限,不知怎么欠了高利贷被打成残废,身上挂着屎袋。我自考上本科,念了学前教育,好歹拿到毕业证书。尽管没有当幼师的打算,念学前教育只是因为这个专业分数低,可拿到证书的一瞬间,我还是很开心。我把毕业证和学位证与那些信收在一起。我想起很久之前周仁清问未来的打算。尽管现在的我依旧一片茫然,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但我于茫然中踏出第一步,好似一个盲人,在触摸生活这头大象,摸到哪一处都感到惊喜万分。
我们同时倒映在玻璃窗里。我确定了他也在看我,在等我转身回头。
我僵在那里。
两年前的我坚定而决绝,不会打开信封。可我没有把握,不知道、也不确定我会不会回头。我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的人生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就像一辆失控的火车,如今它呜鸣着企图脱离轨道,一跃上天,我只能死死抱着呜呜长鸣的火车头,才能不让它翻滚、翻滚。
接下来我会不会重重摔落在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是玻璃窗里的我们的倒影,是一个错位的拥抱。
+展开Vol.248「过河拆桥」孤岛美食家
作者:舞舞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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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轮到小虹值日。轮到值日的值日生排在班级排队伍的最后,帮助老师看有没有同学掉队,然后在老师收拾桥板时,看着同学不让大家走散,然后再陪着老师,将同学们一个个送回家。
值日生是最后一个被老师送回家的孩子,回家的路有一段距离,小虹终于逮到了机会,向老师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老师老师,为什么我们过完河后一定要把桥拆了呢?”
“如果不拆桥的话,外面的动物就会沿着桥到我们家里来了呀。然后会把大家都吃了。”
“但外面并没有动物啊……”
“小笨蛋,外面到处都是动物呀。”
小虹被老师塞进了家里,小虹家和其他孩子家一样,散发着甜甜的香气,小虹的奶奶陷在柔软的墙壁里,织着冬衣,小虹从兜里掏出两包深绿色的叶子包,打开包袱,露出里面软糯的球形点心,这是今天的学校作业,小虹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好。他将其中一个点心喂到奶奶嘴边,点心粘住了奶奶的脸,被奶奶的脸吃了进去,然后他将沾满了糖浆奶油的手掌抹到奶奶的脸上,直到手上变得干干净净。
奶奶是爸爸妈妈的妈妈,但小虹从未见过自己的爸爸妈妈。
同学们也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爸爸妈妈。按照图册上的图画,和爸爸妈妈长得一样的大人应该是老师,大家也常常说老师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大家,但这只是像而已,老师并不是他们真的妈妈。
小虹将另一个点心塞进嘴里,将手上在自己脸上抹干净。然后和奶奶一样,躺进了柔软的墙壁里,温习起今天的功课。
他将做成点心的材料用蜡笔画了下来。一棵高高瘦瘦的巧克力色的树,树冠蓬松沙沙作响,将树皮剥开后,会流出晶莹剔透的香甜糖浆,树皮搓碎后,和另一种大叶片的矮灌木的果实揉合,就能做出带着薄脆口感的内陷,然后再用那种灌木的叶片将滚满糖浆的包起来,适当地捏两下,让糖浆更加入味,一个糖浆脆香球就做好了。
小虹画好糖浆脆香球的做法,合上了作业本。他的作业本里面夹满了糖浆脆香球这样的原创菜谱,比其他同学的厚上很多。他觉得他是有做厨师的天赋的,因为这本作业本里的基础菜谱,他一天就做了个七七八八,而其他同学,直到放学都还在和某个够不到的果实蘑菇斗智斗勇。
小虹希望将来能做一个厨师,专门将大家够不到抓不住的食材做成好吃的。比方说今天这棵叫长颈的树,大家就很难攀爬到树顶,也很难掰下来树皮,还有那朵叫小重龟的灌木,大家很难摘下果实,也很难将果实揉碎,所以只有小虹能做出这种原创的脆香球,世界上吃过这种脆香球的,除了小虹也只有同学老师和小虹的奶奶。
如果可以的话,小虹希望每天都是探险课,他希望每天都能到外面去采集各种各样的食材。如果老师没有把桥拆掉就好了,如果自己可以架桥就可以了……小虹想着想着,陷在软绵绵的墙里,睡了过去。
“老师说外面有动物,你见过动物吗?”
第二天,小虹将作业本交给同桌小铭,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约定,小虹将探险课的作业给小铭抄,小铭将教室课的作业给小虹抄。
“啊,这不就是动物吗?”
小铭指着小虹作业本上的“长颈”和“小重龟”。
“但动物是会动的生物吧,这些不是植物吗?”
“额,长颈就是会动的动物啊,它的脖子不是一直摇来摇去的吗?这个小重龟也是啊,你一敲它,它就会把头和脚收到壳里,也是会动的啊。”
“它们在我看来就是不会动的植物啦。”
“那迅兔总是动物了吧,它跑那么快。”
“迅兔……我也只见过它们不会动的样子……你看如果迅兔会动的话,怎么能串在串上烤呢?”
“那是食材形态,就是已经变成尸体以后的动物,当然不会动啦。”
“那动物,是很可怕的东西吗?”
“有的是吧,有的很烦,还有的很难抓到。”
“老师说我们每次把桥拆掉,就是因为会有动物跑到我们家里把我们吃掉。”
“哦,那是很可怕啊。我上次和大家走散,差点就被动物吃掉了。我记得是那个叫仁的,它的手很长,会丢石头过来,打穿植物和动物,我上次差点就被它们杀掉吃掉了。”
“仁……是那个果仁吗?”
“都说了那是食材形态啦……”
“那后来那个仁怎么样了?”
“当然是被老师杀掉了,真的好可怕哦。”
“那果仁就是仁上采集的食材吗?”
“是吧,但它们真的好可怕,就算是食材我也不想再见第二次。老师拆桥,主要也是为了防止它们入侵我们的领地吧。”
“入侵……领地……?”
“就是跑到我们家里来把我们都吃了。不,它们手那么长,根本不用跑到我们家里,只要伸手,就能在对岸把我们杀了。”
“那拆桥也没什么意义了不是吗?”
“所以啊,不要让它们发现我们,如果发现了马上就杀掉,这才是上策吧。但这事我们做不到,能杀掉仁的,可能只有老师那么厉害的大人吧。”
“那我也要成为老师那么厉害的大人。”
小虹下了决心,要和老师一样,能背着桥板离开家,然后背着桥板回来,要和老师一样,从仁、从动物手里保护大家,要和老师一样,做出很多好吃的,然后教大家做好吃的,成为一个和老师一样的大人。
几年后,小虹终于从长老的手里接过了一打桥板。
他得到了自己搭桥外出的权利,他当然也知道过了河以后及时把桥拆掉是多么重要。
他外出采集食材,带回来做成好吃的菜分给大家,也包括果仁。
他知道自己比其他人能看到更多植物,别人眼中的动物,在他眼中可能就是一棵植物或者一块活动极其迟缓的石头。
所以他在烹饪美食的爱好之余还多了一份主业——将倒向桥墩的树木一一砍断。
+展开
作者:【十二招】庸某人
类别:同人。是日本手游《A3!》里的伏见臣(饰演「休伊」)×七尾太一(饰演「琉克」)的剧中剧衍生,秋组第六回公演的角色衍生拉郎。
mode:笑语
储物柜的空间对于容纳两个成年男性来说还是太过逼仄,更何况这两人中还有一位城市英雄水准的高大格斗家,兄弟俩被关在柜子里,只能四肢蜷曲地找出个勉强舒适的位置。
琉克本就被那个不上不下卡在腰臀之间的隔板顶得腰痛,加上他和休伊面对面被关进柜子里那一瞬间实在是猝不及防,平衡太过糟糕,年轻人几乎是被他的兄长整个人笼罩覆盖、压迫在更衣柜的深处。
格斗家似乎是结束锻炼后才洗过澡,琉克能闻到休伊身上清爽的沐浴露味道——和在家里的味道不同,似乎是专门运动后使用的一款。
肩膀上突兀地到些凉意,数秒过去又被体温捂热,琉克下意识想要用触感确认,动了胳膊才又一次被现实提醒活动空间依然紧张。
“琉克,放松,别紧张。”紧贴的身体能感受到彼此,休伊似乎是将琉克那一摆手理解成急于出逃的挣扎,安抚的话语便自然地从琉克耳边不远处低声落下来,“让我试试能不能撞开这破门……”
热。
琉克感到太阳穴中缓缓鼓起了一种轻微的、持续的跳动感,不仅是为休伊刚刚几乎吻在他额角的宽慰,更是因为他意识到刚刚肩上的水痕,可能来源于休伊尚未吹干的头发,或者,是休伊流下来的汗。
双人份的体温、双人份的呼吸,被困在数量为一的狭小方格子里。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多亏两人穿的都是露肤度不太超标的普通T恤衫,这样一来,作为代谢健康的成年男性,至少避免了被对方体温灼伤的苦恼。
连呼吸的起伏都会引发轻微剐蹭,不足两指宽的空隙,休伊的身体仍能散发出肌肤可感的热量,炽热得同琉克记忆中几乎毫无差别。
琉克不由得想了些有的没的:感谢这个时机,休伊尚且因训练而血热,要是因为这种理由感受不到我的异常那就太好了。
拜托哥哥,千万……不要发现呢。
太久了。
琉克已经太久没和休伊靠得这样近,天时地利都给了他体温升高的绝佳理由——将贪恋和渴望掩藏在缺氧与紧张之下吧。
他们是亲兄弟不假,琉克是休伊的头号粉丝那更是出了名的,可没人知道琉克是那样怀念过去两人几乎融为一体的亲昵。
实际上他们不是因为青春期的身体发育才分离的,不如说琉克正常的生理知识就是由休伊这个当哥哥的健全无比地传授而来。自从琉克记事起就已经在体能训练的格斗家哥哥对身体的每个阶段知无不言,四岁的年龄差让休伊永远是领先一步成熟的那个。
尽管如此,即便长大成人,他们的关系始终好得没二话。
他们偶尔会像还没长大的俩小孩一样共享一张床和被褥,先后使用同一套餐具,翻对方衣柜里的衣服自己穿。社会层面上,他们允许对方用自己的名字收发邮件,相熟一点的社会关系人都知道如果联系不上其中一人就可以去找另一方。
肢体接触更是肆无忌惮。在陌生的城市牵着手穿过街道、如有必要时拥抱对方以示安慰、坐在双人座上会肩膀贴着肩膀、睡前在额头上的晚安吻没有一天缺席。
布朗夫妻尚在世时几乎全心扑在城市英雄的打磨上,尽管态度上对晚出生的弟弟也疼爱有加,可人的精力终究有限,父母沿着已有的育儿经验为第二个孩子做好预设,万事大吉的准备反而成了父母心灵失职的诱因。
父母几乎不曾陪伴,好在还有哥哥。
他哥哥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强大又可靠,琉克和全天下所有弟弟一样崇拜自己的哥哥,自然更珍惜他们一直以来与众不同的良好亲密。
可休伊的疏远来得太突然,太过没有理由。
留宿在对方卧室的权利和全勤晚安吻都突然消失了,休伊的衣柜不再对琉克开放、本人更是完全不再打开琉克的衣柜,餐具也不再有因为偷懒所以留在桌上给下一个人用的时候。
拥抱变得稀少,出于安危的牵手倒是依然留着,坐在一起的距离很近、即便如此也会留下缝隙。
干脆坐到另一张椅子上不就好了,或者还不如直接不再拥抱、不再牵手呢。
控制不好身体习惯的琉克有时会下意识地贴上去。
——然而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休伊有时会沉默地默许,有时稍候片刻就抽身退离。
不知出于委屈还是愤怒,总之,琉克在被休伊无声地拒绝多次后,终于下定决心撇掉了某些占据他过往全部人生、随着他的成长而生的习惯,再没有“犯过错”。
毕竟是亲兄弟,若说起决心,两人自然一脉相承。
嘭。
隔板终于不堪重负地发出声响,接缝崩裂平台坍塌,换来一些空间的代价就是琉克发出一声失去着力点的惊呼。
倒是不痛。
再怎么突然,柜子里都没有坠落的空间——琉克只是狼狈地一屁股坐在休伊撑起来的大腿上,而反应速度称得上瞬发的格斗家,更是一把就揽住了失去平衡的弟弟。
琉克心有余悸地小口吐着气,心在胸腔里莫名躁动。他这会儿甚至意识不到自己额头压在某个人的肩窝里,已经完全与休伊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电光火石里他只觉得体型的差距真是相当明显。
……以前啊,休伊能像现在这样、只要一条胳膊就能将他整个人抱住吗?
啊,这是不是也能算一个拥抱啊?
在意识到的时候,琉克发现,自己也早已不知何时双手捉住了男人的衣服后摆。
现在这种情况,抱一会儿也……
渴望和他的勤奋刻苦的意志相违背,如果就这样沉溺其中,那过去被晾在一旁的自己未免太委屈了吧?
可我真的要为这点心情就主动离开自己一直想念的……
想念的……什么?
像被泼了冷水一样猛然清醒了,他不再胡思乱想、或者说不敢再细想下去,堪堪将要放下手逃离这个令人留恋的可靠怀抱,后背那条胳膊就猛地收紧了,甚至连维持平衡的另一条手臂也收回来,盖在琉克后脑上。
两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倾倒了。
“嗯唔。”
格斗家就是哪里都锻炼得相当充分,琉克被力道冲得一脑门撞上休伊微微隆起的斜方肌上,因为正在发力,倒是种坚韧的触感。
他被休伊紧紧抱在了怀里。
很近,又炽热,休伊的呼吸比琉克要重得多,体重数量级轻了不少的青年几乎是随着男人胸膛的节奏起伏着——紧接着,在模糊的感知中,休伊也低下头来。
没有光的柜子内侧,琉克感受到休伊将他的下巴压在了他的鬓角处,慢慢下滑触到了他的耳朵。空气闷热,两人都渗出不少汗水,年轻人甚至能闻到对方原本干燥的短发里汗水和洗发香波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可休伊刚刚压在他脑后的手慢慢揉进了他的发丝里,尽管触感又湿又黏,可格斗家却用他滚烫的掌心与指尖,缓慢地、留恋地摩挲着。
琉克迟缓地感到上涌的羞赧,他想挣扎,可休伊的手太稳,显得好像他只是在这人的怀里徒劳地弹动……或者比这更糟,男人马上就将他收得更紧了些,连拱起的大腿都将他向上颠起——琉克这会儿才想起来他还骑在哥哥腿上。
“哥——”
声音戛然而止。
休伊的嘴唇压过琉克的眉弓,原来是用借助与耳廓相触找准了位置——唇的路径柔软又清晰,哥哥在弟弟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甚至发出了明显的“啾”声。
琉克在黑暗里瞪大眼睛,手里还死死攥着休伊的衣角到骨节发痛。他害羞又茫然,快乐又不解,心动又委屈,在组织好语言之前,两只眼睛便已经空茫茫地滚落两颗泪珠。
休伊、哥哥、我的英雄、我爱的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泪水的重量太轻,但拥抱的姿态改变了。琉克终于能结实地踩在地面上,尽管是单脚,休伊仍屈着一条腿辅助他保持平衡——于是男人腾出一只手来,敛去了青年脸上湿漉漉的痕迹。
可这个怀抱黏连得近乎固执。
休伊甚至没有低下头来,他将下颌更深地埋进怀里琉克柔软的发顶,轻轻蹭着、甚至能感受到这人在用深呼吸嗅闻,像是在这令人安心的气息中寻找锚点。
格斗家仍拥抱着他的弟弟,尽管年轻人自己可以勉强站稳,可重心的偏移只是让他更深地陷落到怀抱深处——领地深处。
两人份的紊乱呼吸随着皮肤的接触逐渐变得同调,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奇迹般地从这炽热的包裹中滋生出来。
像是在恍惚间做了什么确认、或者下了某种决定。
任由休伊高大的身体将自己笼罩,琉克沉默地抿住嘴唇,终究松了拳头双手抱住了男人的腰背,将脸埋进男人颈侧。
……我摸到了锁舌,可以勾开。琉克闷闷地,讲话时嘴唇不时会触碰休伊温热的皮肤。
好。男人应和着,仍偏着脑袋轻轻蹭过来蹭过去,像要似有若无地咬一咬青年的耳尖。
我们回家。休伊说。
—Fin.—
+展开作者:隐刀
Mode:笑语
亚诗。亚小说。不知道这是什么。
1
没能等到一场可以打雪仗的雪和交到可以一起打雪仗的朋友我就连夜搬家了。自那以后我的灵魂就一直流离失所。
2
被生命禁锢了。更有意识的与没有意识的千千万万,锁条长起蛛网,血液凝固也蒙尘了。川流不息的时间把人囚禁了,躯壳从新绿走向腐朽。眼睛逐渐看不见东西,耳朵也听不到了。疼痛跟肿瘤一起在人群中扩散。无人知晓的进或退。
缠绕在纠葛上的剑斩断绳索。向世界各地发出我的邮票。轰鸣的火车。低压气旋。无法支配的身体就是行尸走肉!一切均不是本人意志。猫抓到窗台上的蝴蝶会不会放它走,这是一个问题。咆哮的海!飓风消散在停车场。
3
总有一天一切都会如地基不稳的大厦般在地震中轰然倒塌。精神上开出一个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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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清晨与深夜并没有多大区别,昏暗、沉闷、夹着疲惫。有时候需要早起,便只能拖着困意穿衣洗漱,看着太阳光一点点穿过窗帘。
凌晨四点究竟是个什么时间呢?如果没有凌晨这个词,那不知道该把它分为深夜还是分为清晨。今年经历了几个凌晨四点,每一个都让人感到迷惘与沉闷,不禁回想起不少往事,心情又低落了一截。振奋的四点是少有的,哪怕正打着游戏、看着电影,一到四点钟,也会袭来阵阵困意,接着躺在床上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或是握着手机对着屏幕眯眼,神情恍惚。
凌晨四点。周围的气氛越来越毛骨悚然,于是干脆闭上眼睛。眼前是闪动着迷人的金色光芒的黑暗,上面还印着四处窜动的图形。缓缓入睡,脑海里开始出现梦的形状。梦很难记得清,只知道大体上是令人痛苦的。接着就要醒了——活人不能永远睡着。又是崭新的一天。崭新而重复。
僵硬、喧嚣的躯体叫人感觉不到活着,麻木、空洞的大脑让人忽略自己的存在。一股无名之火或无名之哀忽地涌上心头,灵魂才从虚无虚幻之中被拉回躯壳。情绪如岩浆喷涌、如洪水蔓延,灵魂刚被唤回就又陷入泥沼,挣脱后浑身湿漉漉一片。疼痛难忍,仿佛抬起头便能见到神明。
毫无逻辑地,拾起锐器剖开胸腔,扒出自己的心。粒粒分明、晶莹剔透、红玛瑙一般的心脏,倒映出无数张各具神情的脸。白衣染成红色,眼睛轻轻阖上,缓缓倒在桌前,手却僵直地托着那石榴心脏,宛如虔诚地上贡。这是要献给什么人?胸口没有活物在跳,躯体也不再喧嚣了。一切事物都开始消散,只有尸体手里捧着的红色晶块还反射着耀眼的光辉。
睁开眼是熟悉的天花板,按住手表显示出凌晨四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心脏还跳动着。不知是梦,还是轮回。
4
我不清楚他是谁,从哪来,到哪去。我与他素未谋面,却相识已久。天空与大海相互交织、相互颠倒,我手里握着刀,在天海之间与他对视。
他没有脸。他的脸像是被涂黑了,只有一团杂乱的线条闪烁。这时太阳还没落下,海上、空中都挂着巨大光圈。他开口了,嗓音是废旧收音机传来的空响:去理解器官的语言。我听不明白,我等待他继续补充,但他再也没说第二句话。这一整片蓝色的空旷的让人难以协调的地方,除了偶尔从远处传来的浪声和鸟叫,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我在这里无事可做,只能继续等待。至于等待什么,谁也不清楚。海面太平静,我分不清哪边是天,哪边是海。我在半空中竖着打转。忽然我开始疼痛。首先是胃,其次是头,然后是眼睛,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浑身都疼起来。没有脸的男人化为了灰烬,痛苦随着他的消失愈加强烈,像是被施以各种酷刑。我似乎理解了他所说的“去理解器官的语言”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的身体内部是一群婴儿,只会用哭叫表达需求。没有脸的男人的灰烬散入空气,被我吸进鼻腔。我燃烧起来,笔直地落入海里。
5
融化的▇▇,囔囔地说些什么
和群星交织,与月亮同辉
一只眼球吞进心里
另一只眼球总有从眼眶滑落的一天
6
焦躁的滤食者的夏日之末,炎热即将爆发临终的哀鸣。混沌的头颅与错乱的线路。黄昏衔起我的手,游走于彼岸之芬芳。
思念急切冲出我心。迷离之后,再度俯身贴近自己。
我模仿一种生活的笔触。我试图,我妄图触碰到不可感知之远方的灯塔的嗓音,犹如星辰闪烁而我在水一方。一切都失之交臂,我却又那么憧憬。
时间,请你照亮我,我无法再继续这样的生活。每晚我离开世界,清晨又死而复生。牵牛花似利剑刺穿我。磨得出血,磨得皮开肉绽,磨得疯癫。脚皮缝着永不停歇的舞鞋,人鱼化作永不消逝的泡沫。
我的思念于海深处思念着我,悠扬地荡起波浪回声。
有的时候我拥有生命。
7
当一条鱼不再往前游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8
他听不见我说话,那个最深处的人,并不炙热的灵魂。我觉得痛,排斥。他说话,我静静听着,我像个木偶。他说话,我忘记他说什么了。他说话,他是哑巴。接着我说话,他听不见。我告诉他我爱他,他只是微微张着嘴,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我觉得痛。我把他带进坟墓里,他在我的心口发出白噪音。他是收音机。他是废铁。我是他,我听不见。
9
很遗憾,得不到和平。我的内心之海永远处于狂风暴雨中。海面以下是庞大的虚无,海面以上是滔天的恨意。
+展开我不想告诉你这两个人的名字,因此男方的姓名用的是代称,女方的名字本来就是化名
原作带有奇幻色彩设定,这两个人都是外国人
最近降温太厉害,按理来说应该穿棉袄,但住在这个屋子里的女人说她“不想这么早就把自己五花大绑”,所以她干脆点燃了壁炉。他们就这样在一个还算是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坐在壁炉旁边,穿着薄外套。她的衣服都只管好看,长度和厚度都和这个天气格格不入,上半身和下半身的对比更像是把春夏秋冬都穿在了身上。
“要喝点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我们明明刚喝过茶。s还没回答,她就去她的那个橱柜里,挑挑拣拣,寻找合适的茶碗与茶叶。她的那个橱柜里除了茶碗就是茶匙,还有各种茶壶,茶碟,以及除了精致外空无一物的下午茶餐桌装饰物。
“你又要展示你的碗了。”s评价她站在碗柜前的背影。
“如果不喝茶,那我为什么要收集它们?”
这个女人,s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第一次见面时她对s介绍说她叫莉(liy),s总感觉自己对此感到熟悉,他很确信这只是一个昵称,但那人说她的名字真的只是一个单音节词汇,也不想告知自己的姓氏。那s还有什么可追问的呢?他都已经寄人篱下了,对待主人总得客气一点。
寄人篱下这个词也许不是很准确,听起来有种被迫投奔的悲苦感,但s的处境更像是被收留了。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一天他醒来,意识从空无一物中抽离,然后看到自己正处在温暖的室内,探索这个屋子时他碰到屋子的主人,莉,当时她正在给自己的植物算塔罗。
“你醒来了。”莉神色自若地向他打招呼,看起来好像他俩很熟一样。s当时并不认识她,或者说,s当时的脑子里干净地就像那个橱柜角落里积灰的碗一样,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这种太久没用的碗拿出来倒茶之前还得好好地清洗,所以他连一点基础的思考能力都拿不出来。
然后莉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莉在自己的屋子附近发现了倒在那里的s,并把他搬进屋子里。她声称自己并不认识s,也不知道他身上发生过一些什么,但她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个陌生人,s问她“那你是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她回答说:“塔罗告诉我的。”
塔罗,翻译一下就是“你的名字是我猜的”。可是塔罗什么时候有了传达字母的功能,它不是只有二十二张牌吗?
总而言之,总而言之,他暂且就用这个名字在此居住下来。莉没有要赶他走的意图,她每一天早上都问早餐想喝什么茶,午餐想喝什么茶,晚餐又想喝什么茶。还有下午茶、宵夜,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白开水。曾经有一天莉说她想换换口味,然后泡了一壶意式浓缩。
“你终于遇到愿意陪你开茶会的人了吗?”
s知道他说话不应该这么尖锐,他现在可是暂居在别人的屋子里。但他总是忍不住,这可能是他本性的一部分,有对其他人言语攻击的天然倾向。既然这姑娘收留了s,那她就得忍受这一点。不过s也在怀疑她是否患有天然的迟钝,因为在这段日子里从没见过她对s的这些无法隐藏的刻薄反应出任何恼怒,s猜测她可能没听懂,又或者是压根不在意。
“茶会只需要一个人就可以办了。”她纠正,把那些好看的小碟子,小碗,茶壶,其他丁零当啷的东西摆在茶桌上,还有几碟糕点。她的收藏恐怕已经坚持了十几年,都过去这么多天了s还没见她拿出过两套一模一样的茶碗来。
“那么,早上好。”莉形式主义地说,s没回答。茶会就这样开始了,一般来说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不聊天,只是各自做各自的事情。莉会在这时候打围巾、刺十字绣、看报纸、绘图、写作,阅读各种技能书(烘焙、音乐、种植以及插花、裁缝与设计、礼仪、戏剧的发展历史),她几乎什么都干点,但都不精细,论技能水准称不上特长,论出现频率也算不上爱好。莉通常会在这时候给s准备几本书,一开始是和她自己看的一样,什么类型都有,后来s反馈她“我对艺术领域的学术研究没什么兴趣”,于是在那之后莉只给他提供小说书。
其实s更想看报纸,阅读当下的时事新闻,说不定有人正在寻找他这个失踪人士呢。不过按正常逻辑来思考这种可能性很小,过了这么多天也没有公职员人来上门调查已经说明了s大概率只是一个没人管的流浪汉。
他开始读小说。这是一本探索生老病死的文艺小说,题材很旧,但读起来比言情与奇幻冒险更有意思,至少更符合s的口味。书的主人显然几乎没有翻阅过这本书,连随书附赠的广告纸都还夹在里面,s便取出来当书签用。
莉打开电台。他们只有在早上才听广播,听一点早间新闻,基本上都是讲天气什么的,再播送一点本地咨询。莉大概不喜欢政治,一旦放到更大的国际局势部分时她就会关掉播音机。其实s很想了解,不过嘛,身为客人还是得有一点客人的自觉才行。
“——插播一条资讯。收到最新消息,当前,国际重要政治通缉犯【****·***】仍然在逃,该罪犯是国际犯罪组织【***】重要的一员——呼吁广大市民提供情报——”
这本小说写的很琐碎,如果不认真仔细阅读,上下文的剧情就会流水一样地从大脑滑过去。s不得不投入更多注意力分辨字句,于是播音机的声音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耳朵流过了。通缉犯与犯罪组织的名字虽然传进了他的耳朵,却没能留下任何痕迹,想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屋子位于山的角落,去镇上要走二十分钟,附近没有任何邻居,没有国际政治通缉犯会找到这里来。
莉关掉了收音机。
为什么是温室:因为这个男的就是播音机里的通缉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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