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免责声明:笑语/求知
本篇为TRPG模组《奈亚拉托提普的面具》的同人,或许会有剧透内容,谨慎观看
在州际公路上行驶了一天一夜后,梅林.斯图尔特把车停在路边,开上空调。前挡风玻璃上立刻泛起一片雾气,遮住了他的视野和前路,清醒的时候他可以忍受寒冷,但当他松懈下来的时候可就不一定了,许多酒鬼就是这样冻死在街头的。现在正值严冬,准确来说是夹在1月15日和1月16日之间的某一时刻,路面上堆积着大约没过脚背的一层雪,天上的雪也没停过。他听见有人踩着雪朝他这边走来,可能是交警,他强打起精神,仔细听着。很快脚步声就停了,而车窗上的雾气也褪去大半,有人在敲副驾驶的窗户。
他循着声音往右边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张丑陋的脸。有一半已经被剥掉了皮,露出肉色的组织,眼球、牙齿就这样暴露在深夜的冷空气中,而在牙龈处又延伸出昆虫的节肢,正有规律地摆动着,似乎并非出于怪物的本意。至于另外的半张脸,斯图尔特很熟悉,那正是他自己的脸,悲切、失望、愤怒。那高大的怪物身上积满了雪,它要驼着背才能把头凑到窗前。
隔着窗户,斯图尔特听见它低声质问自己:“为什么你要杀死杰克逊.埃利亚斯?”
一时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他被这个问题噎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是惊恐地瞪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怪物看。很久以后,斯图尔特才磕磕绊绊地吐出一句:“嘿,我,我以前见过你,就在......窗户的倒影上......!”
事情要从昨天说起,2024年1月14日,纽约州,冬季风暴已经持续了五天,斯图尔特听着寒风呼啸的声音度过了一个无眠之夜。天刚亮的时候他放下手机,给它插上电,穿上外套下了床。有不少现代人在冬天起床上有困难,斯图尔特是个例外,他要下床就绝不磨蹭,这或许来源于童年时掐着表催他起床的母亲。他现在还住在妈妈的房子里,靠着她银行里的存款和利息过活,只不过身边没有妈妈,她在他17岁时不幸离开了人世,这些都不重要,斯图尔特拉上外套的拉链,刻板地走进卫生间洗漱了一番。
尽管现在没有一份工作,他也坚持着每天早上洗脸、梳头、刮胡子,上次剪头发是什么时候?他一边梳着过肩的长发一边想,遇到打结的部分就硬生生地拽掉。梅林.斯图尔特曾经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他的成绩不错,毕业于本地一所大学的化学系,曾经的理想职业是中世纪的炼金术师,而他能找到的最接近的工作是在克利夫兰的一家研究所里刷试管,直到一起实验事故毁掉了他的大半张脸和职业生涯,于是他拿着一笔赔偿金又回到了妈妈的房子里。
斯图尔特来到客厅,窗外的天空是灰白色的,下着雪,整个世界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白色。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随后窗户里倒映出那头怪物,那就像床底下的噩梦在某天成为了现实,母亲从不关心他床底的怪物,也没有掀开床单去确认过它在不在,因此它便像角落里的霉菌一样,越是被忽视便越是生长,直到斯图尔特无法再将它忽视。他显然被吓坏了,先是在原地愣了一会,然后抓起手边的东西——或许是遥控器,也有可能是花瓶,他没看清——用力朝窗户上的影子砸过去。随着一声脆响,玻璃应声碎裂,破碎的镜像里已经照不出怪物的影子了,取而代之的是冬季风暴。
寒风从窗户的破洞里刮进来,瞬间就让屋里的温度骤降,斯图尔特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刚梳好的头发被刮得蓬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突然觉得自己被一股没来由的愤怒支配了,于是把桌子椅子都掀翻在地上,将花瓶和茶杯也砸得粉碎,却唯独没敢去动茶几上那张母亲的照片。当照片里那双静止的眼睛与他对上视线时,躁动与愤怒都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寒意在他的身体里蔓延。别当坏孩子,梅林,她好像在说,我对你很失望。风还在刮着,他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干,于是偷偷舔了舔,在母亲的眼皮子底下。
即使他从没给母亲扫过墓,这么多年来这张照片也一直摆在那里,代替了墓碑的位置。她长得和他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并且随着她死去的时间越来越久,这种区别就更加明显了。他最后一次与母亲面对面还是在餐桌上,当时也是一个早上,他提早在咖啡机里放了几片母亲床头柜里偷来的硝酸甘油,然后在餐桌前看着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滑下来,临死前还不愿意闭上眼睛。她的面容很平静,像一尊塑像,就这样躺在桌下,静静地看着他倒掉了那杯黑咖啡,又看着他清洗了咖啡机的内部,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那天早上他十七岁,穿着一件加绒的格子衬衫,书包放在椅背上。现在他站在客厅里,活在母亲的注视之下,拨通了埃利亚斯的电话,对面传来熟悉的,和善的声音:“梅林?是你......哦,你出去了?这还真是难得,你还好吗?”
“我......”他咽了咽口水,“你现在有空吗?我不太好......不,我不在外面,你能不能,我是说,过来一趟。”
“你现在能把窗户关上吗?这可能会有点困难,做不到的话就去另一个房间,别勉强自己。我马上就过来。”
“当然......”斯图尔特挂断了电话,回到现实。他看着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感到无所适从,怪物好像还藏在什么地方看着他,但他的意识已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像雪花一样融化了。他蹲下来,开始从手边收拾,把还没摔碎的茶杯放回桌上,把掀倒的椅子扶正摆好。有好几次东西都从他手上掉了下来,因为他总是忘记了手头的事转而盯着某处发呆。没什么大不了的,斯图尔特这么安慰自己,然后估算着埃利亚斯现在到了地铁哪一站,只要他来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就算窗户被打碎了,他们照样可以去楼下的星巴克吹吹暖气......母亲的视线刺得他有些难受,他回过神来,只感觉腿蹲得发麻,站起来环顾四周,房间里还是一团乱,就像有一只猴子在家里大闹了一场,虽然母亲从不允许他养宠物。
风刮得他直发抖,他想起埃利亚斯的话,于是离开了他留下的这团烂摊子,到餐厅里去,关上门。那台咖啡机早就被换掉了,但它留下的印子还在,一道深褐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渍。所谓的餐厅无非就是在厨房里摆上一张桌子,密闭了一天一夜过后,里面的空气变得浑浊而又油腻。窗户被霜花糊上了,他看不清外面的景色,只有模糊的一片灰白。斯图尔特拉过椅子在餐桌前坐下,坐的正是十年前那张,这十年来他总是坐着这张椅子,这样他才能在脑海里最大程度地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个女人从椅子上滑落的样子。她那张骤然变得惨白的脸没来得及露出惊讶或是痛苦的表情,这让他很是懊恼,觉得她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又或是后背发凉,就像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所以他把母亲从脑海里赶了出去,她就像水一样流走了,在地板上融化成为一团色彩分明的流质,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混杂在风中的轻笑。等待的时间如此漫长,他在不知不觉间开始刷起手机来,现代人的通病,他想到这里有些作呕,自己居然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受困于手掌大小的囚笼里,想是这么想,他的手指却不停地往下拉着屏幕,注意力只在每个刷新过后的界面上停留几秒,唯一的例外是一张照片——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有些模糊。上面是一只小猴子,抱着一个由毛巾包裹的圆柱体,圆柱体顶端插着一个可笑的玩具脑袋,却没有在看它怀里的幼崽,而是把视线转向屏幕之外。
恒河猴实验,他知道那是什么,一个荒诞的实验得出了一个可笑的结论。他关掉手机,把它放在桌上,过了一会又伸出一根手指,把它往桌对面推了推。这天实在是很萧条,斯图尔特趴在桌上,把身体缩成一团,试着让自己睡一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还是说只是半梦半醒之间的幻觉,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推的是餐厅的门。那个人有钥匙?是的,钥匙......那个女人死后,钥匙就多出来一把,而自己把本属于母亲的钥匙给了......
“埃利亚斯?”他咕哝了一声,“是你吗?抱歉,我,我搞砸了一切。”
“偶尔发泄一下是好事。但你不能总是这么下去,我们能做个约定吗?”埃利亚斯,这位畅销推理小说作家在桌上放了一杯冒着热汽的咖啡,帮他把散落的长发理到脑后,然后坐在他对面,即“那张”椅子上。他从臂弯里抬起头,想对作家微笑一下,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面容,埃利亚斯也像是隐入了雪地里,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车窗边早就没了怪物的踪迹,但雪还在继续下着,将前挡风玻璃整个挡住,糊成了白色。斯图尔特从驾驶座上醒来,感到浑身酸痛。车载空调还吹着热风,吹得他的脸颊有些发烫,车内的镜子倒映着他因燥热而泛红的脸,那些可怖的疤痕还在原来的位置。就在昨天,他在客厅的沙发上把埃利亚斯用刀子捅死了,所以有一具尸体正躺在他家的地板上,昨天是什么时候,1月15日?那么今天就是1月16日了,他打开雨刮器,刮掉积雪后有些迷茫地看着外面,大雪几乎覆盖了一切,今年的冬季风暴还没有要停息的迹象,或许会持续到永远,直到他的罪行被揭发为止。
这意味着埃利亚斯的尸体被寒风吹了整整一天,或许在斯图尔特夺门而出的时候他还剩下一口气,或许他是被活活冻死的......但话又说回来,杰克逊.埃利亚斯到底长什么样?斯图尔特想上网查一查作家的照片,于是把手伸进外套口袋,却只摸到几张现金,他又在车里到处找了一番,可他越是寻找,埃利亚斯的面容就越发模糊,像墙灰一样渐渐剥落。他只好再次发动车子,行驶在洒了盐的州际公路上。在后视镜上他看见母亲的身影似乎端坐在后排,迎着积雪的反光,边缘有些模糊。是的,是的,她怎么能错过儿子的这一刻,尽管她错过了他的十八岁生日、他的毕业典礼,但她绝不会错过他的毁灭。这也许是因为梅林.斯图尔特是她丈夫在这世界上唯一留下的东西。
你又搞砸了,梅林,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好。她在后座眺望着窗外,像一卷老录像带的画面一样抽动着。你为什么不继续去杀那些......无名之辈呢?我知道,一旦你撕开那道伤口,就再也无法阻止鲜血渗出了。我只不过是个开始,在那之后有多少个夜晚你忍受着这股难耐的躁动,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心里想着腥红的血。先是你的同学,然后你开始在街上觅食到深夜,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忘记了那些流淌的鲜血哺育了你的欲望。那位作家一定是发现了你的秘密,你认为他发现了吗?
再听下去我会发疯的,斯图尔特想,从刚才开始他整个人就几乎趴在了方向盘上,瞪着前方无穷无尽的公路,然后用力踩了一脚油门,好像要把油门踩死似的,试图把那些折磨着他的胡言乱语从脑子里赶走。由于雪天的路很滑,车子立刻就向前甩了出去,差点冲进路边的绿化带里。
失重感立刻传遍了他全身,某种醉酒一般,飘飘然的感觉,让他想起和作家在一起的时候。埃利亚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人生里是在更早的时候,或许是十岁,还是十二岁?他在母亲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书,作者叫做杰克逊.埃利亚斯,书签夹在很靠前的页码里,已经很久没有动过了。斯图尔特小心地把书签抽出来,从第一页开始读起,他在下课的时候看,在睡觉前看,偶尔也在上课时把它压在课本底下看。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一个星期,灵魂出窍的一个星期。然后他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第二本,直到被母亲发现,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书放到了书架最高的那一层,一个孩子踩着凳子也够不着的地方。这本书太血腥了,她平静地解释说,不适合你看,邪教,仇恨,谋杀......尽是这些,依赖人们猎奇心理而创作的东西。他目送着她把那本书束之高阁,然后她从垫脚的凳子上下来,递给他一张纸巾,让他自己把眼泪擦干。
这个孩子后来在写给作家的信中把这张擦眼泪的纸晾干,摊平,放进信封里一起寄了出去。一周后他收到了回信,似乎连作家也不知道自己的读者里有这么小的孩子,却还是安慰了他——亲爱的梅林,其中一段里,他写道,如果你感到难过,就来告诉我吧。我会永远为你保守住秘密,把它带到坟墓里去。
那年埃利亚斯几岁?似乎是27岁,和如今的斯图尔特一样的年纪。那封回信现在还留着,被他藏在相框里,就在母亲照片的背面,因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尽管如此,斯图尔特还是辜负了作家的期望,整个童年里都没再写过第二封信给他,毕竟有了网络以后,谁还写信呢?十年前他再次找到埃利亚斯,鼓起勇气向那个有着一百多万关注者(到了2024年这个数量翻了好几倍)的推特账号发了几条私信:
——我实在没法忍受了,我不知道还有谁可以说话,我想你应该不会注意到我的,就像是把头塞进树洞里,对吧。毕竟你有那么多粉丝。我只是想说......我妈妈今天死了,我很害怕。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她,我已经盼了这天很久了,但她似乎还不愿意离开。你还记得我吗?我叫梅林,这个名字很可笑但是......算了,我还是想谢谢你给我写了那封信,每当我想自杀的时候我就会看一看它。你还记得那张擦眼泪的纸吗?抱歉,我应该说一些更实在的。
哦,难道我就不能收下你的一滴眼泪吗?——
——抱歉,我没想到你会真的看见!
别那么紧张嘛,我又不是你床底下的怪物,你可以慢慢说,我一直都在这。——
此时作家还不知道,他收下的这一滴眼泪会在十年之后以一种不洁,不祥的方式还给斯图尔特。光是想到1月15日发生的事就让斯图尔特感到不安,这是他第一次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为了不至于在驾驶座上晕死过去,他小心翼翼地看向后视镜,后排的座位上空空如也,他这才松了一口气,把注意力尽可能集中在眼前的道路上。可心安毕竟不能当饭吃,更何况自从现场逃走之后,他从来都没有心安过,他一刻不停地逃着,忘记了停下来吃点东西,此时他饿得发昏,掉了漆的路牌上说最近的服务区在五公里开外。他费力地撑着身体,两只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昏昏沉沉地往着漂泊不定的边界开去,就好像回到了颠簸的摇篮里,这摇篮漂浮在海上,由秘银和柳条包边,随后被突如其来的海浪打翻。斯图尔特短暂的梦境立刻被惊醒了,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把车开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斯图尔特被安全带猛得扯了一下,这一下肯定隔着冬装在他身上留下了一道印子,勒得他快吐出来了,他只好歪斜着坐在驾驶座上,费劲地往下咽口水。
这股反胃感让他想起那杯空腹喝下去的咖啡,这么做可能是为了不让埃利亚斯失望,为了不至于要他失望,斯图尔特又做了什么呢?他举起刀子,然后......不不不,在此之前他还做了什么,要不然那具尸体就不会在隔天的沙发上出现了。他还记得那具尸体躺在那里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母亲,深色的皮肤因死亡而发灰,就像一堆灰烬,一截寒冬里的枯枝。在同一个位置上仿佛重叠了两个人,母亲的虚影叠加在上,遮住了埃利亚斯的面容,她抬起脑袋,而且仅仅是抬起脑袋,对着儿子微笑。
我们又见面了,梅林。想起什么了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想起来,妈妈。你已经死了。该回到死人的国度里去了。
我不记得有教过你这样对我说
......对不起,请你让一下。
他从翻倒的车里爬出来,准备徒步走到服务区,刚一打开车门,一阵寒风就倒灌进来,把他的衣服吹得哗哗作响。密闭的车内那些温热,肮脏的空气也随之被吹散。他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打得他头昏脑胀的,还有些耳鸣,伴着冬季风暴的余波刮过,这声音显然不算好听。斯图尔特又在风中呆立了一会,像一盏积雪的路灯,寒意从衣服的空袭里渗透进表皮,对他来说更像是疼痛。他把领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裸露的脖颈,却无法盖住那张丑陋的脸,因此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呼出的白汽在眼前消失不见,然后往服务区的方向走去,偶尔与一辆车擦肩而过,更多的时候插着兜弯着腰,独自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中,在身后留下一串污浊的脚印。但走着走着他却开始把冻得发红的手从兜里抽出来,开始抹起眼泪了。
天哪,窗户,家里的窗户被他砸碎了,现在埃利亚斯还在被风吹着,自己一个活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的寒冷,更何况死者呢!他越想越是后怕,是的,死人的确可以被妥善地保存在冰柜里,但那和在坟墓里又有什么区别?和此刻流动的寒冷又是天差地别。要是还没有人发现尸体的话,要是,那该怎么办才好?他几乎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了,到最后居然蹲在地上开始抽泣起来,那些眼泪渗进雪地里,很快就结了冰。他把脸埋在散乱的长头发后面,而这头浅色的枯草一样的长发也沾满了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了好一会才从窒息中缓过来,就好像有人先前从后面掐住了他的脖子,而这只手现在才松开。
站起来的时候斯图尔特仍然感觉心悸,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抽痛,他捂着胸口又站起来,仰着头看了会天,随后才继续沿着路牌指示的方向走去,把车子甩在身后。他不记得自己摔倒了几次,只记得脸贴在雪地上的触感,冰凉且湿润,抚平了皮肤因燥热和干裂带来的痛苦。有时候他真想在地上多躺一会,直到被大雪掩埋,就此长眠不醒。但那些死在他手里鬼魂还紧攥着他的心脏,逼迫他站起来,他把他们的名字都念了出来,像是精神病人的低语:
第一位是莉莉安娜.奥多涅斯,她把自己的丈夫按死在浴缸里,溢出来的水漫到了小斯图尔特脚下,那一天他七岁;第二位是奥古斯塔,他不记得那个化学老师到底姓什么了,是姓拉金吗?还是温德尔,这不重要......他想起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除了......那些涌动的血液流过地板,橡胶手套,一次性雨衣,汇聚在最后一位受害者脚下。杰克逊.埃利亚斯,他动了动嘴唇,念出了这串魔咒的最后一节。
等到了服务区,等到了下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他暗地里下定了决心,就要揭发自己的罪行。正是这决心提着他的身体,支撑着他走下去,他只想再见一次埃利亚斯,他不会再逃走了。
服务区坐落在分岔路的尽头,这是条死路,他径直走进空旷的停车场,此时天还没黑下来,天际线泛着灰蒙蒙的光。有几辆车孤零零地停在车位上,车窗和车顶都被雪覆盖了。斯图尔特朝亮着灯的室内走去,一进到室内他的眼镜就起了雾,于是他不得不把眼镜摘下来,重新擦过一遍后又戴上,这才看清面前的景象。他此时正站在一扇酒吧的橱窗前,这面完好的玻璃如实映出了他的脸,透过这张被腐蚀过的脸,斯图尔特往里看去,里面像一个正在转让的老玩具店铺,但店里的灯还亮着,带着些朦胧的黄色。
他推门进去,耳边立刻传来一阵遥远的爵士乐,正从老式点唱机里一张旋转不停的唱片播放出来。墙上挂着一面小摆钟,指向三点五十五分,钟摆在寂静的室内单调地响着,一下又一下。酒吧里弥漫着浑浊陈旧的空气,还有一点残留的酒味,桌椅上也积攒了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里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戴着一顶帽子,斯图尔特想起来了,这是埃利亚斯的帽子,肯定是他,至于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位杀人犯没有头绪。他是来找自己报仇的吗?这样也可以,没有什么不好的,埃利亚斯应该这么做,他有一把枪,就藏在书桌的抽屉里,他以为斯图尔特没有发现吗?.45左轮手枪,射程15英尺,值300美元,很老的款式了。斯图尔特继续往前走,踩在酒吧肮脏的地毯上,被压抑了27年的渴望在他心中膨胀,可埃利亚斯没有回应他,没有向他索命,甚至没有把身子转过来,只有钟摆在一刻不停地摆动着,一如他的心跳。
这间酒吧里只有一颗心在跳动,而那个人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一动不动。他悄悄走到死者面前,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具尸体,它是一个玩偶,脖子上插着绒布妈妈的头——一张由几何图案拼凑成五官的简陋的脸。斯图尔特尖叫起来,他听见自己在尖叫,像一只被吓坏了的幼崽,在惊恐中踹翻了玩偶坐着的椅子,那颗绒布妈妈的脑袋滚落在地上,看着他,他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啃着自己的指甲。于是它开口了,杰克逊.埃利亚斯和莉莉安娜.奥多涅斯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混着悠扬的爵士乐,它说:“爱存在三个变量:触摸、运动、玩耍。如果你能提供这三个变量,那就能满足一个灵长类动物的全部需要。”
挂钟叮当作响,现在是四点钟,四点钟!于是灯光亮起,人群又回来了,屋里弥漫着一股暖气混合着咖啡的味道。哪里还有绒布妈妈?斯图尔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家星巴克内,只有挂钟依旧如常,钟摆有规律地摆动着。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四十出头,戴着眼镜的男人,看起来比埃利亚斯还小一点,如果斯图尔特的父亲还活着,那他大概会长这个样子。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斯图尔特率先开口,“抱歉,我没带手机,可以借您的手机打一下电话吗?”
“当然。”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解锁后递给他,“但是基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基恩?我不叫,我不叫这个。”他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显得有些口吃。
“这样吗?看来是我认错了。”
斯图尔特忘记自己是怎么在电话里交代的了,他只记得接电话的那个警察操着一口德国口音,他松了一口气,在恍惚中挂断了电话,把它放回桌上,接着用口袋里的现金去吧台买了一杯热牛奶和一个三明治,坐在窗前吃着,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命运。听起来很沉重,但他心中却异常的轻松,甚至升腾起一股欣快感。到时候他会把所有死者都供出来,因为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由莉莉安娜开始,到埃利亚斯结束,说到埃利亚斯,他还想再见见这位作家最后一面,希望他们不要太早把他火化掉。
人群来来去去,他们的身影倒映在窗玻璃上,从斯图尔特眼角的余光中掠过,没有人意识到自己正在和一个连环杀人犯共处一室,尽管他现在赤手空拳,还饿了一天一夜。他只是静静地坐着,除了进食不再思考其他,毕竟他的胃正在隐隐作痛,如果不用什么来填满,恐怕就会由内而外地溶解自己。等到他反应过来时,三明治已经被他吃光了,只有满手粘腻的酱料才能证明它原来存在过。他被噎得有点想吐,才发现原来那杯牛奶还还放在桌上没有动过。他下意识把杯里的液体往嘴里灌,反而被烫伤了喉咙,原来牛奶还是烫的。斯图尔特坐在桌前费力地把卡在喉咙里的面包咽下去,混着奶香和血腥味,就像刚长牙的婴儿,还没断奶,于是把母亲的乳头咬出了血。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窗户上他的倒影也逐渐清晰,他本以为警察赶过来需要一点时间,但现在来看,他们更多的是忘了他,这比宣判死刑还要难熬,甚至令人畏惧。他很想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但先前借给他手机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光是鼓起勇气和那男人对话就耗尽了他所有精力,现在他只想继续趴在桌上,等着有人能把自己带回去。
墙上的挂钟里,时间来到了六点钟,七点钟,十点钟,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时有人推了推他,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睡着了。叫醒他的人不是警察,也不是便衣警察,只是个店里的服务生而已。服务生和他对上视线的时候显然是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脸上温和的表情僵住了,慢慢直起腰远离他,但还是深吸了一口气,对他说:“先生?我们要关门了。您可以去......旁边的加油站便利店里坐坐,他们是全天营业的。”
斯图尔特想回答他几句,但整个喉咙又痛又黏,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只好咳嗽两声来代替。临近关门,店里的灯也关得只剩一盏,泛黄的灯光照得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种犹在梦中的朦胧感。他戴上眼镜,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只有店员背对着他在收拾东西。唯一的一盏灯照在店员的头上,而把斯图尔特隐藏在黑暗里。他忍着痛往下咽了咽口水,要不然口水就要从嘴角流下来了。他熟练地,悄无声息地站起来,向那个背影走去。没有刀子?没关系,只要下手足够快的话他还有机会。就在斯图尔特被拉长的影子即将碰到对方时,店员转过身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包咖啡豆。
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斯图尔特手里还提着那包咖啡豆,像提着一袋垃圾,他不知道该把它往哪里放,也舍不得丢掉,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他的心。他没有去旁边亮着灯的便利店,而是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站了很久,停车场里并不完全是黑暗的,积雪反射着幽灵一样的荧光,边缘则是模糊的。冬季风暴吹过,在他的皮肤上割开一道裂口,如果有人刚好经过,就可以看见他像一个稻草人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在想妈妈的房子,埃利亚斯还在那里,被掩埋在冬季风暴之下,他看见作家僵硬的身体断裂开来,流出尚且温热的内馅,深红的心脏还在跳动,融入地毯下的污渍。斯图尔特几乎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垮了,他想立刻回到作家身边,一分钟也好,警察至少会给他十分钟的。
但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埃利亚斯都在刺骨的寒冷中度过,可能会折断,也可能会融化,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他立刻冲向最近的一辆车,打碎了窗玻璃后坐进去。他不是没偷过车,事实上当初开来的车也是他偷的。引擎很快就启动了,他又爬出去一次,用手臂扫掉糊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雪,这才把车开出去。他已经不去想这是否是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陷阱了,他只感觉浑身都冻得难受,外套沉重地压在他身上,早就不再保暖了。他想念那杯装在纸袋里的咖啡,喝下去会有反胃的感觉,在清早的混沌的灰白中。先前被风割开的裂口如今正在流血,但他没有伸手去擦掉。或许他的十根手指早就在风里被刮断了,但他还能用手掌握着方向盘,在回到家之前他是不会把手松开的,就像暴风雨中的船长,而漆黑的州际公路上风雨交加。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回到纽约市区的家的,大概是一个白天,雪已经停了,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的迹象,因此更像是时间被停止在他离开的那一刻。他把车停在公寓楼远处,然后步行走完了剩下的一公里路。这一路上他的心里没有不安,没有痛苦,也没有解脱的欣喜,有的只是某种虚无感。行人从他身边走过,偶尔回头看一眼,更多的则是移开视线,斯图尔特早就习惯了被当成动物瞩目的日子,迄今为止还少了些什么。他们肯定在那栋楼里找到了埃利亚斯的尸体,至少他们肯定去找过,他不明白为什么楼下没有拉起警戒线,再在外面停上几辆警车。但事实就是公寓楼里一切如常,没有什么警察,人们进进出出,只为了能在大城市里活下去。斯图尔特缓缓走进大厅,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潮湿肮脏的脚印,然后进了电梯。电梯反光的墙面如实地映照出他的脸,他情不自禁地抚摸过占据了大半张脸的化学烧伤的瘢痕,不知道该对此表态些什么,因为他的手指被冻麻了。
电梯上行,斯图尔特被抛上空中,期间一直透过镜面盯着另一个自己。他的镜片掉了一个,可能落在了州际公路的雪地里。从这里到遗失的一小片碎玻璃的直线距离大概在两百到三百公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斯图尔特把通红的手交叉在一起,使劲绞着,听十个手指之间发出咔咔的响动。然后电梯铃叮地响了一声,门开了,他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斯图尔特走出电梯,把手伸进口袋里,费力地摸索了好一会才确定钥匙的形状。他鼓起勇气开了门,发现屋里的灯亮着,窗户也是完整的,一阵暖意扑面而来,埃利亚斯站在门口,似乎等了他很久,一如既往地微笑着,没有谋杀,也没有逃亡,他只是在离家出走。这时他终于看清了那张消逝在记忆中的脸,毫无疑问,埃利亚斯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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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十二招】周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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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亲友家OC写的同人
抵达第23号站点时外面正下着大雪,梅林.斯图尔特的脸被遮挡在斗篷的阴影下,中午的时候他曾短暂停下来,把自己的头发塞进兜帽里,但现在那些头发像毛细血管一样露出来,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的镜片在刚才的打斗中掉了一个,因此他几乎是依靠嗅觉保持平衡的。那个长得和他相似的孩子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哨站的方向走,沿路留下一道血痕,血液几乎是在渗透进积雪的那一刻就冻结了,所以即使是远处的血迹也是鲜红色的。呼啸而过的风闻起来有一股凛冽的气息,混杂着枯木和冻土的气味。这两个人就这样迎着夹杂着雪花和冰渣的大风,向这座曾经的哨站走去。
23号站点的门锁在几乎永不停歇的大雪中生锈,掉落了,因此推开这扇门不需要什么聪明手段,只需要用力推就行,斯图尔特在推门的时候心想自己的肌肉应该断裂了几束,但神经末梢坏死了,他感觉不到痛。转身把门合上的时候他看见了一路走来自己洒下的鲜血,模糊的视野中只有一道鲜红的痕迹,像用刀子在皮肤上划开一道新鲜的伤口,于是雪地血流不止,在失血造成的幻象里斯图尔特总有种雪地因疼痛而抽搐的错觉,尽管他知道那是因为他在忍不住发抖。
他把整个身体都靠了上去,才勉强关上这扇锈死的大门,这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斯图尔特靠着门板倒下去,瘫坐在门前。被他带来的孩子只听见布料撕裂的声音,渗出的血浸透了他的衣物,又和门板冻结在一起,死死粘在上面。孩子看见门上挂着布条,亮晶晶的结冰血块,再看看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走过去安慰他。
于是孩子歪着脑袋,仔细端详着这个将生命再次交还给他的男人,确认斯图尔特还有呼吸后他试探着走上前去,蹲下来,才发现对方左边的眼球已经脱落了,挂在没有镜片的眼镜框里,把眼镜向左扯下去一点。斯图尔特没有力气再把头抬起来了,只好用仅剩的右眼往上翻,充血的眼白留在阴影里,玫红色的眼珠则对上孩子的视线。退行的生命像水一样从他脸上蒸发,斯图尔特的皮肤肉眼可见的干燥,开裂,但没有血渗出来,他枯草一样的长发则染成了暗红色,与血块纠结在一起,恐怕只能剪掉而再也没法梳开了。
“艾尔梅德......”他呼唤着孩子,声音微不可闻,像苍蝇在嗡嗡地飞,绕着他的灵魂转了一圈又一圈。后者伸出手去想碰一下他的脸,却被他以一种垂死挣扎的疯狂力道握住了手腕,艾尔梅德甚至可以听见屋外呼啸的寒风下自己骨头发出的响声,孩子只感觉很疼,本能地把手往回缩,斯图尔特却借着这股力道试图把上半身往前伸,最后还是被死死粘在了门板上。艾尔梅德只见那张残缺的脸上因为临终的痛苦和恐惧抽搐着,最后扭曲成了一个夸张的笑。斯图尔特不断咳嗽着,吐出喉咙里的淤血,那些发黑的凝胶状物体,顺着下巴流进领子里。
“你恐怕要.......”一阵令人窒息的干涩笑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咳嗽,斯图尔特好不容易才续上他的话,"在这里关一段日子了。哦,是我挡住了门吗?哈哈,那就吃我的尸体吧,这样你就能出——"
他的遗言被打断了,只剩下一阵呜咽,艾尔梅德毫不客气地咬断了他的喉咙,斯图尔特在死前只来得及把手在冷空气中挥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抓住他远去的生命。在他的大动脉里还剩下一些没有冻结也没有干涸结块的血液,顺着孩子的乳牙流进嘴里,并不滚烫,但好歹还是温热的,艾尔梅德吮吸着父亲的伤口,把这当作饥荒中的最后一餐来享用,又像雪地里跪在地上,吮吸母兽乳房的幼崽。
很快他就没法从斯图尔特的喉咙里吮吸更多血液了,这种天气里人的身体死得比闷热的日子里更快,腐烂本身就是生命的一环,当一具身体被它的主人遗弃,而蛆虫还未接管它,将死亡变得温暖而甜蜜时,剩下的就只有冰冷的死亡。于是艾尔梅德用力从自己的牙印处咬下去,却发现自己咬得太深了,没法将脖子里遍布管道的血肉一口咬下来,只好先吐出来,在伤口的断面处舔舐了几下。
从舌尖传来铁锈的味道,尖锐且酸涩,他小口地啃着父亲留下的血肉,食物在肠胃中蠕动带来的饱腹感驱散了一些寒意。他从斯图尔特身上起身,却发现尸体的手还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愿意松开。于是艾尔梅德咬断了那几根不放的手指,一边嚼着一边探索起这个废弃的哨站,墙上有一个漆黑的壁炉,他能在旁边找到一盒还能用的火柴,然后在阁楼上找到了一堆木头。外面有很多枯树枝能让他捡,但斯图尔特的尸体已经和门以及身下的地板冻结在了一起,他推不动。
毕竟艾尔梅德还是个孩子,因此他能抱得动的木头也很有限,只能来回上下楼梯,门口那具尸体全都看在眼里,但尸体只是尸体而已。艾尔梅德点燃了壁炉,他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可以将一簇火苗燃成一场火灾,但炉火只是静静地燃烧着,偶尔窜出来烧焦了几根他的头发。艾尔梅德往后挪了挪,然后把两只手伸过去烤火,他的两只手被冻得有些发红,现在正慢慢恢复知觉,变得柔软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炉火前坐了多久,直到他的手举得有些酸痛,才把手放下来,揉搓自己被吹得干燥,粗糙的脸颊,如今他的脸颊有些发烫,伴随着火星爆裂开来,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这些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他不知道为什么斯图尔特要带他离开实验室,来到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但炉火还亮着,这就够了,不像他的父亲,这个孩子是很容易满足的。
火焰暗下去的时候艾尔梅德听见背后传来些许响动,随后融化了的血腥味开始在密闭空间里弥漫开来,在炙烤下也变得温暖。他没有去理会,直到他想起来该上楼去添一些柴火了,才从地上站起来。天色逐渐暗淡了下来,他从视角的余光看见斯图尔特的身体瘫在地上,原先结冰的死血把尸体和空间紧紧冻在一起,现在它们都融化了,在地面上蔓延开来,扩散成一片血泊。艾尔梅德去取木材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踩了过去,于是整个哨站里就布满了孩子的血脚印。先前所咽下去的食物已经被消化完了,饥饿与不安又一次回来找他,而充满了空气的血腥味则把这种感觉从肠胃扩张到了肺部。艾尔梅德往炉子里又塞了几根木头,火焰又一次窜了起来,闪烁着,把屋里照得比先前还要亮堂。
他走到尸体面前,踩过血液时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那具尸体如今顺势滑倒在地上,仰面躺着,仅剩的那颗眼珠变得很浑浊,远远看过去和充血的眼白连在一起,显现出生肉一样的粉红色。艾尔梅德扯住尸体的双脚,用两只手把它拖到了火炉旁,然后在一边坐下。由于血液的润滑,这件事做起来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费力,斯图尔特此时竖着躺在他身边,在火光的映射下,那些血水反射出温暖的光斑。艾尔梅德和尸体并排在血泊里躺下,侧过脑袋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仍然维持着临死前的神情。他顺手把脱落在外面的眼球扯下来,对着火光仔细看了一会,发现离开了整张脸以后,眼睛便不再能显露任何神色了。
咬开最外层坚韧的巩膜之后,凝胶状的内容物就流了出来,却没有什么味道,不带有一丝甜味。他试着去摘下父亲的眼镜戴上,镜框十分滑腻,而且太大了,总是从他的脸上掉下去,他也就没有继续尝试,而是继续把脑袋凑进尸体的颈窝里啃着,将气管、静脉和血管混着为数不多的肉嚼碎了再咽下去。毕竟他是个孩子,还不是一头肉食动物,颈椎对他来说就像一千块的拼图一样是个难题,所以他舔干净骨头缝里的肉以后就把脖子放在了一边。斯图尔特的脑袋支在一根孤零零的颈椎上,每一秒都有折断的迹象,但艾尔梅德每次去看时它还好好待在原位上,连表情都没变过。
这天晚上艾尔梅德头一次感到安心,尽管他没有意识到这点,只是听着火光噼啪作响,以及屋外刮过的呜呜风声,一边哼着歌,他只记得其中一小段旋律,那是在斯图尔特过去心情好的时候教给他的,如今他也哼着这首歌沿着匕首的伤口撕开斯图尔特的腹腔。他把手伸进尸体的衣服下面,摸到了其中一道伤口,任何再用另一只手撑开,直到可以塞进孩子的一个拳头,他把手伸进去,忍着寒冷在里面翻搅,发出隐晦且粘稠的水声。没过多久,他在里面摸到一块光滑的内脏,想抓住它往外扯时却发现他开的口子太小了,只好先把手抽回来,这时孩子的小臂都已经被染红了,他只能遗憾地吮吸着手指上的血,一边在尸体的衣物里摸索着什么。
很快他就在里面找到了一把匕首,在橙红色的火光里闪闪发亮。他先割开了斯图尔特腹部的衣服,随后用它小心地割开最表层的皮肤、脂肪和肌肉,沿着伤口一刀一刀划开,最后才取出了他先前找到的那块内脏,它表面覆盖着一层光滑的薄膜,呈现出深红色。艾尔梅德先是从尖端开始咬下,它不像脖子里的软管那样坚韧,也没有那么有弹性,反而在咬破最表层的薄膜后品尝出某种绵密的质感。他用牙齿将薄膜撕下来,同样咽下肚去,内脏在口腔里被不停翻搅、咀嚼着,唾液间滋生出一股腥甜的味道。很快他就吃完了这块内脏,而且发现自己吃得有点太多了,那些腥甜的生肉堵在喉咙里,让他有一种反胃的感觉。但他还是忍下了这股冲动,用力咽了几下,毕竟这是他在几英里内唯一的食物。
剩下的时间里他除了往壁炉里添些柴火以外,就是坐在炉火旁,出神地看着跳动的半透明火焰,看它时而跃起时而落下,又或是蹦出几颗火花。斯图尔特被搁置在一边,衣角被火燎了几下,但没有点燃,只是变得焦黑,发出难闻的气味,闻起来有点像实验室里挥发的药剂,再加上烧瓶里沸腾的东西,斯图尔特经常挑出浮在上面的泡沫,然后把塞子塞回去。他努力回忆着这些,却忍不住犯困,不停眨着眼,或许是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艾尔梅德枕着尸体干瘪的腹部睡着了,这是他能找到最柔软的地方。
屋外的风刮了一夜,在天色刚亮时逐渐停息,转为不那么锋利和干燥的微风。艾尔梅德醒来时壁炉里的火炭还是热的,正闪烁着红色的光,像正在呼吸一般。他枕着的尸体已经僵硬了,但他仍然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抱着他,将他从梦中唤醒,他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正对上了一双玫红色的眼睛。
正蹲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表情木然,正仔细打量着孩子的脸,随后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女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用温水打湿后将他满脸的血渍擦干净,随后将他抱了起来,艾尔梅德才得以从高出看到尸体的全貌,它如今冷冰冰的仰面躺在地上,仅剩的那只眼睛死死盯着他,残缺的身体血肉模糊,像被咬了好几口后丢弃的奶酪,活人的怀抱是如此温暖,艾尔梅德想,自己或许不再需要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作伴了。
+展开关键词:【珠宝】
作者:【十二招】夜游
须知:笑语/求知
我知道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离奇的事情,一些事情可以作为谈资讲述给信任的朋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而另一些事情往往更加难以启齿,或是因为它们的经过让人难堪,或是因为给予它们语言和文字的载体远没有亲身体验来的要更加深刻和真实。我经历过的事情大多数属于前者。而现在所记述的则是个例外,它更像是命运之轮的象征。特斯密鸠斯不会怜悯在苦界挣扎的人们,祂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走向祂丝线所指向的既定道路。
我在学生时代并不能算是个安分守己的见习学者,加西亚和我常常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受过修女体罚,有些时候是杂役或禁闭,大多数情况则是皮肉之苦。责罚并不能让我们停止所犯的“错误”,相反,它让我们对所谓的规则更加嗤之以鼻。伊莎贝拉是修女们最爱的安静孩子,所以我们让她替我们打掩护,这招很有用,甚至可以说是屡试不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如此默契———我们通过梯子翻出去,伊莎贝拉托住巡视的修女,然后我们再接她过来;她比我们小两岁,在这方面的天赋却要比我好得多,总是在离地面还有成年人半个身长的高度时就从梯子上跃下来,像只迅捷的鸟。
我们冒着从高处坠落的风险越过爬山虎覆盖的围墙,在双脚踏足地面时掸落在攀爬时粘在黑色制服上那些足足有几个世纪历史的灰尘……类似的过程我已经写过很多遍了,在这里便不作过多的赘述,我主要讲故事里那些怪诞不经的桥段(尽管它们在人们的叙述和流传中变得越来越像传说);修道院的孩子都知道围墙外的世界是荒野,是白色黑色和灰色建筑构成的比耶利戈提,但是很少有人知它们中间的荒野上有什么,修道院的围墙又隔开了什么——修女们说那是一种建筑风格:第三王朝末期遗留下来的古老传统,但总有细心的学生注意到那些围墙经过人为的多次修缮。往来的行商则称他们曾在午夜看到有影子在深灰色的高草间游荡,那些像雾气一样的身影只在余光里停留了一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有好事者就上述说法向佩雷斯修士求证过,那位健谈的老者唯独在此事上保持了缄默。
接着说我们之后的经历,我记得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暮色渐浓,落日的余晖在我们翻过围墙后不久便倾倒在西方辽阔的地平线上,远处的树林在金红色的光芒中熊熊燃烧,如同《石碑史诗》中那场焚尽索多玛城无数不义之人的大火。我们走在刚刚没过脚踝高度的草丛里,余光里看到对方的发丝被晚霞染成偏红的色调。和眼前这样壮丽的一幕相比,修道院的礼拜室彻夜不灭的烛光只是在打铁时迸溅起的一个小小火星。
在步行了大概不知道多久后,恰尔玛选定了河边的一处地方扎营,附近能找到的木头几乎都在泪水河上一次涨水时被浸湿了,我们不得不分散开去收集能用的柴火。天空此时已接近绀紫色,距离变成教廷活圣人所着的深紫色礼服还要差一些。不知道是风吹过树梢还是林鸮之类的野鸟在我们的营地周围怪叫,那声音类似口哨的气声,在天色渐晚的时候听起来十分瘆人,我抓紧捡到大致差不多够用的数量就匆匆将它们投入了火堆当中,祈祷这发出怪声的野兽能畏惧火焰的力量。
没过多久,恰尔玛就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他带来的一身潮湿气息,“我刚刚去抓鱼了。”
“你这幅样子倒像是在河里洗了个澡——别坐的离火这么近,也别离我这么近。”
“好啦,你猜猜我在河里看到了什么?”他得意地展示着衣服前襟的一大片深色水渍,“一条大鱼,有我小臂这么长。”
“眼见为实,”我撇嘴,“除非你真把它带回来。伊莎呢,告诉她别跑太远了,天马上就要黑了。”
“没,她说她来抓鱼,让我别添乱了。”我看到他衣袖上蒸腾起的白气,在余晖中像是金粉一样在空气中飘荡,“我看见她了——伊莎!我们在这儿,你看吧,我就说那条鱼是真实存在的!”——伊莎贝拉,我的好姑娘,我就知道她能抓到它,也只有她能抓到它!”
“你的口吻简直和修道院的那些嬷嬷一个样。”我笑着推了他一把,“愣着干嘛?去给她帮忙。”
我看见伊莎贝拉像道银色的闪光扑进恰尔玛的怀里,连同那条跟我们小臂差不多长的鱼一起。然后是恰尔玛被她撞得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我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便也被她以同样的方式撞倒在了草地上。
“我还以为她会放过你呢,结果还是和我一样逃不过去。”恰尔玛笑吟吟地半躺在我们旁边,手指抠着那条鱼的鱼嘴和鱼腮:它的鳞片闪烁着光芒,尾部还在空气中有力地抽动着。
“少说点话吧,不感谢一下我们的功臣?”伊莎贝拉安静地拨弄着我的头发;我知道她一定在笑,因为我刚刚说的话。
“古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真正的感谢是放在心里而不是用语言——嘶!”他话说到一半就被少女拧住了手臂内侧,“小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发自内心真情实感地感谢您求您宽恕我……!”
我翻身从草地上爬起来,趁他们还在打闹的间隙接过了那条鱼:它在我的双手上只剩下了轻微的喘息,显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我从腰间的皮带上抽出匕首,把刀刃送入了柔软的鱼腹。切割的第一下就遇到了明显的阻力,并非是因为刀刃本身的问题,而是来自鼓胀的鱼腹内。
我把刀抽了出来,改用手伸入开口内摸索。来自指尖的触感告诉我异物的形状;一颗颗冰凉的、坚硬的、圆形的……让人想到项链。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我从鱼腹中掏出了一串珍珠项链,它在被我用作砧板上拖出来一道长长的血痕;直觉告诉我里面还有东西,或者说,我至少应该再试试,把它当作一个曾经活着但是现在已经死去的宝箱,一个由血肉骨骼脏器组成的饰品盒……我碰到了一枚圆环状的物体。鱼的尸体是冷的,显然没有人类的血肉那么温热,在鱼腹中摸索的过程要更怪异,就像一艘在海上独自航行的破冰船。
直到把戒指从鱼腹内取出来时,我才如释重负:它像是嵌在里面一样,连同那串珍珠项链一起。这些珠宝替代了它已有的脏器:项链是鱼肠,戒指是心脏,如果我往内再深入挖掘,说不定会发现它的胆囊实际上是颗晶莹剔透的祖母绿。
所幸(这能说是幸运吗?)最后只找到了一枚红宝石耳环,孤零零的一枚躺在本应该是心脏的位置。我把它们连同死鱼一起拿到河水里冲洗干净。一种隐秘的兴奋让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泪水河在半个世纪前曾经盛满了逃难者们的尸体,他们带走的首饰家当自然也散落在了河床的淤泥中。可惜在经过某些投机者长达二十年不懈努力的寻宝工作之后,能留下来的东西所剩无几。命运之轮确实在眷顾我——珍珠项链最起码能换十二枚比耶剑盾[1];戒指是金的,可惜没什么工艺,五枚雷伯内[2];最遗憾的是耳环,虽然做工精美,但因为不是成对的原因价格要折一半……我计算得太过专注,甚至没注意恰尔玛从我身后悄悄接近。
“在想什么呢?”我手里一轻,抬头时刚好见他手里的闪光,“真了不起啊梅林阁下,在河边洗个手还找到宝藏了。”说完便把刚刚的三样首饰抛给我。
“你动作倒是快,”,我接住首饰,“——我看到河里有反光,这不,走了好运。”
“别骗我啦,你衣服都没湿。‘斯图尔特,撒谎可是要关禁闭的。’”他故意掐着嗓子学管教嬷嬷的腔调。
“好像我说了你就会信一样,从那条鱼里面掏出来的。”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你说的话啊,只有你不信的我的时候。”——自知理亏,我对他说的话当然只有沉默的份儿。恰尔玛带着得胜的喜悦朝我笑了笑,从我手中把那条死鱼拎走了。
烤鱼的时候我们什么话都不说,饥饿会剥削人正常的思考能力,更多时候,我们只是静静地盯着鱼的油脂滴在炭火上,一缕白烟升起,皮肉在炙烤中开裂,滋滋作响。鱼还是太小了,再大的东西由三个人分也是不够的。恰尔玛拿了鱼尾和鱼头;肉比较多的地方给伊莎;我拿靠近骨头的部分,需要用嘴去仔细抿鱼刺上的肉,鱼肉尝起来有点腥味,像在嘴里含了一块铁。也许是我太久没吃过正常的东西了,又或者因为它其实是首饰盒,而不是一条鱼……我想到从鱼腹中掏出来的东西不禁一阵反胃,想点别的,比如平时吃的东西。
我刚来的时候偶尔还会怀念能吃到正常饭菜的日子,那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修道院里只有黑面包和燕麦稀粥:黑面包硬得像三王共治时期从引水桥上凿下来的岩石,大一点的孩子喜欢拿它当武器砸人,一旦被击中,皮上便立刻鼓出一块淤青;燕麦稀粥则要好入口一些,冬天里尝不出来味道,夏天就另当别论了,粥的质地接近被碾成糊状的羊脂肪,喝起来总带着变质的酸苦。把面包泡在粥里更是灾难,没有人会吃这种在木碗里的絮状物和麦麸皮。炖菜是需要抢的,修道院的土地产出不足以给养这么多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总有人为了尝到一口菜汤的味道大打出手,那些抢不到的就只能在趴在草地上啃新长出来的嫩芽。
“还好吗?”恰尔玛问我———象牙白色鱼骨在他脚边堆的整整齐齐,“你脸色有点吓人。”
“没什么,我讨厌鱼的味道。”,我逼自己咽下最后一口,随后便把手里的脊椎刺向河边方向远远一掷,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归于平静。
“那可是肉啊,平时在碗里连油星都见不到一颗。早知道把那部分给我了。”他干巴巴地打趣道,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突然凑到我旁边耳语:“梅林,告诉我,是因为你的发现吗?你觉得那条鱼是吃了尸体?”
“我不在意那种东西,白城的人都知道半个世纪前的事情,但也不妨碍有人从这条河里钓鱼。”我调整好脸上紧绷的表情,“是我不习惯鱼腥味。”
恰尔玛向后直起身子前看了看伊莎贝拉的反应:她还在用手慢慢挑着里面的鱼刺。他松了一口气,把脚边那堆鱼骨头扔到了火里,骨骼在烈焰中发出微弱的噼啪声,像在火中起舞。
当天夜里,我们聊了很多东西。伊莎贝拉讲了一个她听说过的睡前故事:“很久以前,从这里,一直到圣威尔罗斯修道院,都曾经是属于一位贵族的封地。”她拿树枝在火堆前起头划线,雨后潮湿的泥土陷进去一道浅浅的沟壑,“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就和所有普通的贵族一样,没有治理的天赋,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
“然后呢?”我问她。
“有人告诉他,他们可以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前提是他必须得献出符合代价的祭品才行。”
“邪教徒都爱这么干,包括老师说的那些……”恰尔玛只说了一句就住嘴了,“抱歉,我又习惯性插嘴了,你继续说。”
“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样做的,总之那个男人肯定如愿了,嗯,就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向上爬一样。直到有人看见他的脖子上和手上带着自己死去妻女的饰品,于是匿名举报给了报丧女妖;它们在跟踪和搜查了那个男人的家宅后才发现背后惊悚的真相:地下室里陈列着刑具,各式各样的刑具,但是唯独找不到尸体,只有一点肉沫。那个男人在被审问后才交代,自己用把妻子和孩子的灵魂像榨汁一样榨了出来,然后再附着在首饰上——在附着时只会用到灵魂的一小部分,其他部分则会被弃之不用。它们会和仪式受益者的灵魂缠绕在一起,不断交叠变化,最终改变命运之线的走向。”
“这怎么可能?”我听见恰尔玛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疑惑,“按照书上的说法,纺线是命运之轮才有的权力。等等……我明白了,他们应该利用了某种正规仪轨的漏洞……他们骗不过祂的,因为这明显有违炼金术的基本法则。”
“我不知道,准确来说这是我的某个远房表亲告诉我的故事。”伊莎贝拉补充完这句后便又恢复到了先前盯着火苗发呆的状态。
“那么后来呢?我的意思是,他们打算怎么处理那些附有灵魂的首饰?”我问道。
“不见了。”
“不见了?”
“嗯,他说那些东西都消失了——但不是被倒卖了。如果有人胆敢当着报丧女妖的面拿走那些东西的话。”
我脑中此时产生了某个荒诞不经的联想,一个绝无可能存在的巧合,如果我没有将我的疑问当场提出来,那么刚刚的故事就只是单纯的故事而已。
“那些首饰都有什么?比方说,一串项链?”
“我忘记了,不过好像有……有一串珍珠项链。”
“那差不多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故事了吧?”恰尔玛在一旁问,在得到故事讲述者肯定地点头后,他短暂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夜风吹过树梢,在林间穿行时发出虫蚀般的沙沙声,那种声音和窗户上正在凝结的冰花有些相似。几只鸟受到惊吓飞离自己栖身的树枝,在无星的藏蓝色天幕上留下剪影。在夜间无数声音的背后,似乎总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以及那个故事中的男人在实验时的喃喃自语。他低垂着头,像国王一样巡视着自己狭小王国里铁黑色的可怖刑具,他用双手爱抚着它们,对着它们吐露那些疯狂的秘密:特斯密鸠斯会原谅我的,因为我本来不该如此,我是有天赋的,他们答应了我。肉体是鸡蛋,灵魂是蛋清和蛋黄,只要我在分离时注意包裹蛋黄的那层膜,一旦破裂灵魂就会和灵智混合变得混沌……我只要那些蛋黄,只有让她们保持清醒才行,如果她们没有清醒地意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不,不,她们必须要爱着我才行,一定是这样,自愿的牺牲比什么都重要,不然我会深陷诅咒之中……对,就这样……
伊莎贝拉扯了扯我的袖子,“梅林,梅林?你又在分神想别的东西了,我想听你讲故事。”于是那些嘈杂的呓语又瞬间消失在了初夏的空气中,仿佛刚刚的声音只是树叶摩擦的产物。
“啊,抱歉……你想听什么故事?”
“讲个切合主题的吧,鬼魂,野兽,或者其他吓人的故事。”
我定了定神,开始给她讲那个我知道的故事。我从来都不是个合格的讲述者,但这次例外。我曾经看过一个故事,给童年时期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惊悚方面的———那是另一段与此无关的回忆了。
“很久很久以前,还是这个标准的故事开头吧。有两个孩子独自生活在一栋古老的宅邸里,他们家族的大多数人已经不复存在了,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两个孩子。有一天,较年幼的那个孩子实在是太无聊了,他已经翻遍了藏书室里的所有古书。于是较大的那个孩子想出来了一个主意,他对另一个孩子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吧,但只能藏在房子里,不然就算作弊。
年幼的孩子答应了他:好啊,你在这里数数。等会客厅里的座钟敲12下时,你就来找我,如果我被找到了我们就交换角色,换你来藏,我来找你。于是年长的孩子闭上眼睛开始数数……当,当,当,客厅里的座钟敲了12下,钟声在这个阴森的宅子里晃荡了好一会儿才传到大孩子的耳朵里。他问小孩子:你藏好了吗?藏好我就要来找你了。
没人回答他,这是当然,捉迷藏游戏是不会有人这么做的——他开始在家里的各个地方寻找年幼的孩子……他翻遍了藏书室,甚至发现了一条密道,石砖背后有老鼠唧唧的叫声;他翻遍了厨房,菜板上全是蜘蛛网,有水从霉变的天花板上滴落;他翻遍了客人们的卧室,惨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深红色的帷幕上,耳边只有呜呜的风声在回应他的脚步。最后的最后,他跑到花园里去寻找小孩子的身影,大孩子气坏了,他说:如果你再要这么违反游戏规则,我可就不和你一起玩了。温室里的荒草差不多快和他的腰部齐平了,藤蔓缠绕在一起,像是女巫的头发。但是,里面同样也没有小孩子的身影。
年长的孩子这时候有点慌张了,他急的大喊:你在哪?你在哪?这栋房子也回应他:你在哪?你在哪?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有去找座钟下面——那里有处空隙,是为了容纳钟摆制作的柜子。”
我在这里故意沉默了片刻,伊莎贝拉朝我眨了眨眼,配合地问道:“然后呢?”
“那个大孩子循着钟声的方向向座钟慢慢走去,地板嘎吱作响。走到座钟面前时,钟表刚好又敲了12下,当,当,当……他轻轻拉开下面的那扇门,两具早已化为白骨的尸体倒了下来。”
“大孩子惨叫一声,他意识到那正是他和另一个孩子的尸体——于是,在徘徊了两个多世纪后,古宅的幽灵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我还在享受结尾处伊莎贝拉的沉默时,突然看见恰尔玛谨慎地抬起手,有些犹豫地指向了我身后:我很清楚,我的背后只有起伏的荒原,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不会这么……倒霉吧。”我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说这话时因为紧张磕绊了一下。
“梅林,我可没有在开玩笑。”他一反常态的严肃让我汗毛直立。后面,我后面有什么?我的手不自觉地摸到了腰间的皮鞘上,里面的匕首原本是冰凉的,此时却有些微微发热———那是因为我的手在变冷。来不及了,无论如何都太晚了,不知道现在这样还能不能确保……然后我就看见了恰尔玛努力压下去的嘴角,他在保持自己嘴角的弧度不至于太夸张,接着是难以抑制的放声大笑:“你后面——噗哈哈哈哈哈,梅林,你那是什么表情啊,我就说了一句而已,你可是讲鬼故事的人,怎么能这么害……”他还没来得及做完就被我拧了一把,“你真是,伊莎——你看见他的表情了没有?停停停,我知道错了!”
“加西亚,如果你再给我开这种玩笑……!”我和他在草地上扭作一团,最终也没分出个明确的胜负,“算了,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恰尔玛从草地上滚起来,“我还以为你不怕这些东西呢。”
“闭嘴,烤你的火去吧。”
他缩到伊莎贝拉旁边,故事的另一位听众对刚刚的恶作剧也很满意,“小声点,别吵了,你们有没有听到呜呜的声音?”
“或许是风声吧,”我往火里投了根相对干燥的树枝,溅起的火星随着热流向上升起,“伊莎,你别跟着他胡闹。”
“我才没有。”她小声地反驳了我一句,“我没有加西亚这么无聊。”恰尔玛接过话茬,说他想起来一个鬼故事:
“停停停,认真听我说,我知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有点严肃,总之别在意这些琐碎的细节。伊莎想听吓人的故事,刚好我这里有一个吓人的故事,甚至发生的地点还是跟河有关的。”
“很久很久……咳咳,我知道这个开头老套,别瞪我,梅林,我又不是故意的。总之就是很早以前,有三个人,他们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得到任何东西都要均分成三份……在一同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坎坷后,他们互相约定:他们三个人彼此不得互相伤害,并且如果三人中任何一个人富裕了,也要把钱分给其他两人一份;如果任何一个人遭遇了苦难,其他两人也要帮忙协助他。”
“就和许多寓言书和教化册里说的一样,命运之轮真的给予了他们其中一人金钱,但那个人却选择了违背誓约……开始只是因为分到的钱数争吵,接着就变成了大打出手。”
“等那个发财了的人反应过来,这才发现其他两个人已经死了。他们居然为了这点小事而闹出了人命,这可真是糟糕了……况且这两具尸体可怎么办?剩下的那个人慌了神,这时,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把尸体抛进河里。”我说道。
“对了,他把尸体切成了小块,花了整整一夜时间才彻底处理干净。哦对,还记得开头那个约定吗?那不是普通的约定,而是一种誓言,在命运之轮见证下的誓言。”
“「违背了誓言的人会遭到惩罚。」,跟炼金术的原则一致。”伊莎贝拉打了个哈欠补充道,“你想说这个对吗?”
“当然了,我就知道你了解这些。”恰尔玛朝我们笑了笑,我知道他是因为忘了那章的内容才把这个问题抛给听众。
“接着说,那个还活着的人抱着金子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永远——第二天,或者说第二十天,人们发现了他被分成三份的尸体,切开的断面上覆盖了一层黄金。”
恰尔玛朝我们得意地扬眉,我叹了口气才开始慢慢鼓掌:“好吧,好吧,我知道了。给讲故事的人一点掌声。”直到伊莎贝拉开始打哈欠了,我们才互道晚安,在火堆旁挤作一团进入梦乡。
我睡的并不安稳,第一次醒来的大概时间是在凌晨,恰尔玛已经把当作被子的斗篷全部扯到了他那边,他背对着我,说话的声音因为困意而变得像是用鼻音哼出来的:“梅林,我在想伊莎讲的那个故事,还有我的那个。”
我们的篝火还在燃烧着,相比睡前火苗要小了不少。我又往里面添了几根柴才躺下,“它们都跟这条河有关。我记得有个人说过,他们在给它命名时就遭到了诅咒。”
“是鲁克斯平,你记得他的外号吗,「吃书的鲁克斯」,因为他总这样威胁不听他讲话的孩子。”
“我当然记得,他是白城人,但是和我们不一样,他是在白城出生的。”
“鲁克斯平还说过,在泪水河长大的人总要回到泪水河,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都把死者的大拇指指骨丢进河里,只有那样他们的灵魂才会得到安息。我后来讲的故事,那个杀了他朋友的人遭到了死去灵魂的报复,就是因为他忘了把指骨丢进河里。”
“所以……”不知道是因为神经高度紧张还是因为那些故事,风声愈发躁动不安了。
“所以我想,第一个故事里,那个贵族肯定没有把他妻子和孩子的指骨丢进河里,这样她们的灵魂就只能被术法束缚在首饰上了。”他平静地说完这个结论,“这只是我想到的东西,睡吧。”
“嗯,晚安。”虽然这么说,结果却是我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眠,勉强闭上眼睛后,那些蹲守在我意识深处的梦境却像猎犬追捕野兔似的围了上来:我梦见我拿着匕首穿过一条漆黑的走廊,只有尽头能看见飘忽不定的一点烛光。心脏如同亡命的赌徒在盯着庄家揭晓出目时那样剧烈地颤抖,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因为狂喜……我推开了虚掩的门,朝烛光旁的那个身影刺了下去。
——我全身冰凉地醒来,心里还停留着噩梦后的不真实感。不,不对,这种恐惧其实来源于四周包围着我的黑暗。在确认听到其他两人熟睡的沉重呼吸声后,我小心翼翼地伏身半趴在草地上,借着火堆周围那截枯木眯起眼睛观察。
旷野上起了一片乳白色的薄雾,不是我的错觉,从雾气中传来的似乎是某种以人类听不懂的语言哼唱的歌声,它时隐时现、令人捉摸不定,有时候近的就像在人耳边亲密如情人般地喃喃低语,有时候又像牛奶滴入水中一样融在了雾里,愈发飘渺和遥不可及。
我屏住呼吸仔细分辨声音的方向。接着是一把四弦琴加入了独唱,它的演奏者似乎并不熟悉这把乐器,演奏得断断续续的旋律只在某几个地方才微妙地同那歌声相呼应配合,就像悲伤时的几欲昏厥的吸气……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口哨声,那正是黄昏时我在树林里听到的,几乎和林间风声一样的口哨。
我被这个自己脑海里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望向身边——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连同那条略有些毛糙的斗篷一起,他们全部消失了,只有篝火还在静静燃烧。“有人吗……?”我有点不太确定地对着远处无垠的黑暗喊道,“有人吗——恰尔玛,伊莎?有人回答我说的话吗!”
没有人回答我。就连风声也止息了,漆黑的天穹覆盖着同样漆黑的荒原,我的耳边只剩下那令人心碎的旋律。
我拿起一根在篝火边缘的木柴,往上面裹了根随身携带的绳索后点燃——这是个冒险的决定,并且有很大可能无功而返,或者赔上自己的性命,如果那件事发生在现在,我可以确信自己会采取一种更稳妥有效,更冷静也更无情的方法去处理此事。但当时的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短匕首和花五分钟时间做的火把。
黑暗似乎是永无止境的,人造光源只能照亮身边大约半米的距离。我循着歌声不断向前,先前的梦境像是无情预言的写照……不,还是有一点不同的,我现在更像是被它们裹挟着向前,只有脚下踏足的地方是真实存在的。
在黑暗中跋涉的过程是漫长的,火把一直在燃烧,根本无法判断时间的流逝,我到这时已经认为我被困在梦魇当中了。但接着,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带起浓雾如同暴风雨中的无望海一样,不断翻滚出各种诡谲的乳色波浪,在海啸的正中,在狂风和巨浪的交汇处,我看见三个纤长的苍白身影矗立在荒原的中央,衬得周围无垠的黑夜更加深邃。白影们的面容已经模糊不清,半跪在草地上的那位怀中抱着一把四弦琴,垂发从脖颈处一直流淌到衣裙腰间绣着的三支交叠缠绕的百合花;靠在她旁边的白影从身高看年龄较小,雾一样朦胧的发丝才刚刚及肩,耳朵上的饰物不知道为何只戴了一边,另一边则是空空荡荡,她的手里正紧紧捏着一根管状的乐器费力吹奏;中间的盘发女人胸前的衣襟不知为何溅上了一大片银白色的斑驳痕迹,她对此却表现得毫不在意,仍然继续哼唱着那段悲伤的旋律:
亲见国家更迭作,目窥磐石成尘芥。
于此水中亡何物,然吾至今不可求。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两滴泪水从脸颊滑落,“你来了。”盘发女人空洞的双眼望向我,我这时才看到她心口处蜿蜒的狰狞刀伤,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那道伤痕蔓延在绸缎上。
“……我见到幽灵了,”我觉得从自己嘴里吐出的话都是发疯时的谵语,“不……接受过洗礼的人应该不会停留在这里才对,就算是战争时期惨死的人,也应该得到宽恕了才对……”我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论有多愚蠢,她们眸子里倒映的景象根本没有我,这是一段不停在重复的生前回忆。在她们的视角看,我或许才是真正的幽灵,一个无法干涉任何事情的幻影。
“我们的罪行亵渎了祂,但只要找到……一切就还有希望,如果有了……我们的灵魂就能得以完整,祂会原谅我们的。”那三张苍白的唇齿一同“说”道——她们的嘴里空空荡荡,里面只有半截看上去像是舌头样子的东西。我无从得知这些是不是她们最后的遗言。
起初这些鬼魂只是看着我,或者说我背后的无垠的黑暗默默流泪,很快这种克制的情绪就变成了让人心惊的恸哭,“特斯密鸠斯啊!请您宽恕我们吧!宽恕那个人的罪行,一同宽恕连同连接我们的不幸命运!”在一齐念完那个名字后,三个幽灵就像是被火焰烫伤了一样失魂落魄地向后倒去,白雾一样的身躯如同石膏像般崩解,随即和地面上乳白色的晨雾融为一体。
我再次举起火把照亮四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黄昏时捡拾柴火的林地附近,那件有些起球的斗篷正搭在我的肩膀上,远处,启明星如同一颗冠冕上的孤钻镶嵌在东方逐渐放亮的天幕之上,空气中还带着昨晚夜路的潮湿气息。我沿着昨天踩出来的小径慢慢往扎营的方向走,接着在倒伏的树干后面看见了我的两位朋友——倚靠着彼此睡的正香,我熄灭了篝火,小心翼翼地挤在他们旁边。
口袋里某个冰凉的东西透过布料硌到了我的皮肤,是我从鱼腹内掏出来的饰品……至少它们不是这场噩梦的一部分?我对着晨光把玩手中这些精巧的饰物,却莫名感觉它们有种熟悉感,红宝石耳坠的耳针尾端沾着些褐色的东西,以及那串珍珠项链,它的连接处坠着一个小巧的金制圆片,上面阳刻着和那个幽灵衣裙上相似的百合花,三支百合交叠缠绕着。我想起来故事里那个贵族妻女最后的结局,终于意识到了这种熟悉来源于何处:它们本该属于那些鬼魂,或者说这些首饰上面本来就有她们的一部分……三支百合缠绕在一起,那个故事不是虚构的,但真正让我觉得毛骨悚然的是,这个充满嘲弄和暗喻的家徽……到底是它暗示了那个贵族最后的疯狂行径,还是说那个贵族在坠入疯狂后从它身上得到了启示?
我把手中的这些首饰全部抛入了河里,湍急的水流几乎是一瞬间就带走了它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她们最后的祈求——我未曾听说过那位被祈求者的名讳,在书籍里寻找的结果也是一无所获。那天回去后,我并没有向恰尔玛提到昨晚发生的那件事,只是说那些首饰已经被我丢进了河里。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跟我讲到他求助于那位“吃书的鲁克斯”的结果——恰尔玛刻意小心地隐去了故事的来源,好在那位教士并没有起疑,只是说这带确实有位触犯禁忌的贵族,真实性如何已经不可考了。出于对神秘学谨慎的态度,他正准备劝我把那些东西处理掉。
我对他笑了笑,说那些东西我本来就没打算据为己有——说到这里时他瞪着我上下扫视,你确定吗,斯图尔特?这可是很严重的事情。
我说我当然确定,我不会在这种地方犯蠢。
从那之后我便没有在荒原过夜时见到她们了。泪水河平原上还是照旧不断发生诡异的事情,沿路行商传闻见到的白影也不少,唯独没有符合我描述中相貌的三位鬼魂出现。
旧历98年,我应召前去比耶利戈提参与“瓶中之人”计划的讨论,入城的路线需要途径泪水河的支流沿岸,天色渐晚,负责护送的小队一行人讨论后决定在此地扎营休息,只不过这次除了我和温德尔家族仅剩的那位孩子之外,周围都是些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学生,其中的大多数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见到如此宏伟壮观的尖顶建筑,因此不免有些异样的兴奋。我自觉在这些年轻人还兴致高涨的时候去加入他们的讨论是种自讨没趣的行为,于是便借着机会一个人到河边散心。
三十四年过去了,那些曾经在岸边默默矗立着的第三王朝时期建筑遗迹残片大多都已殆无孑遗,侥幸能被人找到的部分也看不出来上面的花纹,再过数十年……不,只要再经历几次暴雨,它们就会和这里的其他石头一样被流水抛光打磨,成为泪水河河床的一部分。我在岸边捡起块石头朝着河面远远掷去,流动的河面起了一个小小的水花,接着一切便归于平静。
法伊格尔南部,即泪水河沿岸的民间有个约定俗成的丧葬传统:死者被送进火里焚烧,而右手大拇指的指骨则会被单独留下来剥皮,处理干净后抛入水中。我的左手浸入有些冰凉的河水里,想起曾经同另外两人在濒临绝望边缘时的约定不禁失笑:伊莎最后的尸骨早已被我投入炼金炉中,而加西亚和我并非出生在白城当地,更谈不上用这里的传统埋葬了。
我低头俯瞰在水面下因反射而扭曲错位的手指关节,某个惨白色的、反着光的东西卡在一旁伸手就能够到的石缝里——或许那些只是照在河面上的月光,但我无法控制自己用手去触碰它们,就像是……命运使然。我闭上眼睛,并非是出于特定的目的,这更像是仪式前的最后准备,一种人人约定俗成的祈求。
视觉陷入黑暗后,触觉就变得格外敏锐。指尖坚硬的触感告诉我,我摸到了什么东西,圆形的,它顺着水流滚到了我的手掌中,五指并拢,像牙齿咬合。我的手离开水面,掌中是一颗珍珠,因为岁月的流逝和在河床上反复磕碰而变得有些黯淡,但它还是在我的颤抖的手里闪闪发光,仿佛是由月光凝成的。
我记得它,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四年,它曾经完整的模样和冰凉的触感还是如此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同样在视野里看到了那个和珍珠同样苍白的身影:三十四年前初夏夜晚的那个幽灵同样也在这儿,带着她生前固执的希望,用那双雾气构成的、早已失去人类知觉的双手在河水里不断地打捞,寻找那串附带着她灵魂的项链。
她绝望地掬起一捧河水,即使每隔半分钟,那双手就会和捧起的河水一起消逝。只要找到它,她就能免除自己作为同谋者负担的连带惩罚,从将近一个世纪的苦役中解脱出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将珍珠串联起来的绣线已经腐朽,于是它们四散在河滩上,等待湍急的水流把价值连城的珍宝彻底埋没。那个幽灵知道希望就在她的面前吗,就在离她不到半尺的河滩上?她的手就快摸到了,就快摸到那颗离她最近的珍珠,幽灵掬起那捧河水……一颗白色的流星从她由雾霭聚拢成的手掌里垂直坠落,接着便落入黛黑的河水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后的希望消失了,我知道她绝无可能获得救赎了,哪怕是我亲自把那些珍珠聚拢,它们也会因为某些外力影响而消失:被偷窃,被倒卖,落入他人之手……然后再回到这条河里,回到她冰冷的尸体在人间最后的停留之处……因为这是命运,这是特斯密鸠斯对胆敢改变命运的亵渎者的惩罚。
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寒冷从牙齿的根部开始缓慢爬升,伴随着嘴里熟悉的铁锈味道。背后传来温德尔的声音,我支撑起身子,踉跄着走回营地。那群年轻学生们正在篝火旁讲故事,就跟三十四年前的我一样,温德尔小跑着过来试图搀扶我。他对我说,您好像在发抖……
我推开他的手,我有点冷了,给我加件披风吧。
从开头就很吸引人的自述体,并且还有类似于“我已经说过很多次”这种像老朋友一样的引入,让人不由自主地代入了某个听者的角色沉浸其中,集中精神“听”了下去。故事不仅有丰富而且画风很统一的背景设定,读着读着,似乎脑海中就能浮现出这几个年轻人所生活的小小天地到底是什么模样,而且桥段以及讲述的重心也是新意层出不穷,在上一段根本无法预判接下来会写什么东西,寻宝、鬼故事、几个主角如孩子似的互相打闹,各种内容都加入了这段谈话当中,可以说是妙趣横生。但主题也完全没有摇曳不定,自始至终都在贯彻清晰的“点题”,将这里奇异的传说故事细细道来。
让我惊讶的是这些细致的描写也好像没有长短板,讲述者颇具宗教色彩的一些说话或联想习惯,体现出你编织文字的底蕴非常丰富,但在写到食物的味道,或是风景氛围的时候,也同样精妙又真诚,不由得连连感慨,甚至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些故事,而讲述者只是将它记叙了下来?
这是一篇知识量、设计灵感和行文水准都令我惊叹的好文章。不过里面写了[1]和[2]的词语是有注释吗?但是并没有看到注释,希望能够得到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