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把武林大会写成了高中生艺术联欢体育会
※非常感谢两位亲妈容忍我盛大的OOC。以及我是响应悍匪,虽然满枝连名字都没机会提,但请他出来串了个场所以我要响应!(被薯师痛殴
武林大会就在这样一个不怎么特别的秋天拉开了序幕。
置身于长白丹的同门之间,竹月感到很惬意,唯有这块区域与其他门派不同,总是一派忙碌却井然有序的景象。不时协助师兄师姐看诊或抓药,刚忙完一阵,竹月舒了口气,下意识地望了望远处热闹的比武台。
那里离她可真远。她想。倘若自己也会点功夫,是不是就能领略那里的风光了呢?涌动的人潮、驻足的观望、喝彩声、催促声、点评声……“万众瞩目”便是用在这种时候了吧?
话又说回来,倒是有师兄主动报名了比武,希望不要输得太难看,也不要把对方揍得太过分才是。
竹月转而心有惴惴。正想把目光收回来,平移的视野里却突然多了个眼熟的脑袋:不修边幅的发辫,右脸的伤疤,丝毫不以粉黛遮掩的瘢痕与晒伤——
“忙着哪,小竹?”
方才还有好几步远的鸡窝头一眨眼就出现在了面前。
再加上那一口不知混进了多少方言的官话——
“小权姐!”竹月叫道。
来人一听便笑了:“那我到底是‘小’呀,还是‘姐’呀?”
“这个称呼顺口嘛。”
是了,权毋之,是与她最无缘的金钱卦门下弟子,却同样是楠栝州的老乡。乍一看权毋之,只会觉得她长得高,嗓门大,绝不会将她与“金钱卦”三字联系起来,倘若不是曾经的偶遇,想必竹月自己也不会改变对她的印象。
然而往事还未展开,权毋之就迫不及待地拉起竹月的胳膊,作势就要走。竹月傻了眼,忙问去哪里,权毋之面上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只说“带你看个好玩的”,朝一旁的长白丹同门打了个招呼,就这样“借”走了竹月。
“什么‘好玩的’,黑市吗?那个我自己一会儿会去的……”
“不是。哦,不过你要想进黑市,找我就行了。”
“这个不急。那你要带我看什么呀,小权姐?”
权毋之高她大半个头,走起路来大步流星,竹月实在跟得有点费劲,正想再问时,突然发现自己似乎离比武台越来越近——甚至上台处近在咫尺,只消身后有人推一把,即可踉跄几步,跨上台去。
竹月懵了。
她真的被人推上了台。推她的人落了两步也上去,朝一旁负责维持秩序的念逍遥的弟子简单交谈两句,就和那人换了位置,看了看徐徐上台,站在竹月对面的人,清了清嗓子,喊道:
“接下来,有请两位长白丹的弟子进行抽签较艺——”
闻言,彩衣少女微微一揖,轻言细语地说:
“师姐好。”
“逢春?你,你等一下——小权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顾不上和少女回礼,竹月立刻转头看向替走念逍遥弟子的权毋之,质问道。
不是说看个好玩的吗?怎么把她带到台子上来了?!
而权毋之指了指擂台旁足有半人高的抽签筒,答:
“喏,好玩的。”
“哪里好玩了?!”
“好玩的。”又指了指竹月。
“……”
敢情自己才是那个被消遣的!这厮肯定是瞄着比武暂时无人,直接把她拉过来,想看她的笑话了!
竹月气不打一处来,扭身就要走。她绝不要以这种形式登上擂台。可是还没迈出第一步,权毋之便已蹲在入口,旁边是个身材矮小、长发遮眼的绿衣孩童……孩童?
“念门主啊,您说这长白丹的弟子较艺时临阵脱逃,会不会有什么惩罚啊?”
“惩罚?”孩童歪了歪头,眼仁里透着光采,“倒是没有类似的规矩——哦,刚好快年终考了,那就年终考加试吧。”
“……”
竹月眼前一黑。
见本场并非比武,观众就散去了大半。余下的人里,大多是好奇两个长白丹的人能抽中什么签,唯有台下零星的长白丹弟子和台上两人才能意识到“孩童”轻描淡写的回复有多么恐怖,以至于竹月险些手脚并用地滚回了擂台中央。
重新看向对面的少女——暮逢春,与这个极富诗意的名字相配,她长得娇小可人,说话慢条斯理,平时插花饰、着花衣,实在是淑雅之极——竹月欲哭无泪地确认道:
“逢春,你也是被硬拉来的吗?”
同为长白丹的人,肯定不会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较艺感兴趣的,对不对?
“不呀,师姐,我看着有意思就来了。”
天塌了。
进,有兴致勃勃的师妹作对手;退,要面对门主突发奇想的年终加试。竹月麻木地目睹权毋之从签筒里抽出一根长签,宣布接下来的比试是“金鸡独立”——即双方在单脚顶箩筐的同时,做好“唱念做打”。
说完,权毋之抬头问:
“‘唱念做打’是什么?”
“曲艺的基本功嘛,哈哈,这可是咱们念逍遥的专长。”
不知从何处凑过来一披绒青年,摇着扇子回答了权毋之的提问。微翘的短发在阳光下奇异地流转着靛色的光。
“原来是唱戏的啊。你俩会吗?”权毋之问。
二人摇头。
权毋之双眼放光:“那好那好,可以开始了!”
天塌了……
倘若台下观众里肯有两三人替她出头,说这根本不是长白丹的专业范畴,或许眼下的场面会有所改变——然而很遗憾,现在还留在台下的人无一不是想“看稀奇”的,还有什么能比“大夫唱戏”更稀奇的呢?
发色奇特的陌生青年接着提议道,同时表演容易使彼此分心,不如用线香计时,谁能保持一炷香内单脚不倒,且顺利完成唱念做打,那就胜出。
暮逢春跃跃欲试地说自己想先来,于是定了她先竹月后。只见她调整了一下发型,确保自己不会因此出差错,然后接过权毋之递来的箩筐,单脚顶起,思忖片刻后,说:
“我对曲艺了解不深,不过儿时也是喜欢跟着兄长在街边瞧上一小段的。自他远游后,在长白丹的这些年,总是会在东临的大街小巷听见那铿锵有力的曲段,今天……就当是献丑了。”
轻轻一揖后,少女并不急着抬头,搁着一段不长不短的停顿后,再抬起头来时,便有模有样地摆起了架势。“唱念做打”并非各自独立,而是在不同剧种之中皆有呈现,要想一口气体现出来,那便只能快速切换。少女时而横眉竖目,烈烈唱那“状告当朝驸马郎”;时而作温顺妇人模样,平平念“太平时练弓马又有何用”;时而拙拙地保持箩筐在脚上,双手则比出十八般兵器,配合腰部动作,险些将箩筐弄翻,引得大家一阵吸气——最后,以一次利落的甩袖,暮逢春结束了自己的表演。
箩筐不落,线香未灭。在场顿时响起了不小的掌声。
竹月更是看得傻了眼。她跟着鼓掌,不禁问:“逢春,你,你这都是纯看来的吗?”
放下箩筐,少女喘匀了气,笑道:“给师姐献丑了。”
献丑?不对,接下来真正要献丑的是她自己。她对戏曲远没有暮逢春那样的热爱,更不懂得个中要领,趁现在放弃才是上策。
似乎是读懂了竹月的心思,蹲在一旁的权毋之撑着下巴,懒懒地问:“小竹这是准备弃权了?准备好接受你们念门主的加试了吗?”
“分明就是小权姐硬拉我上来的。相信门主自有判断。”
“哈,也是。毕竟这擂台这么大,容得下刀戟相击,自然也容得下弃权逃避。”
“……我听不懂小权姐的意思。”
“听不懂就听不懂呗。我还能指望一个眼巴巴望着擂台想上来却又没胆量丢脸的人懂什么呢,是吧?”
竹月眯起了眼。
过于明显的激将法。她才不会上当。
拿起箩筐,她随手往上一抛。这竹编的器物抛起来轻巧,接起来也顺手。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筐子直接落地时,却见一只手稳稳地接住,顺势放在脚上——那正是刚才将它无情抛起的同一只手。
女孩只是在下落的短时间内后退了一步,接住箩筐后,另一只保持平衡的脚则通过脚掌与脚跟的磨合向旁微微移动,随即双臂合拢,不知何时低下的头慢慢抬起,唱道: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她既非入行之人,也不热爱戏曲。能熟背的内容仅有这一段。那是父亲出家前常去勾栏看的曲目。彼时她尚小,理解不了当主角从幕布后出场,轻轻缓缓地念出词来时,一夜白头的父亲为何会潸然泪下。
说实话,直到现在,她也不太理解。
又或许,正是因为意识到了无人能理解,能理解的人已不在,父亲才会落泪。
当然,这都是她一厢情愿的猜想。父亲不说,她便也不问。家里兄姊各忙各的,只要能做到互不相扰,在她看来就是皆大欢喜了。
最后,竹月败了。
她没能唱完,屡次使用单脚移动给脚掌带来了过重的负担——用俗话说,就是“抽筋了”。脚一歪,重心一偏,来不及做任何补救,她便仰面倒在了擂台上。“扑通”一声,震得她后脑勺和后背火辣辣地疼。场下似乎传来了稀稀拉拉的遗憾声,但这对本场较艺已无济于事,因而在暮逢春将她扶起前,她便只是看着天空。
当然了,哪怕经历了丢人的一幕,天也并没有真正塌下来。
真奇怪。她想。今天为什么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呢?明明平时从不是这样争强好胜的性子。
“师姐,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暮逢春轻拍着她的后背,关切地问道。
“嗯……”竹月揉了揉后脑,“还好。应该没什么事。”
“那就好,刚才好大一声,吓死我了。”
她“哈哈”地笑了两声:“对不起,今天让你也跟着被小权姐耍得团团转了。”
暮逢春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问:
“师姐刚才看见什么了?”
“什么‘什么’?”
“不然为什么要把箩筐特意甩上天去?”
竹月“啊”了一声。
看见什么了?那么短的时间里,能看见什么呢?
不过是发现这仿佛能容纳千百人的擂台之外,仍有更开阔的世界罢了。那可以是念逍遥更专业的舞台,也可以是万归义沉默的熔炉,更可以是长白丹忙碌的诊疗现场,又或者——
只是一片被阳光洗得微微发亮的芦苇荡。
“我气呀,”竹月说,“那时想着不比了,找人算账去。”
拿过落在手边的箩筐,若是抚过边沿的手稍快些,那竹皮就能割破指头,留下血痕。
“那为什么又不去算账了呢?喏,人还没走远呢。”
指了指正大步离场的背影,暮逢春问。
其实在她指之前,竹月就看见了。望着那身影融进人潮里,直到再也分辨不出,竹月叹了口气,笑道:
“算了,下次再说吧。”
总会再见的。
+展开
一些没能体现出来的东西:
原本给逢春选的是豫剧,但是找了一转觉得词都比较口语化,只好为逢春设定了好几个京剧+豫剧的片段拼凑;
给竹月选的是经典昆曲《牡丹亭》,毕竟楠栝出身,听这个和唱这个都比较合适。
参考视频和网站:
1.https://youtu.be/ip_Nblh3lrI?si=L1rgFe-HaThZ7P3s
2.https://youtu.be/m9Tk5ABZbpo?si=ljiKg37yJ6CKarMJ
3.【京剧入坑推荐:孟广禄《秦香莲》驸马爷近前看端详】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qV4y1e7fC/?share_source=copy_web&vd_source=d627051416e0230a96af5d231fb30da4
4.https://chiculture.org.hk/sc/china-five-thousand-years/1336
清歌的互动写得太妙了! 与人相处时细心的观察,身临险境时迸发的勇敢,让她能在意想不到的场景结识友人,在紧要时刻也能化险为夷,太有魅力了!温馨治愈的同时也有细腻的哲思, 大家的足迹就这样串联在一起,上一段旅途认识的人也会在下一个转角不经意地再次相逢,见证彼此成长的印记。缘分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这就是江湖.jpg
重点评论留下写到昭昭的部分的评论:
开头过渡好流畅一下就带入到武林大会的预热气氛中了!竹月月一路走来都在用心记录,认真工作的样子最迷人了!内心活动也好可爱哈哈哈哈是真的怕被师兄念叨!
相遇的场景也好萌!抬头顺势往后摔了个屁股蹲惨惨的原来是腿蹲麻了……过于可爱了看得我停不下来姨母笑(对不起
初遇几笔带过但交代的信息也非常详细!好会描写!二人的对话也非常妙!有技艺跟有武力确实还是不太一样的,昭昭说的话俏皮中又带有朴实的大道理的感觉(看得亲妈非常感动)!顺势问到小月的想法,小月的反应也让人心揪了起来:如今这身治病救人的本领如果在亲人生病的时候就拥有,远比会武功更加实用……失亲之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变成苦涩的遗憾,在日常的某些瞬间翻涌上来,小月品味过这番滋味,会于现在的道路走得更加坚定吧!
好喜欢这种细腻的文风,像清风拂过草叶流水划过指尖,特别有温情!女孩子之间的互动也非常美好!!!好看爱看!!
※偶遇活动之二,但是怎么有3了,怎么就3了,好水啊我(擦汗)
※谢谢随心,看见武器是梅枝的时候就想用这首诗啦
再次遇见林随心时,竹月正从“松园”回家。
今天看得早,了解了一下病情进展,她本是决定回去翻一翻账册再做新打算,便边走边考虑,步伐不大踏实,身形也不怎么稳当。
如此情况下,被人用一根树枝拦住——不得不说,也确实有够丢长白丹的脸面的。
“别动,行侠仗义!”
来人应是从前走来,不知怎地在人海中瞥见她,于是一个轻步穿过,肩膀一翻,树枝一提,恰好将竹月拦在中间。
她吓了一跳。
下意识以为是“打劫”,可抬眼的同时仔细咂摸了一下落进耳际的话语,一身红衣随即映入眼帘,身前的树枝也随之具象起来——原来是那根梅花枝。
卸了力气,竹月笑道:“林少侠,西王一别,许久不见呀。”
林随心。万归义的弟子。长白丹与万归义,按理说不该有太熟识的人,但天底下总是无巧不成书,当初若是没有林随心和另一位念逍遥的弟子的帮助,她是绝无可能独自走出西王州的荒漠的。所谓“不打不相识”,自那之后虽没有再见面,但恩情尚在,她还不至于认不出恩人是谁。
“好久不见了,竹姑娘。”
见竹月认出了他,林随心便将梅花枝顺手一收。“这些日子过得可还顺利?”
“托你的福,一切顺利。”
林随心并不高,因而竹月能平视,她微微退一步,使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至于近到让人传闲话。
“之前听你说家在楠栝,此番是来省亲的?”
“算是吧。你呢?”
林随心哈哈笑,“不瞒你说,我家也在楠栝。不过父母常年不在,所以难得回来一趟。”
这可真巧。竹月也笑。
站在路边容易挡道,少年提议不妨边走边聊,推来推去不知为何变成了送竹月回家。“不过,”话锋一转,林随心面上有些担忧,“竹姑娘走路还是得当心啊!楠栝还好,要是再去那西王、砌阿之类的地方,可不能边走边想事情。”
“这,”竹月心虚地挠了挠脸,“我知道的。呃,习惯了。”这个坏习惯在长白丹也时常被人提点,但总也改不了。
“所以我说楠栝养人哪,养商人,养闲人,也养好人。”少年无奈地摇摇头。
“瞧你说的,林少侠不也是楠栝出身吗?”
“我进万归义进得早,身上流的差不多都是雾蒙山的血啦。那儿早晚温差大,可不养人,一不小心就没个好下场。”
回想起在大漠中的经历,竹月不禁赞同道:“这确实。荒漠风沙大,太阳又晒人,不过也正因如此,万归义的人才能在那里磨炼心境吧。”
“哦?你这个想法倒是新奇。在沙漠上练剑的确别有一番感觉,没有地形遮掩,唯有日头作见证。一招一式都出自本心,而非算计,就像这样……”
说着,林随心抽出梅枝,原地比划起来。分明已是六月,那树枝上的红梅却能做到不败不落,随主人或轻缓或凌厉的动作,为“弧光”添上一分点缀。竹月不禁看入神了,见他一套动作比完,正想鼓掌时,少年却身形一转,手一落,梅花枝轻落她眼前。
“楠栝无所有——”
林随心笑道。
“聊赠一枝春。”
注:最后化用的是《赠范晔诗》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里的“春”指的是报春的梅花,很适合楠栝用,也很适合随心的武器。
+展开
※偶遇活动之一,但是爆字数了对不起(擦汗)谢谢鼠师傅家的好孩子,写爽了
※不是医学生,能力有限,各种与现实的出入还请多包涵(磕头)
被松栗拦住时,竹月吓了一跳。
刚摆脱“小小姐您要去哪里呀为什么不带我呜呜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还想多听听外面的故事呢”之类的念叨,钻出竺家,她想着趁还能悠闲的时候尽量逛一逛许久未见的家乡,看看哪里变了、哪里没变,或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也会长出意想不到的植物——总之,打着这样那样的算盘,她走在难得放晴的街上。
“姑娘,姑娘——留步,姑娘……”
竹月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
富饶水乡从不缺女孩子,再说了,万一是大哥借故抓她去干活,那就更不好摆脱了。
“——姑娘留步!”
忽然,来人一个箭步超过她,挡在她身前时只差半步就要撞上,竹月一个激灵,连忙收步后退。
她抬起头。这人并不高,身段瘦长结实,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袱,样貌青涩,神情严肃。竹月半恼半惕,来不及多思考,少年便自顾自地问:
“姑娘是长白丹的人吗?”
“……”
也许是因为武林大会在即,近来认出她门派身份的人好像有点过多了。要不把葫芦换个不起眼的地方?
边想边点头,竹月说:“是,您找长白丹有事吗?”
“不是,”他慌忙摇头,“我是想找大夫,药钱诊费都好商量——”
原来是来寻医的。竹月抬手制止:“请问哪位看病呢?”
他“啊”了一声,“你愿意出诊是吗?病人不是我,你得跟我走一趟,这边……”
她点点头。
话又说回来,就算再怎么会功夫,出门在外,该防的人心还是得防,这是师兄师姐的教导之一。不过竹月倒没有很担心,落了半步跟在少年身后,马上便瞥见他插在腰间、断了一半的剑身——原来是万归义的人,她顿时理解了这人为何面对陌生人横冲直撞、毫无礼数。
少年全然没有发觉竹月不搭话,一个劲儿地把自己认为她需要的消息抖落了出来:他姓松,就住在楠栝,这次要问诊的是他的母亲,患的是癔症,早年间自己也常寻医,可是请来的大夫们都说这病难治,只能慢慢调理。说话间,已经来到一座不算大的宅院前,大门上挂着“松园”二字的牌匾,看来他没有骗人。
随少年踏入大门,迎面而来的是与牌匾相符的园林式风格,尤与楠栝相配的假山叠石、溪塘流水,辅以绿意点缀,曲径通幽,更加引人入胜。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雅致的家竟然出了个莽撞武人。
竹月不太礼貌地暗忖,没走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这是一间位置偏僻的居室,藏在密密铺开的松林后,像个无法言说的秘密。少年说母亲就在屋子里,他走之前刚醒,现在应该还没睡下,说完便“噌”地跳上了屋顶,瓦片也跟着“咔”地响了一下。竹月正觉困惑,不知是屋里人被这轻响惊扰,还是本就有出门的意愿,房门应声而开,剥露出主人的面貌:
那是一个与“癔症”毫无关系的女人。五官姣好,眼窝微陷,看得出年龄,看得出疲色,却看不出病因。要说的话,和人心扯上关系的病症本就复杂,或许她应该在见病人前再多探些消息。
然而为时已晚,竹月只好报上名字和来由。女人一愣,微微歪头,不解地称自己最近身体很好,并没有任何不适需要看大夫。竹月刚想再劝几句,却不想女人忽然上前几步,话题一转,问道:“大夫见过栗子了?他最近怎么样?身体可好?这孩子呀,总是在外忙,你说我这做娘的,一个月到头见不了孩子几面,上哪里说理去呀?”
言语间满是对孩子的关切。
“栗子”?是那少年的名字?竹月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如实说自己与他并不熟,不如先容她看一看诊,或许能开些滋补身体的药方。
就这样进了房间,房内摆设倒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地方,不过易碎的器具好像偏少了些。女人安安静静地让竹月把脉。见缝插针地,竹月端详起病人的容貌来。这么一看,母子之间的相似点并不多,但是安静下来的氛围倒如出一辙。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时,女人却忽然问:
“大夫,你看我像有病的样子吗?”
竹月眨了眨眼。“脉象偏虚,是有些气血不足。”
女人又问:“可这气血不足也不是病吧?”
“不调理的话,或许会发展成病。”
女人抿了抿嘴,貌似对她的回答不太服气。
“什么叫‘有病’呢?”女人说,“近来天气好,我心情也好,总想着出去逛逛,给栗子添置些衣服。可是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长高了多少,你说这不知道尺寸,怎么量布匹呢?”
“您说好久,大概是有多久?”竹月问。
“唉,记不清楚了,好像……他满十五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了。他那朋友是挺不错的,雇人照顾我的衣食起居,可是我也没有行动不便,你看我,像走不动路、看不了书的样子吗?”
……
起初,竹月不理解到底是哪句话开始出了差错。
女人的话语渐渐密集、颠三倒四起来,时而说儿子根本就不是自己自愿生下来的,时而又称自己是被软禁在这里的。竹月默默收了手,看了一眼微敞的房门,她记得进门前天还是晴朗的,可是现在透进来的光亮却仅有一丝,恰好照进女人失神的眼里,就像聚焦在了一堆薪柴上。本不该被点燃的火星“嗖”地,沿着女人越发口齿不清的念念有词,蔓延成了一场“大火”。
女人被点燃了。
她又哭又笑,猛地掀翻了看诊用的桌子,“咣当”一声,惊动了屋顶的少年。少年闻声推门,可一见他,女人立刻双目圆瞪,尖叫起来。
“是你?!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我不想看见你那张脸,你给我滚!!!”
事态彻底失控了。女人拿起手边的东西,拼命朝门口扔去。圆凳、枕头、被褥、床单——一切拿得起来的器物都成了她用于驱赶的工具。竹月心道不好,赶紧把呆立原地的少年推出门,同时,门外鱼贯而入数个家仆,熟练地一边压制女人的暴行,一边安抚女人的情绪。
竹月没有参与。她知道那不是她能插手的场面,所以只是把少年僵硬的背脊推得远一些、再远一些,直到层层松林重新盖住那间屋子,一切回归应有的宁静。
天仍是晴朗的。
见少年不说话,她也不好强求,只好找了个僻静的墙角,先安抚一下再说。
正当竹月想开口时,少年却直愣愣地看向她,问:“大夫,我娘的癔症治得好吗?”
她沉默了一下,反问道:“您之前说也找过其他大夫,他们除了建议您慢慢调理外,没有交代其他的东西了吗?”
他想了想,“有,他们都建议我离我娘远一点。”
“为什么?”
“因为我一出现就会刺激我娘。”
“……”
是了。从她短时间的观察来看,也会下这样的结论。癔症不是外伤,更非侠士可能患的“内伤”,那些说到底,只和人体有关,但“癔症”关乎的更多是人心。
学医,学的不仅是医人之术,更学的是医心之法。不论是门主,还是她见过的前辈们,都说过类似的话。十五岁出长白丹,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见过些世面,也不得不放弃过一些病人。将这些“放弃”悉数记录在册,一是为了抚慰自己的良心,二也是为了给后来人留下些痕迹。
可是说到底,这都只是权宜之策。
“请别怪罪您曾经寻过的大夫们,他们的建议没有错。”竹月缓缓开口道,“只看今天的情况,我也会给您开差不多的‘药方’。”
少年的目光越发黯淡。
“不过,您是不会放弃的,对吗?”
“是。”
“那我也不会放弃。”
“……嗯?”
她笑了笑。
“您得做好心理准备了,毕竟我可是整个长白丹最‘难缠’的大夫。”
“什么?”他茫然。
“事不宜迟,请把您接受过的‘药方’如实告诉我,我好做一份记录。”说着,她从包袱里拿出崭新的账册,蹲下身去,用便携墨盒与袖砚快速磨出墨来,提笔便写,“昭明X年……”
“这是干什么?”少年跟着蹲下来,好奇地凑近看。
“记录病例。来,把您记得的药方都跟我说——呀,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还没和您说过我的名字?”总觉得忘了什么,又被一连串的突发事件打了个措手不及,竹月这才想起最应该说的信息,索性用手蘸了点墨,在地上写道:竹月。
“竹……月……”少年一字一顿地念。
随即,竹月又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似乎看不明白,歪了歪脑袋。竹月便笑道:“礼尚往来,您不该也说一说自己的名字吗?我还要记下来呢。”
“哦,我叫松栗。”
“哪个‘栗’?”
“栗子。”他说,“我娘喜欢吃糖炒栗子。就是那个‘栗’。”
怪不得。竹月点点头:“那今天我先不开药方了,您可以按原来的‘安神药’继续让令堂服用。改天我会再上门拜访的。”
“你还要来?”
“对啊。”
“还能再给我娘看病?”
“当然。”
松栗一愣,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立刻喜笑颜开。他高兴和悲伤的劲头都相当直接,竹月看在眼里,内心总觉得比起寻常人,他更像自己小时候养过的宠物狗。可这样的话毕竟不能当着人的面说,她便也跟着笑,心里却在想:
这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就像这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样,哪怕此时此刻是晴朗的,却也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下一刻不会降下倾盆大雨。
倘若穷尽药方,找遍草木,都无一能真正根治癔症,那么剩下的……还有什么呢?
+展开
※就这样抓朋友下手,虽然连名字都没带出来,但社畜还是艰难地摸……
时隔数月返回楠栝,这片水乡正在梅雨的怀抱中安睡。
万物肆意吐息,行人步履匆匆,竹月撑着伞回到家,刚放下包袱,门外便“噔噔噔”地一阵急响。
“小小姐!小小姐——”
“欸,我在呢。”
虽说步子急,却也知道礼数,门外的身影是得到了准许才“哗啦”一声推开门,扑面而来的笑意与惊喜声像寒冬腊月的炮竹随地炸,吵得梅雨都走远了些。
“您终于回来啦!前两天大少爷才说盼着您回来,我说小小姐这一路不知走了多远,回来怕不是得坐半个月马车,大少爷说我不懂武林人士,唉,那‘武林’山高水远的,谁能懂呀?他倒是说得轻松……”
把“少爷”“小姐”挂在嘴边,说出来的话反而比单纯的尊敬更亲近几分。竹月听在心里,“扑哧”一声笑道:“瞧你急得,慢点说。”
“唔,可是,我怕您回来又要忙着走——”
“我不走。这几天都不走。”
“太好啦!”
双挂髻随着主人的动作在空中跳跃,又画出一条弧线——“那我赶紧去告诉后厨,今晚得给您做多多的您爱吃的菜!哦对哦,还得先跟大少爷和二小姐说一声,二小姐最近忙着理各种财物,都好久没出房门透透气了”——接着向外蹦去。
每次都是这样。竹月习惯了,并不多作挽留。
竺家不大,自从父亲出家后,一时又遣散了不少家仆,愿意留下来的都是真心想在这里帮工的,相处久了便不再有主仆之间的架子,而是多了家人一般的妥帖与亲密。
听刚才那番话,大哥估计在忙,二姐闭门不出,那自己此次特意带回来的药方和调配好的药剂就先放在桌上吧。她看了看门缝外的阴云,索性提伞又出了门,先把每次回家最重要的事办了——更换新“本子”。
和长白丹门下的许多弟子一样,竹月也爱挖掘各类草本或木本植物,其外观、颜色和功用如何,除了门派本身要考的知识点外,还有自己心里的一本“谱子”。只不过说到她,那“谱子”便是真正可以拿在手中的书本。
跨出大门,走出巷口,汇入伞流。稍有坑洼的砖路不时引起惊声和低啐。竹月虽不习轻功,待在长白丹的五年里还是有模有样地学了脚上功夫,这种情况往往稍加提力就可避免。都说水乡水乡,可是真要踩着水坑了,又要骂这路不好、这天不晴、这雨不停。将苦笑收在眼中,她避开热闹的摊位,径直走入一间店面。
伙计正端着茶杯准备往后走,见竹月来,愣了愣,赶忙放下,上前来微欠身道:
“竺小姐,欢迎光临。小的这就叫师傅来。”
“这是刚招待完?”
“是的,客人刚走。还好竺小姐回来了,师傅头两天还在念,您再不来拿走,这纸都要浸水了。”
怎么都在念她回来?
“那可不行,我当初要的可是不易浸水的纸,这不是砸了贵店的招牌吗?”竹月觉得好笑,“没关系,让先生休息一下吧,我等一会儿,不碍事。”
仆人匆匆地端着茶杯退下了。
她不觉累,站着观望墙上的挂轴。有没见过的飘逸墨宝,也有去年就挂在这里、无人问津的山水画。纵然这年头拜入念逍遥的文人墨客不在少数,但一旦进了“武林”再想效忠当今的掌权者,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为官还是为侠,倒是如今有志之士需要考虑的一桩大事。
不过这都与她无关。她只是来取纸的。厚厚一叠,装订成册,表面是平平无奇的“账本”模样,实际可供她细细写上几个月,风吹日晒都无妨。
“哦,这可真是稀奇。长白丹的姑娘怎地在‘未名居’看起书画来了?”
游弋的思绪被陌生的男生打断了。
“未名居”这个名字取得怪,老板性子怪,却也是清清白白的书画坊和纸行。因此她不意外有陌生人会进来,只是特意向她打招呼的陌生人就少了。循声转头,映入眼帘的是黑发黑衣,红银两饰——这个比她足足高了两个头的男人套着一身袒胸的装扮,上挑的眼角与满身的银饰同样惹眼。
“当今武林争霸,群雄逐鹿,文人墨客看得,自然小女子也看得。”竹月回道。
男人哈哈笑道:“倒也不必如此有敌意。我只道是路过这里,看个稀奇。”
“女孩子有什么稀奇的呢?不如猜猜这墙上的书画挂得了几时。”
“欸,都稀奇,猜这满面墨宝有谁日后能成为名家也稀奇,看姑娘站在满墙墨宝前等人也稀奇。”
竹月动了动眉毛。
正想回答时,身后传来一阵趿拉声。“要吵出去吵,小店容不下两尊大佛。”明显带着起床气的男声粗里粗气地赶起人来。
竹月自然不怕,甚至还有些惊喜,“先生,好久不见了,”她边说边转身,“我要的纸——”话还未完,手中便多了厚厚一叠白纸。源于自然的清新气息隐隐钻进鼻腔。
“我还说竺姑娘三月份就回来,那赶得正好,偏偏迟了三个月,差点就得猜是梅雨先结束还是姑娘先回来了。”
“真对不住先生了,三月那阵还在雾蒙山脚下——”
“采药是吧?长白丹的人都这样。”
竹月只能笑。说得好像他见过其他长白丹的人似的,实际上也只有她对这里的竹纸有需求。
说着,老板又打了个悠长的呵欠,挥着手道:“行了行了,纸也拿了,到时候让你哥过来付钱就行。别看这墙上的画了,一整年了没一张卖得出去,迟早都要扔掉。”
标志性的送客句。去年好像也是这么说的。
竹月眨眨眼,正想打个招呼就走,却不想搭在门框边的伞被人拿起。她抬头,见是刚才主动与自己打招呼的男人,不免心下来气。
“先生还有事吗?”
“方才是我冒犯姑娘了,容我为姑娘撑一段路,这样也好赔罪。”
这……
想要回绝的犹豫和背后老板明显赶人的眼神一瞬对撞,从中诞生出的无奈也令她自己觉得惊奇。“那就劳烦这位千思兮的先生了。”她从善如流道。
踏出店门,两人撑一把伞的组合显然比来之前更招揽眼球。竹月抱着纸堆,尽量不接触雨点,正琢磨着要让他送到哪里时,忽听男人问:
“姑娘怎么知道我是千思兮的?”
她没有抬头。
“猜的。”
“哦?”
不论是大胆却有所掩饰的打扮、说话时一直捻着发丝、不愿放下的手,还是一眼就能认出她腰间葫芦的洞察力,都能说明很多事。
更重要的是——
“毕竟天底下没有比千思兮更爱主动套别人话的了。”
“哈哈,哎呀,这可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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