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過後,冬天也差不多到了尾聲。自從去年春天的舞會之後父親似乎越來越放鬆對自己行動的管制了,偶爾還會讓自己去參加外界的宴會。本以為自己不該再有更高的奢望了,沒想到那天接待來訪的客人時,父親說出了更驚人的詞語。
“學……學校?父親大人,您是說……”
“啊啊,雖然定得有些急,還沒來得及告訴你……今年春天入學,學校你應該也聽過的,九十九神高。”
“!是……誠司大人在的學校呢,能跟誠司大人一起勉學真是彌生的榮幸!”
是戀華和紗織在的學校。話說到一半硬生生換成了社交辭令,站在自己對面的白髮青年卻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在舞會上認識的天海家少爺和天海家的當主是今天的訪客,似乎是要來跟父親談生意上的事情,彌生打完招呼就像平常一樣行了禮準備回房間,不知為何她不是很想跟天海家的少爺留在同一個地方。
“等等,彌生。你也差不多該添置新衣服了,今天先讓誠司君陪你去吳服屋看看吧。”
父親的口氣溫和然而不容拒絕,她在原地困惑的時候白髮青年已經穿上外套朝她伸出了手。
“不勝榮幸,清正先生。那麼我們走吧,彌生小姐?”
……只是不想商談被打擾的話,讓自己上樓回房間不就好了。
“他們應該沒太深的意思。”
彌生聞言一驚,看向旁邊卻只看到同行者一臉百無聊賴地撐著下巴看向窗外。青年——天海誠司也許是注意到了她的視線,轉過頭時已經迅速換上了一貫的溫和表情。“聽說彌生小姐不怎麼出門,這算是社交界不成文的規定……或者說約定俗成吧,當事人不會有太深的意思,也請您不要多想……嗯?喂,停一下。”
優秀的司機剛剛依言停下就又被天海示意繼續開,天海本人則是重新把視線投向了窗外。這一次的沉默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天海很快又看向她,這一次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恕我冒昧,彌生小姐在笑什麼?”
“對不起,彌生沒有冒犯的意思。剛才停下的地方是帝國劇院呢,誠司大人喜歡欣賞演劇嗎?”
“……欣賞演劇也是社交的一環嘛。”
“那麼彌生可以擅自認為您剛才在看的不是劇院,而是某個人嗎?”
比如說,彌生笑著交叉十指掩住了嘴角。“那位紅髮的小姐,感覺在鹿鳴館舞會的時候也見過呢?”
“是您記錯了吧,請不要多想。”
天海突然變得有些煩躁的語氣事實上已經表明了一切,不過彌生也並不打算再問下去。一直被教導處事待人都要盡量溫和的自己會對一個幾乎陌生的人的私事插嘴不是沒有緣由的,剛才那些只是一個確認罷了。
她果然非常討厭這個人,雖然不知道理由。
撇開自己的主觀看法,天海的表現還是相當紳士的。因為他說他會在吳服屋門口等,所以彌生只好自己進店挑選。韓紅紫蘇唐錦緞,就算只用看的也能看出吳服老鋪松井屋的商品都是一級品,但這樣一來彌生反而不知該選哪個好。實際在店內挑選和看著和服冊子挑選果然還是有很大區別,至少在家的時候不需要暴露在店員熱切的視線之下。挑花了眼的彌生最終選定一件蘆葦紋樣的和服,舉到半空的手卻被從身後突然伸來的另一隻手按了下來。
“失禮了,不過我覺得這件顏色太深,跟小姐的氣質搭配不太合適。小姐的話我想會比較適合淡藍生地的煙水紋,啊,如果要搭配髪繩的話這邊的這件紫蘇友禪也很不錯……”
突然出現的可愛女孩子似乎直到這時才終於發現彌生困惑的表情,於是朝彌生輕輕行了個禮。
“失禮,這麼說還沒做自我介紹呢。我叫松井花梨,是松井家分家的女兒。”
“啊,請不要在意!我是安曇野彌生,那個,能請您繼續說嗎?如您所見我正在煩惱該選哪一件……”
松井花梨小姐雖然沒什麼表情變化,不過看得出她給自己介紹衣服的時候心情應該很不錯。仔細想想戀華和紗織應該也像這樣在吳服屋挑選過衣服吧,感覺自己在做“普通的”同年紀女孩子會做的事情,彌生不禁掩口笑了起來。
“?您在笑什麼?所以說要搭配毛領的話這邊這件看起來不會太厚重但是又能體現出端莊的感覺,至於這件”“花梨,你在做什麼?”
從吳服屋內門走出來的中年男人只一句話就讓花梨小姐臉上的笑容全失。男人走到兩人面前她才認出這是松井家分家的當主,這麼說他就是花梨小姐的父親……還在思考應該怎麼反應的時候男人已經換上親切的笑容朝她打了招呼,雖然很在意花梨小姐的突然轉變,但她現在只想馬上離開店鋪。也許是因為松井分家當主臉上的笑容太讓她熟悉——熟悉的,別有深意的笑容。
“哦呀哦呀,這是安曇野家的千金彌生小姐啊。雖然初次見面,不過我可是聽清正先生說你的事情聽了不知多少次了。哎呀,你真是比傳聞中還要美麗,不愧是大家閨秀,清正先生真是養出了一個好女兒啊。”
“哪、哪裡,您過譽了,彌生不常在社交界走動,疏於問候,有不周之處還請您多多包涵……”
“沒錯,就是這個!彌生小姐不必道歉,在我看來你可是當代少見的真正的大家閨秀啊!哎呀,待字閨中的女子就該像你這樣行為貞淑,而不是拋頭露臉去做什麼戲子,一天到晚叫囂什麼女權啊職業女性的……”
——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在對自己說話。
巨大的嫌惡感在胃部翻攪沸騰,她費了好大勁才維持住笑容。反觀對面的男人似乎是說到興頭上了,他在說到戲子二字的時候甚至做了個手勢。雖然彌生不明白,但看花梨小姐的表情那不會代表太好的意思。
“對對,說到職業女性,如果彌生小姐認為乖乖呆在家裡就可稱為大家閨秀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有些出身卑賤的女人也是成天把自己關在閣樓里大門不出,自稱新式作家還是什麼的,可是她們寫出來的那些東西,照我看來也就是為了幾個稿費——”
……?
被嘔吐感攪得有些混沌的大腦已經不太能理解男人吐出的字句,但一瞬間還是有什麼東西讓她感覺有些違和。只可惜男人沒有給她太多思考的時間,而是帶著野卑的笑容越說越大聲。
“說到待字閨中,我聽說彌生小姐的婚約者也還未……!?”
“彌生小姐,約好去觀賞演劇的時間已經過了這麼久了,請原諒心焦的男人小小的無禮。來,我們走吧?”
若無其事地推開松井分家當主的天海下一秒就不由分說地拉過她快步走出了店外,安曇野家的車子就停在門外,但顯然兩人都沒有馬上上車的打算。他們又走了一小段才終於停下來,天海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一樣猛地放開彌生的手,帶著有些憮然的表情做了個致歉的動作。
“呃,抱歉,我多管閒事了?”
“沒有,我也正想從那裡出來……可是為什麼?”
“……我看到你好像很困擾。被动定下婚约会觉得讨厌这种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我也遭遇着类似的情况。”
“……誠司大人”
“嗯?我沒跟你說嗎?我以為你知道清正先生是因為我有婚約才會放心讓你跟我出來的。我……”
“誠司大人,後面!”
天海誠司終於打住話頭,看向面前的女性。剛才在吳服屋被惡意侮辱都還保持著笑容的安曇野家千金,現在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他頓了一下,慢慢轉向後面。
自己的婚約者,鶴見戀華,和她家的司機,就站在離兩人數步之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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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守屋先生!”
因為守屋先生說完之後就轉身想要離開,所以彌生慌忙追上去抓住了他。
“……彌生小姐?”
“~~~~~~……”
離得較近的幾個客人似乎在看著兩人竊竊私語,彌生羞紅了臉低下頭去緊緊抓住守屋的衣袖,被抓住的人苦笑了一下停下腳步轉過身耐心地等著自己開口——跟自己預想的一模一樣。
“那個,我只是……有點被嚇到,母親什麼的……”
今天晚上,自從遇到守屋之後,自己的步調就像是完全被打亂了一樣。
踩到了舞伴的腳,
忘記了說敬語,
在眾目睽睽之下做出了主動挽留男士這種淑女絕不應有的不知廉恥的行為。
即使如此,只要對象是守屋,這些難以忍受的過失似乎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因為……守屋先生是認識了很久的人,跟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是守屋的話,就不需要在意什麼打分或是失禮。是守屋的話,絕對不會在暗地裡嘲笑別人,也不會甩開抓住自己衣袖的小姑娘——直到話說出口她才意識到,自己說不定比想象中更依賴好友家的司機。急著辯解的聲音聽起來支吾不清,一點都不像是安曇野家的千金應該有的樣子,但是只要對象是守屋,這些都沒有什麼關係了。
“所以,那個,請不要說沒有下次了這種悲傷的話……”
請不要討厭我。
彌生努力對守屋做出笑容,但敏銳的守屋應該一眼就看穿自己只是在虛張聲勢了吧。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他也還是不會拆穿自己虛偽的表象。
“今晚能跟守屋先生一起跳舞,真的很開心!”
她沒有說謊。守屋聽到這些似乎有些意外,但馬上又露出讓人安心的笑容,對她輕輕行了個禮。
“那真是太好了,……彌生小姐。”
她注視著可靠的背影消失在人潮之中,悄悄呼出了一口氣。
她沒有說謊。只是有一個問題,她到最後也沒能回答。
因為從第一次見到你開始,——……
“舞會過得還開心嗎,彌生小姐?”
“是,託您的福我才能享受到了這麼美妙的夜晚呢,真不知該怎麼感謝近衛大人。”
片刻之後,舞會的主辦者前來打招呼的時候,彌生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完美的禮節性應答與完美的事務化笑容,明明在其他人面前就能保持得非常好呢。
“哪裡,我才要感謝美麗的夫人小姐們為這個小小的舞會增色不少……嗯?哦呀,彌生小姐,與您共舞第五曲的幸運兒似乎已經決定了呢,您還拿著自己的花簽嗎?”
這麼說來司儀剛才的確喊了自己的名字。彌生輕聲道別之後走上前去,一個淺色頭髮的男青年也正從會場的另一角走向司儀,所以他大概就是自己第五曲的舞伴了吧。花簽上描繪著水仙的圖樣,聽說這種花的花語是“敬意”,敬意不敬意先不說,天海家的大少爺天海誠司這個名字似乎在哪裡聽過,不是從名鑒或報章,而是從某個人口中……
“幸會,彌生小姐,不知我能否有幸與您共舞一曲?”
……好像是戀華會討厭的類型。
戀華……?對了,天海誠司這個名字好像就是戀華告訴她的,記得是……彌生一邊努力回憶一邊笑著伸出右手,天海隨即以流暢的動作握住她的手輕施一禮。
“那麼我們……,!?”
“嗚哇啊啊啊啊啊!”
不知是哪裡出了什麼問題,離兩人最近的餐桌隨著年輕侍者的一聲慘叫轟然倒塌。桌上的精美食物遵循物理定律劃出優美的曲線,只持續了短短數秒的拋體運動終結于一個並不那麼讓人愉快的粘稠響聲,彌生看著舞伴身上濺滿了湯汁醬料的昂貴禮服一瞬間失去了言語,不知怎麼她沒有勇氣確認自己的禮服。
波瀾萬丈的舞會之夜,似乎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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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白色的裙子呢……(絕望臉(……)完全沒考慮掀桌之後的事情變成了爬到樹上下不來的貓!等大少爺穿好褲子回來回(no褲子
“哦哦,是蟬啊。”
因為曾經的薙刀教師突然看著車窗外這樣說,所以彌生也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卻只能看到路旁樹木枝幹上斑駁的日影。
“……蟬?”
沒什麼,薙刀教師這麼說著笑了笑。聽他說停在樹上的蟬本來就很難看見,從來沒出過門的彌生找不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感覺這種說法好像在說自己沒有常識一樣,彌生有些難為情地低下了頭。
“但是……蜘蛛的話,我也可以看得見……”
“蜘蛛?你家會有那種東西嗎?”
“嗯,雖然只是偶爾……”
一個人在房間里的時候,不經意間轉過視線就會看到小小的影子飛快地爬進陰影之中。
“這樣啊。要是壽姐知道這事,她說不定會把你的房間整個翻過來。”
“……是呢。”
一提起過度保護的女僕的名字,她和教師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一會兒,教師指著車窗外面說“是蟬時雨”,她才發現車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小雨。
“現在還沒有到夏天呢……”
“怎麼,你不喜歡蟬嗎?”
“……那個,夏天的時候會沒辦法安靜下來寫字。”
從窗外傳來的細密的雨聲。彌生想到蟬鳴不休的季節很快又要到來,憂鬱地歎了口氣。
“那個”是在踏入會場的瞬間突然響起來的。
一步踏入金碧輝煌的鹿鳴館內,奇妙的嘈雜聲就佔據了整個聽覺。會場里的來賓數量相當之多,嘈雜一些似乎也並不奇怪,但她怎麼也擺脫不掉濃濃的違和感。
“那個就……曇野……的千金……”
“原來真的……啊……還以為有多……見不得人……”
“說不定……代替品……那種鄉下地方的暴發……養女……”
聲音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彌生終於找到了違和感的來源。自己身邊明明沒有別人,卻像是有誰在自己耳邊低語一般——不對,不是如在耳邊,而就是直接傳入了自己耳中。不知從何而來的低語聲與間中混雜的吃吃竊笑聲,仿佛從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視線視線視線視線視線視線。
——那是什麼。
——不可以在公眾場合失禮。
——總之要先去打招呼。
彌生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的手腳活動起來,這才發現身體僵硬得不可思議。感覺好像是身體擅自認輸了一樣,她突然有點惱火,而後像是要跟什麼東西賭氣一樣握緊左手走向了應該打招呼的賓客。
禮儀教師曾經教過彌生,在社交場上要時刻為自己的一舉一動打分。
野津家的軍人似乎不是會太在意社交禮節的人,所以算九分應該沒關係。問候安城子爵的時候笑容似乎有些生硬,也不知有沒有被人發現,七分吧。領事夫人似乎很高興她的古董耳環被稱讚了,八分……?
“那種禮服是相當能遮掩胸部的類型吧?等第一曲我去邀她……”
“……!?”
年輕男子的聲音從自己的背後唐突響起,彌生猛地轉過身去,卻只看到一個正在整理餐具的年老女傭。
剛才因為太過集中精神而無暇顧及的奇妙人聲像是決堤的潮水一樣一下子重新湧入腦中,青年的老年的男性的女性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即使環顧四周也只能看見彼此談笑風生的人們,自己站立的地方像是被從流光溢彩的世界切離開來。額頭上出了汗,她機械地掏出手帕去擦,冰冷黏膩的觸感透過布料一直傳到指尖。
跟那些聲音一樣讓人不快的感覺。
“哦哦,找到了,您就是安曇野家的千金吧?”
彌生驚恐地看向聲音的方向,這次是真的有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子在對自己說話。滿臉和善笑容的青年不知為何對她自我介紹了起來,只是她大部分都沒有聽清。
——聲音。
是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雖然聲調稍微壓抑了一些,但聲音里那種無法言喻的冰冷黏膩的感覺跟剛才一模一樣。青年好像說完了想說的話,在她面前彎下腰伸出一隻手,她花了好些時間才成功理解這個動作的含義。
——邀約。第一曲就要開始了嗎?
——比起那個,身體。
喉嚨里像是被塞了什麼東西一樣陣陣發痛,強烈的惡寒與嘔吐感。滿面笑容的青年似乎把自己的默不作聲當成了默許,上前一步握住了自己的手。即使在這種混亂的狀態下也還是沒有尖叫出聲的精神力說不定能打上十分,只可惜連她自己都無暇品評自己的表現。
“啊——等下等下,小姐您怎麼跑到這種地方來了,您的舞伴找你找得都急死了。”
讓人作嘔的壓力突然消失,背後有人抓住彌生的手臂將她拽離了青年身邊,她抬頭看見前薙刀教師一臉無辜的笑容,抓住自己手臂的大手溫暖得讓人想哭。
“誒,誒?舞伴……”
“是啊!久等了先生,我們小姐找到了,請多照顧她呀~”
只是這份被救出生天的感動還沒持續三秒就徹底破碎,狩津順著把她拽過來的勢頭直接又把她推給了另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她連抗議的功夫都沒有就被推下了舞池。第一曲的前奏剛好響起,那個人苦笑了一下,不著痕跡地護住她退到舞池邊緣。
“小姐,你沒事吧?你在發抖。”
被他一說才發現自己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發抖,手腳也冰冷得不可思議,雖然手邊沒有鏡子,不過臉色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吧。
……這個人。
她抬起視線瞥了一眼面前的人,紅妝勾勒出細長的眉眼,像貓一樣好看的眼睛。
沒有見過的臉,應該不在社交界的名單上。沒有聽過的聲音,似乎也不是剛才那些詭異聲音里的一員。
判斷的過程只花了不到三秒,彌生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對男人露出了笑容。
“謝謝您的擔心,剛才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讓您見笑了。請問您的名字是……?”
“鄙人之名,不足掛齒。”
語調柔和,卻不容他人再深入一步的口氣。彌生終於自然地笑了出來。那是一種近似于確認到薙刀教師一次都沒有看過自己的信時的——無法言喻的安心感。
“我的家庭教師給您添麻煩了,我代他向您道歉。不過既然下到了舞池,可否請您借我一曲的時間?”
不願說出名字的男人低低笑著點了點頭。
“榮幸之至。”
實際跳起來之後,一曲的時間像是稍縱即逝,不知是因為她太過專注于踩對正確的舞步,還是因為跟那個男人跳舞的感覺真的很好。一曲結束之後他們退出舞池走到餐桌旁邊,男人順手從侍應生端著的托盤上拿了一杯飲料遞到她手中。
“……熱飲?”
“是蜂蜜紅茶。因為小姐的手指好像很涼……我做了多餘的事嗎?”
“沒、沒有!”
因為男人邊說邊朝自己伸出手,所以彌生下意識地兩手護住杯子退了一步。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噗一聲笑了出來。彌生遲了一拍才意識到自己好像做出了很孩子氣的舉動,臉頰迅速發燙起來,語速也不知不覺快了許多。
“……!謝謝您配合我無理的要求,托您的福剛才真的很開心。那麼我就先回去了,祝您有個美好的夜晚。”
“嗯,再見。”
男人的話音未落她就轉身走了開去,背後隱約可聞的低沉笑聲讓她有些狼狽。舞步從頭到尾都沒有出錯,應該是九分,跟男人的應對應該也沒有問題,算八分嗎?其他還有……
不知給那個人留下了怎樣的印象?
“……?”
冒著熱氣的蜂蜜紅茶逐漸溫暖了冰冷的指尖,彌生停下腳步,對自己突如其來的疑問感到有些不解。困惑地歪過頭的時候她的視線正好投向窗外的樹木,一隻小小的褐色鳴蟬掛在枝葉之間的巨大蛛網上,隨著每一陣微風輕輕擺動。
“……啊,看到了……”
儘管惱人的蟬鳴依舊不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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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止的前情提要。
据说有个高位军人家庭在鹿鸣馆举办舞会,邀请函发到了以前受过照顾的安昙野家,但家主正好出门在外,所以委托了曾经是大小姐薙刀教师的自己陪同大小姐入场。简单地概括一下,就是需要临时找个面子上过得去的贴身保镖。
“高塔公主第一次出门就是王宫的舞会啊,清正先生也真是做得出……”
“什么?狩津先生。”
“没什么,我是说看天色好像要下雨。……哦哦,小姐好久不见,都长这么大啦。”
他微微弯下腰拉开黑色的车门,陌生的十六岁少女就在女仆的目送下坐进了车里。五年没见的弥生小姐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以纯白为基调的礼服敷上淡绿的轻薄布料,不知为何让他联想到某种昆虫的翅膀。在他思考究竟是哪种昆虫的时候训练有素的司机已经发动了引擎,车子缓缓滑过公馆门前的步道时,不知哪棵树上传来一声微弱的蝉鸣。
“哦哦,是蝉啊……”
“……蝉?”
“没什么。小姐的礼服很漂亮啊,是特别定制的?”
“嗯……”
“小姐真的是长大了啊。”
“诶?”
“话变少了。”
狩津连苦笑着拍了拍少女的后背,小姑娘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坐立难安,也不知是因为第一次被父亲允许出门还是因为第一次去往人那么多的地方,或许两者皆有。明明车里除了他们两个和司机就没有别人,弥生还是四处看了看,然后才小声回答“……今天阿寿帮我把头发结起来了,没有平时一直用的髪绳,所以……”
“……”刚刚为止还陌生得不可思议的少女,红着脸小声说出实话的样子突然就跟五年前最后一次授课时的小姑娘重合在了一起。狩津一边暗暗感叹女性果然是无法理解的生物一边再次拍了拍弥生小姐的后背。
“没事,我也很久没穿西装了,一起不舒服吧。”
绢花发饰上的流苏微微摇了一下,小小的脊背很快放松了下来。
结果路上真的下了小雨。他半开玩笑地指着车窗外面说“是蝉时雨”却被小姑娘笑着反驳“现在还没有到夏天呢”,路边的茶座似乎在用蓄音机播放时兴的新曲,轻快的旋律之中混入了些微雨声,将晚春特有的闷热一扫而空。
“《人生苦短恋爱吧少女》……这首歌最近在我们学校的学生里很流行来着,小姐听过吗?”
“没有……好新奇的歌名。是什么内容的曲子?”
“新奇吗?我没听过,不知道。”
毫无意义的会话有一搭没一搭地持续到了目的地,小小的阵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他领着小姐走进鹿鸣馆的大门,顺手接过门童递来的两张花签。途中小姐轻轻啊了一声停下脚步,他循着小姐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两个正在维持秩序的巡查。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们走吧。对了,狩津先生,我之前写给狩津先生的信都送到了吗?”
他愣了一下,很快换上温和的笑容看回小姐的眼睛。
“抱歉啊,全部都没拆封就烧掉了。信里写了什么吗?”
弥生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笑着摇了摇头,低敛的紫藤色眼睛里看不出特别的感情。
说起来名门千金还真是很不好当,他看着甫进会场就开始不断打招呼与回应招呼的弥生事不关己地这样想道。虽然装在西服口袋里的金平糖罐在车上被弥生含蓄地嘲笑了很久,但他把糖塞进来会场打工的学生们嘴里的时候才懒得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事前做的笔记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学生还没发到糖,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学生,不知不觉间他似乎已经走到了相当角落的地方,几个穿着华丽的青年正聚在一起谈天。
“……以说啊,你这种专挑年轻小姐下手的坏习惯……”
“万花丛中过是很好,不过你上次带安城家的小姐到别庄过夜的事情要是暴露了的话绝对会被安城子爵杀掉吧?”
……嗯?
下卑的笑声与露骨的对话。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太该听到的东西。他当机立断转身准备走回去,却被下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这么说也太不够朋友了吧,你们两个明明也对从来没出现在公众场合过的安昙野家大小姐很感兴趣……”
“嘿嘿,看脸倒是不错,就是不知道身材……”
“那种礼服是相当能遮掩胸部的类型吧?等第一曲我去邀她……”
…………………………嗯,事情好像有点不妙。
狩津目送着年轻的贵族子弟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远去,这才突然醒觉一般急忙返回人群之中寻找弥生的踪影。好不容易找到目标的时候第一曲的前奏已经响起,弥生被刚才看见的贵族子弟围在中间,为首的年轻人态度恭敬地弯下腰对她伸出一只手——
“啊——等下等下,小姐您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您的舞伴找你找得都急死了。”
“诶,诶?舞伴……”
“是啊!久等了先生,我们小姐找到了,请多照顾她呀~”
一手将小姑娘拉到自己身边,一手拽过正好在旁边吃东西的倒霉男人,然后将他们两人直接推下舞池,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连他都不禁要佩服起自己。那个男人看起来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就算之后有怨言应该也能用(安昙野家的)金钱和地位的力量摆平吧,还有(虽然是推下舞池之后才看清的)他面相看起来很善良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人啊,嗯,自己应该是做了正确的选择没错。他轻松地说服完自己之后转向那几个似乎因为震惊过度而在原地一动没动的青年,为首的青年最快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自己面前好像是想抓住自己的衣领,(可能是因为高度和外观的种种问题而)途中住了手转而怒视着自己大声喝问“弥生小姐刚刚还说自己没有舞伴的,你是什么东西!?”
“……失礼了,安昙野家的小姐有没有舞伴我还真不知道,我是安城子爵雇用的私家侦探,只是找人途中顺便帮那位先生找找舞伴……哎呀,先生,您别走啊,先生?”
所谓谎言也是便宜之计,方便的东西该用的时候还是要用。
在舞池旁边观察一会儿确定没有异常之后狩津转身想去拿东西吃,却被一个神秘物体撞了一下。那看起来是一个侍者服卷毛少年和两个和服小女孩组成的移动聚合体,侍者服少年的发型和眼睛颜色看起来相当眼熟……
“……落合?虽然卷毛翘起来的角度微妙地有点不同不过你难道是落合……?”
“不用难道我也是落合啊,狩津老师!您到底是靠什么东西在辨认我的啊!”
他无视学生悲愤交加的抗议倒出一颗金平糖扔进他嘴里,然后随手把剩下的糖连着糖罐一起塞到了其中一个小女孩手中。根据落合少年的说法,落合家的两个小妹妹跟在他后面不知怎么混进了舞会会场,现在又放不下手上的工作又没法带着她们到处转正不知怎么办才好……
“啊,那我帮你看着不就好了。小姑娘怕生吗?”
“可能有点……啊,喂,你们两个!?”
……金平糖的力量真是伟大啊,他看着拼命摇头的双胞胎小姑娘感慨万千地如是想道。
“那就这样决定了吧,舞会结束之后我带她们两个在门口等你。哦,对了,这张花签你拿着,好像是主人家搞的什么活动来着,别浪费。”
“诶诶诶诶!不能这么麻烦老师……”
“没事啦,要是我的花签用不掉可就会被主人家发现我玩忽职守了啊,你就当帮我个忙。”
他随便胡扯了个理由把花签硬塞到少年手里,这回少年的表情虽然还是很困惑,却总算是没有再塞回来。
“那个……但是感觉这样一来老师好像整个舞会都会很无聊……”
哦哟,不愧是一家的长男。他豪快地大笑起来,伸出手想摸摸少年的头,转念一想好像会弄乱难得的发型于是只有作罢。
“不会无聊啊,反正我本来也是来这里吃白食的……而且要说乐趣的话,这次我已经赚回本啦。”
狩津的视线越过三三两两的宾客投向华光绚烂的舞池,淡绿色的小小影子即使在翩翩起舞的绅士淑女之中也显得格外清晰。
“早了一个季节的蝉时雨,可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东西吧?”
+展开
在世界開始轉動的第二個春天,我遇到了“你”。
從自己第一次走出家門的那一天開始,已經過了一年零四個月。
那天回去之後自己第一次得了重感冒,第一次喝到苦得讓人作嘔的漢方藥,第一次沒能在截稿日之前交上原稿。沉睡一天多再醒來的時候從後門一路延伸到房間里的鞋印已經徹底消失,潔淨如新的革靴與大衣安安分分地收納在衣櫃之中,就像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過那裡一樣。就連阿壽和老管家對她的態度都沒有一絲變化,她踡縮在溫暖的被窩里不斷重複淺度睡眠與猛然驚醒的循環,留聲機輕柔的音樂沒能遮蓋住阿壽斥責新來的女僕的聲音。
“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了,這些都是我負責拿的,你們不要隨便上二樓打擾小姐休息!再加上現在小姐害了生長熱,要是再開門開窗的讓小姐受了寒有個萬一你們誰來賠?啊!?”
阿壽的聲音似乎比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尖銳許多,但她懶得去思考其中的差別。
養病期間父親難得地來了自己的房間一次,在床邊坐下后摸了摸自己的頭就沒再說什麼。她模模糊糊地想到這樣對父親似乎並不禮貌於是勉強睜開眼睛看向父親,卻沒能對上父親的視線。
“……安曇野家的女兒,不可以做會讓安曇野家丟臉的事情。”
沉默良久之後父親用混著歎息的聲音說出這句話,她在朦朧之中努力運轉鈍重的大腦想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要讓管家和阿壽以外的所有傭人知道自己臥床不起的原因是生長熱,而不是風寒。
做出偷偷跑出家門這種會讓家裡丟臉的事情的,不可以是安曇野家的女兒。
她沒有聰明到能將偷偷出門的事瞞過父親與女僕,但還不至於笨到聽不懂話里的意思。
“……謝謝父親大人……”
彌生說完之後就再次閉上眼睛,父親從椅子上站起來無聲地走出房間,房門關上時輕微得幾不可聞的咔噠聲在混沌的知覺中不知為何顯得格外清晰。
那一天之後過了一年零四個月,小小的齒輪偶爾錯位,精密機械依然運轉如常。五月的陽光從落地窗灑入房間的下午,最後一個女僕哼著歌離開傭人房走向大門,而彌生悄無聲息地在她背後穿過後門滑入晚春的馥郁空氣之中。
“下午好,四季先生,由美。”
“啊,月心!歡迎光臨!”
蛋糕店鴻雁亭是少數幾個她每次出門一定會去的地方,原因之一是店裡的蛋糕太過美味,原因之二是和氣的店主兄妹總給她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也許是因為工作日的緣故,店裡沒有多少顧客也不見平常的侍應,就連店主的妹妹由美也是給她端來蛋糕和紅茶之後就坐到了桌子對面。
“月心你來得剛剛好哦,今天店裡打工的女孩子都不在,哥哥又不懂禮服的話題……”
“禮服?”
由美滿面笑容地拿出來的是一本薄薄的寫真冊子,上面印著各種樣式的女式宴會禮服。照由美的說法,這是某某洋服店派發的宣傳冊子,最近學校的女生中間相當流行看著冊子互相挑選適合彼此的禮服。
“最近那個近衛家要在鹿鳴館開舞會嘛,而且參加者不限身份,所以大家都在討論這個呢。而且你看,一般女孩子不管怎樣總是會想要一件自己的漂亮禮服的嘛……”
“……誒,會嗎?”
禮服不就只是一種平常不會穿的衣服而已嗎?她的疑問立刻換來由美一個複雜的眼神。
“月心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所以不要在意。”
“嗚,嗚……所以由美要去那個舞會嗎?”
“怎麼可能!我們這樣的學生頂多也就只能看看宣傳冊子啦,畢竟一件禮服……”
後半句的聲音太小她完全沒有聽清,不過冊子上的禮服剪裁基本上都在刻意突出妖艷成熟的感覺,跟氣質清純的由美的確不太相稱。她點點頭合上冊子交還由美,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今天真正的來意。
“由美,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嗯?”
一刻鐘后,下町商店街,熙熙攘攘的人潮與表情嚴肅的由美。
“聽好了,月心,現在開始你一定要跟緊我,如果不小心走錯路,就連我都沒有自信能離開這個地方哦……”
“嗯,由美。”
雖然在由美領著她從蛋糕店出發之後,繞過第五個拐角的時候她就已經徹底分不清方向了,不過照實告訴由美的話她大概會馬上帶自己原路返回,彌生默默下定了無論如何也要緊緊跟住由美的決心。
“再來,這裡的人敲起竹杠可是非常厲害的!你看中什麼東西就跟我說!我來砍價!因為你完全不懂一般的物價,所以在我說可以之前絕對不能掏錢!”
“嗯,由美。”
雖然完全不懂敲竹杠和砍價是什麼意思,不過自己不懂一般物價的確是事實。彌生想起第一次在鴻雁亭付賬的時候被由美說教了近一個小時的經歷,嚴肅地點了點頭。
“雖然覺得你不至於連這個都不知道,不過為防萬一還是說一句……如果我們真的走散了,你要馬上找巡查問路!不要跟不認識的人走,也不可以自己亂跑,啊,問路的話就不要問鴻雁亭了巡查可能不知道,問你自己家……”
“嗯,由美。”
雖然在她說之前自己真的連這個都不知道。
“最後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完全不懂在下町買東西的方法,所以在這裡我就是你的老師。要叫我由美老師!好了出發吧,月心同學!”
“嗯,由美老師!”
只因為自己說了一句“想去看一次下町的商店街”就自告奮勇地當起了嚮導的由美,真的是個不可多得的朋友。兩人逛完商店街所有洋服店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彌生手裡多了一個紙袋,裡面裝著自己的外套。
“嗯……果然換一件外套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啊,穿著這種便宜料子的月心,新鮮……”
如果老實說自己沒明白身上這件新外套和袋子里的舊外套有什麼區別的話好像又會招來由美那個複雜的眼神,所以她只是笑著點了點頭。
“那我們也該回去了!正好現在差不多要到晚飯的時……間……”
由美的表情慢慢凝固起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不明狀況的她正打算開口詢問,身後魚店攤主的嘹亮吆喝刺破了茜色的天空。
“今天的生鮮降價賣啦——”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其實彌生記得不是很清楚。
一群不知從什麼地方湧出來的中年女士以她所無法想象的速度與力量撞開兩人衝入魚店肉店蔬果屋之中,她從人群的推擠之中拼命逃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處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由美,不,由美老師,已經徹底失去了蹤影。
“呃,嗯,那個……這種時候應該要找……巡查先生?”
“在。有什麼可以幫到你的嗎?”
她被不期而至的回答嚇得差點離地,但轉過身去似乎是個錯誤的選擇。身著巡查服的那個人站在離自己三步之遙的夕日餘暉之中,逆光和帽簷的陰影隱去了臉上的表情,介於翠綠與碧藍之間的眼睛被金紅的火燒雲打上一層柔光。
寶石一樣的,眼睛。將漫天晚霞鎖進最高級的綠瑪瑙里也不外如是,吟遊詩人陳腐的讚辭從地底攀爬而上在腦中盤旋不去。她愣了一會兒才想起這樣盯著陌生人看並不禮貌,急忙開口卻發現年輕巡查一直緊抿著的嘴唇也正好動了起來。
“那個——”
“小姐——”
兩人同時出聲又同時再次陷入難堪的沉默,那個人苦笑了一下做了個讓她先說的手勢。傍晚的日射似乎依然威力驚人,她一邊祈禱陣陣發熱的臉頰映在那雙關著夕暉的美麗眼睛里不會顯得太奇怪一邊慎重地開了口。
“對不起,我想請問到安曇野宅怎麼走。”
“啊啊,是說那個資產家的安曇野家嗎,從這裡往前走到二丁目橫街,右轉走一段看到信樂燒的雕像向左拐……走到小樹林之後朝南走一點過了河應該能看見一座白色洋館,那個就是了。”
“……”
“……”
咦,奇怪,巡查先生明明沒有說外語,自己卻完全聽不懂“往前走”和“過河”以外的句子呢。
也許是覺得保持著笑容凝固在原地的自己太可疑,巡查在片刻逡巡之後用似乎相當難以啟齒的口氣問道:
“小姐,你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嗚……是,是的,那個,本來是老師帶著我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麼,巡查很快露出理解的神情點了點頭。完全沒弄明白狀況的彌生正打算開口詢問,巡查換上親切的笑容對自己伸出了手。
“第一次出來跑腿就跟前輩走散的話,應該還沒來得及記住路線吧。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你過去……”
“……”
明明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幾句話,卻像是帶著言靈的魔力一樣不可思議地讓人安心。她在原地頓了一拍,抱緊裝著衣服的袋子深深彎下腰去。
“是,拜託您了。”
“請不要客氣,幫助市民是我等的職務。”
她只是伏下眼瞼輕輕點了點頭,也不知有沒有成功遮掩住臉上的表情。
“……這裡就是我剛才說的信樂燒雕像,因為附近有很多便利的店鋪所以算是一個比較有名的地點,很多人會選這裡當約人或是等待的地點。啊,對對,說到便利的店鋪,從這裡左拐的話……”
第一眼看到巡查的時候以為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沒想到他會走著走著突然開始介紹沿途的標誌物和店鋪。巡查的聲音和表情都淡得顯不出情緒,但聽他的介紹本身就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情。她小跑著跟上警察的腳步,仰頭看他帶著純白手套的左手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又一道軌跡,不知為何禁不住笑出了聲。
“……這個地方真的好棒。”
“是吧?這裡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那一瞬間巡查臉上露出的笑容,跟之前提出帶路時的笑容截然不同。像是最自豪的畫作突然被搬入畫廊的繪師一樣,就連淡泊的聲音似乎都染上了一絲喜色。
——這個人原來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啊?
在自己愣神的時候巡查已經迅速收回笑容轉過頭繼續前進,彌生嚇了一跳趕快小跑起來,一下子跑到了巡查的前面。
“……??”
就算仰頭去看巡查的臉,也看不到什麼特別的表情變化。巡查依然邊走邊不疾不徐地介紹沿路店鋪,彌生卻莫名其妙地又超過他好幾次,一頭霧水的彌生走走停停了好幾次才終於合上巡查的步調。
“啊……”
……是自己平常的步速……
沒有任何一本書教過她這種混合著高興和難為情的感覺叫做什麼,不過事實上她也無暇再去思考這些。彌生不露痕跡地抬高紙袋遮住了自己的臉,結果巡查後半段的介紹她完全沒聽清。
“……所以,像剛才這樣走就能比較快回到宅邸,也不容易迷路……好了,我們到了。還有什麼能幫你嗎?”
“啊,呃,沒有……”
“是嗎。那麼我先告辭了。”
晚春的黃昏,家門前種滿櫻樹的步道上,有著寶石一樣的雙眼的人對自己說出公式化的辭句,然後轉過了身。
“……等一下!”
一定都是櫻花的錯,櫻花有讓人發狂的魔力。
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抓住了巡查的左手,讓人安心的溫暖隔著手套的布料傳到自己的掌心。突然前傾的身體有些重心不穩,被人群沖散之後還未來得及梳理的長髮在風中飄飛起來。
“還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不……”
也許自己一生都沒有機會再見到這個人了吧。
彌生鬆開手,深深低下頭去。
“今天真的非常謝謝您。”
“請不要客氣,這是我等的職務……有需要的話請盡可能找尋幫助。”
年輕的巡查脫下帽子敬了一個禮,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一樣補充道“我聽說安曇野家似乎經常替換傭人,雖然可能很辛苦,不過你要加油啊。”
“?是……”
“小姐,歡迎回來,今天又去別院看書了嗎?”
“……嗯……啊,對了,阿壽去把大友洋裝店的目錄拿過來,我要再訂製一件禮服。”
“是是,小姐這陣子又要參加舞會啊,真是長大了……”
“不是啦,你忘了這次鹿鳴館舞會我只是代替不在帝都的父親去的嗎?這件是給朋友的回禮,因為她好像找不到合心意的成服……”
跟女僕說話的時候有風從沒關緊的窗子吹進來,她無意識地握緊了左手。
残留在掌心的,是這個春天最後的餘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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