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拒当死线战士,从我做起
- 感谢深影陪吉吉聊天
- 对话里出现的角色就不厚脸皮关联了……流和日向下期再见【什
——
【求求您……】
磷火化身的夜明神目不斜视脚步不停地迈过了那虚无之影所幻化之物身边,紧抿着唇,对自己身边传来的呼唤置若罔闻。独属于阴阳师的白色狩衣那宽大的衣袂在风中划过一个静默的弧度躲开了自黑暗中向他伸来的手指。
【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在影祸之年,像这样人迹罕至的角落理应是落单人类和萤者最应该避开的地方,江户城里的每一处阴影中都可能潜藏着不可知的危险。更别说是在这大祸之月,除了影祸本身之外,还有那在恶念与绝望交织之处幻化而出之物向每一个路过的灵魂倾吐着靡靡之音,准备在无知的猎物受其诱惑而开口的瞬间将之吞噬殆尽——好在只要记得随身带着祝铃便不会被轻易缠上。但行色匆匆的阴阳师看起来好似并没有记得去遵守这不成文的规定,也没有去向永暗神社寻求帮助的意思,只是一边沉默地躲避着那极端污秽之物向自己缠来的黑雾一边快步前进着。
【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像是沉迷于一个荒诞又无稽的梦境中一样,往日总是以冷静理智一面示人的夜明神正近乎可笑地试图从虚幻中取得什么无形无质的安慰——又或者是折磨也说不定。阴影处传来的声声或是质问或是哀求的声音在鬼月脑中萦绕盘旋着,不用转头也能描绘出的那副妍丽容颜一定还带着那哀伤中隐含甜蜜的表情,半掩在黑暗中,拖着或破碎或华美的身躯缓慢却执着地向他靠近。在再次同伪影拉开一段距离后,阴阳师终是转身看向了那面容已无法看清的不洁之物。他翕动着唇无声地喃喃着什么,不知是对着伪影,还是对着自己。
无法醒来。
不愿醒来。
再……一下就好。
再一下就好。
——
せつない[切ない]
——
“听说你最近同浅见家挺有缘的啊,深影。”
一边说着话,鬼月一边慢条斯理地捏起了桌上的茶点放进了口中,然后为糯米团子那有些腻人的甜味撇了撇嘴。在他身边,有着深紫长发的青年正准备将好不容易吹凉了的茶水端到嘴边,听到他这有些突然的问话后将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啊啊,是说那个小巫女吗。”像是想到了好像自己一不小心吓了两次的女孩在自己身边像个小只松鼠一样捧着东西吃吃吃的可爱模样,被唤作深影的男子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时值大祸之月,两人正坐在藤原家的一处偏宅中。虽然并没有提前告知自己的拜访,但深影好像早已做好了在此时接待这许久不见的友人的准备,廊下小几上摆着的两人份的茶具都是鬼月熟悉的样式。庭院里盛开的紫藤承载着前两日小雨遗留下的寒气与飒然和着晚风晃荡着,花叶窸窣的摩擦声连同滚茶氤氲的香气轻缓地抚平二人了因为近日里江户城里的种种乱象所积攒起的焦灼感。作为两个经历了多次百日影祟的存在,鬼月与深影也都清楚对方并不需要自己过分的担心,但就像是有什么无须出口的约定束缚着一样,影祸之年于藤之月的相聚近千年来两人都从未错过过。
“哦?”鬼月只是从阴阳寮的日常汇报中看到了“藤原大人与浅见家的巫女有过接触”这样一笔带过的一句才顺口这么一打趣,却是没想到能看到这样意料之外的反应。多少带着点身为年长者特有的不怀好意,他挑了挑眉。“深影居然听到了逢坂关神鸟*的叫声吗,这可真是……找时间带小姑娘来见见我如何?”
然而深影好像完全没理解这问句里隐喻的含义,歪了歪头后便继续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不久前同浅见一道的短暂赏樱,说到那人承认自己怕黑时的羞赧样子时,深影眼中快要满溢出来的兴味与浅浅宠溺成功地让一直将深影看做自家后辈的鬼月不得不微微侧头才能掩饰住自己嘴角挂起的揶揄弧度。
“……不过这段时间都没怎么同她说话啊,”细数完上个月两人一起尝遍的各式美食,深影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几丝不解,“是神社事务的缘故吗?但有几次我好像在路上有碰到她但连打招呼的机会都还没有她就离开了……等等,鬼月大人,您是在笑吗?”
被抓了个现行的鬼月沉默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眼中所带的笑意,“哎呀哎呀,”他冲还是有些不明所以的深影颇为欣慰地点了点头,轻抿了一口手中温热的茶水,发出了一声对深影来说完全意味不明的感叹。
“年轻真好啊……”
“说起来,我前两日才带着千冬去拜访了一下雅。”虽然对之前的话题表现得相当钝感但多少意识到了鬼月好像是在捉弄自己的事实,深影有些生硬地转移起了话题。“那位名为流的夜明神,大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鬼月举杯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几日前放于自己案前那写着近日藤原府上各种异事的文书连同在拜访上任祝女时听说的一些传言在脑中一闪而过,拒落人间的流星,疑为萤者的光球,主殿原因不明的大火,闯入内宅的贼人最后残缺的尸身……
这次影祟百日还未过半,被吞噬的恶念便已积攒了如此之多吗。
想到那位目盲的公主嘴角始终挂着的浅笑可能因此蒙尘,阴阳师小小地咂了下舌,“那位并不是恶人。”明明说的是近似夸赞的话语,但鬼月的眉头却完全没有舒展开的意思,“不如说,有他跟在雅的身边我也能放心许多。”
对自己以外的八卦就思维灵敏得不行的闪电夜明神看着鬼月这明显同平日那如同无波古井般的心境相去甚远、甚至隐含着焦躁的表情,抿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开口道,“既然还是担心的话,自己再去看看如何?”
“我毕竟不是——”
“这同她的身份地位并无关系。”深影迅速地打断了鬼月还没说出口的推脱之词,“您还要保持这样到什么时候呢——雅这孩子,无论她是否是藤原家的公主,只要是那位大人的转世,您就不可能——”
那位大人。
这个有些模糊的指代从深影口中吐出时,一段过于古早的记忆骤然袭上了鬼月的脑中。
[那位大人是谁呢?]
彼时才化形不久的深影才从朝裕一时不慎的漏嘴中听到了乙姬的名字,带着点孩童特有的不屈不挠的好奇心,在朝裕那求解被拒后就直接缠到了鬼月这边来,但即便是一向好脾气的阴阳师这回也没那么好说话。不过看着深影被自己冰冷的磷火糊了好几次脸也不肯放弃的样子,鬼月最终还是拗不过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那位大人,那位大人啊……
[她……是一位故人。]
他们只不过是曾经在那个连听故事的人都还未出现的年代一同度过了短短的三个春秋。从擦肩而过到秉烛夜谈,他悄悄地拉开了帷幕一角讲给她听外面世界的模样,而那蝶一样的女子每每听完他故事后的悦耳轻笑和隐带艳羡的小声叹息则总能换来他的下一次拜访。
[我们曾经十分要好。]
女子羽睫半垂遮掩下的眸子中所含的脉脉情意,纤手抚于食盒之上的颤抖中带着的恳求与不安,春花一样的唇瓣吐出的不甘呼唤。
阴阳师用目光勾画出了帘幕之后的剪影,夜深无人之时溢出嘴角的低声苦笑,落笔与和纸签上时的痛苦与彷徨。
[后来她死了。]
于是她成为了他能够取出却宁可深埋的尖刺,他哽在喉间无法吐出的阴郁秘密,那无时不刻烧灼着他灵魂的火焰,还有那让他至今看向双手都还能闻到的血腥气息。
[于是,我……]
“光大人。”
深影的突然出声让鬼月猛地回过了神,晃神时感受到的那种带着腻人甜腥的诡异粘稠感被鼻尖萦绕着安息香平和中隐约带着苦意的香气迅速地驱散,廊间祝铃也仿佛是凑巧一般随着风声发出了一声脆响。鬼月眨了眨眼,扭头看向了目光中隐含担忧的紫发青年。他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还没有说出为自己先前的突兀走神准备好的解释,闪电化身的夜明神便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了然开了口。
“您……果然还是没有带着祝铃吗。”
“——”阴阳师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想打个哈哈把话题岔开,在深影难得带着不满的凝视下还是有些心虚地转开了视线,算是默认了他的质问。然而这不加掩饰的承认并没能让深影隐隐膨胀的怒意就此消退。
“您……任由此等污秽所化之物窥探自身心境这等蠢事您居然——”
“我知道的。”鬼月打断了他责难,看向远方目光中也终是染上了一丝对于担心自己的亲近之人的歉意。他轻叹了一口气,有些别扭地探身揉了揉青年微微卷曲的头发。“放心吧,我自有分寸。别忘了,当年那首歌还是我教你的。”
逢魔之时,心所思者,黑影伪之。
“但是……再一会就好。”
他收回了手,半阖上眼,余光里庭院黑影中好像有谁的影子在影影绰绰的藤萝枝桠间一闪而过。
“再一会就好。”
[我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快要,看不见她了。
——
【……殿下。】
离开藤原府后,鬼月在路口停顿了片刻后还是决定向雅现在所驻留的偏殿走去。看在今日的逢魔之时已快要过去的份上,深影最后还是放弃了说服鬼月带上一个祝铃。不过好像屋里安息香残留的味道所带的震慑作用还在,一路上即便看到了伪影,那污秽之物也只是远远缀着没有凑上前来——虽然呼唤他的声音依旧清晰得如同有人附在耳前。
【鬼月殿下。】
熟门熟路地在狭隘的小巷中穿梭着,鬼月一边加快着脚步一边皱着眉,不知道何时安息香的效用就会消失,但自己又确实想尽快赶去那人所在的地方——意识到自己的这个想法时就算是他自己也不禁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之前深影的话语无论如何都还是影响到了他,有什么兀自翻腾在他心头的复杂情绪催促着向前,而此时的他无法反抗也无心反抗。
【鬼月……殿下……】
默默在脑中勾画着自己接下来的路线,鬼月一边微微侧头确定着锁定了自己的伪影同自己的距离一边试图利用弯弯绕绕的街巷多拉开一些距离。已经快要走到主街道上了,远处已经可以隐约捕捉到独属于人群的嘈杂响声,就连身边的阴影似乎都被那热闹所驱散了一些。就快到了,这样想着的阴阳师略略送了一口气拐进了最后一小路——然后停住了脚步。
【……鬼月大人?】
“……?”
身后马上就要消失了的伪影好像在这时突然改变了声音,但那所代表的意义鬼月已经无法分心去考虑。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目光所捕捉到的光景之上——小路的尽头,有谁正歪着头冲她身前的黑雾伸出了手。
那是,雅?
而她面前的,是……
——
那犹如深渊一般,扭曲翻滚着的黑雾就在少女无神的眼前涌动着,好像对自己所面的危险一无所知一般,无法视物的公主正毫不停顿地一步步靠向死亡。
她会死去吗?
在意识到现状的下一秒,鬼月发现自己连呼吸的能力都要失去了,追逐着他的伪影是否还在,刚才是不是改变了形态这样的事情早已被他抛出脑海,灵魂轰鸣间产生的窒息感比他曾经直面影祸之时所感受到的恐惧更让他痛苦不安。他不敢,也无法想象那纯净得几乎刺目的灵魂被污秽沾染并吞噬的样子。
她会死去的。
那是作为凡间生物所无法逃离的未来,他们脆弱的肉体无论如何都会在时间的侵蚀下褪去光滑,失去水分,最后融为焦土的一部分。但……
不是现在,不应该是现在,不能够是现在。
阴阳师的身前闪起了独属于磷火的幽兰光芒。
——
连出声警示已经与伪影近在咫尺的少女都做不到,阴阳师几乎是思考结束的下一秒便召出了象征着他自己力量的火墙挡在了伪影之前,硬是在它触碰到目标之前将之抵挡了一瞬。冰蓝的火焰迅速地被黑雾吞噬殆尽,但这片刻停顿所争取到的时间也成功地让鬼月几步向前将雅揽进了自己怀里并捂住了她的唇堵住了她下意识的惊呼。
【鬼月殿下。】
被攻击的下一刻黑雾便再次幻化成了鬼月再熟悉不过的那女子模样。这次难得是个完整的人形,鬼月一边继续在身前筑起供伪影吞噬的火墙一边不合时宜地发散了一下思绪。或许是见得伪影化形的次数过多了些,那些有时双目流着血泪有时好像筋骨破碎而匍匐在地的扭曲身影对他来说还要更加熟悉一些。但很快他就没心思再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虽然往日故意不带祝铃出门的举动让他同其他萤者或人类相比对伪影一物更加熟悉,但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其冲突的鬼月很快便意识到祝女与永暗一再警示世人切勿接近此物的直接原因——像是其本身便是“吞噬”一事的概念化身一般,无论他怎么尝试都无法拉开与伪影之间的距离,不如说,两者之间的距离正飞速地变小。仿佛只是在转瞬之间,阴阳师身前最后一缕幽蓝火焰也终是被吞噬殆尽。神经紧绷的空隙好像能够听到身后略远的地方有什么人向这边全速奔跑而来的声音。但太远了,太慢了。皮肤已经感受到了伪影身周隐约翻腾着的黑雾中所带的阴寒,身体里好像有什么纯净而温热的东西顺着两者相连的气息喷薄而出。他的视野渐渐暗下,听觉在这一刻却变得奇佳,连发丝在空中划过,远处人群熙攘,怀中呼吸急促都听得一清二楚。鬼月的灰眸中闪过了一丝狠厉,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将雅往人声传来方向推开的准备。
无论如何,不能让她——
但那虚幻之物却没能触碰到他。
幻化出的纤细手指在距离鬼月的面庞的毫厘之处停了下来。华服女子颦着眉,像是对自己的举动也不甚明了一般,但那手却是再无法向前伸去,像是还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在两人之间一样,只能虚虚地沿着男子的轮廓在空气中轻缓地描画着,直到化作雾气消失在了逢魔之时的最后一息。
而在阴阳师宽大的狩衣一角,一处隐藏得极好的里衬下,绣在里层的幽绿色药粉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闪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地化为了灰烬。
——
“鬼月……大人?”
乖巧伏在自己胸前的少女好像感受到了伪影气息的淡去,
“……失礼了。”
鬼月深吸了几口气才好不容易压下了喉间因为消耗过大而泛起的腥甜,虽然还没搞明白最后伪影退去的原因,但确认危险已经过去后便迅速意识到了现在他们姿势所有的些许暧昧。但好歹也是积攒了几倍于普通人类经验的夜明神,在片刻的窘迫后鬼月便有礼地微微后退试图放开怀中之人——但还没能迈出一步,一声轻微得几不可闻的呼唤便制止了他的动作。
“请……再等一下。”
相比于男子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来说显得有些过于纤弱的手指带着三分试探七分不安地轻轻攥住了他的衣袂。黑发的公主声音有些不稳,指尖也微微颤抖着,但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动作,连低垂的脑袋也不肯抬起。
“但……再一下就好,可以保持这个样子多一会吗。”
“再一下,一下就好。”
——
连思考为什么她会在此时此地碰到独自一人出门的空隙都没有,巨大而莫名的苦痛连同着劫后余生的手足无措一道包裹住了两人。像是有什么过于锋利又过于浓烈的情感跨越了时间的长河刺穿了他的心脏,成为夜明神后好像就再也没有跳动过的心脏此时疯狂的鼓动终是打乱了鬼月的气息。阴阳师有些生硬地挪动了一下紧绷的臂膀,从之前单纯的守护变成了一个更近乎于拥抱的姿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之前因为保持一个姿势太久而变得不太灵活的手指收拢,贴在了怀中少女的华服之上,就像拥着一个易碎的梦境,稍一用力就会消失。
“没事了,没事了。”
千岁有余的夜明神有些笨拙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抚上了公主黑缎一般的发,少女温热的体温熨烫着劫后余生的后怕所带来的阴冷。他轻叹着,放任自己将怀抱又收紧了一些。
再一下。
远处好像传来了什么悠扬而悦耳的长长鸟鸣,鬼月阖上了眼,像是不忍让那声音打搅两人这平静而温柔得近乎奢侈的拥抱一样,不着痕迹地捂住了怀中少女的耳朵。
再一下就好。
——
Fin.
下集预告(并不是)
——
“鬼月大人,现在是要去……?”
“——先去趟永暗神社吧。”
雅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鬼月低低一笑,将拉住她的手又收紧了一些。
“一起去求个祝铃……如何?”
——
*逢坂关神鸟的说法来自古今集中一首未注明出处的和歌。原文简单易懂我就不多解释了……
戀慕復戀慕 時至今宵方得晤 逢坂關神鳥 木棉付雞聽我訴 切勿鳴啼擾春宵
*标题的[切ない]的意思在日文词典中是[悲しさや恋しさで、胸がしめつけられるようである。やりきれない。やるせない。]大致表达的是那种悲哀难过中又隐含甜蜜的感情,无法放下亦无法忘记。
+展开- 忙到吐血【物理意味
- 死线战士并没有什么质量
- BUG和手癌请多见谅
- 吉吉并不会轻易地狗带
——
樱花在夜间绽放了。
花苞绽放时那无法形容的微小声音汇聚在了一起猛地震动了整个江户城。不知影祸之年存在的人们纷纷来到街头带着些许惊喜和不解注视着眼前诡谲却无比壮丽的错季美景,淡粉的花瓣在月光的照耀下微微发着光,随着风颤动着,飞舞着,在人类的惊叹下尽情舒展着自己的身姿。
而另一些听说过那百年一次的影祸之祟传说的人们则开始惶恐地跪伏在了地上,对于未知且无法掌控的事物——那些即将出现的被称为“萤者”的存在们——的恐惧与期待从这一刻开始积攒,只待那百日的常夜来临才会真正的爆发出来。
在江户城的一个角落,一座不知名的宅邸里银发的女子正靠坐在廊边翻阅着手中的竹简,在她身边,两名身着狩衣的男子正举杯对着庭院里大得有些夸张的樱树小酌。明亮的月光洒在三人身上却没有在他们身后留下任何影子,不过好在这对常人来说略显诡异的现象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女子耸了耸小巧的鼻尖抖下了一瓣花瓣,将手中的竹简又展开了一些。
有着红色长发的男子饮下了手中的最后一口酒,低声开了口。
“听说藤原家的那位被送来江户了。”
他身边的阴阳师恍若未闻一般地将视线从酒杯中移开,看向了樱树后亮得刺眼的月亮,有些恍惚地叹了口气。
“看。”
いざよい[十六夜]
——
散发着苦涩香味的滚烫茶杯被放在了鬼月面前的木几上,矮小茶桌的另一边坐着一位有着纯黑长发与淡金眼眸的女性。鬼月双手捧起了杯子,微微敛眸深吸了一口茶香,然后将唇小心地凑在了杯边抿了一下,身体几不可见地微微一抖,随即尽可能自然地将杯子放回了桌上。
“不喜欢这味道吗,鬼月。”对面女性悦耳的声音中隐约带着笑意,鬼月努力压下口中那苦到了极致连舌根都隐隐麻痹住了的诡异味道,勾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怎么会呢,祝女大人。”他对于她这带着点调笑的腔调早已习惯,回话里的措辞圆滑得无懈可击。“这已经是在下第五次的拜访了……对于您在茶道方面的技术当然不会有什么质疑。”
女子听着他这有些讨巧的回答有些无趣地哼了一声,低头小口地喝了两口茶权当是润了润嗓子,复又抬头看向了他。
“你也知道都过了这么久了……还是想要知道那个答案吗。”
“啊啊。”阴阳师垂眼看着杯中自己敛下了笑容后显得无悲无喜的倒影,声音平静而淡漠。
“还请务必告诉我……”
“……彻底杀死萤者的方法。”
——
早春料峭,极远处隐约传来了时之钟被撞响的回音告示着深夜的降临,但略显凌冽的晚风刮在身上造成的些微切割感却完全比不上身边那人口中吐出的词句来得伤人。
“左大臣家的公主殿下,同一个笼中的同一只鸟……这故事听起来真是熟悉得有些无趣。”火焰的夜明神金色的竖瞳里闪着不怀好意的光,刻意压低的声音如同掺了蜜的毒药,绵绵绕绕地渗入鬼月的耳中。
“去看看那双你亲手毁去的眼睛如何?”
“——闭嘴。”
平日里好像永远都是一副笑脸永远不知恼怒为何物的阴阳师罕见地阴沉下了脸,身周幽兰色的火焰警告般地一闪即逝。“不要插手,朝裕。”
微微仰头避开了冰冷的火浪,红发的夜明神看着眼前之人难得的模样喉间翻滚着低沉的笑,对于他这算得上是失态一般的爆发很是满意。“我可没那心情去管这事,小千和我这段时间另有安排了。这句话应该送回给你——我们这边你可别来插手。”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银发女子抬起头对向自己投来了询问目光的鬼月点了点头后再次将注意力放回了手上,朝裕也笑嘻嘻地再次往杯中满上了酒。鬼月对着这明显不打算对自己再说些什么的两人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之前猛地涌上头的恼怒也逐渐平息了下来。他再次抬眼看了看今夜明亮得有些过分的月亮,心中感叹了一下这几天后就要消失百日的景色后起身向宅邸的门口走了过去。被留在身后的一男一女默契地在阴阳师的身影被黑暗吞噬后抬头相互对视了一眼,星化身的夜明神卷起了竹简收入了袖中,一旁的朝裕也一口喝干了杯中醇香的酒液。两人随即一前一后地起身离开了庭院,这里很快便再次安静了下来,只留带着花香的风声还在轻缓地吹着。
——
“从朝裕第一次带你来时到现在,你想要求得的便只有这一个答案。”黑发的祝女大人轻缓地叹着气,莹白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手下的深色木几,哒哒哒哒惹人心烦。“成为萤者是如此让人痛苦之事吗。”
“痛苦?”被那声音搞得有些心烦意乱的鬼月下意识地又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然后再次被那诡异的味道刺激得皱了皱眉眉,“倒也不算是痛苦吧。”
“只不过是对于永生不死这个概念有些过于疲惫了。”
他有些怔忪地喃喃。
我都快要忘记最后见到那人时听到的声音是上扬还是平缓了。
——
回过神来后鬼月便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处对他来说并不陌生的偏门前——同朝裕所想的不同,早在藤原家家主刚刚放下那将自家姬君送来江户的消息一行人马还未出发时,阴阳寮就已经将这件事通报到了他这里。在了解到那位殿下是处于对阴阳寮对自己家莫名其妙的专注产生的不安才做出这决定时,那有些哭笑不得的心境直至今日都还清晰得很。自己想见那位公主吗?这问题的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至少鬼月自己这么觉得。但当他真的站在了这扇门前,心知走过门后不到百步的距离便能再次看到那人之时,心中翻腾着的些许恐惧总能制止住他的脚步——而这次朝裕的话终是让他下定了决心。
举足不前又患得患失。
太难看了,自己。
他自嘲地一笑,走进了门中。
——
“请问,是谁在那边呢?”
才刚刚绕过了庭院中的大树视线落在了廊前,一声轻软的呼喊便打破了原本的平静。
“……是谁在那边呢?”
目盲的公主精准地“看”向了鬼月所在的方向,口中再次吐出的虽是问句,语气却无比笃定。
鬼月在心中轻叹一声,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释然,好像对目盲之人能够发现自己行踪一事早有预料一般。
“这可真是……”被叫破后鬼月反而断了离去的心思。他摸了摸鼻子后向跪坐在廊边的少女走了过去——为了让她能够更加清楚地定位自己还特地加重了步子,直到了距离少女还有两三步的距离后停下了步子。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少女对他微微笑着,无声地催促着他开口。
“叨扰了——在下鬼月。”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判断少女对这名字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反应——并没有。“只是一位路过的……萤者罢了。”
天真的公主好似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深夜路过别人庭院”一事有多不合理,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她嘴角的笑容又拉大了一些,无神却依旧美丽的茶色眸子也弯了弯。
“这是第一次呢……遇见真正的萤者。”她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雀跃与不可思议,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竟然失礼到现在还没做自我介绍一般,面颊染上了一丝微粉,“失礼了,萤者大人称呼我为雅即可。”
“みやび……”鬼月轻声重复了一遍,对自己再次露出了微笑的公主放柔了声音。“很高兴认识你……雅殿下。”
——
“等等——我并没有加殿下这个称呼。”像是突然从小憩中惊醒一样,鬼月猛地意识到了某种违和感的存在。对面的女子看到他这模样小小地咂了下舌,却也没有否定他这说法——而这默认的态度则肯定了鬼月的猜测。
“果然……这是这次的初梦吧。”
鬼月再次拿起了杯子,盯着杯中片刻后满意地看到原本泛着诡异的浓褐色光泽的液体变得澄澈,浓郁的茶香顺着突然冒起的热气萦绕在了鼻尖。对面黑发的女子有些无趣地撇了撇嘴,耸着肩承认了他的话。
“这么快就发现了真没意思——好歹把我的茶喝完啊。”
阴阳师斜睨了她一眼,叹了口气,伸手在两人之间的木几上敲了敲召出了一盘点心。“在别人的梦里还这么肆无忌惮……祝女大人,您这脾气也真是该改一改了。”
“既然知道这里是你的梦境了,就别在称呼我为祝女大人了如何?”女子毫不在意地扯开了话题,伸手拈起了一个小巧的糯米团子放在了手中,“自我卸去家主之位过后都已经又轮换了两轮啦,祝女这名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很遥远了。”
鬼月摇了摇头,看着女子伸手来回折腾他特地召出来的食物也不恼,“称呼什么的毋需放太多心思,我更在意倒是现在眼前的您是我记忆中的投影还是真正的访客啊……”
“不能说,不能说哟。”女子轻巧地摆了摆头,像是终于玩腻了手中的团子一般将它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啊,好吃。”
鬼月低声笑了笑,“您能够喜欢真是太好了……不过就算是在我的梦中,您的味觉也不会恢复吧——毕竟是……”
“嗯,不会。”女子满足咬着团子,丝毫看不出她已经完全失去了味觉这一事实。“已经献给了大主的祭品怎么可能在你一个小小的萤者梦中就回来呢。”三两下解决了手中的点心,曾经的祝女有些意犹未尽地眯了眯眼。
“大主的决定必有其道理——这点看来你是已经明白了。”
“找到了吧——你的‘结’。”
——
“鬼月大人。”
【鬼月殿下。】
“请问……以后,还能再见吗?”
略显稚嫩的颤音带着十二分的忐忑与期盼传到了阴阳师的耳中。之前算得上愉快的交谈很快就被宅邸中女官低声的询问声打断,鬼月也随即做出了就此离去的告别——却没想到居然会听到这样的回应。阴阳师屏住了呼吸,转头时目光措不及防地掉进了目盲的公主那没有焦距却仿佛发着光一般的眼中。那神情太过熟悉,鬼月的心脏和大脑几乎在同一时刻停止了活动,耳边轰鸣着血液奔腾的嘈杂声响。
“ひ……”某个音节无法控制地从他口中漏了出去,如此之轻以至于声带没有开始震动便结束了动作,只有短而急促的一个气音被雅捕捉在了耳中。年幼的公主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因为空气中突然降临的沉默。她有些不安地左右摆了摆头试图在突然刮起的风声中分辨出那位大人离去时的声音,直到她感觉到自己的发梢有了一丝被掠过的感觉。
但是太轻,太轻了,轻得仿若幻觉有好似梦境——虽然目不能视,但她不知怎的就是能在脑中绘出那位大人微微曲着手指极度小心地拂过她发间的景象,他指尖的冰冷像是要穿透过无神经的发丝灌注入她的血液中一样清晰而痛苦。猛地,一种酸涩苦闷到了极点的感觉攫住了她的心脏,过于复杂的感情如同没顶的水体一样包裹住了她,雅有些慌张地攥住了手下的华服——喉间快要将她屏堵窒息的压抑感,快要压制不住了。
就在她快要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沉重到几近粘稠的空气,想要伸手拉住鬼月时,面前的阴阳师飞快地抿紧了唇慢慢后撤离开了她伸手能够触及到的范围。
“夜深了——”
【请大人早些歇息吧。】
他眼中掠过了一丝他竭尽全力想要掩饰好的迷茫,狠狠咬了下自己的下唇让自己从过去破碎而痛苦的闪回中挣脱出来,直到口中充满了血腥味后才继续开了口。
“早些歇息吧。”
——
“在我所见的千万磷火所化的萤者中,像你一般从未忘记前世为人之时情形的可谓屈指可数,更无谓是经历了众多影祸之年的存在。”女子饮下了杯中最后一口滚烫却无味的液体,“你早已清楚那问题的答案,犹豫的只不过是自己动手与否一事罢了。”
“能够彻底杀死萤者的存在只有影祸。”
【能够彻底杀死萤者的存在只有影祸。】
“回答我,鬼月。”黑发的女性缓缓起身向后退去,注视着阴阳师的金眸中带着自两人相识起便从未变过的平静与包容。“毁灭或是转生这一选择困扰了你千年……但你真的明白这两者之间的不同吗。”
女子背后巨大的月亮微妙地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圆,但这残缺却反而映衬得她的面孔带上了不属于人世一般的遥远与沉静。鬼月沉默地注视着这妖异的一幕,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踏入永暗神社时所感受到的敬畏与渺小再次浮现在了心头。他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得吓人。
“你因为执念而停留人间,这执念为何,你真的还记得吗。”
女子的身影已经缩小成了明月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点,但她的声音还是如同她就附在他耳边一般清晰而无法逃避。
“醒来吧,鬼月。”她仿若叹息般地喃喃,“你已经看到了将你禁锢在人世的结。”
“就此挣脱还是将其保留,一直是,也只能是你的决定。”
阴阳师睁开了眼。
——
Fin.
注:
いざよい:意为[十六夜],语源是「犹豫」之意(猶予ふ=いさよふ),意在比之十五,十六的月出时间更迟。训读读起来有种犹豫彷徨的感觉。而且日本有「満月よりも少し欠けた十六夜こそ風流」的说法,有种不完满的美感。——摘自知乎
+展开
- 鬼月生前的故事
- 私设巨多,如有bug私信这边跪着修改orz
- 文中提到的某两位不出意料会开场外
- 出现的和歌都是笔者瞎写的,请不要在意
- 顶着4篇论文的DUE感觉自己头上死兆星在疯狂闪耀
- 全文字数12818
——
愚か者
——
零
“你在这个地方浪费的时间太多了。”
不是反问也不是调侃,用着只是单纯的阐述事实一般的语气,红发男子不客气的在身边阴阳师打扮的青年肩上敲了敲烟杆。被敲的那人也不恼,只是默默地把手边已经空了的酒杯再次满上,放到嘴边小小地抿了一口,抬手向庭院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就其他不说,这里,”他示意院子里火焰一般的枫林,“你一直挺喜欢的不是。”
男子有些不雅地翻了个白眼,手却不客气地伸向了酒坛。时值深秋,晚风里的的凉意已经越发凛然,才从井里捞出来的酒坛还散发着寒气。但两人像是感觉不到一样,任由冰冷的液体滑下食道,然后在胃里燃起火一样的烧灼感。
“你这真是从没缺过好酒喝。”红发男子满足地叹了口气,金色的眸子因为尝到美酒愉悦地亮了一下。
“嘛。”青年耸了耸肩,“那些孩子们愿意给,我要是拒绝不就太不给面子了?”
“就你这样还能被他们当成传奇人物,”男子失笑,“在阴阳寮面前好好装啊,你这疲懒样子要是被识破了我可就没酒喝了。”
“要不是你不肯再跟他们扯上关系至于一直都是我出去嘛。”青年斜睨了红发男子一眼,“朝裕大人,你的面子比我还好用,考不考虑现身一次看看。”
“不要。”被称作朝裕的男子想都不想地拒绝了青年的提议,“你跟人类比较合得来。”
青年听到这话后只是神色淡淡地一笑,也不反驳,仰头将手中半满的酒杯一口气灌下了肚,长叹了一口气。
看到他这个样子,朝裕也没打算再开口嘲讽什么,只是将一旁的烟杆又拿在了手里。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烟草的味道就随着袅袅升起的烟雾飘散在了两人之间。
“你真是一点没变啊,”男人恶作剧一般地冲着青年的侧脸呼出了一口烟,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鬼月。”
一
“停。”
红衣的阴阳头略一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阴阳寮众人停下,自己随即垂手转身面向了庭院对面的回廊。大部分还是新晋阴阳师的少年们虽然一开始还有些迟疑,但在听到对面已经隐约传来的裤摆扫过木质地板的沙沙声传来后,也迅速躬身退后,收手静立在一旁。
“是乙姬大人。”在安静躬身的鬼月身边,一个平日里就因为八卦消息灵通而出名的同僚用着几乎是叹息的声音喃喃,“听说是唯一一个在大礼前就被天皇赠与了月之歌的美人。”
鬼月闻言微微抬头扫了一眼,隐约看到一个被侍卫和女官团团簇拥着的身影。即便是被十二单这样华丽而繁复的衣料包裹着,其间的女性仍流露出了一种弱不禁风的柔弱感。因为距离过远她的面孔无法很好的看清,但独属于美人的那种引人注目的气质还是相当明显——即便是在现在夕阳的余晖已经快要完全散去,庭院里昏暗的石灯还没有点上的时候,她的美丽似乎都隐隐照亮了一片空间。
大礼的时间是来春来着……年轻的阴阳师有些无趣地想着,再次垂下了眼,随即感觉到衣角被什么扯了一下。他尽可能不留痕迹地抬了抬袖子将手从狩衣宽大的袖子里拿了出来,然后感觉自己的小手指被迅速地牵住了。青年抿了抿唇,一边努力克制住唇边的笑意不要被阴阳头发现,一边小心将手指从小小的桎梏中解放了出来,然后反手握住了一个柔软而细嫩的小手。
“就算只是隔着垂帘也好,想要和乙姬说一次话啊。听说她比圆月化身的神明还要美丽,夜晚出现在人前时连星星的光辉都会被掩盖……”回过神来鬼月有些无语地发现身边的同僚还在那一本正经地做白日梦,他挑了挑眉,手中折扇灵巧得在指尖转了一圈后敲在了青年的眉间。
“好痛!”青年吃痛,然而手捂住的地方却不是额头而是小腿。
“千就在你身边。”鬼月施施然将折扇揣入怀中,加快步伐跟上了身形已经快要消失的阴阳头,扔下了最后一句话。“刚才她生气了,所以踢了你一脚。”
“哎,哎?”因为骤然俯身导致帽子掉地的青年有些茫然地原地转了两圈,回过神来过后廊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有些气急败坏地嘟囔了一句什么过后还是三两下戴上了帽子拔腿追了上去,然后像是才忘记一分钟不到之前又被敲又被踹的惨事一样又锲而不舍地跟着鬼月,眼睛好奇地在他的四周打量。
鬼月有些头疼地发现身边的同僚因为青年的举动都好像在同一时间意识到什么了一样都开始自以为隐蔽地用目光在他身边徘徊。他揉了揉眉头,有些无奈地加快了脚步跟到了阴阳头的后面。身着朱红狩衣的老者微微侧头扫了他一眼,看到他身边后目光里带上了些微了然的笑意。
众人此时已经从侧门走出了主殿,浅踏踩在石子路上的沙沙声在岔路口之前停了下来。由前来迎接的阴阳博士带着,年轻的阴阳师们依次对未来的上司恭敬地施礼后就此离开了皇宫,有些同鬼月相熟的同僚们多少有些羡慕又有些不解地看着唯一一个被留下来了的青年,但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处于众人目光中心的感觉,鬼月只是沉默地垂手站在阴阳头身后,直到老人目送最后一个阴阳师也转身离去,两人才默契地调头走向了岔路的另一个路口。
——
“刚才的……”女性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好奇,即便隔着牛车上有些厚重的帷幕也依旧悦耳得如同珠玉。
“是阴阳寮新一批天文博士。”说话之人停顿了一下,“不是公主大人应该关注的人……至少现在还不是。”
牛车里的公主乖巧地应了声是,手指有意无意地轻抚了一下自己的左眼下方,明亮的眼睛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忽闪了一下。
二
就普通人类看来,一老一少同时偏头对着两人中间的空气说话的场景一定诡异得令人毛骨悚然——从他们一路上经过的侍卫们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不过从两人那习以为常的表情看来,这种情况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然而他们中间的某一位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很是不满——鬼月感觉到自己拉着的小手攥着自己的力量又加大了一点。他带着点歉意对阴阳头笑了笑,两人稍稍加快了一点脚步走到了道路的一旁。
在他们的视线中,一个有着银色长发的女童正皱着眉,与头发同色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人。看起来明显比身边的年轻人更擅长与小孩相处的老者遍布皱纹的脸上写着肉眼可见的和蔼可亲,俯下身笑眯眯地率先开了口。
“千大人,是因为他们的视线不满吗?”抛开身上穿着的象征阴阳头身份的狩衣不说,老人不管是声音还是表情都只像是一个平凡人家的老者而已。
女童点点头,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鬼月见状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青年的声音温和中带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千才化形没多久,力量比较弱是正常的。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能看到你了。”他的声音毫无停顿地从安抚转向了诱导,“现在就是要带千去见朝裕大人——有他的指点,应该会很快的。”
女童星一样的眸子听到这话亮了一下,然后目光转向了两人身后。“那那个就是朝裕大人吗?”她的声音小小的,落在一老一少的耳里却如同响雷一样震耳。
“啊。”随着属于成年男性的低沉声音响起,一位身着纯黑狩衣的红发男子向三人走了过来。男人本就凌厉的眉眼因为他不苟言笑的面容变得额外有震慑力,他居高临下地扫了眼一老一少一幼的组合,目光最后停留在了女童的身上。“我是朝裕,火焰为原型的夜明神。想来你就是那个被这小子捡到的星之夜明神吧。……跟我来。”不等他们回答,他便转身向他来时的一个小院子走去。女童先是毫不犹豫地抬腿就要跟上去,手上牵着的青年却没像预料之中的一样跟上。千抬头有些好奇地看着鬼月,鬼月有点犹豫地侧脸看着自家上司,老人则是一脸早有预料地挥挥手赶人。
等到因为被幼女牵着向前跑去而身形有些歪曲的青年背影消失后,老者脸上一直挂着的微笑才撤了下去。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后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向来时大殿的方向走去。经过之前路过的那个惊恐的表情额外突出的侍卫时停顿了一下,突然从暗处出现的身影便迅速制服住了那人。老人看也不看身后男人恐惧万分的挣扎,抬手整理了一下帽子确认自己的仪容并无失礼之处后,再次迈开了步子。
三
“贵安。”米色垂帘后的公主恭敬地俯下了身子。
“叨扰乙姬大人了。”帘的另一边阴阳师同样垂下头施了一礼。“在下鬼月。”
因为之前与某位地位超然的夜明神会面——并且出乎意料得与他相谈甚欢的原因,鬼月在阴阳寮的地位也变得微妙了起来。撇开同僚们突然与他疏远起来的态度不说,阴阳头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将各种关于公家的委托交给他来处理——不过与这位大人相关的倒还是第一次。前不久在大殿廊中隔着众人的初次相见似乎都没有在两人心里留下什么痕迹,两人都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保持着疏离有礼的态度。
听说是担心右大臣一派在大礼之前惹麻烦来着……心不在焉地想着来之前某位同僚一边用控诉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一边絮絮叨叨的交代更新过后的八卦信息,鬼月发自内心地希望这次的会面能越早结束越好。
女子轻缓的声音打破了招呼后出现的有些尴尬的沉默。
“那个,鬼月殿下是——”
“这是消灾的符。”阴阳师像是没有听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无视了身边原本一直沉默候着的女官向他递来的不满的眼神,鬼月手上动作不停地将符纸对折成了一个长条,然后打成了一个五角星形状的结,“是左大臣大人在阴阳头大人那里求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结放在了一旁的木质托盘上,示意女官将它拿到了帘后。
嘛……说是消灾的符,不过是被撕破后某位大人能够感知到而已。鬼月将脸侧到女官看不到的地方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无论完成多少次委托,他都觉得自家阴阳寮的敛财能力真是数一数二的强。
“符已送到,那么在下就……”任务完成后鬼月也无心再在这里停留,强行将某位同僚在自己回去过后可能会发出的“你这是暴殄天物!”的悲鸣抛到脑后,他微微振袖后准备起身告退。
“鬼月殿下,请问瞳子身边有萤者存在吗?”
被意料之外的问题略微惊到,鬼月微微一愣后还是耐心地回话道,“没有。吾等的存在便是为了确保大人们能够不被灵异惑乱之事所扰……”然后他感到自己的衣袖被轻轻拉扯了一下,女孩模样的夜明神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之前一直不说话,都快把这次把这位小祖宗也带来的事情都忘记了……阴阳师苦笑一声,话头一转,“不过现在……在下身边倒是一直跟着一位。”
即便看不到,鬼月也能感觉帘幕后的女子突然亮起了眸子。阴阳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那种常年被束缚在笼中的鸟听到笼外的世界后会露出的神采着实有些可悲。
“这位是千,星为原型的夜明神。”话音刚落,千好玩一样地伸手戳了戳竹制的垂帘,帘后之人小小声地为无风而动的帷幕惊呼了一声,随即用长袖掩住了自己因有趣而发出的笑声。
鬼月见状也微微弯了下眼,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细软的银色长发,虽然长大了一点但还是习惯完全没变的千马上转身像是小猫一样蹭了蹭他微冷的大手。然而他们身边的一个倒吸冷气的声音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打破了这转瞬即逝的平和场景,鬼月沉下脸瞥了一眼不远处惊恐地捂着嘴不断向后退的女官,手上再次施力揉搓了一下千的小脑袋后顺势起了身。
“失礼了。请允许在下就此告退。”
他再次俯身施礼后,就着弯腰的动作牵起了千的手。
“鬼月殿下。”
阴阳师准备离去的脚步为那声轻软的呼唤停顿了一下。
“非常感谢。”
“……乙姬殿下言过了。”鬼月紧绷着的脸微微放松了一点,他放柔了声音。
“夜深了,请大人早些歇息吧。”
说起来……之前她自称是瞳子来着?
有些微妙的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余光中瞥到一个身穿黑底金边狩衣的高大身影,鬼月正准备垂手退到一边时却发现因为手里牵着的女童而无法行礼。这被耽误的一点时间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还不等他抬起头来,一片即便是在夜里也显得浓厚得异常的阴影笼罩在了他的头上。鬼月感觉自己从脖子后面起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牵着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小神明,尽可能缓慢地向后退了几步到了走廊的侧边。他张开了口,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可怕。
“参见……王上。”
四
秋冬转瞬而逝,几个月里发生在鬼月身边唯一的大事就是千终于长大变成了少女,也能够被阴阳寮里一些能力较弱的阴阳师们看见了。不过女性的心思——无论是神明还是人类——都实在是有些过于复杂以至于鬼月无法理解为何在能交流的对象变多过后千反而更加不喜欢出现在人前了。不是黏在他身边就是在朝裕大人那里,千明明是个女孩子啊是不是应该跟同性交流得更多些——某阴阳师扼腕,丝毫不觉自己现在的父亲心态到底有什么不对。
说到女性,是不是应该再带着千去见一见乙姬大人呢?鬼月突然晃神了一下,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一样敲了一下脑门。
差点就要忘记,大礼就是在这几天了呢。
过一段时间再说吧。
——
在初春的些微暖意让树枝将将染上浅绿的时候,那一场被所有人带着不同的心思期待着的仪式终于开始了。
帷幕后的空间安静得几近压抑,墙角炉中的香料燃烧的声音都显得过于清晰。身着喜服的二人沉默地注视着帘外跪伏着为二人祈福的阴阳寮众人——与其说是注视,不如说只是单纯地做出了“看”这个举动。直到最右的那人微微抬头调整了一下头顶立乌帽子的位置,明明相隔的距离非常远,但他左眼下一闪而过的什么却还是被两人捕捉到了。
“那位……是新的副官?”身着白无垢的少女目光微动。女性微妙的直觉作祟,不需要清楚地看见模样,她好似就确定了那位是与自己有着两面之缘的某个阴阳师。她有些无意识地喃喃着,心里有些惊讶如此年轻的人居然有上殿的资格。而身边即便是在婚礼这样的场合表情也无太多变化的男人不带情绪地偏头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目光停留了一瞬便再次转回了帷幕外跪着的阴阳寮众人。“不,是特许上殿的阴阳博士。”
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身边这人会听到自己的问题,更何况会主动回答,乙姬先是有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转瞬又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是有多不当,耳畔染上绯红的同时有些惶恐地试图抬头观察这位有没有动怒的迹象。
“大人,我……”
帷幕在这时被拉开,突然接收到阳光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一下。
“露见的时候到了。”男人将手伸到了少女面前,乙姬愣愣地伸手搭上,随即身体顺着手上传来的力道站了起来。
两人相携着走进了庭院,男人的步伐很稳,为了照顾少女还特意放慢了脚步。乙姬低垂着头,视线中只有在阳光的蒸腾下冒着热气的石子路和自己偶尔步伐稍大就会出现的纯黑的木屐。她缓慢地走着,之前担心自己说错话的担忧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恭喜王上。”
阴阳头的朱红狩衣在这样的晴天里鲜艳得有些刺眼,从眼角的余光中除他以外的众人只有一片伏底的乌帽子能够辨认出轮廓。乙姬在棉帽子下不留痕迹地留意着右边,然后她终于清晰地,看到了那个青年。
他抬起了头。
同上次隔着垂帘和再上次隔着人群的影像不同,虽然只持续了片刻,但那个年轻阴阳师微眯着的灰眸,左眼下特殊的两颗痣,笔挺的鼻梁,有些苍白却一直挂着微笑的唇是那样清晰地映到了她的眼中。
但是他没有在看她。
于是她无法控制地感到了巨大的失望向自己席卷而来。
“鬼月。”然后她感觉那牵引着她向前的力量停了下来,天皇……或者说,她的丈夫,在仪式被打断的情况下声音却没有带着不满。“有什么事吗。”
小动作被发现的阴阳师只停顿了一瞬便做出了回应,他再次垂下了头,声音清晰而平稳。“朝裕大人,还有千大人,命我为王献上祝福。”
耳边轰鸣着过快的心跳声,乙姬无暇分心判断自己为什么会对于一个仅有两面之缘的阴阳师这么上心。她只能屏着呼吸等待王上的回答,接着她第一次听到了那个好像没有感情的王大笑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另一侧的左右大臣带着些谄媚的道喜声。
乙姬怔忪地松了一口气,轻度缺氧带来的眩晕感让她不由得抓紧了手中另一个人宽大有力的指节。
男人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笑声清朗,却目带寒霜。
巨大的恐惧突然向她席卷而来,身上无暇的白无垢像是冬天的雪一样包裹住了她。
耳边的声音陡然变得模糊而遥远。
“礼——成——”
五
“打搅了。”
“哪里,鬼月殿下毋须多礼。”
帘后的公主同仪式之前好像完全没有什么变化,无论是温软有礼的声音也好,隔着帘幕也能隐约闻到的檀香味道也好,都好像还停留在大礼之前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反而是被王上钦点开始负责对乙姬进行日常祈福和占星的鬼月总是觉得自己时不时在这里逗留的举动略显尴尬,每次同乙姬的会面总是尽可能不进行什么同工作无关的交流——然而却总是事与愿违,一开始的坚持很快就在女子好奇中带着向往的各种漫无边际的奇怪问题里溃不成军,两人的关系也愈发熟稔了起来。
“……哪知道第二天我居然看到千拿着朝裕大人的烟杆躲在屋檐上对我招手。”阴阳师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本来还想故作正经地继续抱怨两句,说到最后自己却忍不住摇着头轻笑了起来,帘后的公主也优雅地拉起了衣角遮着唇笑弯了眉眼。
“呵呵,虽然不是第一次了……但果然鬼月殿下与千大人的相处方式真的很像是普通人家的兄妹呢。”
“嘛……这句话在下就当做是称赞收下好了。”
听到这带着点调侃的回话,女子唇边的笑容又拉大了一些,但很快目光里又带上了些微惋惜的神色。
“虽然瞳子还想再留鬼月殿下一会……但千大人应该要担心了。”
鬼月微微一愣,这才意识到夕阳温暖的橙光已经在木质的屋檐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有些困窘地摸了摸鼻子。
“真是抱歉,又在这里叨扰了这么长时间。”
“怎么会,这边才是,一直以来总是这样麻烦鬼月殿下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没有听到熟悉的客套后通常会跟着的“那么以后还是请多指教”,鬼月有些不解地听着帘后谜一样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即,一个绘着精致百花的黑底食盒从另一边推了过来。
“这是瞳子亲手做的点心,”女性轻柔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羞涩的拘谨,“还请……务必亲自品尝。”
鬼月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地发现了今天自从来后就让他感觉有些奇怪的违和感出现在了哪里——往日里角落里永远都候着的女官或佣人今天一个都不在。不过点心什么的果然还是……
“这……”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的话语在看到推着食盒的手指带着紧张的颤抖后转了个弯,“那……失礼了。”他伸出了手。
“非常感谢。”
女子在帘后目送着阴阳师离去的背影,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
特地认真泡好了手头最好的茶,鬼月独自坐在阴阳寮的廊下拿出了今天收到的礼物。精致的竹制食篮里花瓣状摆放着六个不同颜色的团子,带着点诧异地欣赏了一下,阴阳师伸手捏起了最中间的一个。被艾叶拖着的糯米点心在他的手掌上颤颤巍巍地晃动了一下,鬼月凑上前小心地咬了一口。
还……挺好吃的。
有着同外观相符的美味,鬼月算是放下了对于味道方面的莫名担心。他正打算放下团子端起茶水,但随着他的动作,一张隐约散发着甜美香味的细长纸签飘在了地上。鬼月眨了眨眼把它捡起来拿到了眼前。
上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一首俳句。
夜露染秋霜
寂寥蝉声聊解忧
月满心却空
鬼月倒抽了一口冷气,手上这轻的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小纸片突然变得重逾千斤。他又是头疼又是庆幸这盒糕点是直接交到他手上没有经由他人之手,同时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下那位公主到底是有多么不谙世事才能做出这样的举动。
等等。他看着和纸的目光里突然带上了怀疑。这……不会是谁突然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吧?就算是玩笑这也有点太过分了,要是被有心人发现可不是单纯被逐出阴阳寮就能解决的事,就算是做出恶作剧的人本身也逃不了惩罚。
那么,不是恶作剧?和纸上的字迹明显属于女性,乙姬将点心盒递给自己的时候也有说所有都是她亲手做的……
还是说,本来是写给其他人,只不过是一不小心落在了这里?
再不小心也不可能夹在这里吧,所以果然还是……
但是,但是……
就算真的是那位大人给的,你又能怎么样呢。
脑海里的争论陡然安静了下来。鬼月捏着纸签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收到了自己的袖笼里。收好后他几乎是机械地把左手上才咬了一口的点心整个塞到嘴里,粘牙的糯米混着豆沙纠缠在口腔里难以下咽,原本香甜可口的团子硬生生地被他吃出了味同嚼蜡的感觉来。鬼月有些困难地把点心咽下肚,不管一旁的茶水早已被秋风吹冷硬是灌下了几大口。冰冷的感觉顺着脊背蹿入脑髓,阴阳师伸手按住自己抽痛的太阳穴,却无意中摸到了自己温度明显比平日要高上些许的脸颊。
本应该是个暧昧中略带旖旎的触感,但鬼月在感受到那温度后眸子里原本带着的最后一点光也消失殆尽。
原来不管再怎么告诫要理智,自己还是……
他缓缓抬手捂住眼,唇角挂上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在他的身后,身着全黑装束的斥候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形,微微躬身向鬼月施了一礼。
“鬼月大人,请速去大殿。”
——
“最近左大臣一派似乎同关白走得很近啊。”男人不辨喜怒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难以捉摸。两人此时正看似悠闲地缓步走在宫殿里的一条回廊上,耳朵除了两人的交谈和脚步声以外连虫豸的声音都捕捉不到。
“……”鬼月不语,只是安静地垂手跟在他身后。身为阴阳寮的一员,解决大名们的委托是一回事,妄议政事带来的的可决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阴阳头似乎也跟内大臣多有来往……”男人也没想着要让他给自己什么回答,自顾自地说着,又自顾自地沉默了一阵。
“鬼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男人唤了声阴阳师的名字。
“在。”
“左大臣一派需要一些警告了。”
“是。”
“那么,第一位亲王就不要让乙姬诞下了。”
还没从这句话带来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男人接下来吐出的字眼就直接将鬼月脑海中的一切活动炸成了空白。
“啊,一个孙子可能还不够……那么就再加上一个女儿吧。”
“就是可怜瞳子了。”男人喃喃着,好像还颇为可惜一样地摸了摸下巴。
“退下吧”
“是。”
鬼月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僵硬,但男人像是很满意他没有犹豫的回答,挥挥手招出了一直跟在暗处的侍卫,缓步消失在了长廊的另一端,徒留阴阳师呆立在原地,久久无法言语。
六
“光大人。”星一样的女性安静地站在长廊尽头,亮银色的眸是那一片阴影中唯一可见的色彩。她缓步走了过来,停在了面带倦色的阴阳师面前。
“……千。”鬼月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化作一个过于单薄的音节。少女模样的夜明神不语,微微踮脚摘下了阴阳师的立乌帽子,另一只手仿若母亲对幼儿一般怜惜地来回梳理青年黑瀑一般披散在狩衣上的长发。这触碰过于温柔,鬼月感觉自己几乎要在喉间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了,于是他有些别扭地挣扎了一下。
“光殿下在千力量还弱的时候就是这样摸的……千做得不对吗?”少女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疑惑,不管过去多久都对千的请求毫无抵抗能力的青年犹豫了片刻后就停止了反抗。他闭上眼,沉默半晌后开了口。
“千还记得乙姬大人吗?”
“记得哟。是那只漂亮的蝶对吧。”
“对。”鬼月微微偏头将更多的重量放在了少女的手上,“……我以为你会称她为笼中鸟的。”
感觉到面前这人难得对自己展现出一丝依赖的小小神明开心地勾起了嘴角。“鸟离开笼子过后也可以飞得很高啊,那位公主要是离开了家族的庇护很快就会死掉的。”
鬼月有些苦涩地勾了勾嘴角。
“……嘛。撇开这些不说,千,喜欢她吗?”
“嗯,喜欢哟。”
“王上……想让我杀了她呢。”
“哦,那就杀了吧。”
这过于轻巧的回答搭配上发间依旧平稳温和的触摸让阴阳师愣在了原地。半晌,他才有些僵硬地抬起了头,看向了面色平静的少女。
“……什么?”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几乎无法听清。但面前鼓动着他耳膜的回答还是那样近乎残酷的没有犹豫,搭配着少女温和而柔软的语调,过于怪诞的反差让阴阳师喉间突然泛起了剧烈的反胃感。
“千说,那就杀了吧。”星化身的夜明神神色淡淡地重复着手上安抚的动作,半阖上了眼。
“——不过是区区人类而已。”
她像是没注意到鬼月听到她说的话后仿佛冻结了一样的身体,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语气再次轻快了起来,“光殿下一直不喜欢人类的血液那样肮脏的东西对吧?没关系,千可以为您动手的。虽然朝裕大人说我们不应该插手那些人类的事情,但……”
“朝裕……?”阴阳师感觉自己现在只知道机械般地重复耳朵接收到的断续音节,“插手……?”
“是啊。”虽然话被打断,但千一点没有要生气的样子,“朝裕大人说……”
“萤者同人类本来不应该有什么交集。”
千最后还是没自己说完那句话,突然在鬼月身后出现的高大男子毫不客气地接过了话头,手上的烟杆轻敲了一下还搭在鬼月头上的千的手,少女皱了皱鼻子想要表达不满,却在接触到男子晦涩的目光后还是乖乖施礼退了下去。
只剩下两人的庭院再次沉默了一瞬,朝裕把烟杆凑近嘴边,浅浅地吸了一口,低声唤了下他的名字。
“鬼月。”
“……王上命我警告左大臣一派。”
“我知道。”
“乙姬不能诞下第一位亲王。”
“嗯哼。”
“她赠与了我俳句。”
这句话倒是男子所没有料到的,他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将烟杆从嘴边拿了开来,却许久没等到下文。脾气本来就不好的夜明神咂了下舌,皱起了眉,却难得耐心地没有出声催促对方的回答。
黑发的阴阳师背对着朝裕伫立良久,穿着整洁的狩衣的背影却硬生生地被男人看出几分失魂落魄来。鬼月本以为自己会爆发出来,破口大骂也好痛哭流涕也罢——但他只是紧握着拳,身体剧烈颤抖着。到了这种能够放下一切包袱问出平日里不能问的事情的时候,喉间翻腾着的那股浊气哽得胸口生疼嘴里一句话却都说不出来。他逼迫着自己深呼吸了几下,转过身来,扯出了一个哭一样的笑容。
“……如果现在是影祸之年就好了。”
即便只有百日也好……想让她看看我眼中世界的样子。
火焰的夜明神看着阴阳师离去时有些踉跄的背影,垂下了眸。
“让笼中的鸟见识了天空再死去吗……”
他喃喃着,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看样子真是跟我们在一起呆久了。”
你竟然会有这样天真而残忍的想法。
七
“……是吗。”
女子纤细的手指珍惜地抚摸着和纸上尤散发着墨香的字迹,鸦羽般的眸子里闪着细碎的泪光,唇上却挂着微笑。
时值黄昏,晚霞最后的余晖如同鎏金一般镀在阴阳师的后背与暮色的竹帘上。阴阳师不期而至的拜访着实让女子吃惊了一瞬,虽然随即便反应过来他可能过来的原因为何,但当阴阳师示意候在一旁的侍女退下,并且将一张熟悉的和纸推来帘后时,让人几近眩晕的震惊感还是席卷了她的全身。
“本以为,是绝不会收到回应的……”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还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满足感,“鬼月殿下的心意,瞳子……乙姬已晓。……咳咳。”
从春花般柔软的唇里同语句一起吐出的,还有异常不详的血液。乙姬有些茫然地看着顺着下巴滴到华服上的暗红液体,手指不自觉地抚上了唇角。
“这……是?”她的声音因为喉间不断上涌的血液变得有些模糊。而垂帘另一边的阴阳师没有回答,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微垂着眸子静静安坐着。
就算是再怎么迟钝的人也意识到了不对,乙姬一手痛苦地捂着心口,另一只手在身边胡乱比划着——直到抓到了之前鬼月递给她的那张薄薄的和纸。
原本暗沉的墨色在飘忽烛光的照耀下泛起了诡异的紫光。
她瞪大了眼。
“鬼月……殿下?”
恐惧和痛苦到了极致就会演变成其他的东西,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一般,乙姬突然笑出了声。先是轻笑,然后声音渐渐变得高昂而癫狂,独属于女性的尖利声音刺透了幔帐。灰眸的阴阳师几近冷漠地看着女人的身形从一开始的高昂肆意逐渐委顿在地,声音里掺杂进了象征着痛苦的哽咽。她匍匐着试图用手拖动身体向前,几滴从她口中随着笑声喷溅出的血液溅到了暮色的帘上,绘出了同冬日之梅一样,艳丽中带着决绝的景。
“鬼,鬼月殿下……”女人又哭又笑的声音微弱了下去,青筋暴起的手停在了触碰到垂帘的前一寸。
“求求您……”
阴阳师安静地听着那将死之人最终控诉一般对自己的呼喊,眼中流转的光不知是怜悯还是黯然。待到对面再也没有一丝声息,他掀起了幔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迈入了那所有的光线都被遮挡住了的空间。空气里的腥味混合着酒与香的味道甜腻得让人作呕,地上的血液里还带着破碎的内脏碎片,女人的皮肤和衣服上也因为爬行沾满了污垢。但即便是身处于这样无论是谁都会将其形容为“污秽”的空间里,阴阳师依旧显得纤尘不染——甚至隐约带着神性。鬼月在女人尚且温热的躯体旁蹲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缓慢地顺着她即便死去却依旧瞪大着的眼一直下滑到因消瘦而显得尖俏的下巴上。
“愚者。”他喃喃。
“这就是曾经被天皇赠与月之歌的女人吗。”
“啊啊。”
红发的夜明神不知何时出现在阴阳师的身后,揣袖俯视着眼前有些怪诞的场景。鬼月的手从乙姬的下巴上移开,转而轻轻地扣在了她的脖颈上。他在那独属于女子的纤细线条上微微用力,直到指尖传出了微弱的咔吧声。在咽喉被捏碎的同时,乙姬那原本只是瞪大的眼睛突然流出了乌黑的血液。阴阳师见状,沉默地敛眸在女子没有沾上血迹的衣袖上擦去了指尖的污物,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手揣回了袖笼里。
“乙姬死于难产。残躯污秽,还请告知天皇在阴阳寮完成净化前勿靠近此处。”
像是在宣读事先拟好的文奏一般,阴阳师微微抬高的声音清晰却毫无起伏。早已候在庭院内的侍从听到后飞快地躬身施礼,逃一般地离开了这即便是被无数火烛照亮着却依旧散发着阴冷的地方。
太冷了。
几乎麻木的心里突然浮现出这样的想法。即便身体被里衣和狩衣重重包裹着,即便身后就是火焰化身的神明,即便自己已经离开了那个压抑得让人几欲发疯的空间,寒意还是像从指间直接传入了心脏一样让人招架不及,难以抵御。但是……
鬼月将自己的双手举到面前,上面还有前一晚被指甲刺破留下的疤痕。
但是,并没有……在颤抖。
他的目光突然间有些惶恐地转到了庭院里,枫叶在光的照耀下泛起了血一样的波纹,秋风拂过而带起的沙沙声像是潮水一样突然而汹猛地淹没了他。涌向喉咙的溺亡感突然攥住了他的心脏,他勉强听到了自己喘息的声音,冷风随着海水一样的艰涩感随着空气进入肺里。
“鬼月殿下?”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扭过头,那个在他的印象中永远都身着华服的女性正带着点困惑看着自己。她的背后是有些过于明亮的阳光,镀在丝质的面料上泛起的金光让他忍不住眨了好几下眼。脑袋里过于繁复的思绪沉沉浮浮,记忆的碎片盘旋着碰撞着彼此,轰鸣着,就像是……
“鬼月殿下?”
因为等了好一会都没有听到回话,美丽的公主又轻声唤了他一声。鬼月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的时候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吓人。对方像是早有预料一样拿起手边泡好的清茶端到了他的手边,他愣愣地伸手接过,食不知味地将滚烫的茶倒入嘴里——然后不出意料地呛住了,眼前的世界像是重新对焦一样再次在眼前清晰了起来。
“咳,咳。这是……?”他抬起手挡在嘴前咳着,身旁的女子像是好笑一样抬起衣袖遮在了面前,长长的羽睫因为笑声的震动颤抖着。鬼月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眼前女子的笑颜那样温和愉快,虽然她背后的阳光在她身上笼罩着一层光膜让她显得有些遥不可及,好像蒙上了一层雾似的。
“即便这是我们第一次在日间相见,鬼月殿下也没必要如此紧张吧?”公主的声音中还带着轻巧的笑意,“难道是瞳子的样子吓到您了吗?”
“不,不不,怎么会……”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却不知道如何组织语言。“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
“不是您约我出来的见千大人的吗?”女子有些诧异地回问道。“鬼月殿下,真的没事吗?”
“现在……是?”
“是影祟之年啊,像瞳子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够看到萤者了呢。”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违和感不断刺激着敏感的神经,不对,不对……影祟之年的百日常夜是不会……
女子然后像是看到什么一样向他背后挥了挥手,“啊,千大人!”
鬼月突然感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阳光,风声,女子身上带着的熏香,茶水的热度,不同的感觉交织混杂成一种逼人发狂的杂音盘旋在他的脑中,鬼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慌张了起来,他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的人。
“瞳子……”
八
“这么多年过去,那人就算转生应该都好几轮了,你还是放不下。”
忽然,一个鬼月再熟悉不过的清冷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阴阳师有些迟钝地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红发金眸的夜明神正注视着自己,目光中带着他所厌恶的了然与些许隐藏得很好的嘲弄。阴阳师苦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杯中酒液里倒映着的明月,他微微晃了晃手,看着那原本完整的圆因为波纹晃动而变得破碎。空气中还弥漫着醇厚的酒香和烟味,他却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天充斥着鼻尖的铁锈与熏香混合的作呕味道,令人窒息。他狠狠地皱了皱眉,仰头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我曾经以为,她有足够的执念能化为磷火驻留于此。”他哈地吐出一口酒气,目光悠远地看着不远处的枫林,声音飘忽。
“如果你真的这么期望的话当年就不应该完成那首和歌。”朝裕伸手再次帮他把酒杯满上,嘴里的嘲讽也还是那样毫不留情。
“是啊……是啊。”被嘲讽的人却毫无反抗的念头。鬼月自嘲一笑,手端着酒杯又凑到了嘴边。“我也以为……我是没有足够执念能够停留于此的。”
“愚蠢。”朝裕冷哼着骂了他一句,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语气突然变得好奇了起来,“说起来,你当时回赠的两句到底写了什么?”
“写了什么呢……”阴阳师面带倦色地半阖上了眼,敛去了眸子里隐约的潋滟水光。
“早就不记得了。”
夜露染秋霜
寂寥蝉声聊解忧
月满心却空
三缄吾口不能语
赤染枫叶难消愁
——
Fin.
【首先感谢能够读到这里的你,能够看完这样的拙作笔者非常感动(抹泪
鬼月光这个角色生前的故事是在创造他之前就想好了的,本意是想写一个人类挣扎于神性与人性之间的故事,然而最后却变成了这样一个作品这边的心情是崩溃的(什
想说的东西还有很多,比如鬼月当上阴阳头的经历,发现自己成为夜明神后的心境,朝裕和千的故事等等,不出意外应该会放到场外(w
啊啊果然还是想写轻松愉快的剧情和感情戏!企划之后的剧情会努力试着撒撒糖的!!
最后(作为人生赢家)对雅表个白。
历尽千年,终于找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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