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的填坑,413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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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威尔讨厌乌鸦,是从最近才开始的。
这些长着黑色羽毛的鸟类仿佛能提前嗅到死亡的气味一般,于城市上空交换情报、看到奄奄一息的动物就结队飞来,在旁边用锐利的目光观察审视,时机合适便一拥而上。
乌鸦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且无情。
正因如此,罗威尔开始注意到这些平日里随处可见的生物。他感觉最近总是在被它们注视,被它们囚禁在漆黑眼珠的倒影里,等待一个不幸的宣判。
不幸总是平等地降临。这宣判上周落在河岸边一条濒死的野狗头上,今天落在了公园里、眼前这个陌生的大高个身旁。
特殊时期,人们其实都不太想靠近看起来健康状况欠佳的陌生人。高个儿独自蜷缩身体蹲坐在草地上,抬手揉了揉眼睛,眼眶上面顿时现出一道殷红的血印。罗威尔快步走过去,挥手赶走了一旁的乌鸦,天知道它是不是想把喙伸进伤口里叼块肉出来……希望再过两个月也能有人愿意为他做同样的事。
“哈哈……”那人看了看手上的血,面带无措地抬起头,“吓到了吗?”
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先别碰了,很快会凝上的。”罗威尔不知道怎么应答,胡乱地说着条件反射般映在脑中的话语。
那人用略带沙哑的干嗓,继续喃喃道:“太快了,果然还是习惯不了啊……
“小哥,你说这病来了,是死得快,还是药研发的快呢?真想现在就听到好消息说已经到临床阶段了——虽然也不一定是好消息——我应该会第一个报名吧,感觉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罗威尔的脸色难看起来。面对这样一个患者,他真的很不擅长隐藏事情。
“或许你当不了第一个了——前三十还有希望。”他挤出这么一句,每个字都重得把他压矮一截。
高个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等他追问,罗威尔便说了试药广告的事。这能帮到他吗?但既然这是他自己的愿望……
“说起来,”高个儿的陌生人若有所思,“刚才有个穿牛角扣大衣的人也说过类似的话。谢谢你,我会去看看的。”
他本能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握,又突然停滞在半空。罗威尔立刻理解到,他在害怕手上的皮肤也因为接触脱落。那人略带尴尬地转了话头:“不过你怎么这么清楚,是有熟人……”
年轻的机修工故作轻松地笑笑,举起缠着绷带的右手挥了几下,陌生人也跟着挥挥手道别,他们就这样分头消散在晨雾中。
或许因为治安太差,基于CDS的不见光交易在老城区越来越明目张胆。被奇怪的小个子当街拦住,罗威尔下意识抓住了别在腰间的大号扳手。可以的话他不想用这玩意来防身,但出门多个心眼总是好的,在老城区,随身带点家伙已经成了许多人的习惯。
小个子打量两眼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机修工,稍微收敛了方才到处吆喝人的不客气。
“喂,你身份证明卖不卖?”
罗威尔本想拔腿就走,但又想听听他接下来还能说什么。
“CDS的五千,好人三千。附赠高级病房哈,我们在医院有人,亲戚朋友都能安排。”
或许是盯上了持证领取的政府补贴吧。不过即使是老城区的医院,没身份证也能住高级病房,听起来实在不算靠谱。
见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小个子赶紧又补上几句。
“哎呀总比在家等死强不是!新药也都给大家用,又不是光安排个床。真不骗人!给你看照片。”
收证的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灵活地敲几下,伸到罗威尔面前。“这个,还有这个,你看。配置不错吧,咱这的医院不比对岸差。还有五千呢哈,不少了!”
看个热闹罢了,他现在已经被标上了更高的价格。浮现出这个念头的瞬间,罗威尔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阵恶心。
眼看没戏了,小个子只好作罢,临了不忘喊几嗓改主意了随时再来。“再晚点儿可就不要了,医院也不敢收一看就状态不行的。”
这话说的可真难听啊。不过老城区需要这笔钱的估计大有人在,罗威尔对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很是清楚。没走多久,他就迎面撞上一个。
那是个病得厉害的家伙,肯定已经不是一阶段了。他拖着一条看上去残破不堪、几乎快断了的腿,摇摇晃晃地挪过来。功能上或许还能称作是裤子的布片上,脏污像打翻了红和黄的大染缸。
“您需要……身份证明吗?”他窘迫地开口,“四千八……再便宜也成。”
“好像是有人在收,”罗威尔点点头,怎么还有二百差价。
“那些人非得分期……我们等不了那么久了。”
罗威尔想起上周路过医院绿地的时候,有两个人在吵着“交的钱用完,只能赶他们出去”、“下一批人快来了”之类。事情在他不太聪明的脑袋里转了几转,也就明白了。这些人打着别人苦难的主意,把病人招揽过来,当他们变现链条上随时可以替换的螺钉。
看样子不论是卖身份证明还是什么,这人铁了心要弄来点现金。但罗威尔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属实无能为力。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心里默默替这不走运的人祈祷了几句,便继续往街道深处走去。
初冬的太阳只是懒懒地出来打个转就又向地平线下沉。白昼越来越短,黄昏似乎变成了一天中的 大多数时间。旧厂区的小楼已经算得上低矮,但还是只有少量的日光才能透过缝隙照亮这冷硬的墙和地面。许久没有打开过的卷帘门上全是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跟涂鸦,甚至还有寻猫启事挂在不太高的地方。还有闲情逸致养猫吗,在老城区大概算不错的人家了吧。墙上重复画着很多奇怪的三角符号,像登上峰顶插的旗帜,又像在走路的人。
绕过街角,一个身披白色外套的身影闯到视野里来。是天使吗?罗威尔下意识地这么想;看清楚后又觉得,无论是拯救世界还是昭示末日,对眼前这个小女孩来说似乎命题都有点宏大了。她盯着墙面,像是在寻找什么一般。在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在打听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传言、新闻,不同形式的情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但那确是一部分人活着的依赖。罗威尔觉得今天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帮上谁。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话语在空中凝成一团白色的水汽。
女孩回头看了一眼。大概是不能讲话吧,她没有应答,而是打开怀中抱着的笔记本。
‘你好。你有没有见到魔方的涂鸦?’
罗威尔摇摇头。那是什么,秘密组织的接头暗号吗?
女孩有些泄气的样子。她跟莉迪亚看起来年纪相仿,还停留在情绪会挂在脸上的时期。
“我也没看太细,之后会多留意一眼的啦。”
女孩点点头,将本子翻到写着谢谢的一页。她独自一人在这里找了多久呢?
“注意安全,天黑了就早点回家吧。”罗威尔忍不住叮嘱道。说完他才发觉,刚刚还笼罩在这里的最后一点阳光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夜色正沿着街道一点点漫上来。
踏着月色走下台阶,路灯和霓虹招牌陆陆续续点亮。附近飘来面包的香气,生者结束一天的辛劳迎来晚餐时间,逝者的照片还和花束一起摆在街角没人人领。这世界到处都是残破不全的东西和伤痕累累的人,但明暗烁灭的路灯也可以短暂地照亮一小块空间。罗威尔想起《烂吉他》的歌词,阿格尼斯在里面写道:
它烂了
也还能用
车锈了
也还能开
脸肿了
也还能笑
啦啦 啦啦啦 啦
我的吉他坏啦啦啦啦
罗威尔不由吹起口哨来。即使像一团半干不湿的抹布,看起来好好的,一拧就会浸出苦涩;但他还能活着,还是活下来了。像附和着他一般,不知哪里飘来断断续续的口琴声,不断重复着相似的音调,像初学者在练第一首曲子,音调又颇有些悲凉。他转了个弯准备抄近路回家,音乐声也渐趋遥远。只是思路很快又被打断,因为猛然间他发现巷子里多了个人,正站在昏暗中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自己看起来像是很好搭话的样子吗?希望这是今天最后一个了。
“你好,我想请问下,你是想要去斯芬克斯研究所参加试药吗?”
男人开门见山,言语间的礼貌让他和这条街的氛围有种疏离感。罗威尔警觉起来,想不通对方怎么突然丢出这么个问题。
“失礼了,我只是随口一问,并非针对你。”男人掏出名片递过来,“我是一名医生,算是受人之托独立进行研究工作。你可以叫我菲尼克斯。”
是医生的话,判断对面站着的是患者还是健康人应该也不会太难,但罗威尔也没打算在口头上就范。
“同行挖实验对象墙脚吗?但愿你能开出更高的价,医生。”
男人苦笑了一下。
“你不否认啊……我绝无强迫之意,只是这附近有贴着招募广告,我就打了一下上面的电话。”
罗威尔刚想问健康人要怎么报名,看男人的打扮不像会为钱所困,又想起刚才拖着一条腿的病患,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
“你打过去了,然后呢?”
“看来你没有打,那么还有其他的报名渠道。”医生锐利的眼睛在镜片下一闪,继续说:“我打过去了,的确是斯芬克斯的电话,但接的人说他们并没有对外进行试药招募。”
罗威尔心头一惊,不仅是因为轻易被看穿。如果医生所说属实,那么居然有人敢在阿斯塔特明目张胆冒用斯芬克斯的名号做这种交易。或许正是因为作风大胆,才能骗到像他这样的傻瓜吧。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啊,但是……好吧,我叫罗威尔。我是给他们发的邮件,内容写市民编号就可以,他们会对受试者条件进行筛选。回复我的邮件也是斯芬克斯的署名。”
“这样吗,那确实会产生矛盾呢。”
“是啊。”
“方便的话,可以告知我邮箱地址吗,罗威尔?”
罗威尔耸耸肩,“本来是想……反正对面说了三周之内会给答复,有什么情况再交流……你想自己报名参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有名额限制,不知道满了没有。”他从医生手中接过便笺本和笔,默下了邮箱地址和自己的联系方式。
“很高兴认识你。”仔细看了看纸条后,医生的眉间似乎舒缓了一些。“名片上有我的电话,有需要随时可以联系。”
“……握手就免了吧,我还想多工作几天。”
菲尼克斯点点头表示理解,任何多余的接触对CDS患者来说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奢侈。
他们简单地相互道别。
直到医生走远,罗威尔才后知后觉地难受起来。或许,根本没有即将到账的钱,没有特效药也没有什么斯芬克斯。他的希望再次虚无缥缈,甚至可能只是铁钩上的鱼饵罢了。
要骗一个人,第一次很容易,第二次就会变难。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太过轻信他人,这一切的情报里又有几分真实,几分是阴谋?事情发生得未免太巧了,刚好有个人来问他试药的情报,又或者说刚好在有人需要的时候,他带着情报突然出现。如果这些都是事先安排的剧本,那他也算助纣为虐的一分子了。究竟谁是那只乌鸦,抑或他们都是乌鸦的傀儡,在舞台上被操纵着,一直表演到生命的尽头?
罗威尔想起公园的人。他不该出手干涉别人对于生命的选择,这实在太轻率了。说到底,他的判断力光是用来对自己的生命负责都难说是否足够。他们都被算计了,从活生生的人成为一组可以量化、可以删改的数据。或许这才是CDS患者身处的真实世界,人人被放在天平上衡量。他真正了解了这一身份作为事件参与者的意义,也真切地意识到生命在倒数。
他开始锈蚀。
机修工摸了摸口袋,那是上周捡到的、某位斯芬克斯倒霉研究员的工卡,不知道还能不能派上用场。
即使是生锈的砝码,被放在天平上的话,也总要做点什么以示抗议吧。
+展开
轻微g向,可能引发不适,谨慎阅读……200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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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类站在高处向下眺望,总是会产生再向前多迈一步、靠近边缘的冲动,重力成了一种魔力,吸引着人以最直接的方式——坠落——回归大地。罗威尔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是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可以阻止人们靠近那些有生命危险的地方。
但早在他了解到这一点的很多年之前……在遥远的童年时代,他就已经体会过了。
那被称作一起“生产事故”。在阿斯塔特的钢铁厂,事故是一个并不能被随意提起的隐秘词汇。实际上没过几年,还记得这事的人也确实就不多了。事情的起因不过在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末,烂醉的工人漫不经心踱到了上班的地方,又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启动了大型轧钢机。或许是靠太近的缘故,莫名其妙地,他自己就被卷进去轧成了片。或许也不该叫作是片;这位工人最终留下的绝不是什么规整优雅的姿态,只不过是均匀分散在整个履带上、又从边缘滴落的血和碎肉罢了。人们赶到的时候,除了尚在轰鸣着的巨大机器,便是这样一副惨烈的光景。罗威尔跟着父亲也混在人群中,还没走到边上就嗅到空气中大量的铁锈味(还夹杂了一点酒味,死者分解得有够彻底,甚至混入空气中连同呼吸一起沾染了在场每个人的身体)。他透过人群的缝隙勉强看到了一点粉色的人体组织,看起来就像市场摊贩卖的肉馅。人类真是非常奇怪的生物,一旦认识到那些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血和肉都是自己的同类,瞬间就会被凉意侵袭脊背;唯独孩童对这类事情的敏感度还算差些,因为他们尚不知死亡为何物,也没有彻底形成共情能力。罗威尔只对“危险”有隐隐约约的概念,就像亮起红灯时火车的铁轨、动物园猛兽的牢笼一样,轧钢机也是不能随意靠近的存在。他再大一些才能明白更深层的含义。
他本以为他不会再回到这台机器前了。
高大冷峻的机器沉默在眼前。机油气味一阵一阵,在冬日的冷空气中飘荡又凝滞。老旧的厂房墙皮有些脱落迹象,角落还发了黑霉;天花板边沿的水管高高盘踞头顶,锈红色蜿蜒出崎岖的纹路。换气窗小小圆圆的,视线透过去还能看见一片狭小的蓝天。
罗威尔抬起右手,皮肤光滑完好。他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梦中,不仅仅是因为他想不起家人的模样;这个厂房早在前几年就关停了,讨薪的工人跑到新城区,拉起人墙把交通主干道围了个水泄不通。此刻在眼前的不过是他童年的景象。谁知道呢?他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改变,衰败的街道、烂病和光天白日下飞行的天使才是虚妄的幻想。
而且他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要做的事情也再明显不过——
一副鲜活、有弹性的肌体,多么具有碾碎的价值。
罗威尔平静地启动了轧钢机,调到慢速挡位。他很轻松就跨过了黑黄相间的警示栏杆,一只脚踏上了移动的钢卷。做出这种事,已经完全称不上正常了吧?机械对所有喂给它的东西一视同仁,先是鞋子、脚,很快就开始吞咽脚踝和小腿。罗威尔听到声声脆裂,身体探进缓慢运行的关卡被一点点碾碎,却因为这早已在脑内模拟过一万次的场景终于实现而感到宽慰。
剧烈且大量的疼痛从已经不存在的身体末端爬了上来,灼热彻骨。他感觉自己像一块口香糖被肆意地压扁拉长,早已失去了内脏的概念。痛觉像万花筒里的虚像裂成无数碎片,被放大到几亿倍,流遍每一个神经末梢。他发现自己在过呼吸;的确,过不了多久连呼吸用的肺部也即将不复存在。他正在一节一节失去自己。
人类的大腿骨硬度堪比混凝土,罗威尔的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没有走马灯,他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只剩眼前冰冷的现实。进度条在他身上走到一半,他眼看着自己从履带另一头递送出去。滴答滴答,鲜淋淋的血液;扑通扑通,活跳跳的心。都是他自己。
谁会在意一个无名之辈的死?所有人都会淡忘。他们只是说:“可惜了,这么大一卷钢。”
但他还是想要,即使无人坐在观众席……他渴望着一场盛大的死亡。 那个工人,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究竟有没有一瞬是清醒的?他知道吗,他的细胞涂布在这具钢铁身躯的每个缝隙里,许多年如一日,依然窥视着这座城市来来往往的所有人。
时间的确是相对的。超越生理承受极限的痛觉,让他感到思维速度成倍加快。他要用每一秒记忆这种感觉,无论能留存多久。他不是什么擅长观测记录的研究者,不是执着于缔造美丽情节的作家,不是杀伐果断的英杰也不是虔诚善良的教徒;他什么也不是,他只是故事里一个不起眼的逗点,一个承上启下,一个未完待续。
钢辊徐徐转动,闪着炫目的光,一边全无悲悯地倾轧牙齿和下颌骨。机器的内部也一定十分美丽吧,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到。耳鸣取代了机器的隆隆声响,把他一生中听过的所有话语尽数回放。癫狂的思念随死亡到来归于平静,也归于浓稠的黑暗。
阳光亮得刺眼,意识从汗涔涔水淋淋的噩梦里被打捞起来。晃了一会神,罗威尔才敢确信自己已经醒来。梦里许多不连续的片段一点点变明晰,他才敢小心使用贫乏的知识存储中、那几个并不算熟悉的词汇。
原来在潜意识深处的角落里,他还是隐约想过去死。
但反过来,罗威尔又发觉,也许他只是想要不成样子地嘶喊;他想要疼痛——独属于人类的疼痛,那让他感觉到生命的余量尚存。
而不是像现在……缓缓注射的、冰冷液体般的死亡,和空洞的、近乎痕量的恐惧。
+展开
写在前面的,是群里给的闪光一现出现的文,关联了好几个人,打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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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区·罗谢尔的卧室
艾莉莎离开了,当晚,罗谢尔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看见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准确的来说应该是它,它的眼中出现了一座城市,而它此时正站在靠近城市的一根电线之上。
“嘎!”它振翅而飞,同时还大声叫了一声,以宣扬自己的存在,黑色的羽毛在它离开时缓缓飘落在地面。
快速飞上天空,翻身转了一个大回环,它向着视野中的城市前进。
在它的前方,是阿斯塔特,原本就是个工业污染严重又没有什么风景可看的城市。赖以为生的人力在逐渐被大量机械所取代,逐渐变成了一座钢铁森林,而现在,森林变得腐朽、杂乱,像是繁盛过极而走向了枯萎。
大量高楼大厦倒塌,到处都是残桓断壁,钢筋裸露在外面,像极了树上无法重新生长的枝杈。
城市并不大,它振翅几次就跑到了另一端,那里也是一样,没有任何人烟,有的只是寂静与枯萎的森林。
而这一路上,它不光看到了塌掉的楼房,还看见了被压在断裂墙壁下面的人腿,那是只露了半截小腿的人类,想来应该是已经死了吧?它这么理解着。
视野稍偏,一道掉落的招牌出现在它的视野中,那上面写着《幻梦境》,而此时的招牌已然碎裂,耀眼不再。在招牌的边上,仰面躺着一个人,肚子上被一根掉落的钢筋穿过,这人头发天然白,一动不动。
是百眼井小子,不知为什么,它的脑海中跳出了这个名字。
那么旁边的那名血肉模糊的小女孩他的妹妹了吧?她还如此年纪小小,就遇到了如此不幸。
它如此猜测着,却并没有停下自己的翅膀,而是转头向另一个方向飞过去。
在离两个人不远的地方,也躺着一个青年,拥有着一头火红。他的胸前破开了一个大洞,几只黑色的同类正在啄食尸体,看起来报餐了一顿。
嘎!它高亢的叫声一闪而过,算是打了一声招呼,而在它的身后,传来了几声回应。
继续前行,几个街口闪过。
一名头发棕色的男子站在地面上,一动不动,胸前一片血红,他的脚边掉落一把乌黑的手枪,它以前应该在其他的地方见过,所以才知道手枪这个词,但那是它此时无法理解的死亡。而在他的身后则躺着一个少女,身穿蓝白色的衣服。
是埃罗伊特和菲奥娜,它知道这两个人,只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一阵狂风吹来,将它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为了躲避这阵阻碍,它再一次调转了自己的方向。
汪汪汪!
狗吠,那是它讨厌的声音。
几只不知道从哪跑来的流浪狗正在舔着地上的污水,而在讨厌的它们旁边,却躺着一个人。穿着它根本不认识的装备,帽子上的水管破裂,管中的水早已漏光,变成了流浪狗的补给。
欧文,有些神秘的男子。
穿过高耸的钢铁森林之间的枝杈,越来越多的尸体出现在它的眼中。他们要么肠穿肉烂而死,要么身上一片血红,插着一种名叫做刀的东西。
而在这些不断出现的尸体中间,再一次出现了它觉得熟悉而且知道的身影,那人叫罗威尔,是爽朗的青年。此时,他的一只手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患病的那只脚也只剩了一半,泡在充满了垃圾的污水中,不只漂向何处。
滑行向前,它的眼珠转动,扫视着这片已经变得荒凉的城市。
远处,白色的建筑一如既往的屹立在那里,只是它的背面早已不再完整,变得跟其他地方一样破破烂烂。
一个转身,返回了老街区,它来到了别墅区的一栋房子前面。穿过打开的窗子,它到了一间白色的屋子。
这里应该叫做实验室吗?它的脑中疯狂转着,浮现出不属于它的知识。
两个一人高的大玻璃罐放在角落,里面装着一名十几岁的男孩子和一名已经成年的大人。罐子上的标签是它不认识的字,它只知道标签的读音,阿列克斯和克里亚斯。
而罐子的后面,躺着一个白发青年,紧闭双眼,胸前被手术刀破开一道割口,皮肉翻出,血早已流干。为什么克莱因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它容量不够的脑袋瓜思考不明白。
它停到了这个白发人的面前,啄食着流出来的肠子。
飞了这么久,有些饿了,吃饱了再出发,它如此想着。
将肚子填饱,再一次穿过窗子展翅飞翔,向着随便一个方向而去。
城市中,没有一个活人,有的只有到处流浪的野兽,它们靠着啃食死尸生活。这里是食腐动物的乐园,是被人遗忘的地方,是人类放弃之地,是魔鬼肆虐过的城市。
沙尘随着风卷而起,掩盖了地上的一切。它此次并没有受到阻碍,而是得到了强大的助力。
它随风爬升,一直向着昏黄的天空而去,在那里,有着火热的太阳,它想到那里去。
突然,在它的身旁快速飞过了什么,那个不明生物拥有一双白色的翅膀。它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不明生物的样貌,就被对方带起的强大气流吹得在空中转了好几个圈,而当它稳住自己时,不明生物已然消失不见。
不再去想,它仍然继续向上飞着,不断挥动自己的翅膀,奋力向上攀升。只是,这一切并没有如它所愿。
它,或者说是他,他的翅膀渐渐变成了双手,而爪子也变成双脚,他在此时变成了人。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罗谢尔。
他停止了自己的飞行,他开始下落。
而在他掉落于地面之前,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脚开始溃烂,肉片,肉块,血肉化成了碎片开始下落。溃烂的速度非常的快,就像砂糖融化于水中。
他的视野开始旋转,他看见了自己的嘴唇与鼻子。
而此时,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说道:
百鸟在天空飞翔,
天使回归天堂,
复仇杀戮疯狂笼罩大地,
神说:试着去原谅吧,
却无人听从,
邪恶的怪物露出身影,
血腥,再次降临
巴别塔倾倒,
人类无法沟通,
魔鬼喜笑颜开,
他们,
同人类交易,
同天使交易,
同彼此交易,
将欺诈与隐瞒带来大地
黑暗中,
勇者试着寻找出路,
却发现,
尽头只有深渊,
投入其中吧,
他的心中有个声音呐喊道,
只有那样,
才能得到救赎
罗谢尔的眼前变得黑暗,他的双眼慢慢睁开。这里没有尸体,没有残破的城市,这里只是他的家。
原来是一场梦,他看着高举的那只手,那里有一道银光闪烁。
这样的情景也不错,你说对吗?我的女神。
+展开老街区·菲尼克斯诊所
女孩睁开了双眼,木然转头,昨天的那位医生站在她的旁边,对她微笑。
她的手臂已经经过专业的手法被包扎完毕,还被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而她所在的这间屋子是昨天看着医生收拾出来的,一切都被重新布置过。
与晚上的气氛不同,白日的客房之中阳光和煦,暖洋洋的照在她的脸上,而她的眼睛却一眨不眨。从窗外隐约传来了说话的人声,那是邻居们在闲谈。
“早上好哦,艾莉莎。”菲尼克斯向躺在床上的女孩招了招手,“衣服就在床边的柜子上,起来自己换衣服,要吃饭了哦。”
但女孩没有任何动作,仿佛是没有听见一般,也没有任何的回应。
…………
菲尼克斯看着没有任何动作的女孩,安静思考了十几秒钟,然后走到了窗边将隔光窗帘完全拉展关严。
几分钟后,换好了衣服的女孩被他带着离开了房间,前往楼下的厨房吃早餐。
“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只能随便做做。”
他将夹着鸡蛋、鲜虾、番茄和培根的三明治放在了女孩的面前,还有一杯正温的牛奶。
“来,我拿着,你吃?”
坐在了女孩的旁边,他伸手拿了一块三明治举着。
“…………”
女孩没有回答他,不过也没有拒绝他的意思,只是慢慢的,一口口咬着三明治。只不过因为有半张脸的肉已经烂光,只能用还算完好的那面咀嚼,一些三明治的碎渣掉在了女孩的身上,被他轻轻收起放在桌上。
“还有牛奶。”
眼见着一块三明治快要被吃光,他将牛奶如法炮制,也被喝了个精光,在牛奶调皮的从敞开的一侧溜出来的时候,被他抓了个正着,接在手巾上。
看起来,以后吃饭的时候要想想办法,不过这个精神状态,是脑子被侵蚀了吗?
菲尼克斯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放下了杯子的手中多出了记录用的纸笔,将女孩的状态完全记录了下来。
接下来的时间,是整理的时间。
菲尼克斯在帮女孩换衣服的时候,就按照以前的照顾玛莉亚时候攒下的经验,给女孩洗了澡。
简单的事情变得不那么简单,给病人洗澡不能按照平常的习惯来进行,他只能用浸湿的布慢慢擦着,血污,掉了的皮肉,混合着血水,弄了一地,缓缓爬行,消失在下水道的入口。
“我要检查了,如果痛的话要开口说。”虽然知道大概没有什么回应,但他还是习惯性的说了一句。
女孩患病的部位已经看过了,主要在手腕和脸颊的这些位置,他在病例记录人体图上画上了对应的位置,还额外加上了双手。
在他的记忆中,那双已经烂了的手因为女孩的粗暴复仇而彻底掉落。
他小心翼翼的将已经烂了的皮肉收集在袋子中,并且从女孩的病患处轻轻刮下了一些还带着健康细胞的皮肉。但就算是这样,女孩也毫无反应,只是默默的看着他在做事。
旁边的电视中传来了阿格尼斯的歌《烂吉他》,爵士的曲调悠悠扬扬,摇摆跳动的乐符欢快衬托在词句之下。音乐声引起了女孩的注意,她将头转到了电视的方向,脸上的表情有了些许的变化,那是沉浸在音乐中享受的微笑。
“你喜欢阿格尼斯?”菲尼克斯注意到女孩的变化,摘下了手套,刚好他做完了手边的事情。
“嗯。”这是第一次,他听到女孩发出了声音,不同于昨晚的嘶吼,是那种略有些柔弱的感觉。
“刚好,我儿子也很喜欢,他还吵着让我带他去演唱会,你要不要一起来吗?”
“嗯。”女孩点了点头,“我想去,谢谢您。”
“不用这么客气。”
“那个,医生您可以帮我缝这个小熊吗?”女孩用仅剩的手臂指着放在手术台旁边,被撕烂的小熊,那是她一直抱在怀中的布偶。
“叫我菲尼克斯就可以了。”菲尼克斯想起自己还没有报过姓名,然后他看了看那只小熊,点点头,“可以哦,不过要等检查结束?”
“谢谢您,菲尼克斯。”女孩再次恢复了平静。
“这个熊对你很重要吗?”菲尼克斯有些好奇的问着。
“嗯,这个是妈妈送的,但被我不小心撕坏了。”女孩点点头,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是因为菲尼克斯的手术刀碰到了健康的皮肤,鲜红的血珠滚落皮肤,掉落在手术台上碎裂,溅到了两个人的衣服上,还好只是些许污迹。
“抱歉……”注意到女孩反映的菲尼克斯也注意到了自己手术刀的错误指向,连忙用酒精棉球对伤口进行消毒。
女孩摇了摇头,没有其他的抱怨,而是开口转向继续回答医生刚刚的问题,“妈妈死后,它是我唯一的陪伴,所以我不想让它那个样子。”
“我明白了,那你先休息一会。”菲尼克斯将女孩身上的伤口都处理好之后,帮女孩将衣服重新穿好。他将人扶到了客房的床上躺好,还盖上了被子。
而后,他转身从客房的柜子中拿出了针线,又将被撕坏的小熊从手术室拿了回来。一针一线,穿过小熊身上的可怕裂口,布料听话的随着他手中针飞舞而合在一起。
一侧的伤口缝合,菲尼克斯找出了家里还剩下的最后一点用作填充物的棉花填进小熊的肚子,以补充遗失的部分。另一侧的伤口,被他用漂亮的外伤缝合针法,针脚密实,尽量藏在了让人不注意的地方,就好像是一道装饰在小熊皮肤上的拉链。
“小熊已经缝好了,你看看怎样?”他将手中的小熊举到女孩的面前,“可以吗?”
“嗯,谢谢您,医生。”女孩点点头。
“那你好好躺着,我去做午饭,吃过饭之后我们去外面走走。”
“好。”
喜欢阿格尼斯的音乐,珍惜妈妈送的小熊,妈妈已经死了,精神状态稳定,看起来会对给自己带来美好回忆的事物反应稳定,而且会恢复正常。其他症状,待进一步观察。
在刚刚那个记录的本子上,菲尼克斯填上了新的观察记录。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让人很想在毯子上睡一觉,就像路边的猫一样,暖和而舒适。菲尼克斯开车带着艾莉莎到了离自己家最近的河边,但这里的风景并不好,垃圾漂流在河上严重污染,还好离着比较远,没什么特别难闻的味道飘过来。
菲尼克斯皱了皱眉,他拉着艾莉莎刚想转头走向另一个方向,却突然看到了一个双手溃烂的女人正慢慢走进河里,他不清楚对方想要做什么,也不打算去做这件事,只是慢慢看着。
那个女人的计划似乎没有成功,被呛了一阵之后就重新回到了岸上。而此时,在他身后安静跟着的艾莉莎突然有了动作,她挣脱了他的手掌,奋力向那个女人跑过去。
“妈妈!妈妈!”女孩大喊着,“妈妈!不要丢下我!”
“艾莉莎,那不是你妈妈!”菲尼克斯虽然不知道艾莉莎的妈妈是谁,但他记得艾莉莎刚刚还对自己说过她的妈妈已经死了,死人显然不会复活。
他在女孩跑出去之后也赶紧追了过去,抓住了女孩还没有溃烂的部分,只是比较轻微,害怕再次早晨新的伤口。
“放开我,那就是我妈妈!”并没有顾及到自己的病情,艾莉莎用尽所有的最大力气挣脱抓着自己的手,被抓住的部分血肉一点一点剥落,让菲尼克斯的双手染上了血红。
“……”菲尼克斯没有再辩解什么,只是拦在了女孩的身前,轻轻抱住了对方,让女孩无法继续前进。
“妈妈……”女孩的眼泪滚落,带下了片片皮肉,仿佛飘散的纸片。
就在菲尼克斯以为这件事还要经过好久的时候,他感觉一片阴影飘过头顶,女孩的动作突然停下了,她呆呆的看着天空,嘴里说着两个字,“天使。”
天使?
菲尼克斯在确认女孩真的不会再挣扎之后,才顺着女孩的方向看过去,却只能看到有什么飞向了远方。
“天使带着妈妈离开了。”女孩自从刚刚那一幕之后,不再哭也不再闹,而是慢慢变回了早上的那种状态,只是这次她的口中一直在念叨着这句话。
将女孩送回诊所的客房,菲尼克斯替她打开了窗。
“我出门一趟,你好好的待在家里。”他如此说着,这次却没有得到回应。
老街区·某条小巷
菲尼克斯将脸埋在刻意耸立的衣领当中,眼睛躲在头上帽子的帽檐后面,他没过几秒钟就向巷口看看,却无果而回。
就在他马上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巷口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他等着的男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他走来。
“钱呢?”那个男人问着,手里拿着身份证件。
菲尼克斯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并且从自己的衣服口袋中拿出了一个信封。
那是他们在昨天相遇时谈好的价钱,用来购买男人手中的病人身份证件。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场交易中不存在声音,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
衣着破烂的男人将信封中的东西倒了出来,那是一沓钱币。他仔细又小心的数了数,是五千块,比他索要的价钱还多了两百块。
再次抬头,得到了身份证件的男人已经离开了巷子,在他数钱的时候,对方已经验证过证件的真伪。
离开了巷子的菲尼克斯的眼前出现了一张黑色的小卡片,上面带着他有些熟悉的log,那是Sphinx研究所的标志。但他还没有看清那个卡片上的信息,卡片突然被一个黑色卷发,身穿黑背心的少年捡走了。
“前面那个先生,可以请留步吗?”菲尼克斯快走了两步,追上了那个黑发的青年。
“你有事?”对方有些警惕的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你是想要去Sphinx研究所应征试药员吗?”凭借着医生的直觉,看到了对方手脚上的绷带,菲尼克斯迅速做了判断。
“……”这名看上去只有19岁的少年并没有回答。
“我劝你不要去,我按照街上贴着的告示打了电话,是研究所的电话没错,但对方说自己并没有进行招募试药的工作。”菲尼克斯直白且坦诚,“而且我自己就是一名医生,我也在进行研究工作,也许我可以帮你?”
“……”少年沉思了几秒钟才回答“可是我已经应征了消息群中发的那个试药项目,也发了市民编号给邮箱,得到的结果是那个研究所署名的入选邮件。”
“那能麻烦你……”菲尼克斯请少年为自己写下了邮件的地址。
“这是怎么回事?两个招募的详细情况却不一样……”少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菲尼克斯摇了摇头。
“想不明白。”
“菲尼克斯,很高兴认识你。”决定离开的菲尼克斯主动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啊,罗威尔,您好。”罗威尔同样的回应,也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那么,再见。”
“再见。”
偶然碰面的两个人,擦肩而过,去向不同的方向。
轻微的钥匙声伴随着门锁的转动,诊所的大门被轻轻推开。
“艾莉莎?”
怀中抱着装着一个纸袋的菲尼克斯发现房间中黑漆漆的,而且没有人回应。
熟练的伸手按下开关,光明被人工制造了出来,但艾莉莎却没有出现在他的视野内。
放下了手中装满食物的袋子,他走去了二楼的客房,只是艾莉莎也不在哪里。
人会去哪儿呢?
他站在原地思索,按理来说,艾莉莎那个情况应该不会到什么地方去才对。
而就在此时,咚咚咚,咚咚咚,楼下传来了敲门声,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ASPD,阿斯塔特警局。”
警察?为什么警察会找上门?难道前几天废弃工厂的事情暴露了?一边思考着各种可能性,菲尼克斯一边走下了楼。
“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打开了内侧的屋门,却没有打开外面的防盗门,外面站着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
“请问您认识艾莉莎·伊万斯小姐吗?”门外的警察向他询问道。
“……艾莉莎?她怎么了?”菲尼克斯反问道。
“艾莉莎小姐被在河中找到了,是自杀。”
“……”听到这个消息,菲尼克斯的本来有些惊慌的目光慢慢变得冷静,“她是我的病人,最近刚刚被我带回来治疗。”
“原来如此,那可以让我们看看她的私人物品吗?”
“当然。”说话的同时,菲尼克斯想到了一个问题,停下了开门的手,“请问可以看看两位的证件吗?”
“没问题。”两位警察拿出了自己的警察证,菲尼克斯看了看,确认是真的。
“请进吧。”他打开了自己家外面的防盗门。
随后的事情就很常规了,警察们带走了艾莉莎的私人物品,包括那个小熊。这倒是给菲尼克斯省下了不少的功夫,不用他去收拾和丢掉那些东西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去再看艾莉莎一眼,仿佛这个人从来没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这天晚上,菲尼克斯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变得有那么些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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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威尔序章第一周 4777字
第一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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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那歌关了成不?大老远听见都要疯了。”路过的工友抱怨道。
年轻的机修工停下手中叮叮咣咣的敲击,边答应着边把音乐关掉。工友随后接了个电话又被叫走,留下他自己坐在这片空旷的破旧厂区。
但失去了阿格尼斯的声音,罗威尔顿时感到周围太过安静了。手上重复的体力劳动不足以让精神集中,回忆很快就喧嚣着涌现。
譬如万圣前夜。
瓦伦汀医生从文件堆里昂起头,话语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才落下。
“小伙子,你中奖了。”
听起来像什么好事一样。很早的时候,在妈妈怀上双胞胎的那年,也有人说过同样的话。现在,十九岁的罗威尔终于明白这个词的真正涵义,它只是在告诉传达的对象:有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了。双胞胎出生的时候他很高兴,但对于双亲来说到底算不算好事,早已经不得而知。
递过来的诊断书上,Yes一栏画上了重重的勾。旁边还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不过并没有必要费心辨认。Yes的含义是CDS阳性,在这个事实面前,别的东西都已经不重要了。
罗威尔道过谢,起身离开诊所。关门时,身后响起医生的“多喝热水”,还没说出下半句便被截断。此刻他实在没有心情回任何人的话。真是十足的怪事,罗威尔想,他从一个心理医生的诊所里出来,反倒出了心理问题。
向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这条河曾经被称作阿斯塔特的母亲河,而今它连名字都被人忘记,只是沉默地吞吐着气味刺鼻的污水,将满是灰褐色、杂乱排列着低矮房屋的此岸,和灰白整洁的对岸新城区分隔开来。大剧院的屋顶即使在这里也看得很清楚。阿格尼斯晚些还要在这开演唱会,不知道蹲在剧院外面能不能听见一点。
想到这里,他放下锤子,掏出手机试图再次确认演出的日期,没滑几下就刷到了剧院的演出取消声明……接着是歌手本人发布的贴子。
阿格尼斯确诊了……罗威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这比他自己当时还不可思议。官方给出的发病率数据是千分之五,怎么偏偏会选中他,又同时选中了阿格尼斯?虽然从人口基数看来倒也不是没可能,阿斯塔特有多少万人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阿斯塔特名片也患上了解体症,为此疯狂的歌迷该有多少啊。罗威尔会去检查,本身也是因为听歌的时候耳朵莫名被磨破,否则他不会去注意什么手腕脚腕的表皮溃烂伤;在老城区这种处处脏乱的地方生活久了,随便染上点皮肤病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罗威尔低头看了看脖子上挂着的吉他拨片。是偶然在地上捡到的,被人说跟他眼睛的绿色很像,于是一直当护身符戴着,还被弟弟路克吵着问怎么只有大哥有,他和妹妹没有。罗威尔就给他们播放起阿格尼斯的《烂吉他》来,播完之后莉迪亚哭了,路克发誓今生不碰吉他,也不再吵着要什么拨片。
路克和莉迪亚,还要给他们准备过节的糖果。这样的想法把罗威尔从河边拉回来,驱使着他到市场去。
罗威尔想起,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有一年万圣节扮成了海盗船长,头上戴着纸糊的帽子,用衣架的铁丝钩做了只假手,还为这个创意沾沾自喜了小半天。如今,曾经戴着铁钩假手的地方已经真的开始需要每日更换绷带,而这个周期还在不断缩短,说不准哪天这只手也会不复存在吧。市民证的号码很快也要去更换,不知道工作会不会受影响。
管他呢,等到肢体开始脱落那天,该担心的就是命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再坚持一下吧。
整理好表情打开家门的瞬间,罗威尔感觉在脑中盘旋的种种杂音一下都消失了。孩子们看到他,很高兴地跑过来,他笑着,用完好无损的左手从背后拿出一袋糖。路克很懂事地接过去放在桌上,莉迪亚拉着他想听他念看到一半的故事书。他俩的眼睛亮闪闪的。
亮闪闪……是因为倒映出了夕阳吗?罗威尔循着这目光回头看去,透过小小的方窗、越过邻居有些歪斜的屋顶,金红色的半个太阳正在徐徐下沉。还挺应景的——他产生奇怪的想法——好像一个大南瓜。
第二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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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鼾声在一旁响起,罗威尔才发觉孩子们已经睡着。他读得过于投入,没有注意到。但这页显然就快结束,本着好奇心,罗威尔端起书来看看那没有念出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人们还是怕死,还是拼命想活着
他倒吸一口气,同时又感觉手腕破溃的地方有点痒痒的,在渗出什么液体。CDS剥夺了患处的痛觉,反而是伤口的模样太过吓人,会让人看了心头隐痛。罗威尔拆掉绷带清洗了一下伤口,一抬头就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他的面容比患病前憔悴了一些,一定是身体发生了某些他不知道的变化,但因为痛觉被麻痹了,他的这些感受似乎也变得迟钝起来。外表倒没什么所谓,罗威尔觉得自己生存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即使他变成了一滩烂泥,只要还能行动,他都决心烂着活下去,多一天算一天。但感受事物的敏锐度一旦开始流失,那种“非存在的虚无”或许将与死亡无异。无论哪种死亡——身体的还是精神的,他都不想。
罗威尔想起白天看到的所谓患者自杀集会的贴子。当时的不适感他已经明了几分,就差没开骂了;看到评论里有人已经替他说了想说的话,他又熄了屏幕。
别人究竟是要选择性命还是体面,本来跟他没多大关系。他在意的始终也只是四年前,那两个作为他双亲的阿斯塔特人悄无声息的陨落罢了。
和每个工业城市一样,阿斯塔特在最初的岁月里,也曾是令人引以为傲的存在,但那都是非常遥远的旧事了。从浓黑的污水大量倾入河流开始,阿斯塔特就已经走向了末路。后来大批的生产机器运进了工厂,却不知道富裕了谁。斯芬克斯入驻后,很快开始圈地盖楼,尽是些老城居民没见过的建筑。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老城区的居民发现,这里从他们的家园变成了斯芬克斯的附属城市,他们成了被放逐的人口,流落在外的边缘人。但一座城市的发展就是这样,工业衰败了,总要有其他的什么产业来振兴经济;大工厂时代的工人们就只是和他们的技术情怀一起,被留在往日的岁月中。
罗威尔没赶上所谓的工业城市时代,这些都是他从父母那听来的。他听完按小孩的思路理解了一番,紧接着就跟邻家小孩一起朝斯芬克斯的窗户丢石头去了。
失业浪潮没有放过任何人,但记忆中的父母只是一味笑着,不管遭遇了什么都不曾跟他们说清。父亲是老城区出名的电焊工,他丢工作超出很多人的意料之外,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不肯去给新城区的那些研究所之流和陌生的新贵们打工,说不上是倔强还是软弱。母亲读过一点书,算得上半个知识分子,你很难说她没主见,但她的主见又总是落在错误的地方。总而言之,某个平凡的早上,他们什么都没说就失踪了。街坊让三个孩子在家里等消息,昔日的工友们组织起来去找人。罗威尔打开老冰箱,里面只剩点鱼罐头和干酪,凑合着吃了两顿。他感到空气中弥漫的焦灼和不祥,何况这两人出走的时候显然连早饭都没有吃。
傍晚的时候,邻居家才有人过来敲门。路克和莉迪亚已经等不住,累得睡着了。罗威尔给弟弟妹妹盖好被子,快步来到河边,很多人围在那里却又没有靠的太近,旁边还有打捞船的船长,在跟身着制服警察模样的人说着什么。地上陈列着一对湿漉漉的男女,苍白鼓胀,早已没了气;身上缠绕着一些七七八八的破碎渔网。罗威尔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感到强烈的晕眩,胸口也像炸开一样疼起来。他趁无人注意转身就离开了现场,跑到一栋没人会发现的烂尾楼靠着墙坐下,呼吸还是没有平定,甚至越发地急促,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滚落。直到那两个人永远也回不来了,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哭的时候比莉迪亚还凶。
十五岁的罗威尔理解了,从现在开始,生活的全部都会落在他尚不怎么结实的肩膀上,就像即使闭紧双眼,阳光也会透过眼皮映出暧昧的橘红一般。他也明白,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第三个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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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早年的父辈们不同,阿斯塔特的纯人力工种已经鲜少有人拿着稳定雇佣合同,尤其是老城区一些没机会受高等教育的人。打零工成了大家生活的常态,偶尔饿的发慌干点小偷小摸的事情,大家看见了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贫民的世界生活讲究一个互相帮助,只是最近,在聊天群里发布的工作信息也越来越少了。
提示音久违地接连响起,罗威尔掏出手机,虽然早有预感,但这次终于真的看到了传言中的那件事……
解体症试药,一万五千元。
招人声明写得十分巧妙,看似正式又在关键地方语焉不详,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是个什么生意。罗威尔犹豫着打了几个字又从对话框里删除,随即复制了邮箱地址,只按照说明简短地打上了自己的市民号码。三十个名额,他再犹豫一会机会就要溜走了……总之先发送出去,剩下的事等会再说。
反正情况不会更糟了。一按下发送键,他立刻熄灭了屏幕。回想起那些冰冷得令人颤抖的字句,“知情同意书”……这东西他晓得,换个词叫生死状。一定会有许多试图碰碰运气的流浪犬来报名的,但他又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呢?一万五千够两个孩子生活一阵……罗威尔试图把这个念头从脑内驱赶出去,他不愿当作自己是为一笔钱就把命交给了别人;但硬要说是为了让人类尽早摆脱病魔而献身,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他也确实想不出来。
对面很快有了回复,署名果然是斯芬克斯。他对这个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白色机构依然没什么好印象,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被这座城市当作救命稻草的东西,莫非也能救了他的命吗?
罗威尔向新城区的方向看了看。高楼林立——其实也没有多高,好歹有些楼罢了——但那的确是离他的生活颇为遥远的地方。这种遥远并不存在于空间上,只要他想,还是随时都能上桥过河的;但他没有办法融入河对岸的世界,即使仅在几公里外。他站起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破碎的石砖路走入汽车尾气,走入他熟悉的地方和生活。
想想即将到账的钱,罗威尔穿过医院草坪,一直踱到老城这边还算体面的一片居民区。显然快餐店里已经人满为患,流露出与萧条街景略微不同的热闹气息。罗威尔留意到有人坐在门外石礅上,于是进店买了点吃的也凑了过来。
那人一副惊讶的样子,啃汉堡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
“小哥,你不怕吗?怎么跑到我边上。”
“你怎么了吗?”罗威尔注意到他穿的是病号服。但离医院这么近,病人出来吃个饭再正常不过。
“现在还是有好多人信CDS能人传人,”他说到CDS的时候,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只是医学上又没有确切证据,所以他们也没法禁止我往人群里跑。只不过,在里面吃还是会被赶出来的。”
罗威尔点点头。
“我看起来还挺像样吧。医生说我发病从口腔开始的,很快会蔓延到鼻子跟食道。真的倒霉,听说十个人里才会有一个像我这样,从里往外烂的。现在吃东西成天咯血,也快没味儿了。我就想着,趁我还能好好吃东西,能多吃一口是一口。”说着,他又咳了几声。可能平时咳太多,嗓子有点哑,几下就止住了。
“你还是少说点话吧,保护好嗓子。”
“我在医院,亲戚朋友谁也不愿意来看,人都快憋疯了。好在人活半辈子多少有点存款,也能把我顺利送走。你愿意听我唠叨这些,已经是——天使……”
罗威尔正诧异这人怎么说话突然变得肉麻,才发觉他是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他身后的半空中。在人们一致而轻声的惊叹里,他回过头一看,天上正飞过一个人形的身影,背后还有一对很大的翅膀在扇动。“天使”飞过他们头顶没用几秒,很快就消失在夕阳的刺目光芒里。似乎有人举起手机在拍照,兴奋神秘的议论声很快在周围响了起来。
“真的是天使啊……”吃汉堡的人恍然,“对了,看看网上有没有人发照片。”他俩一起对着手机翻看,果然已经有目击者传了不太清晰的图,还有一些内容实在奇奇怪怪的讨论。突然罗威尔想到了什么,阿斯塔特就这么大,她一个人又能飞到哪里去呢?不论如何,他总得往西边走一走,管他会遇到什么。
机修工并不聪明的脑子里升起一丝荒诞念头。他从不信仰什么神明宗教,但既然天使在飞这种事都发生了,那是不是许多的不可能也会出现生机呢?他胡乱地选着岔路,走进了一条无人问津的小巷。地上堆着些垃圾,种类还挺繁多;墙被不知道什么经年累月地熏成了半黑的颜色,还喷上了很丑的涂鸦。地上走几步就出现一滩醉汉的呕吐物。但他感到血管里有什么在躁动,他想象着天使的到来只是什么大事即将降临在这座城市的征兆,想象着那些兴奋地议论着的面庞,仿佛阿斯塔特只是睡着了、而现在就要苏醒,人们歌颂着生活,奔向各自充满希望的未来。
直到他在地面上看到什么东西。毫无疑问,那东西的确是他没见过的,但他很清楚它是什么。
看到四下无人,罗威尔将它捡了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快步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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