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父母搬到斯特恩比尔特以前,我住在一个格外偏僻的山村——三面都被葱郁的山林包裹,唯一通向外界的方式是顺着河水漂流到不知何方。使我有时回忆起总会想,如果在几百年前,应该会与世隔绝成另一种文明也说不定吧?
不过到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现代了。
我居住的地方依然被山林裹挟着,也不过是因为山林被另一种名为生态保护的东西裹挟着罢了,于是没有从这里离开的人们,也作为生态的一环依然被淳朴和无知这样一体两面的东西裹挟着,直到有一天像我的父母一样登上船舶。
而当回头眺望过去时,人往往除却感慨就是在羞惭,其中格外介怀的那些,部分人,比方说我,也只有将它与青涩的自我皆踏在脚下时方才得以释怀片刻。
在被迫听从父母的建议离开老家的前一晚,我决心做一次叛逆的小孩。
此前说过,我的老家被三面茂盛的山林牢牢环绕在其中,如果白天从村落里眺望是葱郁的话,那么夜晚走近时就是全然的阴森了。远方之于青少年而言高大的枝条纠缠成密不透月光、好似扣罩在群山之上的牢笼;而哪怕是最近的竹林,夜风吹过时摇曳的叶影间仍会发出叫我毛骨悚然的声响。
而在当时,我和我的玩伴们就像这样紧紧相依相偎着,互相打着气走在晚间的野路上。
——我的恐惧,或者说,每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玩伴的恐惧自然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的睡前故事仍然落后地被以恐惧为核心主导着:将蹦蹦跳跳走过田埂的人抽打进烂泥地里的舂米婆,专门把上半身探出船舷的人拽进河底的船幽灵,还有只在雾气弥漫的山里出现,有着乌鸦一样漆黑翅膀和帽子,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会惨遭厄运的天狗。
如今想来这些堪比安全手册的故事传说自然是大人们为了劝诫而一代代编造流传下来的,那时的我却比谁都更加地深信不疑着,以至于抱着“让听不进去孩子意见的父母们后悔”的念头也要纠集伙伴、强忍恐惧前往据说会有天狗出现的竹林——当然,最终我们白白地在恐惧和寒冷里挨了半个小时的冻。
怀揣着对离开一事显然已经无可转圜了的愤恨与惴惴不安,第二天的下午,我还是和大包小包一起乘上了离开的船舶;而真正叫我至今难以释怀,乃至几近成为一块心病的事情,实则发生在抵达斯特恩比尔特的那一天。
——坐上船的头一个小时,我就被迫发现了我对广大交通工具几乎都患有同等的晕动症。导致数日后斯特恩比尔特就近在我眼前时,我对它和它代表的那个世界仍然像刚刚走出家门时那样一无所知。
那天的雾气大得惊人,只是因为在寒冷的海港边才显得不那么叫人生疑,我紧紧地攥着父母的衣角,说不好是被背后的轮船还是面前远眺处另一个世界般高高穿梭在天际的桥梁们搞得头晕目眩,而巨大的轰鸣声也就是在这一刻降临到了海港的人群们头顶。
好像某种比看见了天狗还要不祥的征兆似得,我的父亲一把将我扛上了肩头,骤然拉高的视野里惴惴不安和惊惶占据了半数人的面庞,我跟着他们的视线一起试图眺望天空,只看见一架涂装成红黄蓝三色的直升飞机(显然这是我现在的补充)正在快速地靠拢这里,最终悬停在了我们的头顶之上——顿时,人群里剩下的那半数兴奋面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响起的跑动声。
我彷徨无知地被父母紧抱着加入了试图涌出港口的人流,雾气开始浓得呛鼻,周围尽是或压抑或撕心裂肺的咳喘声,连带着我自己也开始感到喉咙痒得奇怪-在我终于打算咳嗽上一声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道极近的,痛苦的咳声。
抱着我的父亲带着我一道倒向了地面。
疼痛和恐惧一时间不分先后地涌进了我的大脑,我叫着爸爸和妈妈,艰难地挣出父亲的胳膊,却在下一秒又被少数仍在移动的人流远远地裹挟了出去,我大叫,听见母亲一样在呼喊我的名字,在泥浆一样浓稠的雾气里却只能看见几片各色的衣摆,直到微弱的亮光刺痛我的眼睛才发现自己早已在慌乱中跑到了不知何方。
我摸索着,摸索着,沿着冰冷的墙壁,到那种冰冷已经快使我麻木的时候,指尖忽然触碰到的温热反倒使我发出了掐着嗓子的惊叫。
而我完全正确了。我绝望的神情让那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眼里盛满了莫大的快意。
但他不明白的是,真正让我从惊慌进而到无可抑制的绝望的是从他背后浮现出的那双禽类般荧黄的眼睛。
“我碰到你了。”
不祥的红光顿时取代了那个男人面具上原本闪烁着的绿灯,我看着他从洋洋得意到不可置信般地伸出双手钳住自己的喉咙,只用了几秒就像虾米似得蜷缩在了那个戴着乌鸦般漆黑帽子的身影前。
那一天我最后的记忆是我爆发出了恐惧到极点的嚎哭。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被四面八方包围着我的呻吟声惊醒。入目所及的是洁白的天花板,还有周围与这份洁白格格不入的大量病床——斯特恩比尔特的市民们供养起英雄,斯特恩比尔特自然对这出常常上演的英雄罪犯追逃戏码里的背景演员们有一套完整的善后流程。
完全没有意识到事件早已落幕的我又一次爆发出的哭叫声也自然吸引来了护士的脚步。
——我乱七八糟地用嘶哑的嗓音和挥舞的手臂试图对她表达出我想说的内容,包括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我喉咙好痛,我看到了戴乌帽子和黄眼睛的天狗等等等等——她递给我纸杯,告诉我等我父母也醒来他们就会找到我,才对着我所说的,关于天狗的内容沉吟了起来。
“啊,‘我碰到你了’还有黄色的眼睛……是在说‘赤茶’吧!”
当然的,我难以置信的表情逗乐了她,我隐约意识到了事情显然并不如我所想那般,而比那更糟的是,我更加意识到、我沦落成了无知的那一方。
那以后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已经不甚清晰了。父亲是如何死掉的,母亲不仅是因为痛失所爱的哭声……我只记得那场和护士的对话-最终结束于病房的荧幕即将播放一天前精彩绝伦的港口毒雾事件抓捕片段,她惊喜道如果见过赤茶,我也说不定会在镜头里出现——而我则立刻装作困倦不已的样子在她走后用被子紧紧蒙住了脑袋。
从医院离开后,我终于开始真正地生活在斯特恩比尔特。
我的母亲非常努力,让我在仅仅需要勤工俭学的情况下顺利读到了高中,而越是与同龄人朝夕为伴,就越发令我察觉-与其说是无知,不若说对于我而言从荧幕和书本上学习的知识,之于他们却是比空气和流水更加自然的常识。
我对自我价值的确认,抑或说,我的自恋被我所发现的现实痛苦地瓦解了。
我开始梦魇,梦境里反复出现那双禽鸟般荧黄的眼睛,于是某一段时间里我又沉浸在对Next,对英雄的愤恨之中——快乐之于我便是作为一个独特的人,所感受到的独属于自己的快乐-体验到自己的独特的过程,那么,还有比Next更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令我嫉羡的对象吗?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从高中顺利地毕业了。
——然后是两年以参与工作为目标的培训和学习课程,如果要说社会在一百年以内真正的进步在于何处,我认为意识到绝大部分光鲜亮丽的白领岗位实际上并不需要用至少四年的学习才能胜任这点应当算作一处。
说实话,到这个时候我对于自恋也好,独特和Next也好的愤恨和思考已经快要被永无休止的实习消磨殆尽了,介于学生和社会人士之间的这道身份对于企业家正是剥削里最好的下酒菜,等到终于开始入校招聘和投放简历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简直已经只剩下了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的网址。
幸运的,我最终在彻底踏出校门前找到了一份工作。
“——啊!长得这么可爱就不要去做那种累人的事情了,我看看……长谷川……来跟前辈我跑个外勤吧?”
然后这就是我所接到的第二件工作了。我的上司大西娜塔莉亚女士对我说道。
“嗯嗯……完全没什么难办的,艰难的部分早就有人谈好了,只差轻轻地摘掉果实……话说这么直白地带初出茅庐的雏鸟去做只拿钱不出力的工作好像会显得我很肮脏的样子啊……诶,总之先把这个注意事项看了!”
娜塔莉亚女士一把将一张明黄色的便签纸举到了我面前,从她背后的玻璃幕墙能看见黄昏早已西斜到了城市的另一头,也就是说,整个宣传一科的办公区域里早就只剩下我和她而已了。
我查看着附带念出了便签纸上的内容:“第一,绝不主动进行身体接触;第二,尽量杜绝被动身体接触;第三,……带个御守有用吗?”
这种跟怪谈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发觉了我眼神里的复杂,娜塔莉亚女士伸出一根手指对我晃了晃,“尽早适应跟英雄们打交道的方式吧,从咱们未来的宣传路线上看绝对——有好处。”
比起英雄见恶鬼的注意事项都没这么让人不安吧,我难以自制地想到,但一样众所周知的是花吹药妆的宣传一科并没有属于自身的英雄,所以……
“英雄……?是要去签约英雄,之类的吗?”
“是啦是啦,把这个拿上显得你也有活干一点好了。”
娜塔莉亚女士一边走向门口的方向一边从手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丢向了我,“啊,对了。
“——我们可从来不是那种有英雄崇拜倾向的公司啊,注意事项还是好好遵守为妙哦?毕竟正因为是英雄,作为Next的时候才更危险嘛。”
“节目的伦理审查都通过了……观众的时代啊观众的时代。
“啊,所以也是节目的时代啊、直接来看这个吧千屋君,对纸制品有把它们打印出来的尊重就行了。适应一下吧。”
在他眼前,约瑟夫·纳尔逊,或者说,花吹药妆宣传一科的科长直接将塞满一整本活页夹的打印纸堆放到了整张办公桌离他最远的角落,显然没有在接下来的微型会议里再动用它们的意思。
“然后顺手把温度也调高一点,遥控在你左手边茶几上,让罪犯感觉寒冷就够了,——好了,来看欢迎你复出的第一件大事吧,‘疑似数十人遇害的轮回怪谈’啊……”
如果说一个时代已经成为了观众的时代,那么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要做好成为演员的准备。
而又如果说九年前让千屋幸之介本人下定决心成为舞台上最主动的演员、即英雄的理由之一正是他不幸顿悟了这条理论,那么九年后这件纳尔逊口中‘欢迎他复出的第一件大事’,就可谓是上天不折不扣的启示,抑或说讽刺了。
——十八岁的大学新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更毫无当上英雄的志向,先是成为怪谈主角,继而成为网络狩猎狂欢的战利品,最终,即将变成娱乐风向标节目上一条璀璨的收视率数字。
“……再怎么样,我的能力来对付还没定罪的市民未免太过了一点吧。”
在明晃晃投在屏幕上的HeroTV本部邀约,静音播放中的访谈SP,以及警方特许搜查令下,英雄能找出的理由也只剩下了如此干瘪的一条。
纳尔逊轻敲桌面,把个人电脑的屏幕转向了他。
“第一个出道前后都接受过伦理审查的英雄,对怎么规避伦理问题应该也精通吧?……被连环虐杀案受害者家属追到直播镜头面前要求给予罪犯‘天谴’。”
屏幕上正是‘赤茶’,即他本人的清晰档案。
粉衬衫男人的屏幕转了回去,显然在对他示意讨论就此完结。
——然后走进花吹英雄用健身房时候梅紫不自觉投来的眼神大概宣告了他今天的头疼还远远没有结束。
自从这间健身房迎来了第三个使用者……靠近绿植的区域里,花吹现任三位英雄的玩偶周边几乎两天改变一次摆放在立柜上的造型和顺序,连带周围的贴纸也好摆件也罢构成了一套随意而不杂乱的装饰阵仗,从他寥寥几次路过时瞥到的情况来看显然是梅紫为了健身房直播背景做出的一番努力——这位营销上的天才,千屋幸之介名义上的后辈甚至在加入第三个角色后索性摆出了一套跟随vlog更新的周边连续剧。
虽然说……盔甲背后加上翅膀,膝盖以下改做成鸟爪状,从两批玩偶的发售时间,相同的创意元素,以及‘赤茶’明显更以易于加工赶制为主的设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后者明显是一次商业上的内部抄袭。
这等情况下,摆在宣传一科每个员工桌子上的那一只不是要求员工自费购买,简直可以称赞一声弥足善良了。
……所以是现在扭头就走还是进去等一会儿再假装有事离开,在他抉择好这两项人类遭遇尴尬时最先想出的方案以前,戴着头盔不会投来眼神却会投来更尴尬话题的第三位英雄走出了更衣室。
“没有问题吗,伦理方面。”
他确信自己的表情大概和远处的梅紫茫然得有得一比了。
“我离远一点就还好吧……”他的声音也一样茫然地回答道。
“……所以,你也是刚刚才得知了SP的消息。”
听到他回答山吹的肯定答复,梅紫、艾瑞恩·麦克法兰脸上在一瞬的空白后闪过了了然。
绿植区一角的氛围随即陷入了堪称压抑的沉默。
“前辈……总之已经接下……”
“不是那个原因,”山吹的声音沉闷,“我是想说,这几年,在涉及到Next的时候是不是越来越随便了?以前连特殊的英雄Next能力都需要审查,现在直播曝光普通市民也可以轻松通过审查。”
“是同一种标准吧。”
他没忍住地再次回答道,而出乎预料的是艾瑞恩接上了话头。
“是啊……是高度疑似Next的普通市民啊。”
盘踞在我噩梦里的英雄之下,是一张并不愉快的面孔。
一月的斯特恩比尔特市区已经有些寒冷,我所身处的这间公寓尤甚;按照娜塔莉亚女士的指示,我把被我一路捧来一个角已经有些坍塌的纸盒放置在桌面上,再由那个并不愉快的男人拿起。
“——是要对标公司现有英雄周边的玩偶形象。”
我莫名详尽地出声解释道,好像从他更为不甚愉快的神情中获得了一丝青涩的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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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的斯特恩比尔特市,无疑是以基础设施完善、安全便利,未来感等标签为世界所熟知的国际化大都市。而艾瑞恩·麦克法兰是自幼便在这座城市中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所以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对这座城市中的日常生活足够熟悉。在那些不涉及到“英雄事务”的生活当中,没什么东西能够令他惊讶的——他对此有着充足的自信。
的确。他非常适应这座城市中无处不在的高新科技产物,就比如虹膜识别锁,触屏广告牌,浮空光屏操作面板等等那一类,并且不论款式如何,他总能迅速自如地搞清楚它们的使用方法。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他以为这是自己这代人必然具有的一种天赋技能,直到他上了大学之后,他才从一些外地来的同学身上隐约认知到世界的参差:即并非所有的城市都像斯特恩比尔特一样,能够将如此程度与密度的科技产物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便利人们的生活。
当时的艾瑞恩还非常天真。他能意识到差别,也能意识到那些来自“低科技地区”的同学们在面对完全不适应的环境时感受到的措手不及与不便。他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那些同学们适应斯特恩比尔特的生活,但也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暗自庆幸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是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更完全不必考虑如果自己去了一个没有智能管家、语音提醒甚至收不到电子邮件的地区该有多麻烦。倒也不是说艾瑞恩没有自信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只是单纯的——用大学时的艾瑞恩会用的那种形容来讲,就是——“那种逊毙了的生活方式真是烂爆了”。
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毕业后在本地找工作”这个想法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发芽。但还很天真的艾瑞恩不知道,即便他不打算离开这个以“未来感”为主要标签的城市,“低科技生活”依然能因为一些奇妙的原因,作为一种“异域风情”被移栽到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当中。
“新的工作内容。”宣传二科的科长,寺本玛莉亚女士的声音在科室门口响了起来。
已经作为英雄梅紫在花吹药妆宣传二科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四年的艾瑞恩·麦克法兰反射性地抬起头,向办公室敞开的大门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科长女士本人,而是她手中的三个巨大的、厚度惊人的、里面夹满了白花花打印纸的文件夹。
四年前的艾瑞恩在面对此情此景时只感到大为震撼,难以置信,不可理喻,百思不解:已经21世纪了,怎么还会有企业在纸质办公呢!这又不环保,搬运、整理起来又费时费力,而且还难以查询特定关键词——艾瑞恩觉得他能在转瞬间数出二十个纸质办公的缺点,也愿意耗费一番精力宣扬无纸化办公的好处,但很显然,在一个上下级观念非常严格且因循守旧的日企当中,这没有什么用处。
于是四年后的今天,艾瑞恩只能麻木地接过其中一份巨大的文件夹,一边安慰自己“这也是今天运动量的一部分”,一边唉声叹气地翻开它的封面。
当然,既然文件夹有三个,那么它们显然是各有去处的:其一已经莅临了艾瑞恩堆得满满当当的办公桌中,压着他今天还没弄完的手账之上耀武扬威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其二“砰”地一声降落在山吹先生空荡荡的桌面上,引得这位不肯脱下头盔(因此无法用眼神表达抗议)的英雄不满地歪了下头;其三则跟着二科科长高跟鞋的脚步声哒哒地来到了科室最里面,虎踞于令人目眩的高大文件山的最顶端,仿佛是侍立于一旁、等待寺本玛丽亚女士发言的忠诚卫兵一般。
“都仔细地看看。”宣传二科的女王下令,“除了本阶段的例行安排之外,还有一个来自HeroTV的SP紧急通告要赶。重点先看那个。”
科室内部仅为人臣的“山吹”与“梅紫”自不敢怠慢,但终究对此兴趣有限。两个人慢吞吞地翻开封面,找到相应页数的动作异曲同工,在阅读过程当中慢慢腾起的疑惑情绪也如出一辙。
短短的数分钟后,率先选择打破沉默的还是决定做出一点英雄前辈表率的山吹先生:“这是什么啊?”
与这句话几乎同时发出的声音,还有文件夹被用力拍上时因纸张塑料之间的碰撞而产生的一声巨响。
仅从这个铿锵有力的短句中蕴含的感情来讲,他显然不是想要表达“我没看懂这份企划书”的意思,紧随其后的肢体语言也显然将山吹先生的不满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寺本玛莉亚对其表现出的如此明显的义愤充耳不闻,老神在在地以项目主旨回应:“这是HeroTV根据最近热议的都市传说所开展的特别企划。”
“不对吧?前辈的意思大概是——怎么能这样干啊?”在通读过企划书之后,艾瑞恩的态度虽然没有山吹那样激烈,但显然也称不上是正面,“就算是已经确定这个什么‘回溯事件’的嫌疑人是谁了,但确定这个人是否是犯人并且定罪量刑之类的事情明显不是英雄该做的工作吧?而且当事人的个人信息又是哪里来的?是合法来源吗?节目组有事先和当事人谈过制作上以及后续可能的问题吗?个人信息曝光和肖像权使用之类的杂事都合规吗?合同是怎么说的?法务部已经批准通过了吗?”
这是与斯特恩比尔特市中进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都市怪谈相关联的企划案。
它又有“轮回怪谈”、“回溯事件”等诸多称谓。该类事件被怀疑是由NEXT能力引起:受害人与嫌疑人相遇后,伴随着一些或凄惨或不可理喻的遭遇经历次数不等的时间回溯,最后毫发无伤地生还——只是肉体上毫发无伤而已,陡然遭遇难以理解的事、在回溯过程中荒诞的经历、甚至无数次体验到的濒临死亡的痛苦……受害人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又该如何定损呢?
但问题就在这里。监控录像没有拍到嫌疑人犯下实际的罪行,四周的目击者也只认为当事双方仅有短暂而和平的接触。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除了受害人自己之外,其他任何人都将这类事件当做了某种臆想或者突发性的精神疾病,直到HeroTV都市传说系列节目邀请到其中一位受害人现身说法,才令此事产生了足够的关注度。
又或者说,人们对此关注得有些太过了。
在哗然舆论的驱动下,已经有好事者勤勤恳恳地通过各种手段挖出了电视台与警方出于法理要求而隐匿的绝大部分信息:嫌疑人的名字是今井沼,今年18岁,刚上大学,甚至连家庭状况和邻里间的风评都有,堪比一份实地调查笔录。在斯特恩比尔特市这样基础设施完备、监控设施与电子眼遍及上下各处的大都会当中,手段高杆的黑客想要获取类似的情报也没什么难度。更何况,总是有些自诩正义之士的人愿意“惩恶扬善”,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先把人挂上赛博火刑架。
HeroTV本身当然也不能错过这个自己一手造就的风口,立刻顺着沸沸扬扬的舆论开启了这一次的SP企划:简单来说,就是邀约英雄探明嫌疑人N(今井沼)的NEXT能力。这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一个有官方背景站台的节目组做出了“来一起调查这个人”的姿态,舆论导向上……
“怎么讲,‘英雄’在斯特恩比尔特市好歹也算是半官方执法人员背景吧?虽然商业味重得多就是了。”艾瑞恩组织了一下语言,又接着提问,“就算之前所述的一应手续与审核都没有问题,这个节目在制作与播出上都是合规的,但这样引导舆论真的没问题吗?”
这是个在考虑到“对面听着的人是科长”这一情况,经过斟酌之后在措辞上委婉得多的说法。实际上艾瑞恩想要表达的意见是:在愈演愈烈的网络舆论之中,有官方背景的机构的这一动作难保不会被认为是一种隐晦的表态——这不是往赛博火堆上添柴吗?
与之相比,山吹先生的态度就很明晰了。这人直接把整个文件夹往地上一摔,简短铿锵地表示:“我不去!”就把自己整个靠在椅背上,显出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死硬派样子。
“这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寺本玛丽亚女士以更加强硬的态度回敬,她桌上高耸的文件山似乎都因为这句河东狮吼而抖了三抖。
“首先,这是HeroTV本部来的邀约,法规和伦理道德之类的问题都由那边审核,不需要我们操心。”科长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指点江山,“我们作为宣传科,只需要关注这个节目会带来怎样的经济效益就行了。至于争议性?那不是更好吗?免费的流量还要往外推?”
“说是这么说,但英雄本身的形象也需要经营维护才对啊!”艾瑞恩试图往同一赛道上强行把科长的车速降下来,“‘梅紫’这边因为定位就是营销工具,所以怎样都好,但山吹先生可是正经的老派英雄,人设上要有道德标杆的成分在的!怎么能去上这种有悖新闻伦理的节目啊!”
“那怎么看都是发起节目的HeroTV的问题啊!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接受了节目组发来的邀约而已。”科长不退反进,混不吝追了一脚油门,“这可是近期最大的热点,那边的官网刚刚放出要制作这期SP的风声,预约观看数就已经占了全市人口的一半了——你们不会不清楚这个数字的意义吧?”
“就算这么说,人也不是一辈子就只能赶上这么一个热点风口——”
“——观众可是很无情的——”
“——但花吹的基本盘还是稳的,这样很败路人缘——”
“——什么‘很败路人缘’,依现在的舆论看,你们不上节目才是败路人缘——”
“——何况节目本身就不合规吧?英雄是没有调查权的——”
“——这里有警方那边发来的特许搜查令——”
“——真的不能不去然后在网上搞一波理客中式的对冲营销——”
寺本玛丽亚女士深吸了一口气,“砰”地一声拍了桌子,把喋喋不休的艾瑞恩吓得灭了火,然后才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如此坚持的真实原因:
“隔壁一科——他们肯定要去!”
图穷匕见。
“‘赤茶’复出的热度还没褪,紧接着就是这件事。五年前他本来就是争议性英雄,如果去参加了这个节目的话,只要稍加引导就是另一波铺天盖地的讨论度了——花吹的基本盘是稳,但那可是二科打下来的基业啊!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让那个一科的混蛋一刀切走那么大一块蛋糕吗?!反正我不甘心!!”
二科科长剑指虚空大发雷霆,可怜的办公桌被拍得砰砰作响。艾瑞恩在如此滔天怒火之下不得不暂避锋芒,躲在自己桌上的马克笔盒子后面瑟瑟发抖,虚弱地提议:“倒也不急于一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输了这一次也可以在往后徐徐图之……”
“观众是很无情的。”寺本玛莉亚女士沉着脸,居高临下地越过马克笔盒俯视着艾瑞恩,“何况,要我细数‘梅紫’和‘赤茶’在人设上重叠的部分具体有多少吗?外人可不会管一科二科的区别,反正都是花吹英雄,你的粉群把注意力转移到赤茶身上恐怕也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吧?何况,人家的战绩可比你强多了。哪还有什么三十年河西,经此一役你直接过气也是有可能的哦?”
花吹英雄“梅紫”,也就是艾瑞恩·麦克法兰,因此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危机感。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希望自己没有生活在这样一个娱乐业发达、通讯完善,生活节奏极快的国际化大都市里——或许这样,他就不用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指瞬间过气)了。
寺本玛莉亚缓缓举起了自己之前放下的企划案文件夹,以非常有压迫力的目光盯着艾瑞恩:“搞定那边那个(她向山吹先生努了努嘴),作为‘结伴’去参加节目,懂?”
艾瑞恩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于是,科长陛下立刻风息雪霁云开月明,愉快地表示“做得好可以加绩效”,接着便拿起自己的咖啡杯,踩着高跟鞋的哒哒声一阵风似的又刮向科室外面去了。
之后的事情跟她没关系,反正艾瑞恩会搞定的。寺本玛丽亚女士无所谓地想着,把办公室里那一声拖得长长的“前——辈——”也一并抛在脑后。此时此刻,她只专注于一件事情:
给自己整点咖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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