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父母搬到斯特恩比尔特以前,我住在一个格外偏僻的山村——三面都被葱郁的山林包裹,唯一通向外界的方式是顺着河水漂流到不知何方。使我有时回忆起总会想,如果在几百年前,应该会与世隔绝成另一种文明也说不定吧?
不过到我出生的时候已经是现代了。
我居住的地方依然被山林裹挟着,也不过是因为山林被另一种名为生态保护的东西裹挟着罢了,于是没有从这里离开的人们,也作为生态的一环依然被淳朴和无知这样一体两面的东西裹挟着,直到有一天像我的父母一样登上船舶。
而当回头眺望过去时,人往往除却感慨就是在羞惭,其中格外介怀的那些,部分人,比方说我,也只有将它与青涩的自我皆踏在脚下时方才得以释怀片刻。
在被迫听从父母的建议离开老家的前一晚,我决心做一次叛逆的小孩。
此前说过,我的老家被三面茂盛的山林牢牢环绕在其中,如果白天从村落里眺望是葱郁的话,那么夜晚走近时就是全然的阴森了。远方之于青少年而言高大的枝条纠缠成密不透月光、好似扣罩在群山之上的牢笼;而哪怕是最近的竹林,夜风吹过时摇曳的叶影间仍会发出叫我毛骨悚然的声响。
而在当时,我和我的玩伴们就像这样紧紧相依相偎着,互相打着气走在晚间的野路上。
——我的恐惧,或者说,每个年龄与我相仿的玩伴的恐惧自然并非空穴来风,我们的睡前故事仍然落后地被以恐惧为核心主导着:将蹦蹦跳跳走过田埂的人抽打进烂泥地里的舂米婆,专门把上半身探出船舷的人拽进河底的船幽灵,还有只在雾气弥漫的山里出现,有着乌鸦一样漆黑翅膀和帽子,所有见过它的人都会惨遭厄运的天狗。
如今想来这些堪比安全手册的故事传说自然是大人们为了劝诫而一代代编造流传下来的,那时的我却比谁都更加地深信不疑着,以至于抱着“让听不进去孩子意见的父母们后悔”的念头也要纠集伙伴、强忍恐惧前往据说会有天狗出现的竹林——当然,最终我们白白地在恐惧和寒冷里挨了半个小时的冻。
怀揣着对离开一事显然已经无可转圜了的愤恨与惴惴不安,第二天的下午,我还是和大包小包一起乘上了离开的船舶;而真正叫我至今难以释怀,乃至几近成为一块心病的事情,实则发生在抵达斯特恩比尔特的那一天。
——坐上船的头一个小时,我就被迫发现了我对广大交通工具几乎都患有同等的晕动症。导致数日后斯特恩比尔特就近在我眼前时,我对它和它代表的那个世界仍然像刚刚走出家门时那样一无所知。
那天的雾气大得惊人,只是因为在寒冷的海港边才显得不那么叫人生疑,我紧紧地攥着父母的衣角,说不好是被背后的轮船还是面前远眺处另一个世界般高高穿梭在天际的桥梁们搞得头晕目眩,而巨大的轰鸣声也就是在这一刻降临到了海港的人群们头顶。
好像某种比看见了天狗还要不祥的征兆似得,我的父亲一把将我扛上了肩头,骤然拉高的视野里惴惴不安和惊惶占据了半数人的面庞,我跟着他们的视线一起试图眺望天空,只看见一架涂装成红黄蓝三色的直升飞机(显然这是我现在的补充)正在快速地靠拢这里,最终悬停在了我们的头顶之上——顿时,人群里剩下的那半数兴奋面孔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响起的跑动声。
我彷徨无知地被父母紧抱着加入了试图涌出港口的人流,雾气开始浓得呛鼻,周围尽是或压抑或撕心裂肺的咳喘声,连带着我自己也开始感到喉咙痒得奇怪-在我终于打算咳嗽上一声的时候,我听见了一道极近的,痛苦的咳声。
抱着我的父亲带着我一道倒向了地面。
疼痛和恐惧一时间不分先后地涌进了我的大脑,我叫着爸爸和妈妈,艰难地挣出父亲的胳膊,却在下一秒又被少数仍在移动的人流远远地裹挟了出去,我大叫,听见母亲一样在呼喊我的名字,在泥浆一样浓稠的雾气里却只能看见几片各色的衣摆,直到微弱的亮光刺痛我的眼睛才发现自己早已在慌乱中跑到了不知何方。
我摸索着,摸索着,沿着冰冷的墙壁,到那种冰冷已经快使我麻木的时候,指尖忽然触碰到的温热反倒使我发出了掐着嗓子的惊叫。
而我完全正确了。我绝望的神情让那个戴着防毒面具的男人眼里盛满了莫大的快意。
但他不明白的是,真正让我从惊慌进而到无可抑制的绝望的是从他背后浮现出的那双禽类般荧黄的眼睛。
“我碰到你了。”
不祥的红光顿时取代了那个男人面具上原本闪烁着的绿灯,我看着他从洋洋得意到不可置信般地伸出双手钳住自己的喉咙,只用了几秒就像虾米似得蜷缩在了那个戴着乌鸦般漆黑帽子的身影前。
那一天我最后的记忆是我爆发出了恐惧到极点的嚎哭。
当我再度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被四面八方包围着我的呻吟声惊醒。入目所及的是洁白的天花板,还有周围与这份洁白格格不入的大量病床——斯特恩比尔特的市民们供养起英雄,斯特恩比尔特自然对这出常常上演的英雄罪犯追逃戏码里的背景演员们有一套完整的善后流程。
完全没有意识到事件早已落幕的我又一次爆发出的哭叫声也自然吸引来了护士的脚步。
——我乱七八糟地用嘶哑的嗓音和挥舞的手臂试图对她表达出我想说的内容,包括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我喉咙好痛,我看到了戴乌帽子和黄眼睛的天狗等等等等——她递给我纸杯,告诉我等我父母也醒来他们就会找到我,才对着我所说的,关于天狗的内容沉吟了起来。
“啊,‘我碰到你了’还有黄色的眼睛……是在说‘赤茶’吧!”
当然的,我难以置信的表情逗乐了她,我隐约意识到了事情显然并不如我所想那般,而比那更糟的是,我更加意识到、我沦落成了无知的那一方。
那以后的事情在我的记忆里已经不甚清晰了。父亲是如何死掉的,母亲不仅是因为痛失所爱的哭声……我只记得那场和护士的对话-最终结束于病房的荧幕即将播放一天前精彩绝伦的港口毒雾事件抓捕片段,她惊喜道如果见过赤茶,我也说不定会在镜头里出现——而我则立刻装作困倦不已的样子在她走后用被子紧紧蒙住了脑袋。
从医院离开后,我终于开始真正地生活在斯特恩比尔特。
我的母亲非常努力,让我在仅仅需要勤工俭学的情况下顺利读到了高中,而越是与同龄人朝夕为伴,就越发令我察觉-与其说是无知,不若说对于我而言从荧幕和书本上学习的知识,之于他们却是比空气和流水更加自然的常识。
我对自我价值的确认,抑或说,我的自恋被我所发现的现实痛苦地瓦解了。
我开始梦魇,梦境里反复出现那双禽鸟般荧黄的眼睛,于是某一段时间里我又沉浸在对Next,对英雄的愤恨之中——快乐之于我便是作为一个独特的人,所感受到的独属于自己的快乐-体验到自己的独特的过程,那么,还有比Next更作为一个独特的个体令我嫉羡的对象吗?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我从高中顺利地毕业了。
——然后是两年以参与工作为目标的培训和学习课程,如果要说社会在一百年以内真正的进步在于何处,我认为意识到绝大部分光鲜亮丽的白领岗位实际上并不需要用至少四年的学习才能胜任这点应当算作一处。
说实话,到这个时候我对于自恋也好,独特和Next也好的愤恨和思考已经快要被永无休止的实习消磨殆尽了,介于学生和社会人士之间的这道身份对于企业家正是剥削里最好的下酒菜,等到终于开始入校招聘和投放简历的时候,我的脑子里简直已经只剩下了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的网址。
幸运的,我最终在彻底踏出校门前找到了一份工作。
“——啊!长得这么可爱就不要去做那种累人的事情了,我看看……长谷川……来跟前辈我跑个外勤吧?”
然后这就是我所接到的第二件工作了。我的上司大西娜塔莉亚女士对我说道。
“嗯嗯……完全没什么难办的,艰难的部分早就有人谈好了,只差轻轻地摘掉果实……话说这么直白地带初出茅庐的雏鸟去做只拿钱不出力的工作好像会显得我很肮脏的样子啊……诶,总之先把这个注意事项看了!”
娜塔莉亚女士一把将一张明黄色的便签纸举到了我面前,从她背后的玻璃幕墙能看见黄昏早已西斜到了城市的另一头,也就是说,整个宣传一科的办公区域里早就只剩下我和她而已了。
我查看着附带念出了便签纸上的内容:“第一,绝不主动进行身体接触;第二,尽量杜绝被动身体接触;第三,……带个御守有用吗?”
这种跟怪谈一样的东西……可能是发觉了我眼神里的复杂,娜塔莉亚女士伸出一根手指对我晃了晃,“尽早适应跟英雄们打交道的方式吧,从咱们未来的宣传路线上看绝对——有好处。”
比起英雄见恶鬼的注意事项都没这么让人不安吧,我难以自制地想到,但一样众所周知的是花吹药妆的宣传一科并没有属于自身的英雄,所以……
“英雄……?是要去签约英雄,之类的吗?”
“是啦是啦,把这个拿上显得你也有活干一点好了。”
娜塔莉亚女士一边走向门口的方向一边从手包里拿出了什么东西丢向了我,“啊,对了。
“——我们可从来不是那种有英雄崇拜倾向的公司啊,注意事项还是好好遵守为妙哦?毕竟正因为是英雄,作为Next的时候才更危险嘛。”
“节目的伦理审查都通过了……观众的时代啊观众的时代。
“啊,所以也是节目的时代啊、直接来看这个吧千屋君,对纸制品有把它们打印出来的尊重就行了。适应一下吧。”
在他眼前,约瑟夫·纳尔逊,或者说,花吹药妆宣传一科的科长直接将塞满一整本活页夹的打印纸堆放到了整张办公桌离他最远的角落,显然没有在接下来的微型会议里再动用它们的意思。
“然后顺手把温度也调高一点,遥控在你左手边茶几上,让罪犯感觉寒冷就够了,——好了,来看欢迎你复出的第一件大事吧,‘疑似数十人遇害的轮回怪谈’啊……”
如果说一个时代已经成为了观众的时代,那么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要做好成为演员的准备。
而又如果说九年前让千屋幸之介本人下定决心成为舞台上最主动的演员、即英雄的理由之一正是他不幸顿悟了这条理论,那么九年后这件纳尔逊口中‘欢迎他复出的第一件大事’,就可谓是上天不折不扣的启示,抑或说讽刺了。
——十八岁的大学新生,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更毫无当上英雄的志向,先是成为怪谈主角,继而成为网络狩猎狂欢的战利品,最终,即将变成娱乐风向标节目上一条璀璨的收视率数字。
“……再怎么样,我的能力来对付还没定罪的市民未免太过了一点吧。”
在明晃晃投在屏幕上的HeroTV本部邀约,静音播放中的访谈SP,以及警方特许搜查令下,英雄能找出的理由也只剩下了如此干瘪的一条。
纳尔逊轻敲桌面,把个人电脑的屏幕转向了他。
“第一个出道前后都接受过伦理审查的英雄,对怎么规避伦理问题应该也精通吧?……被连环虐杀案受害者家属追到直播镜头面前要求给予罪犯‘天谴’。”
屏幕上正是‘赤茶’,即他本人的清晰档案。
粉衬衫男人的屏幕转了回去,显然在对他示意讨论就此完结。
——然后走进花吹英雄用健身房时候梅紫不自觉投来的眼神大概宣告了他今天的头疼还远远没有结束。
自从这间健身房迎来了第三个使用者……靠近绿植的区域里,花吹现任三位英雄的玩偶周边几乎两天改变一次摆放在立柜上的造型和顺序,连带周围的贴纸也好摆件也罢构成了一套随意而不杂乱的装饰阵仗,从他寥寥几次路过时瞥到的情况来看显然是梅紫为了健身房直播背景做出的一番努力——这位营销上的天才,千屋幸之介名义上的后辈甚至在加入第三个角色后索性摆出了一套跟随vlog更新的周边连续剧。
虽然说……盔甲背后加上翅膀,膝盖以下改做成鸟爪状,从两批玩偶的发售时间,相同的创意元素,以及‘赤茶’明显更以易于加工赶制为主的设计,就算闭着眼睛也能猜到后者明显是一次商业上的内部抄袭。
这等情况下,摆在宣传一科每个员工桌子上的那一只不是要求员工自费购买,简直可以称赞一声弥足善良了。
……所以是现在扭头就走还是进去等一会儿再假装有事离开,在他抉择好这两项人类遭遇尴尬时最先想出的方案以前,戴着头盔不会投来眼神却会投来更尴尬话题的第三位英雄走出了更衣室。
“没有问题吗,伦理方面。”
他确信自己的表情大概和远处的梅紫茫然得有得一比了。
“我离远一点就还好吧……”他的声音也一样茫然地回答道。
“……所以,你也是刚刚才得知了SP的消息。”
听到他回答山吹的肯定答复,梅紫、艾瑞恩·麦克法兰脸上在一瞬的空白后闪过了了然。
绿植区一角的氛围随即陷入了堪称压抑的沉默。
“前辈……总之已经接下……”
“不是那个原因,”山吹的声音沉闷,“我是想说,这几年,在涉及到Next的时候是不是越来越随便了?以前连特殊的英雄Next能力都需要审查,现在直播曝光普通市民也可以轻松通过审查。”
“是同一种标准吧。”
他没忍住地再次回答道,而出乎预料的是艾瑞恩接上了话头。
“是啊……是高度疑似Next的普通市民啊。”
盘踞在我噩梦里的英雄之下,是一张并不愉快的面孔。
一月的斯特恩比尔特市区已经有些寒冷,我所身处的这间公寓尤甚;按照娜塔莉亚女士的指示,我把被我一路捧来一个角已经有些坍塌的纸盒放置在桌面上,再由那个并不愉快的男人拿起。
“——是要对标公司现有英雄周边的玩偶形象。”
我莫名详尽地出声解释道,好像从他更为不甚愉快的神情中获得了一丝青涩的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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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30年的斯特恩比尔特市,无疑是以基础设施完善、安全便利,未来感等标签为世界所熟知的国际化大都市。而艾瑞恩·麦克法兰是自幼便在这座城市中土生土长的本地居民,所以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对这座城市中的日常生活足够熟悉。在那些不涉及到“英雄事务”的生活当中,没什么东西能够令他惊讶的——他对此有着充足的自信。
的确。他非常适应这座城市中无处不在的高新科技产物,就比如虹膜识别锁,触屏广告牌,浮空光屏操作面板等等那一类,并且不论款式如何,他总能迅速自如地搞清楚它们的使用方法。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他以为这是自己这代人必然具有的一种天赋技能,直到他上了大学之后,他才从一些外地来的同学身上隐约认知到世界的参差:即并非所有的城市都像斯特恩比尔特一样,能够将如此程度与密度的科技产物放在唾手可得的地方便利人们的生活。
当时的艾瑞恩还非常天真。他能意识到差别,也能意识到那些来自“低科技地区”的同学们在面对完全不适应的环境时感受到的措手不及与不便。他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那些同学们适应斯特恩比尔特的生活,但也在心底的某个角落里暗自庆幸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是这样一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更完全不必考虑如果自己去了一个没有智能管家、语音提醒甚至收不到电子邮件的地区该有多麻烦。倒也不是说艾瑞恩没有自信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只是单纯的——用大学时的艾瑞恩会用的那种形容来讲,就是——“那种逊毙了的生活方式真是烂爆了”。
大概也就是那个时候,“毕业后在本地找工作”这个想法开始在他的脑子里生根发芽。但还很天真的艾瑞恩不知道,即便他不打算离开这个以“未来感”为主要标签的城市,“低科技生活”依然能因为一些奇妙的原因,作为一种“异域风情”被移栽到这个国际化大都市当中。
“新的工作内容。”宣传二科的科长,寺本玛莉亚女士的声音在科室门口响了起来。
已经作为英雄梅紫在花吹药妆宣传二科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四年的艾瑞恩·麦克法兰反射性地抬起头,向办公室敞开的大门看去,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科长女士本人,而是她手中的三个巨大的、厚度惊人的、里面夹满了白花花打印纸的文件夹。
四年前的艾瑞恩在面对此情此景时只感到大为震撼,难以置信,不可理喻,百思不解:已经21世纪了,怎么还会有企业在纸质办公呢!这又不环保,搬运、整理起来又费时费力,而且还难以查询特定关键词——艾瑞恩觉得他能在转瞬间数出二十个纸质办公的缺点,也愿意耗费一番精力宣扬无纸化办公的好处,但很显然,在一个上下级观念非常严格且因循守旧的日企当中,这没有什么用处。
于是四年后的今天,艾瑞恩只能麻木地接过其中一份巨大的文件夹,一边安慰自己“这也是今天运动量的一部分”,一边唉声叹气地翻开它的封面。
当然,既然文件夹有三个,那么它们显然是各有去处的:其一已经莅临了艾瑞恩堆得满满当当的办公桌中,压着他今天还没弄完的手账之上耀武扬威地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其二“砰”地一声降落在山吹先生空荡荡的桌面上,引得这位不肯脱下头盔(因此无法用眼神表达抗议)的英雄不满地歪了下头;其三则跟着二科科长高跟鞋的脚步声哒哒地来到了科室最里面,虎踞于令人目眩的高大文件山的最顶端,仿佛是侍立于一旁、等待寺本玛丽亚女士发言的忠诚卫兵一般。
“都仔细地看看。”宣传二科的女王下令,“除了本阶段的例行安排之外,还有一个来自HeroTV的SP紧急通告要赶。重点先看那个。”
科室内部仅为人臣的“山吹”与“梅紫”自不敢怠慢,但终究对此兴趣有限。两个人慢吞吞地翻开封面,找到相应页数的动作异曲同工,在阅读过程当中慢慢腾起的疑惑情绪也如出一辙。
短短的数分钟后,率先选择打破沉默的还是决定做出一点英雄前辈表率的山吹先生:“这是什么啊?”
与这句话几乎同时发出的声音,还有文件夹被用力拍上时因纸张塑料之间的碰撞而产生的一声巨响。
仅从这个铿锵有力的短句中蕴含的感情来讲,他显然不是想要表达“我没看懂这份企划书”的意思,紧随其后的肢体语言也显然将山吹先生的不满体现得淋漓尽致。但寺本玛莉亚对其表现出的如此明显的义愤充耳不闻,老神在在地以项目主旨回应:“这是HeroTV根据最近热议的都市传说所开展的特别企划。”
“不对吧?前辈的意思大概是——怎么能这样干啊?”在通读过企划书之后,艾瑞恩的态度虽然没有山吹那样激烈,但显然也称不上是正面,“就算是已经确定这个什么‘回溯事件’的嫌疑人是谁了,但确定这个人是否是犯人并且定罪量刑之类的事情明显不是英雄该做的工作吧?而且当事人的个人信息又是哪里来的?是合法来源吗?节目组有事先和当事人谈过制作上以及后续可能的问题吗?个人信息曝光和肖像权使用之类的杂事都合规吗?合同是怎么说的?法务部已经批准通过了吗?”
这是与斯特恩比尔特市中进来闹得沸沸扬扬的都市怪谈相关联的企划案。
它又有“轮回怪谈”、“回溯事件”等诸多称谓。该类事件被怀疑是由NEXT能力引起:受害人与嫌疑人相遇后,伴随着一些或凄惨或不可理喻的遭遇经历次数不等的时间回溯,最后毫发无伤地生还——只是肉体上毫发无伤而已,陡然遭遇难以理解的事、在回溯过程中荒诞的经历、甚至无数次体验到的濒临死亡的痛苦……受害人在精神上受到的伤害又该如何定损呢?
但问题就在这里。监控录像没有拍到嫌疑人犯下实际的罪行,四周的目击者也只认为当事双方仅有短暂而和平的接触。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除了受害人自己之外,其他任何人都将这类事件当做了某种臆想或者突发性的精神疾病,直到HeroTV都市传说系列节目邀请到其中一位受害人现身说法,才令此事产生了足够的关注度。
又或者说,人们对此关注得有些太过了。
在哗然舆论的驱动下,已经有好事者勤勤恳恳地通过各种手段挖出了电视台与警方出于法理要求而隐匿的绝大部分信息:嫌疑人的名字是今井沼,今年18岁,刚上大学,甚至连家庭状况和邻里间的风评都有,堪比一份实地调查笔录。在斯特恩比尔特市这样基础设施完备、监控设施与电子眼遍及上下各处的大都会当中,手段高杆的黑客想要获取类似的情报也没什么难度。更何况,总是有些自诩正义之士的人愿意“惩恶扬善”,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先把人挂上赛博火刑架。
HeroTV本身当然也不能错过这个自己一手造就的风口,立刻顺着沸沸扬扬的舆论开启了这一次的SP企划:简单来说,就是邀约英雄探明嫌疑人N(今井沼)的NEXT能力。这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一个有官方背景站台的节目组做出了“来一起调查这个人”的姿态,舆论导向上……
“怎么讲,‘英雄’在斯特恩比尔特市好歹也算是半官方执法人员背景吧?虽然商业味重得多就是了。”艾瑞恩组织了一下语言,又接着提问,“就算之前所述的一应手续与审核都没有问题,这个节目在制作与播出上都是合规的,但这样引导舆论真的没问题吗?”
这是个在考虑到“对面听着的人是科长”这一情况,经过斟酌之后在措辞上委婉得多的说法。实际上艾瑞恩想要表达的意见是:在愈演愈烈的网络舆论之中,有官方背景的机构的这一动作难保不会被认为是一种隐晦的表态——这不是往赛博火堆上添柴吗?
与之相比,山吹先生的态度就很明晰了。这人直接把整个文件夹往地上一摔,简短铿锵地表示:“我不去!”就把自己整个靠在椅背上,显出一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的死硬派样子。
“这可不是你们说了算的!”寺本玛丽亚女士以更加强硬的态度回敬,她桌上高耸的文件山似乎都因为这句河东狮吼而抖了三抖。
“首先,这是HeroTV本部来的邀约,法规和伦理道德之类的问题都由那边审核,不需要我们操心。”科长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指点江山,“我们作为宣传科,只需要关注这个节目会带来怎样的经济效益就行了。至于争议性?那不是更好吗?免费的流量还要往外推?”
“说是这么说,但英雄本身的形象也需要经营维护才对啊!”艾瑞恩试图往同一赛道上强行把科长的车速降下来,“‘梅紫’这边因为定位就是营销工具,所以怎样都好,但山吹先生可是正经的老派英雄,人设上要有道德标杆的成分在的!怎么能去上这种有悖新闻伦理的节目啊!”
“那怎么看都是发起节目的HeroTV的问题啊!跟我们可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接受了节目组发来的邀约而已。”科长不退反进,混不吝追了一脚油门,“这可是近期最大的热点,那边的官网刚刚放出要制作这期SP的风声,预约观看数就已经占了全市人口的一半了——你们不会不清楚这个数字的意义吧?”
“就算这么说,人也不是一辈子就只能赶上这么一个热点风口——”
“——观众可是很无情的——”
“——但花吹的基本盘还是稳的,这样很败路人缘——”
“——什么‘很败路人缘’,依现在的舆论看,你们不上节目才是败路人缘——”
“——何况节目本身就不合规吧?英雄是没有调查权的——”
“——这里有警方那边发来的特许搜查令——”
“——真的不能不去然后在网上搞一波理客中式的对冲营销——”
寺本玛丽亚女士深吸了一口气,“砰”地一声拍了桌子,把喋喋不休的艾瑞恩吓得灭了火,然后才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来她如此坚持的真实原因:
“隔壁一科——他们肯定要去!”
图穷匕见。
“‘赤茶’复出的热度还没褪,紧接着就是这件事。五年前他本来就是争议性英雄,如果去参加了这个节目的话,只要稍加引导就是另一波铺天盖地的讨论度了——花吹的基本盘是稳,但那可是二科打下来的基业啊!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让那个一科的混蛋一刀切走那么大一块蛋糕吗?!反正我不甘心!!”
二科科长剑指虚空大发雷霆,可怜的办公桌被拍得砰砰作响。艾瑞恩在如此滔天怒火之下不得不暂避锋芒,躲在自己桌上的马克笔盒子后面瑟瑟发抖,虚弱地提议:“倒也不急于一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输了这一次也可以在往后徐徐图之……”
“观众是很无情的。”寺本玛莉亚女士沉着脸,居高临下地越过马克笔盒俯视着艾瑞恩,“何况,要我细数‘梅紫’和‘赤茶’在人设上重叠的部分具体有多少吗?外人可不会管一科二科的区别,反正都是花吹英雄,你的粉群把注意力转移到赤茶身上恐怕也不过就是瞬息之间的事情吧?何况,人家的战绩可比你强多了。哪还有什么三十年河西,经此一役你直接过气也是有可能的哦?”
花吹英雄“梅紫”,也就是艾瑞恩·麦克法兰,因此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危机感。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希望自己没有生活在这样一个娱乐业发达、通讯完善,生活节奏极快的国际化大都市里——或许这样,他就不用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指瞬间过气)了。
寺本玛莉亚缓缓举起了自己之前放下的企划案文件夹,以非常有压迫力的目光盯着艾瑞恩:“搞定那边那个(她向山吹先生努了努嘴),作为‘结伴’去参加节目,懂?”
艾瑞恩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于是,科长陛下立刻风息雪霁云开月明,愉快地表示“做得好可以加绩效”,接着便拿起自己的咖啡杯,踩着高跟鞋的哒哒声一阵风似的又刮向科室外面去了。
之后的事情跟她没关系,反正艾瑞恩会搞定的。寺本玛丽亚女士无所谓地想着,把办公室里那一声拖得长长的“前——辈——”也一并抛在脑后。此时此刻,她只专注于一件事情:
给自己整点咖啡。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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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C2026.05.14,15:37,天气,晴
// 西三区,花吹药妆公司本部,公用健身房
“前辈是……为什么决定做英雄的呢?”
艾瑞恩虚弱的声音从健身房边缘的休息区飘来,差点就被淹没在跑步机嗡嗡的运作声里。要不是山吹先生预先分了一点注意力放在那一个半月前还完全是个外行人的小菜鸟身上,他可能根本就听不见这个问题。
虽然这个年轻人还没有正式出道,不过这一个半月来断断续续的相处已经让双方相互有了一些基本的了解,也培养出了一点前后辈的意识。艾瑞恩在硬照拍摄等方面初露锋芒的业务能力确实令山吹先生印象深刻,基于此,他还是愿意在一定程度上迁就一下这位后辈的:在此情此景之下即是说,山吹先生愿意在后辈向自己提问时给对方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的待遇。
“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啦。”当前辈的那位一本正经地敷衍。
一般情况下,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试图打发掉的那个人大多会再试图纠缠一段时间,但或许是因为体力已经见底,艾瑞恩倒是爽快地放开了问题。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顶着毛巾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评价道:“不愧是出道四年却连造型师都没见过本人的脸的山吹前辈,保密工作真是密不透风啊。”
因为这不是问句,所以山吹先生只哼了一声应答,且将之分类为“称赞”,在沉默中照单全收。
幸而发起话题的人已经没有力气为另一方冷淡的回应感到尴尬了。艾瑞恩没有被山吹先生敷衍的态度打击到,隔了两秒后又接着问:“那么,前辈每天都这样以覆面英雄的装扮生活不会有压力吗?英雄生活和日常生活相互平衡上的那一类?”
山吹先生有点奇怪地向那个方向扫了一眼,菜鸟后辈依然蔫答答地颓在长凳上,没有,或者说,没有力气来显露出过于探究的态度。于是他把自己的目光收回到跑步机的显示屏上,调整呼吸,反问道:
“突然问这些是做什么?”
“我想拿来参考一下。”艾瑞恩回答,“就比如,‘真正的英雄’是怎么看待这个职业,又是怎么履行职责……大概这类的事。”
后面大概还有一句没被说出口的话,不过山吹先生倒也意会到,甚至替他说出口了:“也是,毕竟你是突然就做英雄的,还没来得及思考这类事情吧。”
山吹先生所述的“突然就作英雄”是个与实际情况相比温和得多的说法,艾瑞恩的入职经历讲起来既悲惨又富有戏剧性,非常适合作为一篇小说的开头。
现年22岁的艾瑞恩·麦克法兰,商业大学设计艺术院应届毕业生,在投简历时本只抱着广撒网的心态随便一扔,没成想在不久后真的收到了花吹药妆宣传二科的面试邀请。其时仍然在为找工作焦头烂额的年轻人自然喜不自胜,立刻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在约定时间去往了公司大楼。
如果他再多有一点社会经验的话,在见到邮箱里面试邀请的发件人不是“人事部”,而是“宣传二科”时,就该提起疑心了。即便他一时疏忽,没注意到这一点,那么在进入公司大楼之后,按照前台指引前往的既不是人事部,也不是临时分出来专门做面试用的会议室,而是宣传二科的办公室时,也应该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但他都没有,甚至于在发现“面试官”只有一位,而非通常惯例的那种“所有部门有招收新人需求的部长以及HR本人坐成一排”的三堂会审的场面时,还挂着营业用微笑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家公司的氛围相对比较轻松嘛。
再然后,职场小白艾瑞恩就这样毫无自觉地踩进了陷阱,最后理所当然地被坑了。
在确认过他本人的形象气质、大学时曾做过一些平面模特的兼职,以及确实是NEXT(虽然当事人自诉能力不好用)后,唯一的面试官寺本玛丽亚女士显得非常满意。在对方吹得天花乱坠的薪资休假福利待遇之类的攻势之下,艾瑞恩稀里糊涂地签了有霸王条款的合同——然后才发现,自己不得不紧锣密鼓地开展大量体能基础训练并补习英雄学会的相关课程,争取在下个季度开始时搞到证书成功出道——也就是说,时至今日,他还剩下半个月的适应期,同之前的魔鬼训练加在一起也不过堪堪两个月左右。之后,这个毫无经验的菜鸟就必须进到直播镜头里,面对他未曾设想过的残酷未来。
要是拒绝这一切的话,就得依照合同支付高额违约金。那是个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的艾瑞恩活了22年都没见过的数字,就算搭上他的整个家庭,他也拿不出那么多钱。
如果这真的是一篇小说的开头的话,那么半个月后的首秀结果就将决定整个故事的走向——但这是艾瑞恩的现实生活,他不可能在一句话的时间里跳过仅剩的这半个月适应期,也必须靠这段时间来为逐步逼近的首秀临阵磨枪。两个月的临时培训后就必须得上岗的死命令让他非常焦虑,何况这并不是一份即便犯了点小错也能打着哈哈和前辈笑着混过去的简单工作:虽然还没有实际体验过,但就英雄学会发来的相关法律条文的函授课程来看,在各种意义上,“成为英雄”都是一份性命攸关的工作。
再强调一次,各种意义上的。
或许是觉得这位被赶鸭子上架的后辈实在可怜,跑步机上的山吹先生觉得自己有必要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在面对自己非常讨厌的工作时,敷衍一下就好。几次下来,上司看你真的做不好这项工作,就不会再把类似的事情派给你了。”
刚从象牙塔出来的艾瑞恩还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职场智慧,脱口而出了一句:“太狡猾了吧!”
山吹先生对此没什么反应,倒是艾瑞恩自己过了几秒,发出了一阵大概表示“说错话了我好想死”的怪声,歪下身体把整个上半身都趴到了长凳上去。
被后辈无意识地谴责了“狡猾”的那一位依然没反应,自顾自地跑着今天份的二十公里。就这么安静了半分钟,艾瑞恩又从长凳上爬起来坐好,把落下去的毛巾捡回到手里:“但英雄的工作不是那种‘我敷衍一下也没关系’的事情吧。尤其是直播。”
这小子嘴上说着策略狡猾,自己心里还真的考虑了可行性哦。山吹忍不住腹诽,但面子上还是在安慰:“你是新人嘛。观众在最开始一段时间里会对你宽容点的。”
“不对呢。观众可是很残酷的。我自己也是观众,因此在这一点上我非常有发言的资格。”艾瑞恩说这话的时候态度严肃得像是在复述什么至理名言,“‘弱’就是英雄的原罪,不论对观众而言还是对受害者,乃至对整个社会而言,都是这样的。”
“……你从哪听来的?”
“反正这台词很酷不是吗?!”
艾瑞恩尴尬而生硬地清了清嗓,又接着说:“我真的,完全,彻底,非常确定,自己不可能胜任英雄的工作!广告啊访谈啊什么的还行,但——我NEXT能力说白了就是个大号静电发生器,从小到大一次都没有打过架,遇到看起来危险的情况本能就会绕着走,甚至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都是上星期才走马观花地学了一遍的!把我扔去犯罪现场绝对半分都拿不到甚至还会添乱——”
讲着讲着,年轻人自己把自己打击到了,整个人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呜……前辈对不起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山吹先生没说话。拜他日常也穿戴者全覆面式面罩所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面罩底下翻了一个多大的白眼。
// NC2028.04.19,14:05,天气,阴
// 西三区,花吹药妆公司本部,公用健身房
山吹先生还没摸到健身房的门把手,就已经听见了从门缝里传来了艾瑞恩营业用的开朗声音:
“……就在这里划了一道五公分长的伤口,真的超痛——才怪!哈哈哈哈,你们难道以为我要开始卖惨吗?错!是Vlog新系列的预告啦!我准备趁这个东风试用一下公司新上线的祛疤产品,到时候会素颜出镜给大家看恢复状况的哦——不过得是这个愈合得差不多时才能够开始拍啦,不然会因为血腥画面被平台BAN掉,虽然我自己倒是没觉得有问题……”
听到一段话告一段落,山吹先生终于肯小心翼翼地把门缝推得大了一点,从那个缝隙当中小心地确认健身房内的状况。确认了艾瑞恩正拧着眉头苦大仇深地盯着自己手机上刚刚自拍的素材之后,才松了一口气,大大方方地推门进去:
“怎么样?被寺本科长骂了之后按头要弄新工作?”他向着长凳上坐着的,左边小半张脸都被糊在药棉纱布后面后辈询问。
“也没。被骂了是真的,但科长也不是什么魔鬼,她叫我休息来着。”保持着英雄“梅紫”除去面具后的常服妆造的艾瑞恩头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回答:“但要是我真的去休息,势必会对‘梅紫’本身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我本来也没什么太好的形象,更赚不到分数,如果再因此接着掉粉可就完了。况且,受伤的热度如果不当时追的话完全就是浪费,这样在健身房里拍的话就会让粉丝觉得我没出什么大事,甚至还能日常训练——前辈你看一眼,我笑得是不是有点奇怪?”
艾瑞恩“刷”地一下将自己的手机举到了山吹先生的眼前,定格画面上的年轻人正显露出其招牌的营业笑容,即便脸上贴了大块的纱布也挡不住他活力四射的能量,反正山吹先生是没看出来哪里不对。
据说他的粉丝还给这个招牌笑容取了个“梅紫smile”的专有名词来特别称呼,光是想想就足够让人起鸡皮疙瘩了。山吹先生一边不着边际地胡乱思考,一边心不在焉地回应:“我没看出和你平常什么区别。不过你笑得那么开不疼吗?会扯到脸上的伤口吧?”
艾瑞恩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收回了手机,选择性忽略了后面的问题,评价道:“果然这种问题不该问前辈呢……待会儿去问问科长吧。真的奇怪的话就付出一个星期奶茶的代价麻烦后期老师好了。”
这不愧是连山吹先生都要意思意思尊敬一下的精神了。他忍不住发问:“有必要这么敬业吗?”
“能做的话当然要做到最好。”按帧检视着自己在视频素材中神态的艾瑞恩以理所态度回复,“前辈才是,受伤的次数比我多多了,直播的时候有必要那么敬业吗?”
“那和这不是一回事——”
“——同样是对待工作的态度,在我看来完全就是一回事。”艾瑞恩斩钉截铁地评价道,“而且不像我。虽然到现在我依然没问出前辈决定做英雄的契机是什么,但至少你是自己决定要成为英雄的吧?在现场的时候能感觉到前辈的热情哦。”
“……”山吹先生艰难地嘴硬,“哪有啊。就很普通啊。”
“诶——那难道前辈是因为想要打擂台才这么有干劲的吗?”艾瑞恩语调促狭,戏谑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真的那么喜欢打擂台的话,应该去做职业摔跤手才对啊,那样打起来场次固定对手实力也大概相当,何况还更安全呢。”
山吹先生陷入了可疑的沉默,而他的后辈因为这段沉默意识到了什么,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等一下,前辈你不会真的在什么地方——”
“——没有!”山吹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句没说完的话捅回到对方嗓子眼里去,“全都是你的想象和臆测!”
“好好好,想象和臆测。”抓到前辈尾巴的艾瑞恩不自觉地笑开了,“前辈平时,可能,也许,大概,在什么地方做摔跤手——嘶——”
大概是不安分的面部肌肉牵动了脸上的伤口,他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起来,然后迅速地低下头,把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手臂圈成的圆里,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
这或许是一种表情管理失败后的本能应激反应。
山吹先生叹了口气,坐到了艾瑞恩身边:“所以笑起来的时候伤口确实会痛。”他以有些强硬的语气建议,“Vlog还是过两天再拍吧,伤口上用的缝线没你想象得那么牢靠,总是动来动去搞不好会有二度伤害——你的脸可是宣传二科最珍贵的资产之一,真的落下好不了的疤可怎么办啊?”
这显然,是在劝这位带货狂魔暂时放下工作休息两天养伤。又显然,艾瑞恩听了这番话之后,抓错了其中的重点。
“我没有在脸上缝针!”从疼痛中缓过劲来的艾瑞恩“腾”一下弹起来,兴致勃勃地转向山吹先生,“前辈你知道吗!现在有一种可以代替缝针的医用胶布,只要消毒之后贴在伤口上就可以固定住两侧的组织,因为粘合力很强,一般的行动也不会造成伤口崩裂之类的事情,愈合后也不会留下难看的针脚——”
山吹先生在长凳上整个向远离后辈的方向平移了一段距离,显然是被这一段仿佛突发恶疾的产品介绍吓得不轻。这个显然不是自家公司开发的医美用品吧?这小子难道把带货这件事刻在DNA里了吗?
但或许是和艾瑞恩相处得久了,山吹先生想问题的思路也逐渐被对方带得从常理上跑偏了一些。鬼使神差地,他把自己脑子里刚刚生成的这个不对劲的疑问提了出来:
“你说,这个胶布粘合力很强,对吧?”
艾瑞恩有点不明所以,但依然回答:“医生是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山吹先生沉默了一下。这一瞬间里,他进行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心理斗争,但最终还是选择问出了那个死亡问题:“那么,你有想过到了把它揭下来的时候会怎么样吗?”
紧接着,他就欣赏到了自己后辈一整个宕机的景观。怀着一些恶劣的报复心态,他在端详了这奇景几秒钟之后,还追加了一个更死亡的问题:
“还有,如果你贴胶带的那块皮肤长了胡子,又该怎么办呢?”
在山吹先生的预期里,这个问题应当带来的是一些“胡须被整根粘掉”的幻痛,但他没想到,艾瑞恩的思路在这里又不走寻常路地下了道——他的后辈突然就像是被戳到痛处了一般,无视掉自己还绑着辅助夹板的骨裂右腿,从长凳上弹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着他无能狂怒: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清爽系美少年偶像是不会长胡子的!!!”
这一句惊世骇俗的发言令在场双方都原地愣住了。山吹先生不知道对方具体在想什么,但他在这段沉默中非常希望自己“你有病吧”的控诉能够穿透自己的面罩,令自己脑回路不太健康的后辈时灵时不灵的天线接收到。
但很遗憾,艾瑞恩没有。在短暂的沉默后,他突然抄起了自己的手机:“不错的素材,前辈,再来一遍,我要放进Vlog里去——前辈!前辈别跑啊!!不需要你入镜的画外音就行!!!前——辈——”
偶像系英雄做出这种发言真的没问题吗?
仗着对方暂时性腿脚不便而成功落跑的山吹先生不能理解。
// NC2029.08.30,16:12,天气,雨
// 中心区,电视台大楼,HeroTV制作组旗下健身房
“……总感觉,我们这些英雄,每去一个地方赶通告就要打卡当地的健身房呢。”
刚刚完成今天份锻炼的艾瑞恩摊平在卧推机上,梦游似的说。
没有人理会他这句单纯感慨的废话,倒是恰巧在边上代号Throns Queen的玛莲娜女士顺口提醒:“五点时造型师就要来点名抓人了,赶紧休息一下补充水分吧,之后还得洗澡,可别在浴室里晕倒哦。”
“只有为了保持身材每天只吃草的电影明星才会因为低血糖晕在浴室里吧……”艾瑞恩低声抱怨着,但还是从卧推机上爬起来,乖乖把自己挪到休息区喝水。
怀着同样目的玛莲娜女士因为先对方一步,此时已经放下了运动水杯,舒适地抻了个懒腰:“这样有人陪着一起锻炼的气氛真不错啊,突然来这么一下还蛮怀念的。”
从资历上来讲,八年前就出道的玛莲娜女士显然是艾瑞恩的大前辈,但由于Throns Queen在四年前时突然隐退,半年前才重新复出,恰好与四年前刚刚出道的梅紫岔开了绝大部分活动时间,再加上一些商业上的问题,于是直到今天,二人才在演播室外初次见面并互相认识。
因为接下来要一同参与访谈,经纪人要求他们在录制真正开始前“基本地相互熟悉一下”,于是二人一起在健身房消磨掉了这段时间。说来很奇妙,健身房之于现役英雄,就好比KTV之于大学生联谊会,高档餐厅包间之于商业合作伙伴会晤一样,不算是“把事情正式定下来”的严肃场合,但只要参与者的情商水平都在基准线附近,就在拉近关系上总有奇效——至少对目前在场的两个人来讲,效果确实不错。
正因为“拉近关系的效果不错”,所以有一些刚见面时问起来还会显得尴尬的问题,现在就可以自然地提问了。玛莲娜女士盯着艾瑞恩喝了几口水,然后才问:“说来,你的搭档到现在都没出现诶。”
由于“梅紫”和“山吹”是在结伴系统上官宣过搭档关系的,因此在类似的商业活动中,他们也得一起出席。艾瑞恩明白这位女士在担心什么,态度轻松地解释:“没关系啦。前辈是那种传统派的英雄,而且绝不在预先说好的工作上迟到。开拍前十分钟,他肯定会神秘地出现在演播室门口的。”
“这样啊——”玛莲娜女士故意拖着长音,“你还蛮信任他的嘛。”
艾瑞恩笑了几声:“毕竟搭档三年多了,每次上节目前都是这样,大家都习惯了。”
他停了一下,喝了口水,又想起来了点什么,提问道:“说来女士,您和前辈都是八年前出道的,之前没有在节目上合作过吗?”
“应该没有呢。”玛莲娜女士回答得很快:“如果跟这么‘有个性’的英雄合作过,那我肯定会对他印象深刻的。”
这应当只是一句善意的调笑,但艾瑞恩还是本能地开始了一轮解释说明:“前辈他只是老派,不喜欢透露个人信息啦,不会真的影响到工作的。”
“看来你还挺喜欢这位前辈的。”
“那是当然——如果没有前辈的话,就凭我在直播里打点的能力,我肯定连两个季度都撑不过啊。”
“原来如此,你们是因为这种商业上的相性互补才结伴的吗?”
“虽然当时的情况比较复杂……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这次轮到艾瑞恩狠狠地伸了个懒腰。也不知道他在这短短几秒钟里想到了什么,放松下来之后就突然转向了旁边的女士,双手合十恭敬地发问:“对了,请允许我唐突地问一个突然想起来的问题,不想回答或者打我一拳也可以:您当初是为什么决定成为英雄的呢?”
玛莲娜女士被他这个郑重的态度搞得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怎么?问卷调查吗?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我是觉得戴上面具、在没人认得出的情况下更能释放平时生活中自己一直压抑着的那部分。在镜头前放开天性做自己很开心,对罪犯射击也很减压,大概这样吧。”
艾瑞恩若有所思:“……要是分类的话,女士也大致可以归为‘在英雄活动中能感到乐趣’那一类……”
玛莲娜女士倒是真的好奇他缘何有此一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别人为什么做这份职业。”艾瑞恩态度轻松地回答,“毕竟我自己从来没在工作内容上感受到什么可以让我一直做下去的正反馈……”
一般人都能从这段话的边角中品味出其中暗含的感情,玛莲娜女士当然也是如此:“这么说来其实你不喜欢作为英雄的生活?”
艾瑞恩拧着眉头回应:“也不能说……就是,对我这样的实战能力来讲,英雄直播的压力还是有点……”
“我记得花吹药妆不是专职的英雄事务所,合同期限一般不会太长。”本着体恤后辈的原则,玛莲娜认为自己有必要给这个看起来就要一条道走到黑的年轻人指条明路,“你出道三年多,如果真的觉得做这份工作很痛苦的话,还是考虑到期后解约比较好吧。之前如果有攒下些钱的话,你应该也有余力悠闲地生活一段时间,可以放松一阵再找下一份工作?”
“……”
这是一段很可疑的沉默,理所当然地引起了玛莲娜女士的疑问:
“怎么?”
“……虽然我也清楚,但其实我年初的时候已经续签了。”艾瑞恩的语气非常尴尬。紧接着,他为了掩饰这份尴尬,再次端起水杯,准备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完。
“诶——”因为艾瑞恩的说法中体现出他自己显然经过一些权衡,所以玛莲娜女士口中这个被拉长的感叹词中担心的成分不算很多,“我非常有兴趣”那方面的意味倒是很强烈。加之谈话的气氛不错,支持玛莲娜女士进行进一步的追问,于是她也决定选择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既然不喜欢这份工作为什么还要续签呢?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比如公司里有你在意的人——”
举着杯子的艾瑞恩在话音未落时就很夸张地呛住了。
玛莲娜女士带着得胜的笑容从一边的包里翻出面纸,递过去的同时也拍了拍对方的背帮着顺气。艾瑞恩在处理好自己狼狈的面部问题之后,才有余力以带着明显挫败感的调子提问:“如果我现在说,是因为英雄的工资待遇非常好,还来得及吗?”
“嗯哼?你觉得呢?”
“……那我就只好说,女王陛下明察秋毫……”艾瑞恩苦着一张脸蹲下去,一边小声哼唧,一边着手处理自己呛咳出来的水迹。
玛莲娜女士明显被他的措辞娱乐到了,于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决定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再聊上一段:“没想到,你这小可爱还挺会讲话的嘛。”
“‘小可爱’……”艾瑞恩明显被这个称呼噎了一下,“声明一下,我确实是现年25岁的成年男性,谈过6场恋爱全都无疾而终了,因此跟‘可爱’这个形容词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不不不,不是那样算的。”因为艾瑞恩奇特的脑回路而抓到了更多黑材料的玛莲娜女士笑得更开了,“会因为别人猜中了你有在意的人——我甚至没用‘喜欢’这个词——就被打击到呛水,虚张声势的时候会故意提自己有丰富的情史,这就完全很‘可爱’嘛。”
“……女士,从您的表情看来,我有理由相信您本来想放在句尾的那个词并不是‘可爱’。”
“哈哈哈哈哈有什么关系,不要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玛莲娜女士洒脱地甩掉了前一个话题,开启了一个新的,“讲讲你在意的那个人怎么样?”
艾瑞恩顿了几秒,果断拒绝:“不要!太难为情了!”
拒绝回答也是一种回答,玛莲娜女士深谙此道:“所以你还在单方面暗恋?”
“——为什么您会知道啊!!!”艾瑞恩看起来快崩溃了。
因为如果是互通心意的情侣的话,在我问出那个问题之后,不是开始秀恩爱就是开始傻笑。明察秋毫的女王陛下笑眯眯地欣赏着艾瑞恩完全炸毛的样子,故作神秘地回答:“女人的直觉罢了。”
艾瑞恩被看穿了一切,艾瑞恩很难过,艾瑞恩没话说,艾瑞恩选择顺势趴在长凳上开始假哭。
幸运的是,恰逢此时,他们设置在四点半的闹钟响了。这个声音提醒他们已经没有悠闲聊天的时间,必须得赶快处理所有个人问题,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从谈话中段开始保密工作就异常失败的艾瑞恩总算有了合理的借口逃避玛莲娜女士的透视眼了,不过在他真正能逃开之前,还是被女王陛下带着慈爱的笑容拍了拍头:“如果需要恋爱相谈的话,随时欢迎来找姐姐哦~”
心情很好的玛莲娜女士扬长而去,徒留自称有六次情史的“小可爱”在原地发出悲愤的哀鸣。恋爱相谈,说得好听,但他真的有用得到的那一天吗?
——毕竟,山吹前辈不论怎么看都是个直男啊……
性别男,性取向为男的艾瑞恩·麦克法兰,在一次综艺节目前夕,第无数次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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