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枝雾蒙蒙地,在天上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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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一名醉汉在街头狂奔。缀满脏污和裂口的外衣并非他引人注目的原因,清晨,自某片无主的草地爬起,那时他怀里已经有了一样事物。
霜露打湿袖口,寒冷在他肮脏的皮肤上干燥,这样的生活他似乎早已习惯;毕竟这条小街,连同整个镇子,没有一扇供流浪之人敲开的家门。小镇曾是一处富足与平和之地,甚至连原本的名字都几近淡忘,直到疫病席卷而过,带离了信仰与人命,造就了很多袒露在外的伤疤。欧罗大陆确实不缺死者,居住在此地的生命通常崭新,内陆当中,无害、等待着被害的人类们忙着渡过凛冽寒风。对他们来说,水行的黑泥怪物也将很快变成另一桩无稽之谈。
醉汉停下来,在宽阔的街道尽头喜悦地举起什么——他的手很脏,随便在裤子后头上抹了两下,倒抓住深紫色的玻璃长颈,举过头顶。一瓶陈酿的葡萄酒,瓶口包装还崭新。
有人摇着头说:“瞧啊,那是偷窃的罪。”
“你就随便污蔑我吧,老爷。一定是我的诚心感动了酒神,才会有幸运降临!”醉汉说。
“酒神?住哪个村的吗?”
如果把住他的手仔细看,确实能知晓产地。离小镇很远,某家名不见经传的酒厂,质量也平平。醉汉的至福是世界上最无法作假的事,珍重于瓶口下落的最后一滴,舌头上还住着酒液的灵魂,缠绕在瓶颈上的丝带装点了他的外套。而那些淡紫色的玻璃碎片,就像他搞砸过的所有事,是他无法带走的后果。四下无人,醉鬼在街角捡起一片,做贼似的逃走了。
夜间,吸血鬼摘下帽子。他急切地解下挡住眼帘的黑布,群星和无神的月光都照拂着同一块墓碑。荧光环绕着他的双腿,跛脚以怪异的站姿,一只稍微有些踮起。荧光向下飞旋,深情地抚摸那些几十年没有被修整过的土石。生命,生命在死之上诞育,吸血鬼手扶碑石,努力把嘴角两边翘起来,三百年的沉眠让他的某些肌肉彻底死了,手臂上的,腿上的,可能还包括脸上的。“我回来了,”吸血鬼低声说,“姐姐。”
墓碑沉寂地听。
“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了。”
由冬转春的夜,脚下是坚硬冻土,他徒步抵达禁林边缘,追逐着草叶生长,像耳中连续不断的爆破声。吸血鬼的眼眶里没有热泪,他沉默地伫立原地,两肩前倾,似乎能抱住空洞里逐渐涌出的什么。
“都怪我睡得太久了。你的小木屋,我们两个的家。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他们拆得真快,趁我睡着,什么都没给我们留下。就在这条路上,往西去……我没记错,对吧?”
“就算他们销毁了所有证据,你的事,我都记得牢牢的。”他笑着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指尖被鞣制后的动物皮包裹,仍然能感到锐痛。他摇摇头。分不清刺痛来自外部还是内部。
“被留在这里的人……他们都走了。只有你还在这里。”
“我不想和你说对不起。我唯独不想在你面前做个失败者!其他的人类、血族,你的家人,和我同姓的那堆老东西们怎样都好——”他突然停下来,失控逐渐扭曲成一个恶毒的笑脸,“你看,还是能等到好消息的。尽管我必须长眠到最后一个施密特都逝去,尽管我必须维系我的姓氏,我的尊严,每一个施密特都必须对所有施密特的性命负责,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你,把你和我分开来埋葬。但现在,我终于醒来。意思是他们都死了!”
“无论我曾经有多恨他们,他们都走了。都和你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曾经想过,有那么一天,人类能够掌握不同的方式与血族斗争,人类的死对于每个血族来说,都不该是轻易能抚平的毛刺。人类一直是弱者,人类不会一直是弱者。”
吸血鬼往天上看,借星光徒劳地回忆女人的形貌,天空非常干净,一片自由的丝绒,舞会后的那个幻梦自湖骸内部扩散而出。神秘且恶质的敌人,错综复杂的现实,同路之人走入深黑色的湖水,不再回返,从倒影里他看到早已选择孤身前行的自己;他用绷带扎紧了所有伤口,只差一次刺伤,也许就能得偿所愿,陷入永恒的安眠。唯独能够休息的地方,禁林附近的贫穷屋檐,她的膝盖旁边,她的体温,她的……(她的血。)与面孔相称的孩子,星夜里兴致勃勃地牵着大人的手。老吸血鬼把头靠在墓碑上:“你知道吗?有些猎人现在都能,借他们的话,怎么说,干翻?血族了。”
“也许我能睁着眼看到世界上逐渐没什么吸血鬼的这一天……”
“那么,在我回来和你一起之前,还和之前一样,在这里等着我吧。”
他低下头亲吻碑石。
“姐姐,再见。”
初春的夜已经不像寒冬那样,需要拖着结冰和流血的创口在地上吃泥。一切安静了,安定了,可随处可见的绝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施密特与人类的仪式擦肩而过,饰演一名足够漠然的游客。血族不掌握,或者属于任何一座人造的城市,纳塔城的死亡将生刨出一个带血的凹坑,无数活人像漏斗壁上的芝麻粒,为填满这个坑翻滚着汇聚在一起。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他认识的人,需要他千里迢迢赶来确认浩劫之后的生死——人需要阳光,人无法单独抵抗黑夜与黑夜的降临。银制品质软,很小的两颗,被戴在身上,外型被做成了磨砂的质地。靠近某种祝福时,吸血鬼的手指开始感到烧灼的热意;墙面凹凸不平,他的兜帽仍披在两肩,胸前的布叠被一支宝石披风针刺穿,脸颊两侧更有厚密的长发遮盖。深夜,他几乎可以听见那青年血管里涌动的热量。
“您好……”青年说,嘴角小幅度跑风。青年以一种异样的柔顺任人打量,被风撩起的绿色短发底下有个崭新的十字伤痕。
“神父。”施密特面无表情地说。固然青年没穿着神父们都该穿着的袍子(腰带扎紧并露出脚腕。或者说神父袍子底下其实就这样?),他前额可烙着禁令的印记。就当夜气温而言,他的穿着比这严丝合缝的古老血族轻薄多了。
青年吸了吸鼻尖:“不知道你如何称呼?我是在圣伯拉工作的神父萨迦利·海沃德。”
“有胆量的神父,称我为‘爵士’吧。”施密特叹了口气,把兜帽戴回头顶,遮住大部分视野,“让我猜猜,你被指派来请我离开?”
“不不不。不。就……很抱歉这样说。但血族大概不会特地跑到这里纪念猎人。”青年紧张地说。
他们凝视同一面墓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某些姓名。浅黄和雾蒙蒙的枝条在深夜摇动。新墓与残骸同在一处。“我从南面过来这里,湖骸最严重的灾区。”施密特说。
“如您所见,纳塔城正在进行重建。相信不久之后,重生就会降临。”
他能感觉到青年神父的谨慎。
“如果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你们的敌人又是什么呢?上一个冬天才出现的水中怪物?长久以来威胁着你们全体生存的吸血怪物?”挥之不去的怅然包裹着他。三百年前复仇的警钟如今只剩下针对失败者的提醒,老去使他化成一块过时的缩影,深陷于复仇的人燃烧着无知,年轻并且永远年轻。世事一遍一遍循环!
青年神父说:“战争……?啊……您是说为了煽动人心而设立的东西吗……”
“无论如何,人会死。死掉的人除了被写在这里,其他情况下,都太无关紧要了。”
“不是的!人们无法忘记身边逝去的生命。这一点上,我与您没有分歧。”
(“教会。如果能够给人类提供相当的幻觉,那它的存续对我们也是有利的。”
“这是因为你需要,是吗?不正是因为你的软弱,它才会肆无忌惮生长的吗?!”
“如果我不能,那就没有人更能想出办法。”
“如果人类真的需要驯养才可能获得幸福的话,选择他们所爱的,不是很正常吗?”)
直到施密特拔脚离开,他们开始陷入一种共行的沉默。他不得不抬起头对青年说:“别送了。”同时亮出一根手杖,杖底敲在路上,显出力不从心的疲态。行走的速度也刻意放慢了。
浅蓝色头发的青年露出符合他年纪的困惑表情。
“你们……”
白天搬砖的有力手臂,夜里在空中摆出某种神奇的手势。
“古老血族。”施密特提醒道。
“……古老血族,都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施密特严肃地点点头。“这只是同行之前必要的预警。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最好仔细考虑。”
“……”
“再见了,萨迦利.海沃德神父。如果你确实为了赶我走的话,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
END
+展开警告:存在其他龙套死人角色
简介:施密特乘车抵达桑普多泽驿站。
冬夜并不平和。他在室外,口里要含着碳才能吹出一片白雾。本该弥漫着群星的天际,今夜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手指向每一个方向都只能接到雪花。酒馆当中吟游诗人的琴声和嘈杂各行其是。入夜后,门外传来嘶鸣声。门童又裹了裹扎脖子的厚毛毡,暗自咕哝着不长眼的神,一边扬声叫:“来客了!”搓搓手来拉门。杂乱蹄声勒定,几匹马的影子狂乱地将前门笼罩,风雪四处倒灌,风雪卷着黑色手杖。来人那长而低的兜帽下露出一绺红发。
“您喝点什么?我们有最好的。”他背后,被打断的交谈沿着眼神,很快又低声接续起来。翻腾着蜜色气泡的甜酒被酒保往前推,直至施密特青白色的双手。他抬起头,得到一个人与人之间分享的微笑。“客人,您从哪过来?路上一定很冷吧。天气不好,正需要这样一杯暖暖身子。别担心,里面加了柠檬,希望您喝得惯。”
“山里。”施密特说。声音正和露出来的那半张脸同样:沙哑而年轻。单片眼镜上挂着一层厚冰,早掉了下来,直着链子左右摇晃;风雪打着旋不消融,落在两肩,然后落在地下,落进靴子和湿漉漉的地毯。室内燃着几炉火,正中吊着咕嘟作响的巨大汤罐,热浪几可说是翻涌;施密特想了想,以手背试探杯侧,温度瞬间化开肌肤的青白。另一只手则迅速缩回风衣的袖口里侧。酒保询问他的口味,背过身,忙于调制。他在帽檐下抽了抽鼻子,发酵了一会儿沉默,问:“你们这里最陈的酒,是哪一瓶?”
“在酒架上。麻烦您稍等会儿了。”
某桌的客人压低了声音:“怎么不叫这小少爷自己去拿?可从来没有过什么狗屁规矩……”被同伴锤了脑袋,又热闹地喝起酒不提。他们的领口和下摆露出颜色发暗的翻毛,陈旧了依然厚实暖和,酷烈的天气没能将他们的笑容割除。反观施密特,抓着红宝石封针扎紧的斗篷,独自跛行到角落里的座位去,脸上就像模塑了一张无法呼吸的面具,抵御寒风之外的寒风。
他如愿以偿捧着玻璃杯里深紫的汁水,张开嘴,让酒液滚进喉咙。几颗萤火逆流而上,从内收的獠牙和唇齿之间飞掠而出,晕头晕脑地绕了两圈,在空中“砰”地化作粉尘。他坐在新木头味道的桌面后面,听冲进风雪的旅人颤抖疯癫地描述怪物,手指向月亮、饮水和纳塔城的方向。杯中的液平面颤了一下。于是他抬起头,视线透过混乱如鸟兽四散的众人。
“小少爷,你要往哪去?”
说话的人背后挎着一张巨大的弓,正穿进第二只护手,猎人看起来已经锚定了当夜的猎物。“喂,赶快过来,要出发了!现在开拔也很难赶上封村……”同伴站在门口催促他,手中牵着缰绳。
“稍等一下!”他对同伴大吼一声。
又转头对施密特继续说:“你的马车没在外头。”
施密特的绿眼睛映着烛火不定,“是我让他们先离开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雪还在下,怪物随时可能袭击人。这里可待不下去!”
施密特的眼睛眯了起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和我或许是第一次见面吧。”得到一声讪笑。“像你这种小少爷……还是哪个领主家的。我们可没有什么面见领主的机会。”一袋钱被扔向柜台,猎人临走之前仍不死心问:“要一起走吗?”
施密特摇头婉拒。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么往嘴里使劲塞的货了,还是省点吃吧。“不必了。目前没有额外雇佣保镖的钱,若您和您的朋友能接受义工——”眼见跑得比谁都快。
马匹矮而健硕,专用于拖动货物,猎人们摸黑奔行,汽灯照亮昏黄前路。施密特默不作声,落后一段距离,沉进漆黑的影子当中。黑暗更加通透他的视野:堆积着的尸体。人类的,其他生物的。
“那是什么!”
有人被尸体绊了一跤,贴在地上,哇哇大叫,声音撕裂黑夜。惊恐的喊叫声被同伴死死捂住。四五个人组成的还算有序的队伍突然收拢,马匹溃散在外,金钱与货物都不顾了。或者面前有什么人类和吸血鬼同样看不清的东西在游动似的。施密特无心观赏,他从高处跳下,试图从脑袋顶上越过这群被吓瘫的人类,披风在空中中了一干草叉,后半段滑翔险些变成滚翻。他落地时,身后几个悬点起爆,一长串贴近平地的雷声。“怪物,怪物来了!”又有几样武器脱手朝他砸来。施密特半边肩膀被钉在地上,无法用力,他的手指狠狠陷入厚重的披风,下一秒,缠裹身躯的布料被划开,非人的獠牙也探出嘴唇。有一只手趁乱伸过来捞住他,拼命也要拽走那颗红宝石的扣子,被施密特用力一拉,几乎没什么断骨的声音,连着头的大半身躯就掉进吸血鬼怀中。血液从断面往天上喷溅,洒向在场所有人。
尸体剩下的部分正被某种漆黑黏稠的东西爬过、牢牢把持。施密特松开手,让它将肠子连着上半截一起拖走。背着长弓的猎人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倒退几步,跌坐下去,脸色真正变得像施密特一样青白:“你……你是,你,装成人类的疯子!”
“我记得。”施密特往天上看。他握住肩膀上的草叉头,绷直身体,往一侧翻身。丝质衬衫之下,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它能轻易杀死你们所有人,别急着过来杀我。在危及性命的时刻,不该利用任何能够利用的资源吗?”
“你说这话,是会帮我们?”猎人警惕地问。
施密特平静地说:“你从哪里听出来我有能力保护你们的,我的命就全仰赖你们了。”
施密特一遍遍从泥里拔出自己的靴子。“原来真的有。”他说。
“你什么意思?”
施密特说:“一开始,我还以为说的某一个血族呢。”
沉默。“……”猎人表情十分扭曲地搓着小臂外侧。
“很久没有过了。”施密特说,“人类能和血族一起对抗某种形式的怪物。”
“什么,以前也有过吗?”
“‘什么,以前也有过吗?’你这样子真让我想起古老议会那些人说过的话啊……”
“哈,听起来你不喜欢他们。”
“他们也未必喜欢我。不,他们是非常不喜欢我。”
“他们不喜欢你?”
“血族当然有异见者。”施密特说。他眨了眨眼睛,绿色正完全改换成另一种模样,释放出某种威压似的东西。
“过去,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只有人类啊。”
行程过半,湖骸才真正现身。施密特躺在地上,他的脚正被温柔黏湿。怪物不断发出低泣,他几乎能感到某种古怪的歉意——那是伪装,他作为血族恰巧熟悉的伪装,活着就是一种伪装,为了证实伪装的效用,所吸纳的生命会被切割。血族无限的寿命和个性、记忆等恒定的花相冲突,同一个锚定点从来都不能倚靠太久。想起一无所知时他失去的东西。回归时带着伤腿和残破的身躯。他解决了可能的隐患之后陷入了漫长的睡眠。醒来时,多数人在受苦。
此时他沿着小路前行。道路能见到磷火。
磷火越多。
“去吧。去你们该去的地方。”施密特说。猎人们或警惕,或馋涎,目光聚集成束,率先扫过吸血鬼的伤腿和伤臂。半透明的身影遮不住低矮的灌木,藤蔓,甚至是低压的天色所席卷的云。施密特闭上眼睛,聚焦于发红的中心太久,视野中仍残留明亮和真青色。
“无论你们用什么方式,都不可能成为血族的天敌。”施密特漠然地说,“也许再等等呢。等到我们把自己解决掉。”
他无法安息失落在自己手中的灵魂。没有人能安息灵魂。他看到活灵活现的假象,他借假象把自己安抚。不像猎人的猎人,城镇的守卫和奔逃的人群。血族沉寂在沼泽的外围,施密特脸上喷溅着血,血挣脱泥浆的束缚,争着下沉,没入他的皮肤,起到水银液滴的效用,将死亡固定在他的面容之上。他曾经靠着浸泡在血里活下来,回到古老血族的族群当中,休眠三百余年。是的,他认识不止一个猎人,他们曾经有短暂的相遇。
这些人长着他熟悉的脸。三百年前,人类曾经有可敬的野性的一面。
施密特抹掉脸上的血,他始终孤身一人。湖骸引发的幻象让他感到一丝羞耻和快乐。他离开了,甚至心烦意乱地守在紫色篝火旁边。
施密特很需要一双手吻一吻。或吃些人。
END
+展开烛光在夤夜中颤抖,烛光照亮发黄的象牙烛台。烛台在长桌上列十来支的序,尖端阴影如一把钢刀,将施密特面前白色瓷碗狠狠刺成两瓣。吸血鬼甚至还戴着一枚鲜红的宝石戒指,他提起餐巾一角,把嘴角的血擦干净,每个动作都彰显其古老族群的古典优雅……很难想象碗底下那几滴是怎么被他舔干净的。
诺克夏梅奈在旁边坐着打哈欠。手套撑着下颌,把脸挤歪。
“老板!这么晚了,吃早饭啊?叫我啥事……”
名字叫做小米的宠物被他兜在前襟里熟睡。此时肆无忌惮地揉搓,一泡流动的毛巾,耳朵扑一下拨到指缝里,扑一下跑出来,手感弹实。
“没什么。跟之前一样,提醒你,合同里未履行的条款该结清了。”吸血鬼淡定道。
诺克夏“腾”地睁开眼,目光如炬:“什么条款?哪里有欠债条款?和健胃消食有关系吗?”
“当然。”
施密特说。
“这里?”
“怎么样?不错吧。没什么障碍物。可比你家那大厅适合打架多了!”
诺克夏想到什么似的,做了个鬼脸。施密特没有看他,吸血鬼正扶着树干,身处回忆的树影中。他们在林地当中停驻,诺克夏的秘密基地,好吧,他也没来过几次,只是猎人路过并记录的一个存档点,落叶薄铺一地的空旷,围绕着中间两人合抱不住的树桩。白日里,树桩是森林打开的天窗,有极其明亮的光柱翻涌灰尘。落叶黄绿交杂,沿着被踩出的两道脚印发出悦耳的碎裂声。几只蚊子绕着人类缠绕的布条向诺克夏脸上冲去,吸饱后摇摇晃晃地飞走。
施密特松开手(套),一把浅色的萤火自掌心飞出。(成对地飞舞、追逐并将和它们大小类似的蚊虫按死。红色细光一闪而过。)
“你换了武器?”
吸血鬼把手杖往上扔、接住。回身时握把敲上诺克夏正在缠布条的手,沉闷的咚的一声。
“在对战其他血族的时候,并没有见你用过。”
而诺克夏摇晃着手里那根包到一半的木棍:“老板,咱们时间还比较充裕,所以给你用上点保护措施。”
施密特点点头:“既然这样,待会儿的演练我点到为止。”
猎人叹了口气,小声说:“唉。不包的话,万一把你打死怎么办?”
“……”
“……”
“不好意思,你刚刚是不是把真心话说出来了?”施密特说。
“我向你保证不会的!”诺克夏朝天伸出三根手指,分外虔诚地说。
施密特拄着手杖若有所思。当夜月光浑浊,被他从左边换到右边的那根黑色手杖在树桩上横放,凸起,成为割断的木质面上一块畸形的造物。草地上缠斗着更大的阴影。乱舞,衣角带起的风。有追逐,树叶簌簌,夹杂肉体受击的声音。
“你的劣势很明显。”
诺克夏松开被自己攥着的惨白、无呼吸的一截脖子。施密特的重心向后倾倒,鞋尖抵着猎人的小腿,全身僵硬笔直,好像是原本握在人类手中的那根木棍。吸血鬼在背后打了个不响的响指——四周呈扇形在树干上累积的银色光辉暗淡下来,不再等待着向曲面中心,也就是诺克夏的背迅速投射——吸血鬼的中指折回掌心,虚弱地靠向大鱼际,发出清脆声音。
“总之,要小心行事啊。”诺克夏喘着粗气说,“你这身高太不占优了!”
“抽到老板也没事,我很擅长直接倒地。”诺克夏压低了声音说。第二夜,舞会的风流和愉悦就完全发生在另一颗星球。人声紧密如一张网,每个在场的都缩着脑袋,更多的是戴着口罩、面色没那么好的残月血族。“喂,你的姓名牌是不是也在里面?”
施密特整张脸纹丝不动,只有眼球在眼眶里上下点着。
诺克夏终于把手从抽号罐里拔出来,小声念了一下自己对手的名字。
施密特想了想,同样压低了声音说:“如果你赢了,我会为你鼓掌的。”
“噗!…下场见,老板。…”
人类猎人一道跑远了。施密特没有分心寻找场上有多少双还记得自己、还被自己记得的眼睛。时隔多年,踏入铲除植被后的斗场,众目睽睽下作为猎物战斗。他的鞋面陈旧,衣服也并非挺括的新装。他从灰黑色的长袍中探头出来,袍子宽松,行走时像一团裹在身上的雾。他以一种怪异的、忍痛的形式成为不跌倒的奇迹,双脚高低触地。窃窃私语的浪潮向各个方向播散。
他的手杖收回到袖口当中。
“怎么是个小矮子?”
现场还蛮安静的,施密特听得很清楚。他对面,金发男人做了个鬼脸,看起来就是那种适合随时随地畅快地笑出来的长相。双手剑的剑柄从一侧闪上肩膀,此时被人类轻松拔出;施密特左脚向后半步,轻轻鞠出一躬。
“开始!”
施密特的肉体瘦弱,缺乏起码鼓起空泡来震慑敌人的手段。悬吊线上干瘪的毒蜘蛛,保持能够避开的速度就够了——起码在一开始,他是这样想的。他曾经伤害了不少和自己一样、无论在什么样的劣势下都能复原的生物,直到它们再不能复原。但人类不在其中;人类和他所认识的人类,经过漫长的时间之后也不再相同,施密特的攻击屡屡落空,或者仅能伤害到猎人的皮毛。
只能瞄准。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加瞄准!
“有一个办法。”诺克夏擦了擦额头,汗水黏稠地粘住手指。他面对草地上一个漆黑团座的人形,有些迷惑地将手收回眼睛所包含的那块阴影当中。
“你流血了。”施密特说。
“……啊,没注意。”
“你刚刚提到的什么办法?”
“如果能的话,你做这个动作。”诺克夏踢出小腿。他的肌肉相当结实,猛一下发力时空气似乎凝滞。施密特看了看他的腿,脸颊活生生地抽动两下。
“往哪里?”
“简单来说……就是往两腿之间啦。一招制敌!”
施密特赞赏地看他一眼:“不错,接下来就练你刚教的这招。”
“?”
飞速的格挡与拼杀;血溅落在地下。在这之前,斗场中央,即将造成伤害的血液魔法被金发猎人轻松斩断,斑块黏住他的剑和他的手,换取施密特矮身杀进长剑攻击范围的机会。吸血鬼所擅长的远程攻击正等待发令与牵机。只有一次机会,下一次攻击将刺穿人类丰美的,盛放大量鲜血的脾。他矮身杀进防御圈里。
他耐心地杀害过那些拥有无限时间的生物;但人类并不在其中。
手肘防住了他的踢击,同时长剑自背后劈下
“疯狗胜!”
“我记着你的血了。”宣告赢家的声音将帷幕降下后,施密特说。他扶着脖子,其上有一道割伤,落在地上的鲜血更多的来自吸血鬼被划开的食管。也许是他之前吃太多了还没消化。金发猎人脸上有几道伤口,细微的血色荧光正从中冒出。
他又看见那株葡萄藤。撩起深绿色的叶片,背面是他所不能接触的世界。最深的和最惨痛的噩梦。
“问我一个问题吧。”光明说。他怔怔地呆在那里,好像过去一个世纪,白昼不会自头顶降下。
“还能再见吗?”
不,别再见了。他张开嘴唇,灵魂浸入了水面银色的斑纹,再次回升,再次没入水中。光斑湮灭了,于是他又在藤蔓勾连中的哥特式窗户外面看到月亮。他仅能看到月亮与星星。
END
+展开
“打扰,想必阁下就是今晚与我同行的伙伴了?”
“啊…你也抽中了9号牌吗?”
“没错。”
“幸会。”施密特谨慎地说。他抬起头,看见单边面具下笑盈盈的脸;对方肩膀后面露出的另一人则给他依偎在前者背上的错觉。不速之客伸出一只修剪得宜的手,与他短暂交握,心照不宣的冰冷。沉默追随着舞曲轻盈而至,滑入两人之间。
施密特问:“打算跳舞吗?”
单边面具侧过头来,与耳后相连的链子相撞发出悦耳的细声:“这是一个邀请吗?”
“不。……时间还早。我是说,很适合像你们这样的搭档下场。”
施密特转动手里的高脚杯,凝视酒液旋转时产生的气泡。他听见单边面具的声音,仍然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别在意我们。毕竟舞会实在很难找到这么合适又宽敞的角落。”
“那真是巧了。”施密特实话实说,“我站这儿妨碍你们约会了吗?”
“约会?”单边面具反问道。
“你和你的,朋友。”
“哦,你说这位。我们看起来很像密友吗?”单边面具侧过身,示意自己的跟随者向前来。施密特的眼睛被某种暗色照亮:尽管两人服装设计犹如同坯,后者一直紧闭双唇,只偶尔瞥单边面具一眼。
“或者兄弟?”施密特心说,至少他没有这种穿情侣装的家人关系!闭目塞听究竟为他的血族生活带来了什么?
单边面具若有所思地说:“私人物品,再看罚款了啊。”
“……”
施密特很快放弃在公共场所警惕自己的舞伴,私语如同爬虫细细经过他的耳朵。他太久没有像接近一群人类那样接近几名血族,招呼也显得生疏,两处旧伤被掩盖在新制的衣物下面,伴随行动发疼。
上一次参加血族集会的布料正连同木箱一起腐朽,他撑着手杖走进成衣店,除去礼帽、披肩、长袍与内衬,发青的胸腹部被贴上软尺。女店员习惯性地开口:“请您呼一口气……啊,抱歉!”
她的指尖富有体温,此时轻微震动,即便散发着恐惧的味道,仍然十分温暖。也许对于现今活动的血族来说,被如人类般的弱小错当成同类算得上是一种侮辱;可施密特只是直直看向女店员身后的镜子。镜子缺了个角,花纹已经过时,银线描出的葡萄叶片显得灰乎乎的,长久地烙进镜框里。深夜,成衣店里不会有第二名血族顾客,施密特在缺角的镜子前整理衣襟,成衣的尺码非常合身,紧紧箍住手臂相互黏连的创口。
“它还在这儿啊。”施密特说。
“是的……”店员如实回答道。
灰纹上多了一道暗红色的痕迹,施密特收回已经愈合的手指。“传说生物的倒影和灵魂相生存在。一定要仔细观察,除了耳朵的形状以外,靠镜子,或者水面的倒影,也能辨别出谁是吸血鬼来。”“为什么要说这些?”“对不起,我不能再保证你的安全。”离开居所之前,他对着镜子整理好领口,掸去褶痕。“这是假的。”施密特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无法忍受只在回忆中重构某个场景。
他不再看向无光的镜面。
和每次一样,他弯下腰,用完好的那只手提上鞋跟。
舞曲变奏,人群打散又重新汇聚,相贴的身躯,缝隙间露出单边面具的一个剪影,然后又露出旁边红头发的矮子。施密特面无表情长在原地,他好用的一侧腿支撑重心和挺直的脊背,正因过度使用而酸痛。
“你拿走了人类的一杯酒。”单边面具说。
“是。”
“如此浓重的血气……太混乱了,所有人的气味都混在一起。”他将手指尖自耳旁压进长发,一直分到发尾。
“无论有没有食欲,血液的味道都会让我们产生一些欲望。”
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扑闪。
施密特有一双翠眼,此时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懒洋洋地发红。“我不饿。”他抿了一口对吸血鬼来说淡而无味的精制葡萄汁。事实是如此清楚:血族介入其中,舞会的假面就无法将人类变成其他的什么东西。就算是暂时。就算是维持人类本来的面目。
“舞会是为了让参与者放松的场所。”单边面具说,“在伤痛的考验之前,果然还是应该抓紧机会欢笑。你以为呢?”
“你也做了准备吗,”施密特问,“这一次的演武?”
这只是第二夜就会揭开的谜题,单片面具摇摇头。
舞会的殿内点缀烛光,似纱的昏暗笼罩在明亮上面,在气氛中施加易燃的成分。施密特穿过低声交谈的人群,已有人在舞池中央旋转,舞裙与身姿曼妙。对血族来说,人类尽管压低声音,仍清晰地被捕捉。血的味道不止在酒精当中,还有包含酒精、鲜艳地自伤口播撒而出的那部分。下一夜地面与墙壁将被染红,而舞会,至少舞会应当被尊重……
“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单边面具问。他的粉色发丝披在两肩,柔和的珍珠光泽。贴近后仍然能闻到身上没有愈合的尖锐创口,来自单边面具的。施密特溃烂的手臂和腿被盖在衣服下面,伤口不再新鲜了,只是在那里。施密特摇摇头。他正被舞伴流畅的舞步携带,向前、向后,旋转。
“人类呢?也是一样吗?”
“没有。”施密特踩了他一脚,“如你所见,我没有朋友。”
END
*古血&古血,有一点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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