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法槌落下,侧面的铜片与桌面上的金属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两座高塔从舞台两侧相对着升起,天幕上点亮一盏盏星光。两名少女扶着面前高约本身的木质台桌,打量起对方,没用几秒就认出了彼此。
对清浦雨来说,不认识班长是一件不可能发生的事;而对渊上白鸟来说,作为班长当然记得每个同学的容貌。当然,她们都没有任何退缩。
「你便是那基督徒商人请来充作律师的鲍尔萨泽博士吗?」白鸟开口问道,「按照威尼斯的法律,我的控诉是可以成立的。我要从这基督徒的胸口割下一磅肉来,作为我借款的替代。这借约他是承认的。」
「那么犹太人应该慈悲一点。」雨抬起一只手,做出降雨般的手势,「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霖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犹太人,虽然你所要求的是公道,可是请你想一想,要是真的按照公道执行起赏罚来,谁也没有死后得救的希望。」
「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当!我只要求法律允许我照约执行处罚。」犹太商人将胁差刺入面前的台子,木头如同融化的黄油般将刀刃吞了进去,仅余刀镡附近的红光一闪。
「他们愿意出三倍的钱还你呢。」女扮男装的律师同样将日本刀扎入了木台中,目贯上的两枚宝石是同样的红,「你要他的肉有什么用?」
「拿来钓鱼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至少也可以出出我这一口气。」犹太人的眼中闪着冷彻的光,「你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人?」
话音未落,鲜红的雨已经落了下来。然而这雨仅落在律师所在的一侧,或者说,清浦雨的那一侧。每一滴雨都是某人的血,它们透过清浦家女儿的身体,只将她足下的高塔染得越来越红,仿佛从舞台下方不断地注入水体,充填进整座塔楼。
那并不是她的过错。然而,她的家族确实依靠吞食他人的血肉得以成长。作为家族一员的雨,手上没有沾过血,然而又怎么能当作自己仍然一无所知?雨下意识地想要从高塔上离去,然而,她的脚下依然是流淌着的深红,让少女只能收回脚步。
从对面的塔楼上,忽然传出一声带着怒气的喝斥:“把头抬起来!”
雨惊讶地看了过去。一向温和又乐于助人的白鸟,竟然紧皱着眉、全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她握紧刀柄,将它从木台中一寸寸扯出。木头发出吱呀的响声,缝隙中竟然涌动着浅粉的肉芽,一被刀刃划破就冒出鲜红的血珠来。然而,她仍然没有松手,反而任那些赤色染满自己的胁差。
“你想逃跑吗?还是说想反抗?”白鸟高声问,“想做什么的话就做啊——舞台不会为你而停下!”
忽然间,雨明白了。拉扯着刀柄的是她的愿望。虽然明白要战斗、也觉得自己的梦想有实现的必要,但是刚刚的血雨让她迟疑了。与其说是白鸟在质问她,不如说,舞台将它的意志投射到了白鸟身上,用人之口催促她的意志。必须——必须继续表演下去。
律师叹了口气:「看来是没有什么能改变你的决心了。那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庭判给你,法律许可你。你必须从他的胸前割下这磅肉来。」
犹太人骤然松手,那柄刀刃再度被吞没:「公平正直的判决。」
「且慢。这约上并没有允许你取他的一滴血,所以你可以照约拿一磅肉去,可是在割肉的时候,要是流下一滴基督徒的血,你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就要全部充公。」
在律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幕布后几乎是立刻响起了令人惊心的掌声与狂笑。那些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雨甚至觉得,自己出庭辩护是一件错事。
「他曾经羞辱过我,夺去我的生意,讥笑着我的亏蚀,挖苦着我的盈余,侮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只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
在满座喜悦的呼声里,商人的话悠悠地响了起来。
「难道犹太人就不是人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
白鸟的声音里饱含感情。仿佛她所说的并不是剧本上的台词,而是心灵中激荡所振出的回声:
“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他们一样,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所以,你仍然要为他们辩护吗?”
雨看到白鸟的手指已经握上了刀柄。她有一瞬间的泄气,而后咬紧牙关:“那要怎么办,站上舞台这么奢侈的梦想……我一个人要怎么承担?”
即使讨厌自己的出身,也没办法切割得那么干净。即使想要反抗,也无法做出什么实际的行动。只有寄希望于选拔,希望最后能够实现一个……符合世俗上的大义,而且不用自己做出改变的平和舞台。毕竟如果没有家族投注的资源,她不可能有机会学习声乐、表演与舞蹈。
“啊,我知道了。”
白鸟垂着头,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她眼中的神情。她忽然猛地挥动刀刃,将木台自上而下斩为两半。血肉流淌而下,刀身亮如白银。
「我要控告,这律师并不具备相应的资格,他的辩护自然也没有效力。只因为她不是个男人,却是个女子,不是自罗马来的青年博士鲍尔萨泽,而是贝尔蒙特富家的嗣女鲍西娅!」
雨所在的高塔轰然崩塌。这并非剧本的走向,却是被舞台接受的发展。她抓住嵌在木台上的刀柄,两枚内蕴星光的宝石一闪,将一注灵光投进她的脑海。日本刀轻而易举地被拔了出来,而雨情不自禁地开口问:
“……班长,你明明是贵族派的华族。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为什么……舞台将你分配到了被侮辱的那一边?”
白鸟脚下的高塔裂开一条缝隙。仿佛在她斩开木台时,自己的胸膛也同样被剖开,将最真实的想法暴露出来。鲜红与暗红混在一起,如同瀑布般的血流喷溅而出,像一个真正的伤口。她没有回答任何话语,只是带着愤怒的眼神从高塔顶端一跃而下,向着雨坠落的方向扑来。
“只要你是个女人,就必然是被侮辱的那一边!”
胁差的刀刃将雨颈侧的穗带挑到最极限的弧度。然而,日本刀要更长。
“只要你还是华族,就和我一样……!”
两枚金色的星光应声而落。少女们不分彼此地坠入了血海之中,从头到脚都被染得鲜红。白鸟忽然想,她们确实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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