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薩德稍稍向一邊靠去,離貝翠絲更近了一點,像是他在家裡坐在躺椅上那樣,他仍看著酒館中的人,然後他抬起拿著酒杯的手,朝向前面桌邊站著的男人,那人穿著制服,領結顯示他快要畢業的樣子,他站得很挺,儼然一副領導者的氣勢,就算在這充滿醉意的地方也保持整齊乾淨的儀態。貝翠絲認得這個人,也是專攻歷史和政治的,同時擅長計算,人很熱心,經常為學生處理事情。
“告訴我,小公主。”薩德開口,幾乎只讓貝翠絲聽到,“你會花多少錢僱用他?”
貝翠絲瞄了薩德一眼,他的表情並沒有改變,問這個問題倒是很像是他的性情。“他的能力很優秀,性格也很好,很適合做管理的人,”貝翠絲思考了一下,“按照基本的四銀一個月給,到時候再看是否升職。”
薩德笑了。“錯,親愛的,他不適合做管理,人太正直,不夠狠心,頂多做基層,二銀一個月。”
【3893年】
“啊——好累啊。”貝翠絲回到宿舍就直接往床上躺去,也不顧身上的衣服沒有換,薩德那傢伙還真的讓自己走過半個城鎮,也是太沒心了。
“嗯?去了哪裡?”伊芙坐在桌邊,一臉好奇。
“去了鎮上一趟,”她回答。
“鎮上?“對方聽完後突然支起身,“我也很想去走走啊,你是……自己去嗎?”
“沒有,跟薩德去的……就是昨天那個人。”
伊芙盯著她沉默了一會,眼裡有些失落——是羨慕嗎?貝翠絲在心裡說道,千萬不要是羨慕啊。“真好。”伊芙又說,“你們真的只是朋友嗎?好像他一直在找你。”
什麼朋友,要真的說的話只能算主僕關係,在舊貴族大家中薩德家排第三位,總共也只有四個大家啊,還不是要抓著一切可能性試圖往上爬,也不過如此了。“只能算熟人吧。”她回答,“利益上的……”
門突然被打開,兩個女孩因突如其來的打擾驚叫出聲,還以為是什麼緊急的事情——這種老舊的宿舍就算是淹水失火坍塌都不令人驚訝。門口探進一張臉,看起來是個高年級的男生,帶著燦爛的笑容面對房裡兩個茫然地人,他揉了揉已經很凌亂的頭髮,操著一副很標準的雷納西口音,讓貝翠絲感到一點點熟悉——她是真的想念哥哥和其他人了。“啊,是不是打擾了?”
“知道就好。”貝翠絲抬起頭,默默地收回摸向枕頭底下的手,“有什麼事?”
“學妹這麼對學長不尊敬嗎?”他大聲地笑道,“我是這個宿舍的舍監,來看看你們房間的設備有沒有問題。”
“我們沒事。”伊芙回答,“謝謝學長關心。”
“那就好,出了問題的話我就在樓下左邊第一間。”舍監說完朝她們揮揮手表示友好,便準備離開。
“名字呢?從哪裡來的?”
他停下,被貝翠絲的詢問拉住,他回頭,還是剛才的笑容,稍微有些玩笑似的將手放在胸前向她們敬了禮,貝翠絲最不喜歡看人這樣開玩笑,特別還是個莫名其妙闖進自己房間的陌生人。“小的名叫傑洛,雷納西叉河區域的藥師之子,隨時聽候兩位差遣。”
叉河那是比自家轄地更東邊的地方了,特地說了藥師不會是薩德派來監視的吧,但是那混蛋派來的不可能這麼誠實,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知道的——光天化日之下監視王家是多麼擺明著犯罪的行為,就算是他那種遊走於法律邊緣的人也不敢的……那便是巧合——或者隨便亂說的了。
“下次先敲門再進來,否則我直接上報學校說你打算入室搶劫。”
“喂……不至於吧。”
貝翠絲沒有回話,揮揮手讓那人離開,對方愣了一下,聳聳肩。“好吧,你開心就好。”門關上,貝翠絲才發覺自己的神經有多麼緊繃。
“貝翠絲你還好嗎?”伊芙小聲地問,“臉色不太好啊,跟昨天一樣。”
“沒……沒事,”她回答,但仍舊伸手去確認枕頭下的匕首,明明就在學院裡面,自己好像是太擔心了。
“貴族經常遇到刺客嗎?突然想起來,好像有時候會傳出這種傳聞。”
貝翠絲轉頭看向伊芙,“啊……就算有也很少,畢竟——”她頓了頓,“家裡是連領地都沒有的小家族而已。”
“好辛苦的感覺。”
“也不算是很辛苦,習慣就好了。”紅堡說也不是個安全的地方,既沒有圍牆又有很多老舊的牆壁,被森林環繞著,也不就是出個門身後都要帶著人,半夜因為騷動驚醒,她也不是沒有看過哥哥跟刺客搏鬥……是習慣就可以了。
“但是你是不是能見到王室啊?”伊芙說著向前傾身,像個發現新奇事物的孩子一樣。或許大多數人都對王家是持有幻想的,貝翠絲對自己說,自己身為其中一員都感覺不到王家到底是多麼神秘的一群人,不過要是知道真相的話他們會失望到心碎的。
“偶爾有大事的話可以……”
“真的嗎?”面前的女孩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王子會不會很帥啊?”
貝翠絲愣了一下,強忍住嘴角上揚的衝動,帥?一個脾氣暴躁荒淫無度的神經病堂哥,一個不怎麼說話不關心政治又不能狠下心做決定的哥哥,和另一個弱小到連親生父親都討厭幾乎可以說不存在的堂哥……要是她自己的話,是一個都不會喜歡的,不用說她的哥哥們,就是把現在大家二代全部排成一排她也選不出幾個真正靠譜的。“怎麼說呢,跟想像中的完全不同。”
“是嗎……”伊芙再一次嘆氣,又是那種失望的眼神,“跟你說話總是很讓人失望。”
“那還真是對不起,可是事實上就是貴族二代裡面不是神經病就是毫無用處,就只有西邊的幾個還說的過去。”貝翠絲往後躺,“帝國將來要被掌在這群蠢蛋手裡,完了。”她聽見對方倒吸一口氣,語氣變得急促。“怎麼能說這種話!”她說,“會被判罪的。”
雖然自己這麼說沒事,但是一般人的確是要注意。太隨便了,貝翠絲責備自己。“總之我有些累了,下次一起進城吧。”
就算沒有看,她也知道伊芙開心地點頭了。
“在禁海和巢背後的領域我們統稱為鄰國,事實上‘鄰國’由二十五個城邦,或國家,組成,它們都沒有特定的王室或者王統治,而是由不同群人組成的議會統治。在政治上,鄰國分為東西兩派,兩派之間爭戰多年,在表面上是為了奴隸的問題產生衝突,西邊長期以來提倡解放奴隸,廢除階級,然而東邊的經濟大量依賴奴隸的勞動能力,兩方因此憎恨彼此。但是旅行去鄰國的學者認為戰爭不只是因為思想上的衝突,更是因為靠近國界的地區地下富含的礦物資源……”
“你覺得帝國現在還有奴隸嗎?”
貝翠絲被忽然出現在耳邊的提問從恍惚中喚醒,她轉過頭,看見傑洛正坐在她旁邊,朝她的方向湊來,還是笑得很燦爛。她怎麼沒有發現……
“你覺得呢?”他又問,壓低聲音。
“有啊,怎麼會沒有。”她皺皺眉頭,但還是回答了,這是實話,雖然自己作為王女,這也不是什麼好對一般民眾隱瞞的事情,這個制度在帝國統一的時候被立法廢除,可是卻沒有強制解放的動作,幾百年後逐漸地消失了,但卻沒有消失完全,凱恩手底下就有一個——不過是他撿到的,而不是買來的。她也知道幾個大家長家裡養著幾個,特別是北邊的那位,特別喜歡擁有這種東西——說薩德家沒有一兩個她都不敢相信。
“真是萬惡的東西。”他說。
“是,但是違法奴隸交易最集中的地方已經被取締了,所以能說情況只會變好。”
“誰跟你說的?說不定這只是官方的話。”
好啊,指控王室說謊,她再次皺起眉頭,沒準過幾天就能看見茱莉安出現在校園附近。“我剛好認識告發黑市的人。”她說,“有問題嗎?”
“你剛好認識。”他笑,“話說昨晚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學妹若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是不是有些無禮啊?”
“樞城貴族之女貝翠絲。”她回答,“而且,是的,我很確定官方並沒有說謊。”
“啊,樞城,親王底下的人,我一聽就知道,哪個家族的?”
“我有必要告訴你嗎?誰知道你的來歷是真是假。”
傑洛聳聳肩,“你說了算,大小姐,不過貴族子女在這裡也算是不少了,有些地位的也有幾個,住在樞城城內的貴族都不大,要謀害也不會動到你身上。”
說得好像你知道我是什麼地位一樣,貝翠絲在心裡抱怨道,但是臉上仍舊是平時的冷靜。
“你是不是昨天跟那輛黑色的馬車進城了啊?”
她再次轉頭看向傑洛,這次便是一臉莫名其妙。“跟你什麼關係?”
“那可不是一個好人。”
“我認識什麼人我很清楚,不用你提醒。”
“我是說真的。”對方此時收起了笑容,就如她哥哥在訓導自己的時候一樣語重心長的樣子,讓貝翠絲心裡越來越煩躁。不就是大了幾歲嗎?要是她早兩年出生,說不定已經在王座前跟自己那幾個哥哥們對峙了。“你們這些新生都不知道,但我可是見過,想知道嗎?發生什麼事情。”
“好像只有你一個人知道,我不會去問本人?”她說,“在別人背後嚼舌根算什麼?”
“嘿,冷靜點,我只是想拯救一下進了狼穴的小學妹罷了,這種事情平時可見不到,你還是第一個。”他攤了攤手,有些無奈,“去年剛入學沒多久,那人可是差點殺了另一個學生啊。就在外面的廣場上面,拿著手杖,直接把人打成重傷,但學校也不敢做什麼,士兵也沒做什麼,一天后像是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想必是因為地位高的關係吧,可能是把上頭的人收買了。”
他們才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花錢。貝翠絲聽完第一個反應讓她覺得很彆扭,不過會發生這種事件她真的一點都不驚訝,就她所知,私底下姑且不論,舊貴族的人在公共場合的行為都非常規矩收斂,暴力更不用說了,除非是真的危害到自己否則不會發生的——但跟旁觀者解釋這個又有什麼用處呢。她敷衍地哼哼,就當作自己放在心上了。
“聽起來你對貴族偏見很深啊。”她說。
“並不是偏見,只是有些行為看不習慣而已。像管理這一區的貴族就不差。”
貝翠絲沒有回答,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評價,如果是她哥哥的話,可能就是扭頭不作理會,哥哥已經放棄跟無理的人多做辯解了。
可他們總是有理,就算分不清楚新舊家族的區別,也看不懂階級結構,他們總是會有那麼些理。她對自己說。但是自己這方也有理由。
“我說,”傑洛沉默一會後再次笑了,扔下手上的筆,向後一靠,“就算是有家世,這麼袒護頂上的我也是只見過你一個。”
“你想怎麼樣?說服我不要支持他們嗎?”
貝翠絲說到這裡也想笑了。這怎麼可能嘛,再怎麼無能就算不靠譜,不是他們就是無人幫著能支撐帝國,雖然不想要面對,但是事實就是如此,他們也只能祈禱這些猖狂妄為的長子長女們有一天會擔起責任——啊,哥哥要是繼承王位能否壓得下這些不怕死不怕臟手的人也是個問題。
人也不會因為兩根骨頭裂了就將它們抽出來扔掉啊。
“我又不傻,這可是重罪。”他說,“不過如果能改變就好了。”
“改?改什麼?”
傑洛轉頭看進貝翠絲的眼睛,灰綠色的雙眼裡面有著她幾乎從來沒有見過的清透,沒有陰影,沒有算計,讓她想起了伊芙,和那些在路上行走的人們——這樣的人想必是很多的,只是她身邊很少罷了。
才是第二天而已,她要在這樣的地方生活至少兩年啊。
他正要開口,卻被鐘聲打斷,周圍的學生紛紛站起,他也隨著起身。
“下次說吧,交朋友要謹慎點。”接著傑洛提起包,轉身走上講堂的階梯。門開的一瞬間她聽見了雨聲,今早明明還是晴朗的天氣的,羅爾帝就是這麼讓人討厭,一下起雨就是沒完沒了。貝翠絲走到大門口時停頓了一下,將外套的帽子戴上——在雷納西住久了沒有時刻帶著雨傘的習慣,身邊也沒有侍從待命,此時也只能認了,幸好雨不大,也只是能夠濕潤外套外層的程度。
她緩緩地走向下一堂課的樓房,經過廣場的雕像。貝翠絲抬頭,仰望先王,就如她在首都城堡的走廊裡面,也總是會抬頭去看那幅最大的畫像,她記得很清楚,那牙色的頭髮和淺綠的眼睛,跟國王,她父親,基里爾和凱恩的是一樣的,就算貝翠絲盡量想要避免思考這嚴肅的話題,可是最終還是會回到自己身上。那是獵人的神態,彷彿天與地都不足以與他為敵。
現在還有哪個有能力擺出這樣的神態呢?
帝國……到底會變成怎麼樣……
貝翠絲聽見經過身邊的學生的喧囂,就加快腳步,朝左邊的建築走去。
【基里爾表示我登基後你們就懵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