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事情是這樣的:
澤儂來到醫院,問了一下當天那個落水的人在哪裡,就按著指示上了樓。他進病房的時候看見那人睡著,於是慢慢地坐下,他想等到這人醒來就離開。
他還不確定自己是否要跟這個人打招呼,可是後來仔細思考了一下還是算了。
澤儂從來就不是一個很主動的人。
他坐著看向窗外,腦子裡跑著各種工作的細則。就在他快要放空的時候,左手邊忽然傳來一陣動靜,呼吸變得紊亂。澤儂轉過頭看了那人一眼,氣色比他救起他的時候好了許多,那個人的眼睛跟自己的對上,於是澤儂別開臉,站起身,既然確定了對方沒有生命危險,他覺得自己應該離開了。
澤儂發現自己的袖子被拉住。
他回過頭,有點窘迫,卻看見那人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等了很久都沒有說出話來。澤儂也看見他眼裡的窘迫。
接下來澤儂很快地思考了許多事情,他很不喜歡先開始說話,但此時的尷尬讓他自己都有點受不了。澤儂覺得自己應該首先表達善意,畢竟對方不知道從哪裡來,他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可是澤儂又覺得如果他先表達善意,那就一要跟這個人有關係,而澤儂已經一個人生活很久了。
他不是很願意脫離一個人的生活。
“你……還好嗎?”澤儂用盡了全部的勇氣才開口問。
對方愣了一下,本來拽緊的手才慢慢放開,“對不起……”他回答,水藍色的眼鏡垂下時變得暗淡。
“我是澤儂,你呢?”
“格倫……”
澤儂移開了視線,他開始覺得非常不自在,於是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你……出院後要是沒有地方住的話,就到我這裡來吧。”
澤儂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說,但是他已經說出來了。
格倫摸了摸自己的傷口處,“這樣會麻煩你的。”
澤儂勉強地微笑,然後在床邊的桌上留下字條,就跟當時商隊領隊給他的那張一模一樣,然後他就離開了醫院。
接下來的幾天會有很多士兵來問格倫話,格倫照實回答,誠實地連士兵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他們遇過無數的偷渡者,但是卻從未見過任何一個不小心從禁海飄過來的——他們甚至不知道從禁海走還有人能活著。這件事鬧得很大,一直往上上報直到元帥那裡,元帥最後只說了一句:“給他個身份就好了,一群沒用的東西。”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格倫走出醫院的時候士兵塞給他一個公民證,上面印的是元帥的印,士兵告訴他他很幸運,格倫感謝地收下,他這個時候已經不指望自己能夠回到原本的家。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有沒有地方去,如果沒有的話他可以先去找一個零時工的工作,貴族都很歡迎零時工,因為他們不用付太多錢也不用養他們太久。
格倫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他沒見過貴族,也不知道這裡的規矩究竟是什麼樣子。
士兵跟他告別,告訴他不要惹麻煩,否則會被抓起來當偷渡者處死。
所以格倫就一個人在街上閒晃,漫無目的,這個國家看起來的確跟家鄉很不同,穿著制服的士兵很多,他們好像也負責管理治安,他也看到穿著漂亮衣服,身後跟隨著侍從的人,看起來就像家鄉城市裡面那些擁有很多工人的總管,那一定就是貴族,他這樣想,便偷偷跟著隊伍來到一棟大宅跟前。
格倫不敢去敲大門,於是繞到後方,他敲響一扇小門。
門打開,背後站了一個廚師。
那個人打量了格倫一下,還沒等格倫開口就問,“你不是本國人?”
格倫點點頭。
門在他面前甩上。
然後這樣的情況又重複發生了好幾次,都在不同的宅子背後。最後格倫放棄了,他很累,已經沒法再走下去。好像少了什麼,他對自己說,可是怎麼都記不起來。他現在身無分文,唯一擁有的東西只有澤儂在桌上留下的紙條。
於是格倫就往港口的方向走,他不期望對方能收留他很久,只是想要快點習慣新的地方。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會就這樣在澤儂的家住下來,一住就是兩年,並且他會後悔自己按著紙條去找澤儂。
但是這是以後的事情了。
晚上,當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天氣也開始轉涼,像是要下雨的跡象,澤儂決定提早收拾工具將門鎖上。而格倫出現在工作室門口的時候澤儂已經在搬最後一口鍋,格倫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澤儂停下腳步,果然還是來了,他想。
他們兩個站在原地,安靜地可怕。
“你……”澤儂說,他覺得手有點痠。“進來吧。”
格倫緩慢地走向他,“抱歉,最後還是要麻煩你。”
“沒關係。”澤儂回答,“地下室還有一張床。”
沉默。
“你一個人住嗎?”格倫問。
澤儂點點頭,又是沉默。
事實上,這一天晚上他們說的話不超過二十句,澤儂簡單地告訴格倫各種方位,翻出幾件舊衣服。格倫的身形比澤儂小一點,衣服穿起來有點寬鬆。
工作室的地下長這個樣子:從樓梯走下去直接就是臥房,臥房很大,周圍點著蠟燭照明,樓梯底下擺書桌,上面堆滿了賬單和訂單之類的,房裡沒有壁爐,但是樓上的熱度足以保持晚上臥室的溫暖,房間到深處會忽然變窄,因為分隔除了浴室,而床就放在較窄的部分,分別靠著兩邊的牆,其他還有很多櫃子等等,將空間填滿卻不會很擁擠。
這裡本來是澤儂和師傅一起住着,但是師傅退休後就到東邊的雷納西去了,按照他的說法,那是個比十四城好上一百倍的地方。
“對了。”澤儂在準備睡前突然說道,將格倫嚇了一跳,他看著澤儂走上樓,下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條紫色的頭巾。
格倫覺得心裡空空的,卻不知道為什麼,他當然認得這條頭巾,而且他記得是非常非常重要的頭巾,只是為什麼很重要,他不記得了。
“之前水手拿給我。”澤儂將頭巾遞給格倫,“我想是你的。”他頓了頓,“我已經洗過了。”
格倫將頭巾收下,“謝謝。”他說。
接著還是沉默。
“那……晚安。”澤儂說著熄掉了床邊的蠟燭。
就如之前說的,格倫很累,他走了一天,而只有一個肺在運作,他躺在床上,在雨聲之外還能聽見另一個人的呼吸。澤儂給格倫的印象就是他不是很喜歡說話,格倫平時還是個健談的人,也很容易跟陌生人變成朋友,但是在澤儂面前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他覺得自己的存在令澤儂很不自在。格倫是對的,可是澤儂並不是針對他,事實是:澤儂在外面跟熟人還能好好跟人相處,但不管是誰,只要是陌生人,或者進入私人生活,澤儂都很覺得很彆扭。格倫為此很懊惱。
格倫也仍舊想不起來當時看到澤儂他想要叫的名字,但那必定是一個很重要的人,要不然自己也不會這麼激動。
就這樣不知不覺,帶著無數的困惑,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