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93年 冬】
厄裡西斯本來是拒絕進入城堡的,但是茱莉安既然堅持要他來,就是晚上把他關在門外也要堅持到底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茱莉安會有這種堅持——茱莉安從來就不喜歡新國王——但他開始覺得這是對他的一種嘲弄。
聲音卻沒有很反對——平常明明是最不喜歡城堡的人——聲音給予的理由是:它也想睡到中午再起床。
厄裡西斯走過第三道城門的時候已經開始後悔了,他多久沒有進入這個地方了?
兩年了,聲音說,它變得有些安定。你有兩年沒有走進城堡了,厄裡西斯。
他還記得自己曾經常常往城堡跑,就為了讓聲音安靜一些。
到底是什麼讓他兩年不願意再走進這個地方?
路邊的守衛都看了厄裡西斯一眼便放他繼續前進,沒有過多的詢問,他走得很慢,剛剛的酒精逐漸開始作用,他就差沒有掉頭回去。如果茱莉安鎖門的話他也不是無處可去,他小聲地對自己說,他總是可以跟他那些不怎麼可愛的鄰居借個房間。
怕什麼呢?聲音咯咯地笑着。
厄裡西斯也答不上來。
城堡的大門沒有為他打開,侍衛讓他從小門進入的,這個侍衛厄裡西斯沒有見過,看來新國王將周邊的人全都換了一批。說不定他會把你也換掉,聲音說,不過我從未喜歡過本來的那群人。
厄裡西斯沒有理它。
“請問先生有什麼事嗎?”一個年輕的侍從問道,臉上有些困惑,似乎在說著門口的人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攔下這個醉漢。
“我要找……”厄裡西斯回答,差一點就直接叫出名字,於是打住,頓了頓,“國王。”
“陛下現在沒有空,請在會客室等候一會。”
厄裡西斯揮揮手,不等人帶路就直接走去會客室——這算是他唯一記得路線的地方了。他坐上沙發,看著空無一人的會客室。牆上掛著布簾和畫,但是最讓人注意的還是那扇彩色的玻璃窗——就算現在沒有光將其照亮。厄裡西斯記得王座聽那個最大的玻璃窗,那隻血腥的手中握著一顆心臟,天氣好的話,會在白色的地毯上留下一道紅色的影子。
但其實它們都敘述着一樣的故事。
你知道嗎?厄裡西斯問。
知道什麼?聲音歪歪頭。
原初之戰。他說,他自己沒有讀過,但小時候聽同伴說過,城裡的大人在哄小孩的時候也經常會說。他會說這是個精彩的故事,充滿暴力和毀滅。
不知道。聲音回答,它這次並沒有笑。不……隨後它又改口,或許知道,只是不記得了。
會客室的門再次打開,打斷了聲音的回憶。國王走進來的時候剛剛結束跟身後的人的對話,他看向起身的厄裡西斯,眼裡有點高興,可是沒有辦法藏起底下的疲憊。跟兩年前一模一樣,厄裡西斯想,看來時間也不能改變什麼。
是嗎?聲音笑道,人總是會隨著時間改變的,只是你看不見而已。
“好久不見。”國王微笑着說道,伸出手,“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啊——我本來也不想,但茱莉安把我趕出來了。”厄裡西斯無奈地回答,“我不是在這裡過夜就是在街上過夜。”
國王瞥了一眼牆角的鐘,“想留就留下來吧,我還有事。”他說,一邊走出房間,厄裡西斯卻有點遲疑,因為看見門外站著的兩個侍衛,後者看他的神情沒有歡迎。聲音笑得更加誇張,啊,厄裡西斯,它在周圍轉了幾圈,真巧啊,它說,這不是你在地牢的好友嗎?你還記得嗎?我想他們沒有忘記你。
厄裡西斯沒有辦法否認,他不擅長記得人,但是這兩個他還有印象,十七歲時他剛被帶進首都時在地牢過了幾個夜,第一個晚上跟這兩個人關在同一間牢房,當晚就因為打架被帶離去別的區域。
“怎麼了嗎?”國王見厄裡西斯沒有跟上就回頭,“侍衛嗎?他們在刑期結束後參加軍隊了。”
“有前科的貼身侍衛嗎?”厄裡西斯繞過那兩個侍衛,“還真是安全。”
你還敢評論別人嗎?聲音說。死刑犯。
國王只是微笑,“我不想跟父王一樣帶那麼多人走來走去,也不想帶他原本用的侍衛。”說著他轉過一個走廊,“我發現要信任一個人是很困難的事情。”
是嗎?厄裡西斯沒有回話,靜靜地跟在後面,聲音也不再說什麼,在國王身邊它總是比較安分。
“我很高興你來了。”國王將厄裡西斯交給另一個侍從之前說,“晚點見。”
厄裡西斯看著國王和侍衛再次離開,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本來握著那對他來說是非常細小的指頭和手掌,國王從剛才一直是微笑著的,他動了動手指,可是空氣裡卻瀰漫著焦慮,那焦慮足以讓人察覺且窒息。
厄裡西斯覺得這兩年他不應該這樣完全不進城堡。
侍從將厄裡西斯帶去副塔,國王給他安排了離主建築最近的房間,他覺得這沒什麼用處,只因為就算離主建築比較近,城堡還是如同迷宮一樣令人困惑。城堡的房間比紅屋大且舒服許多,看起來也比較舒服。
就是白得有些過分了,他對自己說。
厄裡西斯覺得頭有些暈,宵禁鐘也已經響了,他洗完澡躺上床,城堡異常安靜。
他閉上眼,沒有茱莉安打開門跳上他的床,沒有外面巡邏士兵的腳步聲,沒有聲音不斷不斷地煩擾,沒有,什麼都沒有,只有雨在石壁上沖刷出平穩的噪音,但那早就成為容易忽視的背景。
空氣裡的焦躁比剛才淡了,卻沒有完全消退。
真不知道這裡的人怎麼承受得住,厄裡西斯翻了身,隨後又想或許就如同自己習慣了首都的雨一樣,這裡的人都已經習慣了這份壓力。
他該常常來的,這樣自己也會習慣的。
厄裡西斯緩緩沿著螺旋向上的階梯,被從小窗漏進來的月光分成一節一節,石板在白牆的襯托下顯得更加冰冷,他的手摸著窄小樓梯間的一側,他曾經兩度走過這裡,為了他現在也說不清的原因。
他伸了伸手指,那細小的關節的觸感還留在指尖上,小小的脖子,稍微一用力就可以扭斷。厄裡西斯看著眼前的王子,對方被強迫地必須要踮起腳尖,呼吸有些困難,可是眼裡卻一點點恐懼都沒有。
為什麼?剛剛在國王面前那個膽怯的,柔軟的神情此時此刻被藏在了哪裡。
或許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他手裡的人對他微笑。“放手。”他說,並不是一個請求。
厄裡西斯放手,他發覺自己已經快要爬到樓梯的頂部,就站在一個窗的前面,腳尖抵著黑暗和微光的界限上。
醒啦?聲音說。
啊,算是吧。厄裡西斯回答,沿著剛剛的腳步走回初始的地方。
繞了很久很久,他才看見那兩個不太高興的侍衛,站在一扇門前——書房,並不出厄裡西斯的預料之外。
侍衛攔住厄裡西斯,指了指他的口袋。
“幹嘛?”
“小刀交出來。”
厄裡西斯摸向口袋,那裡的確是他的小刀,從不離身。
“他不願意就算了。”門後這時突然傳來說話聲,厄裡西斯很能夠理解斐契在這方面的評價,他也不知道國王究竟是怎麼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或者沒有見著周圍發生的事情前就能感覺得到。“讓他進來吧。”
侍衛不太情願地退開,讓厄裡西斯進入書房。
“怎麼了嗎?”國王坐在火爐邊的椅子上,膝上的書本顯得格外厚重。
“太安靜了。”厄裡西斯一邊回答一邊繞過地上一堆一堆的書,找了個空地坐下,地毯很溫暖,他總是覺得城堡的地毯特別舒服。“最近習慣地牢那邊的吵鬧,一點聲音都沒有反而睡不著。”
“是嗎?”國王微笑,“再過幾天就結束了,稍微忍耐一下。”
厄裡西斯本來想向後靠,但是手碰到一摞書後就放棄,“我倒是沒什麼意見……”他說,“地牢的人就一點都不高興了。”
“他們會明白的。地牢必須被清空,有太多沒有價值的東西需要被丟掉。”國王頓了一下,“父王他……不懂,所以才有這兩週。”
看來六世也被你的國王丟棄了呢,聲音在背後小聲笑着,幾乎聽不見卻無法忽視。問他啊,快,問六世是否是他殺死的。
厄裡西斯聳聳肩,無視了聲音的慫恿,大部分的人把六世的死歸咎於叛軍——斐契,應該這麼說,斐契也沒有什麼反對的接受了這個稱號——同時也有一些碎語,說是王子密謀弒父並且奪取王位,當然碎語的源頭已經沒了,但厄裡西斯心裡大概也猜到了。
在六世的送葬隊伍裡,站在最前方的基里爾,手裡執著一朵正盛開的白花,沒有一點悲傷,沒有一滴眼淚,淡漠的如同看著一個陌生人,或者一張椅子,一棵樹,偶爾傾聽城堡的鐘聲,彷彿在計算什麼時候葬禮能夠結束。
可是這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對自己說。無論真相是什麼樣子,都不能改變他會站在帝國和國王這方的決定。
還有什麼對你來說是重要的?
厄裡西斯沒有回答。
“那你什麼時候把我放走?”他問,有些玩笑的意味,他不想要離開首都和城堡,就算這些東西都不重要——可是待在首都就表示自己能夠有安穩的生活,這樣便足夠說服他做任何事情。
就算出賣相信自己的人,它笑道,背信棄義者。
對,就算如此。
國王淺綠色的眼睛看向厄裡西斯,裡面沒有不悅,但也說不上是很開心,有一些嚴肅。“你想走嗎?”
“你希望我走嗎?”
對方只是微笑,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