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裡充滿了笑聲,幾乎人人都喝了酒,高聲宣布自己畢業後的大志。酒杯碰撞,力道之大幾乎再多一點就會破碎,成為千萬的粉末。
貝翠絲並沒有加入,她靜靜地看著,不是看著那些同學,而是越過了一切落在另一個角落裡坐着的男人,那深藍色的雙眼跟她一樣不屬於這個地方。
他在看著哪裡呢?空洞的眼神卻無比有力,彷彿穿透了皮肉和骨架,打量這裡每一個人的靈魂,用枰在評判它們的價值。
她認得這種眼神,是來自一個只有野心卻沒有夢想的人。
【3893年】
馬車停在一個大型石頭建築前面,那建築非常古老,四周爬著藤蔓,周圍行走的人們沒有停下來看來者究竟是誰——但這樣也好,她對自己說,反正這次她也不希望自己的真實身份被發掘。
周圍的車頗多,畢竟這是開學前的日子,大部分學生都在忙著搬進宿舍,他們許多並不來自周圍的地區,帝國中有五個學院,每一塊陸地上都有,但是大部分的人還是希望能夠躋身羅爾帝的這所,畢竟離首都更加靠近。貝翠絲也算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來的,她的家在東北邊的雷納西,本來可以直接在那裡入學,可是她的父親和哥哥執意將她送離那塊地。
都是因為王位的關係,她不太高興地哼了哼,最近為了立太子的事情簡直所有人都瘋了,全國上下無論軍官大臣還是貴族,全瘋了——國王明明就還活得好好的。
貝翠絲本來可以在家裡學習,可以住在她那舒舒服服的城堡裡,可此時此刻她跨過了大陸和海洋站在這台階前面,指揮傭人將她的行李搬上樓——這些人在今天結束以後也要回去了,學院宿舍不允許學生和教授外的人入住。
她看著自己的新房間,很小,另一邊還有一張床,房間跟外牆一般古舊,不過她原本的家也沒有新到哪裡去。貝翠絲坐在床上,木板發出吱呀的響聲。
以後得靠自己了。
她很想回去,就算是去首都也好……
學院的鐘響了六下,這個鐘聲遠不如首都那深沉的鐘聲,但是足以提醒所有人現在的時間,貝翠絲看向窗外,橙色的陽光順著雨下落,她不太想出去,特別是還下著雨——羅爾帝總是下著雨——但是再過不久會有開學典禮,所有的新生都得出席。
她覺得自己身為蛇爵的女兒,好歹得擁有一些特權,可是這又違背了她被送來學院的初衷,於是就不太情願地穿上制服,深藍色的布料漿地有些硬,但是看起來格外正式。
貝翠絲緩緩地打上領結,她連自己想穿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接著她嘆了口氣,聽見房門再次被打開,走進來的女孩有著膽怯地眼神,彷彿在詢問她是否能踏進房間。貝翠絲上下打量了對方,伸出手,“你好。”她說。
女孩點點頭,握住她的手的時候有些慌亂,“你好……我是伊芙,剛剛從塔國搬過來,還不太熟悉……”
“我是貝翠絲。”她微笑,“沒關係,我也才剛剛來羅爾帝。”
“是嗎?”伊芙說,“哪裡呢?”
“雷納西。”貝翠絲又往窗外看了一下,人們在路上集結成隊伍,“你最好準備一下,好像開始集合了。”
“啊。”伊芙好像意識到什麼,臉紅了一陣,就立刻去找制服。
不要告訴我她會一直這樣下去。貝翠絲在心裡說道,看來日子會很長……
典禮在學院中間的一棟矮房裡舉行,僅僅有兩層樓的房子裡面是挑高的禮堂,是專門為這種場合搭建的。她坐在二樓的側邊,旁邊是她的新室友,還非常認真地聽著台上的校長致辭。貝翠絲沒有什麼心思聽,在家裡聽文書官報告也差不多這個意思,她稍稍傾身向前,令目光可以在樓底下的觀眾席之間來回,她看見幾乎什麼樣的人都有,從老人到跟她一般年紀的,打著不同顏色的領結代表年級。
她一個一個地檢視,尋找有沒有比較熟悉的面龐——貴族,或者這樣說。底下的人群中似乎也有跟她一樣想法的人,那些眼神在周圍緩慢掃視,卻不是因為緊張興奮的,大多都是有身份背景學生。貝翠絲發現她並不認識幾個,大多可能都是新貴族的子弟,更多的可能來自低階的貴族家族,那是她也不在乎能不能結識的。
“你在找什麼啊?”身邊的人問,貝翠絲才回過神。
“在找人。”
“你有認識的人也在學院裡嗎?”
“不知道,還在找。”
“嗯……”伊芙有些失落的地嘆了口氣,“我也好希望自己可能找到認識的人……”
“也沒什麼,只是以前常常跟家人到首都做生意而已。”貝翠絲回答,這不算是個謊言,父親去見國王大多也為了公事,她對首都的評價好壞參半,那是個可以同時讓人感到無比舒服但卻壓抑沉重的地方。
一定是因為那個王冠,她對自己說,那個王冠,是一堵高牆,而自己的哥哥和堂哥們也要為了這王冠互相為敵……
別再想了,這不是你的事情。
“貝翠絲……”身邊的人再次開口,這次帶著些許遲疑,“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她這才回頭看她。
“你——”伊芙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個貴族啊?”
就這個問題?貝翠絲愣了一下,不過想想承認自己是貴族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裡還有許多,只要不被發現自己來自王族就可以了。“是啊。”她說,“怎麼了嗎?”
“沒……沒什麼,只是在我家鄉很少能看見貴族……”伊芙說著就低下頭,“總覺得很榮幸。”
“有什麼好榮幸的。”貝翠絲哼了哼又繼續看向樓下,“當成普通人算了。”
“嗯……嗯,好。”
真是麻煩。她在心裡抱怨道,尋找也沒有任何結果,只是越來越失望,於是放棄了,她決定在課堂裡找可能比較簡單一點。貝翠絲靠向椅背,轉而看向台上的各種人演講,平淡地幾乎能讓她睡著,可是她卻沒有——一個感覺擊中了貝翠絲的背後,如此突然,尖銳地幾乎讓她站起來,她壓抑住那種衝動,不安地調整了姿勢。
是誰?她驚恐地不敢回頭,一瞬間她害怕是來刺殺的刺客,那是個掠食者的目光。沒關係,這里人太多了,她安慰自己。
可是人多的話不是更容易潛逃嗎?
貝翠絲擺出平時那種鎮定冷漠的表情,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心裡祈禱著典禮快點結束,她能夠混入人群快點回到宿舍。
“你還好嗎?”伊芙擔心地碰了碰她的手臂,“怎麼突然……”
“沒事。”貝翠絲說,“什麼事都沒有。”
對方沒有繼續說下去,臉上的擔心卻沒有消散。
散場時貝翠絲幾乎是不顧形象地擠進人群,背後的伊芙好不容易才跟上她,她快步走著,想辦法盡量不要碰到任何人。
“所以說到底怎麼了?”伊芙茫然地喊道,“走得好快啊……”
為什麼要跟著我啊。貝翠絲並沒有理會身後的人,她不想為此拖慢了腳步,那目光催趕著她,一直無法甩離——那人還在!她轉向,不願意脫離人群。明明才第一天入學就被發現了嗎?還是在入學之前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貝翠絲走過一棟建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應該先去找學院的警衛,她……
她的手被一把抓住,那手如同鐵鍊一樣緊握不放,她驚叫出聲,瞬間回頭去看到底是什麼人。
“終於找到你了……”從人群中出現的伊芙輕聲喘氣,看來是跑了一小段路,她抬頭,看見眼前的人,便安靜了下來。
那人同樣穿著制服,襯衫有兩顆釦子沒有扣上,深金色的頭髮些許凌亂,那深藍色的眼睛讓她確信就是她感覺到的那個銳利目光的來源,他的表情跟貝翠絲的一樣驚訝,卻讓貝翠絲松了一口氣——或許她不該松一口氣,這個人不比派來暗殺的刺客好到哪裡去。
“薩德?”貝翠絲瞇了瞇眼睛,不敢相信這個人會出現在學院,可是對方脖子上領結的顏色顯示他已經在這裡待了一年。
“你怎麼在這裡?”薩德搶先問出了他們都想問的問題,“你家里人知道嗎?”
貝翠絲甩開他的手,很快地整理好她的心情和態度,高傲地揚起頭,“當然知道,他們送我來的。”
“貝翠絲,你認識這個人嗎?”伊芙在一旁茫然地問。
“認識。”她退了一步,語氣裡帶著些嫌棄,“好不容易找到認識的人,卻是個還不如不見的。”
“別這麼說,我可以算是這裡你唯一值得見的人。”薩德微笑,站直身子,高大的身材足以俯看貝翠絲,剛才的驚訝早已被藏起來,他收回手,如同一個紳士一樣優雅有禮,他轉向伊芙,後者紅著臉不知該如何應對。“我能否借你的朋友一會?”
伊芙緊張地點點頭。薩德伸開手,指向一邊,貝翠絲大概也知道他想私下談話——也好,有些事情只能私下說。她走在前面,兩人繞過建築到了一處沒人的樹蔭下,她回過身面向跟著的男人。
“我希望你不要將我的身份告訴任何人。”貝翠絲說,她不讓自己的語氣裡夾雜一點退縮的意思,這是個命令。
“我當然知道。”薩德只是微笑,“小公主的身份怎麼能隨便公佈,要是遇到敵人怎麼辦?”
“這還不好說。”
“你會很慶幸被我找到的,我看你在會場裡是想找出能夠依靠的人吧,我坐在後面都看見了,這裡除了我沒有別人,”他攤了攤手,“至少符合殿下要求的只有我。”
“你還是一如往常的有自信。”貝翠絲說,眼前的人姿態表演着謙卑,可是無論是神情還是氣質都透露了他的傲慢狂妄,彷彿宣告他是一個王,他主導一切,雖然貝翠絲認識的舊貴族都有那麼一點點這氣質,但這是個危險的人,她記得自己被這樣教導,薩德和他的父親,都是絕對不可以接近的人——要是現在知道她跟這個人在一起的話,家裡那幾個哥哥會氣炸的——當然前提是他們還沒有開始自相殘殺。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在薩溫爵爺宅子裡的小房間裡死的人比他家的傭人還多,而薩溫的獨生子跟他如出一轍的殘忍惡劣,跟他父親幹一樣的勾當,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貝翠絲本來不相信,但是見過幾面後覺得這些傳言並沒有什麼錯誤,認識亞倫以後更是對此堅信不疑。
“就你這種品行……我寧願去找其他人。”
“噢?”薩德挑起一邊眉毛,“誰?”
貝翠絲沒有回答。
“能直接為王家效勞一直是我等的至高榮幸。”薩德意思意思地鞠了躬,然後表情忽然轉為嚴肅,“說正經的,殿下如果需要什麼直接來找我就好,與其花時間和精力去試探陌生的人,我想你也清楚。”
她還是沒有說話。
“你現在住哪裡?”
“宿舍。”
“宿舍?”他有點不敢相信的樣子,“小公主住宿舍?那個破地方?”
“有意見嗎?”雖然聽起來很令人不快,但是她更討厭的是他說的每一句都是她心裡不願意說的話。
“搬我這裡來好了,我就住在學院外面的鎮上,你出去就知道了,有馬車還有傭人。”他揚起嘴角,“我不會收小公主租金的。”
住進了你的房子就怕出不來了。她吞下那句話。“薩溫的兒子提出一個看似慷慨無比的提議,卻不要求金錢的回報,算了吧,任誰都不會答應的。”她將雙手抱在胸前,“你要我代你跟父親說什麼?東北邊土地嗎?我知道你們一直想擴大種植場。”
薩德繼續微笑,算是默認。“麻煩你了。”
“不行!那是我們家族的領地!”
“老蛇爵病了這麼久,也該有人替他分擔統治的職責。”
簡直不要臉。“那也會由我哥哥擔任。”
薩德聳聳肩,是不想繼續爭論下去了。“你說了算,公主殿下,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哥哥是個統治者的話,”他說,她從他的眼神裡看得出來他不相信。
為什麼這個人要這麼誠實……
“也不早了。”薩德瞥了一眼天空,“我先送你回去,記得我的提議會一直有效,哪天你改變主意再說。”他說完抬起手臂要牽貝翠絲,後者不予理會,轉身就往她來的方向走。
原本的人群已經全部散去了,只剩下伊芙在原地等待。
“抱歉讓你久等了。”薩德說,那張好看的臉一如往常的和善,一片雲影從天上掠過,讓他的眼睛如藍寶石一樣閃爍,要是一般人必定覺得他很迷人的,但貝翠絲能感覺到底下藏著的東西,彷彿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她總是能看出來。
那是對比自己地位低下的人的不屑和不耐煩。
“不會。”伊芙回答地有些緊張,臉就跟她第一次走進房間的時候一樣紅。這女孩真是太天真了,貝翠絲對自己說,得好好教她辨別好人和壞人。
“我們走吧,天要黑了,晚點我還有事,”他說,“改天再邀請兩位小姐出遊。”
虛假的客套話。
“別理他。”貝翠絲一把拉起伊芙的手,“這個人會把你吃掉的。”她扔給薩德一個厭惡的表情,“你不是有事嗎?我想你的車夫已經等煩了。”
“那好,既然你這麼堅持,”他再一次鞠躬,“再見,貝翠絲。”
貝翠絲揮揮手,像是在驅趕一個討人厭的動物,知道眼見薩德離開視野,她才嘆一口氣。
“為什麼啊?”伊芙失望地哀道。
“認識那個人的是我,相信我,他不是你想像的那種人。”
伊芙仍舊很失望,但依舊安靜下來跟貝翠絲回到宿舍房間。
那天晚上貝翠絲還是寄了一份自己的課表給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