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貝翠絲起身,小心地繞過酒館裡那些有些醉意的人們,試圖不要踩到地上那些不知道是什麼的物體,她來到那人面前,對方將手放在胸口朝她敬了個禮。
都多久了,還向我敬禮,也不知道是裝給誰看。她在心裡念道,一邊坐在薩德旁邊,她永遠沒有辦法理解薩德看周圍世界的角度,那就是對自己的哥哥們來講都是個謎。她曾經試著用他的價值觀來思考,可是發現自己沒有辦法。
太冷酷了,她會這樣說,那是一種跟國王不一樣的冷酷。
貝翠絲低頭,看到薩德遞給她的一杯酒,他修長的手手指捻着玻璃杯的腳,食指上的戒指比什麼都耀眼。
【3893年】
扯淡,都是扯淡。
貝翠絲從教室裡走出來,她並沒有像大多數的同學一樣留下來詢問教授問題。他們說的那些政治關係都是扯淡,至少她知道的根本不是那個樣子,看來貴族們在表面功夫上下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成功地騙過了這些學者們。
貝翠絲走過長廊,那是個裝飾的非常保守古典的建築,兩邊掛了歷任校長的畫像,讓她想起來首都城堡裡的一個大廳,也是這樣掛著歷代君王的畫像,她的哥哥或許有一天也能加入那些君王的行列——只要事情不出錯的話。
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的哥哥是個統治者的話。
她撇開這個想法,她必須承認哥哥有時候過於溫和,可是只要權杖握在他的手上,只要他登上了王位,自然就會變成一個合格的統治者的。
貝翠絲希望如此。
她穿過走廊,昏暗一瞬間被明亮的陽光取代,令她不自覺地閉上眼。
“早安。”薩德倚在牆邊,因為不是正式場合所以沒有打領結,她能清楚地看見他脖子上的金鍊,對方似乎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份被別人發現。“如何?第一天上課?”
“根本是扯淡,你們這些舊貴族玩的遊戲看來也只有對這些學者和天真的小家族有效果了。”
薩德攤攤手,“恭喜你已經可以畢業了。”然後他直起身子,“不過我可沒有看過什麼遊戲,所有人都是很認真的。”
貝翠絲不以為然,她跟薩德走出建築物,看見地上斑駁的雨點痕跡,便覺得有些失望,剛剛以為太陽那麼大,沒想到她太低估羅爾帝的雨了。“我說薩德,你為什麼要來學院?憑你們的能力要在家裡請十個老師都不是問題啊。”
“就跟小公主你來學院的理由一樣,”他笑著回答,“父親覺得我需要認識一些……普通人。”
說的好聽,普通人……如果他還會把普通人當作人看的話。
“當然如果你也想認識些有價值的人,我也很樂意介紹給你。”他說,走路的時候步伐邁的很大,但似乎是刻意為貝翠絲放慢了速度,那自信的樣子讓她想到凱恩,只是凱恩的行為舉止之間是一點點細膩優雅都沒有的,薩德也不是一個軍人,就算他在貴族的決鬥之中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是那自信不來自武力上的強大,而是在精神上能夠造成的,對他人的完全支配。薩德是個商人,他的思想像個商人。“放心吧,他們都是正人君子,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的話。”
“的確是很讓人擔心,畢竟是你的朋友,不知道他們對你私底下的興趣有什麼感想。”
薩德看向她,並不為此生氣。“看來你們都知道了。”
“沒有人不知道,你真當我們都瞎了?”他們走過學院的中央,那是一個寬闊圓形廣場,周圍放置著長椅供人休息,而中央則是一尊白色的雕像,經由雨水沖刷刷保持著乾淨的外表,雕像一手握著大刀,不規則的邊緣和空洞像是用動物的骨頭製成,另一隻手則提著頭顱,那是個叛國者的頭顱,用這人的皮製成的王法現在還在國王的書房裡,她曾經摸過。
“你不說我還真的以為你們不知道。”薩德抬起頭望了一眼雕像的面容,眼裡沒有其他人會有的崇敬,那對他來說就是是個雕像,或許是個昂貴的雕像。“是誰說的?那個……”他皺皺眉頭,忘記了要說的名字。“我很驚訝他有膽子說出來,我聽說他現在在梟爵手裡,不知道大人滿不滿意?”
她真的覺得這輩子絕對見不到更不要臉的人。“你還敢說!”貝翠絲壓低聲音,確定周圍的人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你跟你父親幾乎毀了他,凱恩可一點都不高興。還有——不,他沒有說出來,是我們猜的。”
身旁的人聳了聳肩,臉上仍是笑意,彷彿剛才她的指控是一種讚美。“是嗎?梟爵在接受我父親的邀請的時候可不是這麼不高興的。”他笑,“別這麼激動,我的小公主,我知道你的同情心讓你對我的行為感到憤慨,可是要知道,當時他需要錢,我的父親想要玩具,這是交易——況且你不知道我們多優待他,兩個月二十銀實在是太多了,他根本不值那個價,你總不會花大錢僱傭一個僕人卻叫他什麼事都不做。”
“你知道這就是為什麼你們的家族不被喜歡。”
“我們不需要被喜歡,著就是我們玩遊戲的原因。”薩德回答。“既然你下午沒有課程,要不要跟我去城鎮一趟?”
貝翠絲點頭答應,她是該去學院外的城鎮看看,這樣能熟悉各種單位的方向。他們轉了彎,繞過花圃和樹木走上通往學院大門的路。雨仍舊點點地滴落在地上,被陽光照得透明,貝翠絲抬頭望向藍天和雲朵,眼睛的淺綠色也白得透明。薩德的目光沒有離開貝翠絲身上——她不介意,有時候反而喜歡這麼被注視的感覺,只是他的目光一如昨天的尖銳。
學院和外面的城鎮離得很近,如果有耐心的話走路也可以到達,也有定時來回的馬車可以乘坐,學院門口的馬厩裡面停泊了幾輛車大多都是屬於學院自己的。薩德跟門口的車夫打了招呼,不久後便駛來一輛黑色的馬車,上面有金色和紫色的徽紋。
“真是招搖。”貝翠絲小聲地說。
“招搖有時候很方便的。”薩德微笑著伸手將貝翠絲扶進車廂。那是一個很小的車,大概能做的下四個人,座椅上鋪了柔軟的絨布,摸起來很舒服。
“我剛剛託人換的。”薩德坐在她對面,自己伸手關上馬車的門,“開學前幾天我去了首都一趟,那裡的工匠比其他地方的好太多了。”
“你去了首都?”貝翠絲抬起頭,她是很在意首都發生什麼事情的,畢竟現在帝國混亂到極點,幾乎快分成了三個隊伍——本來有四個的,但是凱恩已經注定出局——貝翠絲的年紀還不能參與王位爭奪,但是要是自己參與了,肯定會瘋掉。“不早說,現在怎麼樣?”
“沒怎麼樣,”他回答,一邊將手肘靠在窗沿上,撐著下巴,“什麼結果都沒有,倒是那些大家長們操碎了心,就怕自己賭錯了,不過現在贏面最大的還是你哥哥。”他頓了頓,“只要沒有意外發生的話。”
“你以後也會是大家長,薩德,你賭在誰身上?”
“我?誰當王對我來說都一樣。”薩德看著窗外,沿路的樹木和在他眼裡一閃而過,“其實我還蠻喜歡現在的國王的,要是換了一個更……稱職的,我們就沒有這麼多找樂子的機會。”
要是這話被別人聽到,薩德就完蛋了。貝翠絲對自己說,這個人真的什麼都不怕一樣。
“沒想到你這種人會是個保守的中立派。”
“不,我不是中立。”他笑,“我只是不蠢而已,我賭博只是為了好玩和交際,但絕對不會把一切賭在一個自己沒有把握的賭局上。入過真的要選擇的話,我會選擇國王的兒子,不管那是誰。”
“等你見到他以後你就不會這麼想了。”貝翠絲哼道,想說連舊貴族都不知道基里爾,也是太可憐了,他那個年紀最小的堂哥幾乎從沒離開過城堡,對大部分人來說是個可能存在可能不存在的人物,國王並不喜歡他,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薩德會說出這樣的話——或許她太高估薩德了。
“是嗎?”薩德的目光從窗外移開,“沒想到國王還真的有這麼一個兒子,不得不說我很驚訝。”他說,卻仍舊心不在焉,像是這對他來說是一個一點都不有趣的話題。“雖然我知道小公主你很在意王位,但還是下次再談吧,或許我能帶你進首都一趟。”
我進首都還要你帶?貝翠絲想着就笑了,這麼自大的人。
馬車一路上有些顛簸,必定是城鎮和學院之間人煙稀少,就沒有人在意道路的修繕,過不久後便能看到田野中的房子,然後越來越多,逐漸進入小鎮,黑瓦屋頂的白色房子看起來特別整齊,但是也有些單調,就如同首都那些乾淨的白色房屋。貝翠絲想念紅堡所在的山腳下,那個五彩的城市,因為是在帝國建立之前就存在的,沒有經過刻意的規劃和改建,道路糾纏交錯,建築也來自各個時期,她經常從山上往下眺望,試圖辨認各個熟悉或不熟悉的地方。
“想家嗎?”薩德問。
“我的家是帝國,在哪裡都一樣。”
“你高興就好。”他說,然後抬手指了一下路邊一棟明顯比旁邊的房屋更大且精緻的宅邸,“我就住在那裡。”
貝翠絲順著他的手看過去,在鐵門和圍欄後面是個兩層半樓的別墅,幾階樓梯通往銅製的大門,上方便是半圓形的陽台,佔地不算太大,花園也似乎只是用來分隔兩邊的建築,鐵門上纏繞着鍍金的花紋,形成薩德的家徽。
“我還以為你會住在更豪華的地方。”她說。
“我只有一個人住,不需要花費這麼多,況且再過沒幾年我就會回去了。”
車駛過街道,四周來往的大多是學生和商人,士兵站在街角,沒有城市中那樣的緊張感,還偶爾會與商販和行人聊天,他們也都是年輕的士兵,可能是剛剛入伍不久,被派來比較簡單的地區駐守。她看到街口集結的人群,一個人站在臨時搭建的台上似乎在演說,她也看見廣場中央的處刑台、鐘樓和唯一一個貴族的莊園——從規模來看便是這地區的負責人了,深綠色和棕色的徽紋她不記得屬於哪個家族。
“他們知道你在這裡嗎?”
薩德傾身,想看清楚貝翠絲指的地方,“當然知道,我對他們來說可是貴客,第一天就到我這裡拜訪了,估計要是知道公主也在這裡會動員整個莊園來伺候你。”他笑出聲,如同嘲笑一樣的冷漠,“他們的小兒子也在學院裡。不過不是很重要的家族,偶爾會舉辦一些晚宴,可以去看看。”
貝翠絲點點頭,她不希望別人動用整個莊園來伺候自己,實在是太麻煩了。
馬車漸漸減速,停在了熱鬧的街角。
“大概從這裡往回走吧,”薩德說,一邊推開車門,將本來打算走過來的車夫擋了一下。“再過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商店還真的不多。”
“沒關係。”她回答,將手放在對方手裡,讓他扶她下車。“反正我也只是想看看附近有什麼。”
薩德微笑,“雖然說跟大城市無法比較,但是有幾個工匠和商人還是值得認識的。”
貝翠絲跟薩德走在街上,她都害怕他們這樣的兩個人實在是太顯眼,雖然她覺得貴族和一般人在外表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但是總是有些東西會滲透進空氣裡,特別是她身旁這個人,那種無法被抵擋的威脅感,路過他們的行人的每一次回首都令貝翠絲有些難受。
他們進入城鎮最多人聚集的街道,也是商販聚集的街道,她能看見因為多為學生而揚起的熱鬧,比起首都的嚴肅,紅堡的古舊,更多了許多活力。或許這是好事,她在人群之間穿梭,背後的薩德本來想要將手搭在她肩上卻被拒絕。但也可以是壞事,小偷強盜很容易就能利用這輕浮的熱鬧來尋找下手的對象,也不用擔心很容易就被發覺。
“那裡是醫院。”薩德指向路邊一棟方正的建築,“不過通常很忙碌,而且裡面很多是學生。我有自己的隨行醫師,如果小公主有需要的話直接找我比較快。”
什麼都找你比較快。她在心裡笑道。
“醫院旁邊有郵局……”
他又繼續隨意地指了幾個地方,可是對他來說都不是很重要的存在,貝翠絲倒是記著,以防有一天意外會發生。
醫院,郵局,士兵的站崗處。
鐵匠,裁縫,車站。
她走得有些快,過了兩個街口後就發覺自己已經置身於市場中央,除了道路兩邊的店面以外更多了臨時搭建的攤販——這要是在首都是要被取締的,而紅堡周圍則是視情況而定,有些重要的日子士兵會來管理秩序,有時候則是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走過一些掛滿了絲綢的小舖,擺了舊書的桌子,各式的瓷器,還有掛了曬乾的草藥的店鋪,那股濃烈的香氣讓她在來到這裡後第一次感到放鬆,於是停下來去摸了摸那些彩色的草藥包,手指上也染上了氣味。
“小姐在尋找什麼嗎?”店主從他的座椅上站起來,“我們這裡有些從東邊進來的乾燥花可以驅趕疾病,使頭腦清醒,還有能幫助睡眠,身體放鬆……”
“繼續說啊。”薩德站在一邊,歪了歪頭,“我看你能騙到什麼人。”
店主愣了一下,又有些尷尬地笑,“請不要亂說,這的確是我大老遠從遠方批來的,我用我所有的家當擔保絕對有效果。”
“你敢在學院旁邊這麼裝,也不怕被學藥的人識破?”薩德捻起一小撮乾花,搓揉了一下然後聞了聞,接著又換了另一種,“這些是染色的仿冒品吧,做的還算像。看你這麼用心的份上,我不會當場揭發你。”
店主沉默,似乎想要發怒卻又不敢。薩德又笑了,他伸手拉了貝翠絲轉身離開。
“你幹嘛啊。”貝翠絲有些不滿地抱怨,“我好不容易找到些讓我感到開心的東西。”
“他門上掛的那些,是用來做致幻藥的。”他俯身在她耳邊說道,“所以你看我怎麼放心讓小公主一個人待著?這裡仗著學生單純天真來行騙的人很多。如果你想要好貨的話我房裡就有一些,剛剛從南邊的種植場送來,他們想要我幫他們配些樣品,當然現在還沒加工過,有些還是新鮮的。”
“不用了。”她避開他,有時候都忘了薩德家裡就是製藥的,而且他跟黑店打交道的次數可能比自己經過的商人還多,一瞬間覺得自己有些愚蠢,隨之而來的是意識到自己出醜的窘迫。但一路上卻仍舊乖乖地聽話了,薩德又給她指了幾個比較明顯的騙子。
“我手底下幾個小傭人就被騙過,到頭來還不是回到我這裡來哭訴。”他說,“真是麻煩。”
他們經過士兵,後者跟他們行了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