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記錄自2024年開始記錄,之前的修改/修正歷史不另行補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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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月》》
01-05
1,將魏長生讖號由〔戲中卿〕更改為〔戲中妖〕,更符合歷史文獻中對其戲曲表演藝術的評價,原〔戲中妖〕陳銀官改為〔戲中標〕,同樣與歷史文獻中其獲得的評價進行統一。
說明:原〔戲中卿〕之稱號意圖在突出其“出行若列卿”的盛大場面,然此讖號並不能體現魏長生的藝術風格及其影響,而“妖”字為其歷史上確實獲得過的評價,且更能體現其表演藝術對當時北京劇壇造成的巨大震撼和衝擊,以及當年北京社會對其藝術之愛恨參半的真實情況。
01-08
1,暫定劉采春併周季崇之讖號為〔戲中攜〕。
2024年2月》》
02-11
1,修改正文「第六回,楊柳岸文溪訪友 梅子高夢湖戲僕」 ,重寫其中《少道人安妓事》的部分,改為《風月道人傳》,原文將在補完之後另行發佈;修改了梅子高所唱小曲的部分字詞,刪除了無表義的裝飾音。本次修改不影響整體劇情走向。
2,將《無題(化外八千舍)》由《珪集遺稿》中刪除,改入別集,今後另行發佈。
2024年6月》》
06-15
1,修改了目錄導航中對系列構成的三要素所用詞彙,修改為:神話、歷史、見聞。
2024年12月》》
12-21
1,《燕京萬花樓遺事》小說正文即將開始大改,將正文部分全部移出分類,歸入【廢稿】。
2025年1月》》
01-23
1,更新重寫版<孤帆自序>、<總引>、<第一回>。與第一版主要區別在於明確了小說本體(在世界觀內)的“虛構”與“戲說”性質,第一回開頭部分重寫,更改了部分配角的設置,後半部分僅有細節上的修改,不影響故事走向。重寫版最重要的變動在後續回目安排和整體結構設置上,第一回及之前內容的重寫僅是為後續重構所進行的一些必要修正而已(意思就是看不看差別不會很大)。
另,第一回附上了已寫的【批評註】內容,因網頁排版可能會影響正文的閱讀流暢性,不過實在不想一個個去刪了好麻煩,就留著吧。
1-25
將《孤帆自序(重寫版)》中的落款由“四海孤帆老人”改為“孤帆”。
創作者自我階段性總結問卷
問卷製作:雷七郎(特別鳴謝群友甄栩瑶對本問卷提出的改進意見)
填寫人:雷七郎
創作身份:畫手|寫手
一,自我階段性總結
1.1,請先簡要地總結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歷程,比如完成了哪些作品。
A:完全沒記憶……直接證明了我浪費了一整年啥正經事都沒幹。
唯一能想起的祗有我花了至少2.5W+買書。
1.2,如果你有做過創作計劃,那麼這個計劃在上一年的完成度如何?不在計劃內的作品又有多少?
A:沒有,如果我哪天做了什麼計劃,那說明我祗是想要做一個計劃而已。
為了參CP29的OC展於是搞了一些原本沒想要搞的圖,但是認真說起來《燕京萬花樓遺事》小說我一開始就沒打算配任何圖(包括立繪),完全是為了參OC展才開始搞,結果搞到現在成了畫更多而小說本身沒更幾回的情況……更操蛋的是大部分畫作還都是彩色人物立繪,根本自身最喜歡畫的黑白插圖完全沒關係。
1.3,你對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行為和成果是否滿意?
如果滿意,說說具體滿意的地方;如果不滿意,具體說說不滿意的地方,以及你認為自己能力上,原本可以達成的目標。
A:見上,我完全不知道我過去一整年除了花錢還幹過啥。
在有目標(備戰OC展)的時候我還是比較勤奮的,但是一但沒有目標(29延期你懂的),我就繼續擺爛了,從這點上來說我跟往年完全沒區別。
1.4,根據1.3問,你沒有做到以你的能力原本可以做到的創作成果,請分析造成這個結果的主要原因。
A:又懶又爛唄。
主要是懶。
1.5,根據自己上一年完成的作品,分析自己在創作方向上是否有所變化?在哪些方面有所進步或突破,哪些方面仍有較大的欠缺甚至退步?
A:方向上沒太大變化。但我覺得明顯自己是退步了,立繪畫多了感覺腦子裡面基本失去構圖能力,而且因為囿於“不能太跳脫”的想法久了,甚至忘記了怎麼安排人物動態(立繪)。需要畫一些別的系列來轉換思維,然而正如前面說的,沒活動沒動力。
寫文方面也是,自從開始寫萬花樓腦子就陷入一種“怎麼才能維持封建文人思想和語感(尤其是語感)”的境地,不敢碰其它(本來也沒能力碰),然後就失去了寫其它文的能力,覺得這樣不行,於是開始有意識地寫一些世界觀設計作調劑,結果很自然地就失去了對明清白話文本來就不熟悉的語感。
不過詩和偽詞偽曲去年還是有一點點成果的,雖然屬於現學現賣而且現學還沒學清楚整到最後才發現詞的押韻是分平仄並且一般來說平仄不能互押(我說詞林正韻沒事幹分個平韻仄韻幹嘛呢,我真是個傻逼),不過三首偽曲牌我個人還是比較喜歡的(這人也就這點水平了,不過反正我也沒設定這個四海孤帆主人是什麼大文學家,所以無所謂啦)。
1.6,根據1.3問,分析自己在各方面有所進步或止步不前、甚至退步的自身原因。
A:就是懶啊。
因為懶所以爛。
古人安排這兩個字是諧音真是有先見之明。
1.7,根據1.3和1.4問,思考在接下來的一年中,如果想要繼續保持進步,或改善自己的欠缺之處,你認為自己應該在哪些方面努力?你列出的這些努力方向,是否是你能夠堅持做到的?
A:祗要勤勞就行。
但我做不到。
沒活動沒動力。
畢竟祗是給自己看的話,我靠腦補就能滿足了(懶的原因找到了)。
YY才是我的精神食糧。
2,自我認知
2.1,回顧自己過去一年的創作(尤其是非長篇連載類作品),是否有特定的創作方向或主題?這個方向/主題是在進行創作前就決定好的,還是無意識的個別創作在完成之後整合形成的?
2.2,根據2.1問,這種創作方式是否是你近幾年內習慣使用的創作方式?如果不是,那麼改用這種創作方式之後,對你的創作成果有什麼影響(比如對作品的完成度、創作靈感、思想性、完成作品的效率等等方面,積極或負面的影響)?
A:兩個一起答。
1,沒有。
或者說,記憶裡幾乎沒搞過不屬於連載系列的東西。
(翻了一下2022文件夾,這個幾乎可以刪了)
2,連載的話,主要就是《燕京萬花樓遺事》系列,從第一次參CP的OC展開始,這個系列的創作目標就變了,從純小說變成了搭配繪畫的系列(因為參展要求有視覺展示),於是繡像、插圖、小說外文字(比如詩詞曲,文案等等)等的創作目標也被加入進來。
優點大概是作為一個系列作品,它的展示變得因多面而顯得豐富,但缺點也因此而生。
一是我更多地將時間放在繪畫上,畢竟對我來說畫畫確實比寫文要容易一些,而且很多完全不會出現在小說中的人事物(比如「造像風流原列仙譜」)也被我納入了創作計劃(如果這也能算計劃的話,畢竟我也確實做了一個供參考的人物列表……),於是我放在小說本身上精力就被分掉了很多(舒適區,你懂的……);
二是我小說的本意,尤其是主角楊柳岸,我其實並不打算描繪他的具體形象(就算不畫立繪我也不打算在小說裡具體描繪他的外貌),所以一開始畫他的立繪我其實並不太情願,但是因為參展需要人物立繪,而他作為小說的敘事主角,我就想當然地把他推出去了,現在想起來,其實我完全可以不畫「夢中人」,而祗畫「戲中人(優伶)」和「畫中人(妓女)」啊……不過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這也是我決定畫立繪的時候,在序言裡面寫“本書不附繡像,若有好事者為之,亦不與本書有關”的原因。
至於影響,正如前面我說的,有活動我才有動力(這人大概命中缺死線),有死線的時候我還是比較勤勞的,創作更新排版啥的,然後一宣佈延期,我就地癱倒。
這到底算正面還是負面影響實在很難確定,畢竟如果沒有活動死線(無論是參OC展還是當年還能玩P站的時候打PF),我真的可能一整年0產能。
2.3,你在創作的時候(或是對自己的創作),是否有作為目標或標桿的對象(無論哪個方面,無論是作者或作品)?
2.4,根據2.3問,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在具體的哪些方面,成為你的創作目標或標桿,以及為什麼會讓你產生以其為目標/標桿的想法。
2.5,根據2.3和2.4問,請簡單敘述這個對象對你自身實際創作行為時的影響。當你以其為方向或目標進行創作時,你獲得了哪些創作經驗(包括創作實踐行為、思考方向等等,包括積極的和負面的經驗)?
A:2.3~2.5一起答。
這個問題我覺得我其實比較難回答,雖然我在設置這個問題的時候我腦中其實是有答案的,那就是柳永和老舍的《茶館》。但是無論是柳永還是《茶館》,都不是,也不會成為我刻意模仿或學習的目標。
柳永的問題比較複雜,先說《茶館》,我個人非常喜歡《茶館》,一方面大概也有對過去那個年代的探索興趣,而最重要的是老舍先生那種,用一個小小的場景,將世間百態都娓娓道來的作風。而這種作風本身就是我非常喜歡,或者說是嚮往的作風,也是我心目中“如果我能寫出這樣的作品,那我就成了”的唯一一種風格(雖然世界上偉大的作品很多,但我並不會有這種“如果我能我就”的感受)。(之所以特指《茶館》而不說老舍,是因為老舍作品我看過的其實沒幾部,《正紅旗下》我還祗看過北京曲劇版,而祗有《茶館》我把電影話劇北京曲劇都看過好幾遍,還特地買了老舍原劇本看(順說,原劇本中沒有被實際演出所使用的,以小丁寶流淚老叫花子唱詞安慰她的那個結尾我也很喜歡)。
對我個人來說,在創作故事時我更傾向於一種“平視”的,“不帶明確褒貶和道德審判”的視角(雖然萬花樓裡我為了讓它更像明清文人寫的東西(也有其它原因,下詳),往裡插了不少作者的評論在正文裡,而使我的這種“理想創作傾向”無法達成,但這不會影響我將之作為一種理想狀態)。所以這也是《茶館》吸引我的原因。(有人形容老舍先生是“以憐憫精神哀其不幸”,但我個人不太認可這個帶有明顯自上而下視角的“憐憫”一詞,我更傾向於使用“悲憫”。)
至於柳永,我對柳永的喜好其實更主要是對他這個人的興趣,而不是他的作品。真要說宋詞,我其實更偏向所謂的豪放派作品(雖然我對蘇軾感情複雜不過真要論起來我對他的作品可能喜歡的數量還比柳永要多一點),何況我對傳到如今早已成為“句讀不葺之詩”的詞本來就興趣不大,而更喜歡句式工整的絕句和律詩。
我因為一些因緣際會開始研究柳永(也不能算研究吧,該說是找各種柳永的研究來看),然後對他這個人,以及流傳至今的柳永形象產生更多興趣,然後才誕生了《燕京萬花樓遺事》中的敘事主角楊柳岸。如果有看過被我廢棄的最初版序章(還是引來著,忘了),就會發現,最開始設置的敘事主角(品花客,沒錯最開始主角是連名字都沒有祗有一個號的人),他的設定跟最後定稿下來的主角楊柳岸是有很大不同的,楊柳岸實在是比品花客要正經很多。當然這不代表楊柳岸就是柳永或者代表柳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事實上楊柳岸可能比我淺薄地研究過一番之後對柳永形象的定位還要更正經一點,而柳永在我心目中要比楊柳岸更加不羈和瀟灑一些),但我產生認真塑造這個敘事主角(相比最開始他祗是一個代表視角的代號而言),確實跟我研究柳永有直接關係。
在我看的柳永相關研究中,有一個觀點我覺得對我塑造人物很重要,那就是曾大興在《柳永和他的詞》中說的,白居易、柳永、關漢卿、馮夢龍四人,他們既是中國文學由貴族化向平民化發展大進程中的四座里程碑,同時也是詩詞曲小說四種文體各自的代表人物。所以「白居易(唐詩)→柳永(宋詞)→關漢卿(元曲)→馮夢龍(明小說)→“楊柳岸”(清戲曲)」這個脈絡,確實成為我塑造“楊柳岸”的內層邏輯之一(能不能做到另說,實在不行設定湊唄OTZ)。尤其是從柳永開始的發展歷史,畢竟詩終究是一種雅正文學,而從詞開始,才是民間文學類別(注意我說的是文體)的不斷更新和發展(雖然詩最早應該也是來源於民間(至少是來源之一),但畢竟過了千年,它的主體已經變成身為社會上層的文人士大夫文學了)。也是因為這個內層邏輯,我才會安排小說中的楊柳岸與林文清談柳詞(相關劇情還有一段,尚未進入正文而已),毫無疑問,這也完全違背了我“平視”和“不帶明確褒貶和道德審判”的敘述理想(何況那還祗是通過我個人的淺薄見識寫出來的觀點)。
當然,我不會因為所謂的“違背初衷”就強行改變一些東西,畢竟比起所謂“初衷”或“理念”,我其實是更“活在當下”的人。因此雖然搞一些文評之類的段落並不符合我的“理想”,但是這是符合“楊柳岸”定位的,也是我之所以要塑造一個“楊柳岸”,而不是最開始祗作為純粹敘事工具的“品花客”的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說,按現在靜下來仔細思考的結果,我塑造“楊柳岸”這個敘事主角,從一開始就是帶著私心和目的的,而不是為了單純的喜愛或興趣。這或許也解釋了一向以YY自家OC為精神食糧的我,卻從來不會將“楊柳岸”作為YY對象,我的大腦廚房也無法對他形成YY,仿佛一種對敵方施加的debuff完全免疫的被動(我試過好幾次然而全都以失敗告終,我對他甚至提不起一點XP值)。
2.6,根據2.5問,你的目標給你所帶來的影響,是正面還是負面的居多?
如果負面影響居多,請嘗試思考和分析造成這個結果的原因,是目標本身就不適合你個人的創作方向和創作性格,還是你在嘗試靠近目標時所作的努力和實踐是不適合的?
如果正面的影響居多,也請試著思考非正面的那部分影響,以及你自身與正面影響相關的創作實踐,是繼續按照之前的步調進行,還是可以有所改變。
如果你還沒有從那些目標身上獲得能夠總結出來的經驗,你認為主要是什麼原因?
A:我個人認為主要是正面的,一是如前所說,對人物創作的啟發,二是對我個人,產生了更多閱讀研究文獻等等的興趣和動力,這對個人的知識儲備和創作當然都是好事。
所以我沒有改變這種步調的想法,我自己本身也是比較隨性子的人。
2.7,根據2.1~2.6問,你認為自己在接下來一年的創作實踐中,應該做出哪些努力或嘗試?
A:主要是解決懶的問題吧,這個不解決說啥都沒用。
雖然我覺得不太可能解決,我的組成除了水就是懶了。
3,自我反省
3.1,回顧總結自己目前為止(或一段時期內,比如一年)和正在進行的創作,你是否遇到了難以突破的瓶頸或無法走出的創作困境等難題?
3.2,請嘗試思考和反省形成這種瓶頸或困境的自身原因。
3.3,根據3.2問,如果要解決這些造成自身創作難題的原因,你認為你可以、或應該做出哪些努力?你提出的這些方案,你都能做到麼?
3.4,如果你完全沒有遇到過創作瓶頸、困境和難題,請思考一下沒有遇到的原因或經驗。
A:這整個問題都沒什麼好回答的,因為還是那個字——懶。
4,自我展望
4.1,對自己可見未來內(比如一年)的創作方向和目標,你有什麼想法或計劃?
4.2,你對接下來一年自己的創作是否有什麼特定的目標(數量、質量,或題材等各方面)?
A:一是CP29的OC展繼續準備《燕京萬花樓遺事》的展品(這個月底還有主題展的截稿日,而我又打算推到重來了……感覺根本來不及),因為開放了(繼續每天辱罵這個ZC一百次),所以29應該不會再延期了,希望到時候展示冊的內容能更豐富一點(當然,全指望圖了,畢竟,現場觀眾人也不看文,問題是你不看就不看吧,直接留言說你把文字部分全跳了有必要麼,所以我冊子2.0版就增加了小說的部分,現在繼續做的是2.0plus)。
二是【神國】系列也想畫點新的,可以的話也想爭取一下OC展名額(雖然這次神仙打架入選可能不大了)。
目前的目標就是到CP29前(也就是四月),之後的等之後在說吧,誰知道到時候又是什麼情況(能不能活過下半年都不知道呢你說是吧)。
4.3,這個目標是否是你目前能力範圍內可以達成的?你定下的這個創作目標,與你目前的創作能力是一個怎樣的比例關係(比如按照目前的能力可以輕鬆完成,或需要更加努力完成,或不太可能完成但是作為一個目標可以成為自己的創作動力等)?
A:CP29的OC企劃沒問題,畢竟本來就準備好了,祗是因為活動推遲而打算往裡面增加內容罷了。月底的主題展比較懸,實在趕不及也沒辦法。
5,這個自我總結問卷發出來後,你是否希望能夠獲得讀者或其他作者的建議,或是產生相應的交流?是的話請簡單敘述你的想法。
A:給我的文誠意求評。
畫就不用了我不喜歡別人對我的畫多嘴。
總引,風流故曲 尋花引夢(重寫版)
天地有二臺,一立以實,陳世間事,一立以虛,搬戲中事。又生幾路腳色分派其上,在世別男女老幼,入戲分生旦淨醜,男女老幼,又隔貴賤親疏,生旦淨醜,亦排正副大小,以司其位。虛實二臺,如陰陽兩極,雖勢分而混容彼此,故這出世者亦可入戲,下戲者又行於世,若戲中腳色,皆粉墨矯飾之眾生,而世間眾生,亦不過未扮行頭之腳色。世間一種好事閒人,愛逞些筆墨於戲台上下之芸芸,有詡風流而趨其美色者,有秉史心而錄其藝行者,有蔑其類而揭其腌臜者,凡有傳者數百種,又以前者為多,後二者少矣。
今世中又見新錄二種,記其中人之色藝德行與諸般故事,雖亦所謂花譜之流,偏有個憫人心眼,不似一般輕薄文人。錄者不留名號,惟序有言,謂其本也儒家少年,幼習文章,不知旁事,以聖教自志,奈何命犯孤寡,幼遭父喪,少逢母亡,家貧無以為葬,忍淚含辱結草道旁,求棺葬母。時遇群姬祭柳,語辭不甚堪聽,因思郎中生前,便欲效仿,於是上前跪拜,請以墨換金,每有問,皆實告,有一姬拔釵贈,囑以葬母,再思詞章。然母方歸土,驚聞群姬縊死,千恩無以答報,惟伏塋悲泣,思及生前奉墨之約,始撰此譜,以鳴後世。
序文僅錄此事,故其世中真身實難考確,然戲中有部《風月記》得錄撰者小詞一闋,今將那曲子延展鋪敘,再取二譜中有名有姓之人物紙上排開,教演出四十九場戲,把種種奇情妙景做遍。既是氍毹上景,便祗是戲說,不言世事,因言世則光怪陸離,醜態百出,不似戲說裡媸妍涇渭,忠奸分明。雖不知這戲當歸得哪朝哪代,何腔何調,不妨飯後閒暇佐酒淺嘗數句,亦得攏些殘篇墨跡入錦灰堆。
本書所道諸事,既以名曰萬花之樓始,亦以之終,故引為題,眾位看官且當臺上戲事,付之一笑罷了。
正所謂:
嬉笑怒罵皆是戲,古今春秋盡為虛。
祗將書中人分為數種:
一曰夢中人,楊柳岸、林文清二君也;
一曰戲中人,賀喜官、朱鳳生、莫言琴等諸伶也;
一曰曲中人,紅雙玨等諸姬也;此三種雖名不同,皆虛中之人物也。
餘曰世中人,所謂芸芸眾生者也。
又有入夢入戲之人嘗遊兩界間。
此書不附繡像,個中腳色之面貌,似真是幻,請諸屈尊賞讀者莫要深究,若有好事者為之,亦不與此書相關也。
且將那《正宮·醉令》作開首第一支曲子唱來入戲,正是:
莫歎曉風淒,休驚殘月涼,
山人閒唱,指比青篁,
和來風,摶成月,
茗芳烹雪,挪霧騰香,醉攏星窗。
落筆人拜上
第一回,楊柳岸夢遊風流原 品花人夜撰評花譜
(重寫版)
有五古一首開場,曰:
化外八千舍,人間享樂天。
花臺雪樓艷,風姿月貌賢。
懶登諸子殿,安坐煙霞眠。
檀板催不盡,如山雁字邊。
本詩所道者,正是京郊所稱名勝之禾園。此園最初不知為何人所造,迄今已逾二百年,其名由來已不可考,傳說此地造園前本是一片稻田,因以為名,亦有說當年乃花銷八千兩銀子買下故稱。禾園數代擴建,最盛時竟達萬畝之廣,園中山巒迭起,湖波流蕩,四時郁翠蔥榮,繁花不凋,其間廊橋亭室,舞榭歌臺星羅交錯,更有勤僕賢婢,名優美伶侍奉在旁,正所謂世間美色盡收此間。如今雖將周圍許多地界重墾為田,仍餘數千,號稱有三山六湖十二樓,通二十四巷三十六院,造七十二景,籠統以方位分作五苑。
這五苑東倚花神山,上立花神廟,下建萬花樓,正是前序所言京伶爭相恃藝獻聲之地;西傍大夢湖,其間雲嶼霧蒸,其畔帆楊浪柳,一座夏雲峰削崖獨立,恍然遺世;中苑背靠霞屏山,肩飄玉帶溪,手捧玉鏡湖,二道虹廊環湖相抱,繫二臺於水上,堪稱禾園第一盛景;北苑則分內外兩園,乃主人家之所居,與另四苑相隔絕,少有進門之客,一切事宜皆由園內總管事的傳達,眾人不知這主人究竟何種身份,祗知定是京中甚有身份之人物,故皆尊其一聲禾老。至於這坊巷錯立的南苑,除卻禾園眾門客所寓屋子,還以花客花友之名造了十四個內園,亦是個清流往來舞文弄墨之地。
時近除夕後夜,四處明燈如晝,鑼鼓不歇,煙火沖天作花紛落,伴冬花燦爛。南苑北之清園,正是片雪清梅盛景象,五座紅瓦綠柱的小亭,有廊連綴,如梅開五瓣,正中一片空地,有青石造的一桌十凳,桌上擺了溫酒小爐和幾盤糕點,石凳俱鋪了漳絨製的軟墊,一眾滯京未歸的門客相約於此,共度佳節。連亭一瓣中,有青紅二影,歌歷代梅詩佐宴。酒過數巡,眾人皆有些醉意,便有人提議作些醒酒的遊戲,輪取古人詩詞中名句,另作新詞,使歌女優郎即席演唱,評出個頭名,封作今日文曲星。內中有一人言道:“若是作詩,倒也有得一比,要論曲辭,豈不是楊十三兄一人擅場。”那提議之人便道:“吾等祗作近體小令,十三兄當為上下二闋,何如?”其餘人皆以為好,祗看他是否應承。
若問起這楊氏十三是何人來,人皆道是個風流閒客,卻不知何地何鄉出身,又有否故友親朋,祗一副筆墨傍身,靠作些氍毹教坊中人的文辭繡像,得入禾老之法眼,做了這禾園的座上賓,又偏不與眾門客一道住在南苑,獨自個閒居在西苑戲云臺上。曾有客惜才,言沉淪風月終無善果。勸他考取功名以續家風。此人卻答:“人生在世不過如白駒過隙,非凡人所能掌握,與其苦求虛幻之榮華,不如享受眼底之歡樂,便是何時橫倒星下,亦可坦然闔目矣。”倒似看透無常般,真心棄了那名教正道,祗肯賺那下等人的愛賞去了。正是: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首二句皆俗語。]]
此語真滋味,憑君自解求。
祗看他此時正倚坐一隅,把玩隻檀木杯,拿酒映煙花觀瞧,聽了那話抬起頭來,見眾人都等他應下,便道:“作也無妨。”於是那做東的門客就喚侍從把桌上酒食都撤去,佈置下文房,先前提議的幾人各自作好,皆五七言,雖屬平庸,然妙音輕弦,真如雪精梅神一般,倒讓人不知所唱何辭了。幾首唱完,正待新詞,便有人催楊十三提筆,此時偏有人正作好,要交與二女,卻被一名喚陳九爺的老客按下。此人一向自詡清流,特端些大儒的做派,就聽他眼瞧向楊十三處,道:“這小詞既是楊爺擅場,當由吾等出題,方是公平。”楊十三無所謂道:“何題?”陳九爺道:“汝既歸宗楊氏,[[ 紅批:諷其無家也,甚毒。]]又素喜流連青樓楚館,自當以柳七《雨霖鈴》中「楊柳岸」一句為題。”楊十三知其拿己取樂,卻也不惱,祗讓侍從重鋪了紙,提筆就是三闋長調,侍從接過,忙交與那青衣歌女,祗見他與身邊人小言了幾句,那琵琶女輕笑數聲,歌者檀板一響,弦歌和合,便聽唱的是:
莫教浪子回頭路,《三墳》不過古來書;
醉金陵,夢姑蘇,好景良辰應如故;
且拋功名利祿身外物,換把盞處,揉弦催鼓;
遣散浮雲目。
美人妝臺正誇,明眸偷許,綺窗暗顧;
殷勤暫將琵琶附;
楊柳岸,和風團月莫相負;
襲襲簌簌,依依語語,夭紅錯把香腮妒;
波翻雙鸞舞。
五更雨收雲散,晨雞啼曉,鳴棹驚睏鳧;
懶起梳羽對蓮爐。
執手相看煙波渡。
念去去,藹藹都柳,空歎陽關路;
尤切切,燕釵榴裙,長亭子規語;[[ 燕、榴、亭、規,皆留人語也。]]
怎不忍,秋江口,恁叫他蘭槳停住;
罷,罷,罷,
為逐塵梯爭袍笏,恐將風流誤。
歌唱罷,音猶繞,眾人如忘酒香,各自品唶,半晌才有人拍案道:“當為此曲敬一大杯!”於是眾人皆換大杯同慶,惟二人未飲。那陳九爺取笑不成,反教楊十三取了頭名,心下不忿,又開口道:“柳屯田「曉風殘月」句,冠得一個清寂豁然之境界,你這和風團月,改得不倫不類,韻味全無,其意其景更是俗之極也。”楊十三道:“柳郎中唱曉風殘月,其景清冷寂曠,境界雖高闊,卻終非凡間眾生之所願景。”陳九爺譏之:“除夕何來團月。”楊十三卻笑道:“月不團而吾心摶之。”
那東家憂心二人要起嫌隙,忙出來圓場,道:“好一個吾心摶之!此時節家家團圓,我等雖客滯異鄉,不若假此圓桌作明月一輪,當團圓之賀。”其餘人也怕喪了佳節氣氛,皆忙道好,又滿酒將敬,陳九爺卻將酒杯一拍案上,嗤道:“真是謬辨!”楊十三見他不依不饒,也有些氣性上來,起身道:“我唱和風摶月,意取世間夜夜有風清月明,日日得團圓和合之願,若可遂得此願,這紙上的墨點,便是俗極又何妨?[[ 青批:此十三為文之道也。]]但隨旁人去謗。且試問當年,若李後主得續其南唐之國命,柳郎中可少年獲龍頭之垂首,又豈肯以此榮華換這一世詞名乎?[[ 紅批:此一句倒似十三心有不甘。]]”陳九爺聞言冷笑道:“早聞禾老爺誇讚公子有後主道君之才,如今看來,果真是居才自傲,莫不是以己之心度先賢[[ 紅批:柳屯田雖以浪蕩之名傳世,然其實列名宦之中,有方志可證,謂之賢非是過譽;而後主為國主時貪歡享樂,有何志向?區區亡國之君,不過留幾首亡國哀詞受人可憐而已,實算不得甚先賢。]]之志?自己求不得功名,祗能做些淫詞艷曲賣錢糊口,何必假道先人,豈不厚侮之也。”言畢引來幾聲訕笑。
楊十三卻大笑道:“富貴盲目,吾手不握富貴,富貴怎得進我家門?利祿浮雲,吾眼一片清朗,利祿如何矇我前途?世事紛擾,庸人聒噪,難擾我清風兩袖,耳畔笙歌。陳九兄大肚,可裝今夜之月,小弟不才,且自飲一杯,以敬兄臺海量。[[ 紅批:鳴月而大腹者,蛤蟆也。十三亦是懂罵人的,祗忒損些,終釀日後之禍端。]]”說罷將大杯一飲而盡。陳九爺聞言氣急,奈何眾人面前不好直罵出口,祗得甩袖憤憤而去。楊十三雖拔了頭籌,卻也窩下了火,早已沒了興致,隨口找了個由頭也走了。至於是夜眾人如何散去,未可得知,祗知宴後,楊十三自取字曰柳岸,而後旁人便皆喚之楊柳岸,又給他起了個渾號叫風月場居士[[ 紅批:是居士亦或過客耶?]],皆是外話,不必表它。
再說這楊柳岸自得了這諢名,不置可否,原本他便閒居禾園一隅,整日寫書作畫,少與外人來往,身邊祗一個伺候起居的書童明月[[ 紅批:呂洞賓《題黃鶴樓石照
曰:“衷情慾訴誰能會,惟有清風明月知”。此名另有深意,暗指十三雖有摶月之志,然其月乃禾主所賜,非己所有也。]],還是禾園主人所贈。除夕之宴,雖不可道不歡而散,然到底有些掃了眾人興致,柳岸雖不介懷,卻也並非不識趣之輩,自知非同道中人,索性斷了往來,平日偶往戲園子走動,過些戲癮。
這日,柳岸帶著明月又去會館聽戲,因那日的《武陵春[[ 唱陶淵明桃花源事。此本書開篇第一戲也,當有其意。]]》唱得甚好,便索性留在館裡吃飯,與那老生聊過許久,待歸來禾園,已是月上枝頭,又加多吃了酒,有些醉意,便早早睡了。那明月也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竟忘了關窗,柳岸倒在床上,四體沉重難移,暈暈乎乎間,似有一縷料峭夜風,吹來絲絲沁人的桂花香氣,勾他鼻兒,又喚一陣薄煙將他扶起,擁至屋外,恍惚中,任憑那風牽他而去,未知走了多久,方才被幾滴寒露點醒了眼,卻見四周迷霧籠罩,不辨所在何方。而柳岸竟絲毫不驚,因思及此定乃夢中,不如信步閒遊,看能見何種景色,於是邁步開來,卻又聞到那股桂香若有若無,似有意引他。柳岸順著桂香,不久便見前方迷霧層層撥開,現出一座牌坊來。這牌坊乃烏漆柱身,鋪白灰瓦頂,匾上以殘月體刻了「無間風流原」五字,左右各有鏤雕裝飾,惜久遭風蝕,不知所雕究竟何事。
柳岸不由心下暗忖:此等烏樑白瓦之制,從所未見,雖以風流為名,又冠之無間二字,倒令人不由想起無間地獄,平添幾分陰森之氣,也不知到底是何所在。一時好奇心起,邊思邊走,便到了牌坊之下,周身仍是朦朧環繞,卻不見他些許猶疑,徑直便踏入牌界之內。祗見四周景色一亮,朦霧俱散,身後牌坊已不復見,眼前竟是廣闊明朗春色,身側和風麗日相邀,足畔蘭溪蕙氣為伴。遠處坡上,一棵參天柳樹,枝條垂百里接天翠幕,庇蔭鋪千頃繁花碧毯。柳岸心下不禁歎道:曾聽聞南方有千年古榕,綠蓋可披方圓十里之地,已覺造化之神奇,卻未想天下竟能有如此巨木,非傳說中鯤鵬不可仿佛其偉壯矣!再看那柳樹幹復生幹,枝又抽枝,綠帶纏繞,如織山墻,根下拓出一方天地,嫩枝花藤相交其上,編成座鏤窗軒堂,堂前隱約一道白色倩影,若仙女披煙踏霞相候。
柳岸頓息瞠目,竟不忍側盼,徑直沿蔓草拾階而上,至那柳根軒前,原真是位仙子婷立門前。祗見他雪綢素裹,雲袖羽衣,月髻高聳,手執一把提香爐,有桂煙輕繞,絕非凡間裝束。見柳岸走近,便迎上前來輕施一禮,盈盈笑道:“妾已在此等候多時,可算把公子盼來了。”柳岸恭恭敬敬回了一禮,道:“方才遠遠瞧見時,祗以為夢裡來了個仙子樣的人物,走近方知,竟真是仙女下凡到此,倒是柳岸有眼無珠,冒犯了仙顏。”那仙子道:“公子稀客,妾本也是人間女兒,非自天上而來。祗因公子大名,久傳於我風流原上,引得一眾姊妹兄弟都想拜見,今日聽聞公子到訪,故推妾身到此迎候,陪伴公子遊賞。”
柳岸奇道:“在下不過區區一介閒人,怎會聞名仙地?仙子莫不是有意拿在下取樂?”仙子輕笑一聲,道:“公子說笑了,還請入座一敘。”轉身將柳岸請入軒中。軒中一桌二凳,皆為藤編,藤上生花,仿佛生時。柳岸被請入座,仙子捧來一紅木盤,上端紅白二碗,盛了白紅二湯,一曰雷泉之水,一曰雪谷之湯,都奉到柳岸跟前。柳岸看了看,這雷泉水清澈剔透,那雪谷湯卻一片濃赤,渾不見底,心上不免一絲猶疑,再想到這無間風流原的匾額,便連那白的也不敢飲,卻又不好拂了仙子好意,便祗接了碗,放在桌上,絕不沾口,向仙子詢問起此地緣由來。
原來這無間風流原,乃是曆朝歷代之梨園弟子,教坊姐妹身後之所。傳說千年前曾有位才子郎君,最擅譜曲填詞,常於柳陌花巷中遊走,被封作個風月宰相,後奉玉帝招入天庭為官。想到那一眾相好的姊妹,生前受盡人世萬般苦楚,死後亦不得立碑豎墓,祗餘骨灰遺棄爛土;又因罪犯邪淫,魂魄當投入畜生道中,便是再世為人,亦祗能為奴為婢,仍是受人欺辱,不可超脫。這郎君心中憐惜,故而臨登仙時留下半縷魂魄落到此處,化出這株柳樹。自此後,人間風月場中的姊妹兄弟,若得從良便罷,若是不得解脫的,身後俱都來此投靠,以求安息,至今已過千載,方成此無間風流原。[[ 紅批:知名不具。]]原上眾人不知郎君姓名,便以其魂所化之柳樹相稱,尊為柳郎君。這風流原在柳郎君之庇護下,四季無轉,光陰不度,日日春朝,夜夜秋月,時時歌舞歡鬧,真如神仙一般。祗有一三七日,喚作祭柳節,最是熱鬧,滿原結燈放炮,剪彩傳籤,一如人間新春之慶。
柳岸聽罷不禁歎道:“這柳郎君實乃一代真仙也,可惜在下未逢佳時,不得見祭柳之盛況,若說按禮,在下也當向這位郎君祭上一祭,拜上一拜的。”仙子卻道:“公子卻是不必拜的。”說著將桌上碗盤收了,又道:“公子乃是個有緣人,今日雖非祭柳之節,卻亦是佳日,不知公子可願隨妾一走這風流原?”柳岸高興極,起身拜道:“自是要走上一走的,還請仙子引路。”
二人自另一方門出了柳根軒,又是別樣風景,祗見滿眼白李绛桃,紅梅粉杏,如雲迴雪,若雪堆霞。柳岸跟隨仙子穿過重重花幕,便到了一片漾漾清海,玉波粼光之間,生百丈老藤蔓蔓成橋,間以萬條垂花作長亭,橋下有紅盞翠盤拂搖,橋上是蝶舞鶯歌相伴。藤橋不遠處,立一小亭,亭前有蘭舟一葉,似待客將渡。
仙子道:“原上姊妹兄弟,皆在這清海對岸園中居住,不知公子意願步橋,亦或乘舟前往?”柳岸道:“藤橋雖美,還是乘舟,景更寬闊。”二人於是上了蘭舟,忽而一陣涼風狹露而來,繼而自不知何處吹來滿天白絮,飄飄灑灑落在水面,蘭舟緩遊其中,似行雪原。正是:
新晨細柳露凝香,萬絮飛來滿地霜;
小槳輕催湖半雪,遊心閒氅正清涼。
真是好一幅天光雲景。再看那仙子,生在此花繁葉茂之地,卻是一身素白,既無金玉佩身,亦不簪花為飾。柳岸一時好奇,開口問之,仙子但笑,反問道:“依公子所見,此風流原景色可好?”柳岸道:“若非夢中,斷不敢想世間有此盛景。”仙子便道:“此景既妾,妾既此景,公子既覺此景世間難見,何問妾不以世間之物飾身?”柳岸大笑,連作三揖。
行至岸邊,二人再踏青毯,柳岸道:“一路行舟而來,祗見那藤橋自波中生,又歸入土,雖枝壯花繁,然觀其形,更似旁支,而非主幹,不知這藤橋之正根究竟何在?”仙子指了指不遠處的矮墻,道:“前方乃是我原上近世所造最盛之景,名喚魏園,公子所問便在其中。”推門進入,已能隱隱瞧見內園中一片紫雲重樓。穿過幾道月門花徑,一株老紫藤赫然眼前,壯若宮闕。但見老幹盤龍,虬蔓築巢,花簾迎風,或蜿蜒粉墻之上,或醉飲清泉之中,紫雪霏霏,翠扇搖搖,好一派艷絕天下之色!身畔又生一株較小的,探出花窗,也是冶麗非常,花葉似帶雪妝,顯出點點銀光來,更添一分嫵媚風情,不意望去,花棱之外璀璨光華,竟更勝紫藤。
仙子見柳岸看得癡傻,笑道:“公子莫看呆了,這可是公子一直想見而不能見之人。”柳岸奇道:“何謂在下想見而不能見之人?此處祗有柳岸與仙子,何來他人?”仙子道:“我風月場上姊妹兄弟,來此風流原後,各化花草樹木,一如千年前之柳郎君,這紫藤便是一位公子所慕之優伶化成。”柳岸愈加驚詫,半晌才道:“此事實在稀奇,倒是讓在下不知如何是好了。祗不知是怎樣人物,方能成就這一番壯絕艷景?”仙子笑道:“公子不妨一猜?公子雖未曾見其生前,但此君距公子亦不算太遠,乃是當時一位了不得的名伶。”
柳岸思索一番,再看眼前景色,又想起此園之名,道:“看這花蔓姿態嫵媚醉人,想來當是一位小旦,而枝幹能成此壯景而不囿於四圍小隅,連仙子亦說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可是先帝年間名旦,魏三魏長生?”仙子點頭,道:“公子果真識人,正是此君。”柳岸歎道:“自我入京,便常聽京中老人提起魏伶,說他戲中諸般好處,戲外更多義舉,乃是開一代風氣之大伶!在下仰慕許久,祗可惜生得太晚,無緣得見。傳說其最終乃是於後臺嘔血而死,一生心血盡付臺前,卻未能善終,實在令人歎惋。”仙子同歎。柳岸又道:“這既是魏伶,那這株開銀花的,想必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陳銀官了。” 仙子笑道:“正是他。”柳岸於是朝魏藤一揖,雖未能見其生前之姿,能在此觀此盛景,亦算窺得一絲餘韻,於願可足矣。之後又在園中流連許久,方才依依不捨離去。
仙子又領柳岸來至另一處園子,園子不算寬闊,亦無匾額,較魏園小之又小,卻滿園清蘭,細風似扇緩動輕拂,滿園墨香紙味。柳岸不禁深吸一口,便覺全身鬆弛輕暢,不似方才於魏園中恭敬拘謹,十分舒服,道:“這難道也是人所化成麼?”仙子道:“亦是一位名伶,公子當識得他名。”柳岸道:“此園滿是墨香蘭花,距魏園亦近。聽聞早年有一位王郎,名喚湘雲,最喜蘭花,更擅畫蘭。有前輩撰《燕蘭小譜》,其卷一專詠此君,更盛讚其人如蘭有國香,人服媚之。[[ 墨註:此本《左傳》鄭文公妾夢蘭典]]”亦是正解。柳岸到底是個愛紙墨的,在此處也賞玩許久,那園墻好似宣紙,上面滿是題詩,柳岸於前人筆記中讀過許多,亦有許多乃是初見。仙子見他喜歡,便道:“公子有意,不如也在此題上一句?”柳岸一聽,忙拒道:“小生豈敢如此無禮,以拙筆辱沒了這般墨寶,何況祗聞其事,未見其人其藝,豈敢妄作。”之後隨仙子再遊了幾處園子,一路上又聊過許多話,此處先略去不表。
遊到此時,柳岸心想,方才見的,都是些男子所化,且俱為旦腳,未見有其他行當,更不見一個真女子,便道:“仙子言,此風流原,除梨園弟子,還有教坊姊妹們的身後,在下走這許久,卻為何不曾見一位女子之化身,亦不見些生淨醜行的子弟?”仙子笑道:“公子有所不知,這生前名氣大的,被文士們賜得筆墨多的,多是旦腳,故而這原上風景大而美的,也多是旦腳化來。公子初訪,自是先領公子看這最大最美的了。至於那些姊妹們,他們自在此原某處,公子卻暫時見他們不得。”柳岸奇道:“這是為何?可是在下有甚非禮之處?”仙子道:“卻非如此。祗因他們生前,皆是淪落漂蘋之身,不得不嚥苦自賤,倚靠侍奉無數男子以求苟活一時,故而在身後,是斷不願再見男客的。”柳岸心道:想來他們在此地,一如尋常女子般閨門緊閉,雖喚作風流原,實是這些人身後之桃源,如此這般不見男子才是道理,我此問著實唐突了。思畢言道:“吾觀今古傳奇小說,曲子戲折,雖不乏若李益[ 《霍小玉傳》]李甲[ 《杜十娘》]等薄情寡義之輩,卻亦有君子義夫如秦重[ 《佔花魁》]王十朋[ 《荊釵記》]等公,雖皆出自書家之筆,卻難道此情真不存於人間否?”仙子聞言歎道:“若得於生前遇著良人,又怎會在身後魂歸這無間風流原呢?”柳岸聽罷,竟一時無語。
稍待平復心情,柳岸又向仙子道:“仙子先前曾言,僅那青史中留名者方可託生為花為木,但這樣人物終是極少數,那些未得留下名姓者,又該依託何物,於何處託生呢?”仙子道:“亦在此處。”柳岸道:“不知可否為在下引見一二?”仙子道:“正在公子足下。”柳岸低頭四顧,不明所以,道:“仙子莫要說笑,在下一路小心,不曾踏過花花草草。”仙子道:“無名無姓者,死後祗得為塵為泥,亦或青石苔蘚,使人踐踏。” 柳岸聞言頓感心慟,再低頭望去,竟不知該如何下腳,好似足下所踏,盡是瑩瑩肌膚,吹彈可破。
仙子見柳岸面露窘迫,寬慰道:“公子不必介懷,塵泥石土無思無想,並不知疼痛屈辱。”柳岸歎道:“仙子雖如此說,然在下實在心中難安,在此遊玩許久,想來也該到辭別之時了。”仙子忙止住他,道:“公子且再暫留片刻,尚有一處地方,非得請公子賞臉不可。”柳岸道:“卻是何處?”仙子道:“乃是一座畫樓,內中藏著我風流原各處景致之畫卷。其中許多,公子方才已覽遍,祗尚有幾幅上好的丹青,未得墨客品題,便不成景,故才想請公子賞光賜墨,以便日後造景之用。”柳岸聞言好奇心生,然又見足下所踏,猶豫更起,道:“仙子抬愛,本不該辭,祗是此去又不知是多少路途,雖無名塵土,然生前皆為人子女,在下何敢再加踐踏。”仙子笑道:“公子心善,妾有一法,可不以足行。”語罷輕晃手中香爐,桂煙邈邈,飛作一道彩練,一頭落在柳岸跟前,一頭不知延向何處。仙子道:“請公子登虹梯。”柳岸自入原見了許多美景,再見此景已不驚歎,抬腳欲上,又忙止住,問道:“這虹梯莫非也是人所化成?”仙子一聽,不禁呵呵笑來,道:“公子莫慌,這可是織女娘娘親手摘雲霞織的彩練。”柳岸這才放寬心來,朝天上謝過娘娘,二人如踏雲而行,不一時便見一座華美畫樓矗立眼前,朱漆金繡,鏤星雕絮,許多奇花異卉編織園亭。仙子領著柳岸徑直來至畫樓深處一間書房,房中佈置古雅清幽,柳岸看了甚是喜歡,把方才的心慌全給忘在腦後。仙子將香爐置於窗邊,請柳岸在房中稍待,便去取了幾幅畫卷出來,道:“便是這幾幅了。”
柳岸隨意取出一軸,軸上題曰《倚風聽月圖》,展開來看,乃是一幅雲高月細的豎軸工筆。畫中一張孤琴對月,琴上不見絃,卻生白煙繚繞,一筆而上,直到月中。其勾線之細膩精妙,設色之清雅幽麗,意境深遠,若在人間,定是傳世名作。祗這畫雖著諸彩於紙面,入眼卻仍覺一片青灰,不知意在隱仙還是羨仙。柳岸細想一番,道:“風者無形,月者無聲,如何倚得,如何聽得?所謂倚風聽月,不過有人自作多情,妄求那不可得之物罷了。而所謂風月者,著的亦不過一個情字。”再將畫重又慢慢品來,仍不住讚歎,見一旁有仙子為他研墨潤筆,自然滿心歡喜,竟忘了問這畫樓誰建,畫卷何來,更不知一筆落下,便是命定*[[ 紅批:此題畫當影指文人行批評解註之事。古往今來野史稗官,多文人興筆遊墨之作,若得求實求正之公,則可補正史之刪略處,然若遇不查事實,入耳即信之庸,甚或懷惡藏奸,玷玉污金之徒,則恐釀千古冤案。故我輩欲錄世間人事者,萬萬珍重下筆,莫使之厚侮古賢,造禍今人,怠誤後生也。]],接筆便題了四句騷體,正是:
雲倚風兮任扶搖,天絃之兮動如聲。
木無心兮斫其根,坐聽月兮寂寂夜自鳴。[[ 紅批:木斫之為琴,根有心生恨。]]
題罷,接過仙子捧來的大印,穩穩蓋上,然後才看,乃是四方朝聖式的「風月司命官」五字,命字當中,卻較他字都小。柳岸見這印字近似風流原匾額,卻更顯漂浮,又多殘缺,便問仙子,仙子道:“此體乃曉風體,牌匾上的曰殘月體,殘月體自女子字化來,曉風體又自殘月體來,皆以形名。”柳岸未作多想,又取過第二軸,題曰《鶴引桃泉圖》,乃是一幅潑墨寫意的橫軸。畫上無盡冷白大漠,黯淡天際,然遠處一片艷麗桃林,恍惚漠上開春,林上有仙鶴盤旋,似為迷途之人領路,畫中無泉,而泉水自在。於是道:“桃者陽之樹,忍旱而耐寒,其花美果甜,木可驅邪,乃人間佳樹。鶴者鳴於皋,而聲聞於霄,則天上仙禽也。大漠無垠,難辯前途,不知掩埋多少無辜客骸,若得生遇此木此禽,便是幾世造化所修,困境自解,當可再踏行程。奈何桃壽苦短,鶴秋將徙,此景果如蜃樓易散,終能成全幾人乎?”也題令一首,祗以調名,是:
〔仙呂調〕
日落長河暮,客失迷仙渡。
前無路,行難赴。
且住,遙顧,
泉生霞霧,潑灑銀雨,漫天飛處。
就要取印,卻無故生出種猶疑,半晌,才又提筆補了下闋,是:
雲放白月曙,道聞霓宮賦。
化蜃舞,踏虛步。
似語,似悟,
若塵中朝露,日出而去,四方皆素。
這才蓋印閤卷。再取出第三軸《碧浪雪帆圖》,乃是一焦墨山水。畫中滿幅熾筆燥墨,燒出片似浪松林,如濤棘海,扯重重密雲泵出鬼岫,卷狂渦以吞層巒,其間風雪旋擊,劈一道激流驚石而下;又有蓑衣人,腰懸貼布葫蘆,腳踏半腐枯木,以竹代槳,欲迎風逆流而上,遠處滿空風狂雲攪,卻似有清天朗日暗藏其後,好一派淒闊景象!遂以古風一首讚之,曰:
雪馬霜兵嘯雲中,冰刀寒箭奪戰功。
千崖百壑佈陣前,百水千川伐宙空。
雷鈸轟轟懾地府,風鑼掣掣震天宮。
雨鞭擊過碎霓翼,電槍劈處斷蒼虹。
老蓑衣,爛樸魚,濁酒半葫敬天翁。
明朝紅雲陣開處,一棹孤帆一葉艟。
接著又將其餘十多幅一一品題蓋印完了,正欲再問其他,卻見有威武雄雞[[ 紅批:有此雄雞於心,十三終不至耽醉風月中也。]]躍上窗簷,一聲高鳴振聾發聵,柳岸乍醒,未及披衣,即奔至案前提筆寫下一篇《風流原賦》,洋洋四百多言,一氣呵成,款罷,方長舒胸懷,頓覺曉夜寒涼。正欲回榻上再睡,又想起夢中奇遇,心道:按那仙子所言,無名無姓者祗得託生為塵土泥石,若我將他們之姓名事跡一一記下,豈不可免其死後亦遭人踐踏之苦?於我也算得上功德一件。想罷便起身披衣,也不喚明月,自己就研墨提筆寫將起來,將所識所知諸倡優伶人之姓名容貌,性情事跡等具都記下,至明月醒來呼喚,方覺天明,再看案上,竟已記下六七十人,這才暫緩筆墨,攜童兒一道出外吃飯去了。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白衣相公寶誥》
·其一·
志心皈命禮。
風月丞相,煙花宰執,詞界巨手,曲國創家,
封天宮四部樂官,領塵世兩籍尚書,
度天音三界同樂,獻雲謠神凡共歡,
司掌教坊,護佑章台,多吉多幸,無悲無恐,消災免難,天恩冥福,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白衣自在相公,風月救苦先尊。
·其二·
志心皈命禮。
妙音清韻供。
三才真遊洞,九曲會仙宮,
壺天五雲外,日月百嶂中。
翮氅接落凍,羽襟斂清泓,
懶赴群卿宴,意憐眾芳匆。
碧玉春草愛相從,見稱蘭台宋,
蓬萊醉酒,碧落聽松。
管城子,玉徽公,懷風女,遏雲童,
回雪妙姬踏飛絨,
驪風三百霓光迸,鳳頌五千瑞霞烘,
大石調,仙呂宮,
年少擅場,詞國封宗,
風流冢,花月夢,柳煙蹤。
受命玉皇,度天音曲鋪三界,悅滿八荒,樂叟嬉娃,遍歌十方。
遺魂塵壤,化神木蔭庇兩籍,恩佑四部,娼女優郎,皆度九喪。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白衣自在相公,風月救苦先尊。
◆詩◆
·無題·
〔五律|平水韻一先|末句拗〕
化外八千舍,人間享樂天。
不登朱紫殿,閒釣武陵船。
卻恨風雲慘,魂銷淚黯然,
漂蘋無定處,浮絮豈能全?
◆詞◆
·失調·
〔詞林正韻第七部|第八部〕
憶昔年繁華盛景,皆煙消雲散,物破人殘,
不忍看,家國殤,畸雁啼寒。
歎今朝泰平天下,卻飛機大炮,城外呼嘯,
故知交,難相聞,孤帆盡,江中縞。
◆歌◆
·途歌·
其一
〔中原音韻真文韻〕
拄杖長安道,路有迎面人,
舉茶相慰問,何事過秦門,
將出陽關去,家在逾西塵。
其二
〔中原音韻先天韻〕
問道白雲天,高陽無垂憐,
皴身影相絆,霜目汗久煎,
遙見故人田,寂寂枯苔阡。
其三
〔中原音韻尤侯韻〕
漪波推孤舟,輕霜覆草裘,
耳傳風自吟,眸映月獨秀,
恍惚醉醒時,冠下已過秋。
其四
〔韻同其三〕
金風剝細柳,紫雲沒丹丘,
劉郎帆自走,太白猿難休,
老葫透新酒,倚枕恨悠悠。
今日上演劇目:《鶼鰈鍘》之「刑場重逢」一折。
《鶼鰈鍘》
之
第九場,刑場重逢
(駙馬坐大座,楊氏、元生著罪衣綁縛上場)
元生:(唱)夫妻倆久離別重逢今日,誰曾想鐵縛身有手難執。夫為義肝腦塗豈懼赴死,連累妻將身亡也把命辭。
楊氏:我的夫啊……
駙馬:人犯何故交頭接耳。
眾:久別重逢。
監斬官:駙馬爺,夫妻久別重逢,說上幾句,也是情理之中。
駙馬:情理之中?
監斬官:情理之中。
駙馬:也罷,且讓說上一說。
楊氏:(唱)我當你效世美拋家棄子,怎知今刑台上互訴離詞。既為義鳴冤仇把奸佞來叱,何懼此草芥身今日成尸。
駙馬:二人犯敘完無有!
眾:在敘一敘。
監斬官:駙馬爺寬宏大量,眼下時辰未到,讓他們再敘敘舊情無妨。
駙馬:再敘敘無妨?
監斬官:確是無妨。
駙馬:也罷,那就再寬限一時。
元生:(唱)淚千行語無盡難表相思。
楊氏:(唱)蒼天下青石上血濺冤字。
駙馬:(拍桌)煩死了!
眾:駙馬開恩。
駙馬:恩已開過,休得多言!速速上鍘開刀!
監斬官:駙馬爺,開刀前還得先飲斷頭酒。
駙馬:非飲不可?
監斬官:此乃祖宗定下的規矩,必須得飲。
駙馬:也罷,快叫飲來!
(楊父端二酒碗上)
楊父:(唱)楊家父尋小女來至京城,怎料得女與婿同踏死程。
(餵元生酒)
元生:你是!(被卒止)
駙馬:什麼動靜?
卒:回稟駙馬爺,男犯不勝酒力。
駙馬:快些飲完!
卒:是!
(元生飲酒畢)
楊父:(唱)兒的母憂心兒一病成行,從今後欲相見祗在幽冥。
(楊父餵楊氏酒)
楊氏:父……!(被卒止)
駙馬:又是什麼動靜?
卒:回稟駙馬爺,女犯嫌這酒太辣。
駙馬:快快飲完!
卒:是!(對楊氏)我說這位女犯,這可是斷頭酒,一生祗此一碗,別嫌東嫌西的,快快喝了上路吧!喝醉了酒,砍頭就不疼了。
(楊父餵楊氏酒)
楊氏:(唱)贈酒的老人家你手莫抖。
楊父:如何不抖。
楊氏:(唱)楊家女有一事要把你求。
楊父:莫言求字。
楊氏:(唱)不孝女今日把黃泉去投,(白)老人家,你要替我(唱)替我啊,勸爹娘莫再把女兒等候。
楊父:(哭)已候不著了。
楊氏:(同哭)
駙馬:人犯飲完無有?
卒:回稟駙馬爺,二人犯已飲完酒了。
駙馬:快快斬首!
監斬官:駙馬爺慢來,時辰未到,不可問斬。
駙馬:時辰未到,不可問斬?
監斬官:時辰未到便去斬首,閻王爺那處不好交代,若是怪罪到人間,少不得得請駙馬爺去說個明白。
駙馬:這、也罷,再待片刻,時辰一到速速斬首。
監斬官:遵命。(對堂下)二位人犯,有何遺言快些交代,待到午時,便是有話也講不得了。
元生:哼,與爾等奸臣狗吏有何話可言,要斬便斬!
駙馬:大膽草民,想死何必再等!
楊氏:且慢!
監斬官:駙馬爺且慢開刀。(對楊氏)這位女犯,你有何言語交代。
楊氏:民女有死前的遺言還要交代。
監斬官:你且道來。
楊氏:你且聽來。
(唱)諸位鄉親聽我言,聽我把冤仇說開言。
我夫元生舉孝廉,赴考路聞冤在山間,悽悽慘慘一個清泉縣,萬畝良田無人煙。清泉縣,碧水澗,清泉晶瑩自雲巔,碧湖肥魚山腳邊;好個世外美桃源,成了駙馬的逐鹿原,一紙征令良人賤,轉眼家園成私院。百姓喊冤官府前,怎奈駙馬位高握大權,肥差惡犬逃人遠,深山血淚恨對天。我夫聞冤把他憐,誓登大堂叱佞奸,殿試得見君王面,狀告駙馬裘侍天。君王不聽忠良言,把夫下獄施重典,死字大牢不見天,含冤囚獄整三年。民女楊氏在家把兒牽,侍奉公婆勞田間,怎奈家貧又逢那天犯賤,大水漫灌把家淹。公婆孩兒命不全,留得半命苦熬煎,奴上路要尋夫來爭辯,為何拋家棄子把那鄉關全不念,在京做你的逍遙仙。
上京路,聞民冤,才知奴夫舉義篇,舉義不成反問冤,妻為奴夫去喊冤。相府門前跪了七夜又七天,多虧鄉鄰舍飯把命延,等得相爺開恩來召見,狀告作惡的裘侍天。相爺聽奴一番言,勸奴敲鼓公堂前,朗朗乾坤大青天,未喊冤,先挨鞭,百鞭折掉命三十年,鮮血淋漓求訴冤,誰料想,坐堂的竟是裘侍天!好個慈眉善目丞相爺,官官相護把我騙,原是群楚楚光鮮衣冠猿,無怪百姓的仇恨沉海淵。我笑蛇鼠橫行天無眼,毒蘿攀上了金鑾殿,駙馬一怒拿我下牢監,今日同夫把命捐。
我夫妻本是並蒂蓮,生是鶼鰈死魂牽,諸位鄉鄰聽我言,祀我夫妻廟堂間。前朝有名竇娥冤,六月飛雪血濺天,楊家女斗膽把天勸,除暴安良天道堅。今日身偃志不偃,誓為百姓除佞奸,黃河淫水恨來填,仇人不死血長鮮。鳴冤屈,報仇怨,且看那陰間黃泉閻羅殿,(白)呵,好一位高高在上,恩寵榮華的駙馬爺啊,我要把(唱)你這吃人的豺狼問罪愆!
駙馬:(拍驚堂木)大膽!好一個惡毒的潑婦,竟敢詛咒皇親國戚,這還了得!劊子手,還不速速給我拖下斬了!
劊子手:是!
楊氏:(唱)夫妻倆今日裡命喪黃泉。
元生:(唱)赴陰曹拜爹娘一家團圓。
楊氏:(唱)在人間訴冤情反丟性命。
元生:(唱)下地府閻羅殿再擊鼓喊冤。
駙馬:快快給我拖了下去,殺、殺、殺、殺、殺——頭——!
(卒將二人帶下)
卒:斬了!
眾:斬了!
監斬官:回稟駙馬爺,二位人犯俱已問斬。
駙馬:好!將人犯首級示眾三月,餘尸剁碎棄至亂葬崗,任何百姓不得收尸,不得祭祀,違者與犯人同罪!備轎回府。
卒:駙馬爺回府!
(退場)
●易水調●
【出】
〔導板〕
人稱再世武二郎。
〔原板〕
一襲紅袍火衣裳,百煉鋼膽繞指腸。
〔二六〕
吾父身擔擎旗將,安家守戶在帝鄉,
幼習弓石射刁狼,少勤拳腳闘牛忙。
誰教人生最無常,父報皇恩把命亡。
孤寡守孝三年將,粗茶碎餅飽饑腸,
卻奈何漏屋偏遭風欺墻,窮倉又患鼠盜糧,
小郎無奈當衣裳,拜師梨園為羹湯。
〔流水〕
寶劍換木劍,銀槍換蠟槍,
換碧成朱把名藏,藝號鳳生行七郎。
且將氍毹作校場,風火旗翻邀群蕩,
彩衣不掩凌雲志,誓擒猛虎滅強梁。
【入】
〔嗩吶高腔〕
〔導板·嘎調〕
一柄鋼槍橫三江。
〔原板〕
赤霞黑風嘯天狼,黃雲碧濤托殘陽。
〔二六〕
卻見青青寶界五色香,蓮帆荷艟擺在水中央。
邊庭不解朝中意,急請令箭破蠻洋。
〔流水〕
一請金鼙無迴響,
二請白虎懶坐堂,
三請息鼓偃旗倒玉帳,羽書飛處盡蒼茫。
霎時間劈雷滾滾如天震,驪火烽煙不見光。
但見炎炎南城奇風尚,七月大雪地生霜,
白髪青絲無釵鈿,遍插茉莉不聞香,
素幡紙馬列陣在城四方。
〔白〕好恨吶!
〔流水〕
君不見,汗青編,
自古忠良痛昏王,寵信妒臣親賊黨,
淤泥河陷死羅成將,五台山心寒楊五郎,
十二金令招岳武,哭壞了百姓淚滿江。
君不見,漢家關,
五千貂錦胡塵喪,無定河邊白骨涼,*
七百水勇惡海葬,無明長夜愧吾鄉。
〔白〕誒矣!
〔快板〕
君不見,精忠廟,
報國盡忠元帥王,嚙雪死節文丞相,
還有殉國的眾兵將,萬古千秋鐵脊梁。
〔白〕且看來!
〔快板〕
艦闢惡海千重浪,炮打濁日滿天光,
以卵擊石志尤壯,螳臂當車勇亦強,
三江入海血潮漲,羅星耀頂龍帆揚,
銅肝鐵膽氣吞象,斷弓殘箭射天狼!
*[ 語出 唐·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二》。]
(此本中道人名號皆墨,惟留一玉字,不知為何故也)
天地有仙者,為月仙,廣寒仙子也,為風仙,虛真人也。時月初一,仙子新妝,宴真人於宮中,置玉盞,弄玉琴,真人還斟金釀,吹金簫,宴罷而去。初九日,仙子感腹中有氣團漸漲,至十五腹滿,遂命侍蟾童子以松骨雪心製丸,含以化氣,呼之出,而腹漸消。
此仙氣方出廣寒,即落凡塵,入一民婦腹,得生子,白淨如無暇玉,以為乳名。玉於繈褓中即愛音律,聞樂則或靜聽、或喜笑,無樂則啼哭不止,父母無奈,收得舊琵琶,使其時時撫弄,方無事。及六歲,拜入某先生門下,習文修心,一月即能歌詩,三月作得小詞,半歲已遍識塾中樂章詞譜。至十二歲,詩詞歌賦、雜劇傳奇盡可信手拈來,人皆稱奇,惟不愛習孔孟遺篇,程朱衍學,見即棄之。先生歎曰,此子將來可作逸世之偏才,難為濟世之能臣,需時時持心修德,方不成那混世浪子,狼狽酸丁。
時歲十三之秋,玉郎夜侍父母簷下飯月,見清吹明輪,遙遙難及,竟生思鄉情緒,始悟道心,即拜父母曰:兒乃風月二仙含情所化,原非人子,今既知來處,自當歸去。語罷乘風將行,父母急哭欲留,奈何道心堅然,祗得含淚送別。玉又道:雖非人子,得此人身,實乃父母生養之恩,今請賜號,他年若遭不幸,即喚此號,兒自當來報。母道:不求報恩,惟求月圓時得團聚。玉郎諾,受道號■■。
■■遊世間,習就醫心之術。時某地有一妓恙,鴇惡其久,活埋之,即走,■■行至,聞有異,喚一壯夫來,掘土開棺,見一息存,診之,無可救。妓尚有識,目以為神,欲求,然喑啞不可語,遂使枕己膝,撫其首,誦經慰之,至夜乃安。壯夫不解,道:妓穢,道士何污己身。■■曰:何污之有?壯夫道:此乃淫病,妓自招也,故穢,道士何憫之。■■曰:汝可作嫖客。壯夫道:有心求道,不敢作此行徑。■■曰:既無淫心,何視伊以淫耶?壯夫遂執弟子禮。
又十年,行至某山深處,見一破觀無人,遂灑掃度日。是夜月明風習,向祝禱,曰:修行數年,四方遊歷,無覓歸天之道,莫非天命不在彼處,卻在何處,愿得明示。然風月無言,正欲起,忽聞後院聲響,往探之,原是一白衣女鬼,問其為何流連此處,未往投胎,可有冤仇未報,答曰無仇,本是風流原中專司持香引路之掌事。便問此地掌故,答曰是前朝某仙人羽化之時,遺魂一縷所化之地,生前於教坊梨園中受苦之人,死後得入,可免身後苦海。再問,答曰原中有司命官一職,掌魂魄入籍原中之大事,奈何前任仙去已久,繼任遲遲未至,使許多怨魂不得而入,教鬼差捉去,沉浸苦海,不得超脫,原中諸魂日夜祝禱,方得遊仙指點,特遣持香掌事來此,恭迎新官赴任。■■聞言,始知己身天命緣來,遂同入原。
初到任,即點未辦名錄,查生前苦難者,往引入原中,免下地獄,生前作惡者,雖梨園教坊子,仍命入地獄受刑洗罪。時京都梨園有名某某者,本工小旦,後自立堂號,所收徒中有一性頗高潔者,某命其侑酒,屢喚不應,命其留客,摔門即出,某甚惡之。又有一紈绔,久圖此子而不得,與某暗議,攜其往府,留之即去,得三百銀,此子不得出,知必污,遂自盡而死。某死後懼往受懲,欲入原中,■■查其惡行,怒斥其罪,逐之原外,任鬼使拿去。
積案斷畢,又查前人舊案,列本朝男子名號,竟逾千之數,道:本朝既廢樂籍,優伶從良另擇業者多見,為何這許多人不往地府輪迴,反入原中。掌事答曰:吾原初立,尚無規矩,得尋此處者,不過寥寥,尚有些生前作惡者,懼地府刑罰,亦來藏匿,故設下司命之官,使冤者皆來,惡者皆去。奈何此官非仙非神,終有壽數,可擔此任者偏又難尋,先官既去,新官未至,使吾原又復舊態。再問為何繼任難尋,掌事又答:留心風月者,趨淫貪歡者多,眼明心正者少,司命官雖關風月,亦是風月之判官,此大印自非人人掌得,算來官家亦不過第三任而已。■■垂歎,即正色,道:前朝入樂籍者,活脫身者百中無一,男女皆同,而今這般男子既可擇業自去,便不得生搬舊例容之,此斷無身還自由,而死又入此以避五殿倫常之理。旋又道:餘已入籍之鬼魂,生前查無大惡孽者,且隨它去。由是風流原為之一淨。
【完】
緣山二夫人傳
某館妓多恙,鴇吝,不許醫,開張依舊。時有遊醫至,言以長生牌換藥,鴇允,遂診諸妓脈,各留方藥,又取長生符,曰以保命,不可擅用。有妓名玉,幼體弱,自劫入煙花,繼夜取客,病更沉,將死,以符煮水飲,而病愈。後他妓有病,鴇皆令服之以續財,惟一名金者以未病藏一符。
玉姬有才貌,得客贖出,行前,金恐客不良,以己符相贈,玉欲辭,對曰:若客賢,且作姊妹身同,若否,則保命以尋安處,若實無安身所,則歸來同伴。乃收。
客果非良,嗜虐好辱,玉以符假死逃出,入山,遇仙人收徒,修身養病,體漸佳。時聞城遭匪患,少壯婦孺多劫去,玉持劍往救,師不允,曰:汝病雖愈,未成大器,此去恐凶多吉少。答曰:姊妹遭難,焉忍觀望,況有恩在前,若不得救,寧同死。師乃放。
群賊挾妓走,玉至,劍劈風刃,賊以妖至,不敢近。群妓走逃,入緣山,賊不忿,取弓射之,玉持劍斷其後。金姬攜諸妓遁山,見岩間有隙,窄可容人,遂循序而進,內有洞天,先安傷者,領餘數人再出,至玉姬處,見賊退身死,哭數聲,扶其屍歸洞天。金姬亦能文,撰玉姬墓誌,樹碑祭禱,以弟子禮拜之。
眾姬自居洞中,不復出,食野果飲甘泉,以修世外。有姬壽終,金姬皆撰其誌,同入玉墓祭拜。後金姬去,有徒一人記傳,與玉併葬。
百年後有山嘯,窄岩崩碎,洞天大開,有膽大者入,見二主碑伴十餘小碑,皆有誌,惟一棺裸露無碑,探之,雖蓋未釘,當為後死者,遂喚眾鄉人,入土立碑,出洞,封其口。
後此地有傳,山中隱仙居,一持劍,一執符,隨侍仙婢數名,遇入山不得出者,引其路,遇逃難入山者,退其賊,民以緣山二夫人祀之。
第六回,楊柳岸文溪訪友 梅子高夢湖戲僕
(1.1版)
前回書說道,楊柳岸嘔心數年之作未得賞識,索性摘詞填曲應付了事,祗數日便定了稿,即棄置一旁,為紅雙玨所托祝文費心去了。
是日雞鳴破曉,明月尚賴床不醒,柳岸則一夜未眠,仍自坐在案前愁惱。因他素無那崇神拜仙之好,任多見識,不過應友相邀不好推辭,或純為好奇一探究竟而已。那道曲佛樂雖亦耳聞,祗當做戲時或可借用,雖有曲譜通讀, 未曾深解過方外典籍。誰想今一口應下紅雙玨之請,待回來細推思量,真悔不當日,又無面毀約失信,祗得強作文墨,好似應試交差一般,撰出二稿。柳岸將稿自讀了數遍,實覺難以示人,又不知如何修改,更強套不出別篇,心想不若去到文清處,聽他有何見解。如此定下,也不喚明月起來服侍,祗留書一封與他,交代若那徐湘雲來,教他自把戲本帶走即可,這便出了戲云臺,讓老馬倌給套了輛騾車,自己趕著就出園去了。
要說這林文清所在,乃是一私塾,曰文溪書院,坐於城郊,距禾園不過數里之地,過一村莊既是。書院建於山腳,有溪自山間出,繞書院而過,書院因以文溪名,此溪又因書院而稱文溪,山亦因之,得名書山。山中有洞,乃文溪之源,書院先師曾於此講學,並題朱夫子《觀書有感》詩,令石匠刻於石壁,故書院學子常結伴於此讀書,以瞻文源。
柳岸於道中村店用過粗飯,至書院已近午時,聞知文清一眾師生於清早去往山中,要至傍晚才回,便將車留在院中,自行登山去尋。他心思文清此時當在講書,因此並不趕急,祗緩步慢行,以乘清涼閒靜,待聞見各自讀書聲時,正到文源洞前,學子們或分頭埋首讀書,或兩兩相對論文,文清坐於洞下石臺,提筆於書,不知正作何批註。柳岸不願叨擾諸生,見有一小童生讀書不甚專心,祗愛四處張望,便招手將他喚來,叫他去請文清。誰知那文清並不起身,反讓那小童來喚他過去,柳岸一時無措,再看周圍學子,並無人理他,祗幾個小的時而朝這兒張望,柳岸苦笑一聲,徑直去到洞下,同文清坐了。文清請了茶,問道:“賢弟今日怎有空過來。”柳岸想此處乃讀書之地,似不應提方外事情,故未明言來意,祗打趣道曰久違書香,特來一染墨氣。文清答笑數聲,知他有事不便在此提及,祗將手中之書與柳岸同讀。
如此閒談許久,書童清風過來報知,申時已過,文清忙讓他召集學子們先行下山,自將茶具清洗一番,仍留原處,祗把書揣入懷中,轉頭對柳岸道:“此時駕車回去,便是急些,到弟住處亦晚了,不若就在書院暫歇一晚,雖簡陋些,仍是清淨所在,弟若有事,亦好相商。”柳岸亦覺有理,便應下了。
回至書院,日已西墜,學子們大都回家,或自習,或幫家事,祗兩個外地來投的不走,與先生同住院中。柳岸便找文清換了幾錢,託一個回家的將驢牽去餵飽,明早再牽來。前些日老夫子歸鄉養老,另一先生亦回家探親,故院中現祗文清一人教書,後院住處頗有些清冷。學生因柳岸來,問先生是否去買些葷菜,文清則言柳岸乃是金蘭,非是外客,不必擺這些門面,故飯食一如往常。清風在廚中料理湯飯,二生將桌椅碗筷在院中佈置妥當,文清山道上摘得些野菜,自己去井邊打水洗了,好焯水拌食。獨柳岸是個十指未沾陽春水的,無事可做,見他們各自忙活,實有些坐立難安,便從茶筒中挑了些好葉子泡了,在一旁待他們上桌。此乃文清所定的規矩,堂上乃是師生,堂下則皆聖人弟子,自當同桌吃飯,不可分席,故這後院若非人多,斷不置二桌,於是師生與客併書童五人,俱在一齊吃飯,且暫不表。
用過飯,學生、書童收拾後各去讀書習字,文清添了燈油,又沏新茶,柳岸這才將來訪之由告知,文清便接了二稿來看,祗見這第一稿甚簡,寫的是:
志心皈命禮
風月丞相,煙花宰執,詞界巨手,曲國創家,
封天宮四部樂官,領塵世兩籍尚書,
度天音三界同樂,獻雲謠神凡共歡,
司掌教坊,護佑章台,多吉多幸,無悲無恐,消災免難,天恩冥福,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白衣自在相公,風月救苦先尊。
再看第二稿,寫的是:
志心皈命禮。
妙音清韻供。
三才真遊洞,九曲會仙宮,
壺天五雲外,日月百嶂中。
燕挑千樹青,桃暈萬江紅,
明冠烏頭墮,雪巾兔尾鬆,
開氅接落凍,收襟斂清泓。
怠赴群卿宴,憐飲眾芳觥。
綠玉春草愛相從,見稱蘭台宋,
蓬萊醉酒,碧落聽松。
管城子,玉徽公,懷風女,遏雲童,
回雪妙姬踏飛絨,
驪風三百霓光迸,鳳頌五千瑞霞烘,
大石調,仙呂宮,
年少擅場,詞國封宗,
風流冢,花月夢,柳煙蹤。
受命玉皇,度天音曲鋪三界,悅滿八荒,樂叟嬉娃,遍歌十方。
遺魂塵壤,化神木蔭庇兩籍,恩佑四部,娼女優郎,皆度九喪。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白衣自在相公,風月救苦先尊。
文清讀罷,問道:“此二闋可有曲子?”柳岸道:“尚未定稿,未曾度曲子。況紅姑娘等亦能作曲子,未必需我來度。”文清點頭,繼道:“我讀賢弟近年所撰戲文,文辭較往昔愈顯通達,時時有天然語,怎今寫起這道曲子來,又犯那琢字雕詞之舊疾耶?”柳岸道:“兄莫要取笑了,以兄眼,當如何改之?”文清道:“這第一闋讀來平平,祗是規矩,並無甚可說的。這第二闋,倒有些誥主風範,祗這燕挑桃暈一對,讀來實覺啰嗦,與詞旨又無甚關係,當刪之。至於這明冠雪巾,開氅收襟二對,亦是啰嗦,留其一即可,若按我論,前句已有日月,後句何必再道烏頭兔尾,且這烏頭二字已有熟典,你欲喻之他物,恐反成歧說,而以兔尾代月,亦覺晦澀些,不似耆卿直抒明白之風。至這開氅收襟句,倒更有些瀟灑出世姿態,可以留之。賢弟以為如何?”柳岸歎道:“不親筆不知其中之難。若改之,兄覺其可用否?”文清道:“賢弟應紅姑娘而作,自當問她,問我何用。”柳岸一時語塞。文清又道:“那紅姑娘如何思想,愚兄不知,祗這第二闋,吾尚有一句不明。”柳岸道:“形同白話,能有何不明?”文清道:“這遺魂化木一句,不知出自何典?倒似你夢來那篇長賦風景。”柳岸一愣,方才苦笑一聲,道:“我怎將夢裡那柳郎君重影入來。”便抬手就著燈火燒了。文清亦是無奈,道:“你既承諾於人,如今日子將至,你又要如何交代?”柳岸想了想,道:“便祗能先將那闋平平之詞交於她看,她若收下倒也罷了,若是不收,以後我另補她兩闋便是。”文清卻皺眉道:“既是道曲之文,想必是娼家祭祀之用,你不拜仙佛,自可當凡間文字看待,她們卻是要倚之祈福佑身的。”柳岸道:“那依兄之意?”文清道:“若按我說,賢弟既然自覺無甚誠心,不若就當未曾寫過,自去賠那姑娘二闋便是。”柳岸聽了,道:“兄此話確是有理,也一道燒了罷。”便將這闋也送了火。
文清見柳岸有些頹喪模樣,慰道:“想那紅姑娘與你相熟,當知你不善仙家寶文,你與她又有二闋之約,想來不會怪罪於你。祗是賢弟既無心方外,今後莫要逞能,當拒則拒,免落個失信之名。”柳岸歎道:“兄教訓得是。”文清道:“弟莫太過糾結心中,反更擾亂一顆文心。夜將深了,還是早些休息得好。”柳岸未答,同去後房歇了。
次日早,學生們陸續來到,文清亦要教書,柳岸便趕車走了。因作不出誥詞,自覺無面,本想回戲云臺,叫明月代己去到繥芳樓說與紅雙玨知道,令她自集一套曲子也罷。然又一想,自己未作得詞來已是失諾,若不親自登門致歉,豈不更是失禮,祗好腳不下車,徑直去了胭脂胡同。
繥芳樓此時尚未開張,柳岸由後門進去,茶壺引著去了房中。紅雙玨見他到來,眉宇間不顯清明,反露歉意,已知他必是做不得那寶誥,便不提此事,祗請柳岸坐下,以青茶待之,道:“今日風涼,公子怎薄衣至此,切莫傷了身體,徒教妾心中掛懷。”柳岸聞言,愈發愧疚,過半晌才道:“姑娘先前所託之事,在下思索一番,想這讚詞寶誥之類,若依故律填之,自是最為穩妥,然耆卿素愛新聲,這舊制舊律,恐非他所好,求不得他來。若新制曲子,在下凡俗中人,實不知這仙家樂章有何制約,尤恐犯了忌諱,反得罪仙神。”繼而起身施禮道:“皆因小生自負,豪言不能之事,有愧姑娘所託,特來向姑娘請罪。姑娘若允,日後作一套曲賠給姑娘。”雙玨忙止住道:“公子說哪裡話。妄請公子動筆已是非分,公子便是不加理會也是應當的,何論有愧。公子要賠罪,此妾斷不敢受。”柳岸這才坐下,道:“君子一言九鼎,在下雖不敢自稱君子,亦不敢再有違諾之舉。祗這弔柳會,不知姑娘要如何安排?”雙玨道:“先前與公子提過的,青姐姐已作了集句,便以那歌唱一番亦可,公子不必掛懷。”言罷,去取了琵琶過來,道:“昨日心有所感,新制了半支曲子,未得收束,若公子得空,還請不吝賜教。”柳岸猶豫道:“失諾之身,豈敢久留。”雙玨道:“公子方來,便急著要走,可是妾有不周之處。”柳岸口雖婉拒,實不想去,聽雙玨如此說道,也就不再推辭,至夜方走,此不必多表。
說回昨日,那明月懶覺一睡至日上三竿,醒來不見主人,看了留信,自己弄飯吃過,便去湖邊釣魚玩耍,免那徐湘雲真要來時與他碰面。未想徐湘雲那日未曾來取本子,反來了個煞星老爺,姓梅名品,字子高,正是柳岸一個損友,自稱夢遺亭主,號臥花醉月品香主人,又號遊蝶戲芳客。此人可真個是梨園流連客,秦淮忘歸人,終日遊蕩於戲院青樓,私寓堂子。然日日聽戲尚不分花雅,夜夜笙歌仍不辯宮商,其語多淫邪,行盡放蕩,真真是紈绔草包一個。惟有一手狂草一手潑墨可稱奔妙,然亦是滿紙春光令人恥於觀視。所撰《雲雨圖》《風月印》種種,借梨園青樓諸美人之名,多寫意淫狹邪之事,刊刻方成即遭禁毀。
然這梅子高雖無甚德行可表,卻並非真正下作惡鄙之徒。其語雖淫邪,不吐侮言穢字;行似放蕩,絕不以勢逼人;遇難求之,亦是個散財童子;有苦相訴,何妨做解憂菩薩。若不是他有個實在氣煞旁人的毛病,真得比柳岸還招那些人兒的喜歡了。而柳岸對他更是又愛又恨,愛他敞亮胸膛,不飾粉墨衣冠,恨他任性胡為,喜以身邊人入他春宮,供他作嬉取樂。
這日子高外披一件銀鼠色素紗披風,裡面穿銀紅的錦繡長袍,墜兩束串玉的香囊,搖擺而來。在戲云臺上尋不著柳岸明月,索性四處晃蕩,到了大夢湖邊,見明月正獨自享那太公之樂,便有心思要捉弄一番,轉身拈下一莖新竹,偷至身後,拿莖尖貼著明月耳後而下,去挑他頜下。明月滿心盯著魚鉤,哪曉得身後有狐狸暗哂,被那尖兒在脖間一抹,好似有風鬼調戲一般,嚇得明月大叫一聲,險些落入水中,被子高一把捉住,才不得跌下。明月心驚稍定,回頭便要罵人,卻見是梅品那不修德的,因他出身高門府邸,不敢罵他,祗能腹誹幾句,道:“怎的是梅二爺來了,見我家先生不在,就來欺負童子,待先生回來定報給他知。”梅子高笑道:“快報你家先生知道,他便真是惱我,我再拈一糕碎食了,便也消了。”明月聽言,登時語塞,因子高這話乃是有前情作保,絕非一時口快之大話。
而若說此前情,則需知這禾園五方勝地,其最廣者乃北苑,內中建有九樓,專藏禾主所收之書畫本冊,非深友不得窺其珍。藏中有一軸工筆,題曰《風月道人像》,並附小傳,雖非出名家,然道人翩然神緻,蘊藉風姿,亦甚可觀。此畫後隨三兩白梅冰、一兩松針露和半兩茉莉雪[[ 茉莉雪,夏取茉莉鮮花製乾花,冬時取出,醺製之雪水。]]一道贈與柳岸。小傳中記一事,言道人少時欲救一遭活埋之病妓,奈何診之無救,故祝禱至其安去。有壯夫不解,問道人何以淫污己身,對曰:若無淫心,何視伊以淫。壯夫乃悟。
文清觀此畫,評曰:“似有賢弟風貌。”子高觀之,亦有此評,奈何鬧人心起,玩笑倒也罷了,偏又撰出一色艷情羞的《玉脂香》來,將那道人擰作一美玉難持之少年,壯漢打成個貪歡圖色之榆夫,叫那師徒亂為姘,道友假作婚,一路遊雲伴雨,侍色邀香去了。
子高甚以此書艷事得意,拿來與柳岸觀瞧,惹得大怒,隨手抓起塊梅子糕來,就當他面摔了。那子高一見,非但不羞不惱,甚竟彎腰捏起一碎兒吞入口中,柳岸見此行事,也就不好抬手打他,子高又將這書稿當面燒去,賠笑討饒,這才算過了。文清聞聽此事,甚鄙此人,然因他家父名聲,不好當面斥責,祗不與他往來。明月惱他調笑先生,偏又懼他身份,因此向來避他不及。柳岸倒不惱他些許調笑,曾與明月道:“世間喜玩笑者各有不同,既無害人處,便無甚可惱。”反惱他將道人行善事擅篡為風月淫蠹,損德傷行,然子高全不以為意,玩笑依舊。
明月見他到來,柳岸又不在,祗得內心叫苦,卻還要裝作乖巧模樣,然柳岸向不將他管束,故他面上全藏不住心事,看在子高眼裡,好似一悶氣的銅壺,欲開不能,更添出一分作弄的興來,便道:“你家老爺不在亦好,我走這一趟也有些乏了,正巧借他美榻一睡。”說罷轉身大步朝柳岸廂房而去。明月見狀,也顧不得那釣竿,忙跟著回了房,便看他一下躺倒在柳岸榻上,靴亦不脫,明月氣急,又不敢輦,祗能上去伺候他脫靴,心裡卻已定下主意,待他走去,便要將這被褥燒了乾淨。
子高大仰於榻上,全無外客模樣,四體伸展仍不嫌足,還要喚明月來揉腿捶肩,見他不理,又叫備茶點酒席來吃,明月不應,便哎喲喲叫喚起來,說是腹餓難耐,就要死了。明月看他鬧得起勁,怕有人來瞧見生出甚事端來,又不愿叫他痛快,便冷言道:“今兒我家先生不在,不曾備得吃食,酒是新封的,還喝不得,茶被先生帶去訪友,祗剩些碎末兒在麻袋裡,還有些梅子糕,梅子酒,俱是剩的,二爺若覺吃得,奴這便去備來。”子高聽罷,大笑一聲道:“吃得吃得,我梅子高吃梅子糕飲梅子酒,三梅合抱,真雅緻之極也!快去取來爺吃!”明月暗啐一聲,出去到井邊狠跺了幾腳,濺了滿腳泥星,才算發洩,把個茶點取了幾樣端於子高,也不敢走遠,祗在院中躲著。那子高也不急吃,自斟一杯,湊近了細品,到底是柳岸藏的,雖是剩酒,味卻更濃,便一飲而盡。再看那梅子糕,有青的、紅的、黃的三種,上壓玉餟軒尚品五色梅印,青的是青梅口,紅的是楊梅口,黃的是酸梅餡兒。另還有白梅花水和麵製的白糕和蠟梅花冷醺出的金糕,此二種最是難得,故明月藏了私,不給拿出與那紈绔。然子高何等人也,這玉餟軒的五色梅糕每年就賣三屜,他梅家獨享一屜,明月欲要藏私,豈能瞞得過他。子高窗外看去,見明月在院中無所事事,正想再逗他一逗,便哼起首小曲兒來引。明月到底孩童心性,聽見裡邊唱起曲兒,自是好奇,便靠近來聽,就聽裡邊哼哼唧唧,唱的是:
各位客官聽我言,有件前事請聽當閒,
當年郎過四十整,我的妻年方二八春,
清早郎我打獵去,留了妻守房在家門。
鄰家有個風流的客,眼看上我那屋內的人,
撬門扯她素白的裙,強把我夫妻的情來分。
郎妻好個貞潔的人,鐵鍋把龜孫的頭來悶。
明月聽到此,忍不出笑出聲來,忙止住,又聽子高繼續哼道:
那龜孫氣急了要把兇狠,可憐妻忙求神仙來開恩,
恨王母做事她沒分寸,手一點把郎妻拽上了雲根。
郎的妻雲上渡了昆侖,一路飛進了廣寒的門,
郎在地追得急忙慌恨,妻在那桂堂裡把心悶。
妻對鏡罵郎誤了回時辰,郎在房將妻的心來問,天上天下相對恨。
妻言說後房那白兔你莫傷損,玉輪萬字便是牠今後的名兒。
惹禍時你莫要將牠嗔,頑劣時你且將牠性兒來忍,
嬌縱時你要將那心來順,那是妻留給郎你的根。
明月聽到此處,才知又被那沒修的戲弄,罵道:“好個梅二爺,辱誰是兔子,吃人家的酒食還欺人家的奴,這回定要報我家先生知道!”罵畢哭著跑出院去。梅子高見明月這般反應,亦覺得有些難堪,他因素覺那柳岸將書童寵似家兒,不甚管束他主僕的規矩,故想作弄一番,看他可否記得自家身份,未曾想弄過了火,倒教人哭走,覺今日恐無面再見柳岸,祗得長歎一聲,自個兒先回了。
待次夜柳岸回來,尚不知情由,便挨了明月好頓怨懟,聽他又罵又哭,半天才明白是那梅子高來過,將童兒好一番戲弄,心下也不免腹誹,祗得寬慰道:“那子高紈绔慣了,素不將輕重記在心上,怨不得常招人的厭恨。然吾知他心胸一如白日青野,雖時有暗石蹶蹄,然天高野闊,風馳無羈,亦令神往。何況這兔子亦未必全是罵人的話,若不然天下屬兔的豈不都該自盡以全己身,況汝便是兔兒,也該是那蟾宮中的月兔下凡,何必與世間那凡兔作比。”若按平時,聽了這話,明月已反怒為笑了,祗今日全不領情,到底心下憋屈了一日一夜,愈思愈覺自己可憐冤枉,仍哭道:“明月伺候先生這麼些年,今日被那沒修的欺辱,先生自個兒出去快活不回家,回了還竟幫那不羞臊的說話,真枉費奴為先生操的一片心。”柳岸聽了,實說不出更多勸解的話,祗得任他出了那通氣,[[ 十三於家教實無能,方叫此奴欺主,蓋貧家子不知管束奴僕也。]]待他哭累睡去,才將之抱至榻上安頓,奈何褥子已被明月扔進灶裡燒卻,祗得先從衣箱中翻出兩件秋袍給他蓋了。正要起身去書房歇息,卻見榻下落了冊《杯影集》,乃是錄歷代詠月詩的集子,似被人題過,隨手翻來,見末頁有幅新作的小畫,一見便知是子高筆墨,畫的是倚桌酣睡之明月,憨態可憐,惟生一對兔耳,不似凡人。柳岸見之亦甚覺可愛,心道:“到真似天上月兔化了人形下凡來。”又恐明月醒來見了要撕,將之偷藏入書箱,此乃後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