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友
我住白丁川,君家翰林臺;一侍草間鶴,一折玉枝梅。
草鶴鳴淒淒,玉梅潔皚皚;毋問蔽身物,遣舟共徘徊。
太白月一輪,香山蟻三杯;舉歌邀嵇呂,欲飲何時哉?
從今莫題鳳,日掃青門開。
話說林文清近日又收得幾樣新書,便攜了書童清風來送與柳岸同讀,而柳岸因重改新戲,連明月也趕出書房,不許任何人進。文清無事可做,稍坐了片刻便走,留下清風陪著明月在院裡玩棋。這棋是先前明月纏著柳岸給製的,棋盤乃是依柳岸所撰《風流原賦》而繪,以戲云臺為始,排布柳岸夢中所見諸景,再添各種戲文中名勝,景景相連,玩者隨心而走,並非一線直通,更無觀止之處,故此棋並不爭勝,祗是借圖以入攬勝之境而已,又因不過自娛之用,未特製棋子,祗另製了些酒牌寫著各種遊戲之法,亦不過十二張。
二人隨意消磨閒日,並無有甚麼攬勝之意,清風把幾張酒牌翻來擺去,聽明月在那邊叨叨怨惱。原來這楊柳岸為寫就《紅鸞記》十八本,耗費數年心血方成,上月才整理成套,謄抄一遍讓明月送至天華宴。本說要帶明月外出遊玩幾日,未曾想禾老爺卻叫人把戲本退了回來,說此本不可,應按原書重寫,柳岸不解,道原書刪去淫行穢事,幾無一字可讀,如何排得,那人回去復命,禾老爺便令他取了幾本舊戲送來,面上一本題曰《潘金蓮倒掛葡萄架》,據說正是當年陳銀官所演之本,稱可按此本編排。到底是寄籬之人,柳岸無奈,祗得多問一句,道如何分那昆亂二本,那邊祗答曰,上昆下亂,又囑託一句,道應以團圓喜樂為結,不可寫女子殺夫事。因此柳岸如今正重寫那十八本《風流記》,以供禾老爺享樂之用,因書房中滿地紙稿,怕被明月讀去,這才將他趕出書房。
柳岸這些日來將那禁書幾要翻爛,已是眼中美人皆枯骨,滿目春宮盡秋垣,心內一半腹誹此風月破戲,一邊卻又不肯敷衍行事,照抄已有的本子,可算絞盡腦汁,就連筆也戳爛了數隻。幾個木雕的小人擺弄不夠,更自己擺起了把式來,手舞足蹈好似有甚妖魅附體一般,腳下一時不慎,竟將頭磕在了桌角。這一吃痛,反倒讓他想起那許久未去的繥芳樓,心道不若去那處待上幾日,正好可跟她們討教些壓箱的秘術來。如此想到,索性將明月打發去了文清處,自己收拾文房就出了戲云臺。
說起這繥芳樓,可算是京師花界中很有些名氣的,單它一家便獨佔了胭脂胡同兩個大院,祗算姑娘們的閨房便有足幾十間。說是歌樓,實際亦做皮肉生意,然這裡的姑娘到底都是些能開口的,幾個頭牌更是歌舞樂藝俱美的佳人,不似那許多虛掛個“清吟小班”之名自抬身價的下處,因而竟真有些單為賞藝而來的客官。
那看門的見柳岸來,便朝裡喊道:“隋堤萬字老爺駕到!”未多時便迎出來個婦人,正是繥芳樓的鴇兒尉秋娘。尉氏一身滿繡花的衫子,滿頭閃著銀光,髻側插了朵大紅絨花,一見柳岸便趕著小腳過來攬住他胳臂,笑呵呵怨道:“哎喲我的十三爺,小婦人日盼夜盼,可總算把貴人您給盼來了。”柳岸笑道:“我今兒有齣戲要寫,來借您一間屋子用用。”尉氏道:“咳,到了這兒還寫什麼戲呢,咱家姑娘可想您得緊,您快去看看罷,若不然她可要把自己給餓死了。”柳岸不禁呵呵道:“秋嬸可真會說笑。不過我確實有戲要寫,您借我間屋子,能不讓查夜的逮著就行。”尉氏挽著柳岸就把他往裡帶,道:“您放心,明兒不知道,今兒肯定不查夜。”柳岸道:“這如何說?”尉氏便湊到他耳邊道:“那胡大人就在咱裡院那屋呢,他們還能自己查自己不成。”接著又道:“可不是小婦人說笑,我那雙玨兒可是真想您得緊,她新做的幾隻曲子正得意呢,就是填不出詞兒來,還得仰仗著您那支行雲筆吶!”柳岸聽了道:“原是此事,那便先依了秋嬸吧。”心底卻有些落了滋味,竟生起些鬱結來。
那邊尉氏拉著柳岸往裡走,一邊怨他心裡祗想著那些唱戲的,把這繥芳樓給忘了, 柳岸陪著笑,也就順著她說幾句好話,便走到了洞仙閣來。祗聞得閣中正唱著曲,似有些昆腔味道,細聽去,確是《牡丹亭》的唱詞,祗是變調太多,也不知是誰所教,竟錯得如此。柳岸想這繥芳樓向來祗奏燕樂,並不唱戲,便問那尉氏,尉氏道:“咳,我們這兒的姑娘學的,也不是外邊的師父教的,就是院裡那些大茶壺們去戲園子外偷聽來的,至多也就學個幾分像。再說那些來這兒聽曲子的,有幾個是真聽曲兒的,不過是看膩了戲台上那些假娘子,想看看真的罷了。不過要說回來,咱這兒的姑娘們唱曲,也不用包水頭貼片子踩蹺鞋,就這麼真兒真兒地唱,那些戲子功夫再深,假的也作不成真,而真的還是真的。”
柳岸聽了,覺得亦有幾分道理,想起文清曾給他看過些洋人之筆記,便道:“我曾聽聞泰西之戲,女子亦可登台,我看如今世上洋風盛行,老佛爺似也有效仿西學之意,指不定何時便撤了先帝爺女子登台之禁令,若秋嬸有意,我倒可問問有否梨園行的師父肯來教戲。”尉氏卻瞪大了眼擺手道:“爺這說的什麼話,咱們這一行雖然下賤,卻也沒賤到找個戲子拜師的地步。您是大才子,大文人,什麼不恥下問,三人行必有我師的話,您可以說,人非但不覺您自賤身份,還要誇您有肚量。可咱們不一樣,要是讓那些唱戲的進了門,咱家姑娘可是要被人嘲笑,說是連戲子都能嫖的了。”柳岸也不好再言。
此時洞仙閣中一曲唱完,又換上四個美人,正是繥芳樓的幾個頭牌,或梳高髻玉簪,或結蝶鬟絨花,著紅青藍黃的衣裙,那紅的手捧琵琶端坐正中,右伴黃笛青簫,左倚螺鈿藍箏。四女不言,祗微一欠身,眾人但聞笛音清揚,簫聲悠遠,似自月升處遊來一息寒梅暗香,化出雲霧氤氳邈邈蕩蕩,聞者如乘蘭葉獨行天水之中。遠望眉峰半藏,方覺巫峰十二虛隱其中,有細珠輕躍而上,知魚兒尾撥漣漪,一蹬一跳,波翻亂珠拍落額面,四顧去,便見青紅橙紫金白烏色鯉龍騰躍,水散珠簾接天傾灑如箭,撲襲而來。此時翠傘忽張,珠落玉盤嘈嘈急急,如掃編管連磬,稍則漸息,水天又晴,對川波嫻靜,巒風空靈,緩息間,已悄抵岸前。
踏葉而下,曦陽遊風淺淺,幽篁低語娑娑,間有鶯歌笑啼,燕聲蜜語,一灣泉水玲瓏如清波滾鈴,自山間蜿蜒而入江河,涓涓不息。緩拾階梯,有人吟如自天來,隨風隨梯,隨襟隨袖,鶯燕如凡鳥朝鳳,翩自飛去,天地霎靜。正不知何處而行,便聞隆東促促,好似羯鼓拍花,催天女伸腰獻足,踏鈴旋舞玉鼓之上。但聽得羽衣翩飛擊雨,胡旋破鈴拆風,鐵仙身姿,踏碎花拍滿面,五色十光不知何數,一頓足,便震雹珠散去,百花紛落,虹雪漸埋,如織霓裳舞袖披覆,自矯健而復柔雅影姿。玉蒜輕旋,描撥水面如鏡,旋而起,如雛鹿初躍,落而伏,如燕尾銜波,如此往復盤旋愈高,便見霓袖開羽,直入九霄。此時天光大闊而又轉黯,東月高升,竹影娑娑依舊,溪泉淡遠,蘭棹輕催而去,一聲脆鈴,如夢方醒。睜眼再看,仍是一笛一簫、一箏、一琵琶,紅顏杏目含笑,拜謝諸客而去。
盡春軒中,柳岸正於案前長書,一旁磨墨觀瞧的正是方才彈琵琶的紅雙玨。原來柳岸所撰妓優二譜,內中別有一類,專錄歌舞樂等諸藝之高絕者,眼前所書,便是方才四妓之〈雲水儀鳳曲〉。寫罷將墨略吹壓在一旁,將那曲子讚了一番,又歎說:“可惜此處人客往往別有所圖,故不喜聽長曲,這曲雖好,尾聲仍略顯倉促,使人意猶未足。”言罷斜倚絨榻,眉眼半睏,耳邊祗聞鹍弦細調,曲調猶似那儀鳳之曲,卻更得嫻靜慵懶之態。玉蔥撥月,朱尖弄梅,軒房中香煙輕裊,紗帳微拂,溫酒香衾,正是春閨夜暖之時,柳岸哪裡還記得甚麼戲文,就著股薄薄酒暈,竟沉沉睡去,再醒時,已是第二日近午。
柳岸起身來,未見房中有人,自己把衣披了,坐到案前,拾起昨夜墨紙,將那曲子又回味一番,續著那曲又寫下幾句,調出心之所感,祗是隨意記下,並未成譜。此時雙玨捧著一個小盤進來,盤上有一杯一碟,杯是大杯,盛的卻非酒茶,乃是清粥,碟上祗有蜜果半顆,青欖三瓣。雙玨將杯碟在桌上擺好,便請柳岸來用,而此時繥芳樓尚未開門迎客,廚子並不開灶,柳岸知這清粥乃是雙玨省下自己早用,用開水溫了給他送來,這蜜果青欖也非樓中姑娘平日可得,因此並不入座,祗讓雙玨自己去用。雙玨卻言有客在此,獨食要受鴇母責罰,而柳岸也確實覺得腹內有些空洞,從兜里摸了幾兩銀子出來,叫樓裡的出去買幾樣小菜,餘下的算是賞錢。
要說這蜜果橄欖,實在算不得什麼稀罕滋味兒,為何這繥芳樓中的姑娘卻少能品嘗?這便還得從那老鴇尉氏說起。這尉氏五六歲時賣入煙花,改叫竹鴛鴦,十多歲給個老公〔太監也〕買去作妾,後來這老公死了,便被他兒子趕出門,重入煙花討生,如今自己做了老鴇,找了個魁梧的大漢做丈夫兼護院,又改回了尉姓。
這尉氏在花界有個“鴇媽菩薩”的美名,因她對樓中妓兒,少有打罵,更不似旁家那般,時有見傷見血的虐待。柳岸在那尉氏面前,為錄妓譜需得有鴇兒應允說合,故而喚她一聲秋嬸,有些討好的意思,但在那譜裡,給她卻有一句判詞,曰:
“一夜金風殺紅顏,半寒秋水逐鴛鴦。”
改竹字為逐,便成個暗地裡的諢號,曰“逐鴛鴦”,因她向來不許自家妓女從良,非要熬她們到再賣不動,才讓脫籍。前些年胭脂巷有個案子,說繥芳樓有個二十多歲的老妓女,因無人買身,又不會舞樂歌唱,才被放出樓去。時值冬夜,該妓僅有薄衣蔽身,未過兩日便死在巷口,官府查驗乃是凍死,便不再管,祗叫人用破席裹了扔去亂葬崗了事。
這尉氏又極吝財,繥芳樓中妓之每日飯食,不過清粥一杯,美名其曰,恐妓兒多食以致體態失雅。為免挨餓,妓們便得攛掇客官多點飯食酒菜,才好分得幾口,因這妓樓中飯食,較一般館子要貴上許多,此酒飯錢乃是繥芳樓一大進賬。而為防妓兒積財自贖,她們所賺銀兩俱在尉氏之手,名曰保管,然因妓女們並不得知自己所賺多少,便皆成鴇母之私房錢。柳岸曾試探過雙玨何時可攢得銀錢贖身,方才得知此事。此後他便對這娼家規矩多有留意,曾向樓中妓兒有所打聽,然姑娘們卻似懼惹禍上身,皆不敢多言。後尋得些門道,自一個在繥芳樓做過茶壺的窮老漢處,以銀錢好酒換來些消息,言說這鴇媽菩薩對樓里姑娘,常用有兩種妙法。一曰五穀浴,一曰花皮襖。這五穀浴便是屎尿缸,把人手腳綁了扔進去,惡心嘔肺不過小事,若是泡久了,私處潰爛,再要患上病,便更是痛苦。這花皮襖,乃是新剝的整塊驢子皮,帶著血裹住全身,用麻繩捆扎緊,扔到一旁日曬夜涼,也是讓人全身皮爛的法子。此皆錄在妓譜之中,雖不過娼家法門之寥寥,亦可見其慘烈之一斑,故多言於此。
過有大半個時辰,那樓里的才回來。因他是外邊新入行幹活兒的,還抱著些赤誠未銷,竟一路跑去前門大街,從醉仙樓買來幾樣精緻菜點,除了一碟是冷菜,俱都熱乎。柳岸於是又賞了他一錢銀子,這才捧杯把那涼粥一飲而下,二人洗了手,便一道動起筷來。
這二人已相識日久,彼此間並無甚顧忌,此時又無外人,更是隨意吃喝,全不講什麼客與妓、主與奴的禮數。柳岸捲好兩個五花卷,二人分吃了,又飲了雙玨盛滿的酒,柳岸呼口氣,道:“可惜這酒雖也算得好酒,可若要配這醉仙樓的菜,卻比不得我的四季釀。”雙玨便問道:“何謂四季釀?”柳岸道:“我那酒,春夏秋冬各有不同,是為四季釀。”雙玨不禁笑道:“一個罈子,如何分得出四季來?”柳岸道:“春時飲,便曰半壺春,秋時飲,便曰半壺秋。”雙玨愈發笑來,道:“這也能算?那夏、冬又如何?”柳岸道:“夏時祗飲三分涼,冬時需飲滿堂紅。”雙玨道:“這又是怎個說法?”柳岸道:“我那酒有些烈的,這夏時甚暑,不宜多飲,故祗飲三分,再取它一個涼字,借個清爽之感。冬時最寒,可多飲些暖身,又乃一年之末,故取個紅字討作彩頭。”雙玨點頭道:“那這堂字便是諧音罈了?”柳岸點頭道:“正是。”雙玨又道:“不過既然要分四季,為何不真分作四個罈子,釀四種酒呢?這樣夏日便可有清爽之酒,不必祗飲三分了。”柳岸笑道:“各位姑娘們奏曲子,不也是一樣譜子,而呈百般心情麼?”雙玨恍然。
吃了半晌,便聽得雙玨問起作新詞之事,本想推脫些時日,卻聽雙玨道:“爺昨夜可答應得好好兒的”。然柳岸實記不得昨夜發生何事,況他本就未曾說過,此不過雙玨誆他而已。柳岸細想昨夜並未多飲,然又思及那酒味似乎未曾品過,若不是後勁甚大之類?欲問詳細,卻見雙玨滿面紅雲欲說難言的模樣,不知她本就是飲後易紅的臉兒,祗是平時抹了脂粉難見分明,便以為自己定然醉後失態,越思心下越恐,頓時面上一白,反倒不敢問了,祗得將雙玨所請全都應下,匆匆扒完飯食逃回戲云臺去。
此時戲云臺,因明月尚在文清處玩耍,本當無人,而院中卻有一人侍立,竟是天華宴管排場的徐湘雲。這徐湘雲本是萬慶班的小旦,十五歲被禾老爺買進禾園,如今已近三十,卻仍是敷粉簪花,一副相公打扮。然此人看似花哨,面上卻總如沉海青石不露痕跡,眼裡亦濁得難透其心,故柳岸若非因事,向不與他多言。
見他在此,柳岸這才想起筆頭尚有戲文未成,心中愈發纏悶,而徐湘雲又不開口,柳岸便不當他在,徑自回書房關上門。收拾好桌案,提筆要寫,卻著實無有頭緒,此時瞧見案邊落了一冊,拾起來看,原是《珪齋遺譜》冊八,這才想起不若皆擇曲牌填詞了事,於是將《遺譜》全數搬出翻看,選了幾個合適的牌子填進戲文,未過多時,一折戲便成了。正是:
扁竹拆破三尺素,象管牽波,鬆煙染羽,亂灑玉屑充玉兔。
柳岸很快謄抄一遍,連同已寫的幾折交給徐湘雲,要他回去呈給禾老爺,祗說若此本可行,再寫其餘。徐湘雲這才回去,再看竟已是月上樓頭,柳岸因不覺餓,便徑直睡去,此不必表。
數日後,徐湘雲又來,言道先前給的戲本已略排了,甚合禾老爺的意,讓柳岸照此法續寫。柳岸雖然應了,卻未說何日可取,那徐湘雲也不知是否真無事可幹,竟每日都來候著。他與那許三文還不一個待法,既不開口,也不堵門,更不往院子裡坐,就立在墻邊一角,柳岸若要出門,他也不問不管,祗拿雙黑眼睛瞧著他走,瞧得柳岸心裡發毛,而待柳岸回來,他還在那兒,仍拿眼睛瞧著他進屋關門,好似門邊吊了具半死的鬼,能把柳岸在半夜驚出一身冷汗來。柳岸實在受不了,祗得每日埋頭苦筆,好打發他走人,臉上雖然絕無表露,暗裡卻已不知腹誹出了多少市井俚語。
這日文清來看柳岸,因上次未見著,前些日又帶著書院一眾學童外出小作遊歷,因此二人已有些時日不曾問候。文清今送明月回來,又帶來些新書,見了柳岸院中風景,啞然失笑,進屋來道:“許久未見,賢弟竟在房前奉了尊白面花腦袋的佛來了。”柳岸瞪他一眼,無好氣道:“賢兄若是喜歡,不若搬回家自己供著?”文清忙擺擺手收了笑。那邊柳岸筆未曾停,嘴裡倒是細細碎碎地抱怨起來,文清聽了一會兒,朝外見徐湘雲並未偷聽,這才道:“寄人籬下便是如此,你既覺拘束,不若早些離開,豈不自由?”柳岸道:“我在禾園,吃住都不用花錢,連明月的月錢也不用我支,這才能常常看戲聽曲,買些上好的文房。若是出去,單說一個住處,我都沒有法子。”文清便道:“前些日我們書院的孔老先生因年邁歸鄉,正空出一間房,你不如也來書院當個先生,恰好與我為鄰如何?”柳岸聽了停下筆略一思索,便又低下頭繼續奮筆,道:“我一個寫閒戲小詞的,如何能教得了四書五經呢?”文清一時無言,想了想又道:“我記得你當年是代人寫過幾篇時文,都上了榜的,如何教不得?”柳岸道:“兩個三甲,一個二甲而已,何況已是多少年前的事,如今寫慣了閒文,哪裡還記得作法。”文清思來想去,也再想不出柳岸除寫戲外還能以何維生,而既祗能寫戲,自是留在禾園最好,因坊間戲班便是有出手闊綽的,也拿不出多少錢來買戲文,也就不好再說什麼,坐了有半時辰便回了。
因怕明月瞧見戲文,柳岸還讓文清將他帶了去,又把自個兒關在房內,窩起股氣,疾筆狂書三日有餘,總算把《風流記》戲文收束完稿。寫罷將筆一扔,兩眼一翻靠死在椅背上,大睡了一日一夜方醒,才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滑落地上。柳岸好容易扶起身來,腦袋還有些暈乎,祗想要解手,也顧不上打理衣服頭髮就往茅房趕,竟未瞧見院裡站著個人,待解完回轉,正要打水洗漱,才見那個徐湘雲仍舊樁子般杵在院裡,照樣睜著那雙黑眼球動也不動瞧他,把他瞧得心上似有萬頭蜘蛛洶湧而過,匆匆捧水胡亂把臉抹了,跑回屋裡整稿謄抄。
謄抄不過輕易之事,然柳岸此時飢腸轆轆,心情著實絞悶,抬眼由窗縫瞧見院裡那人桿子,便愈抄愈惱,想到這些日子的煩惱辛苦,皆自這破戲而來,倒不若使個小壞來瀉瀉鬱氣,便在〈誘媾〉一折前添一小註曰:“旦褪衣著小兜上”,心下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這戲如何唱得。之後又嫌寫這戲文面上無光,索性添了個序,首尾隨意奉承些無用之話,祗在文中寫有一句“故應禾老爺囑製得此戲”,末了連名款也不敢留,便讓徐湘雲一道拿去了。
數月後,柳岸於禾園中偶見徐湘雲,想起此事,便向他問來,祗說禾老爺已讓天華宴排演了全本,甚是滿意。柳岸不信,又問可是全按提綱中所註來演,湘雲說自是遵提綱所寫,柳岸心下一震,竟無言以對,想到那小旦不知如何怨恨自己,欲問到底是誰,然實問不出口,祗得作罷,自此後再不敢於戲文中藏齷,並錄此事於伶譜,以求同輩後人引以為戒,莫求一時筆快而流害於位卑諸人,此乃後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論需求:求知/笑語
你要说这回跟第三回是不是连不起来,那可太连不起来了,但是我感觉你的回与回之间也不那么追求连得起来。特别是中间还插了一个首引,说实话我不是特别明白这个引的角色,看起来是后面还会有二引、三引等等(应该是?),来写各种戏的介绍,但是它们又是放在两回之间……真的要加的话可能第三回结尾要再加点东西吧,你让人家官小姐害相思病到一半,没着没落的hhh 不过如果后面还会再讲这件事的话,其实也都无所谓啦,重要的是把该讲的故事讲完而不是在哪里讲?
笑CRY。
前面在改了,這一回我想挪到第五或者第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