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楊柳岸文溪訪友 梅子高夢湖戲僕
(1.1版)
前回書說道,楊柳岸嘔心數年之作未得賞識,索性摘詞填曲應付了事,祗數日便定了稿,即棄置一旁,為紅雙玨所托祝文費心去了。
是日雞鳴破曉,明月尚賴床不醒,柳岸則一夜未眠,仍自坐在案前愁惱。因他素無那崇神拜仙之好,任多見識,不過應友相邀不好推辭,或純為好奇一探究竟而已。那道曲佛樂雖亦耳聞,祗當做戲時或可借用,雖有曲譜通讀, 未曾深解過方外典籍。誰想今一口應下紅雙玨之請,待回來細推思量,真悔不當日,又無面毀約失信,祗得強作文墨,好似應試交差一般,撰出二稿。柳岸將稿自讀了數遍,實覺難以示人,又不知如何修改,更強套不出別篇,心想不若去到文清處,聽他有何見解。如此定下,也不喚明月起來服侍,祗留書一封與他,交代若那徐湘雲來,教他自把戲本帶走即可,這便出了戲云臺,讓老馬倌給套了輛騾車,自己趕著就出園去了。
要說這林文清所在,乃是一私塾,曰文溪書院,坐於城郊,距禾園不過數里之地,過一村莊既是。書院建於山腳,有溪自山間出,繞書院而過,書院因以文溪名,此溪又因書院而稱文溪,山亦因之,得名書山。山中有洞,乃文溪之源,書院先師曾於此講學,並題朱夫子《觀書有感》詩,令石匠刻於石壁,故書院學子常結伴於此讀書,以瞻文源。
柳岸於道中村店用過粗飯,至書院已近午時,聞知文清一眾師生於清早去往山中,要至傍晚才回,便將車留在院中,自行登山去尋。他心思文清此時當在講書,因此並不趕急,祗緩步慢行,以乘清涼閒靜,待聞見各自讀書聲時,正到文源洞前,學子們或分頭埋首讀書,或兩兩相對論文,文清坐於洞下石臺,提筆於書,不知正作何批註。柳岸不願叨擾諸生,見有一小童生讀書不甚專心,祗愛四處張望,便招手將他喚來,叫他去請文清。誰知那文清並不起身,反讓那小童來喚他過去,柳岸一時無措,再看周圍學子,並無人理他,祗幾個小的時而朝這兒張望,柳岸苦笑一聲,徑直去到洞下,同文清坐了。文清請了茶,問道:“賢弟今日怎有空過來。”柳岸想此處乃讀書之地,似不應提方外事情,故未明言來意,祗打趣道曰久違書香,特來一染墨氣。文清答笑數聲,知他有事不便在此提及,祗將手中之書與柳岸同讀。
如此閒談許久,書童清風過來報知,申時已過,文清忙讓他召集學子們先行下山,自將茶具清洗一番,仍留原處,祗把書揣入懷中,轉頭對柳岸道:“此時駕車回去,便是急些,到弟住處亦晚了,不若就在書院暫歇一晚,雖簡陋些,仍是清淨所在,弟若有事,亦好相商。”柳岸亦覺有理,便應下了。
回至書院,日已西墜,學子們大都回家,或自習,或幫家事,祗兩個外地來投的不走,與先生同住院中。柳岸便找文清換了幾錢,託一個回家的將驢牽去餵飽,明早再牽來。前些日老夫子歸鄉養老,另一先生亦回家探親,故院中現祗文清一人教書,後院住處頗有些清冷。學生因柳岸來,問先生是否去買些葷菜,文清則言柳岸乃是金蘭,非是外客,不必擺這些門面,故飯食一如往常。清風在廚中料理湯飯,二生將桌椅碗筷在院中佈置妥當,文清山道上摘得些野菜,自己去井邊打水洗了,好焯水拌食。獨柳岸是個十指未沾陽春水的,無事可做,見他們各自忙活,實有些坐立難安,便從茶筒中挑了些好葉子泡了,在一旁待他們上桌。此乃文清所定的規矩,堂上乃是師生,堂下則皆聖人弟子,自當同桌吃飯,不可分席,故這後院若非人多,斷不置二桌,於是師生與客併書童五人,俱在一齊吃飯,且暫不表。
用過飯,學生、書童收拾後各去讀書習字,文清添了燈油,又沏新茶,柳岸這才將來訪之由告知,文清便接了二稿來看,祗見這第一稿甚簡,寫的是:
志心皈命禮
風月丞相,煙花宰執,詞界巨手,曲國創家,
封天宮四部樂官,領塵世兩籍尚書,
度天音三界同樂,獻雲謠神凡共歡,
司掌教坊,護佑章台,多吉多幸,無悲無恐,消災免難,天恩冥福,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白衣自在相公,風月救苦先尊。
再看第二稿,寫的是:
志心皈命禮。
妙音清韻供。
三才真遊洞,九曲會仙宮,
壺天五雲外,日月百嶂中。
燕挑千樹青,桃暈萬江紅,
明冠烏頭墮,雪巾兔尾鬆,
開氅接落凍,收襟斂清泓。
怠赴群卿宴,憐飲眾芳觥。
綠玉春草愛相從,見稱蘭台宋,
蓬萊醉酒,碧落聽松。
管城子,玉徽公,懷風女,遏雲童,
回雪妙姬踏飛絨,
驪風三百霓光迸,鳳頌五千瑞霞烘,
大石調,仙呂宮,
年少擅場,詞國封宗,
風流冢,花月夢,柳煙蹤。
受命玉皇,度天音曲鋪三界,悅滿八荒,樂叟嬉娃,遍歌十方。
遺魂塵壤,化神木蔭庇兩籍,恩佑四部,娼女優郎,皆度九喪。
大聖大慈,大悲大願,白衣自在相公,風月救苦先尊。
文清讀罷,問道:“此二闋可有曲子?”柳岸道:“尚未定稿,未曾度曲子。況紅姑娘等亦能作曲子,未必需我來度。”文清點頭,繼道:“我讀賢弟近年所撰戲文,文辭較往昔愈顯通達,時時有天然語,怎今寫起這道曲子來,又犯那琢字雕詞之舊疾耶?”柳岸道:“兄莫要取笑了,以兄眼,當如何改之?”文清道:“這第一闋讀來平平,祗是規矩,並無甚可說的。這第二闋,倒有些誥主風範,祗這燕挑桃暈一對,讀來實覺啰嗦,與詞旨又無甚關係,當刪之。至於這明冠雪巾,開氅收襟二對,亦是啰嗦,留其一即可,若按我論,前句已有日月,後句何必再道烏頭兔尾,且這烏頭二字已有熟典,你欲喻之他物,恐反成歧說,而以兔尾代月,亦覺晦澀些,不似耆卿直抒明白之風。至這開氅收襟句,倒更有些瀟灑出世姿態,可以留之。賢弟以為如何?”柳岸歎道:“不親筆不知其中之難。若改之,兄覺其可用否?”文清道:“賢弟應紅姑娘而作,自當問她,問我何用。”柳岸一時語塞。文清又道:“那紅姑娘如何思想,愚兄不知,祗這第二闋,吾尚有一句不明。”柳岸道:“形同白話,能有何不明?”文清道:“這遺魂化木一句,不知出自何典?倒似你夢來那篇長賦風景。”柳岸一愣,方才苦笑一聲,道:“我怎將夢裡那柳郎君重影入來。”便抬手就著燈火燒了。文清亦是無奈,道:“你既承諾於人,如今日子將至,你又要如何交代?”柳岸想了想,道:“便祗能先將那闋平平之詞交於她看,她若收下倒也罷了,若是不收,以後我另補她兩闋便是。”文清卻皺眉道:“既是道曲之文,想必是娼家祭祀之用,你不拜仙佛,自可當凡間文字看待,她們卻是要倚之祈福佑身的。”柳岸道:“那依兄之意?”文清道:“若按我說,賢弟既然自覺無甚誠心,不若就當未曾寫過,自去賠那姑娘二闋便是。”柳岸聽了,道:“兄此話確是有理,也一道燒了罷。”便將這闋也送了火。
文清見柳岸有些頹喪模樣,慰道:“想那紅姑娘與你相熟,當知你不善仙家寶文,你與她又有二闋之約,想來不會怪罪於你。祗是賢弟既無心方外,今後莫要逞能,當拒則拒,免落個失信之名。”柳岸歎道:“兄教訓得是。”文清道:“弟莫太過糾結心中,反更擾亂一顆文心。夜將深了,還是早些休息得好。”柳岸未答,同去後房歇了。
次日早,學生們陸續來到,文清亦要教書,柳岸便趕車走了。因作不出誥詞,自覺無面,本想回戲云臺,叫明月代己去到繥芳樓說與紅雙玨知道,令她自集一套曲子也罷。然又一想,自己未作得詞來已是失諾,若不親自登門致歉,豈不更是失禮,祗好腳不下車,徑直去了胭脂胡同。
繥芳樓此時尚未開張,柳岸由後門進去,茶壺引著去了房中。紅雙玨見他到來,眉宇間不顯清明,反露歉意,已知他必是做不得那寶誥,便不提此事,祗請柳岸坐下,以青茶待之,道:“今日風涼,公子怎薄衣至此,切莫傷了身體,徒教妾心中掛懷。”柳岸聞言,愈發愧疚,過半晌才道:“姑娘先前所託之事,在下思索一番,想這讚詞寶誥之類,若依故律填之,自是最為穩妥,然耆卿素愛新聲,這舊制舊律,恐非他所好,求不得他來。若新制曲子,在下凡俗中人,實不知這仙家樂章有何制約,尤恐犯了忌諱,反得罪仙神。”繼而起身施禮道:“皆因小生自負,豪言不能之事,有愧姑娘所託,特來向姑娘請罪。姑娘若允,日後作一套曲賠給姑娘。”雙玨忙止住道:“公子說哪裡話。妄請公子動筆已是非分,公子便是不加理會也是應當的,何論有愧。公子要賠罪,此妾斷不敢受。”柳岸這才坐下,道:“君子一言九鼎,在下雖不敢自稱君子,亦不敢再有違諾之舉。祗這弔柳會,不知姑娘要如何安排?”雙玨道:“先前與公子提過的,青姐姐已作了集句,便以那歌唱一番亦可,公子不必掛懷。”言罷,去取了琵琶過來,道:“昨日心有所感,新制了半支曲子,未得收束,若公子得空,還請不吝賜教。”柳岸猶豫道:“失諾之身,豈敢久留。”雙玨道:“公子方來,便急著要走,可是妾有不周之處。”柳岸口雖婉拒,實不想去,聽雙玨如此說道,也就不再推辭,至夜方走,此不必多表。
說回昨日,那明月懶覺一睡至日上三竿,醒來不見主人,看了留信,自己弄飯吃過,便去湖邊釣魚玩耍,免那徐湘雲真要來時與他碰面。未想徐湘雲那日未曾來取本子,反來了個煞星老爺,姓梅名品,字子高,正是柳岸一個損友,自稱夢遺亭主,號臥花醉月品香主人,又號遊蝶戲芳客。此人可真個是梨園流連客,秦淮忘歸人,終日遊蕩於戲院青樓,私寓堂子。然日日聽戲尚不分花雅,夜夜笙歌仍不辯宮商,其語多淫邪,行盡放蕩,真真是紈绔草包一個。惟有一手狂草一手潑墨可稱奔妙,然亦是滿紙春光令人恥於觀視。所撰《雲雨圖》《風月印》種種,借梨園青樓諸美人之名,多寫意淫狹邪之事,刊刻方成即遭禁毀。
然這梅子高雖無甚德行可表,卻並非真正下作惡鄙之徒。其語雖淫邪,不吐侮言穢字;行似放蕩,絕不以勢逼人;遇難求之,亦是個散財童子;有苦相訴,何妨做解憂菩薩。若不是他有個實在氣煞旁人的毛病,真得比柳岸還招那些人兒的喜歡了。而柳岸對他更是又愛又恨,愛他敞亮胸膛,不飾粉墨衣冠,恨他任性胡為,喜以身邊人入他春宮,供他作嬉取樂。
這日子高外披一件銀鼠色素紗披風,裡面穿銀紅的錦繡長袍,墜兩束串玉的香囊,搖擺而來。在戲云臺上尋不著柳岸明月,索性四處晃蕩,到了大夢湖邊,見明月正獨自享那太公之樂,便有心思要捉弄一番,轉身拈下一莖新竹,偷至身後,拿莖尖貼著明月耳後而下,去挑他頜下。明月滿心盯著魚鉤,哪曉得身後有狐狸暗哂,被那尖兒在脖間一抹,好似有風鬼調戲一般,嚇得明月大叫一聲,險些落入水中,被子高一把捉住,才不得跌下。明月心驚稍定,回頭便要罵人,卻見是梅品那不修德的,因他出身高門府邸,不敢罵他,祗能腹誹幾句,道:“怎的是梅二爺來了,見我家先生不在,就來欺負童子,待先生回來定報給他知。”梅子高笑道:“快報你家先生知道,他便真是惱我,我再拈一糕碎食了,便也消了。”明月聽言,登時語塞,因子高這話乃是有前情作保,絕非一時口快之大話。
而若說此前情,則需知這禾園五方勝地,其最廣者乃北苑,內中建有九樓,專藏禾主所收之書畫本冊,非深友不得窺其珍。藏中有一軸工筆,題曰《風月道人像》,並附小傳,雖非出名家,然道人翩然神緻,蘊藉風姿,亦甚可觀。此畫後隨三兩白梅冰、一兩松針露和半兩茉莉雪[[ 茉莉雪,夏取茉莉鮮花製乾花,冬時取出,醺製之雪水。]]一道贈與柳岸。小傳中記一事,言道人少時欲救一遭活埋之病妓,奈何診之無救,故祝禱至其安去。有壯夫不解,問道人何以淫污己身,對曰:若無淫心,何視伊以淫。壯夫乃悟。
文清觀此畫,評曰:“似有賢弟風貌。”子高觀之,亦有此評,奈何鬧人心起,玩笑倒也罷了,偏又撰出一色艷情羞的《玉脂香》來,將那道人擰作一美玉難持之少年,壯漢打成個貪歡圖色之榆夫,叫那師徒亂為姘,道友假作婚,一路遊雲伴雨,侍色邀香去了。
子高甚以此書艷事得意,拿來與柳岸觀瞧,惹得大怒,隨手抓起塊梅子糕來,就當他面摔了。那子高一見,非但不羞不惱,甚竟彎腰捏起一碎兒吞入口中,柳岸見此行事,也就不好抬手打他,子高又將這書稿當面燒去,賠笑討饒,這才算過了。文清聞聽此事,甚鄙此人,然因他家父名聲,不好當面斥責,祗不與他往來。明月惱他調笑先生,偏又懼他身份,因此向來避他不及。柳岸倒不惱他些許調笑,曾與明月道:“世間喜玩笑者各有不同,既無害人處,便無甚可惱。”反惱他將道人行善事擅篡為風月淫蠹,損德傷行,然子高全不以為意,玩笑依舊。
明月見他到來,柳岸又不在,祗得內心叫苦,卻還要裝作乖巧模樣,然柳岸向不將他管束,故他面上全藏不住心事,看在子高眼裡,好似一悶氣的銅壺,欲開不能,更添出一分作弄的興來,便道:“你家老爺不在亦好,我走這一趟也有些乏了,正巧借他美榻一睡。”說罷轉身大步朝柳岸廂房而去。明月見狀,也顧不得那釣竿,忙跟著回了房,便看他一下躺倒在柳岸榻上,靴亦不脫,明月氣急,又不敢輦,祗能上去伺候他脫靴,心裡卻已定下主意,待他走去,便要將這被褥燒了乾淨。
子高大仰於榻上,全無外客模樣,四體伸展仍不嫌足,還要喚明月來揉腿捶肩,見他不理,又叫備茶點酒席來吃,明月不應,便哎喲喲叫喚起來,說是腹餓難耐,就要死了。明月看他鬧得起勁,怕有人來瞧見生出甚事端來,又不愿叫他痛快,便冷言道:“今兒我家先生不在,不曾備得吃食,酒是新封的,還喝不得,茶被先生帶去訪友,祗剩些碎末兒在麻袋裡,還有些梅子糕,梅子酒,俱是剩的,二爺若覺吃得,奴這便去備來。”子高聽罷,大笑一聲道:“吃得吃得,我梅子高吃梅子糕飲梅子酒,三梅合抱,真雅緻之極也!快去取來爺吃!”明月暗啐一聲,出去到井邊狠跺了幾腳,濺了滿腳泥星,才算發洩,把個茶點取了幾樣端於子高,也不敢走遠,祗在院中躲著。那子高也不急吃,自斟一杯,湊近了細品,到底是柳岸藏的,雖是剩酒,味卻更濃,便一飲而盡。再看那梅子糕,有青的、紅的、黃的三種,上壓玉餟軒尚品五色梅印,青的是青梅口,紅的是楊梅口,黃的是酸梅餡兒。另還有白梅花水和麵製的白糕和蠟梅花冷醺出的金糕,此二種最是難得,故明月藏了私,不給拿出與那紈绔。然子高何等人也,這玉餟軒的五色梅糕每年就賣三屜,他梅家獨享一屜,明月欲要藏私,豈能瞞得過他。子高窗外看去,見明月在院中無所事事,正想再逗他一逗,便哼起首小曲兒來引。明月到底孩童心性,聽見裡邊唱起曲兒,自是好奇,便靠近來聽,就聽裡邊哼哼唧唧,唱的是:
各位客官聽我言,有件前事請聽當閒,
當年郎過四十整,我的妻年方二八春,
清早郎我打獵去,留了妻守房在家門。
鄰家有個風流的客,眼看上我那屋內的人,
撬門扯她素白的裙,強把我夫妻的情來分。
郎妻好個貞潔的人,鐵鍋把龜孫的頭來悶。
明月聽到此,忍不出笑出聲來,忙止住,又聽子高繼續哼道:
那龜孫氣急了要把兇狠,可憐妻忙求神仙來開恩,
恨王母做事她沒分寸,手一點把郎妻拽上了雲根。
郎的妻雲上渡了昆侖,一路飛進了廣寒的門,
郎在地追得急忙慌恨,妻在那桂堂裡把心悶。
妻對鏡罵郎誤了回時辰,郎在房將妻的心來問,天上天下相對恨。
妻言說後房那白兔你莫傷損,玉輪萬字便是牠今後的名兒。
惹禍時你莫要將牠嗔,頑劣時你且將牠性兒來忍,
嬌縱時你要將那心來順,那是妻留給郎你的根。
明月聽到此處,才知又被那沒修的戲弄,罵道:“好個梅二爺,辱誰是兔子,吃人家的酒食還欺人家的奴,這回定要報我家先生知道!”罵畢哭著跑出院去。梅子高見明月這般反應,亦覺得有些難堪,他因素覺那柳岸將書童寵似家兒,不甚管束他主僕的規矩,故想作弄一番,看他可否記得自家身份,未曾想弄過了火,倒教人哭走,覺今日恐無面再見柳岸,祗得長歎一聲,自個兒先回了。
待次夜柳岸回來,尚不知情由,便挨了明月好頓怨懟,聽他又罵又哭,半天才明白是那梅子高來過,將童兒好一番戲弄,心下也不免腹誹,祗得寬慰道:“那子高紈绔慣了,素不將輕重記在心上,怨不得常招人的厭恨。然吾知他心胸一如白日青野,雖時有暗石蹶蹄,然天高野闊,風馳無羈,亦令神往。何況這兔子亦未必全是罵人的話,若不然天下屬兔的豈不都該自盡以全己身,況汝便是兔兒,也該是那蟾宮中的月兔下凡,何必與世間那凡兔作比。”若按平時,聽了這話,明月已反怒為笑了,祗今日全不領情,到底心下憋屈了一日一夜,愈思愈覺自己可憐冤枉,仍哭道:“明月伺候先生這麼些年,今日被那沒修的欺辱,先生自個兒出去快活不回家,回了還竟幫那不羞臊的說話,真枉費奴為先生操的一片心。”柳岸聽了,實說不出更多勸解的話,祗得任他出了那通氣,[[ 十三於家教實無能,方叫此奴欺主,蓋貧家子不知管束奴僕也。]]待他哭累睡去,才將之抱至榻上安頓,奈何褥子已被明月扔進灶裡燒卻,祗得先從衣箱中翻出兩件秋袍給他蓋了。正要起身去書房歇息,卻見榻下落了冊《杯影集》,乃是錄歷代詠月詩的集子,似被人題過,隨手翻來,見末頁有幅新作的小畫,一見便知是子高筆墨,畫的是倚桌酣睡之明月,憨態可憐,惟生一對兔耳,不似凡人。柳岸見之亦甚覺可愛,心道:“到真似天上月兔化了人形下凡來。”又恐明月醒來見了要撕,將之偷藏入書箱,此乃後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