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众投稿的民间故事

听众投稿的民间故事

此合集收录了我的中式恐怖短篇,可能不吓人,但我也不追求吓人。看完心里能泛起一点波澜我就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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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伯邑考

    周雪之

    周雪之

    2024/12/01

     夜已经深了,有时我睡不着便会坐在床头睁眼到天明。窗帘没拉服,月光洒在妻的睡颜上,她的眼角还挂着泪,想来又是梦起伤心事了。第二天她起来,一家人围坐在桌上吃早饭时说她早死的弟弟又托梦给她,说他恨,他冤。她的话低低的,怕被孩子听到。我没说什么,不敢看她的脸,但我的确想起来一些他的事,妻子名叫周惠兰,而他叫周文。 

      一 

    我第一次见他比见惠兰还要早,当时男人还得扎辫子。那是个下雨天,前一天也在下雨,我父亲恰好被淋了个满头,夜里便发起烧来。到了早上我实在看不下去他受苦,于是就从窗台摸了几个铜板,跑到家对面的药铺去了。屋檐下还淅淅沥沥地滴着雨水,我把伞收起来放在门口,还没等我跨过被踩得掉漆的门槛呢,就看见柜台后面的门帘里闪出一道哀怨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我。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活那么大头一次见鬼呢,脚被门槛绊了一下,好险从门外进来个姑娘把手里的篮子一丢把我两只手拉住—— 

    那姑娘便是惠兰,我当时只觉得害臊,很快就把见鬼的事忘在一边,只是急忙蹲下来帮她把药材捡回篮子里,可惜都浸了水,我也不懂中药,不晓得自己打翻了几斤几两,只知道自己口袋里装的几个铜板怕是不够。我只是盯着地上看,默默帮她捡着。她手脚比我利索的多,我没来得及帮上什么忙,只得跟着她的步子进到店里,看她从墙角拿出个簸箕,把湿透的药材倒进去再铺开。 

    “……你看见的事,别乱说出去。”她往门帘里看了又看,确信里面的人没在后才小声说。我也才想起先前看到的那对鬼一样的眼睛,然后才想世间哪有什么鬼,都是人吓人罢了。 

    “那是什么?” 

    “是我弟。”她淡淡咕哝了一句,声音很快就和雨声模糊在一起。 

    此话一出,我的脸一下子就烫了起来,连话都讲不利索就只顾着开口连声道歉,就差挖个坑躲进去了。刚想慌忙找个借口开溜,又想起总不能两手空空回去看老父亲继续躺着冒冷汗。只好硬着头皮问她有没有什么治头疼脑热的药。 

    “我又不是给人抓药的,也没读过书。”她扯扯头上的一撮黑发,“可能还得等我爹回来……你急着要吗?” 

    “我爹昨天淋了雨,到今天也没下来床过……” 

    “很难受吗?” 

    我迟疑着点点头,只见她面露难色,在空地上转了一圈才走到我跟前,又咂咂嘴叹了口气,说道:“要不让我弟给你看看吧,他是学医的。就是,他可能有点不见人,这我就没办法了。” 

    开药铺的出了个学医的儿子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心里虽然纳闷,却还是跟着她来到了里屋。那姑娘把门帘掀开后又往里瞅了瞅,像是在找什么人,可惜门帘后面只是阴恻恻的一片,啥也看不清。她只好又找了盏油灯来,借着火光才把我领了进去。进去是一条走道,过了走道就是吃饭的地方,里面这才亮堂起来。她把油灯吹熄,搁在一张雕花的八仙桌上,又往里走了一段,上到二楼。这时我才意识到整栋房子都是这家的,不由咽了口唾沫,心想待在这阔人家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却还是踩着台阶上去了。 

    楼梯的转角处放着一盆海棠,此时有些枯萎衰败。越往上走我就越感觉潮湿得喘不过气来,看样子这家的人肯定打扫得挺勤快 ,要不然这墙缝地板上可非要长出霉菌不可。她看了眼紧拉的窗帘,揉揉眼睛带我敲了下二楼的一扇门。 

    里面没有应声,她在门外又站了一会,手抬起来刚要再敲一下,却又放下了。只是整个人半倚在门框上,过一会她才又冲门里面喊道,“阿文啊,是我,不是娘要我来的。你放心,这也没别人,就是想找你看个事。” 

    门的那头还是没有动静,我也不好意思再麻烦这家人,只好劝姑娘一句:”要是人不愿意那就算了,我回头再想想办法——“ 

    话音刚落,那扇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是个不太高,短头发,戴眼镜的年轻人。头发没有扎成辫子,长短刚刚盖住耳朵,也扎不成辫子。比起大夫看起来倒更像是病人。他只把门拉开一半,打量着我,眼神和我方才看到的有些差别,但能辨认出是同一个人。 

    ”......你没病。“他说着就要把门关上。 

    ”小兄弟,你先别急着关门,我爹病了,我出来帮他买药的。“我急忙解释说。 

    听见这话他才又把门拉开一点,问:”什么症状,何时发病的?“ 

    至于父亲当时具体的症状,我已经记不清楚,只记得他很认真地听完后让我在门口等着,他在自己房间里翻箱倒柜,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钻进了衣柜里,才从一层层冬天的棉被底下翻出一个小瓶。我当时眼尖,瞥见里面还有不少瓶瓶罐罐,但还没来得及细看他就从瓶子里倒出几片白色的圆药片,又从书桌上一本本子里撕下一页纸包好,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阿司匹林......我不会害你,你就把这个给你爹吃了,一天三次,一次一粒,饭后服。注意看着点别让他喝酒,对胃不好......“我看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却只见他又把门给关上了,这一次关得严丝合缝。我对着门里道了声谢,又下楼买了几味不知道治什么的药,麻烦了人家这么多,手里的铜板还是得花出去才安心。 

    临走我刚撑起伞,就跟一穿着马褂的老头擦肩而过。当时没想太多,后来才知道那是我老丈人。回去之后我把药片挑了一颗比较圆润的磨成粉,和药材一起煮了,年轻时哪里懂那么多,现在想来也真令人发笑。不过父亲的烧倒是渐渐退了,到晚上还睡了个安稳觉。我算是个教书先生,那天晚上点着灯备课时还听见了久违的打鼾声。后来父亲又能推着他那辆板车出门卖货去了,但那个被唤作阿文的给我的药片还剩下不少。我就想着还给他,但每次站在窗前望都不见他出来,只好又找到了他姐,让她把药片还回去。 

    这一来二去我俩居然看对上眼了,有时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的事。我也得知她叫周惠兰,在家里排行老四。这周家除了做药材生意,还是户地主,可一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不得已才去找了个什么高人,这才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周文,字雪之。由于年龄相仿,姐妹四个和这个弟弟走得最近的就是她。但我问那弟弟怎么会那样孤僻时,她又不去回答,我也不再深究下去。 

    正是梅雨季节,我和惠兰既然相识相交,也自然不好意思看着满屋的草药受潮发霉,于是也经常下了课,就帮着这家人在难得的晴天在后院里晾晒药材。我也留了个心眼,不去问这家儿子的事,只是偶尔往楼上的方向看去,但周文房间的窗户总是掩着,偶尔他会站在临街的窗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我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些什么,只知道惠兰有时会到我家来,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面色不太好。 

    家里只有我和父亲两人,母亲早在我儿时就病逝了,平日里也算是冷清。至于饭菜也是随便应付了事,白饭咸菜之类 ,也就是了。但有一天惠兰居然提着一篮子菜来了,说是这些日子里受了我的帮助,这次是特地来回礼的。我自己的家里与周家自然是不能比,简直要称得上是家徒四壁了。 

    论谁都会不好意思的,我趁着惠兰把菜篮子放下的空当赶紧把屋子里面草草收拾了一下,才把她请进来。请原谅,我现在的手有些发抖,没法工整地写下这些。菜篮子里都是些新鲜的水果蔬菜,和咸菜的那种干瘪的深绿色不一样,这里面的绿有深有浅的,活像是把外头的春天剪下来一支插进篮子里,点缀着鹅黄色的枇杷,紫黑色的桑葚,带着水珠。 

    风刮进来一阵寒意,我赶紧关上门窗,邀请她在饭桌前坐下。可她却微微一笑,随后提着篮子进厨房去了。我也急忙跟过去,却被她轻轻往门外面一推。 

    “女人家的事,你掺和什么,小心把你的手指给切掉。”说罢便关上了门,留她一个人在灶台周围忙活,又是生火又是切菜的,我只听见带着油烟味的嘈杂声音从里面传来。我只好回到书房,继续在那四书五经上写写画画,却什么也没看进去。不一会,只听着外面传来惠兰喊人吃饭的声音。我这才松了口气一般,走出书房。 

    摆了一桌的菜,惠兰又擦起桌子来。父亲已经坐在饭桌前了,乐呵呵的,我从没见他这么舒心过。或许比起我,惠兰更适合当他的孩子。就在我愣神时,坐在桌前的父亲突然问我:“之前我发着烧,你说不让我喝酒,还把酒瓶给藏起来了。你小子,哈哈,现在总得拿出来了吧。” 

    “哦,好。”我一时不知道要应什么,只是回去书房,把藏在床底下的那个小酒瓶取了出来,擦干净上面的灰尘。再回到饭桌前时惠兰已经拿好了三个酒杯,就这样摆在桌上。我之前并不知道她会喝酒,但女人喝酒也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那一晚父亲喝得很醉,到夜里时,醒着的就只剩下我和惠兰两个了。她的脸颊有些泛红,有一段时间只是默默夹着菜往嘴里送,再抿一口酒。我这人有些木讷,一时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也只好陪着她一起默默喝酒。 

    “你是左撇子,阿文也是左撇子。”她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这样一句,“可小时候娘觉得这不规矩,硬是让他用右手写字吃饭,渐渐的,这左手的本事就废了。” 

    “......我父母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不讲究这个。小时候我还用手抓过饭,后面被其他孩子取笑,才开始学着用筷子。” 

    “但是他说他还保留着一个习惯,用刀的时候,他从来都是左手。” 

    “他也做饭?” 

    “不,家里不让。他给人做手术,用刀医人,从国外学的。” 

    “哟,这不成了华佗了?” 

    “还真是。”说着惠兰苦笑了一下,“三个姐姐都嫁出去了,现在只剩下我还能和他说说话。我有时会想,想着要不嫁得近一点,这样他也算有个伴,我们家也算热闹些......喝酒吧,别提这些了。” 

    这年的清明,我又见到了周文。周家两口子虽察觉到我与惠兰走得过分近了些,但毕竟我也算是个读书人,因此他们也没说什么。清明一到,远嫁的三个女儿也拖家带口地回来了,一时间这药铺也一扫平日里的死气,稍微热闹了些。从我家窗户里面看去,还能看见扎着小辫的男孩女孩三五个一起追逐打闹,整间屋子里似乎也洋溢着喜悦。 

      二 

    有时惠兰会搬着张凳子坐在门口,把框里的纸钱一沓一沓地抖开。差不多是清明的前两天,她送给我用篮子装着几个青团。我这个人没什么胃口,便都让给父亲吃了,他说“你得把篮子还给人家姑娘。”于是我就去了。 

    周家来了人,我也不好直接从大门进去,也就绕到了后院,准备把篮子放回厨房里。这时我就看见院子里一颗枇杷树上正站着一只乌鸫还是乌鸦什么的,立在树冠上,冲我嘎嘎叫着。但又从树底下伸出一根竹竿,照着它的脑袋就来了一下,它也就只好仓皇飞走。 

    离远了看,树下那人被深绿,宽大的叶子给盖住,看不清到底是谁。直到我走近,踩着小雨过后潮湿的泥土与草地,才看清那应该是周文。他的头发比上次长长了一点,已经齐肩,却还是披散着。我刚想装作没看见,可又想起自己还没当面给他道谢过,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搭话。 

    “小兄弟,上次还真是多亏了你,要不然我爹还不知道得难受多久。” 

    “枇杷摘完了,要不然就能送你了。”他踮起脚用竹竿拨弄着树叶,“我找找......” 

    “不用不用。”我连忙冲他摆摆手,“惠兰给我尝过了,很甜。” 

    “枇杷叶也能入药,止咳的。做成糖浆味道不错。”他继续心不在焉地用竹竿拨弄着高处的树叶,试图找到一抹黄色。一番搜寻无果之后,他把竹竿递给我,又指指面前枝繁叶茂的大树。 

    我从周文手里接过竹竿,学着他的样拨开枝叶,但我还是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思,于是装作顺口问他:“你姐们都回来了,怎么你还在这后院里待着?” 

    “突然想吃枇杷了......”他绕到树后面站着。 

    从墨绿色的大树里找到仅剩的几颗果子需要费点功夫,但我还是远远地瞥见那一抹黄色。但光用杆子可敲不下来,我只好把篮子放到地上,又把竹竿靠在树干上,踩着树杈就准备爬上去。周文因为整棵突然晃动起来而猛地抬头,我这时才觉得他其实也就是个活生生的人罢了,坐在一根粗树枝上炫耀一般冲他招手。 

    ”你......你小心点。“ 

    ”没事,比这还高的我也爬过。“我用力压了压身下这根粗树枝,然后一手扶着树干,另一只手去够树上的枇杷,就像摘星星似的。可我的手一摸到它,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原来是枇杷已经被鸟啄得只剩下了半个。摸着还是新鲜的,估计是刚才那乌鸦干的好事。 

    既然爬都爬上来了,我也不好空手而归,只好掐断那半个枇杷的梗,又慢慢摸索着下到地上。周文伸手想拉我一把,结果把自己的眼镜给弄掉到了地上。我把半个枇杷交给他,又从地上捡起眼镜,用衣服擦擦还给他。他淡淡说了句谢谢,声音却和风一样轻飘飘的,一下就给吹走了。 

    还了篮子之后我就走了,还是走的后门,等我再回去时他已经不在那了。我往堂屋里瞥了一眼,发现有个小孩正缩在他母亲的怀里哭。一直到了清明那天,我正祭拜完母亲回家,就看见对面闹哄哄的。我想看看是什么情况,但看热闹的人也实在是太多,我就只能踮起脚往里面瞧瞧,隐约能看见周家的二老在那里抹眼泪。 

    我的心中有些不安,仿佛要呕吐的那种不安,但又不知道如何说起,只得咽下去,又往对面的屋里看看,见惠兰还好端端地站在那,也算是稍微放心了些。毕竟出事的不是她,尽管这种想法有些上不得台面,唉,怎么说我也是人啊。 

    这几天老是下雨,屋子里也有些阴暗,我进门第一件事便是翻出贴着小画的火柴盒,试着划了几下,第一下没烧起来,只飘起一缕青烟,像母亲坟头插着的香。第二下火柴红红的脑袋折了,掉到地上。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次我重新抽了根,才把屋里的油灯给点着。 

    “爹,对面出什么事了?”我把油灯放在饭桌上,顺势问了句在厨房吃饭的父亲。 

    “哎呀......你还记得周家的儿子不?” 

    “他?哦,记得的。是个读书人。” 

    “那小子不知怎的,和家里闹了别扭,在后院那棵枇杷树上吊了。也得亏他们家里人上坟回来的早,这才把他给救下来。还是你好,一天到晚咧着个嘴,小时候你娘和我惹你不高兴了,你就闹,肚子里憋不住气。” 

    “他......现在怎么样?” 

    “还能怎样,挂在树上七窍流血的,被救下来就晕过去了。不过你也少打听这些。”他在昏黄的火光下冲我摆摆手,“不吉利。” 

      我不敢去揣测那天的枇杷树下他在想些什么,我又证明了什么?这人看起来瘦巴巴的,比我还要矮一点,挂在树上也就相当于多长了一片叶子。我拿筷子另一头把灯芯给拨亮,屋里总算亮了些,也照亮了桌上的半个馒头和一碟咸菜。上坟时我留了点心眼,在山上摘了几把野菜装进兜里,总不能成天就吃桌上那些。洗菜时我不敢抬头去看窗外,只是死命低着头,把菜叶缝里的泥和雨水都搓掉,怕和谁呢......究竟是惠兰还是周文对上眼,我不清楚。我又不亏欠他们,但这种畏惧又从何而来? 

      对面院子里那棵枇杷树很快就被砍掉了,连带着满树深绿的叶子。对着街的那扇窗户被纸给糊上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庆幸,庆幸这样就不会和他对上视线。不仅是惠兰,我知道我的心态也跟着发生了转变,当时我很坚定只要惠兰不来主动找我,就不去见她。哪怕是隔着大街远远看上一眼我都急于马上移开视线,久而久之我干脆早起一会,每天早上都绕道去教书。太阳一天天地升起得越来越早,我也渐渐分不清那天周文到底是死是活。他毕竟不是我兄弟,对吧?可要是我真有一个兄弟,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能沿着另一条回家的路,低着头,一辈子盯着地板过活,对街道两边的丑恶与不公充耳不闻,与吃人的恶鬼擦肩而过,看它们长出乌鸦的脑袋,啄食着人的良心。父亲偶尔会问我为什么不继续和惠兰来往了,我又能说什么?只能默默抱着书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很暗,只有另一盏油灯摆在书桌上,灯油早就变得比锅底还要黑,点起来的火也冒着一股黑烟。但我一直往里面添新油,而不是把它倒掉,现在我甚至错以为它开始散发霉味了。煤油怎么可能发霉,可能是书本,或者是墨水,也有可能是我的灵魂腐坏了,我病了,需要吃药或是一位医生。火光摇摆着明暗不定,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我盯着它,昏暗的火焰中心看,只见燃烧的烛芯突然爆裂,散开了。 

      我这段生命里令我心悸的插曲不会就这样结束,明明是别人家的事,为什么要我来亲眼见证呢?是我害了他不成?是我向他证明那根树枝足够粗壮,足以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上面吊死而不会像惠兰的心一样碎掉不成?如此以来,我还能埋头走自己的路吗? 

      三 

      这一天小学堂来了个新学生,是清明前后我在周家门口看见的小孩子中的一个。看他个子小,我便领他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但这孩子非要往最后一排坐,如何哄或是骂都不管用,眼看就要上课了,我也不好意思让其他小孩看笑话,也便由着他去了。科举是废除了挺久,但把孩子送来的大人仍坚持要在课上教《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书籍。没有办法,那新发下来的教材就只能放到一边,等过几个月再说。私底下我倒是翻了翻,里边的图形图画一看就是小孩子能学进去的,挺有意思。今早新来的学生没有好好听课,老是盯着座位旁边的窗户看,那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他看得是那样入神,像被勾了魂似的,以至于我走到边上了都没发觉,课堂上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哄笑。他这才如梦初醒,抬头胆怯地看着我,却又与我对上了视线。我叹了口气,没去打他的手掌,只是拿戒尺在桌上重重敲了一下。然后又沿着走过几千遍的轨道从窗边回到狭小的讲台前。 

      放学的时候下起了雨,没有打雷,却扬起一股温热的土腥味。没带伞的学生们留在教室里等着被接回去,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自己的父亲,他是不是还在淋着雨走街串巷,摇着拨浪鼓叫卖推车上的小玩意?要是又生了病,他该怎么办?我望着灰暗的天空,回过神来时有人叫了我一声,是惠兰,看着和先前并没有多少不同,只不过是衣角被打成了深色,发尾也滴着水。她手里拿着把油纸伞站在教室门口,却没有踏进门里一步,只是扶着门框往里张望。早上刚来的男孩子见到她便沉默地走过去,牵起她的手。她又叫了我一遍。 

      “好久不见。”我一边收拾书本一边应着,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谈论什么事,又不敢开口,“这是您家的孩子?” 

      “亲戚家的,家里看年纪差不多,就给送来上学了。” 

      “就他一个?” 

      “对,就他一个。” 

      在这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惠兰把男孩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直到他挣扎着把手抽回来。那双孩子的手已经变得通红,正被他不停揉着。而惠兰仍然咬着自己的嘴唇,咽下一口唾沫,再然后她的魂才算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当即她的眼泪就掉下来,砸到地板上,人也跟着蹲下来,捂住脸抽泣起来。她身边的男孩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恐怖,他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然后开始头也不回地冲出学堂,朝着屋外的瓢泼大雨跑去。我刚要起去追,衣角就被惠兰拉住了,回过头这才看到她被捂住的脸和红肿的眼睛:“由他去吧,唉,全都由他去吧......” 

      一转头,男孩子就被雨淹没得无影无踪了。我再回头往向惠兰,她仍蹲在地上,只是一个劲地抹眼泪。雨伞靠在墙上,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在地板上汇聚成一小滩积水。我进教室拿了块抹布擦干净,然后把惠兰扶起来,我从没感觉她的身体有那么沉过,是那种骨子里的死沉,像石头那样,也有可能是浸透了雨水。一双泛红的柳叶眼此时虽然不再有眼泪流出,但此刻却像伤口般肿了起来。我拿起那把被丢在一边的雨伞,在屋檐下撑开,步入雨中。惠兰默默起身,与我置身于同一把伞的阴影下,雨点如珠帘一般从伞的边缘滴落下来,千丝万缕融入地面。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走着。其实雨伞并不够大,我的肩膀很快就被淋湿了一边,索性就全把伞让给惠兰了,可她也不愿意独自挡雨,便又把伞让给我,几个来回后我们干脆把伞收了起来,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苍天下。经过早些时候周家的男孩盯着的那棵树时,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它,我的视线虽然在雨水中模糊,却也看见在较低的一条树枝上正盘踞着一条青色的蛇,像吊死鬼的绳套,正对着空空如也的鸟窝吐着信子,闭目养神。肚子鼓鼓囊囊的,似乎是感觉到我来了,它在雨中睁开眼睛,露出尖锐的瞳孔。我不由自主地与它对上了眼,吃饱了的蛇不大可能咬人,那只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傲慢的安逸,它瞧准了我不敢拿它怎么样,因为毒牙,因为斑斓的青色。我移开视线,看见地上有一根被打湿的黑色羽毛,还没等我蹲下去把它捡起来,惠兰就匆匆拉着我跑了。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等我们终于在药铺的屋檐停下的时候,惠兰喘着气问。她看起来又要哭了,却怎么也哭不出来,眼睛像被什么堵着流不出眼泪,“竹叶青你都要去惹一把,多大了?” 

      我连连向她道歉,却也不知道在道个什么歉,心里又叹气一声。穿堂风吹过,我的视线与风一起越过她头顶的水珠和发丝,望向吹开的门帘后面的周文,他正把什么银闪闪的东西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仔细用纱布擦拭着。他的脸比上次更白了些,就像那头乌发是汲取着他的生命而长长一般。与活生生的惠兰相比,站在我面前的仿佛一个纸人,虽然我才是一路淋着雨回来的人,但反倒是他仿佛带着一股霉味,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久久挥散不去。 

    惠兰使劲抹了把发红的眼角,掀开门帘往里屋走去。没有了树木的遮挡,走道里比从前要敞亮些,后门也没有关紧。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那条门帘后的走道没有记忆中那般幽深又狭长,如蛇的腹中。帘子随风飘摇,一如吐出的信子,我跟在惠兰时候,看她一把夺过周文手里的东西,慌乱中那一排闪亮的金属物件丁零当啷地摔在地上,像绷断的珠链。其中有一件打着转落到我脚边,是一柄餐叉。我抬头看惠兰,她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握着一把银勺子。夜长梦多,后来她告诉我,当时在她眼里这些刀叉餐具也成了手术刀和止血钳。 

      “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周文蹲下来把散落一地的银餐具捡起来,然后重新在八仙桌上一字排开,继续擦着,直到金属表面能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为止。 

      再看惠兰,她低着头,只是像做梦一样喃喃念着:“收好了别给爹娘看见......看见了又要骂你......” 

      “爹没告诉你吗,这是林家托媒婆送来的。” 

      “哪个林家?”听后她一把抓住了周文的肩膀,让他趔趄了一下,差点坐在地上。 

      我逐渐感到自己不应该再看下去了,便悄悄撤回到门帘外面,在堂屋里找了张凳子坐着。媒婆?冲谁来的,惠兰吗?我有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有些事不是我这个外人应该掺和的。屋子里的两个人还在说些什么,但没有在争论,他们说的话只是像柳絮一样,风一吹就静悄悄地落在地上,烂在泥里。若是这样,还谈何婚嫁?不多时惠兰踩着轻快的脚步出来,就仿佛魂都短暂从那副俗世的躯体里飞走了一般。她一把掀开门帘,见我还坐在屋檐下,更是喜笑颜开,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就抱住了。 

      “没事了,没事了。不是我,是阿文要成家了。”说着,居然有几滴热泪落在我的后脖颈上。她这才吸吸鼻子,缓了好一会,随后又开口,“到时候啊,我给你发请帖,你可一定要来。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 

      “行,行。那我可得等着——”提及婚嫁,我便情不自禁看向惠兰,她从后面顺着我的头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睫毛扑闪着,我感到脸颊有点发烫,于是把接下来想说的都咽了下去。没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不知道这姐弟俩在屋里都说了些什么,却也跟着惠兰一同松了口气。她虽不似欣喜若狂,却也是劫后余生,看来这份高悬的重担还没砸到我们头上。屋外的雨还在下着,但越下越小,来不及掩盖屋里染上霉味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雨终于停下来时,后面传来沉重的上楼梯声,像走在泥泞里。周文到底有没有透过帘子看见,又或是听见什么?我不大清楚,他也没有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发表什么看法,他手握刀子,却好像沉默才是他唯一可以拿出手的武器。 

      四 

      按理说从提亲到成婚,光是良辰吉日就得排到几个月后去。但周文的婚事却来得有些仓促,春天还没来得及进到坟墓里去,药铺门口的绢花和红灯笼就已经挂上了,好不喜庆。收了请帖之后我的日子还是如常,只是不再刻意绕远路了,小学堂里新来的那个小孩也经常由我代为效劳,送回他家里去。有天我照常送他回家时,发现他家里居然没人,大门也锁着。问过邻居才清楚,这家夫妻,也就是惠兰的二姐和姐夫中午时就出去了,说是给娘家帮忙,到现在也还没回来,这才想起明天就是婚期,于是我又只好牵着这小孩过去。 

      这一路我走了千百遍,本应是闭着眼都能到地方,若是我当初真的闭着眼也好,这样便碰不到迎面走来的新郎官,也便能在夜里睡个好觉了。哪怕现在提笔写下这一段,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仍旧历历在目,残留在眼角的幻觉里。那会天色还没开始暗下来,只是稍微有些阴凉的风沿着巷子吹过,从天上吹下来几点雨珠。那段日子仿佛天天都在下雨,路边的梅子却还是青的,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一股微苦的酸涩。那是清王朝的最后一个梅雨季节,周文散着头发,身上套着红线绣上去的马褂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扯下马褂上的盘扣。他大抵不是冲着我来的,我猜他甚至没在看路,就这样梦游一样失魂落魄地走在青石砖路上。 

      本以为他与我只是匆匆擦肩而过,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叫住了他,问他这么晚了要去哪。就在他停下脚步的当口,我手里的小孩便躲到我后面,把我死死抱住。弄得我想挪开步子都费劲,只好反手去摸摸那颗小脑袋权当安慰。周文没去看那孩子,我猜那是因为他不感兴趣,或是不能去看,只是继续扯着自己身上的马褂,直到把这件绸缎的衣服解下来,披到我身上。 

      我有些不解,便问他:“阿文,你这是在?” 

      “你冷不冷?以后不要再淋雨了,最近湿气重,哪怕你仗着年轻也扛不住的。” 

      “话是这么说,你到底要往哪去?”我想起前些日子他上吊这一出,急忙抓住他的手,那只手像在冷水里泡过一样,“也不是小孩子了。” 

      周文轻轻把我的手拍开,“没,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那屋子里简直要把我给呛死了,真的!” 

      “你,你先冷静点,别吓着孩子。” 

      “我不是有意的......但你且听我说,你总得听听我说话吧——”他把那孩子支走,后者像得了解脱一般飞也似的逃跑了。随后周文只是把我搂住,越来越紧,他枯瘦的身体贴了过来,两条手臂绞着我的脖子而手却用力扭曲地抓着那件马褂,我只感觉被勒得难受,想叫停他,却看见他双眼无神,仿佛还在梦中,又好像泛起点点绿光,简直是要吃人。周文的下巴搭上了我的肩膀,以至于本应该淹没在雨声中的呢喃传入我的耳中:“不如就让你来替我吧......” 

      他像一条青蛇般越收越紧,我眼前也开始发黑,双臂被束缚着动弹不得,没法挣脱开也没法叫出声来。我从没想到看起来像纸片一样的瘦弱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我只记得他死命把我往下压,和那天的惠兰一样死沉死沉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念着什么,只是他虽然有说的自由,我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听,因此也不记得他那个傍晚到底说了些什么,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最后我是在周家的客房里睁开眼的,起初视野模模糊糊的,但四周甚是聒噪,于是没一会我就忍着头疼强撑着坐了起来,只见周文站在墙边,脸上红了一块,正在挨他爹训。 

      门口时不时走过些佣人或是亲戚,但大多只是低着头匆匆走开,仿佛撞见了男女行房一样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说出去是要打自己嘴巴子的。我坐起来很久没动,想了想还是躺回去,等这爷俩什么时候消停再说。窗户是打开的,从楼下传来香烛的味道,浑浊中带着冷冰冰的烟灰味,让人忽略了它其实来自于火焰。我躺着没什么事干,于是转动眼珠打量起房间来,客房的床头用红纸剪了个喜字贴着,天花板的边边角角也看不到蜘蛛网的痕迹。地板是木头的,这种天气里难免会潮,霉味和香烛的味道混在一起,就这么在眼下灯火通明的夜里散开来。不知什么时候,责骂的声音停了,周文目送着他爹下楼去,没说过一句话,看我的时候那一边脸已经开始发紫了。 

      我翻身下床,尽量稳住气,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是连连朝我道歉,我知道他只是在重复刚刚他爹叫他做的,跟我读一句他就照着念一句的学生没有多大区别。 

      “你姐呢?”我问。 

      “在楼下洗菜。”他清楚我问的是哪个人,无奈地冲我笑笑,“他们不让我干这个。以后你别让她过这种苦日子,叫个保姆也行......” 

      我想起周家雇来的那些佣人。 

      “她从不听我说话,但她愿意听,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周文继续补充说,“我希望她能过得比我好。听不见我才好,听不见才好......你在听我吗?我不过是睁眼过那么一次,现在着双眼再也没法闭上了,你没病,她也没病,你们都没病是我病了,可难道我要割掉自己的一部分吗?罢了,别听,他们在给我烧替身呢,你有没有闻到?谁能听我说说话?” 

      没准他的确是疯了,被周围的人给逼疯了。这是我当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而和一个疯子纠缠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我又开始头疼了,棉花一样堵在脑子里,让人昏昏沉沉的。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周文给我塞了一包用纸包着的什么东西,里面摸着像是药片。下了楼我便看见后院里传来影影绰绰的火光,火盆旁凑了几个人,其中一个便是惠兰。边上站着个道士打扮的人正念念有词,他手里拿着一件旧衣服,我见过周文穿着它的样子。这想必就是替身了。 

      那道士把旧衣服递过去,我看见惠兰的娘接下后用刀子狠狠扎了几下,然后把衣服和刀子传给下一个人,渐渐的轮到惠兰了。她坐在周文上吊的那棵枇杷树留下的树桩上,那张漂亮的脸一半被火光映照得通红,渗出细密的汗珠,一半掩在阴影里,看不清楚。烟灰飞扬在空中,呛得我连连咳嗽。惠兰手里举起的刀子掉了下来,抬头怔怔地看向我。 

      “呀,你来了。”她说,随即就闭了嘴。 

      我没留在周家过夜,那样大的一个宅子,哪怕在其中占据一个小房间对我来说也还是太宽敞了。回家时父亲早就睡下了,几件新衣服挂在屋里,那时候还不怎么讲时髦,就是新衣服而已。只是在昏暗的光线下衣服这么挂着实在是有点瘆人,我就把它们取下来放在桌上了。躺在自家的床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心里是那件被千刀万剐之后丢进火盆里的衣服。若是我们家是绝不会白白糟蹋一件好衣服的,但周家既然是地主,没准一件衣服真算不了什么。房顶上有乌鸦在叫唤,自从那棵大枇杷树倒了之后,它们便只能在瓦片上撒欢了,我睡不着,可第二天一早却又被一阵响亮的鞭炮声给吵醒了,就像在我脑子里炸开一样。 

      鞭炮还在响,父亲在外面敲门了,我开门一看,他乐呵呵地塞给我那件新衣服,另一件是给他自己的。我穿上后又用断了齿的梳子蘸水把头发抹平,就这样跟在父亲身后出了门去。周家堂屋里铺了一条红地毯,长长的像一条舌头。鞭炮的碎屑洒在地上,被踩过一遍又一遍。我刚好撞见迎亲队伍回来,花轿里下来一个消瘦的女人,蒙着盖头看不清长相,但能从步态上看出缠了一双小脚。我掏出请帖又看了一遍,上面只写了“林氏”二字,这两个字以后也会刻在她的坟墓上。通红的盖头在拜堂的时候还盖着,林小姐熟练地跪下,反倒是周文差点被自己老婆的小脚绊倒,顺势才扑通一下跪下去,跟着稀里糊涂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去了。就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在场的宾客发出一阵欢笑,鞭炮又响了起来,空气里满是硫磺的味道。 

      五 

      那天露天的席子占了整个后院,父亲坐在席间不怎么敢动筷子,怕吃得太急让人笑话。我从此以后以后再也没见过周文,他成婚的第二天就抛下了刚过门的妻子失踪了,没留下也没寄来一封信,只剩下林小姐独守空房,现在日夜站在窗外出神的人成了她。周家的大宅里鲜红的帷幔还没撤下来,也不知道这副喜庆的装潢还要挂着多久,是不是要等到出走的儿子回来才肯撤下。后来林小姐站在窗前的时候就少了,既要上厅堂也得下厨房,惠兰和我看不过去,总是偷着帮忙干一点,还不能被瞧见。 

      林小姐的针线活做得很好,要我看出去开间裁缝铺也未尝不可,但她就是这样埋头绣啊绣啊,专给老周家做衣服。不干针线活时她就得去伺候公婆,把大宅上下打扫得一尘不染,时不时还挨顿臭骂。想来是因为守了活寡。 

      “你不担心阿文吗?”有一次在饭桌上我问惠兰,她最近总是跑来我家,躲着家里人喝酒。 

      “担心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她的脸上红扑扑的,就像那天烧替身的时候一样,“他总得出去闯荡的,临走前还叫我别担心,他是去治病救人去了。” 

      “可林小姐总不能......” 

      “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全家都指着她活呢。”惠兰的杯子见底了,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水差点从杯口溢出来。我顺着她的眼神往窗外看,但什么都没看到,我大抵是期待着能从那扇窗户里看见什么的,没准是皮影戏一般幽怨的人影,透过窗户瞥见的鬼魅,不要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视野中央,应当是在视野边缘一闪而过的,与林小姐的身影重合的。但窗外只有两只鸟蹦蹦跳跳的,把尖尖的嘴探进瓦片中间寻找猎物,找到了,就囫囵吞下去,肚子里的虫还是活的。我给自己也倒了杯酒。 

      到了夏天周文还是没有回来,周家院子里枇杷树留下来树桩被挖走,种上了一棵杨梅树,于是又有鸟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无非是从房顶又回到了树上。秋天时我和惠兰试着把买来的橘子叠成宝塔,她总是笑我笨手笨脚,然后我们从宝塔的顶端开始把橘子拿下来剥,她总是喜欢把筋络也拨下来,于是桌上 还会多出雪白的一小堆。冬天时清王朝三百年的梦像窗户上结的冰一样碎了,没准周文是预见了现在才剪短自己的头发?现在可是人人都得剪辫子的日子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来,除了林小姐住在他原来的房间以外没人提起他,只是惠兰偶尔还会望着那扇门。 

      不久后我教书的那间小学堂变成了中学,也算是沾了点革命的光,我并没有被赶走,还是继续在那教着书。老师在教课之前首先得学会要教的内容,也就是说比以往更多的时候我是一名学生,但每个月拿的钱也多了点,我也就有了让父亲在家休息,不要再走街串巷卖货的底气。我说娘去得早,他又当爹又当娘的把我拉扯大也不容易,让他别再糟蹋身体。他却让我拿这个钱去给母亲买点贡品,说是又是一年清明节。 

      又是一年清明节?我跑去日历边上看了又看,还真没错。在我没注意到的时候,屋外又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交织成薄薄的一片迷雾。阳光没法穿透进来,以至于灰蒙蒙的大地依旧是灰蒙蒙的,未曾改变过。我打了顶伞出门,在路上买了香烛纸钱和几个青团,刚蒸出来的青团有些烫手,但在这种天气里走出去没几步就开始变凉。我把篮子往肩上提了提,又买了一串枇杷。 

      此时往后看仍有人烟,而再往前走去就只剩下由细雨和从地上升腾起来的雾气遮蔽起来的土路,还真像黄泉路一般,零零散散行走着几个同样来祭拜的人。想必在春天结束之前这一片的雾都不会散了。去年似乎并没有这样大的雾,这样铺天盖地的,细密的浮沉在天地之间水珠之间裹挟着香火,淹没了一切声音,只留下挥之不去的潮湿。我凭着记忆踩着被踩出来的小径来到母亲的坟前。墓碑又湿又滑,已经被春天染上了青绿,又是这样的绿,如同高高在上的树冠和树枝上那条挑衅般吐着舌头的青蛇,铺满浮萍的池塘——拨开浮萍之后底下的一汪死水也是泛着绿的,一眨不眨,无神地望着我。我把手放在母亲的墓碑上,上面的字早就看不清了,她的面容也随着十年、二十年在我人生中的缺席而早就模糊,消失在漫山遍野的迷雾中。若是她确有其人,并且真的有一张脸的话,或许是周惠兰那样的?柔和且温暖,笑起来时有两个酒窝。回过神来时我的手指已经停在她的名字上许久,却还是辨认不出那上面的字迹。 

      【不如你来替我吧。】 

      时隔一年,周文没有回来,他的那句话却如此尖锐地折回来刺了我一刀,比清明的雨还要冷一些。所谓替不替又有什么好谈论的,难道人生和改朝换代一样,是想替就替的吗?枯草和新抽出来的嫩叶在地上纠缠在一起,一如纷乱的思绪剪不断理还乱,我便不去想,专心点燃摆好的三根香和两根蜡烛,摆上贡品。没准是因为受潮,第一根火柴没有点着,第二个火柴拦腰折断了,第三根火柴燃烧着绿色的火苗。我把它丢进纸钱堆里,火焰又变成寻常的红色,温吞地燃烧着,烟则往一边飘。我顺着烟的方向看去,在烟雾缭绕的春天里,我见到了她。 

      “你也是来——”她被烟呛得连连咳嗽。 

      “我是来看母亲的。没事吧,烟都往你那边飘了,要不你站过来点?” 

      “没事。”她站着没有动,只是把脸往一边侧过去,好让烟雾不直接吹在她脸上,“清明了,我来给老祖宗上香。” 

      “老周家的祖坟?” 

      她有些不高兴,皱起眉头问,“还能有谁家......” 

      “你没打伞吗?要不要我等下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说话,我自讨没趣,也不好再继续接下话茬。只得继续看香和蜡烛一点一点地变短,地上的火慢慢变成一摊纸灰,青团也早就凉掉了。可是雨还是没有停,也不算是在下,只是这样轻飘飘地存在着,成了一团不见头尾的雾。她朝着山上更远更高的地方走去,进到雾中,很快就看不见了。 

      也就是在我回去后不久,有人说周文被找到了。我是从惠兰口中得知这件事的,她把酒碗放下,拿着一个青团慢慢地,心不在焉地小口吃着,大多数时候在嚼。屋子里没点灯,哪怕几两灯油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我也已经习惯了摸黑生活,坐下来之前她帮着把我家打扫了一圈,可那股霉味仍然挥之不去,它是雨丝带进来的。 

      她说,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青团:“我听说有人看见阿文了。” 

      “当真?” 

      “嗯,就是地方有点远。这会正农忙,家里的长工回去务农了......”发出最后一声感叹后她的眼神从我身上移开了。 

      “没事。”我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我去吧。” 

      “咱们一起去吧,到时候会给你工钱的,耽误你那么多天,要是没找到人你也不算是白跑一趟。” 

      “你家里人放心吗?跟我一起出去,还是那么远的地方......有多远?” 

      “江苏。” 

      “那倒也不算很远。” 

      “你去过吗?” 

      我摇头,看着她把碗里的酒喝光,说:“我爹挺看中你的,说你肯吃苦,又上进,不像......” 

      “林小姐去吗?那可是她先生。” 

      “她啊,她那双小脚走不动远路的。” 

      六 

      我去跟学校里请了几天假,又跑来跑去厚着脸皮找其他老师代了我的课,就和惠兰一起坐上了前往南京的火车。初到车站时看什么都是新奇的,我捏着一张车票四处张望,只见一辆钢筋铁骨的庞然大物喷着气向站台这边驶来,聚集在铁路两边的人立刻向后撤去,害怕稍有不慎就被卷入车轮底下。我们惊魂未定地挤上了车,脚下的地面随后开始晃动,两侧的风景向后倒退,将清明时节的雨甩在身后。随着火车开出市区,驶入大片田野和山林,窗外的风景也从飞驰变成了慢悠悠地散步,如巨人一般。 

      中学的书上有一张世界地图,上面中国和英国隔着一片难以逾越的汪洋,需要搭船过去,像片柳叶似的在海上沉浮几个月。我不知道周文是怎么度过这样的日子的,透过窗户只能看见铺满全世界的海洋又到底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就连铁路上的一小段旅程也是我从未踏足过的土地,新鲜又充满未知。我把手搭在行李箱上,仿佛它就是这趟列车的锚点,不再去看窗外。到站时我是被惠兰摇醒的,外面已是第二天清晨,她又无奈又好笑,我在半梦半醒地坐在椅子上,歪头看她。 

      “你怎么这样糊涂。”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提起行李就推着我走,“再不醒醒就坐过站了。” 

      我便这样迷迷糊糊地站起来,又踉踉跄跄地被推着走,直到出了站台,一阵裹挟着雨点的凉风吹过来才清醒了些。南京那会刚刚被剥夺了首都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空虚的窟窿,不流血也不流泪。我和惠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靠在一起,而又构成了来往行人的一部分。论繁华杭州也不比南京差,但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城市,就像关了几天的窗户突然被打开,连带着阳光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一样,令人感到不自在,好端端就被挪了窝。我们找旅馆放好行李,开了两间房,但又坐在一间房里。惠兰向店家要了壶开水,不是酒,也没有茶叶,味道像接了一壶雨水煮开,透着苦涩的味道。 

      “别忘了正事。”惠兰敲敲桌子,一只手托着腮,“也不知道这一年过去他饿瘦了没有,有没有苦了自己......” 

      “他连英国都去过了,还能把自己弄丢了不成?” 

      “也是,他还能把自己弄丢了吗?”惠兰边附和着,边握紧了拳头。桌板也被她抓出几道划痕,“可有人说,他那次被看见时,不是在南京城里,而是往紫金山上去了。喊他是有反应的,却也就是回头看了一眼,走了。” 

      “紫金山?他没在城里开诊所吗?跑到山上干什么。” 

      “阿文他.......走的时候没带什么钱。我悄悄在他的箱子里塞了点,可第二天睡觉的时候就发现那些票子整整齐齐地塞在我枕头底下,数了数,就少了一张车票钱。是啊,他跑到山上干什么。” 

      “山上也住人啊,山里人也要生病的。” 

      “这我知道,可山路太难走了啊。” 

      是啊,山路实在是难走,那铁路、水路就好走吗?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爬上山去,孱弱的身形在重力与疲惫的作用下摇晃,能这样走下去的人想必是走了太多曲折蜿蜒的路,对脚下早就麻木,只盯着前面,眼看着自己要去往何方。这样一个人,用雾去挡住他的前路是残忍的,叫他回头也是一种加害。有人在山上等他,这就足够了,人有时候得在自己肩上扛点什么东西才能继续走下去。 

      我们没有耐心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就雇了个干力气活的,准备到紫金山上看看。那不是一座高山,南方从来没有什么高山,但从山脚往上看,却还是不由令人感到敬畏。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紫金山上的仙怕就是里面埋的帝王将相了。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往上走,不知不觉居然落在了惠兰后面,只见她义无反顾地踏过一节又一节台阶,没有台阶她就扶着身边的树往上攀,似乎根本不需要任何指引,血缘中挥之不去的纽带像血管又像脐带,与其说是指引,更不如说她是被如此错综复杂纠缠起来的血肉亲情拽着,一步又一步,朝着那块她失落已久的另一半渐渐靠近。 

      跟着走了好一会后,我发现自己并不是落在惠兰身后,而是根本追不上她。她就像一片叶子,不,纸片?上面用笔画着五官的一张纸片,弯弯折折,却始终立着不曾倒下。山上淋过几场春雨,被染上鲜绿色,路边的树枝晃晃悠悠地伸出来拦在路上,被她随手折断,而不是弯腰或是绕开。树枝的断面渗出乳白色的汁液,我似乎看见有一条长着鳞片的细长尾巴蜿蜒而过,藏进了深深的密林里。林子里安静得出奇,是连墓地里都不曾有过的寂静,惠兰还在往前走着,笔直地,折断了面前所有胆敢阻拦她的树枝和藤蔓而没有一刻停下来休息过,很快她就偏离了被踩出来的山路,而是朝着更狭隘,更茂盛的地方去了。 

      就在我准备跟着她走进那片枝叶繁茂之地时,随行的脚夫一把拉住了我。我没说话,只是不解地转头看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比起单纯的害怕更多的是敬畏。 

      “别去。”他说,带着北方口音,“这座山上可邪性,这姑娘怕不是被精怪迷了,我刚刚看她走路的样子就不对劲。” 

      “难道你我两人都追不上她吗?”我使劲挣扎着,但他紧随其后的一句话却让我僵在了原地。 

      他说;“你没看见林子里的东西?” 

      “什么?” 

      “一对绿幽幽的招子啊,你没看见?冒着鬼火的。” 

      “......行,你说那怎么办?”听到这里我反而心中得了点无名的安慰,再看过去时,哪有什么绿幽幽的鬼火,自然也没了惠兰的身影。 

      此时天色已晚,几颗星星点缀其中,他抬头往着天,辨认了会方向:“这附近有个村子,我就是那里人。” 

      村子里可以算得上贫穷,但并不荒凉。梯田里的水稻还没长高,远远望去像一片杂草。天还没完全黑下来,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住进了一间小庙的寮房里,虽说是小庙,却修缮得十分完整,和村里大多房子不一样,是一砖一瓦搭起来的,外墙被涂得鲜红,我的衣服也被沾上一片未干的鲜红。跪垫最上面的那层布料已经被跪破了。天花板上那根横梁笔直而粗壮,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寮房里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脚长了蘑菇的木床,躺上去嘎吱作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霉味。我流了一晚上的汗,等到了半夜被闷醒时,才听见屋外密集的雨声,而雷声总是隆隆的,半天打不下一个霹雳,在这间没有窗户的漆黑房间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像死人在坟墓里透过头顶的泥土听见的脚步声。 

      一开始敲门声和外面的雷雨粘稠地混在一起,后来我才听出来那是用指节叩击木门的声音,开门时我就猜到了那是谁,只是那双眼睛真如脚夫所说的那样冒着幽幽的绿光,一瞬间又让我怀疑那真的是他?抑或是精怪所变的? 

      “你已经死了,回去吧。”我也不知道他能回到哪去,是黄泉路上还是那个锁着他的家,我不知道。 

      他没有回话,只是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声音,一道闪电划过,刺眼的白光中我看见他的喉咙已经被割开了,我解开套在他身上的大衣,浸透了雨水和泥土的厚实布料,水从我的指间溢出来,在下一道闪电落下时我看清了大衣下被掩盖起来的血污,然后是敞开的躯干,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内脏早就被掏空了。 

      第二天周文还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我帮他又把大衣的黄铜做的双排扣给扣上,手上沾了些铜绿。昨天的脚夫吊死在房梁上,他自己是不可能上到那地方去的。庙门外传来浑浊的香火气,熏得正殿里供奉的神像都有些模糊。村民们在门外烧着香,摆上豆腐和年糕当作祭品,但没有一个敢越过门槛一步,他们只是看着。我拉起周文的袖子带他从庙里走出来,人群默默让开一条道路。 

      在顺着山路往下走的时候,我见到了还活着的惠兰,她毫发无损。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她却没有一点被淋湿的迹象,只是头发有点散乱。她递给我一个手提箱,是里面整整齐齐地装着西医要用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我叫不出名字,就不在此赘述了,还有一副眼镜,我把它戴回了死者的脸上。我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带着周文的回去的,只记得和来时一样坐了火车。如果他还活着,那为什么要给他办一场葬礼呢? 

      七 

      我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装进棺材里,实际上,他是我亲手放进去的。那副身体很轻,大概他不仅掏空了内脏,还流光了全身的血。那些血在凝固之前就离开了他的身体,以至于皮肤上只剩下苍白,而没见到青紫色的淤青或是尸斑。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半睁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但无论几次都没法合上。最后周家老爷实在是不耐烦了,便叫林小姐过来把尸体的眼皮缝上。后者自然是不敢违抗的,只好强忍着恐惧走上前来。她抖得十分厉害,面色比躺着的死人还要难看,以至于针都掉下来好几次,四次掉在地上,还有一次掉在棺材里,她只好一只手死命按着自己的手腕,好让另一只手伸进棺材和尸体的缝隙之间摸索那根消失的针。 

      随着一声尖叫,我猜那根针已经被找到了。它刺进了林小姐的肉里,她皱着眉头把它拔出来,指尖冒着血,正好滴进尸体半睁着的眼睛里,然后那双眼睛闭上了,在脸颊上留下一行血泪。 

      “完了......”林小姐跌坐在地上,惊惶地望向四周,“你们有没有看见!有没有看见啊!” 

      没人回答她,只是默默合上棺材盖,既然事情解决了,也无需过问它到底是怎么解决的。先前的道士也站在棺材旁边,用一把折扇挡着脸,似笑非笑的。周文的葬礼比他的婚礼要敷衍许多,几个人把棺材一抬,趁着夜深人静把他埋进祖坟的角落里就完事了。那道士吩咐着让别人干这干那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白瓷观音般凝固在脸上的神情。 

      “你给这家人做事多久了?”回程的路上我问他,手里提着的灯照不亮他的脸。 

      “马上就不做了......你可知道,老周家命里本就没有香火?”灯火晃动间他脸上的阴影也摇摆不定,“既然他死了,我与这家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倒是你,你的福气到了。” 

      八 

      我将信将疑地回了家,算起来明天还得回去上课,而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父亲在自己的房间睡着了,呼噜声隔着门传出来。我把灯搁在桌上,望着那棵枇杷树曾经扎根的地方,如今对门那间大宅似乎又幽深了一些,变成了连月亮都照不进的地方。第二天我是趴在桌上醒来的,晨光十分刺眼,这场延绵不绝的雨终于是停了,窗台上的积水闪着七彩的光。我回去上了一天的课,许久没有碰过的课本读起来有些生疏,但照着事先写好的笔迹念下去也不是什么难事。这天过去得很快,放学的时候阳光斜斜地透过窗户照在讲台上,照得漂浮的灰尘闪闪发光。和闪电劈下来那种惨白不一样,夕阳虽然耀眼,却又温和许多,像夜里的一簇篝火,是切切实实带来了温暖的,道士说我的福气到了,可我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正在回暖,回到春天里原本的温度。 

      干燥的路面踩起来让人舒服不少,将落未落的太阳照着来往的行人,化作人的背上,脸上,头顶上闪烁的金色光斑。对面摇摇晃晃走来一个女人,我认出那是林小姐,像一具行尸走肉。她要是撞上人的肩膀或是踩到别人的脚就停下来道歉几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并不是真的出于歉意,只是一种习惯,身体的本能反应,就像兔子见到狗就要跑,狗看见陌生人就会叫一个原因。经过我身边时她没认出我来,是我拦住了她,或者说是试图拦住她,因为她只是什么都没说,把我推开后继续走她的路去,这时我才发现她提着一袋纸钱,就跟清明节那天一样,她要给她陌生的丈夫上坟去。 

      沿着她来时的路——说到底只不过是顺路,地上每走两步就能踩到纸钱,没准是被风吹下来的,要不就是她一路走一路洒。回到家时太阳虽然已经落了下来,可天还没完全黑,纸钱从周家的大门洒出来,一路延伸到看不见的坟山上。惠兰正扫着地,把自己家门口的纸钱都扫成一堆,再点着,一开始只冒出了一点呛人的烟,而后火焰便像睡醒了一般,海浪一样热烈地起伏着。她就蹲坐在门槛上,望着这一堆逐渐被吞没的纸钱,我悄悄坐到她身边,她没说什么,只是继续看纸钱化成灰,然后毫无章法地被风吹起来。 

      “他不要。”惠兰揉揉红肿的眼睛,从头发上取下一片纸灰碾碎,“风没打旋。你说这是何苦呢,连亲姐姐给的都不要。” 

      “他活着时不也没要过......” 

      “芳雯出门的时候我劝她别白跑一趟,我说他是不会要的。” 

      “芳雯?” 

      “林芳雯,她没告诉你名字?一年了......也是,她好歹算个有夫之妇。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她说‘我就是想跟他说说话,想把一整年没说过的话全都和他说说。’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说爹看你挺顺眼的,准备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呢。” 

      “啊?哦,当家教吗?” 

      “你想不想去大学教书?” 

      “大学?”我慌忙摇头,“我连大学都没上过,怎么教大学的书。” 

      “我爹说先给你当两年助教磨练磨练,等时候到了就提拔你当教授。” 

      “为什么?因为我给他儿子收尸吗?” 

      “不全是......”她盯着我看了一会,“你自己懂的。” 

      周文头七那天林小姐一去不回,听人说她死在了自己丈夫坟前,死相很是凄惨,像是被活活吓死的。我自始至终没见过她的尸体,没准是就地埋了,因为我给母亲上坟时看见周文的墓碑旁边隆起了一个新的土丘,已经长满了野草。我没想到她居然会连墓碑都没有,更别提在上面刻上林芳雯三个字了。 

      后来的几年就不多赘述了,我成了杭州大学的一名助教,然后是副教授,转正的那一年在众人的视线下我与周惠兰结了婚,这件事似乎没有留给我选择的余地。我还记得掀开盖头时她的笑,阳光很晃眼,我看不太清,但她终究是笑了,婚礼那天到处都是鲜红的,鞭炮响过一遭后便是敲锣打鼓,好似过节般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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