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dog 1
当斯库尔醒来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
他打了个哈欠,空气仍旧带着雨水的潮湿,但太阳已经出来了,混杂着阳光和雨水的泥土气息足以让人觉得愉快。
现在出去的话搞不好能够看见彩虹吧——斯库尔懒洋洋地想。
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
但充足的睡眠让他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那场大雨阻碍了气味的传播,他一整个晚上都没有收到打扰。
斯库尔再度打了个哈欠,他身边还有吃了一半的巨掌鹅肉,到了这会儿这些肉自然已经不新鲜了,但他没有挑剔,径直从上头撕下了一块。
——现下的情况或许也容不得他挑剔。
他看了眼前脚上的伤。
那是被捕兽夹伤到的——那是不知是猎人还是捕狗人设下的陷阱,他一不留神就踏了进去。
伤口至今没有愈合。
而怪物们还没有弱到会被受了伤的猎食者捕捉,现下的他只能以此为生。
“这种时候还真是让人羡慕那些猎犬啊?”他忍不住喃喃地自嘲着。
还剩下的巨掌鹅显然是不能要了,带着这样的东西行走显然既不方便也不明智。
斯库尔向外走,狼的身影在阳光下逐渐化成人形,他抖了抖尚露在外的耳朵,金色的眼睛凝视着不远处的山路。
——问题是接下来该这么做。
他本来就没有什么目标,但现在的状况也不允许他去太远的地方……
“……人类的城镇吗。”
这个念头并不是没来由地跃进脑海的。
早在几年前——在他和以前的同伴分别时他就想过去看看好了。
只可惜斯库尔并不喜欢人类,并没有怎样多想就决定分道扬镳。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斯库尔不去多想。
眼下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他以前也曾在城镇周边生活过,除了人类很烦外,一切还算顺利。
“呼呣。”
那么现在的问题就只剩下了一个。
最近的镇子是在什么地方?
隘口。
往最近镇子的山路就通向了这么样一个地方,两侧是高耸的岩壁,两三条道路汇聚在了一起。
“唔……”
泥土的潮气——太大了。
斯库尔边走在路上边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方才在森林里还没有感觉,在这里没有了树木的净化,土腥味变得更重了,这让他的鼻子有些难受。
……他讨厌这种感觉。
犬类都相当依赖他们的嗅觉,他也一样,闻不到东西对他而言简直比看不见还可怕。
“……?”
黑色的耳朵微微一抖。
斯库尔猛地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金色的眼睛径直瞪向岩壁的上方。
“谁?!”
——有声响。
似乎是脚步……没有刻意隐藏,这才让他发觉了。
出现在那里的是一只猎犬。
他以人形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俯瞰他的同类。
“啊哈,这里有只野狗啊。”有着黑色耳线的猎犬说道,他脖子上的项圈清晰地表明了他的身份,也让斯库尔倍加警惕——
猎人应该就在附近。
不能够大意。
站在高处的野狗扬起一抹戏谑的笑容,浅蓝色的尾巴在身后甩动。
“你怎么一个人走在这里?”他问。
斯库尔不再回答,他抿起唇角压低了身体,警戒与敌意让金色的眼里闪烁起了凶狠的光。
“啊哈哈,好可怕好可怕啊——”拖长了的尾音。
就在这尾音的末尾斯库尔忽地觉察到了异状,从他身后的土地里一只手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
“……?!”
——是土遁!
土系的猎犬所使用的技能!
斯库尔暗叫不妙,因为气味被泥土掩盖所以他没有发觉身后的危险。
他才刚想转身从岩壁的上方忽地落下了一道水箭,他侧身一闪,头顶上那只浅蓝色的猎犬冲他露出了笑容。
犬齿看起来惹人厌——所以说,他讨厌水系的猎犬。
“你还有心思看别的地方?”从身后冒出的猎犬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浑身泥土的气息让他不由得咬紧了牙——
该死,这下逃不掉了。
身后有着黄发和黄色垂耳的猎犬露出窃笑,警铃声在他脑海中瞬间响彻,又一只猎犬从旁边冒了出来,一抬手火焰就顺着他指尖腾起。
——三只。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某位猎人的团队,而且……一定还有讨厌的训犬。
没有时间给他犹豫和选择,但面对三只猎犬的组合,被锢住的手臂隐隐作痛。
其中的两只还与自己属性相克,最糟糕的事态。
……他还有胜算吗?
火焰扑面而来。
斯库尔总觉得他在这时该看到些闪回之类的画面,但是没有。
就算是同样属性的攻击,可如果正面接下来的话——
他几乎已经忍不住药品闭上眼睛,面对他不愿意看到的那一幕。
然而。
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忽地插进了战局之中。
他抬起单臂,红布在手中一挥就将所有的火焰阻挡在外。
“……!”
不仅对方没有料到这样的场景,连斯库尔也不曾预料到这些。
好在他的反应比对方要快。
手肘很快砸上了身后猎犬的身体,有着黄色垂耳的猎犬“汪呜”一声向后退开。
紧接着是脚拐,就算属性上相互克制但至少这种攻击仍然有效——
土系猎犬瞬间摔倒在地,岩壁上的猎犬见势不妙,水箭瞬间在半空凝聚向下坠来,而他身后的身又一次将那些攻击彻底阻挡,“先撤吧。”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仿佛旧日的时光瞬间重回,斯库尔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他根本不用看,就已经知道身后的来人是谁。
“走吧。”他说。
两个人类立刻变化成了犬形,隘口狭窄,也让他们不必担心有更多的埋伏。
“喂!”身后还有猎犬们不甘的声音,但很快他们就已经把它们甩在了身后。
森林——良好的空气又回来了,斯库尔就地一滚再度成为了人形,手臂在泛疼,因为方才的奔跑伤似乎更加严重了。
不过那无关紧要。
所有的事比起现在来说都无关紧要。
他抬起头看向身边同样变化趁人形了的少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好久不见啊——RID。”
注定,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颂这样想着,抖了抖脖子。颈间的寒冷像一条阴冷湿滑的蛇,缠绕着,让他窒息。那条蛇松了一下致命的缠绕,毛缠绕着,打着结,结成络。
一点都不保暖。自己就是这样,没有铜筋铁骨,没有厚实油亮的毛发,甚至没有无畏寒冷的毅力。明明是火系的犬,却是蔫儿吧唧的性格。
我畏死,我惧饥,我怨寒暑。我求生,我盼馐,我冀温暖。
水从颈间流下,聚集成股,顺着不断的毛到地上。这是一个悬崖上天生形成的小台,体型不大的颂刚好能到达着高悬的,远离危险的地方栖息。悬崖的倾斜挡住了风雨,却是挡不住潮湿和寒冷。
颂轻轻的呜咽了一下,将自己团成团,缩在一个角落里。
落魄潦倒。颂想起一个人类的词语。
颂原来的故乡在南方,在桑梓之地。
在大河之畔,在温暖的地方。母亲是野犬,父亲不知道是谁。
他和母亲住在桑树脚下。颂很聪明,却是在幼时遍是胆小怕事。母亲并不觉得如何,野犬,胆小怕事一些能活的久。颂并不是遗传母亲的白毛,而是杂着别的颜色,似黄又褐。
母亲离开得像一条野犬,伤在与别的野犬抢地盘中。颂心底的怨恨并不多,这很自然。而颂,几乎不与别的野犬争斗。那地盘和食物自然是越来越弹尽粮绝。
然后颂,背井离乡,一路逃,一路向北。
桑梓,在人类的言语中,那是绵长记忆中的故乡。
他是见过猎犬的,他们威风凛凛,在人类的悉心呵护下,毛如绸缎,眸似明星,四蹄带风。
他们护主时忠诚而勇猛,眼睛里是星星一样的光。当主人看向他们的眼睛,那就好像是燃烧了一样地发光。
他们被驯养。然后他们无所畏惧,他们看到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东西,心底都是希望。
他们眼里的河流宛若发光的银河,山麓像蓬莱仙境,脚下像生风,身边的人像神袛,又像爱人。
颂摇摇头,压下心底的期盼。
如果有一个猎人…… 那我会不会更勇敢?
雨越下越大,淋漓尽致。风号着,颂轻轻吐了口气,氤氲的白雾在风雨中飘飘摇摇,一会就泯灭了。
自己就像那白雾。
不过是一只负犬。
斯库尔一直觉得,自己老是在想为什么,可事实上他真正这样想着的时间并不多,比起回顾和追问,他总有更多的事要做。
作为一只野犬他理应没有更多的精力去维系那样的疑问——身为野兽这世上总有更多比那更重要的事,求生、猎食、躲避危险。
不过眼下大约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现下的他正拖着一只巨掌鹅在山里行进,水系的怪物大概是某个电系遗留下来的猎物,他并不介意捡别人留下的东西,尤其是这东西还是他不擅长狩猎的美味时。
而这会儿的天空已堆满乌云,几道电光时不时交错过阴沉的天空,沉闷的雷声紧随其后——雷雨云很近,连他的呼吸间都已满是雨水的潮湿。
“呼……”
斯库尔停下脚步回头望去,不远处低沉的天空让郊狼金色的眼睛略微眯起。
……他讨厌下雨。
直到他逐渐长大斯库尔才意识到这厌恶或许出自他对自身不自觉的认知。
火属性的他自然讨厌水,下雨时宁愿躲藏在干燥的角落也不远回去自己的巢穴。
不过那巢穴严格说来也并不属于他的族群,这样些微的认知差异足以让他露出嗤笑。
人类把非犬类的生物都认定为“怪物”。
这样一来实质并没有多少的差异忽然就变成了巨大的鸿沟。
斯库尔把自己的“战利品”拖进了刚找到的山洞。
时间并没有充裕到让他能从容不迫地完成这些,事实上在他刚发现洞穴时雨就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他一身是水,狼狈不堪地躲进了洞穴。
这里在某个悬崖的底端,深邃的洞穴里没有别的生物的气息,即便在雨中他也依然小心翼翼,在休憩时将环境的安全放在了首位。
——“野兽”毕竟也有“野兽”的生存之道。
他趴在洞穴里喘着气,抖了抖浑身毛发让水珠散开。
化成人形大概会感觉到冷吧——不过郊狼天生的皮毛让他对此并没有太多的认知。
……嗯,郊狼。
他直到离开幼年期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
“你这个家伙是只狼吧?”
据说有些生物会认定自己睁眼看到的第一个生物为母亲。
狼和狗大约都不属于这一类,他们会在儿时被养育,直到跟随着父母学会如何作为一只狼。
只可惜他并没有这种经历,从一睁眼他就不在父母身边。
被遗弃的幼狼——他能在与自己完全不同的族群里安然度过年幼时期,现在看来简直是一个奇迹。
要知道很少有野兽会接纳异族,有限的生存资源还要被外人占据,这样的逻辑在生存策略上向来不占优势。
可生物毕竟是生物,有时违反常态的常态才是它们会有的,例如那些“怪物”——
那些收养他的家伙们。
野犬与野兽之间的差异其实并不大,不是么?
他舔了舔唇角,如是想着。
总而言之从有记忆起斯库尔就一直被“怪物”收养,认知的不同让他看到的事物一贯与旁人不同——啊哦,错了,应该是与“别的野狗”不同。
趴在洞穴里的斯库尔笑了,他舔了舔自己伸直着的前腿,他的右腿前两天受了伤,伤口还在愈合,现在看起来一片狰狞。
反正这样的伤放上几天就会痊愈。
他满不在乎地想,从身边的尸体上撕下一片肉慢慢咀嚼着。
外头又是一道惊雷划过天际,这场雨很大,看样子不会轻易止息。
“好笑,你明明是野犬,却认为自己是‘怪物’?”
虽然这样说着,但面对他的那只野犬却并没有笑。
后来他知道,说这句话的野犬并不是不笑,而是不会笑。
其实后来斯库尔也曾经找过。
怀抱着看看自己的族群一类的想法找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居然在那里有一对夫妇曾经因为无法抚养两只幼崽而抛弃了其中一只,那只被遗弃的幼崽后来就不知所踪。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纵然还只是成长期的野犬,但已经离家的野兽早就没有了“回家”的资格。
斯库尔在附近的树林里徘徊了一段时间,他爬上树梢摘下几颗野果,在把吃剩的果核丢进地里时顺势伸了个懒腰。
“嗯——接下来去哪里看看好呢?”
反正他只不过是野犬。
从这一天开始成为一只真正的“丧家犬”。
而后斯库尔开始行走。
他去很多的地方,从中央大陆,到甘雨林,他去过土域也去过鬼之森,他一个人也能够生存下来——
即便是在人类的城市中,即便是在他最讨厌的雨水之中,即便在与相反属性的“怪物”战斗的过程中。
斯库尔·凯欧提的人生就是如此,他其实并不介意自己生在何处,也并不介意自己拥有什么。
“负犬”。
据说这个词就是丧家犬的意思。
“啊啊——这样也挺好啊,不是么?”
为什么?
他趴在洞穴的深处对自己发问,巨掌鹅的血肉在唇齿间消化,血腥味一点点被消弭在雨中。
猎物并没有被全部吃掉,他习惯性地留下了少许,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准备的。
很多事情于他都没有理由,这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需要有个因果。
——并不是为了什么有意或者无意的东西。
反正他一向无家可归,反正他也不需要什么地方给他栖留。
所以这样就好。
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无牵挂地四下游走,一无所有的话,也就没有人能从他身边夺什么。
……外头的雨已经越下越大。
他把吃剩下的巨掌鹅拖进洞穴深处,打了个哈欠,决定暂时不去理财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以及在雨天突如其来的思绪。
洞穴的内侧比外头更加干燥少许,他满意地趴在那里,侧耳聆听着外头的雨声。
不一会儿就那样、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