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地铁呼啸着穿过月台,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在站口闪烁,就如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
车厢里没有什么人,只有电子屏上反复播放着广告与安全需知,看不出品种的吉祥物用卖萌的声音反复强调着乘客守则。我坐在边角的座位上,无意识地用手指在玻璃上比划。指尖的温度在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水雾,很快又悄然消失。
什么也没有,我想,在这节车厢里既没有人也没有风景,只有我自己,以及我手里未写完的故事。然而我暂且没有办法把这个故事写下去,即使我的确想这样做。在这个故事里缺少了至关重要的东西——然而我无法确定那究竟是什么。或许是某个人物,或许是某句话,某个词,但无论如何缺少了那样东西故事就不会完整,就好像诗歌缺少了行列,图画缺少了光影……对此我没有任何头绪,但我确信在某个时候那个关键的事物总会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一刻文字与诗就如暴雨般坠落,以羽翼编织胜利的王冠。
列车行驶过幽黑的地下,车轮驶过轻轨发出低低的轰鸣,轮轴单调地重复着咔哒的声响,夜晚卷着困倦袭来,渐渐将我吞没……
***
“……以上,祝游戏愉快。”
隐约间仿佛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我揉了揉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悬挂在穹顶之上的水晶灯挥洒下细碎的光辉,实木制的高大书柜中陈列着厚重的藏书,玻璃橱柜里面放置着大叠的手稿,那些稿纸在灯光下呈现出羊皮纸般的昏黄,就像因古旧而褪色的回忆。
这并不是一间理应存在于现实之中的房间,它更像是某种对过往的缅怀,某种仅仅存在于“过去”抑或“梦境”当中的事物,就像凭借仅存的影像去复原被焚毁的宫殿,从而呈现出熟悉而不真实的形态来。
那恐怕就是所谓的“异次的世界”了吧?我骤然想起梦中人所说的话来。
但对此我却并不感到惊奇,甚至于由衷地感到了喜悦。这一刻我隐约意识到了在未来将要发生什么,将要和什么人相遇……对于作家而言能有什么比这些更使人惊喜的呢?相比之下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反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我在光鲜明媚的走廊漫无目的地闲逛,直到隔壁的门忽然打开,碧色头发的少女从房间里走出来,目光直直地落在我的身上。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天野要迟到了。”少女微微地犹豫了一下,走过来拽住了我的衣角。
“虽然不清楚,不过只要到处转悠总能找到出口吧。”我答道。
我忽然注意到了少女左手上缠着的橡皮糖。
“啊,你受伤了么?”
“嗯,是咬的。”
“咬的?”
“因为有人说只要天野成为食物就会把天野当成重要的人,”自称天野的女孩这样说道,“但是他没有正面回答天野……然后天野就来找你了。”
“啊……是这样吗。”我微笑了起来,摸出钢笔在稿纸上飞快地书写。
是这样的,我想,那就是我所等待的故事。世界上很少有什么毫无缘由的事情,而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与这些故事相遇,仿佛就如作家渴求故事一般故事本身也在渴求着被人所书写所记录,以人类语言所能够描绘方式为整个世界所知晓。
“你是作家?”天野问。
“以前是剧作者哦,当然现在也开始写小说。”
我抬起手摸了摸女孩的头,浅碧的发丝从指尖掠过,于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中摇拽出轻巧的弧度。灯光倒映在她的眼底,就如年轻而温柔的星辰。
“想要把天野的故事写下来……可以么?”
“天野会是主角么?”
“是哦。”
那理所应当是如同初恋般极真而美的故事,就如早春盛开的樱花,初冬飞扬的细雪,在故事里会有碧色头发的女孩从清晨的薄雾间走来,而后与什么人相遇相识……然而也许现实并非如此,事实上我对这个女孩的过去一无所知,赖以拼凑起故事的也仅仅是我对于她的印象和在此基础之上编织的过往。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小说和戏剧并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虚假而不真的东西,是作家臆想捏造的产物。正因为如此它们才受到更多人的喜爱,妄图自现实的苦痛中逃离的人眷恋浪漫的诗歌与美好的故事,而以之去麻痹自己。
“走吧,我们去找其他人。”我说。
天野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回廊行走,在门前穿行。那些紧闭的房门一扇扇打开,从里面走出形形色色的,从不同地方而来的人——抱着写字板的孩子,发色迥异的姐妹,来自异国的的少年……在过往毫无交集的人们此刻在这里相遇,一同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这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4361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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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正蜷缩在城市蜿蜒小巷的污浊角落。我的对侧是一面高墙,斑驳得裸露出被风侵蚀得坑坑洼洼的红砖。这面墙后是一座挂满霓虹灯的高楼,闪烁属于夜的灯红酒绿。
这是我熟悉的世界。虽然我不知道这座城市坐落何方,也不知自己正被拢在哪个角落,但我对所见的景色,所闻的喧嚣,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
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暗黑潮湿的高墙窄路是小巷,参天闪光的钢筋水泥是大厦,路过我面前时匆匆加快脚步的是行人,以及,我是一个记不起自己过去的少年。
我手中一直攥着一把被红色剑袋包裹的日本刀。我拿起来掂掂,传到手上的是金属的厚重感,以及弥漫着血腥味的凉意。放下它之后,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意识到那血的味道并不是来自触摸的通感,而是来自板结大衣的硬块。由于对面的高墙挡住了远处大部分的灯光,凑近端详,才能隐隐约约辨认出颜色不同于黑色风衣的暗红色污渍。这件大衣穿在身上很不舒服,我便脱下它,揉成一团。
或许是这里太过安静,把风也降了温度。远远的,那条车水马龙的街,飘来混杂着金属乐的歌声,还有些许食物的香气。
我的身体发出了饥饿的宣告,但我并不想做出什么反应。用我搜罗了好久才想到的词解释来说,我没有追求它的欲望,我也不知道填饱肚子除了能让我活的更久以外还有什么意义。
我保持蜷缩的姿势待了很久,而我的身体在一刻不停地瑟瑟发抖着。或许再过几天我的意识就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无所谓,我没有做出改变的想法。
小巷的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气喘吁吁的男子朝这边跑了过来。他在路过我身边的时候踩到了我扔在地上的风衣,随后身体慢慢倒了下去,脸贴在地上。
这个人一定很冷。他在一边喊痛一边爬起来来的时候,手依然缩在毛衣袖子中。站起来拍掉沾染的尘土,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诶?"他眨眨眼睛,好像见到了稀奇的东西。
我还是保持原来的样子,低下头消磨漫长的时间等待意识自己离去。
"少年,你是离家出走了吗?"
"不知道。"鬼使神差地,声音自己跑了出来。我把头埋在手臂里,静静回答道。
"迷路了?"男子接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不知道。"我机械地复读了一遍,但这的确是事实。
"那你到底知道什么啊?"男子的语速明显加快,眉头也往下压了几分。
"我叫御手洗无。"我平缓陈述着对自己唯一的记忆。男子张了张嘴巴,挣大眼睛望着我。接着他用袖子末端搓了搓金色的头发,"啊~占卜师说要好好帮助别人才能转运的,但这不是根本就无从下手嘛——"
"为什么要帮我?"我和他素昧平生,他竟然还要帮助我,太奇怪了。
"总不能让未成年冻死街头吧?"他将手从袖子里伸出一点,抓抓耳边的碎发,"那先跟我回家吧,等你想起来再说。大冬天在外面冻一夜会死的啊。"
"为什么?"我越发无法理解他的话语。他拽着我的手臂,而我无动于衷——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被称为善心的东西在作怪。
"你为什么一定要理由,不想让别人冻死还需要理由吗?"他突然扬起声调,声音也加大了几倍,手上的力道加重,愈发急切地想拉我站起来。见我没有反应,他慢慢送开手,好像也没刚才那样有精神了。最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那就让上天决定吧,正面你就跟我走,活下去,如何?"
我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出乎意料地有说服力。
他将硬币卡在拇指和食指之前,向下一按抛上天空。硬币很快被昏暗的光线吞噬,等它再次回到视线中时,男子右手打个弧,把它攥在手心。他把拳头伸向我,伸开手指,硬币带有数字的一面在昏黑的光下闪了闪。
那就去吧。我拄着剑袋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钻入繁华的城市中。
2
"怎么样?"男子——他自称苏——坐在长方的欧式餐桌对面,拖着腮,眯眯眼睛问道。
"不饿了。"我放下勺子,向前推了推只剩下汤汁的咖喱。
我被他带到距离CBD不远的一栋公寓里。这栋公寓和闹市中心相隔一座公园,所以听不到那里的嘈杂。苏的家不大,但是很整齐。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住,他并没有让家杂乱得随心所欲。之后他便从冰箱中拿出食物端给我吃,我则全程一言不发地坐在这——我找不到和他讨论的理由。
"不是问你这个啦!感觉怎么样?"苏抚了抚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
"不饿了。"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确实除了饱腹感外没有任何感觉。
"不,我是指心情……"他瞪大眼睛,歪着头,像是没有听懂的话——我倒是觉得自己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心中所想。"按常理说不应该开心点嘛!"
我把放在餐桌上的手臂往回收了收,低头思考他所说词语的含义。
想不起来。或许「开心」是某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吧。"开心是什么?"
"开心是……呃……你在开玩笑吗?"
"开玩笑是笑着说谎话的意思吧?第一,我没有笑;第二,我说的是真话。"我一字一句地说道,怕他还是这幅不解的样子,我放慢了语速。
"你……"他站起来,束手无策似的,顺手端起餐具嘀咕了一声"这也能忘掉啊"。
"你说是我忘掉的东西就表示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吗?"我偏头看着他,"声音为什么突然这么小,我听不太清。"
"这是我的吐槽,不是让你听的。"他状态不太稳定,摇摇晃晃地把餐具放入洗碗机,接着折了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听?这是不可告人的事吗?"
"你……"我明明没有出语攻击他,他却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我觉得你听了可能会不开心所以说给自己听啦。"
"不开心,是开心的否定,你还没有解释什么是「开心」。"
"这要怎么解释啊?就是想笑,心里也好脸上也好很欣喜!"他之后又拿出手机按了按,浑身颤抖,"心情舒畅,快乐。百科上是这么解释的。"
"心情舒畅是什么感觉?我心里一直都是一样的……"我认真地做了分析,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我没有想笑,所以是不开心,根据定义来说我也是心情不舒畅。是这样吗?"
"不……你不是不开心,倒像是平静过头了……"
"平静吗?我记住了。"什么感觉都没有就是平静,我将它印在对自我空虚的记忆中。"按照你对开心的说法,如果你肯告诉我更多类似于「开心」定义的事,我会很开心。"
"开心这词被你这么说出来反而有点毛骨悚然了。"苏缩了缩手,毛衣袖子被拉得更长。
"毛骨悚然?"
"……"他又拖了半晌才回答我。"就是害怕,想要躲避。"
"你为什么想躲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人类的样子,既没有呲牙咧嘴也没有长出奇怪的角。
"不,只是打个比方……我现在是另一种心情。"
"那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无奈。"
我端详他后,将无奈这个词与塌肩扶额画上等号。
苏支吾几声,抬起长长的袖子捂到脸上打了个哈欠。"好困,去睡觉吧,那边的房间给你用了。"
我起身,走向他指向的房间。透过门缝,能稍微看清里面的摆设。屋子里有个很大的书架,书架旁的写字台上摆着一台电脑,另一边则是一张单人床,外面连着阳台。这是一间一间很整洁也很简单的书房。
"对了,"他突然叫住我,"家里没有多余的生活必备品,明天跟我一起去买些吧,你好像也没有衣物之类的。"
"你是想让我一直住在这了吗?"我转身望着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收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还要跟对方一起生活。
"那你有别的地方去吗?"尽管他睡眼惺忪的,我还是在他眸中看到了奇怪的光芒。"看样子你也不知道自己亲人是谁,明天赶你走你不还是一样冻死。"
"我冻死难道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不,这是善意,我的人生准则。"他走上前,抬高手拍了拍我的头——我才发现他原来比我矮上一点。
"给我一个硬币。"我伸手,对他说道。
他掏掏口袋,最后找出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递给我。"你想买东西吗?楼下倒是有自动贩卖机……"
我把它抛了出去,慢慢等它落到胸前的位置才接住。是正面,铜黄色的大圆刻着凹凸对比强烈的数字。
"那就住下了。"我攥着这枚硬币,走过他身旁进入房间,缓缓关上了门。
如果是命运的决定,我就遵从好了。
3
第二天,苏真的拉着我跑了半个商业圈,把需要的东西全都买齐了——当然,所有的包裹都由我来拎。我要懂得怜香惜玉,他如是对我说。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要可怜一个男人——况且我也完全没有同情这种心情,但掷过硬币之后,我还是照做了。反正由谁拿东西这件事也不会害死谁。
我还背着那把日本刀,现在背带已经溜到肩膀外侧,就快掉下来了。我走到一家商店门前,将五颜六色的购物袋放在阶梯角落,整了整背带。
"你干嘛还把它带出来啊?"苏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语气。
"硬币决定的。顺带一提,昨天夜里我用你的电脑查了很多类似「开心」的词——原来那是叫做情感的东西,现在我的行为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应该是「珍重」。"
"等等……我该从哪里吐槽你比较好……我的电脑可是有密码啊?"苏愣了愣,"还有行为是心情自发的体现,而不是倒过来,你又不是机器人……"
"你看上去是马马虎虎的类型,密码应该会写下来贴到什么地方,于是我在键盘底面找到了。"我陈述着昨晚做过的事,"关于第二句话,我认为也是否定的。我的思维活动不需要编程和人类的命令,能决定我行为的只有命运。"
苏长长叹了一口气,和昨天一样,是无奈的表现。"罢了……反正就算你看了电脑里的文件也不会说什么的。"
"没错,你终于理解我了。"网络上说这种情况会产生的感觉是欣慰,尽管我内心毫无变化,还是先这样形容吧。
"话说马马虎虎这种评价听到之后我很伤心!"过了几秒钟,苏突然仰面喊道。这样看他倒又迟钝起来,不过网络上有很多人喜欢这样性格的男子,称他们为软萌,我着实无法理解。
"人们说谎言才是最让人伤心的东西,我说了实话,你为什么还会伤心?"
"这里需要善意的谎言!"苏把他长长的袖子一股脑搭到我的肩上,使劲摇了摇。
"善意的谎言——你很帅气,很有男子汉气息,也很乐于助人,所以请你把地上的购物袋拿起来,我们走吧。"
"啊——!!"他好像完全拿我没辙,捂住头大叫着。我顺手抛了硬币,看看要不要把购物袋递给他,答案是否。于是我走上几级台阶,去拿那些购物袋。
商店的自动门开了,穿着制服的数名学生从里面冲出来,和我撞了个满怀。这对我造成了一定的身体伤害——我跌下台阶,手臂擦破一大块。我右手攥紧剑袋,如果对方是恶意中伤,我应该立刻抛硬币决定是否反击。
"你没事吧!非常抱歉!"一个女生跑过来,把我扶起,满脸歉意地翻着背包,"真的很对不起!不介意的话,我这里有OK绷……"
"没关系没关系啦!"苏可能看出我想要拔剑,连忙插进来说道。"好了无我们快走吧。"
女生包好我的伤口后连忙鞠了一躬,匆匆回到她的团队之中,和她们一起离开了。苏则望着那群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
"果然还是该和同龄人接触下吗……"他小声喃喃道。"无,你知道自己多大吗?"
"昨天在网络上做了测试,我的知识掌握程度和新高一学生相当,推测年龄为十五至十六岁。最后投掷硬币决定的结果是十五岁。"
"好吧……"他连吐槽的力气也没有了——明明我说的话都有理有据。
"你想去上学吗?"他接着问我。
去不去上学。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做出选择,理由依然是对两边的事情没有任何欲望。我颠了颠硬币,轻轻将它扔上去,不到一秒后它和地面撞出清脆的声响。
"那就去吧。"我捡起硬币之后,又扔了一次,"去刚才那群女生的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