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所罗门这个张扬肆意的人一样,这位战队的老牌打野自从在维克康尼青训营起就秉承着一贯的激进派打法,虽然在战队配合上稍显吃亏,但观众却很吃这一套。
而他也确实很有资本,出道第三年连胜五场,直逼冠军赛。
维克康尼属于老牌战队,实力强劲,今年人员改动并未引起太大波澜,所罗门与他在青训营里就亲密无间的伙伴adc配合上不出问题,可要适应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打法,对队友来说就稍显吃力。
维克康尼的教练加纳·冈特是退役下来的职业选手,和所罗门的惯用打法截然不同,他更偏向老成稳重的配合战,所罗门觉得他古板,他觉得所罗门过于个人英雄主义,两人处在互相看不顺眼的阶段。
甚至,加纳在盛怒的时候曾说出过“有他没我,有我没他”的狠话。
不过由于加纳·冈特看哪个队员都不顺眼,俱乐部并没把这话当回事。
雷伊作为ADC很能适应所罗门的冒进,他和这位“狼性”打野的配合亲密无间,是在青训营就与所罗门合作的队友,他几乎相当于所罗门的专属辅助,虽说走的Center路线,可日常比赛时把关注度放在打野身上是常有的事。
团队合作是所罗门的短板,而雷伊在这方面似乎也不太擅长,他俩刚出道那段时间,由于这两匹孤狼顾前不够后的独立式配合,再加上时不时在走位上的先遣操作,使得队伍里的辅助选手经常因为配合不当出现操作性的失误,这也就直接导致冈特教练不得不花费更多时间去指导辅助适应他们的打法。
或许加纳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看他们不顺眼的。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磨合了三年时间,辅助位逐渐适应所罗门鬼魅式的走位,已经能很好的在他冲出家门时缜密地在他身后扫除障碍,并且配合他收下人头。
可是很快又出现了新问题。
打野是需要游走的灵活性多变位置,而所罗门又惯用刺客型英雄,需要经常从野区赶往其他路线上帮助队友Gank敌方英雄,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所罗门开始频繁地在下路游荡,即便雷伊只是在与敌方正常对线。
加纳针对他这个臭毛病训过很多回,可是就跟ADC身上有什么吸铁石似的,他清完野要去下路游走看看,收下敌方打野人头后也要在下路欢呼似的转上一圈——在做完这些后,他们总能收获到加纳铁青的脸和他毫不掩饰的白眼。
在加纳组织了一场队内对抗赛,并且把所罗门和雷伊分在了两个阵营之后,他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
“所罗门。”他黑着脸说,“你跟我来。”
大家忐忑不安地摘下耳机,齐刷刷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加纳和满不在乎的所罗门——这人甚至能在经过雷伊时,轻佻地冲他抛个媚眼。
教练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被掩上,很快,里面传来了毫不掩饰的怒吼与咆哮,队员们听出那是加纳的声音,看来这次的确是动了怒,他平常虽然也会在训练时时不时阴阳怪气地刺上他们一两句,可发这么大火仍然少见。
雷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次想冲进去,都被队友们拦住。
加纳·冈特最忌有人挑战他的权威,如果雷伊这时候闯进去,吃苦头的就不单单是所罗门一个人了。
这时屋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众人心里具是一惊,一个年轻气盛的明星选手和一个毒舌、刻薄的恶魔教练,会动起手来也不奇怪。
但仍然没人敢进去看看情况,而雷伊却挣脱队友紧握住他胳膊的手,毫不犹豫地拉开大门——
屋内一片狼藉,办公室里那张厚重的书桌歪倒在地,看来刚刚惊心动魄的响声正是它发出来的,加纳站在窗边,所罗门则站在书桌旁,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双手紧攥着,青筋暴起,不过看到他身上没什么明显伤痕,雷伊仍然松了口气。
“滚出去。”加纳背对着他们,头也不回的说。
所罗门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大步流星地跨过地上散乱的,原本被摆放在书桌上的零碎物件,在出门时牵起雷伊的手,拐进空无一人的厕所里,锁上了隔间的门。
雷伊抬手拥住大男孩初具规模的宽阔臂膀,像给某种大型犬类顺毛似的,无声地安慰他。
所罗门将脸埋进猫咪蓬松柔软的颈毛里,闷闷地说:“他发现了。”
雷伊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叹口气:“太明显了......”
所罗门是个在比赛中容易兴奋的选手,向来是杀红了眼就不管不顾,管他什么战术打法,看见红色血条就往上冲,可是刚刚组内的对抗赛,他却在兴奋状态下一次次装作看不到似的,拒绝前往对面雷伊的所在路线配合队友击杀雷伊,这直接导致边路连下两塔,中路英雄在支援时中路失守。
“凭什么不让恋爱?”所罗门嘟嘟哝哝地说,“他自己之前不是也队内恋爱过?”
的确,加纳没退役时,玩的竟是辅助位,与他配合的是当时俱乐部唯一的女选手芙露尔,女打野,很难想象加纳这样刚愎自用的人会心甘情愿地给谁作陪,他们这些刚出道没几年的毛头小子都没真正见识过当时惊才绝艳的芙露尔,因为早在他们出道之前,这颗璀璨的明星就陨落了。
她死于先天病,并且,当时加纳已经和她订婚,两人只差两个月就要步入婚姻殿堂。
雷伊想起刚刚被所罗门拉走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加纳逆光站在窗前,左手无名指上的银戒熠熠生辉,他的腰挺得笔直,仿佛一颗风雨中的松柏,但他瘦弱的肩却无力地塌陷下去,仿佛上面担着重逾千斤的孤寂。
“总有一天,”所罗门说,“我要亲手把冠军奖杯捧到你面前,让他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因为恋爱影响训练。”
“好。”雷伊不禁微笑起来,“我相信你。”
当晚,雷伊从梦中惊醒,墙上的时针指向三点钟,他一摸自己身旁的床铺,是冰凉的。
他穿上拖鞋下楼,训练室里只有一台电脑是开着的,白色的光源映出一头张扬的红发,他默不作声,拉开椅子,开机,登录游戏。
所罗门没管他,或许,他已经料到这个发展。
他在用小号打匹配赛,队里是四个路人,此时比赛进入后期,对方中路仅剩一塔,边路各剩两塔,自己这边也不容乐观,因为路人队友无法配合所罗门这样不管不顾的猛冲式打法,容易跟着他冲上去攻击敌方,却丢失后方资源。
所罗门此刻很明显已经处于兴奋状态,呼吸声很重,眼睛里含了一团熊熊的火焰,在没有开灯的训练室里亮得吓人。所幸,尽管只有他一个人carry全场,但由于技术过硬,操作娴熟,他的电脑屏幕上仍然跳出了大大的“VICTORY”。
他摘下耳机,额头沁出了汗,像狗狗从水中上岸甩干身体那样甩了甩头。
“你怎么来了?”他的热情还未消退,脸上布满被汗水蒸腾、或是由于过度兴奋而发散出的红晕。
雷伊微微一笑:“我陪你。”
所罗门一怔,随即咧开嘴笑起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在青训营时,所罗门常常因为他的冒进打法吃苦头,或是被教练加训,雷伊和他是同期生,很早就注定要和他加入同一个队伍——维克康尼,俱乐部的王牌战队。
这两名未来的明星选手还没成为朋友之前其实没怎么说过话,只有那一回,所罗门又一次因为队友配合不了他而挨训,年轻的男孩心里憋了一股气,在训练室待到凌晨两点,正当他冲电脑里的角色发泄怒火时,旁边有人拉开椅子,他转过头,是队里向来稳扎稳打的ADC。
那时候他一肚子气,说话就难免有点冲:“你来干什么?”
雷伊没有恼怒,只是目光沉静,深蓝色的头发在黑暗里看起来像一潭死水,可是底下有多少凶险的暗礁、暗流未有人知。
“我陪你。”他说。
很久以前,有对夫妻总想生个孩子却一直没有实现。
他们屋后有个高墙围着的花园,里面住着一个女巫。有一天,妻子站在屋后的窗户看向花园,里头长着绿油油的莴苣,那莴苣看起来多鲜嫩,多清脆呀!妻子很想吃它们。可是,那是女巫的莴苣,她会很多法术,从没有人敢去她的花园。
妻子吃不到莴苣,日益憔悴起来,她对丈夫说:“如果我吃不到女巫花园的莴苣,可能会死的。”丈夫心疼妻子,就偷偷溜进女巫的花园,偷出了一颗莴苣。
妻子吃了莴苣,很快恢复了健康。可是第二天她又想吃莴苣了,而且要吃昨天的两倍。
当丈夫再次溜进女巫的花园,刚好被女巫逮个正着。
“好啊!”女巫说,“竟敢到我的花园来偷莴苣!”
丈夫连忙说:“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可是如果我的妻子吃不到这里的莴苣,她可能会死的!”
女巫听了他的话,说:“我可以让你在我园里采莴苣,但是你要把你妻子生下来的孩子交给我抚养。”
于是没过多久,妻子生下一个男婴,女巫当即抱走了他,并给他取名叫:“Garner Gaunt.”
Garner Gaunt渐渐长大了,当他长到十二岁时,女巫把他关进了一座高塔。
这座高塔既没有楼梯也没有门,只有一扇窗户。女巫想进去时,就对着窗户喊:“Garner,Garner!把你的长发垂下来吧!”
Garner就把他淡金色的长发放下来,让女巫顺着它爬上来。
Garner总是一个人呆在高塔上,无聊时就用熬魔药来打发时间。一天,一位英俊的王子路过高塔,嗅见了淡淡的魔药味,他于是等啊等啊,等到了Garner走到窗边倒掉魔药的那一小会儿,他立刻就被塔中人给吸引了,于是想爬上高塔,却怎么也找不到高塔的门。
从此以后,王子每天都要到高塔下看Garner熬魔药,一次,他正在欣赏Garner的容貌,远远地看到女巫走来了,就躲到一边。王子看到女巫冲着塔顶喊道:“Garner,Garner!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Garner于是立刻垂下他的长发,女巫顺着它爬了上去。
第二天,王子学着女巫的样子在塔下喊道:“Garner,Garner!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很快,淡金色的头发就像缎子一样垂下来,他顺着头发爬上去。
Garner看见钓上来的是个陌生男人,大吃一惊。王子和蔼地说:“我是Lancelot,是本国尊贵的王子,我被您深深吸引了,才爬上来见您,请问您愿意跟我离开高塔吗?”
“可是,您不是和邻国公主有婚约吗,我的殿下。”Garner泫然欲泣。
“只要您能跟我一起走,我马上就请求父王退婚。”
Garner非常想跟王子一起走,可是他却有难言之隐,于是他背过身去,眼角滑下几滴晶莹的泪珠:“不是我不想跟您走,殿下。我被女巫关到了高塔之上,您要想放我自由,就只有带来她的头颅。”
王子已经被爱情冲昏头脑,他冲动地应下,在深夜躲进了高塔里,直到女巫到来。
“Garner,Garner!把你的头发垂下来吧!”女巫站在高塔下,喊道。
Garner把他长长的头发垂下去,没一会儿女巫就爬了上来。
“我的好孩子,我给你带来了你要的书,一本《魔法药剂与药水》。”女巫和蔼地说,从她臂弯的篮子里掏出来一本精美的书籍,“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我下次可以给你带来。”
Garner却并不去接她手里的书本,只是背过脸,默默地淌眼泪。
女巫不明所以地绕过去,看着Garner苍白的脸,问道:“我的好孩子,你哭什么呢?是这几天看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Garner却紧闭着眼,绝望地叫道:“您还在等什么呢!”
于是,王子从窗帘后跳出来,大喊一声,把最锋利的匕首刺进了女巫的心脏。
“你终于自由了。”王子牵起Garner冰冷的手,深情地说。
“不,并没有,我并没有真正地自由,殿下。”Garner却这么说。
他站起身,在窗前深情地吻住王子,在月光下,他淡金色的长发熠熠生辉。
“只有摆脱了您,我才算真正自由了呀,我的殿下。”他苍白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神色,在王子耳边留下这么一句呢喃过后,毫不留情地把王子推下高塔。
可怜的王子爱上了一条毒蛇,于是总要付出些代价。
做完这些,Garner脱下繁复华丽的裙子,找出准备好的长梯,离开了这座禁锢了他十多年的牢笼。
在逃出森林的路上,他精致的脸被荆棘划破,衣服更是破破烂烂,所幸,当他淌过第三条潺潺的小溪时,他遇到了正在打猎的猎人。
“好心的猎人,请您发发慈悲吧!”Garner哭着跪倒在猎人的马前。
猎人也被他蛊惑,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把他扶上马,带到了都城里,最后,Garner在都城的集市里开了一家药剂店,富足地过完了一生。
父亲深深地看了Garner一眼,冷淡地让这个长子跟随自己来到书房。
原本他以为这孩子是只只会依偎在母亲怀里躲避风雨的幼兽,可现在看来,这只幼兽竟不知什么时候羽翼渐丰,长出凶猛锐利的獠牙,竟已经有了置人于死地的力量,Gaunt家一贯的冷漠残忍在他身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张画布,原来早就悄悄滋生了额外的颜色。
他为这孩子成长的迅速感到惊叹,或许,在这样一个傍晚,他心中的决策已经有了改变。
“你对你表弟这件事怎么看呢,Garner.”家主坐在他宽大的沙发椅上,背后是整扇玻璃,可以看到约克郡广阔的田野连绵,一直通往天边。
此刻太阳已呈颓势,呈日薄西山之相,仿若一个王朝的落幕,权利的更迭,它身边万丈红霞,是鲜血染就的残败旗帜,看起来声势浩大,可这衰败之相早有预兆,一切只不过是,大宇中倾罢了。
Garner垂下眼,他还这么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年幼,他等得起,当然等得起。
他眼睛一眨,上下两片眼皮一碰,那颗琉璃一样空彻的眼珠就被晶莹的泪水覆盖,慢慢地顺着眼角落下。他很快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鼻子眼眶通红,语无伦次地说:“是...是我的错,父亲,是我没有看好他......我多希望,现在那样痛苦的是我呢?”
家主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与他如出一辙的冰冷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悲痛情绪,Garner感到自己被一条毒蛇盯上,猎食者毫不掩饰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可绝不会让他惧怕。
因为,他与这条正值壮年的毒蛇,本就是同族的血脉呀。
Garner低下头,掩去自己眼中的讥诮神色。
或许是在自己幼子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破绽,家主终于收回自己探究的视线,似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真的是他要你带他去骑马的吗?”
“是的,父亲。”Garner仍在哭泣,但他的语气却像个听话的下属般恭敬,且有点格格不入的悲痛:“虽然十分自责,但是,的确是表弟要求的,父亲。”
他顿了顿,痛苦地合上眼:“我应该...应该阻止他的,是我的溺爱害了他......”
“没事了。”家主终于点点头,站起身朝窗外远眺,“多去陪伴你的母亲吧,Garner,她的心肠很软,多去安慰安慰她。”
他转过身,露出脸上刻意的哀伤:“你的母亲......一直都不肯原谅我,但你要知道,父亲是这样的深爱你们母子,永远。”
Garner似乎受宠若惊,家主知道,每个孩子都渴望一个美满的家庭,这孩子实在太像他的母亲了,原本他认为这不是件好事,可现在看来,或许他的性格并不存在缺陷,而对母亲的过度依赖对他来说未尝不是把趁手的武器。
果然,他看到长子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水,露出明显的感激神情,这孩子抽噎道:“我...我明白的,父亲,我会帮您劝劝母亲的。”
家主既没拒绝也没同意,只是落寞地笑笑,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叹息道:“你走吧。”
Garner恭敬地离开,在掩上门的那一秒,书房的景象一点点与他隔绝,家主没有注意到,长子眼里真挚的情感在一瞬间消弭殆尽,眼角流下的泪水也冰冷起来,仿佛那些上一秒还蕴含着滚烫情感的泪水,只是些毫无生气的宝石。
不知道是不是姑母的讲述勾起了母亲尘封的梦魇,她又开始做起噩梦来,并且Garner再也想不出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的方法。
在整日笼罩着Gaunt宅的灰暗阴云中,传来个令人震惊的噩耗。
Garner的姑母,那个冰冷强大的精致女人,在她如今暗无天日的房间里癫狂起来了。
或许正是这十年来无边的痛楚与孤寂逼疯了她,之前那些冷淡自矜只不过是她的外衣,又或许儿子的悲惨遭遇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在Garner的姑母、家主的妹妹,和她内心火热的不伦的爱恋之前,她首先是个母亲啊。
或许儿子与兄长的相似使她把内心满腔火热的爱恋统统倾注到儿子身上,如今爱情的结晶碎得像儿子的腿骨,她在这场战役中一败涂地。
回顾这几十年的人生,多么寒冷孤寂,无边的寂寞包裹着她,或许,撒旦是总要她在疯癫与死亡之间做个选择的。
佣人在向Garner报告这个消息的时候,惊异地发现自己面前这个向来慈悲柔弱的少爷嘴角竟然噙了一丝笑意,他不敢细想,转身匆匆离开。
Garner向母亲报告了姑母的结局,在她面前强忍笑意,结局已定,他和母亲,是真正的胜利者。母亲虚弱地坐在窗边,垂下眼,握着儿子冰凉的手,轻声道:“Garner,你去为我泡一壶茶来吧。”
Garner乖巧地退出去,去柜子里取出母亲最珍爱的那套茶具,又取出些来自遥远中国的英德红茶,泡好一壶,端到母亲的房间里去。
在他看来,这着实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可当他推开门,将红茶放到桌几上时,却惊异地发现,母亲在对着窗边默默地流泪。
他于是默不作声,轻手轻脚走到母亲身边,屈膝跪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他幼年时那样把头颅枕在母亲膝间,任由母亲温暖的手抚摸他柔顺的头发。
“Garner,Garner......”母亲用她干涩的声音喃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吗?”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及这个话题,Garner有些诧异。
“Garner意味以一颗母亲的心对待所有人,我的主要我爱世人,要永远慈悲,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囿于这样广阔的爱里,要做到这样太难了,太难了......”母亲低垂的眉眼像是教堂里的圣母像,而这样圣洁庄严的塑像却正在垂泪,泪珠从她眼角溢出,瀑布似的挂在她雪白的脸上,“或许我并不是个虔信的教徒,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妈妈给Garner取这样的名字,本就不需要你这样慈悲,只是希望你...温柔又强大罢了。”
或许是母亲在窗前久坐受了风,又或许是姑母和表弟的遭遇使她惊吓,自从那天他们谈过话后,母亲便病倒了。
娇弱的凡人躯体的确难缠,又或许是心有郁结,Garner的母亲病得来势汹汹,却在床上躺了很久都不见好。Garner忧心母亲的身体,守在母亲的床边,可她最深沉的梦魇仍然按时光顾,好多回,她从梦中惊醒,看见床边的Garner时,都会把自己最亲近的孩子认作她梦里的恶魔,发出惊恐的尖叫。
但当她缓过神,看见儿子与自己相似的神情与举动,又会将Garner与魔鬼的形象抽离,愧疚地、痛苦地将他揽进怀里。
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让她恐慌,可Garner既然得知了她长达十四年的噩梦内容,就总有应对的法子。
在他眼里,“父亲”形象的反义词显然就是“母亲”。Gaunt家主冷漠、残忍、自私,而母亲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她拥有世界上一切高洁的品质,如果父亲是罂粟,那她就是朵娇艳的白玫瑰。
可是,即使Garner竭尽全力地使自己的形象向母亲靠拢,母亲的病情还是不见好转,甚至愈发严重。
同时,性格的错乱感也使Garner日久年深地痛苦起来,母亲的灵魂和自己的本能交织在一起了,鲜血淋漓,恶狼伪装成绵羊,可嗜血的本性无法掩盖,它藏进羊群里,因为胸中深入骨髓的痛苦用利爪将自己的皮服生生剖开,锋利的牙齿深深嵌进肉里。
Garner开始用利器划破自己的手臂,仿佛只有亲眼看见鲜红温热的血液流淌出来,他才会生出那么几分“存在”的真实感。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Garner与表弟结束了他们的课程。
他们在庄园里散步,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道路两旁摆了长椅,此刻树木已呈枯败之势,干黄的叶子堆积在长椅上,他们拂开叶子,Garner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长靴,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要不要骑会儿马出去散散心呢?”
那天真的孩子白了脸,怯生生地说:“可是,我害怕......”
“Gaunt家族的人应该无所畏惧。”Garner冷淡地说,随后又春风化雨地温柔起来,抚摸着表弟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道:“有哥哥陪着你,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还是Garner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哥哥”,这孩子为自己和Garner的亲近小小的雀跃着,抿着嘴微笑起来,又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会儿,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Garner于是微笑起来:“乖孩子。”
他牵起表弟的手,向马厩走去,庄园内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Gaunt家主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Garner和弟弟相处得很好。”
“是呀,他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呢。”姑母似乎意有所指,她娇艳的红唇意味不明地勾起,白嫩的手臂蛇一样柔弱无骨地攀上兄长的胳膊。
表弟紧张地揪住马缰,小脸儿被吓得苍白,浑身僵硬,马儿一旦有点幅度稍大的动作他的脸就更白一分,看起来快要哭出来似的:“哥哥......”
“别怕,别怕。”Garner一边帮他安抚马儿,一边哄他:“没什么可怕的。”
“可是,可是我怕掉下来。”他噙着泪说。
“那,表哥帮你紧紧马镫好不好?保证你不会掉下来。”Garner扬起脸说,金发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光彩,他的皮肤瓷器一样洁白,眼尾狭长,微微一笑,便牵动狐狸似的眼睛,使这张油画般的脸蓦地活色生香起来。
表弟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愣愣地点了点头。
Gaunt庄园出事了。
那位远涉重洋来认祖归宗的表少爷,在和Garner少爷骑马嬉戏时出了意外,同样是马儿打滑,他却没有Garner少爷那样的好运气,由于马镫系得太紧,脚被卡在里面,当场扭断了他纤细得像只鹭鸶似的腿,留下了不可逆的伤害。
这孩子一辈子都要坐在轮椅上生活了。
他被一匹成年母马压在身上,内脏被压破,下半身的骨头几乎碎成了渣。据说仆人赶过去之后,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没人敢捧起他瘦小的,软绵绵的身体。
Gaunt老宅一连几天都笼罩在惨淡的阴云里。
那匹该死的马被盛怒的家主下令处死,它的肉被分食给了庄园的每一位下人,甚至连马倌也被迫承受了这个男人的怒火,施以中世纪的巫师酷刑,下半生成了个废人。
短短的时间里,接连两位尊贵的少爷因为骑马而发生意外,从此以后,Gaunt家再也不许出现马儿的身影,也再没人能被获准骑马。
Gaunt夫人的那匹雪白的马儿也被“流放”到地里去干些农活,但她来不及伤心,那可怜孩子的遭遇也使这个善良女人的心狠狠颤动,她曾准备给Garner和那孩子一人绣条手帕,可手帕还没完工,就出了这样难过的事。
“Garner,Garner!”她哭得像个泪人,无数遍地质问起儿子来:“你怎么会想到带这么小的孩子去骑马呢!”
Garner总是沉默不语,眼里很快也盛满泪水,哀伤几乎要满溢出来。
“母亲!”他哭着说道:“如果可以,我多希望遭受这一切的是自己啊!”
他的言辞如此恳切,又如此悔恨,以至于Gaunt夫人也不敢对他过分苛责,只好哀伤地把这个脆弱的孩子揽进怀里。
他们去看望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表弟,在他的床边遇到一直守在孩子身边的姑母。
这个往日里精致强大的女人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双眼蒙上一层厚厚的阴翳。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她起码苍老了20岁,而整日整夜的哭泣更让她的嗓音嘶哑,沧桑得不成样子。
她看见门口面无表情的Garner,双眼骤然猩红起来。她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无力,身子歪歪斜斜,却依然坚定地扑过来,尖利的指甲堪堪划过自己亲侄儿的脸颊,枯瘦的手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这个......你这个该死的杂种!”她尖声嘶叫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全知道了?你是不是在冲他发泄?!真是毒蛇一样狠毒的心肠,他是你的弟弟,他还那么小......”
Garner并不回话,只是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这样的眼神似乎刺痛了她,姑母愈发疯狂起来,枯草似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眼眶通红,因愤怒而充血,看起来十分歇斯底里。
或许她早就疯了,十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异国,生活在对兄长隐秘的爱恋里,她早就疯得彻底了。
“别对孩子动手!”平时柔弱无比的母亲此刻却突然地强硬起来,她用力分开姑母紧攥着Garner衣领的手,碧绿的眼睛里噙满了泪,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儿子护在了自己怀里。
她听到了姑母嘴里的话,里面显然蕴含着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她无暇细想,手指颤抖着,拂去Garner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的泪。
姑母似乎突然被抽去了力气,委顿在地上,她的裙摆花一样皱皱巴巴地盛开着,正如她的心,在医生一次又一次“不太乐观”的推诿中被狠狠揪起,再也无法恢复原样。
她突然低低地笑起来,用梦呓般的语气说道:“你知道你是怎么出生的么?你以为,你的父亲真是因为‘爱情’才把这个该死的凡人娶回家的么?”
她的语言里充满了怨恨,是对加纳的怨恨,对Gaunt夫人的怨恨,对哥哥十年来不闻不问的怨恨,和对自己最深切的怨恨。
Garner的确是个杂种,她盛怒之下的发言说得没错。
Garner的母亲还是个少女时,就与她的“丈夫”相遇了。只不过这次相遇对她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噩梦,她和Gaunt家主相遇的第一天晚上被这个醉醺醺的强大的男人侵犯,第二天,清醒过来的Gaunt家主察觉这个凡人的肚子里正在孕育Gaunt家的血脉,于是花言巧语地试图使这个可怜的女孩儿相信他们的结合是出于圣洁的爱情,并且巧妙地说服了Garner的外公外婆把他们的女儿交到自己手上。
结婚后,丈夫家的一切都与这个女孩儿从小接受的教育背道而驰,她的家里世代是上帝虔诚的信徒,巫师的世界又犹如充满着罪与罚的地狱,处处充满不堪入目的亵渎。
再加上,她无论怎么努力,仍旧无法忘记那天发生的一切,虽说结婚后丈夫就不再碰她,可她仍然会在看到丈夫的脸时瑟瑟发抖,在每一个深夜里无助地失声痛哭。
她的神教导她要爱世人,可她却没能遵从神的指示,她对丈夫深沉的恨意永无止境,可——
“爱”。
她连伪装都做不到。
在这样异教的环境下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虔诚,可怜的女孩儿无数次地祈祷,在窗前没日没夜的念诵圣经。
这个可怕的村子是Gaunt家的领地,巫师不允许伪神的一切出现在自己的地盘里,她于是连倾听教堂整点时圣钟的声响都做不到。
在这样高压、无望的环境下,Garner出生了。
产后抑郁几乎要了这个凡人的命,丈夫的冷漠,小姑子的剑拔弩张,下人的针对让她愈发痛苦,但她仍然顽强地活了下来——为了Garner。
母亲的哀求和劝阻没能阻止姑母讲述的决心,在听到自己的身世后,Garner竟出奇的镇定。
他并不感到愤怒,只是哀伤,浓重的、深切的哀伤。
他转过身,母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一错不错地,仿佛生怕从她最深爱的孩子眼里看到厌恶或是责备。
可Garner没有,他只是将母亲拥入自己怀里,而后深深地,深深地,将脑袋埋进母亲的颈窝里。
在一片混乱中,威严的家主姗姗来迟了,他让下人带走姑母,又把那张与Garner如出一辙的脸转向那位抱着孩子默默哭泣的母亲。
他冷淡地皱着眉,说道:“你为什么要带着弟弟去骑马。”
Garner不做声,甚至疲于应付似的闭上眼,他对父亲本就没多少感情,现在得知了母亲梦魇的真相,对他就更加厌恶。
空气尴尬地沉默着,家主皱起眉,他从不允许有人挑战自己的威严,这时,却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是我让哥哥带我去的。”
表弟躺在床上,木偶一样死气沉沉,他毫无生气的眼珠直勾勾地望向半空中,张开苍白的、干涸的嘴唇,轻飘飘地又重复一遍:“是我主动提出,让哥哥带我去骑马的。”
“芽芽,改日我去给你聘只狸奴如何?”
在春日里的某一天,张椿突然这样说。
西市口的那只母猫下了一窝小崽,如今刚满月,正是好玩的时候,多少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几只圆滚滚、肥溜溜的猫崽子,再不下手,恐怕张椿就只能聘那只凶悍的母猫了。
说办就办,李芽喜欢这猫,于是张椿就很把这事当个正经大事来操办,他们先去街口鱼铺子买了二尾黄鱼、二尾鲢鱼、二尾草鱼,拢共六尾,讨了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又郑重其事地找到那只做了母亲的狸花猫,将“聘礼”双手奉上。
趁母猫站起身去嗅闻那几条散发着新鲜腥气的鱼时,张椿忙压低声音道:“看上了哪只,快去选,等它看完‘聘礼’,心里有了防范,这事就成不了啦!”
李芽被他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直发笑,那几只团在一起“咪咪”叫着的小猫崽她都很喜欢,它们又全是狸花纹的小家伙,挤挤挨挨地窝在一起,一时间真看不出什么差别。
张椿一直在她背后催促,李芽干脆心一横,随便拿了只最大的抱在怀里,小东西闭着眼,却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脑袋蹭人了。
“嗳呀......”
这只小猫崽又娇又软,看得她心都要化了,奈何还没等她和这只肚皮鼓鼓的小狸奴亲近亲近,张椿就火急火燎地拉走了她。
李芽觉得好笑:“你干嘛呀?‘咪咪’是我明媒正娶聘过来的,又不是做贼,你心虚什么?”
“你把人家的亲儿子带回家了,几条鱼就想打发掉吗?这母猫平日里有多凶悍,你又不是不知道。”张椿接过李芽怀里叫声尖尖细细的猫咪,捧在手上,翻过它的肚皮瞧了瞧:“——哦,原来这是个姑娘。”
“姑娘、姑娘,那就更金贵了。”张椿暗自嘟哝着,下定了决心,已然有了几分像模像样的责任感了:“我们要看好她,决不能被外头的坏小子哄骗着得了手!”
李芽更觉得好笑:“她才多大呀,你就开始关心这个?”
“须得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他嘟嘟囔囔地说,用袖子把小猫遮起来,仿佛怀里揣了什么宝贝。
“哦——”李芽拉长了声音笑他:“不许外头的混小子把咪咪骗回家里,你倒是用两只大雁从我爹娘那把我给骗走啦!”
张椿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稍稍降下了些。
他们江湖儿女向来是漂泊的浮萍,可家里一旦有了只娇娇软软的活物,仿佛二人就有了牵绊,好像这个仓促之下购置的小院子,真真正正像一个家了。
三个月前,张椿在草原上亲自捉了两只最神气最凶悍的雁送往苏州府,叮嘱了许多遍要将这雁好好喂养,务必全须全尾地将它们送到地方。
叮嘱完,张椿偏过头,冲李芽露出一个坏笑:“草原的动物凶悍,把这两只雁送到苏州去,吓他们一大跳。”
李芽也“吃吃”地笑起来,几乎想到哥哥看见这两只明晃晃的“下马威”时精彩的表情,乐不可支。可笑着笑着,她却难过起来:“我...我有点想家了。”
江南儿女长在三月里,自小就向往塞外草原的风光,大马金刀,有最广阔的天地,但真当到了这,却又思念起家乡的景色了。
张椿就哄她:“没关系,苏州与塞北一来一回三个月,三个月后,你就见得到你哥哥啦。”
于是像每个待嫁女儿一样,李芽被苏州水土养出的白皙皮肤上,透出一抹不容忽视的、好看的红。
清晨起来,李芽去羊倌那儿买了碗生羊乳,端回屋里,分出一小碗,煮沸了,搁在屋外晾凉,倒进咪咪的小食碗,又把剩下的煮了,加上杏仁、茉莉和糖块儿,盛在白彻透亮的瓷碗里,淡黄的羊乳散发着杏仁的苦味和茉莉的香气,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在塞北初春的寒冷空气独具诱惑力。
这是典型的江南做法,李芽小时候不爱喝羊乳,阿娘就这样煮给她,又香又甜,热乎乎的,驱散了梅雨天的潮气。
张椿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佩剑,去草原练武,李芽起得晚,醒来时院子里已经空荡荡了,所幸有咪咪陪着,也不觉得无聊。
她鼓起嘴巴,吹散蒸腾的热气,一点一点趁热将羊乳喝了,一整碗下肚,肚皮鼓鼓的,圆溜溜。咪咪也喝完了它那一小碟,嘴边的小胡子被奶水湿润,粘连成一簇一簇,肚皮也被撑得鼓起,溜溜圆。
李芽越看越觉得它可爱,把它抱起来团在怀里,怎样都爱不够。
这时门外嘈杂地热闹起来,这在这个边陲小城里是罕见的景象,她匆匆放下咪咪,好奇地推开大门,探出个毛绒绒的脑袋。
是一队车马经过,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抬着用红布包裹的箱子,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们在院子前停下,队伍中央的轿子上却下来个脸色发黑的富贵公子,脚步虚浮,脸色惨白。
他抬头看见正探头探脑的李芽,登时眼含热泪:“芽芽!你瘦了!张椿那厮是不是没对你好?!”
......不,哥哥,现在看起来是您更瘦一点。
李叶的大嗓门引得邻里都往这边看,李芽脸上火辣辣的,从前不觉得,现在看哥哥怎么看怎么丢人。
这时张椿拎着剑慢吞吞地走回来了,右手提剑,左手拿着糕点——这是他昨晚答应李芽给她捎回来的栗子糕,刚出炉,还是热乎的。
李叶看见张椿,像见了什么杀父仇人,双眼通红,但到底还要脸,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给他一拳。
“当初你把我妹妹带走时是怎么说的!”李叶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的‘我一定会把芽芽当妹妹照顾’?”
他从怀里掏出张纸,摔在地上。
张椿并不着恼,弯下腰把纸捡起来,掸去灰尘,展开一瞧——是他随着雁寄过去的婚书。
他咧开嘴一笑:“大舅哥。”
李叶险些被他气昏过去,哆嗦了半天才憋出个:“你他妈的瞎叫个几把!”
太污秽了!
这哪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听得了的话,李芽拿眼剜哥哥,又羞又气。
张椿更加从容了,李叶怎么看他怎么碍眼,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活像戏台上奸邪的小人。
“啊呀。”张椿故意假模假样地惊叫一声,指着李叶身后一抬抬的箱奁惊讶道:“这......这就是岳父岳母送来的嫁妆吗?如此看重,小婿三生有幸,劳烦大舅哥千里迢迢又走水路又行山道地护送过来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李叶就要想起来这一路上的苦难,因着水土不服和路途颠簸,他几乎瘦得脱了相,喝口水都忍不住吐个干净,更别提吃食。
李叶脸色青白交加,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终于没控制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李叶这次来并不是为了找张椿的茬,实际上,双方父母对这门亲事都很赞成,李家让家中长辈卜算了几个吉日,递到张椿这准新郎面前,让他去选。
张椿毫不犹豫地选了最近的日子。
面对李叶仇视的目光,他无辜地摊手:“夜长梦多。”
梦多什么梦多!李叶带妹妹回家的心都有了。
日子被敲定,其他的事情便也提上日程了,婚期选在一月后,塞北渐渐暖和起来的季节,因着张椿的一句“夜长梦多”,他们准备的时间便骤然缩短起来,好在喜服都是现成的,李家请了全苏州最好的绣娘置办这身衣裳,霞帔用了百余颗珍珠,喜服上的刺绣掺杂了金线,阳光下池水波光粼粼,鸳鸯交颈,栩栩如生。
他们临时置办的小院也在下人的布置下有几分“家”的样子了,处处焕然一新,廊下那株被养死的兰花换成了新的植物,目前只有绿油油的叶子生长着,没有开花,因此尚且看不出这究竟是株什么。
苏州的喜婆来不了塞北,他们就只好在这小城里寻了个有经验的婆妇,送亲迎亲都出自他们购置的小院儿,实在是有些滑稽,可这场昏礼仍然热热闹闹,敲锣打鼓,张椿骑在马上,煞有介事地带着迎亲队伍绕着小城转了一圈,额上的红痣几乎要与喜服一个颜色,少年的脸意气风发,新郎官如此俊美,貌若好女,叫人好奇新娘子又是怎样的国色。
李芽伏在哥哥的背上,兴许是这宅子终归不是自己从小住到大的家,倒真没有想哭鼻子的意思,反倒是李叶,鼻涕一把泪一把,临走到门前还在苦口婆心:“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呜呜呜呜你要是想反悔......呜呜呜呜呜呜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哥哥立马带你回家呜呜呜呜呜呜啊......”
“......”
“呜呜呜呜呜呜芽芽,咱们回家吧,哥哥给你盖个绣楼,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把你藏进去...管他什么张椿王椿,都近不了你半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于是,李芽硬挤出来的泪意又憋了回去。
新娘子上了花轿,就算是正式出嫁了。一个女郎的前半生和后半生被这小小一顶轿子割裂开,进去时仍是个羞怯的少女,出来后,就是个忐忑的妇人了。
迎亲的队伍摇身一变成了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又是一圈,轿子停在小院门前,按照习俗,新郎官要踢三脚新娘子的花轿,给个“下马威”,以示警戒。张椿翻身下马,那三脚踢得简直像小猫睡梦中挥动的爪子,蜻蜓点水般挨了挨轿门便作罢了。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嘘——”声,男人们哄堂大笑,嘲弄张椿惧内,这喜气洋洋的新郎官也不恼,竟不顾流程,钻进花轿横抱起新娘,大笑着跨过火盆:“便是个悍妇我也认了!”
笑声中夹杂着李叶恼怒的大吼:“你说我妹妹是悍妇?!”
李芽盖头下的脸悄悄地红起来:张椿知道她胆小得不敢跨火盆呀。
新娘一路被新郎抱到堂前,象征性地拜了天地,又一路被抱进新房。
张椿接过喜秤,挑开新娘子的红盖头,旁边的稳婆见缝插针,拍拍手,笑道:“挑盖头,落头红,好一个玉凤配金龙!”
李芽天不亮就起来上妆,或许塞北与江南风格不同,新娘子的脸上被扑了厚厚一层白粉,惨白的脸,血淋淋的唇,彤云密布的胭脂,浮翠流丹的人,一点看不出来李芽平常的灵动狡黠了。
这种连李叶看了都忍不住别过脸的妆容,张椿却面不改色,笑盈盈地赞道:“好看!”
这时李叶倒不得不承认,他们两个之间,或许真的是张椿更狠一点。
李芽信以为真,红了脸,羞答答垂下了头,喜婆见缝插针往她嘴里塞了个丸子:“生不生?”
李芽下意识嚼两口,“哇”地吐出来:“生的!”
众人便都揶揄地笑起来。
可惜的是,张椿并不能与他的新娘温存太久,大舅哥铆足了劲就等这一天,下定决心要让张椿出丑,这是男人间的博弈,酒过三巡,互有胜负,但粗略看来,好像是张椿胜场更多一些。
起码他能强撑着走回新房,而李叶,李叶又吐了一地。
烛火明灭,似乎连李芽惨不忍睹的脸都在这烛光中显得动人了许多,她真的相信了张椿的鬼话,觉得张椿爱她这身装扮,硬生生顶着满脸白粉等了半个晚上。
张椿看她一眼,“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或许新娘真的是悍妇,总之,新郎官当夜没能进屋。
偏房睡着也很舒服。张椿在大舅子的鼾声中这么安慰自己,窗外月明星稀,疏风朗月,他与李芽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可却也没看过很多这样的景色,不过时间足够,日子也长,他们总有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