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国外,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你张椿哥哥,知不知道? ”
在登机口前,爸爸第无数次地叮嘱李芽。
张椿是正一教龙虎山一脉的子孙,据说从小就天赋异禀,出身又高,血统纯正,再加上张家家教森严,从小管得严,是以一直是大人口中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几年前家里人将他送出国,让他不要囿于国内这一小块天地,也该出门去瞧瞧洋人术法,便远渡重洋,到维克康尼通灵学院就读。
——至于究竟学到什么没有,谁也说不准。
关于张椿这人,在他们这些小辈之中流传着很多浪漫的传言,说是他打从生下来眉间就带着枚嫣红的眉心痣,家里长辈看了,说他是大富大贵,无病无灾的面相,眉心那点不偏不倚的红痣正是枚菩萨痣,于是又有了个“小观音”的外号。
小时候李芽应当是与他见过的,虽然二人的关系隔得像龙虎山与茅山这么远,但道家每年开坛设法期间,大人总会带着小辈过去,李芽远远见过张椿几回——兴许也说过话,但她不怎么记得了——只觉得这个哥哥怎么这样高,眉心的痣也红,可怎么不点掉?妈妈说她脸上的痣等长大了就要点掉,女孩子家家,不能有太多痣,不好看。这个哥哥怪像女孩子,又漂亮又白净,为什么不去点痣呢?
只是那时胆小,不敢上去问他,不过就算说了话对方也不见得理她,那个年纪的男孩子都爱与同龄人混在一起,不爱理她这种小姑娘,就像哥哥,一见到朋友就把李芽扔在一边,也不管妹妹会不会生闷气。
“找他干嘛,我又不认识他。”李芽嘟哝着说。
“多说说话不就认识了吗。”爸爸不以为然:“现在中国道法界上下,须得团结一心,你们作为下一代,更要亲近,国内小辈出国的不多,你们又就读于同一所学校,出来就是校友,毕业就是同事,再说,你小时候还见过他呢,不记得了吗?”
这都是哪年哪月的陈芝麻烂谷子了,她怎么可能记得。
李芽嘟着嘴不说话。
“真不记得了?”爸爸不死心地问:“你小时候还叫他木头哥哥呢。”
怎么可能——!
李芽脸涨得通红,正欲反驳,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涌现出一段老早就被她扔进角落的记忆,是了,之前的确是说过话,她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小时候父母忙,请了保姆照看兄妹俩,她偏不要有经验的阿姨,就爱选白净的小姑娘,张椿这么一个极其符合她审美的人,是不可能被她“冷落”的。
当年在龙虎山天师府,她的确是上去问了这痣为什么不去点掉,张椿似乎很惊讶,但很快就缓过神,笑眯眯地说:“我这痣是不能点的,爷爷说这痣影响气运,点了,我就要走下坡路啦。”
李芽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十分上道,那时虽还不会让帅哥哥留个联系方式给她,但已经能无师自通地问个名字了。她学着张椿的模样,神神秘秘地说:“那你叫什么呀?”
张椿兴许是真觉得这小姑娘怪有趣儿,便摊开李芽的手,伸出食指在她手心写自己的名字:“我叫张椿,是弓长张,木字春,记得了吗?”
可惜他那时根本不懂这么大年纪的小姑娘是识不得几个字的,李芽任由他在自己手心乱画,一笔没记住,只觉得痒,就嘻嘻地笑起来。
张椿着实疑心她究竟有没有记住,可还未等他考证,那边就来了人,唤他过去认认长辈——他还没来得及礼尚往来,问问这小姑娘叫什么呢。
“你叫什么名字?”张椿急匆匆问她。
可惜李芽那时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只是家里人都叫她“芽芽”,于是她猜想,自己应当是叫这个。
“芽芽?”张椿皱起眉:“哪个芽?是雅雅,还是丫丫?”
他说的这两个名字李芽一个也不认得,便皱着眉吭哧起来。
“算了,那你告诉我,你是哪家的小姑娘?”
李芽尚没有“茅山李家”的概念,只好告诉他:“我姓李。”
姓李?姓李的人家可多了去了,正一、闾山、茅山、全真的李姓少说也有百十家,这可怎么找呢?可实在来不及了,张椿一个小辈,总不好让长辈们傻站着等他,于是只好急匆匆地让师兄们带小姑娘去找家眷,他自己去大殿里见礼。
正一教的师兄们顺利带她找到了家人,父母都去了正一宗坛,李芽是跟着哥哥的,那时候李叶正以为自己把妹妹给丢了,慌得六神无主,直到妹妹完好无损地被送回来,才松口气。
后来爸妈知道了这一遭,李叶没逃得了一顿臭骂,在他挨训的空档,妈妈偷偷问李芽到底去哪了,别是去了龙虎山禁地,闯了祸才被正一弟子送回来的。李芽早忘了漂亮哥哥叫什么了,他说了这么多,李芽只记得最简单的一个“木”字,于是就说:“我去找木头哥哥说话啦!”
李家父母原先还惊疑不定:是在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龙虎山是道法渊源,天底下至清的地方,绝不可能有妖邪作祟,后来仔细问过对方形貌后才确定,原来是张家的“小观音”。
——这就是李芽与张椿曾有过的那段渊源了。
说实在话,李芽并不喜欢这段故事,显得她又蠢又笨,好像女流氓的养成全看小时候打下的基础。要是能回到过去,她才不会重蹈覆辙,傻乎乎被美色所惑前去现眼。
况且从那以后,爸爸就总要提起张椿,他的符咒学到哪了,法诀掐得如何,风水学得多好,卦象算得多准,总要一五一十讲给孩子听,李芽倒还好,李叶因为与张椿年纪相仿,常常要成为他的对照组。——对这兄妹俩来说,张椿哪是小观音,分明是小修罗。
李芽想想就来气:从小到大张椿害自己多了多少符要画,可偏偏他又不是有意,甚至可能根本不记得自己这号人,真是有火也发不出来。
她决定不再听爸爸絮叨,借口买水喝,一溜烟跑掉了。
李芽跑到厕所洗了把脸。说实话,过了这么些年,她已记不清张椿的样子了,那时她还小,只是朦胧地觉着谁好看就乐意亲近谁,但她那时候哪见过真正好看的人呢?说不定自己只是被他眉心的红痣晃了眼,才硬要觉得这是个好看的哥哥。
退一万步说,就算张椿是真的好看,可过去了这么久,谁知道他有没有长歪?
李芽硬生生给自己洗脑,才终于有了点面对张椿的勇气。
可实在尴尬,这么些年不见了,况且原本就不熟,怎么就能一见面就熟络得如同亲兄妹一样?李芽脸皮薄,决计干不出这事。
离登机还有半个小时,估摸着该去检票了,她才慢吞吞拎着刚买的咖啡回去。
再一看刚刚自己的座位上哪还有位置,分明地坐着个陌生人,她心里暗自埋怨哥哥怎么只顾玩手机不帮自己占下位置,那人却心有所感似的,回过头看她。
李芽先是与他对视,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睛颜色格外浅,雾蒙蒙的,在阳光下更是澄澈,好像眼波带着克朗克河*的波光,又像是他眼里含了一轮金灿灿的太阳。黄种人说是黑发黑眼,其实大多是琥珀或板栗色,仔细看并不够纯,虽然颜色普遍不是真正的黑,但像他这么浅的,仍然少见。
李芽的视线移开,这才发现他实在生了一张令人拍案叫绝的脸,眼睛是上挑的凤眼,睫毛很长,却也好像被眼睛里的雾气湿润,粘连在一起,显得眼尾格外长,他的眼睛是一看就知道继承自其母亲的眼,稍显女气,可脸颊却带着少年人独有的锐气,颇具硬朗的雏形了。这样两两抵消,却使他独具一种锐利的美感。
嘴唇不厚,颜色也淡,这使得他的五官看起来像是宣纸上晕染开的墨色那样浅淡,眉心的红痣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像毛笔蘸足了朱砂点就的红日,是咄咄逼人的红。可这点红又把他这张飘飘欲仙的脸蓦地拉下神坛,仿佛万丈的红尘,全在他这点痣上了。
他们正对视,对方却突然笑起来,叫她:“芽芽妹妹。”
*:加拿大育空河的分支,河床下有一处矿脉狭长,几乎与河流重合的金矿,在河水冲刷中,经常会有一些小金粒从河床中冲出。
J市炎热的下午,一只通体乌黑的鸟儿打着旋儿掠过天空,“扑棱棱”地一头钻进林立的高楼,瞄准一处住户,顺着大开的窗户飞进去。
“老八!”手握游戏手柄的李芽从懒人沙发上连滚带爬地起来,奔过去掩上窗户,“滴”地一下打开空调:“你可算回来啦!”
正是最热的时候,阳光毫无遮掩地照进来,使得她一小会儿就出了满脑门的汗,可祖宗遛弯儿不回来,她哪敢关窗,于是硬生生靠冰箱里的汽水儿捱过了这半个多小时。
老八转过头,用绿豆大的小眼睛睨她一眼,算是表明自己听到了。
老八是只八哥,且是只根正苗红的北京八哥。李芽哥哥几年前跟着家里大人去北京出差,路过阜成门,新官园的大门口正挂着几个笼子,里头鸟儿叽叽喳喳,可就只有老八嗓门儿最大。
彼时李芽正在电话里吵嚷着让他给带点特产回来,他一琢磨,干脆买下这只八哥拿回去给妹妹解闷,也好过这话唠天天来烦他。
事实证明摆脱话唠的方法正是给话唠也找个话唠,一人一鸟凑一块老有说不完的话,老八脑子没有核桃大,李芽竟也能和它聊得来,天天“老八老八”叫得亲热。不过自从今夏那个不怎么令人愉快的梗火起来之后,李芽就再没在人前叫过这个名字了。
“出去玩儿这么久,你渴不渴呀?”李芽托着下巴看它。
老八是只很聪明的八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新官园花鸟市场没有比它再能说会道的鸟,它口齿伶俐又爱逗乐,吉祥话装满一箩筐,见谁都要撒点,可唯独对李芽爱答不理。于是,它“嗯”了一声。
李芽站起身,给它的小碗里头盛了点清水。
老八喝完水,“嘎嘎”叫两声,慢悠悠在沙发上踱步,蹦跶两下,机警地环顾四周。李芽奶奶养了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又黏人又爱撒娇,可却是老八的宿敌,这几天奶奶来家里小住,把猫也带过来,于是她怕得天天把老八关在笼子里,只有每天正午才放出去一小会儿让它遛弯。
“咪咪被送去宠物店洗澡啦。”李芽悄悄说。
老八偏过头盯她一会儿,好像是听懂了,才大摇大摆飞到茶几上,用爪子摆弄遥控器:“德O社!”
李芽被它逗得直笑,打开电视给它调出相声频道。
或许是从前在新官园时它的前主人爱听相声,于是这个习惯到现在也保持着,最近德O社相声是它的新宠,看了之后老嚷嚷着要请人吃大肠刺身。
李芽也爱听相声,倒不如说,除了学习之外她什么都爱干,可假期里父母家长老是督促她学习,连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哥哥都来凑热闹——凭什么!他自己都是把暑假作业堆到最后才做!
今天家里没人,她这才有机会玩会儿游戏。
老八一边看一边学电视里头捧逗两人说话,把李芽逗得“咯咯”直笑。这边动静太大,以至于她竟放松警惕,连门锁转动的声音都没听到,等她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转过头,正和刚进家门的爸爸大眼瞪小眼。
“李芽!”
李芽爸爸两眼一瞪,把李芽吓得往后一缩,随即她想起来自己的救星在这,又探出头,喊:“奶奶!”
奶奶果然跟在后面,她应了一声,抬手拍了下李芽爸爸的胳膊:“你这么凶干什么!还不许孩子看会儿电视了吗!”
可实际情况是李芽就算在他督促下也不肯好好学习,从来都是磨洋工,在书桌前只有百分之四十的时间肯认真写作业,剩下的时候全在扣手指头。
老人家在这,他也懒得和李芽计较,只放下手里的菜说:“你跟我过来。”
李芽忐忑不安地站起来。
她心中惴惴,一时忘了沙发上的老八,不过这八哥聪明,自打人一进门就自发飞进了鸟笼里,还把小铁丝门给自己掩上,让奶奶怀里那只叫“咪咪”的公猫找不到机会扑它。
“李芽。”李芽爸爸把她带到书房,“还有一个月你就要出国了,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李芽涨红了脸,吭哧了半天,就是不说话。
于是爸爸叹口气,从抽屉里翻出一沓黄符纸递给她:“那你画几张符我看看。”
又是检查作业环节。
李芽从小到大最怕这个,好比书法兴趣班的菜鸟在书法协会会长面前练字,无论李芽怎么画都达不到“会长”的合格线。可不画显然不可能,爸爸是最古板的人,自从确定留学以来,他最怕的就是李芽在国外呆几年就忘本,连老祖宗的东西都忘个干净。
李家世代都是茅山派的传人,茅山又在符篆三山之列,虽不比龙虎山香火鼎盛,但仍然是道教最古老,传承最久的门派之一,于是李家对小辈约束也较严一些。
她慢吞吞捻起毛笔,又蘸了点朱砂,笔尖悬在符纸上方一动不动了半分钟,才抬起头嗫嘱道:“画...画什么符啊......”
李芽爸爸被她气得青筋直跳,但想想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又勉强压下火气:“你就画个清净符吧。”
清净符好画,从前考试周,李芽夜里复习时,就常作剑指,在自己手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画清净符,霎那头脑清明,背书事半功倍。
于是她三下五除二起笔画好,乖乖站到一旁。
爸爸看过后,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但他似乎想到什么,又忧愁地叹口气:“你到了国外,也不许荒废老手艺,每天至少要画三张符,不许敷衍,拍给我看,记得吗?”
李芽闷闷地应了一声,正恼火怎么到了国外也逃不了检查作业这环节,又想起来自己惨淡的英语成绩,更加难过了。
她正在为自己的外语发愁,就听见父亲咳嗽一声,不咸不淡地说:“行了,你今天的单词背过了吗?没有就快去背,一天20个,晚上默给我看。”
李芽眼前一黑。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书房,客厅里奶奶在用她的老式收音机听评剧,里头新凤霞刚唱到:“皇儿,有本只管奏来!”老八侧着头跟老人家一起听,看见李芽出门,就拍打着翅膀,贼兮兮地叫:“皇儿!”把老太太逗得不行。
李芽懒得计较,瞪了这小畜生一眼,三步并两步作地跑回屋了。
道家这么多符咒,怎么就没有中英转换符呢?
她趴在床上,闷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