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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带着明显空洞的乳白色被刨除了。
更细致的空隙中填满人造泪水。
柔软的脂肪被薄刃压出肌理。
热度唤醒已失温的尸体。
粘稠的液体渗入包覆。
是时候摆盘上桌了。
池间纱洋推着餐车。
走道的灯光尚未恢复,成排的边窗揽不着日光,追随她的只有长长投影。
她点了一盏提灯,足够照亮身周,步伐缓慢,并不忙着从投影中逃离——她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像拔地而起的牢笼,将她的影子框在其中。
地面铺了毯,但总有些铺了线管或年久翘起的地板磕到转轮,每每如此,那些娇气的餐具便用好听的声音细碎地抱怨要磕出缺角啦、要碰出裂缝啦,纱洋因此无暇分心周围。
她经过各式各样的房间。
有人趴伏于餐桌,尖利的刀叉一遍遍割开桌面。
洋馆主人们依旧悬挂半空,漠不关心地看着虚无。
使用人室里的佣人们窃窃私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花园中的蔷薇正开得茂盛,三位贵妇人正在影影绰绰中品茶赏花。
接待室的镜子立在高处,不知是谁扶正它、借它注视过往行人。
纱洋没有追溯它们的源头。她在这片耗费眼力的黑暗里仔细找寻着宅邸的主人,任由形形色色的身影从余光离去。
这不是件易事。
纱洋不会大声询问“您在吗?”,她行动起来总是无声无息,连呼吸也尽量放轻。而鹭之宫显然也不是会在阳台高唱歌剧的类型(如果有别人这么做了,他倒可能为其鼓掌)。
于是当她终于发现他坐在窗边,推车上的餐具已抚平发烫的内心,变得温温热热了。
“鹭之宫先生。打扰了,我带了晚餐来。”纱洋停在几步之外,稍稍欠身。
她的声音有些小,但鹭之宫敏锐地捕捉到了,从她手中接过餐碟:“麻烦您还亲自送来。非常丰盛,十分感谢。”
他身前是三杯散发出袅袅热气的红茶,等待着不存在的主人来取用。
“这空心面和炸肉排同汤水一样,不知是谁做了放在厨房,牛肉和豆腐虽是我等所作,但也是自各处捡来,很是神异。或许有神明在庇护此处吧。”
虽然嘴里这么说,纱洋自己却不大信——娼女与华族、武家同牛郎、警察与小偷、娇小姐与莽汉……他们中的一些都不把另一些当作人,神又怎么会平等地眷顾所有人呢。
可鹭之宫点点头,很是赞同地接过汤碗。
“哎,您说的不错。昼夜变化、时间倒错……如此有趣的世界,只可能是神迹了。”他掀开汤碗的盖子,将几点胡椒粉吹去一边,示意她同坐“‘只是巧合’……您能接受这样的想法吗?”
他看向纱洋。
她本不想坐在他面前:鹭之宫让她想起西洋人的照相机。
她那时候还小呢,穿的还不是这些将肢体拘起的衣裙,做起杂务十分便利。有一回听伙伴们说起有人来给花魁照相了,“把美丽的太夫永远保存起来”,她就偷偷跑去看。
她看见花魁化了隆重的妆,娴静地坐在冰冷房间的正中央。照片馆的人端着个黑乎乎的铁块对准她,郑重其事地比划了好一番,叫她看他。
他会变出一个永远不会老的花魁来吗?纱洋躲在门口,屏住呼吸跟着看。
咔嚓!!
刺眼的白光直直射进她的眼睛!
纱洋觉得自己的视力就是在那时落下了问题。照相机是了不起的东西,但它太刺眼、太冰冷了。若是刀光可见,必定也是那般模样。
什么都有的鹭之宫就像是神的相机。
“我希望这不是巧合。”她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边缘,双手叠放在膝盖上,视线盯着面前的茶盏。它从下午起就是这样冒着热气的了。
“那您想找出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鹭之宫问。
“我也不知道。”纱洋说,而后沉默——她大可临时找一个理由的。
可到真的再张开嘴,她没有改口敷衍过去。“商品与人、贱籍与良民。渡边大人是这样划分人群的。如在座各位是神明——是在更高处的某一位挑选出来的就好了。”
——那渡边康正的评价就没有那么要紧了。
鹭之宫轻轻地笑:“若是挑选的话,各位一定就是神所喜爱的了罢。”
他的笑声中没有嘲弄,更像是孩子看到了杂耍艺人、因新奇而发笑。纱洋更进一步地问:“您呢?您怎么认为……您觉得人该如何分呢?”
“我嘛……虽然这样说有些失礼。”出身华族的公子说着失礼,脸上却没有半点愧色,“或许只分有趣的人,和无趣的人吧。”
纱洋有些听不懂。
她或许该附和地笑一笑,说“这样呀”,就像面对渡边时那样。
她晓得如何让男人们发笑。
【不知道】【竟是这样】【妾身从未听说】
展现出无知便能逗乐男人们,但无知的人即是有趣的人吗?
游女们的腰背没有骨。
男人将它从她——从女人们——身上抽掉,继而以华美的系带取代她们的骨,赞美她们柔软的腰肢。但这是一桩好事吗?
她脊背挺直:“鹭之宫大人,在您看来最无趣的是什么人呢?”
茶盏轻响,鹭之宫的面容隐没在白气后,两边唇角似有似无地上翘,“池间小姐的这个问题很有意思。一定要说的话,循规蹈矩,只做该做之事,只顺人流行走,从没想过踏出半步……那一类人,便是最无趣了。”
“您所说的'最无趣',正是以世上最多的那部分人的言行所汇成。如果神明以此为标准在做选,也无怪这里只留有这些人。”
“这便是了。既然池间小姐不认为一切只是偶然,就当这里的诸君都是被神明所偏爱的如何呢?”
神明偏爱的不是我。纱洋想。
祂爱那个人,取了他的性命做实现他愿望的代价。
她只是那个愿望罢了。
杯盏里的影像影影绰绰。“您甘之如饴吗?”她看着它,问。
这话从她心底溜到了唇外,于是鹭之宫对此作答,“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然也是吃惊的。只不过这样的怪奇确实难得,不是吗?寻常可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如果无法再从这里离开,您这样的人会有后悔未做的事吗?”
“不。您心中会有列表,列出想要做的一项项事宜么?如果本身就没有那么一张计划好的表格……又要为什么而后悔?”鹭之宫依旧和熙地笑着。
“我没什么好后悔的。池间小姐,您又如何呢?”
【我——】
【沙羊——】
【快!逃啊沙羊!……我的纱洋。】
纱洋也弯起细细的眼睛。
“我不是个聪明人。大概要到真正死到临头,才知道到底后不后悔吧。”
【——您呢,政一大人。您会后悔吗?】
美食,依照教师拿来的字典解释,可作为是美味的食物之意。但更多时候,某样菜式会由于出现的地点,还有一起出现的人物而有了深层的意味。在进食的人的记忆里,会成为特殊的存在。一百种人里,总有一百种他们所爱的食物,端看各人喜好而已。有人喜爱简易好取得之物,有人喜欢精致且巧雕之物。
矢口堇吃过许多能称得上美味的食物,父母总说她若肯把此等心思花在女学,便事半功倍。她权当没听见,一股脑地钻进研究食物的学问里。浓厚大骨汤熬出的澄澈汤头、昆布与酱油腌渍的生鱼,用蒸熟的糯米揉制的团子,又或者是红豆熬煮而成的甜汤。更别说是那混杂各式迥异的香料,据说从遥远海边另一侧传来的名为咖哩的料理。
这一日,父母居然是找到了从京都来的和果子厨师替她办宴。
「你这挑剔的舌口,若是哪天让你遭了难,可不痛苦万分啊。」,用手指捏著堇的鼻尖,二姐表情无奈的斥责著她。她们面前是放置著做工精致的和果子,二姐的盘子皆空。就只有她每种都吃一口,却只吃光了喜爱的和果子,其馀全都给剩了下来。大哥一边嘀咕著浪费,一边却还是由著她帮忙吃掉。父亲板著张脸试图教训她,却在母亲的软言相劝中,放软冷硬的神色。
许多美味且珍稀之物,都曾被溺爱的父母和兄姐寻来讨她欢颜。甚至在附近的乡镇里,都能听见她挑剔食物之名声。但这样的堇,也是有几样深爱的小食。
她第一喜爱的是,糖葫芦,那是一种用麦芽糖包裹酸梨的甜食。在祭典的红色灯笼下,外层的糖衣恍若镀上的黄金闪闪发光。就像是她深深喜爱的宝石璀璨而美丽。尽管只需咬下一口糖衣包裹的果实内里,都会让她酸得皱起脸。
但这是兄姐第一次买给自己的零食,她一边嫌弃着酸,一边却又嚷着还想吃。她与亲人在忙碌人群的道路侧,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细细品味着买来的小吃。「堇可真是爱吃鬼,再吃下去可要给虫子吃掉牙齿了。」那怕时间过去再久,她还是能记起那时身旁宠溺的大哥与温柔的二姐,带着无奈意味的斥责她。
对此调笑几句后,他们用由于练剑而带上厚茧的手,还有柔细无骨的手掌,握住她的左右侧,在人潮众多的祭典继续前行。掌心所传来的温暖,熨烫了第一次遇见他们慌张的心情。
那是让人嘴里生津既酸甜,却又让人心头发暖的味道。
她第二喜欢的是,那从西洋传来的草莓蛋糕,棉软的蛋糕体外头裹着从天上落下的云朵,装饰其上的圆润果实,就连每个有种子的凹槽都像在发光似的。在那人家中电气提供燃料的灯光下头,美味的果实更勾得人唾液分泌。
外面裹着一层甜而不腻,轻盈到彷佛在舌尖上舞动的鲜奶油。内里是绵密又松软的蛋糕体。最后则是点缀其上的红色果实,轻轻咬下便会在口腔里漫出鲜红的汁液。满足于舌尖的味道,最后喝下浓厚茶韵的红茶。她可以吃下好几块。堇边注视已然净空的盘底,边悔恨刚才的狼吞虎咽。这么好吃的东西,就该好好品味才对。 这小小一块蛋糕,可要价不斐啊。
「若是堇喜欢,那就全部都给你,也未尝不可。」身侧坐著的那人这么说,带着些许亲昵还有说不明的意味。白皙的手臂从宽大的和服袖口穿出,那人的另一只手小心的撩开拿叉的那侧衣袖。不知为何,在其纯黑的瞳孔注视下,她能感觉脸颊彷佛火烧般。那人用银叉戳进自己蛋糕上的红莓,优雅地递到堇的嘴唇边,就像是在玩笑似的触了下她的唇。
白色的鲜奶油沾到了嘴唇,不知为何她乖巧的张开嘴,用颤抖的牙齿咬开细腻的果肉,那甘甜的汁水又再度在舌尖上满溢。无法吞咽的液体顺其自然的滴落,染湿纯白的和服衣襟。她听见了那人带著怜爱意味的轻笑。「像个孩子一样。」
她印象里对于草莓蛋糕的记忆,从单纯明快的甘味,变成隐诲且甜腻,又会让人心头一紧的味道。
由此可见,食物会随吃的人的心情,还有其所在的地点,跟一起吃的人当下所拥有的感情,在回忆里占一席之地。但在这完全分不清日夜之地,伴随著不安与恐惧,再美味的吃食也仅能舒缓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