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色假期

*

“欢迎！一直以来为大家而战斗真是辛苦了，今天就请好好放松享受吧！”

“谢、谢谢您。”

雪下咲也接过票根，有些局促地对检票员鞠了一躬，快步走进海洋馆内。虽说用的是魔法少女企业特供套票，但只是出示就得到如此隆重的欢迎实在有些超出咲也的预料。说到底，她真正退治怪异也才一次而已，实在配不上这样的感谢与心意。

N市海游乐园的海洋馆部分几乎全部建在地下，再加上呼应主题的深蓝色系装修，盛夏的毒辣阳光完全被阻隔，咲也一踏进去便感到整个人都凉了下来。她四下张望了一眼，看见鹰井正秋站在不远处对自己挥手。

“早上好。等很久了吗？”咲也一边走过去一边说，“合叶小姐呢？你们没有一起来吗？”

“早，我也刚到。”正秋说。或许是光照的关系，他对咲也露出的笑容看上去比平时更加柔和；但当他转向手机屏幕时，表情又显得格外咬牙切齿。

 “那只偷奸耍滑的老鼠……说着 ‘这么热的天还是用来睡大觉最痛快’，临时决定不来了。”

咲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果然是合叶小姐会说的话。”

“你叫她鼠就好了，没必要对那家伙这么客气。”大概是隔空呼叫无果，正秋“啧”了一声，收起了手机。他向咲也身后张望了一眼，“倒是社长，怎么没和你一起进来？”

“V先生停车去了，因为担心你们久等，所以让我先过来……”正说着，咲也的手机也震动起来。她打开屏幕，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

“V先生说有一些工作上的突发情况必须要处理，所以先回去了……让我们自己好好玩。他说那边一结束他就过来。”

也就是说，一起逛海洋馆的只剩下他们两个了。咲也飞快地抬起目光扫了正秋一眼，又在他察觉到之前转开；这里其实也没有那么凉快，她的耳朵和手心都热得厉害。她本来要说：“那我们就先走吧？”开口时却发现喉咙都糊住了，发出的声音低沉得陌生。清清嗓子，她打算再说一遍，正秋已经将一份游览宣传册递了过来。

“既然这样，”正秋问，“你想先去哪里？”

他倒是和平时一样，语气几乎没什么波澜。咲也展开图册将脸藏在后面，一边阅读着展馆信息一边平复心情。整个场馆的可游览区域包含三层，除了他们目前所在的地面层以外，剩下的部分都位于水下；因此，地下的两层内容以纯粹的观看为主，能互动的项目则大多安排在地面层。由于越深的楼层面积越大，手册上推荐的路线是坐电梯直接前往底层，然后一边游玩一边回到地面。这样的确能够更科学地分配体力，并且也确保了行程直到最后都充满乐趣。咲也略作思考，点了点头。

她把宣传册翻过来举在脸孔前方，手指对正秋点了点被显眼标明的“路线推荐”处。

“就按这个来怎么样？”

正秋只瞟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好。……嗯，电梯在这边。走吧？”

这个态度是不是有点……回避？他其实对这样的路线并不满意吗？咲也的心情沉下去，无言地跟在正秋身后走向电梯。

除了普通的厢式电梯，海洋馆还设置了一部在水族箱内部移动的透明观光电梯。后者显然更受游客欢迎，由于运行速度更慢、载客量也更低，即便是在这样的一大早，入口处也已经聚起了小小的人群。正秋迈开步子站到最后，咲也正要追上去，却因为有些分心而被从后方赶来排队的人撞到了肩膀。手腕上传来意料之外的温度和力道，咲也刚抬起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正秋拉到了身边。她耳边响起两声“抱歉”，一个来自撞到自己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来自身后的正秋。他迅速松开了手，但他们贴得太近了，连他说话时胸腔的震动都传过来了。

“没、没事，不用介意。”咲也对面前的陌生人说。她像被烫到一样挺直了背，不然的话，恐怕自己的心跳也会传到正秋那里去吧。她转过身，却不是很敢抬头，只用低了很多倍的声音说：“没事，不如说……那个，谢谢你拉了我一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正秋“嗯”了一声。

电梯终于到了。作为整趟旅程的温柔引入，这一处水族箱内放置的都是些颜色鲜艳、身姿优美的热带鱼，一下子就引起了游客们的兴趣。当电梯启动、缓缓上浮，轿厢内此起彼伏地响起了惊叹声。咲也也不能例外，她将此前的紧张与不安全数抛到了脑后，兴奋地将脸孔凑到离玻璃最近的地方。鱼群仿佛是擦着她的鼻尖在游动，柔软的尾鳍扫过去的时候，咲也的皮肤上甚至有种又凉又痒的错觉。

“好美……”她喃喃地感叹着。正秋注视着她的背影，轻声说：“是啊。”

咲也伸出手掌贴在玻璃上，一群游过的萤蓝色月光鱼像是有所感应似的，恰巧在此处来来回回地转起了圈。“阿正，你快看！”她又惊又喜地转过头，而正秋则抓住时机按下了手机拍照的快门。咲也再回过头，鱼群已经散开了。她在镜头后露出假装生气的表情。

“你都没看到精彩的！”

“没关系，我拍下来了。”

“只拍了我吧？阿正自己根本没入镜！”

“……我又不喜欢拍照。”

“如果不是和……”咲也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单词，改口道：“如果不是和大家一起的话，我也没有那么喜欢。”

正秋顿了一下。“那就一起吧。”他说，走过来站到咲也身边举起了手机。这绝对不在咲也的预料之内，直到正秋再一次按下快门，她才后知后觉地在脸上摆出一个适合上镜的微笑。她凑近屏幕，看到自己被抓拍下的是一个十分呆滞的表情。

“好傻的脸……这张删掉！”

“为什么？明明很……”正秋抬高手机不让咲也碰到按键，“明明没什么不好。”

“那至少重拍一张！”咲也抓着他的手臂试图往下拉，“我刚才根本就没有准备——”

正秋从善如流地连续按下快门。这下拍到的照片不是大小眼就是压根没对上焦，只有背景中浅蓝的水域与缤纷的鱼群始终保持着悠然的美丽。“这不是全都不行嘛……”咲也哭笑不得，正秋干脆把手机收了起来。

“好好看鱼。”他说。

不管怎么说，当电梯门再次打开时，咲也的心情已经基本平复，举止也自然多了。按照宣传图册上的推荐路线，她与正秋一边交谈着，一边走向展馆深处。因为灯光昏暗、因为人群分散，更因为两个人都全然没有丝毫戒备、注意力只放在了自己身边的那个人身上——他们对于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人一无所知。

*

“不敢相信你真的答应了。”合叶鼠说。

“我当然会关心咲也，合叶小姐，”易卜拉欣说，“并且，好奇心是种人人都会有的特质，我也不例外。”

“你是说‘八卦心’。”鼠纠正道，“幸好你换了衣服，不然我们一定在电梯里就被发现了。”

没错，为了更好地“确认孩子们的确趁这个机会得到了放松”，今天的V终于脱下了那身16世纪下半页奥斯曼高级军官的阅兵礼服，换上了一套在N市更为常见的休闲西装。虽说“休闲”也不过是相对而言，如果仔细观察布料、织纹、裁剪与针脚，就会发现这套衣服与“常见”一词实际上也并无关联。与这个人一起猫着腰躲在立柱后面，鼠总觉得自己的行为显得更鬼祟了。

不远处，雪下咲也与鹰井正秋的背影一同消失在了转角。鼠用胳膊肘捅捅V：“他们走了。”

V站直身子，拿出印着地图的海洋馆宣传图册比对了一下。“他们是按手册上推荐的观光路线走的，”他确认，“不会跟丢，离远一点也没关系了。”

“哇，可怕，”鼠也站起来，“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这条路线？这才走了个开头。”

“只要仔细看一眼就能发现，这条路线将只能观赏的部分放在前面，能够互动的部分放在后面，不同项目之间的路程也是由长渐短——既考虑到了游客的体力消耗，又关照到了耐心逐渐下降的问题，完完全全是最明智的选择。要知道，推荐路线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规划出来的；按照场馆的指引游览，就像在陌生的餐厅里选择主厨推荐菜一样，对新客来说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咲也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一番长篇大论说到后面，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股发自内心的自豪。只是咲也选对了路线而已，不至于连这种事情都要自豪吧？鼠听得头大且无语，想吐槽又不能对大概率会成为自己顶头上司的人太过无礼，只好把话全憋回肚子里。她开始后悔，虽然通过缺席将团建强行改造为约会的确是她的主意，跟在后面看个究竟也是自己提出的建议……但与社长易卜拉欣一起完成这些操作到底意味着什么，她恐怕并没有考虑清楚。

可话又说回来，她也没想到他会答应得那么痛快，行动得这么积极啊！

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咲也与正秋身后。按照路线，负二层的最后一个项目是投影灯光秀。他们走进一处三面都是弧形玻璃幕墙的巨大房间，大厅内树立着许多礁石、珊瑚与水草的造景，为游客带来仿佛置身水底的氛围。表演开始后，灯光投影出的各类海洋生物便在这些造景间缓缓游动，与幕墙后的动物们彼此呼应，竟然真的营造出了一种难辨真伪的效果。为了配合表演，演出开始后，这里的照明几乎被全部关闭，只有荧光般微弱的光辉洒在人们的身上。鼠盯着另外两人模糊的轮廓看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易卜拉欣瞥了她一眼，在游人们自发的静默中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你看，这个环境……这个氛围，”鼠也压低声音，她凑到V旁边，指尖点了点整个房间，又点了点正秋因身高而格外好找的身影，语气笃定。

“这家伙马上就要找机会牵手了。”

V跟着她的指点看了一圈。

“环境的确合适，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

“看看看！”鼠打断他，那边的两个影子果然牵起了手，灯光扫过时甚至可以看到咲也红得发亮的耳朵。她的语气同时包含了看到好戏的兴奋与精准言中的得意：“看嘛，我就说吧！”

一时没有听见回答，鼠这才反应过来另一个人的心态与自己恐怕不太一致。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小心翼翼地侧过脸，从眼角观察易卜拉欣的表情：还好，看起来不像是要冲过去把正秋当场斩杀的样子。

“我很开明的。”注意到她的目光，V如此说道。只不过这句话怎么听都是在牙关紧咬的情况下说出来的。

“哎呀，放宽心，”鼠放下心来，没大没小地拍了拍易卜拉欣的手臂，“这种事早晚会发生的嘛！何况傻大个虽然闷，但人其实也蛮不错的，对吧？”

“……你的确很了解他。”

“我们太熟了嘛，可以说从出生就认识了——哦，我大一点，那应该说，他一出生我就认识他了。不是亲的但也和亲的差不多了，中间又经历了……对吧，那些事你也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表演结束，照明恢复。前面两人牵着的手仍然没有分开，鼠与易卜拉欣混在人群里慢慢向外走。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V问，语气里似乎有一点微妙的不甘心。鼠分辨了一会儿，突然领悟到这并非针对正秋的不甘心，而是针对自己的。……咦，为什么？

“呃，两个多月前？”她的语气有点拿不准了，“其实也是巧合啦，而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是咲也……那时候我还不认识她呢！”

“两个多月，”V重复，“差不多是为了准备B&B的开业，他们每天都要来公司的时间。……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没发现也正常，我看那小子早在那之前就……呃，”鼠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挤出一脸天真烂漫的假笑，生硬地转移话题：“还没问过，为什么咲也会来B&B？我看她的战斗实力，完全可以去那些著名的大企业啊？”

“理念不一样。”V淡淡地说，“另外，不是咲也来了B&B，而是我为她建立了这间公司。合叶小姐应该对蛇罂塔的事情很清楚吧？”

鼠猛然抬起头，以此前从未有过的锐利眼神看向他。

“你是说那间一边压榨魔法少女员工、一边偷偷对怪异搞小动作的公司？我当然知道，毕竟十年前出现在医院的怪异会突然变异、到场的蛇罂塔魔法少女会意外失去战斗能力，全部都是拜他们所赐。”

尽管海洋馆的照明是微弱的冷色调，鲜明的敌意还是让鼠的眼睛像夕阳下的云层一样闪耀着火光。可V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为了控制与咲也和正秋的距离，他走向场馆内一处售卖冷饮的摊位。

“一支开心果口味的，”他对摊主说，又回头问鼠：“你呢？”

就算被他的举动绕得一头雾水，在被请客的情况下，鼠仍然只犹豫了不到半分钟。

“坚果曲奇。”

冰淇淋很快就被递了过来。鼠舔了一口，但话题对她的影响仍在，她兴味索然。

“那么，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次事故的两年以后，蛇罂塔违规经营的相关证据都被查明，整间公司都被强制关停了。”

“是啊，相关人员也销声匿迹，此后再也没听过与这个名字相关的消息。”

“他们不是销声匿迹了，”V说，“他们对怪异的实验失了控，身为主谋的社长一家遭遇了怪异引起的火灾。除了那家的小女儿，其他人都丧生了。”

他慢吞吞地尝了一口冰淇淋，鼠转过脸望着他。她想到什么，眼睛一点一点瞪大了。

“如果你真的决定入职B&B，你应该首先知道：咲也就是那个小女儿。你还应该知道：我和蛇罂塔的社长雪下赤奈，还有她的丈夫雪下矢白，曾经是朋友。我知道他们在做些或许过了线的事，但我不知道——”

不需要他说完了。鼠说：“所以你才会资助我和正秋。”

V点了一下头。他转着冰淇淋，微微皱起眉头。

“没用果酱，都是香精……唉，凑合吃吧。”

*

咲也咬了一口晶莹剔透的樱桃味冰棒，然后皱起了眉。正秋问：“怎么了，不好吃？”

“嗯……”咲也把嘴里的咽下去，“稍——微，有一点香精的味道。也不是特别不好吃啦，就是用了点科技来增强风味……我个人不太喜欢而已。”

正秋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咲也在他开口前对他笑了笑。

“没关系，也没多少……再说，这也是体验的一部分嘛！”

正秋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劝她。他转而问：“推荐路线上下一个项目是海豚表演。你想去看吗？”

“表演啊……”咲也缩了缩脖子，“会让我单方面与海豚同病相怜的，还是算了。我们直接去这个极地世界——这个时间，说不定正好能遇上喂食——然后从水母漫步出去，差不多就可以结束啦！”

“好。”正秋点点头，“社长有给你联络吗？”

咲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

“还没有。看来是没有忙完吧？”

正秋也看了一眼自己的消息，与鼠的对话框同样一片静默。他敲了几个字，想了想，还是都删掉了。

“要是结束的时候还没通知再问吧。”他握着从投影灯光秀之后就没有放开过的咲也的手，“走，极地世界在这边。”

他们没有碰上喂食时间，但馆内的动物们相当活跃，让他们大饱眼福；一只近乎纯白的食蟹海豹还贴着玻璃幕墙，用与他们步行差不多的速度陪着他们游了好一会儿。咲也对此激动不已，决定之后一定要去纪念品商店买一只海豹的毛绒玩具。这一次他们总算拍到了双方连同食蟹海豹都完美入镜的照片，只不过检查的时候，又让咲也看见了在观光电梯内拍下的“失败作”。

“……你怎么还没删，”她伸手，正秋故技重施，再次将手机举到了她够不着的高处。咲也只能踮着脚不满地喊：“阿正！”

“为什么要删，”正秋说，“明明全都很可爱。”

熟悉的句式让咲也想起他上一次的回答。她反应过来：他当时想说的就是这一句。在害羞的作用下，她终于偃旗息鼓。

刚离开极地馆没多久，两人身后就传来警报声与随之而生的骚动。是怪异出现的警报。咲也的手反射性地伸向口袋，但正秋紧紧地拉着她，迅速向相反的方向退开，一直走到水母漫步的区域才停下。广播里很快传来温和的女声播报：尊敬的游客您好，方才本馆非观赏区域的水箱内出现水生怪异，魔异研的魔法少女已经到达并开始处理。与该水箱距离较近的海豚馆、极地馆已关闭并暂停参观，开放时间另行通知，为您带来不便我们深感歉意……正秋表情紧绷，低下头看着咲也。

“整个海游园都是魔异研的辖区，”他说，“不用担心，他们会处理的。”

咲也愣了一下，很快点点头。

“当然！放心，这里使用了和漫展的会场类似的技术，就算我想要变身也不会成功的。”

大概是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正秋还是以不必要的力道攥着她的手。

“魔法少女是你的工作，”他说，“——但也只是工作而已。就算这份工作像警察、消防员一样有着不同于普通职业的特殊性质，我也不希望它……”

他说不出那个词。停顿了一会儿，他说：“我不希望它占据你的所有生命。”

咲也明白他原本想说的是什么，她也终于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她笑起来，用与她身后的海水一样蓝的眼睛坦诚地望着他。

“可是我不会的！”她说，“你忘了吗？我还有你们呢！”

正秋一时没有说话。咲也握着他的手，又靠近一步，抬起头看着他。

“你应该有看魔异研发来的报告吧，关于漫展上的那只怪异的？我在战斗的最后遇到的那个接近幻觉的记忆激活法术，他们确定了它的运行机制。简单说来，是模仿梦境的情绪放大原理，在与梦境性质相近的幻觉中唤醒对方最深刻的记忆，从而诱导对方进入非理智状态的法术。”

“‘伤痛记忆’，”正秋点点头，“你起的名字。……虽然魔异研那边本来打算起一个不太明白的，一念……一念什么来着？”

“一念公嬷。……嗯，名字不重要，总之就是那个。”咲也说，“我想说的是，为了困住我，怪异在幻境里为我制造了一种‘我没法走出去’的感觉。”

正秋的手又攥紧了。

“没法……从火里？”

“是呀。”咲也拉着他的手臂，轻松地来回摇晃，“它也没错，十岁的我的确没法走出来，承认这个又不难。但十岁的我没有死，对不对？那个时候，是V先生将我救了出来。”

正秋点头。咲也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这一次呢，是扫帚、是「外部控制程序」——是你把我救了出来。”

“所以，你看，有V先生，有你，之后说不定还有合叶小姐；我自己没法做到的时候，你们总会帮我一把的。”

“有你们在，我才不会再被这个职业夺走什么呢。”

正秋看起来哑口无言。他从来都不擅长“说话”，所以咲也一点也不介意，她耐心地等着。直到正秋示意她松开手，他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盒。

“生日快乐。”他递过盒子，看着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对‘生日’有点……但无论这一天发生过什么，我都感谢它让你降生于世。我必须告诉你这一点。”

咲也拆开礼盒，里面是一只以特殊工艺做成的雪景球。或许应该叫“海景球”才对，因为封存在玻璃内的不是雪地也不是充满圣诞气息的小房子，而是蓝色流体聚成的海洋与徜徉其中的游鱼。摇晃时，底部的蚌壳被带动着打开，露出内部的珍珠；被触动的闪粉也纷纷扬扬，折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谢谢……”咲也说，声音很轻，以免带出哽咽。“我很……我很喜欢。”

“那就好，其实准备得有点匆忙……因为原定的那个礼物被我带去了漫展，又在我没送出手的时候被烧坏了。”正秋抽出纸巾递过去，又抬起头做出什么也没注意到的样子，“可惜里面没有放海豹。纪念品商店就在旁边，我们去看看吧？”

咲也没有抬头，她毛绒绒的发顶用力点了两下，传出一声鼻音很重的“嗯”。

*

“同样是伪装缺席，为什么那家伙能直接开车去海水浴场，我就非要坐巴士不可啊？真是……可恶的有钱人！”

合叶鼠自言自语着，本想愤愤不平地踢一脚路标，看到自己穿的露趾凉鞋，又默默将腿收了回来。她突然觉得脖子后面传来一阵凉意，回头一看，果然撞上了鹰井正秋意味深长的眼神。

“合叶小姐！”走在他身旁的雪下咲也惊喜地冲自己挥着手，“您什么时候来的？”

“哎呀，叫我阿鼠就好了，”她也摆出笑容，“还不是因为傻大个总发消息来问，吵得我根本没法睡……再说，既然是免费的，不来白不来嘛！”

他们走近了，咲也站在她面前，真诚的目光让厚脸皮如鼠都感到一阵心虚。“我听V先生说了，”对方眨着眼，亮晶晶的，“你真的决定入职B&B啦？”

“嗯……嗯，你们福利好嘛，社长财大气粗的，这么舍得发工资……哎！”

鼠还在半真半假地随口编着理由，咲也已经扑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最后只能在她背上胡乱拍了拍。

“太好了！”咲也说，“我之前就觉得，你一定超可靠的！”

我吗？之前？你是说我从通风管道里掉出来的那个时候吗？鼠看看咲也又看看正秋，一副“这孩子脑袋还好吧”的表情，但她异父异母的亲弟弟只回给她两只眼白。他把手中的提包放到地上，说：“我去换车票。”

“我去就好，”咲也一边说一边已经跑了出去，“阿正休息一下吧！”

她一走出足够的距离，姐弟俩就绕着车站站牌展开了无声的追逐战。没有复杂的地形，鼠实在难以在正秋的长手长脚前取得优势，很快就被他用胳膊紧紧地夹住了脑袋。“在家睡觉，嗯？”正秋恶狠狠地用指节钻她的发顶，“你是怎么撺掇社长配合你的？”

鼠不回答，只是捏着嗓子喊：“阿正~”

咲也回来的时候两个人脸上都挂着谁看了也不会信的假笑。她的目光疑惑地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可他们一致坚称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算是咲也也没有办法。好在巴士很快就来了，黄与蓝的配色明亮又清新，两只耳朵甚至还能在一定幅度内摆动。这一班乘客只有他们三个，鼠一上去就在座位上躺了下来，直接占满了一整排椅子。

“阿鼠好像真的没睡好，”咲也悄声对正秋说，“你发了那么多消息呀？”

正秋没法解释，只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

“你也休息一会儿吧。”他说。

咲也从善如流地闭上眼，在巴士平稳的行进中，没过一会儿就真的睡着了。正秋伸脚踢了踢对面的座位，鼠翻过身来，支起胳膊撑着脑袋。

“干嘛？”

“你真要入职？”

“怎么，不行啊？”

一小段沉默。

“社长都告诉你了？”

“嗯，”鼠用鼻子哼哼，“真行啊，傻大个，这么久了，一个字也没听你说过。”

“你又不想知道。”

他说得对，再也不与那些事扯上瓜葛是曾经的鼠亲自做的决定。她又哼了一声，翻回仰躺的姿势，伸手遮住了眼睛。没一会儿，她也睡着了。

异焰终熄

*

每年盛夏，N市国际展览中心都会举办规模宏大的动漫同人展会；除了常规的ACG内容外，这里的同人展还会加入一项相当富有当地特色的主题——魔法少女。不论是原创的魔法少女故事，还是有关真实存在的魔法少女的二次创作（当然啦，前提是对方所在的公司开放了相应的创作权限），又或者是想要借机宣传自家公司的魔法少女企业，都能在展会中加入专区，获得稳居展会第一的客流量。虽然合叶鼠既不是魔法少女也不是同人创作者，但这样的日子对于她来说，仍旧是赚钱的大好时机。

为什么？因为魔法少女专区的人气太难撼动，其他区域参加展会的企业展台为了与之抗衡，招聘兼职员工时提供的工资是普通兼职的三倍起步，还附赠免费午餐。不仅如此，她还可以凭借工作证提前入场，赚上几单场贩代购的外快！

因此，这已经是鼠第四年以展台兼职的身份出现在展会上了。虽然已经在受雇摊位门口站了近四个小时，但只要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工资，她仍然能够保持住满脸的笑容，并尽职尽责地将传单递给迎面走来的每一位游客。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么好的心态——她动了动耳朵，听见身后某处传来其他人的窃窃低语。

“还是魔法少女专区好啊……那么多人还能提供这么好的福利，真是财大气粗。”

“一点不错，这些点心免费还这么新鲜，应该是专门现做的？我一会儿要再去拿一点！”

点心、免费，看样子还是不限量。捕捉到关键词的鼠抬起手腕瞄了一眼表盘，午休时间……到了！她转身放下手中那沓几乎没发出去过的广告纸，精准地快步奔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是隔壁摊位的两名Staff，他们被她热切的表情吓了一大跳，鼠却只盯着他们手中的纸杯蛋糕、迷你泡芙和丹麦果挞。

“这个，是哪里拿的？”

“呃，休息室里……魔法少女专区那边的，”其中一人伸手点了点场馆另一端的方向，“好像是哪家老板在给员工过生日，游客和Staff都可以拿……”

“好嘞，多谢！”

丢下这一句话，鼠的身影已经再度消失。兼职提供的便当被她塞进了背包的最底层，矮个子的女孩一边灵巧地钻过人群一边盘算着：用免费的点心填饱肚子，这份便当则带回去留着明天再吃——又省到了，省到就是赚到，呵呵呵！

由于时间正值午休，大部分人都在向场馆外走，既有游客也有摊主和Staff；少了稠密人群的遮挡，鼠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设置在专区边缘休息室内的甜品桌。她一个箭步冲进去，目光扫过剩余的点心，禁不住两眼放光、食指大动。迷你泡芙个头太小，一个正好一口；咀嚼的时间就用来拆纸杯蛋糕的纸杯，以便下一步行动；至于丹麦果挞，为了防止酥皮掉得到处都是，还是留到最后再慢慢吃。嗯，那两个人没说错，这些点心的确都是新鲜现烤的，真不知道是哪家老板这么舍得给员工花钱——鼠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才转过一张腮帮子圆鼓鼓的脸。

“唔？肿摸树旅！”

来人眉头紧皱，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

“脏死了……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鹰井正秋说，“这话我才该问，你在这干什么？”

鼠伸了伸脖子，将满口蛋糕、奶油和酥皮咽下去。“我听说这里的点心是免费的。”她言简意赅，上下打量了正秋两眼后，又转为满脸警惕：“你不会是来收钱的吧？”

“不是，这个确实免费……但是中午这里没人，安全考虑，我本来是要把剩下的点心收走。”

鼠闻言，一边加快了向嘴里丢东西的速度，一边护崽一样试图将所有点心都拦到自己身后。正秋叹气。

“你吃慢点，我又不会抢。……算了，有你打扫战场，我这就走了。”

“万肘……咳，”鼠清清嗓子，“慢走不送。……诶不对，这是你们公司布置的？”

正秋懒得回答，对她翻了个白眼。

“所以是你们公司的员工今天过生日？你的生日又不是今天……你们不是初创小公司吗？除了你还有谁啊？”

“少管闲事。别吃得到处都是。”

正秋转身走了出去，他的态度太明显了，鼠不可能不想起两个多月前他避而不答的那个问题。在关上休息室的门独享所有点心与整个空间之前，她探出脑袋对着他的背影大喊：

“喂，傻大个，你给人家准备生日礼物没有呀？”

*

真多嘴，鹰井正秋想，我当然准备了。

只是还没有送出去而已。

他回到Bloom&Blade的摊位，拉开桌子下的抽屉，盯着最深处那个包装好的纸盒看了一会儿。礼物本身不存在任何纰漏，他确信咲也会喜欢它；但生日——对她来说，生日可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好日子。把礼物送给她对于正秋来说不成问题，可他实在没法看着她的眼睛说出那句“生日快乐”。

在这方面，社长易卜拉欣显然与他抱持着不同的态度。

正秋抬头看向摊位四周的屋顶。除了为会场内的所有人提供免费甜点，V还在B&B摊位周围挂满了巨型宣传海报，海报上的人毫无疑问正是变身后的咲也。他不容置疑地表达自己对咲也的珍视与自豪，就算是咲也本人也不能阻止。诚实地说，正秋钦佩这份坚定；可察觉到咲也的为难时，他又觉得这份强硬有些过分。

正想着，思绪中的主人公走了过来，正秋不动声色地将抽屉推回去。场馆里的人群所剩无几，但咲也仍戴着正秋的那顶深色鸭舌帽；即便如此，在穿过那些海报的时候，她看起来还是有点窘迫。正秋注视着她走近，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还没习惯？”

“很难习惯吧——这个数量，V先生也太夸张了。”咲也微微鼓起脸，“就算戴着帽子，上午也被认出来好几次……”

“你应该庆幸主办方没有出售大屏幕的使用权，不然就该刚剪完的「精彩集锦」出场了。”

“……千万别在V先生面前这么说，他真的会再去争取一次的……”咲也缩缩脖子，连忙转移话题：“摊位这里就交给我，你快去场馆前面的广场与V先生汇合吧。他刚才说建筑周边应用了些值得注意的技术，让你一起去看看呢。”

正秋点了点头，手指扣在抽屉把手上。如果要送的话，现在就是个不错的时机。——这样的想法不过一瞬，他松开手，绕过摊位走出来。

“那我先过去了。中午没什么人，你也趁机休息会儿吧。”

“嗯，放心吧，我会的。”

正秋走出场馆大门，被正午的阳光刺得眯起了眼睛。他适应了一会儿，在前方开阔的空地上找到了社长易卜拉欣的身影。男人弯着腰，手上拿着一柄放大镜，正沿着展馆的用地范围慢慢挪动，看起来实在有些形迹可疑，让正秋靠近的脚步都在犹豫间停了下来。直到早有察觉的男人站起身，面色如常地对他招了招手。

“过来看看这个。能认出它的效用吗？”

正秋走过去，在V的示意下接过放大镜，低头看向地面一角。尽管凭借相同的颜色与相近的风格堪称天衣无缝地融入了地砖的花纹，但那毫无疑问是一个联通了电路的魔法阵。巧妙的技艺让正秋立刻提起了兴趣，他蹲下身去，仔仔细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

“结构并不完整，应该是更大的法阵的一部分。从分布上来看，这个大概是东北角？至于功能和效用……没看到整体之前不能完全确定，只大约知道是与限制魔力使用相关的。”

“喔，那就对了，能源厅上个季度的公开报告里才提到过相关的技术——”V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文件夹，哗啦啦地翻出其中一页递过来。“喏，在「区域魔力浓度与怪异变异的强相关性」被验证后，为了应对而开发的「场域限制类应用魔法」。没想到这么快就在这里实装了。”

正秋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到了详述程序平面化的章节才停下来仔细阅读。他突然发觉其中的示例图案显得格外眼熟。

没记错的话，应该最近才刚刚看到过……是在哪里？他环顾四周，目光在扫过某位游客手上的入场腕带后定格。

“对了，咲也的腕带上……”

“嗯，是和这个配套的许可程式。”V点点头，“场馆大小有限，室内空间又相对密闭，更容易造成区域魔力富集，从而导致浓度急剧上升——主办方需要严格控制在场馆内变身的魔法少女数量，以免促成怪异变异。”

“咲也是今天的第一对应。”正秋说，“也就是说，如果真的出现了怪异，只有携带程式的她才能变身退治？”

“场地内来说，是的。”V答道，看见正秋的表情，他又补充：“别紧张，场外援助并不受限制——但考虑到法阵覆盖范围内的魔力浓度都会受到干涉，可以简单理解为魔法少女们的魔法输出总量得到了限制，所以人数增加或许反而意味着劣势。”

不是什么令人安心的信息。正秋做了个深呼吸，想要抚平心头的焦躁。

“所以，您叫我来是为了……？”

“哦，跑题太远，我差点忘了。”V伸手，又将文件夹向后翻了一大半，“重点是这个，有了将程序平面化并脱离魔法少女这一使用主体、仅靠通电就能起效的技术后，我们一直在说的「外部控制系统」或许就能——”

刺耳的警报声将话语打断。是火警警报，然后，很快，怪异警报也加入了其中。正秋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失误。

他没有将笔记本电脑一起带出来。

*

“Eno Sen Elap——魔术开幕！”

雪下咲也伸出手，将夹在两指指尖的蓝色宝石按在锁骨正中上方。缎带从宝石底部绽放，系成蝴蝶结的形状；宝石反射的光点化作光圈，圆形的虹彩扩大，使胸口的锁扣与腰带的搭袢依次被照亮，闪闪发光。轻盈的白色燕尾在魔力吹起的微风中舒展，魔术师一手握着魔杖，另一手为自己戴上又高又圆的礼帽；长靴包裹下的脚尖略微后退，以便她优雅而不失礼节地微微欠身。变身完成了。

“疏散就拜托你们了！”咲也对场地内几名穿着制服的主办方Staff喊道，“我会吸引怪异的注意力让它留在这里，请使用另一端的紧急出口！”

也许是听懂了咲也的安排、并对人类的逃跑感到不满，怪异发出吼声，火苗直直冲向上方。展览馆的屋顶由无数方形的小片组成，这样一来，即便是更加纤细的结构也能够承受住所有的重量；但在火焰面前，它们并不具有同样的效果。一根支撑在高温下到达了极限，“啪”的一声断裂开来，与支撑相连的那一片屋顶因此坠落，像暴风起始时的第一枚雪花——只可惜不是那么清凉的东西。稀里哗啦、砰零嗙啷，裂纹扩散，陷落出的缺漏之后露出一片晴朗的蓝天。过于晴朗了，捎不来此时急需的雨水；洞口又成了天然的烟道，冷色的火焰欢畅，瞬息间拔得更高。

透过蒸腾的热气，一切都在咲也的眼前扭曲。她对这样的景象十分熟悉，每当她试着回忆起家人的样子，他们的脸孔上都会笼罩着与此时别无二致的扭曲。空气的密度被高温改变后产生的折射，学校里很早就教过的。她想着，眼见绿与蓝交杂的火焰袭来，随手甩出几张扑克牌。

项目名称：能量护盾

输出功率：34

射击模式：半自动

弹道修正：以主体为中心自动展开

视效附加：无

项目实行。

咒语无声，护盾无形。直到火焰被恰到好处地阻挡，咲也身前才被勾勒出一道鲜明的圆弧形状。焰芒如同幕布一般缓缓下落，但首次正式登台的魔术师似乎有些缺乏耐心；寒光一闪，一群纸鹤已经斩破帷幔飞身而出。它们各自拖着不同颜色的轨迹，迅猛地冲向前方的怪异。

出现在此处的怪异形如一张被放大了足有百倍的白纸，它顶天立地地站在展览馆中央，页角上燃着熊熊不息的蓝色火焰。在被纸鹤击中的前一刻，空无一物的纸面上突然浮现出数道裂缝；裂缝张开，是模仿人类口腔而生成的结构。怪异不闪不避，口腔贪婪大张，将纸鹤一只不漏地吞入其中。

咲也皱起眉，她谨慎地向后跃起，拉开一段距离，观察着那些口腔如同融化的蜡块般逐渐模糊，最终消失。没有爆炸，没有风浪，也没有闪光，纸鹤泥牛入海般消失无踪。她又试着挥了一下魔杖，却感受不到任何回应。

没有起效……不对，是在起效之前就消失了？要是能看到怪异能量水平的波动情况……

咲也摇了一下头，将无用的思绪甩开。通讯设备的另一端沉默着，说明外面的正秋和V先生并没有可用的设备。……她要靠自己了。

正式成为魔法少女后的第一次怪异退治就碰上这么复杂的状况——不仅如此，还与那时候一样，又要在生日面对火事——真是巧合到让人恶心的地步啊。

咲也露出有些自嘲的笑容，将纸牌扔向迎面飞来的一簇火焰，并依据上一次的经验将输出功率下调到了32。攻击与防守的魔法在相触的瞬间彼此抵消，与上一次同样地，成群的纸鹤趁此机会从咲也身侧飞出；她等待着口腔再次从怪异体表浮现，但这一次的情况稍有不同。模糊的凸起像肌肤下的蠕虫般在怪异身上游动，是直径最大的三张嘴；它们挪动到纸鹤最密集的三处位置后打开，吞噬了此次攻击的六七成。但剩下的那三四成攻击还是正常地起到了效果，它们在怪异白纸样的身躯上划出几道边缘锐利的缺口，引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刺耳嚎叫。

怪异因痛苦而扭动着，零零散散的火星被它甩落，溅得到处都是。附近的地面都烧了起来，咲也彻底失去了落脚点；可扫帚不在手边，她只能原地跃起，双手抓住自屋顶悬挂而下的巨型宣传海报下端，再借力一个空翻，灵巧地穿过栏杆落在二楼的平台上。活跃在海报上的是身着燕尾外套与兔耳礼帽的魔法少女，她毫无畏惧般展露着自信且坦然的笑容，仿佛其姿态本身就是能够扫清一切障碍的万能魔术。火星追着咲也的身影飞溅，正落在画中少女胸口的宝石处；画幅立刻被烧出一个洞，深色的焦痕扩散向四周，很快便将其全然吞没。或许是认出了画像上的人正是在与自己作对的魔法少女吧，随着悚然的吼声，怪异舒展自己的四角，将火焰又烧亮了几分。

咲也当然没有它那么好的心情，但她也没打算放它如此嚣张。很显然，这只怪异可以将魔法通过吞噬的方式而化解，但它的这项能力也是有极限的——或许是一段时间内能够吞噬的魔法总量存在一定上限，或许是不同的“嘴”之间的消化能力存在差异——她没有兴趣慢慢试探，这种细节就交给收到纳品的部门去研究吧。值得警惕的是怪异身上的伤口并没有出现任何愈合的迹象，如果吞下的魔法没有被它用来自我修复，那么——

咲也脚下用力，连续几个侧翻，分秒间沿着走廊的方向撤出了十多米的距离。从怪异口中吐出的纸鹤擦过她的影子，带着“铮铮”的嗡响深深钉进了墙面。唯一被击中的是她的帽子，带着花边上的缺口，它被魔术师留在了原地。

果然是这样，魔法并非被“吞噬”，而是被怪异“暂存”了起来，等待着还施彼身的时机……！咲也直起身子，视线带着笑意扫过那排皱巴巴的、沾着火焰的纸团：一，二，三……九只，怪异已经将“借”走的纸鹤全部用完了。既然如此——

魔术师伸出手，被她握在掌中的是一副完整的扑克牌。无需任何动作，54张卡片围绕着少女散开，它们均匀地排列成一道圆环，如同星轨一般缓缓转动。在54面设置完成、自动触发的盾牌的保护下，咲也左手扶着看不见的剑鞘，以握剑的姿势空攥右手，一厘一寸地抽出了一柄银光闪闪的刺剑。她点水的蜻蜓一样站上栏杆，左手背到身后，右手将剑举至颌前，然后与剑刃一起化作一条指向怪异的直线。

下一秒，点水的蜻蜓成了扑火的飞蛾。迎面而来的每一朵火焰都被早有准备的盾牌挡开，纤细的剑尖在重力的加持下势不可挡。怪异被整齐地从中间劈作两半，露出深处被火焰包裹着的核心。

刺剑已经消失，未使用的纸牌像雪花一样落下，也像雪花一样在触到地面时悄然消失。

咲也从腰侧的口袋里摸出一枚纳品金币。“是正是反？”她问，拇指就要发力，将金币抛向天空。

然而，就在那之前——奄奄一息的怪异释放了最后一个魔法。

咲也的手指僵住了。纳品金币从指尖跌落，伴着清脆的声响滚向远方。她已经听不见了。

展馆在远去。淡灰的墙壁替换为深红的墙纸，损坏的栏杆变作昂贵的家具。屋顶之上曾露出一小块蓝天，现在是挑高的天花板与闪耀的枝形吊灯。冷色的火焰不再摇曳在她眼前，生日蛋糕上的十支蜡烛燃烧着温暖的光彩。

“生日快乐，秀之，咲也！”雪下赤奈说，“许个愿吧！”

*

冷静……冷静一点，合叶鼠对自己说，这种时候慌张一点用也没有。

她在狭小的休息室里转了一圈，停下来，深吸一口气，然后狠狠一脚踹向门边。门纹丝不动，倒是她自己被反作用力震了回来，一屁股摔进了沙发里。

好极了，这同样一点用没有。

鼠站起来，难以克制地骂了几句脏话，又强迫自己闭上嘴。她凑近门缝上上下下地检查，终于看出是锁舌被烧化了，紧紧将门板与门框焊在了一起。大概也是因为这扇门关得太死，外面的人才会在疏散时漏掉这间房间。

这可不是靠她的力气就能解决的问题。鼠喘着粗气，又在房间里转起了圈。她试过大喊，可隔着金属的门板，再加上外侧的噪音，她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直接用手机联络外界？哈哈，她之所以一觉睡死直到警报响起才醒过来，就是因为手机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口袋里，连订好的闹钟都失约。

房间里的温度还在上升。窒息而死或者直接热死，又或者被火焰破门而入一起收割——鼠拿不准眼下是哪一种死法可能性最高。……不对，什么可能性，呸呸呸！她哪一种都不想要！

“等我出去……”鼠咬着指甲，目光焦虑地在房间内转个不停，“一定要找傻大个的公司狠狠敲一笔。都是这些点心的错。”

一声巨响，连地面都跟着颤了两下。鼠神经质地原地跳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凑到门缝旁努力往外看。门板已经被烧得很烫了，她用衣服垫着，勉强趴住了几秒，足以看见外面交错闪耀的魔法光辉。

魔法。魔法少女！

好极了，这里的火灾是怪异引起的，只要怪异被退治，火自然也会熄灭！如果她可以坚持到那个时候，就算没法从房间出去，至少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话虽如此，将存活的希望放在他人手里也绝不是合叶鼠的性格。受到好消息的鼓舞，她再次站起身，更加仔细地打量休息室的每一个角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此前都对墙壁最上面的方形通风口视而不见。

先把沙发推过来，然后是原本放着甜品的桌子。还差一点……啧，个子矮就是麻烦。鼠又架上一张板凳，调整了一下稳固性后，她谨慎地爬了上去。

*

“咲也没有带扫帚？”

“因为是室内环境，我本以为……是我的疏漏。”易卜拉欣干脆地切断无用的讨论，放下电话。“已经叫人送来了，几分钟的事。你能在那之前完成针对扫帚的外部控制程式吗？”

“我尽量。”

鹰井正秋说，嘴唇紧抿，十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电脑不是借来的也不是抢救出来的，而是V黑卡一刷，从参展的电脑厂商手上直接买来的。在编写控制程式的间隙，正秋还用它接入了场馆内仍在工作的监控系统。尽管无法像行业专用的设备那样看清能量等级，但他们至少能借此掌握一些画面，从而对场馆内的情况多一分了解。

“还在工作的监控摄像头基本都集中在西侧……看来怪异和咲也应该都在东侧，那边的设备大概都被烧坏了。”V一项项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细节，“这个是……传感器？场馆还装了这个？”

不打扰正秋的工作，V将监控画面转到自己的屏幕上，打开了传感器视图。或许是因为安装位置更隐蔽，传感器的损坏情况要比摄像头好很多，他能够清楚地看见在东侧正中一动不动的怪异、在怪异周围运动的咲也，以及……V凑近屏幕，这大小和重量，难道是个小孩？有小孩子爬进通风管道了？

“就没想过如果管道会吸入烟气吗？主动钻进那种地方，是想被烤熟吗？”V咬牙切齿，“所以说那些乱拍的电影真是……误人子弟！”

他对于电子产品的操作远算不上熟练，便将屏幕转给正秋，手指恨铁不成钢地点着管道里的活动点。

“记得把这个的坐标追踪也放进程式里去，等怪异退治后再叫消防队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正秋扫了一眼，简短地点了点头。几乎同时，随着刺耳的急刹声，载着扫帚的车终于到了。来人一路小跑着将扫帚抬到正秋手边，他扫了一眼扫帚柄底部，将识别编码输入对话框。

敲下回车键，无需魔法少女的操控，扫帚自行悬浮了起来。

“——成功了！自动路径生成……额外信息附着！去把她带回来吧！”

扫帚凌空而起，义无反顾般冲进了火场。

*

那时候，雪下咲也还对真相一无所知。

对于十岁的小孩来说，所谓的“真相”是由父母的话语塑造的。蛇罂塔因经营中的严重违规行为被查封、就连母亲雪下赤奈也失去了担当魔法少女的资格，这样的事实咲也根本无从知晓。她所见到的最大的“异常”，只有V先生难得来访却与父母大吵一架、双方最终不欢而散这件事而已。

而这样的小小“异常”，也在生日的喜悦前被她抛到了脑后。整个客厅都被装饰一新，礼物在壁炉前堆成了小山，蛋糕是两位寿星最喜欢的口味。咲也与孪生哥哥秀之并肩坐在桌前，手拉着手一起吹向十根蜡烛。

火焰就是从那里烧起来的。

怪异从蜡烛里钻出来，绿蓝色的火焰是它的羽毛，深红色的烛芯是它的笑眼。华贵的孔雀从餐桌飞到沙发，栏杆飞到横梁。火焰被它传播到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蛇罂塔的王牌没有向其他企业求援的道理，母亲说。

Eno Sen Elap——自噬其尾，母亲说。

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从高昂到恐慌，从洪亮到嘶哑。到再也发不出声音为止，什么也没有回应。

她是怎么从哪个地方走出来的呢？

咲也的手伸向腰侧的小口袋，摸出一枚新的纳品金币。弄丢了一枚根本不成问题，V先生为她准备了充足的数量。拇指指尖轻巧地用力，金币旋转着飞向上方。

“是正是反？”咲也问。

没有回答。不会有意料之外，也不会有节外生枝了。怪异的核心被金币收纳，残破的躯体渐渐消失。被它引发的蓝色火焰有些逐渐熄灭，有些转变成了普通火焰的颜色。从这里开始，就要交给消防队收尾了。

有些耳熟的破空声传来，咲也回过头，看见自己的扫帚一个甩尾，帅气地停在了右手边。“咦？”她不由发出惊奇的声音，“外部控制系统这么快就完成了？真不愧是阿正和V先生……嗯？还有消息？”

她凑近一些，扫帚前方弹出一面投影屏幕。小小的红点仍旧在通风管道里努力蠕动。咲也不由得笑出了声。

“好吧，去接上她，然后一起回去吧。”

咲也跨上扫帚，魔杖一点，向通风管道放出几道无形的利刃。一个身影伴着猝不及防的尖叫落下来，被她稳稳接在怀里。

“下午好。不介意的话，就让我载您一程吧？”

“倒是不介意，”那人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但是你这邀请人的手段也太惊悚了吧？”

“哎呀，的确是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请允许我向您提供恰当的补偿。”

咲也递过名片，对方念叨着“这还差不多”，欢天喜地地收下了。至于几天后她真正到访Bloom&Blade并见到V与正秋时，脸上究竟是怎样一副精彩的表情，这就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