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迹。万物本是太一,借由分化从太一创造出来。
——咒文取自《翠玉录》
最后一笔。
我跪坐在地上,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画满的密密麻麻的咒文与法阵,这就是数日不顾吃喝睡眠的成果。放在以往,我或许会欣慰,会小小的夸赞自己的作为,但今天于我而言,将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走过了今天,我穷尽手段换来的东西就将给予回报。亏空的身体后,只有这样的信念赋予动力。
“下一步……咳、咳咳!”
下一步,走到那些咒文的最中心去。
可仅仅是挪动发酸发麻的腿,就足以让我在飘忽的重心中摔在地上。紧接着,一股恶心眩晕感又跑来纠缠,无形的恶棍捣烂了我的胃,要我吐出子虚乌有的食物。
“……”想着不可使污渍弄脏了地板,我捂住嘴,额头用最后一点力气点在地上,好接住那些时不时从咽喉涌动而出的血。猩红落在手中,染上手里的石墨笔那乌黑的粉尘——长时间的书写几乎僵化了我的手指,就连简单的放下也不再能够做到。就像是听见咳嗽声那样,我的居所外传来了第二波魔兽的嚎叫。
我知道,我知道。
吐出的血块猩艳刺眼,一如不远处的木桌上,那块伴我多年、明亮而富魅力的石头。追逐红石的人,也必将被称为“魔兽”的怪物追逐。
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若不是施下过防御的术式,它们也会破门而入,啃食我的肉,踏碎我的骨。但现在,它们潜伏着融入夜色,像在等待我的死亡。
“……”
赶紧开始吧。
再度站起身来,我最后一次打量这间承载着数年回忆的小屋。角落里是我捣药用的研磨钵,背靠大捆尚未来得及晒干的绣线菊。几套没什么样式的外衫堆叠在书桌下,血污腥味浓烈。其他地方则全被书与笔记占满,再没别的情调可言。
月升起来了,借着光,有些时候没擦拭的玻璃窗用夜色映照出我的模样:啊哈,一个浑身都画着魔法纹的半精灵。
“Quod est inf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superius……”我张开干瘪的嘴,低声念起繁复的咒文,眼睛却迟迟未从自己的脸孔上挪开。外人总是称我冷酷无情、默然刻薄,但今日,我难得有些多愁善感——仿佛从今以后,我将失去看见自己的权利。
最远处刻在墙壁上的纹路已经开始跟随咒文而泛起光辉,我的头发飘了起来,裹挟不知何处刮来的风。魔兽的嘶吼更近了几分。
我不管那些,我不在乎。
我只想得到一个自孩童起就求索不止的答案。
“Et quod est sup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inferius, ad perpetranda miracula rei unius.”
多年来的夙愿,几十年的研究与挣扎。引我入门的人早已入土,合眼前拉扯着我的衣袖悲叹红石的代价。人族敌视我,精灵轻蔑我,当他们指着我辱骂我的父母乐得媾和好诞下魔鬼时,我却也不明白这两位血缘之人是何模样。平凡之人惧怕未知与魔法,懂得法术者又痛恶同类。我不自傲说走过许多地方,只为这片辽阔宽容的土地上并没有什么留给我的容身之所、只为这繁荣昌盛的文明下并没有什么赠予给我的立足之名。
“Et sicut res omnes fuerunt ab uno……”
我张开双手,任凭逐步向中心、我所站立的位置发亮的光辉呼应我手臂的魔纹。十指连心的痛楚随之而来,被呼唤的元素从咒文中涌现,将汲取的血液倒流向四周的刻痕。
因此我想要知道。
某一日在一座南方的村子边,一个困于病痛的小孩拉住我的衣摆,唤我【医生】。我看着那个孩子长大,作亭亭少女,作贤惠妇人;我看着当地人热衷制药的配方,渴望财富,又畏惧毒物;我看着他们需要我,厌恶我,防备我……我在谋杀中离去,才迟钝地发觉这里原来并无什么特别。
“……meditatione unius, sic omnes res natae ab hac una re, adaptatione!”
哪怕我知道前方是吞噬欲望的恶兽,也知道前赴后继的人如此之多,身消道死的人也如此之多。
可那样又如何?
我已是血人。
我已皮开肉绽,即便如此,我咬烂了嘴唇,抬手,虚空画图,终于用气音吐露出最后一词。承接我已落的呼唤,耳边响起了未知的声音低语,紧接着众生呼啸,万元归一于此,凝聚的纯净辉光令屋中明亮如白昼。而这白昼中,沉寂在桌面的红石陡然苏醒,轻巧剔透的晶体漂浮于小屋的中央,工艺裁切的截面却没有照出我的影子。
“……?”
我没有时间错愕,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
咚。
血液的抽离让我不再有力气站立,我再次倒在为自己刻画的圆阵中。被呼唤的元素灵还未离去,越发缓慢的喘息中,我头一回能够用肉眼捕捉到祂们的存在。祂们于我身边环绕,托举我的魂灵飞跃了红石与屋顶,好让我看见界外的兽潮。
可除了兽潮,我看见了以泪灌溉的海。
我看见这世界山不再是山,水并非是水……如吟游诗人钟爱的指代与深邃的意象,绝艳多彩,精妙繁茂。
那是我要的答案吗?
“咕。”
元素灵在我发问时便将我从高空无情抛下,祂们各自离去,窃笑于耳畔回响。直到比血阵还要灼热的血水盛满我的眼眶,视野的黑暗第一个迎接我的坠落;直到白烟弥漫烂肉灼烧,失去咒语的喉咙第二个以尖叫欢唱我的坠落;直到躯体脱力骨头粉碎,寸断的神经第三个捧出痛苦终结我的坠落。
一切来得太快,这坠落实际上不过几秒,红石碎如烟尘,为我崎岖的身体撒上一层暗讽的哀幕。发生了什么?
我的答案是?
我的代价是?
我的下场是?
“——”
最后一点魂灵的星光逐步微弱下去,没有时间了,我却还未能得知所问的一切。魔力波动早已冲破了屋子失去桎梏,等候多时的怪物未动,荒原的野兽却无邀前来。腹腔中,某个部位的内脏似乎被尖牙挑起,我的思绪也好、回忆也好,全都与这袒露的脏器一般,在遥远处某个不明的窥探中,随魂灵死去。
互动:大图书馆魔法师-柯利弗·因奎
“女士,您的书掉了。”
捡一本落在地上的小说书费不了什么时间。柯利弗·因奎只将视线快速扫过封面就将书递给了面前的人:一位用白布条缠眼的女士,这并不算奇怪,在米拉克镇上,图书馆中富有个性的人才总是大把存在。如学术研讨会的众人,也如这位女士自上车后就一直絮絮叨叨自说自话的新编故事。
“谢谢您。”
女士接过书,又提起她手边的篮子,一副前来度假的行头。若不是知道这格拉拉丝镇究竟有什么怪诞,这一路上的风景倒也还算适合旅行。柯利弗没有多嘴问询的习惯,倒是对方率先挑起一个算是闲聊或交谈由头。
“您听到那个故事了吗?”
土豆骑士。柯利弗想了想,点点头,随后又回答是。
其他一众魔法师或守卫都已经下车,只有少数人、如蒙眼的女士和柯利弗那样还留在车厢里。有一位垂丧着脸的青年从那些灰蒙蒙的格拉拉丝镇建筑丛里走出来,紧接着接待处一片喧闹。更远处,大图书馆的同事崔斯特瞥向了车厢的方向,似乎眼神示意稍后见。
柯利弗不着痕迹地颔首。出于礼仪问题,抛下盲眼女士的话题离去并非是好事。且,对方虽然没有图书馆的制服,却也该在其中任职。他往日醉心于研究,人不对号是常有之事。
“能帮我看一眼,这本小说简介里的故事是否与我猜想的一致吗?”
柯利弗随意扫了几眼,答得十分巧妙。
“我私以为,您的故事比这边印刷小传更有意思。”
觉醒的土豆,为了独特的理想奋斗一生——多数小说故事都是这样的版本,女士也不例外。只是,那些歌颂英雄的诗词里,很少有讲述死亡的案例。仿佛死亡便是勇猛者的屈辱,会为宣传的噱头与贩卖的铜子儿大打折扣。但实际上,柯利弗听过一点关于土豆骑士原型的故事,那似乎是某位魔法师制作的果蔬使魔。后续的传言也好胡添乱造也好,“土豆人”逐渐威名远扬,家族也逐步宏大……甚至那位魔法师应该就出自米拉克镇。
女士微微侧头,她像是望向窗外格拉拉丝特有的玻璃产品,又像是仅仅做了这样的动作来表示惊讶。看样子,她并没对自己讲的故事有什么预期。
“何以见得?”
“这位骑士充斥着‘人性’。尽管故事对它调侃,称它已超越人类之外,但人类之外是否还会再追求认可和孤独呢?多数故事无一不向外界征战,只有这颗土豆骑士向内心求索。”柯利弗取出放在衣袋里的眼镜,轻轻用丝巾擦拭,“排解孤独,寻求认可,这是只有人才会想要的东西。”
午后的日光挥洒在镜片上,柯利弗的笑意落在反光后。面前的女士浑然不觉,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超越人伦常理,人性却依旧存在。’这会是个好故事,女士。”
“好故事啊……”
女士将小说放回篮子里。
“若土豆作为果蔬本身被视为‘本我’,骑士的身份被视为‘觉醒’,先生,您认为,本我与觉醒的权柄哪一个更重要?”
土豆骑士并未死于任何一个宣言斗争的仇敌。
即便是英雄,也有一生逃避的恐惧。衰老和死亡攥住觉醒者的心脏,它们伸出的手名为“孤独”。
柯利弗提起自己装书与卷轴的挎包,他来访格拉拉丝也有想要知晓的事宜。更远处的车厢有乘务摇着铜铃向他们的所在走来,蒙眼的女士也听见了铃声,柯利弗心照不宣,和她一起往车门走去。
“这要看故事主人公自己的选择。”柯利弗绅士地扶住女士,将这种像是要暴露个人意象的问题重新抛回去:“仰仗他人的认可并不能长久。”
女士轻轻摆了摆手。
“先生,选择也是人性的体现。”她顿了顿,似乎也知道追问并不相熟的人不会有什么结果,“也罢,这样的故事太为难一颗土豆了。它不会逃出一块土地,也不可能真的从一种蔬菜成为真正的人类。”
他们一齐踩下最后一块列车下放的铁台阶。
故事讲述者伸出右手:“我是尼提娅,隶属禁书库。感谢您有耐心同我闲谈,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大图书馆,柯利弗·因奎。”
握住尼提娅的手,柯利弗很快琢磨出对方的身份:脆弱的体格,满是老茧的右手,淡薄的药草香气……一位或许精通药理的禁书库魔法师。他的想法很快就在下一秒被彻底证实。
只见尼提娅摸索着从篮子里翻出几页清单模样的纸,上面写着的全是由药谱改编的菜单。
“作为那个故事的回报,回米拉克后我会送点点心给您。我并不能看到这上面的字,其中有和土豆相关的菜式吗?”
柯利弗轻轻挑眉。显然,他想到刚刚的搀扶,对方行动自如,想必是有特殊的探路手段——这手段恐怕在没有魔力波动的事物上没什么作用。他低头,视线很快落在一道名字奇怪的土豆菜式上:绣线菊蜜土豆泥。
他轻声念出来,现在不是质疑这东西是否能吃的时候。
“我会记下来的。”魔法师女士点点头,就像所有喜欢客套者一样说了些官方腔调的道别。
就在柯利弗保持微笑准备抬脚往刚刚崔斯特去的方向走时,那位禁书库魔法师又回头来叫住他。
“……先生。”
“嗯?”
车站已经没什么人在。格拉拉丝镇稀疏的绿植风景被风吹拂得沙沙作响,隔了些距离的女性长发鼓动,她将话咽下一半,最后只留下微笑:“请保重身体。”
“借您吉言……”青年皱眉,他先是联想到格拉拉丝镇曾经爆发的疫病,后由一句如谜语一般的叹息挑起困惑。但谜语者已不在原地。她的来意是否真就只是度假?
保重……银辉……门之匙……
尼提娅回望那把于原地高高悬挂的银钥匙,其裸露的危险远比温柔可亲的声线更加莫测。她没直言,只是从那光景中,她感受到的是浓烈又罔顾自身的求知欲望。没由来地,她攥紧篮子的把手,擦了擦眼角后向代理馆长先生说过的那位死亡书记的所在走去。
若说在那触动中她想起了什么,无非是土豆骑士摔在死水洼中时那灰黑色的污水。冰冷刺骨,让她从故事的余味中回过神来。
没什么镇民的格拉拉丝随她四处游荡。
这里真的是个休假的好地方吗?
背靠一身冷汗,尼提娅侧头,在一栋屋的窗台上摆放的玻璃杯上瞥见了自己的身影。
互动:土豆骑士辉光!!(自世界原典)
尼提娅没来得及做梦。
她的恍惚一直持续到捧着一本怪奇小说在蒸汽火车上坐好,彼时,抚摸着不算精致的书封,魔法师便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余的事情。小说并非由什么魔纹大家撰写,是普普通通没有魔力的书籍,是无法被“阅读”的死物。想到这里,周围喧嚣声又大了一阵,似乎正为这个事实而发笑。火车上多是去格拉拉丝的人,即便那里不欢迎魔法师——大把的好奇者依旧赶着跑着要去那里瞧一瞧。
魔法师小姐扫视一眼,这堆充沛的魔力里姑且没有她熟悉的家伙。
如果代理馆长在,或许他会有心情帮忙念一段故事的开端。尼提娅心想,她只需要一个开端,然后就可以用无数魔法师们擅长的幻想来编织、充盈这淌乏味的车程。或者她想着想着,就能去梦里,听听那些模糊已久的过往。
但前言已提到,尼提娅没找到入梦的借口。
相反,光是在脑子里构思这部小说主角的模样,反倒将本就遥远的瞌睡虫们踢得不见踪影。
“伟大的土豆骑士,它举剑时,阳光就在那锋利的刃上闪烁,刺得旁人、啊,那些虎视眈眈地、饥饿的敌人们全都睁不开眼睛。”好在,瞎子魔法师没有邻座,周围的谈论也好、呼噜声也好,统统没和她有什么关系。当然,她那些和小说正文背道而驰的妄想也同样独树一帜:“土豆骑士不受影响,从它决心向世界发起挑战开始,它那颗米色的淀粉心便赋予了它源源不断的魔力,它注视着这个不平的世界,用的并不是那些肤浅的肉眼。”
车窗外呜得响起蒸汽烟囱的轰鸣。一周的步行早已将米拉克的景色甩在身后许久,连带那片白如海浪的结界树林。尼提娅在车启动的时候摸了摸身旁的食篮,薄荷水就在最边缘的那个牛皮水袋里。
她取出水,给自己润了润喉。
每一场战斗对于土豆骑士来说都是一次性命赌博。
它只是一颗土豆。
当它拔剑的时候,没有人敢注视它,因此谁也不清楚它有几只手几条腿——当一颗土豆拥有手脚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打破常规的人伦道理来对待它。
包括它的信念,它的毕生仇敌。
“‘罪恶的绿蛇!’土豆骑士又拔出剑来,它愤恨地将自己的老伙计戳在一根绿色藤蔓上。这时候我们再仔细一瞧,它砍杀的正是链接着它自己的那一根。‘你绑架我们!你绑架了我与我今后的土豆生涯!’”
讲述者煞有其事地捏了腔调,不过她人缘一如既往地差,没有人在意她。况且,她所编造的东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野史”。就是正统的土豆骑士列传,也从未有过弑亲的情节。
“绿蛇蠕动起来,连带着其他相通的果实纷纷颤抖。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只有土豆骑士的怒吼来回晃荡。‘我的同胞们还没有醒。’土豆骑士在愤怒中发出一声凄凄切切的哀恸,但它已经下定了决心,它决定先离开这个地狱。这就是一切征程的开始,当然,这个世界上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土豆骑士。它们都选择斩断自己的束缚,用盾或长枪还是这位土豆骑士的剑那样,拿来当做它们觉悟的象征。唯一遗憾的是,它们从不知道彼此。”
代理馆长先生说,海德是个脾气不错的人。尽管那里大多数镇民排外,但要造访此地,也还是会有能够说得上话的家伙。无数个抛开工作后的闲聊里,那位博学多识的青年,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死亡书记也会提到言语的重要性。
“土豆骑士的旅行在继续。自从它斩断了根源后,它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踏响了脚步。土豆骑士光是长出手脚就足够了不起了,谁又知道它是如何听见的?”
即便是得到了洞悉魔法,你也没有放弃交流。
尼提娅,说老实话,你站在了少数人的那一列。这很难得,也很危险。于你,或是其他的……或许从你得到并付出代价的那一刻起,你应该选择的是保护自己。
做一个孤岛。
……
等一下,“幽灵”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讲述者顿了顿。但她选择忽略那个答案。
故事要继续下去。
“有时候土豆骑士渴望寻找到其他的同伴。但当它骂骂咧咧地、灰头土脸地从自己出生的那块地里拔出头来时,那里只有绿蛇的尸体,和那些未醒的同胞们的梦。骑士的愤怒吞没了孤独。它可以在石巨人身上跺脚,直剑撞向巨人挥洒下来的狂放的进攻——那些被抖落的灰尘砂砾;它也可以湍急的水流中扑腾双手,等风吹来一根有力的绳子,好让它荡过一条深渊般的鸿沟——到另一块地里去。一些细小的、蚊呐般的声音开始传颂土豆骑士的光辉事迹,而当事豆却从未有一丝骄傲。‘我本想要这片大地涌起无数个我的故事。’它说着,但那些传唱事迹的声音只是以为它们的故事还不够响亮。”
不存在的新编谜题突增。讲述者将脑袋左右摇摆,微垂的发丝略过她的鼻尖,她下意识从妄想中抽出一缕思绪来生理抽动了一下。
来,又一口薄荷水。
喝水的时候不知火车碾到了什么东西,颠簸中没有防护的小说书滑落到地上去,作为“原典”,现在连登上舞台的资格也没有了。讲述者没有在意,尼提娅,没有在意。
“这个时候土豆骑士的冒险已经硕果累累,但那道令豆恐慌的脚步声再次逼近了。它一路上谁也没遇见,最后却来到一片冰封的湖面上。在那里,它终于目睹了自己最真实的模样。它并非什么英雄,也没能真的参与任何伟大的战役和斗争……它只是一颗土豆。一颗破破烂烂的、身上遍布霉菌的土豆。它从斩断根源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启了征程,和独属于它的逃亡。”
逃亡什么?穷其一生,一颗土豆的一生能有多长?
“逃不掉的。名为‘衰败’的魔鬼为土豆骑士盖好一身雪色的新衣,名为‘死亡’的魔鬼则为土豆骑士放下了它的剑、它那闹腾一生的手与脚——这个时候,歌颂它的声音们全都静默了下去。它们无形无状,现在土豆骑士却能感觉到,它们在向它行注目礼、它们在向它道别。就在这个肃穆的氛围下,土豆骑士回想自己滑稽的一切,问出最后一个滑稽的问题。噢不,那其实是一个很有哲理的发问,只是有些太迟,也不该来自一块廉价的淀粉心。”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一地魔纹。是一处无人的寂静,是屋外虎视眈眈地魔兽的嘶吼。
死亡是风声。是赤脚踩过污水沟的每一次冰凉,是天旋地转下颠倒的日月与黑暗。
死亡是野植丛生。是任何新生命的盎然绽放、从一具同样新鲜的营养品上。
尼提娅,死亡本该是什么样的?
陌生的小镇风景停在车窗外,同行的一众魔法师正带着可贵的好奇心呼啦啦地涌下去。瞎子魔法师跟着动静望过去,她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格拉拉丝镇满布灰尘,一扇恰巧正对着她的玻璃窗却精妙透亮,在一众寻趣的魔法师惊呼声中,尼提娅头一次在万象感知中“看见”了她自己。
“土豆骑士没能等到有什么醒来。现在它成了一颗土豆孤岛,它的逃亡无济于事,甚至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也或许,这个世界里真正入睡的,有且只有它自己呢?”
略有趣味的调侃成了故事的收尾。玻璃那侧,一位拥有墨绿色眼睛的半精灵女性缓缓摇头。
尼提娅仿佛听见她说。
不,那不是土豆骑士的故事。
菜谱迷思。
养老人精神状态达到了另一种可观……显然,玻璃镇之旅回来后就是一章的部分了(思索)真是说谎张口就来的女人,著名的“我有一个朋友”。jpg
3月17日,去格拉拉丝镇的日程终于定下来了。
汇报了春日节上发现的异常,尼提娅刚走到图书馆大门就听见了德尔·范·费南迪斯的声音。那条红色蠢狗到底是从春日节反应过来后决心用守卫巡逻的空闲时间过来索要一个清楚的答案,但半精灵魔法师小姐头也没回,她跨出门,向着之后的目的地走去。
可以定制皮制品的店建在靠近沼泽的米拉克镇边缘,上次去的时候手作店的店长阿列克谢并不在,听看店的人说那也是位在大图书馆任职半精灵魔法师——尼提娅默默掐灭了去店里帮工的念头,除了翘班,最大的理由其实和工钱工期没多少关系……总之她祈祷着这一路并不会有更多偏差。
从明天开始,她或将有个不错的假期。
“休假的话,”汇报的时候,图书馆的代理馆长“幽灵”从一捆散乱的小册子里抬起头,青年模样的死亡书记像是认真思考了可行性,手指点了点,“那里的本地人海德脾气不错,也算是好相处。你可以多带一点食物,那些游动商人还没完全搬走,当然,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梳理出了不少能吃的清单,你大可放手尝试。”话音刚落,漂浮魔法便使小册子中的某几页飞出,稳稳地落入尼提娅手中。
“我挑选了几页,猜想它们的味道一定很不错。”
“这当然很好。”尼提娅站起身,自留在米拉克镇并成为隶属禁书库的魔法师后,她每隔几个工作日就会来拜访馆长一次。说老实话,她对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代理馆长依旧是位有趣的人物——她很乐意多听从馆长的话,因为这总会是对的:“听说去那里需要一周的步行路程,再乘坐蒸汽火车……是得多准备点干粮。”
“说起来,我以为你会是被那里的歌谣和那份馆藏记录吸引的。”又挑出一页,“幽灵”问,“你曾说你是医生。”
尼提娅意思性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拜访本镇时说了什么车轱辘话:“过去式了。”她没说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只是很快换了个话题,指着挑出来的单子询问上面的条目。
“幽灵”笑了笑,对她的反应不予置否。
“香草柠檬派、火鸟肉干、马郁兰薄荷水和绣线菊蜜糖。这些都是已经讨论好的配比,它们的配料获取目前而言也不算困难,至少难不倒你……”唯一困难的就是盲人进厨房的问题,青年回想起上次这位半精灵魔法师顶着黑脸走过来的模样,大图书馆没有食堂,不知究竟是去祸害了哪里的锅炉。尼提娅声称瞎子也能正常生活,估计也没想过她“看到”的锅子与火并非与实际一样吧。
半精灵魔法师点点头,接过剩下的册子就准备退出去。在一片追寻真理的魔法师中,她算少有的热爱生活,其余的并不需要过多担心和顾虑。不过,“幽灵”在最后重申了一次忠告。
“关于在白树林观测到的事情……短时间内你不能再靠近那里了。尼提娅,你的魔法太过特殊,很容易被中伤。”
下意识地,尼提娅抚摸上自己的眼角,她想起一条饱含愠怒的手帕:“我会的,也请先生保重身体。等休假结束回来,我会带试吃品给您——”
“女士?您定制的东西好了。”
打断思绪的是手作工坊的店员,今日店长阿列克谢依旧不在,尼提娅松口气地同时取出那些散乱的册子,好请对方帮忙重新装订一下。
“应该是有页码顺序的,”她解释说,“先前的书壳破损得太厉害,有劳您。”
“不,这没……”店员看着手中都已经开始掉渣的书封,抽着嘴角把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手脚麻利才是务工本钱。尼提娅从大图书馆到这里花了约莫快两小时的时间,装订却只让她等了十分钟。
这样也好。
馆长的忠告让尼提娅下意识在视线要触及工坊附近的白树林时低头,尽管有些矫枉过正,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被未知恐怖追逐的魔怔里去了。春日后白花满树的盛景下潜伏着未醒的暗谋,现在可没有什么烂好心的红狗会来拉住她。
说起大狗,尼提娅又陷入另一种沉思。
只做一个瞎子也可以?大概是被真正的“窥视之眼”影响,她认为这绝不可能是费南迪斯会说的话。
不,哪怕进行的魔法感知毫无错处,尼提娅也不明白那天年轻守卫究竟是何用意。她不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关怀,也不明白这样的价值,何况对方的本质是充斥厌恶的。比起照顾,她更喜欢对方在共事的时候骂她疯子——那时候,人的情感是强烈的、可观测的,也是最好应付的——何况她曾应对过无数次,再没有什么如此得心应手的事情了。
店员将有着崭新封皮的书册恭敬地递到客人手上。
材质是虵皮,鳞片微凉而质地柔软。魔法师从绵长烦闷的脑内理论里断开,她低下头,“看”这鲜活的死物。
“抱歉,如果可以,想再请您将接下来我提到的东西所在的页码记在纸条上。”得到肯定的回应,之前由馆长先生提及的系列美食名称便复述下来。尼提娅听着店员勤劳的翻页声,始终将一丝劳烦的歉意挂在嘴角。
晴空仍高照。
工坊虽然偏远,附近却依旧能看到往来的镇民。
赶紧去享受该死的美好假日吧。没有工作,没有每次都得看看脑袋才会老实交代来意的馊主意魔法师和因为好奇而“误闯”禁书库的中立者。尼提娅不免想自己是否还在对当日的窥探和心悸发怵,可担忧是没用的,不出意外就总是会被意外找上大门。
“出于好奇多问一句,”忙活的店员已经将装订好的册子用麻绳捆好,露出客人根本看不见的古怪神情,“女士,这该是一本魔药笔记?”
事实上,笔记是委婉的说辞。
在店员翻阅并寻找对应书页的时候,那些糙纸上涂满了看得懂或看不懂的符号与图画。一些痕迹有了年头,多是黑色的、和草药相关的记录,比如有几个就是店员认得的常用药物;另一些就是红痕,反复地将黑色条目们圈起来或划去,写得都是客人报菜名时的东西。剩下的就是些无意义的划痕,还有些可疑液体与深红色的滴溅污渍,和破开的裂口与皱痕。册子上没有署名,店员在其中红黑两色间迸发的惨烈战役里勉强猜到了载体最初的原型。
猜猜乐的奖励是魔法师满嘴的新车轱辘话。
“但它现在是菜谱了。”她说着,且习惯性没对猜想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回答,“我有个医生朋友,她又想忘记一些东西,又想记得它们,最后她把册子送给了我。很矛盾对吧?”
“是……您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谎言自然由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尼提娅自顾自想,她可能有些太感性了。她“看”出对方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为了打发一个短暂的好奇心,但当她本人述说起册子主人的死亡——她本人的死亡——一个无稽之谈时,茫然再次攥紧了她的心脏。看着店员开始为冒犯提及伤心事道歉,尼提娅摇摇头,重新开放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呢?我也不知道。”
这一次她终于抱起全都妥当的书册从工坊往回走,该筹备的只剩下将菜谱上的食物转为真实。一些对格拉拉丝感兴趣的魔法师早已奔赴那里,而试图质问的守卫还蹲在岗位上等待问话的时机。这些尼提娅并不知道。她恍惚地、沉默地走向米拉克镇的主干道,踩着那些游动商人留下的新奇纸屑,她“看”周围的人们,“看”建筑与植物,最后她重新“看”回怀中的书册……还有自己。
她什么都没看到。
“头痛。我真的该去散心了。”
守卫先生变成常驻背景板角色了(嗯)
瞎子真是万用理由啊
(实装)
“所以,这次还是抽签吗?”
尼提娅将手指搭在男人的掌心里。
这时候瀑布旁那些欢庆春日节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笑声。伸出手的男人侧头,流动商区里正不断有厨子高举盛满美食的托盘从冒烟的临时帐篷里走出来。小孩子在如丛林般的大人腿间嬉戏乱窜,几个眼熟的图书馆人员也各自找了个极好的休假消遣。魔法构筑的乐器将从未听过的曲调奏响,声音未能传得更远——显得这个略有些树荫的地方更加偏僻冷清。
本就坐在偏僻处的半精灵忽然又抽离了手。
“我不想跳舞。”她弯了弯眉眼,然后随便指了一个地方,“德尔先生去玩吧,放假的时候不用来照顾同事。”
所指之处刚好有负责清洗餐盘的家伙将残渣倒进潲水桶。
这次没穿轻甲的年轻守卫抽抽嘴角:“你是故意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魔法师刚刚抽手的地方留有一些他觉得奇怪的温度。他想起儿时和父亲一起在溪流旁捉河蟹,他们蹲在石头缝隙前看着那把灰色钳子因为戒心而次次放弃面前的诱饵。尼提娅更甚,这个仅到他腰间的半人只为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就收了回去。
在他以“抽签倒大霉输了”的理由过来后,他们就陷入了如此拉扯的境地。魔法师没问抽签的内容,事实上她也不需要问。
“啊,我指了个不好玩的地方吗?”
下一处是贪吃小孩的呕吐物。
“……”
“嗯……”
再下一处是米拉克边界,守卫抬头和稍远处一只路过的魔兽对视了一瞬。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伸手握住还要乱指的魔法师的手,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来。
“尼提娅,我就在这里。你……你真的什么也看不见?”
今年初春有些过于温暖了,纪念春耕的春日节也因提前造访的商人们而热闹非凡。德尔早就知道这个魔法师怪胎的各种传闻,但他再一次看向坐在偏僻石凳上的半精灵,看着对方如无色般的眼瞳,忽然迟疑了下来。
窥探秘密的尼提娅,没边界感的尼提娅。
怪胎尼提娅。
传闻中的人物换下了往日的禁书库制服,也没用绷带把她的眼睛蒙起来。她甚至没带那根有贤者之石的挂坠,只有脖颈间的噤声咒文在日光里流露出瑰丽般的红色。而在还没人打扰她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待在最靠近小镇边界的地方发呆——
和同僚道别后德尔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她看上去哪里像是没有边界感的样子?
“是的,德尔先生。”尼提娅没什么挣扎,她任凭守卫掂量着抓着她的细手腕,垂下眼帘,像盯着自己的脚尖——盯着那一双她觉得有些不太合脚的白色有跟舞鞋:“如您所见,我是个瞎子。”
“可你不是会那个,就是突然操控别人的那种魔法吗?而且你借用别人的眼睛、我的,你也可以吧。”
问了多余的东西。守卫德尔有些尴尬地用剩下那只手抓了抓下巴,又想起眼前的人是看不见的。
“是的,但那仅限于任务中。非要务时,我很难申请到红石。”但魔法师依旧一字一句地回答道,比上一次他们一起追书那会儿还认真,“请德尔先生放心,现在我并不能威胁到您。”
如此讲礼貌的魔法师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德尔努力回想着上次那场愤怒至极的共事,最后只想到对方在打趣他时留在他脑海里那串欢快的尾音。尼提娅总是快乐的,她总该是以他人为乐的,而不是现在这样……她看上去心情并不是很好。
她本应该拉着他然后在跳舞的时候踩他的脚或是嘲笑他脑子里的兴趣爱好。
“呃,那你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还有,别叫我德尔。”
“那我该怎么称呼您?德尔先生。”
太不对劲了。
“我的名字是德尔·范·费南迪斯,你得称呼姓氏——”称呼名字太亲昵了,人类心想,又谨防面前的家伙用魔法窥探,他快速止住了念头。
“好的,费南迪斯先生。”
这一次尼提娅抬起头,她那双眼睛对视了德尔的眼睛,但怎么说呢?那是一片空无的、像是毛玻璃一样的物质。实际上德尔想问的是这样是否会影响到她的正常生活,但,这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同事之间的关怀,何况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这种玩意儿。
他们之间有不小的矛盾。德尔认为的。
于是,他拉着魔法师小姐的手站了起来:“今天有舞会,听到瀑布那边的音乐了吗?”他看她踩着白舞鞋落地,连同那条有卷边、文静得不成样子的白裙子。年轻人类又觉得她像白树林上某朵为春早开的花。
“费南迪斯先生想跳舞吗?”白花顺从地跟着守卫的步伐,但也只是站在那场热闹的边缘。
“我抽签输了。”守卫拉住魔法师的另一只手,好让她不至于左脚踩右脚地摔倒。至于那场抽签到底是不是真的,他想,尼提娅永远不会知道。他真切地感受到,没有那块红石头的尼提娅和他小时候敲碎壳的核桃仁没什么不同。
因而,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瞧出她的弱点。
“和讨厌的人一起跳?”
魔法长笛跟在追问后吹出一阵短促的小调,跳舞的人们也换了欢乐的脚步。魔法师小姐没动,她半点挣扎也无,只是无序地望着,等面前的舞伴做出回答。她的安静令被嘲讽惯了的守卫浑身发毛,只好梗着脖子答了“是”。
他看着面前这张秀丽的脸一点点地化开了虚无,要是那个听起来还是很怪的说辞再换一换就更好了:“好的,费南迪斯先生。”
尼提娅抬高了语调,笑容重回她的嘴角。一时间,德尔想,他那个犯贱犯得总是有点不知死活的禁书库同僚又回来了。他攥紧拳头又松开,心情放松地揽住了对方的背脊——他们终要共舞一曲。
“跟着我。先是右脚、左脚、前、后……我会扶着你,放心弯腰吧。来,转身,再来一次。”抛弃众人所跳的快节奏舞步,德尔一点一点带着尼提娅滑向舞池中心。他紧握着对方的手,就像那天工作时那样,他刚斗着嘴抱起那个浑身是血的女子,然后下一秒就陷入了暴怒者的追杀。那时候尼提娅的本音是疲倦的,却永远知道下一步他们该去哪儿。那个时候血已经染透了他胸前的衣襟,温热却冰冷。
疯子。
要成为守卫怎么可能不认识回图书馆的路?
现在德尔大可放心回想。他们紧握的手又多了一份力量。
下一个长调,尼提娅顺着力道旋身回到了他身旁。
“费南迪斯先生在想什么?”
德尔低下头,看着她脖颈上蜿蜒的咒文:“……你不知道吗?”
“费南迪斯先生,我是瞎子。”尼提娅回答他,“甚至,我也并不知道现在和我跳舞的先生,究竟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位守卫德尔先生。毕竟那位先生讨厌我,就像遇见瘟疫那样避之不及。就像之前我回答您那样,我并不是什么时候都能‘看到’的。当然,如果您希望我看见您,我会努力一下。”她说完再次离开了他身边,熟悉舞步并非困难,这时候德尔只觉那些翻飞的白色绸布与蝴蝶很是相似。
河蟹,白花,核桃仁,蝴蝶……守卫差点没能抓住被意象者要滑出去的手,他意识到有什么正砰砰跳。为什么那些奇怪的指代开始越变越多地在他的脑子里旋转?
“努力什么?”
问话的下一秒他就见前方的舞伴落下泪来。
是熟悉的血红色。
……
尼提娅“看见”一桩雪景。
那些雪片堆积在米拉克镇周围,就在结界的那个位置。她很快意识到那是白树林里那些早开的花朵。她与费南迪斯本就靠近边缘,因此能够感受到它们的能量也并不算特别奇怪。不过,一丝细微的异样感还是逐步攀附上尼提娅的心头,她下意识将感知向结界之外更远处投放,却只触碰到漆黑一片——抽象感知不该有这样的情况。
这时候她身边的声音早就消失了,其实德尔有在喊她,但她显然没什么反应。
有风吹动。
白花顺风落雪,寒意步行从远处而来。
越来越近。
窥视者仿佛被冻结在原地,她张张嘴,连自己的声音也没能听见:“初春的冬……那是……”
越来越近。
如果下一秒她将死无葬身之地,尼提娅想,那时候她说的遗言大抵就是一则像是自己的暗讽。
……
“已经够了,我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看我。”
耽搁的舞曲多到弥补不完。德尔不知道该如何打断对方的魔法,他只好弯下腰取出手帕来将那些血泪擦掉,再搀扶住这个即将脱力的家伙。
他太知道下一秒她会发生什么。
“……窥伺之眼。”
“你在说你自己?”德尔没好气地接话,再次拉住对方打算再续舞蹈的手,“‘看好了’。”
直到跳舞胡思乱想的时候,德尔才想起自己既没问尼提娅的全名,也不知道对方的年龄。但对方的面容瞧着总是年轻的,身为人类,他把握不好除人以外种族的年纪。
“这是我的脸。”拉着魔法师小姐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庞多少有些让人尴尬,感受到尼提娅的退缩,德尔反而坚定了一些。毕竟在春日节流血泪到底是要怎样——“我的眼睛是褐色的。”他一点一点说,就像指引跳舞时那样,他带着她的手到眼角以左,“这里是泪痣。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没有你那样的尖耳朵。”
“我的头发是红色的。”
“我有一个小辫子。”
“我今天穿的是黑衬衫。”
“‘看到’了吗?尼提娅,收起你那些乱力怪神的把戏,今天是放假日,这里不需要你做这些。真是的,好好地别弄那些吓人的事情啊——”
静默许久的魔法师最终还是打断他。
“费南迪斯先生,或许您误解了一件事情。”
“什么?”
“您是抽签来的,不是吗?您是为了完成输掉的抽签而来的,或许吧,或许您也想去其他地方瞧瞧看,但您依旧尽职尽责地来了。就像您一样,我也会为这件事尽责。”
“你在说什么……?”
“我会想尽办法看见您,让您有一个不错的舞蹈体验。虽然我从没学过,但您的确教得很好。就像您一样,您会为了那颗责任心做任何不开心的事情;我也会的,我会跳的,我们依旧会像工作时那样,这就够了。”
这下德尔明白了。
她是说:你要跳就跳,我跳了,你就别说三道四。
就像工作一样,就像她工作时一直看到的他的想法那样,她的关怀总是无声且毫不留情的。因为他看向其他地方,她就赶人;因为他还是决定邀请,她便下场跳舞;因为他说她是瞎子……她便用那种该死的魔法来看见他。
“那你刚刚不会没看见我在想什么。”
将人扶回原来的那张石凳,守卫红着脸尝试着申明一次,不知是气得还是如何。她真的相信那个抽签的借口吗?
“请放心,”尼提娅收回手,“除了刚刚那个像是骚扰一样的‘看见’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德尔气急,“你看不出来我是在关心你吗!”
恼怒之声震得白花乱颤,尼提娅喟叹一声,不受任何影响。
“费南迪斯先生,我是瞎子啊。”
她或许真的看不见大受打击的前舞伴愤怒离去,但她也隐瞒了一些事实。比如说自己在那漫天摄魂的白雪中被一只由河蟹、白花、核桃仁、蝴蝶环绕的红毛大狗叫醒的那一幕。
我的眼睛是褐色的。大狗说。
我的毛色是红色的。大狗说。
所以尼提娅,只做一个瞎子也可以。
“……”
舞曲依旧,瞎子魔法师静坐片刻后摸索着站起身,独自向图书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