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了一下,if的魔法师小姐真的会是医生。
(听起来像废话)(还有一章,玻璃镇故事就算结束了)(到处填)(少年守卫补全(什么)(但因为是if说不定实际上也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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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是谁?“我”曾有怎样的过去?
漆黑的怪物们又一次踏上旅程。
它们要去往何处?又哪里是归途?或许,它们并不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它们的利爪在泥沙里留下一行残缺的痕迹,它们踏过的野草花木又在下一个雨季里缓缓挺直躯干。
平日里,荒原并没多少人踏足,那些居住在附近村庄里的普通人根本没有远走他乡的理由。几枚钱币过几个月好日子,柴米油盐过几分好滋味。等吃饱饭足,那些穿着朴素的人都聚在一处,听远行而来的外乡行商们将一些奇形怪状又新鲜的传闻故事。
行商有些喜欢英雄故事,就编造一个无所不能的大法师,创造出一个又一个与神与恶徒的、爽感极佳毫无逻辑可言的东西来;有些还稍稍讲求道理,给啥也不懂的村人们说一些可怕的魔法代价。
点一盏油灯。学一声吼叫。
说故事的人侧头看向窗外,迷雾平原的方向只留给他们几个模糊的黑点:“你们知道吞吃魔法的野兽吗?”
野兽,怪物,魔兽。深邃又质朴的牧群依旧在前行,它们听不懂人类的夜话,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主角之一。多数时间里,它们被造谣吃人,因此没有人敢壮着胆子凑上来一探究竟:它们是否是狩猎者、是否从这片土地掠夺、又是否真的从这片土地上诞生灵魂。
因此牧群中,那些同样缓慢而僵硬移动的虚影,也得到同等的待遇与宁静。
“我曾亲眼见过。”行商说,“我看见一位了不起的魔法师被那些黑色的死神拆吃了心脏。老爷们的心脏,和我们、和砧板上畜生的心脏并无任何不同。”
贩卖肉干的行商趁机拿出自己的货物。
昨夜下过一场新雪,外面满地的白色都是给大地神的添妆。一些微冷的风从酒馆门外吹了进来,听众们没心思看那些货物,许多人咳嗽几声,更加心不在焉。
他们也听说过死神。
似乎是从更远的地方流过来的传说,死神寡言淡语,祂麾下的使徒却永无终日地向未定之处奔腾。有推崇这种莫测的人高谈阔论,却也没有人真的敢为其设立祭坛。
“人,长着肉心。”听众里有个小小的孩子,她拉了拉身边妇人的衣袖,“母亲,我知道。魔法师老爷们,本和我们一样。”
除此之外没人再问货物。行商干咳一声,继续说他的故事。
“我就站在那位魔法师老爷身旁。我看着他死去。”
“死神们也看到了我。但它们对我不感兴趣,我看到它们找到了那颗如血猩红的石头,或许是什么魔法,石头竟能化作水雾炸裂消散。在它们身后,它们的同胞连绵不断。”
“仿佛偌大的族群,只视这魔法的操使者为唯一的仇敌。”
听众里,刚刚发声的女孩垂下眼皮。她的母亲温柔地抚摸她的后颈,不愿吵醒她,但也不带她回家。其他村民又有人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几番咕哝的杂物怎么也挤兑不出来,只得难受地咽着。或许是时候该有人掀桌子了,但没人离去。
硬着头皮讲故事的人,硬着头皮没有离去的听众。
“父亲,为什么我们还不进去?”
酒馆外,少年小声问道。他当然不觉得打破这场别扭故事会能带来什么,也从不会有什么愧疚感。相反,在这冷风中,他冷得要死,急需一杯热汤来活络自己的手脚——他同样不觉得这也是他父亲让他历练的一环。
“德尔。”男人牵着儿子的手,麻布的袄子同样不能让他把仅有的温暖传递出去,但他的淡褐色眼眸闪烁着智慧的光,让发问的孩子在初春的寒温里响起盛夏的金褐色空琥珀,“你觉得为什么我们一路上看到那么多无药可医的病患?”
“……他们不是无药可医。”少年闷声,“就算您不给他们看病,不给他们药物……光是他们手里攥着的那些配方就足够治好他们。而且,他们拒绝了您,说明他们也知道的。”
男人依旧揉了揉儿子的头发,什么也没说,就如酒馆中那位慈爱的母亲一样温柔。他从怀里取出一块还有余温的熟土豆。
“吃吧,我们就在这里听故事。”
故事的余量所剩无几。
行商或许说的都是真的,或者说他演技太过绝妙,应该改行去一个大城镇里当一个剧团的头名。
“我没有在那里久留。一具魔法师老爷的尸体,被其他人看见了,我就该被他们扣上谋杀的罪行。可我临走前,那些死神依旧没有离去。在它们那冗长的队伍尾巴尖上,我好像看见了一个漆黑的人形……”
“或许吧,这就是件‘吃人’的怪事。”
“但有一天,我进了货,脑子不知怎么想的,打算从荒原穿过去来节省时间。也可能是抱有侥幸,我觉得那些黑色死神并不会带走我的命。”
女孩被痛醒。
她睁开眼睛,是她的母亲无意识地掐住了自己的肩膀。眼泪来不及宣泄,她的好奇跟随母亲急促的呼吸和瞠目欲裂的、望着讲故事的行商那个神情而去。在她的记忆里,只有在提到一个大家都沉默的话题时,母亲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应。
“我的确在荒原上重新遇见了那些死神。”
“只是那些死神中,站着那个我熟悉的魔法师老爷。”
少年毫无形象地啃土豆。
放在以往,他喜欢洒点盐,捣鼓点胡椒或别的香料。但条件如此,他不得不妥协。一开始,酒馆里传来了砸桌子的声音,他并不是很在意。熟土豆留下的是父亲大衣里的温度,少年也没有其他时间和心情剥个皮。直到他的父亲拍拍他的肩膀。
“德尔,听。”
少年抬头停顿,土豆碎屑还粘在他的嘴角上。
而酒馆,这片祥和之地已经乱作一团。
“她在哪里!”
“啊?好好地发什么疯……”
“冷静点,冷静点……”
“拉住那个疯女人,不对,继续说!别停下来!”
“呜呜……母亲……”
哭声、喊声、骂声……以及那声刺耳的尖叫质问一齐搅乱了这个还算平静的夜晚。餐桌上燃放的灯在推搡中被碰倒,很快熄灭。行商的货物也都摔在地上,无缘无故被人踩了好几脚。
“我的肉!”
行商自然而然顾不上故事,他想跳脚,却有比他更高大的男子走上前来揪住了他的衣领。
“继续说。你在荒原上,看见了谁?”
虚无的眼窝,空洞的眼神里燃起的是另一种火焰。行商不是看不见,但他的眼中,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突然暴起的疯子,不过如此。
“看见的是……一个、呃,魔法师、老爷……人族的……”
酒馆外的父子在行商被丢在地上的同一时间踏入了屋子。没有人在意他们,只是几乎全员都失落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放过他吧,”有人重新跌坐回椅子上,“瓦内莎,他说的故事里,并不是——”
被称作“瓦内莎”的妇人散乱了头发。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推开捧着半颗土豆的少年,也看不见她哭泣的女儿,只是扑到行商身边:“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魔法师,被吃掉的魔法师活过来了,是吗?”
土豆滚进脏兮兮的肉货里,寒风再次呼啸而入。
少年撇嘴,不满地站在父亲身旁。旁边有人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如变戏法般,那些失落又回归恐惧,促使他们争先恐后地再次冲到妇人身边,要堵住她的嘴。
“我就知道!她也是魔法师,她也会活着!”
妇人笑着,缓缓地站起身来。她的女儿已经不敢再哭泣,生怕这满脸恐怖、陌生的母亲瞥见自己的身影。扑向妇人的村民也都愣在原地,只看着妇人伸着双手,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抓挠起自己的脸颊,在那之上,早已满是眼泪。
“我就是知道!死神复活了她,要她来向我们寻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要来捂我的嘴?”瓦内莎环视一圈,她的笑声从未停止,但她的眼睛里,其实早已装不下任何人,“你们都知道,我们都知道。”
她疯了。少年在一旁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只好踮着脚跟父亲咬耳朵。我们是不是吃不到汤了?
男人看着儿子,无奈极了。
这孩子知道自己是学习医术的医生,自然也就瞧不起魔法一派的治疗术。他们一路走来,吃过不少拒医的苦头,也让儿子对魔法师们的印象拉到了最低。
这里没有无药可医的病人。男人重新看向场中的村民,那个大笑的妇人已经从尖锐的质问转为了痴痴地自语,周围没人再阻拦,这个村子中掩藏的、最深的病症正缓缓于他们面前展开。
“蛇尾皮1克,哈哈,我们要上哪里去弄到蛇尾皮?蜂刺5克,呵呵,能有谁为我们收集这毒物?蜂蜜一盎,橘丝一盎,它们究竟是为了调味还是病症?”
少年拉了拉父亲的衣袖,他听见了耳熟的药剂配方。
男人按住自己的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前两个要先磨成粉后再拌入后二者,这样治……母亲的久咳才算完全根治……算了,前面的你不用管,方法一定要记下来——我记下来了,我真的记下来了。我不识字,但我记下来了。”抓挠已让妇人的血溢进了指甲里,“我不知道,大家都记下来了,是我们弄错了什么吗?有人,有人为了去找用完的材料,死了,他的血流进我们喝的水里,牲畜也被毒死了,您、您并没有给我们救他的配方……”
“您,您算好了这一切吗?您是如此的、如此的了解我们,每一个人的喜好,每一个人的性格……您不在小屋里,我们找疯了您,我找疯了您……即便如此,我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丈夫的尸体被埋到荒原去。大家都说是您诅咒了他,啊……不对,我知道,您诅咒了我们所有人。”
诅咒。
笑声随着这个结论而终止,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捶胸顿足的哭号、众人的灰败叹息与一句话都不敢说的行商。
这或许是一场复仇。
医生和他的儿子回想起他们刚刚拜访村庄时的景象。
或许是在路上见到的、攥着配方的死人。
“那些宝贵的配方怎么就不值钱!那些行商不信我们,那些反悔的匪徒气冲冲地砍掉了哈亚杰特的鼻子、放干了他的血……”
或许是村里几乎没几只牲畜可活。
“我们的水源再也没干净过,庄稼死了,牲畜也是,孩子也……”
或许是这病态般的依赖?这偏执的坚信?这哑口无言的悔恨?
“您不肯原谅我们。”
妇人的脸已经残破不堪,血落在地上,她还想再抓,被人抱住了腰。是她的女儿。
“母亲……别再……”
“放开我!你不明白,是她不肯原谅我们!她活着,要和那些死神一起看着我们走向灭亡!”
“心病。自然无药可救。”医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德尔,去保护好那个孩子。”说着,他动身,又招呼起那些周围的村民:“都还愣在这儿做什么?!”
少年听话地上前去,妇人已经半只脚踏入癫狂。他躲过对方的长指甲,把泪汪汪的女孩抱走到一旁。那些村民从哀怨中回神,他们拉住妇人,好几个人被抓伤后,只好用布条先将人捆起来。
医生上前去给妇人查看伤口,除了颤颤巍巍收拾自己的货品的行商外,酒馆里再次陷入一阵诡异的安静。
“……”
沾着酒精的棉球点在妇人的脸颊上。她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并未好转,只是少了激动,多了些恍惚。
“您是医生吗?”
少年紧张地看向他父亲,生怕父亲受伤。
“我是。”
“可是您并没有尖尖的耳朵,也没有绿色的眼睛。”妇人有些困惑,也从那份癫狂中多了些疲惫,“也没有光着脚……”
“医生并不指特别的一位。”男人将染血的棉球放在桌上,再次清理伤口中的泥沙,“我看到有人受伤流血生病时,会选择包扎、治疗。你可以将这样的人都视作医生,也可以不必。”
妇人点了点头:“那么我认识一个医生,你不是她……但你很好,你也和她一样是个好医生。”
对话到这里,少年翻了个白眼。他父亲当然是好医生!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认识医生了。她看上去只比我大几岁,就像您一样,我亲眼看到她让一个倒在路边吐白沫的家伙站起来,她不要钱,却没有鞋子穿。”妇人絮絮叨叨起来,“我跑了很久去追她,没追上,咳嗽的病却犯了。那个时候天黑黑的,我听见不远处有野兽在叫,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但她回来了。”
“她好像从没说过她的名字,但当我在那个黑夜里哭喊着‘医生’的时候,她的确回来找我了。她帮我赶走了那些野兽,带我回村里,给我和我的母亲看病。她真的很好。”
在村里住下的“医生”;给所有人看病的“医生”;样貌没变化的“医生”;被人猜忌的“医生”……
“医生走的那天,她扔掉的枫树叶子……我……保存得……很好……”
绷带贴在快抓烂的脸上。男人站起身,一旁村民扶着昏睡过去的妇人,拘谨地看向他:“费南迪斯先生……”
“送她和她的孩子回去休息吧。今夜你们也都很累了。”费南迪斯医生收拾起自己的工具包,又呼唤自己的儿子,“德尔,去要一个晚上的住房。先生,如果不介意,让我帮您看看您脸上的淤青。”
“知道了。”少年提起他们的行李往酒柜走去。
一旁受难的行商也挪过来,叹着气露出脖子上那块混战中不知是谁突袭的一拳。
酒馆这下算是真的清静了。
“所以,这群发疯的村民说的医生究竟是谁?”
行商捂着脖子,在淤青检查中龇牙咧嘴。
“被他们杀了吗?天杀的,这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住店后,少年也问他的父亲这个问题。因为显然,那位魔法师医生就是这个村最大的心病。
“是谁不重要。德尔,你时常看我给病人写药剂配方,你觉得我那些药物的材料是从哪儿来的?”费南迪斯医生给儿子盖好被子,揉揉他好几天没洗的头发。
“野外采集,店铺购买……然后自己调配。”
“你觉得那些材料怎么样?”
“啊?如果我要和您一样成为医生的话,我会很熟悉它们的。”少年红了脸,“但继承您衣钵的人是弟弟……您说过我可以去……”
“是的,你是门外汉。那么你觉得那些村民呢?”
“他们也是门外汉……而且觉得魔法师医生的配方很值钱。”
还有点犯困的少年忽然睁大了眼睛。
“啊。”
行商没得到答案,收拾了东西就匆匆忙忙连夜跑了。他或许会想自己踏入了一片谋杀之地,野兽也好,死神也好,什么都赶不上人心的可怕。
但那位魔法师医生究竟死于谁之手?
如果行商的故事是真的,那么那位魔法师医生是否也遇到了死神,也已经复活?
那位魔法师医生,是否已经回到这片村子附近,静静地等待背叛者们最后的结局?
讨厌魔法的少年难得为了魔法师苦恼得睡不着觉。
“睡吧,人有的是肉心,不管是魔法师,还是我们普通人。我们都一样。”费南迪斯医生拍拍儿子的额头,他望着窗外的夜色,更远处的迷雾荒原附近,隐约有一个黝黑的小屋轮廓。
父子俩很快在一阵喧闹的清晨被吵醒。
微亮的天空下,人们举着灯,大声呼喊“瓦内莎”。
名叫“瓦内莎”的妇人不见了。
自丈夫被毒蛇咬死后,她便与女儿相依为命。她的女儿晚上受了不小的刺激,半夜惊醒,却找不到母亲的所在。所幸的是,似乎是瓦内莎离开得匆忙,她没有穿鞋,泥泞的路上留着她的脚印,竟直直向迷雾荒原而去。
“她真是魔怔了!就算行商说的故事是真的,‘医生’她也不是那个什么魔法师老爷!”村民们知道现在什么事也没法再遮掩着说,举着油灯跳脚,“她,唉,她一直在想,她和她不该变成现在这样……我们——”
“你们也和她没什么两样!”
说话的是少年德尔,这次他跑在他父亲前面,穿着单薄的衬衫,因为睡眠不足气得脸颊发红:“你们都做了亏心事,那个瓦内莎是被愧疚压垮了,而你们全都缩在她身后!只要你们没意识到自己做的事情,‘诅咒’就会永远挂在你们的心头!哼!灯给我,我去找!”
费南迪斯医生赶到时,他的儿子已经跑没了影,留下一群束手无措的村民。远空传来悠扬的兽声,荒原的迷雾随初露头角的日光而单薄些许,露出了一个又一个黑色的点。
——
“我想称呼您姐姐。可当我比您还高,比您多长出些眼纹的时候,我该怎么称呼您?”
女人流着泪游荡。
“您和我们不一样。有时候我真的感觉,您也不想和我们一样。我很害怕,医生,我怕您离我们而去。您总是耐心地听每一个人说完想说的,不管过了多久,您都没有忘记。”
有黑色的牧群穿过她身侧,没有谁搭理她那些无厘头又语无伦次的述说欲望和眼泪。
“渐渐地,有人说您很可怕,说您故意来掌控我们的秘密。哈亚杰特指着您骂,您看向了我……啊啊,我其实很高兴的、因为我是您在村里认识的第一个人,我想让您也向我诉说心事。
“可您没有。您依旧做自己的事情,您不曾为我与他人有一丝动摇。哪怕您已经知道是我放纵了谣言,哪怕您知道我和恶言恶语的人们都站在一处。”
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女人哭诉着,说她那些越发惊悚的独白。她朦胧的泪眼里瞧见一片花海一样的东西,像极了她回忆里初见那个人时的样子。而她最后一次去见那个人,是一座破败的漏风小屋,地面上全是血,主人不在——她想救自己丈夫的心才彻底死了。
“您该和我们一起,您该和我们成为一样的人!您该是个刻入骨血的好人!您……您为什么要走?”
是爱还是恨?繁杂的思绪充斥女人的脑海。她又走了几步,被黑兽绊了一跤,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不过她也没能继续走多远,那些故事中的黑色死神虽然不会伤害普通人,但依旧被她的动静惊动,成群结队地开始向荒原更深处跑去。
女人被推搡,被撞翻,被踩踏。最后她勉强拉住了什么,冰凉而细腻,她抬头,发现自己正牵住了一只破碎白皙的、女性的手。
再向上:这是位浑身赤裸的女性。她的四肢与身躯都被盎然的野花花簇经络撑开又紧密连结。紫色的短发随微风飘扬,苍白清秀的脸蛋上镶嵌着两颗无神的绿石,她的尖耳朵更是让女人咽下那些长篇大论的抒情语。
“医生……”
指责无法再说出口,怨怼也无从发泄。
女人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但现在,她早已被兽潮淹没过一次,她所见到的医生,也不再灵动鲜活。
医生,似乎只是一具尸体。
“对不起……我宁愿您骂我们,我宁愿您愤怒、失望。可您只是不再在乎我们了。您放弃我们,放弃我,那么为什么那天晚上,您会回头来救我?”女人的眼泪打在她自己抓的伤口上,刺得生疼。她的注意力全在尸体上,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草垛里有个神色复杂的少年。
人是喜欢大群的。
少年德尔想。
喜欢同化,憎恶异样。或许在女人看来,她的确是喜爱着“医生”的。为此,不管如何,将“医生”拉入自己的一方就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哪怕用诋毁、用他人的贪婪、用武力。她宣扬着爱,试图摧毁对方的自我。
她喜欢的是她的自我吗?还是对方手里的技术与利益?
或许两者都有。
忽然,一个微冷的声音响起来。
不是女人,当然也不是少年。黑死神的牧群离开后,这片空旷的荒原上,是尸体开了口。
少年连忙爬起来想从草垛缝隙里瞧一眼漩涡中心的魔法师医生。但他望过去,却只有女人发愣的背影,和她那背影后偶然被微风吹拂的一缕紫发。
——
牧群走了很远。
不知道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地方是终点。
有什么惊扰了牧群,离去时,“我”被黑色浪潮冲刷了下来。
“我”看向那双手,伤痕累累,停止在身上的时间却开始缓缓流动起来。脑海中有图像被重新拼凑,甚至微微张口就能得到眼前人的名字。
“我”会是谁?“我”曾有怎样的过去?
蹲下身,“我”才完全将面前人看清,一个脸上有伤的女人,满脸泪痕,述说着伤心过往,嘴脸却一如既往无耻的女人。
“我”看着记忆,也看着自己残破的躯体发问。
她想要什么呢?
不重要了。给她吧。
——
“瓦内莎。”
<看,我不了解你们,我也不需要你们。>
温柔的白光汇聚在女人受伤的脸上,尸体脸上的绿石重回了她看不懂的光彩。
“这是你亲手拥抱的苦难。”
<我的挣扎已经到此为止。我的研究只剩最后一步。>
“我治不好你。回去吧。”
<永别了,瓦内莎。>
少年德尔又听见一声嚎哭。
当他跑向女人时,那里又不再有其他的谁。而女人脸上的伤疤,一条也没有了。
下如同上,上如同下;依此成全太一的奇迹。万物本是太一,借由分化从太一创造出来。
——咒文取自《翠玉录》
最后一笔。
我跪坐在地上,有些恍惚地看着眼前画满的密密麻麻的咒文与法阵,这就是数日不顾吃喝睡眠的成果。放在以往,我或许会欣慰,会小小的夸赞自己的作为,但今天于我而言,将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走过了今天,我穷尽手段换来的东西就将给予回报。亏空的身体后,只有这样的信念赋予动力。
“下一步……咳、咳咳!”
下一步,走到那些咒文的最中心去。
可仅仅是挪动发酸发麻的腿,就足以让我在飘忽的重心中摔在地上。紧接着,一股恶心眩晕感又跑来纠缠,无形的恶棍捣烂了我的胃,要我吐出子虚乌有的食物。
“……”想着不可使污渍弄脏了地板,我捂住嘴,额头用最后一点力气点在地上,好接住那些时不时从咽喉涌动而出的血。猩红落在手中,染上手里的石墨笔那乌黑的粉尘——长时间的书写几乎僵化了我的手指,就连简单的放下也不再能够做到。就像是听见咳嗽声那样,我的居所外传来了第二波魔兽的嚎叫。
我知道,我知道。
吐出的血块猩艳刺眼,一如不远处的木桌上,那块伴我多年、明亮而富魅力的石头。追逐红石的人,也必将被称为“魔兽”的怪物追逐。
天涯海角,至死方休。
若不是施下过防御的术式,它们也会破门而入,啃食我的肉,踏碎我的骨。但现在,它们潜伏着融入夜色,像在等待我的死亡。
“……”
赶紧开始吧。
再度站起身来,我最后一次打量这间承载着数年回忆的小屋。角落里是我捣药用的研磨钵,背靠大捆尚未来得及晒干的绣线菊。几套没什么样式的外衫堆叠在书桌下,血污腥味浓烈。其他地方则全被书与笔记占满,再没别的情调可言。
月升起来了,借着光,有些时候没擦拭的玻璃窗用夜色映照出我的模样:啊哈,一个浑身都画着魔法纹的半精灵。
“Quod est inf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superius……”我张开干瘪的嘴,低声念起繁复的咒文,眼睛却迟迟未从自己的脸孔上挪开。外人总是称我冷酷无情、默然刻薄,但今日,我难得有些多愁善感——仿佛从今以后,我将失去看见自己的权利。
最远处刻在墙壁上的纹路已经开始跟随咒文而泛起光辉,我的头发飘了起来,裹挟不知何处刮来的风。魔兽的嘶吼更近了几分。
我不管那些,我不在乎。
我只想得到一个自孩童起就求索不止的答案。
“Et quod est superius est sicut quod est inferius, ad perpetranda miracula rei unius.”
多年来的夙愿,几十年的研究与挣扎。引我入门的人早已入土,合眼前拉扯着我的衣袖悲叹红石的代价。人族敌视我,精灵轻蔑我,当他们指着我辱骂我的父母乐得媾和好诞下魔鬼时,我却也不明白这两位血缘之人是何模样。平凡之人惧怕未知与魔法,懂得法术者又痛恶同类。我不自傲说走过许多地方,只为这片辽阔宽容的土地上并没有什么留给我的容身之所、只为这繁荣昌盛的文明下并没有什么赠予给我的立足之名。
“Et sicut res omnes fuerunt ab uno……”
我张开双手,任凭逐步向中心、我所站立的位置发亮的光辉呼应我手臂的魔纹。十指连心的痛楚随之而来,被呼唤的元素从咒文中涌现,将汲取的血液倒流向四周的刻痕。
因此我想要知道。
某一日在一座南方的村子边,一个困于病痛的小孩拉住我的衣摆,唤我【医生】。我看着那个孩子长大,作亭亭少女,作贤惠妇人;我看着当地人热衷制药的配方,渴望财富,又畏惧毒物;我看着他们需要我,厌恶我,防备我……我在谋杀中离去,才迟钝地发觉这里原来并无什么特别。
“……meditatione unius, sic omnes res natae ab hac una re, adaptatione!”
哪怕我知道前方是吞噬欲望的恶兽,也知道前赴后继的人如此之多,身消道死的人也如此之多。
可那样又如何?
我已是血人。
我已皮开肉绽,即便如此,我咬烂了嘴唇,抬手,虚空画图,终于用气音吐露出最后一词。承接我已落的呼唤,耳边响起了未知的声音低语,紧接着众生呼啸,万元归一于此,凝聚的纯净辉光令屋中明亮如白昼。而这白昼中,沉寂在桌面的红石陡然苏醒,轻巧剔透的晶体漂浮于小屋的中央,工艺裁切的截面却没有照出我的影子。
“……?”
我没有时间错愕,只是想要知道为什么。
咚。
血液的抽离让我不再有力气站立,我再次倒在为自己刻画的圆阵中。被呼唤的元素灵还未离去,越发缓慢的喘息中,我头一回能够用肉眼捕捉到祂们的存在。祂们于我身边环绕,托举我的魂灵飞跃了红石与屋顶,好让我看见界外的兽潮。
可除了兽潮,我看见了以泪灌溉的海。
我看见这世界山不再是山,水并非是水……如吟游诗人钟爱的指代与深邃的意象,绝艳多彩,精妙繁茂。
那是我要的答案吗?
“咕。”
元素灵在我发问时便将我从高空无情抛下,祂们各自离去,窃笑于耳畔回响。直到比血阵还要灼热的血水盛满我的眼眶,视野的黑暗第一个迎接我的坠落;直到白烟弥漫烂肉灼烧,失去咒语的喉咙第二个以尖叫欢唱我的坠落;直到躯体脱力骨头粉碎,寸断的神经第三个捧出痛苦终结我的坠落。
一切来得太快,这坠落实际上不过几秒,红石碎如烟尘,为我崎岖的身体撒上一层暗讽的哀幕。发生了什么?
我的答案是?
我的代价是?
我的下场是?
“——”
最后一点魂灵的星光逐步微弱下去,没有时间了,我却还未能得知所问的一切。魔力波动早已冲破了屋子失去桎梏,等候多时的怪物未动,荒原的野兽却无邀前来。腹腔中,某个部位的内脏似乎被尖牙挑起,我的思绪也好、回忆也好,全都与这袒露的脏器一般,在遥远处某个不明的窥探中,随魂灵死去。
互动:大图书馆魔法师-柯利弗·因奎
“女士,您的书掉了。”
捡一本落在地上的小说书费不了什么时间。柯利弗·因奎只将视线快速扫过封面就将书递给了面前的人:一位用白布条缠眼的女士,这并不算奇怪,在米拉克镇上,图书馆中富有个性的人才总是大把存在。如学术研讨会的众人,也如这位女士自上车后就一直絮絮叨叨自说自话的新编故事。
“谢谢您。”
女士接过书,又提起她手边的篮子,一副前来度假的行头。若不是知道这格拉拉丝镇究竟有什么怪诞,这一路上的风景倒也还算适合旅行。柯利弗没有多嘴问询的习惯,倒是对方率先挑起一个算是闲聊或交谈由头。
“您听到那个故事了吗?”
土豆骑士。柯利弗想了想,点点头,随后又回答是。
其他一众魔法师或守卫都已经下车,只有少数人、如蒙眼的女士和柯利弗那样还留在车厢里。有一位垂丧着脸的青年从那些灰蒙蒙的格拉拉丝镇建筑丛里走出来,紧接着接待处一片喧闹。更远处,大图书馆的同事崔斯特瞥向了车厢的方向,似乎眼神示意稍后见。
柯利弗不着痕迹地颔首。出于礼仪问题,抛下盲眼女士的话题离去并非是好事。且,对方虽然没有图书馆的制服,却也该在其中任职。他往日醉心于研究,人不对号是常有之事。
“能帮我看一眼,这本小说简介里的故事是否与我猜想的一致吗?”
柯利弗随意扫了几眼,答得十分巧妙。
“我私以为,您的故事比这边印刷小传更有意思。”
觉醒的土豆,为了独特的理想奋斗一生——多数小说故事都是这样的版本,女士也不例外。只是,那些歌颂英雄的诗词里,很少有讲述死亡的案例。仿佛死亡便是勇猛者的屈辱,会为宣传的噱头与贩卖的铜子儿大打折扣。但实际上,柯利弗听过一点关于土豆骑士原型的故事,那似乎是某位魔法师制作的果蔬使魔。后续的传言也好胡添乱造也好,“土豆人”逐渐威名远扬,家族也逐步宏大……甚至那位魔法师应该就出自米拉克镇。
女士微微侧头,她像是望向窗外格拉拉丝特有的玻璃产品,又像是仅仅做了这样的动作来表示惊讶。看样子,她并没对自己讲的故事有什么预期。
“何以见得?”
“这位骑士充斥着‘人性’。尽管故事对它调侃,称它已超越人类之外,但人类之外是否还会再追求认可和孤独呢?多数故事无一不向外界征战,只有这颗土豆骑士向内心求索。”柯利弗取出放在衣袋里的眼镜,轻轻用丝巾擦拭,“排解孤独,寻求认可,这是只有人才会想要的东西。”
午后的日光挥洒在镜片上,柯利弗的笑意落在反光后。面前的女士浑然不觉,只是安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超越人伦常理,人性却依旧存在。’这会是个好故事,女士。”
“好故事啊……”
女士将小说放回篮子里。
“若土豆作为果蔬本身被视为‘本我’,骑士的身份被视为‘觉醒’,先生,您认为,本我与觉醒的权柄哪一个更重要?”
土豆骑士并未死于任何一个宣言斗争的仇敌。
即便是英雄,也有一生逃避的恐惧。衰老和死亡攥住觉醒者的心脏,它们伸出的手名为“孤独”。
柯利弗提起自己装书与卷轴的挎包,他来访格拉拉丝也有想要知晓的事宜。更远处的车厢有乘务摇着铜铃向他们的所在走来,蒙眼的女士也听见了铃声,柯利弗心照不宣,和她一起往车门走去。
“这要看故事主人公自己的选择。”柯利弗绅士地扶住女士,将这种像是要暴露个人意象的问题重新抛回去:“仰仗他人的认可并不能长久。”
女士轻轻摆了摆手。
“先生,选择也是人性的体现。”她顿了顿,似乎也知道追问并不相熟的人不会有什么结果,“也罢,这样的故事太为难一颗土豆了。它不会逃出一块土地,也不可能真的从一种蔬菜成为真正的人类。”
他们一齐踩下最后一块列车下放的铁台阶。
故事讲述者伸出右手:“我是尼提娅,隶属禁书库。感谢您有耐心同我闲谈,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大图书馆,柯利弗·因奎。”
握住尼提娅的手,柯利弗很快琢磨出对方的身份:脆弱的体格,满是老茧的右手,淡薄的药草香气……一位或许精通药理的禁书库魔法师。他的想法很快就在下一秒被彻底证实。
只见尼提娅摸索着从篮子里翻出几页清单模样的纸,上面写着的全是由药谱改编的菜单。
“作为那个故事的回报,回米拉克后我会送点点心给您。我并不能看到这上面的字,其中有和土豆相关的菜式吗?”
柯利弗轻轻挑眉。显然,他想到刚刚的搀扶,对方行动自如,想必是有特殊的探路手段——这手段恐怕在没有魔力波动的事物上没什么作用。他低头,视线很快落在一道名字奇怪的土豆菜式上:绣线菊蜜土豆泥。
他轻声念出来,现在不是质疑这东西是否能吃的时候。
“我会记下来的。”魔法师女士点点头,就像所有喜欢客套者一样说了些官方腔调的道别。
就在柯利弗保持微笑准备抬脚往刚刚崔斯特去的方向走时,那位禁书库魔法师又回头来叫住他。
“……先生。”
“嗯?”
车站已经没什么人在。格拉拉丝镇稀疏的绿植风景被风吹拂得沙沙作响,隔了些距离的女性长发鼓动,她将话咽下一半,最后只留下微笑:“请保重身体。”
“借您吉言……”青年皱眉,他先是联想到格拉拉丝镇曾经爆发的疫病,后由一句如谜语一般的叹息挑起困惑。但谜语者已不在原地。她的来意是否真就只是度假?
保重……银辉……门之匙……
尼提娅回望那把于原地高高悬挂的银钥匙,其裸露的危险远比温柔可亲的声线更加莫测。她没直言,只是从那光景中,她感受到的是浓烈又罔顾自身的求知欲望。没由来地,她攥紧篮子的把手,擦了擦眼角后向代理馆长先生说过的那位死亡书记的所在走去。
若说在那触动中她想起了什么,无非是土豆骑士摔在死水洼中时那灰黑色的污水。冰冷刺骨,让她从故事的余味中回过神来。
没什么镇民的格拉拉丝随她四处游荡。
这里真的是个休假的好地方吗?
背靠一身冷汗,尼提娅侧头,在一栋屋的窗台上摆放的玻璃杯上瞥见了自己的身影。
互动:土豆骑士辉光!!(自世界原典)
尼提娅没来得及做梦。
她的恍惚一直持续到捧着一本怪奇小说在蒸汽火车上坐好,彼时,抚摸着不算精致的书封,魔法师便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余的事情。小说并非由什么魔纹大家撰写,是普普通通没有魔力的书籍,是无法被“阅读”的死物。想到这里,周围喧嚣声又大了一阵,似乎正为这个事实而发笑。火车上多是去格拉拉丝的人,即便那里不欢迎魔法师——大把的好奇者依旧赶着跑着要去那里瞧一瞧。
魔法师小姐扫视一眼,这堆充沛的魔力里姑且没有她熟悉的家伙。
如果代理馆长在,或许他会有心情帮忙念一段故事的开端。尼提娅心想,她只需要一个开端,然后就可以用无数魔法师们擅长的幻想来编织、充盈这淌乏味的车程。或者她想着想着,就能去梦里,听听那些模糊已久的过往。
但前言已提到,尼提娅没找到入梦的借口。
相反,光是在脑子里构思这部小说主角的模样,反倒将本就遥远的瞌睡虫们踢得不见踪影。
“伟大的土豆骑士,它举剑时,阳光就在那锋利的刃上闪烁,刺得旁人、啊,那些虎视眈眈地、饥饿的敌人们全都睁不开眼睛。”好在,瞎子魔法师没有邻座,周围的谈论也好、呼噜声也好,统统没和她有什么关系。当然,她那些和小说正文背道而驰的妄想也同样独树一帜:“土豆骑士不受影响,从它决心向世界发起挑战开始,它那颗米色的淀粉心便赋予了它源源不断的魔力,它注视着这个不平的世界,用的并不是那些肤浅的肉眼。”
车窗外呜得响起蒸汽烟囱的轰鸣。一周的步行早已将米拉克的景色甩在身后许久,连带那片白如海浪的结界树林。尼提娅在车启动的时候摸了摸身旁的食篮,薄荷水就在最边缘的那个牛皮水袋里。
她取出水,给自己润了润喉。
每一场战斗对于土豆骑士来说都是一次性命赌博。
它只是一颗土豆。
当它拔剑的时候,没有人敢注视它,因此谁也不清楚它有几只手几条腿——当一颗土豆拥有手脚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打破常规的人伦道理来对待它。
包括它的信念,它的毕生仇敌。
“‘罪恶的绿蛇!’土豆骑士又拔出剑来,它愤恨地将自己的老伙计戳在一根绿色藤蔓上。这时候我们再仔细一瞧,它砍杀的正是链接着它自己的那一根。‘你绑架我们!你绑架了我与我今后的土豆生涯!’”
讲述者煞有其事地捏了腔调,不过她人缘一如既往地差,没有人在意她。况且,她所编造的东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野史”。就是正统的土豆骑士列传,也从未有过弑亲的情节。
“绿蛇蠕动起来,连带着其他相通的果实纷纷颤抖。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只有土豆骑士的怒吼来回晃荡。‘我的同胞们还没有醒。’土豆骑士在愤怒中发出一声凄凄切切的哀恸,但它已经下定了决心,它决定先离开这个地狱。这就是一切征程的开始,当然,这个世界上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土豆骑士。它们都选择斩断自己的束缚,用盾或长枪还是这位土豆骑士的剑那样,拿来当做它们觉悟的象征。唯一遗憾的是,它们从不知道彼此。”
代理馆长先生说,海德是个脾气不错的人。尽管那里大多数镇民排外,但要造访此地,也还是会有能够说得上话的家伙。无数个抛开工作后的闲聊里,那位博学多识的青年,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死亡书记也会提到言语的重要性。
“土豆骑士的旅行在继续。自从它斩断了根源后,它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踏响了脚步。土豆骑士光是长出手脚就足够了不起了,谁又知道它是如何听见的?”
即便是得到了洞悉魔法,你也没有放弃交流。
尼提娅,说老实话,你站在了少数人的那一列。这很难得,也很危险。于你,或是其他的……或许从你得到并付出代价的那一刻起,你应该选择的是保护自己。
做一个孤岛。
……
等一下,“幽灵”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讲述者顿了顿。但她选择忽略那个答案。
故事要继续下去。
“有时候土豆骑士渴望寻找到其他的同伴。但当它骂骂咧咧地、灰头土脸地从自己出生的那块地里拔出头来时,那里只有绿蛇的尸体,和那些未醒的同胞们的梦。骑士的愤怒吞没了孤独。它可以在石巨人身上跺脚,直剑撞向巨人挥洒下来的狂放的进攻——那些被抖落的灰尘砂砾;它也可以湍急的水流中扑腾双手,等风吹来一根有力的绳子,好让它荡过一条深渊般的鸿沟——到另一块地里去。一些细小的、蚊呐般的声音开始传颂土豆骑士的光辉事迹,而当事豆却从未有一丝骄傲。‘我本想要这片大地涌起无数个我的故事。’它说着,但那些传唱事迹的声音只是以为它们的故事还不够响亮。”
不存在的新编谜题突增。讲述者将脑袋左右摇摆,微垂的发丝略过她的鼻尖,她下意识从妄想中抽出一缕思绪来生理抽动了一下。
来,又一口薄荷水。
喝水的时候不知火车碾到了什么东西,颠簸中没有防护的小说书滑落到地上去,作为“原典”,现在连登上舞台的资格也没有了。讲述者没有在意,尼提娅,没有在意。
“这个时候土豆骑士的冒险已经硕果累累,但那道令豆恐慌的脚步声再次逼近了。它一路上谁也没遇见,最后却来到一片冰封的湖面上。在那里,它终于目睹了自己最真实的模样。它并非什么英雄,也没能真的参与任何伟大的战役和斗争……它只是一颗土豆。一颗破破烂烂的、身上遍布霉菌的土豆。它从斩断根源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启了征程,和独属于它的逃亡。”
逃亡什么?穷其一生,一颗土豆的一生能有多长?
“逃不掉的。名为‘衰败’的魔鬼为土豆骑士盖好一身雪色的新衣,名为‘死亡’的魔鬼则为土豆骑士放下了它的剑、它那闹腾一生的手与脚——这个时候,歌颂它的声音们全都静默了下去。它们无形无状,现在土豆骑士却能感觉到,它们在向它行注目礼、它们在向它道别。就在这个肃穆的氛围下,土豆骑士回想自己滑稽的一切,问出最后一个滑稽的问题。噢不,那其实是一个很有哲理的发问,只是有些太迟,也不该来自一块廉价的淀粉心。”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一地魔纹。是一处无人的寂静,是屋外虎视眈眈地魔兽的嘶吼。
死亡是风声。是赤脚踩过污水沟的每一次冰凉,是天旋地转下颠倒的日月与黑暗。
死亡是野植丛生。是任何新生命的盎然绽放、从一具同样新鲜的营养品上。
尼提娅,死亡本该是什么样的?
陌生的小镇风景停在车窗外,同行的一众魔法师正带着可贵的好奇心呼啦啦地涌下去。瞎子魔法师跟着动静望过去,她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格拉拉丝镇满布灰尘,一扇恰巧正对着她的玻璃窗却精妙透亮,在一众寻趣的魔法师惊呼声中,尼提娅头一次在万象感知中“看见”了她自己。
“土豆骑士没能等到有什么醒来。现在它成了一颗土豆孤岛,它的逃亡无济于事,甚至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也或许,这个世界里真正入睡的,有且只有它自己呢?”
略有趣味的调侃成了故事的收尾。玻璃那侧,一位拥有墨绿色眼睛的半精灵女性缓缓摇头。
尼提娅仿佛听见她说。
不,那不是土豆骑士的故事。
菜谱迷思。
养老人精神状态达到了另一种可观……显然,玻璃镇之旅回来后就是一章的部分了(思索)真是说谎张口就来的女人,著名的“我有一个朋友”。jpg
3月17日,去格拉拉丝镇的日程终于定下来了。
汇报了春日节上发现的异常,尼提娅刚走到图书馆大门就听见了德尔·范·费南迪斯的声音。那条红色蠢狗到底是从春日节反应过来后决心用守卫巡逻的空闲时间过来索要一个清楚的答案,但半精灵魔法师小姐头也没回,她跨出门,向着之后的目的地走去。
可以定制皮制品的店建在靠近沼泽的米拉克镇边缘,上次去的时候手作店的店长阿列克谢并不在,听看店的人说那也是位在大图书馆任职半精灵魔法师——尼提娅默默掐灭了去店里帮工的念头,除了翘班,最大的理由其实和工钱工期没多少关系……总之她祈祷着这一路并不会有更多偏差。
从明天开始,她或将有个不错的假期。
“休假的话,”汇报的时候,图书馆的代理馆长“幽灵”从一捆散乱的小册子里抬起头,青年模样的死亡书记像是认真思考了可行性,手指点了点,“那里的本地人海德脾气不错,也算是好相处。你可以多带一点食物,那些游动商人还没完全搬走,当然,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梳理出了不少能吃的清单,你大可放手尝试。”话音刚落,漂浮魔法便使小册子中的某几页飞出,稳稳地落入尼提娅手中。
“我挑选了几页,猜想它们的味道一定很不错。”
“这当然很好。”尼提娅站起身,自留在米拉克镇并成为隶属禁书库的魔法师后,她每隔几个工作日就会来拜访馆长一次。说老实话,她对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代理馆长依旧是位有趣的人物——她很乐意多听从馆长的话,因为这总会是对的:“听说去那里需要一周的步行路程,再乘坐蒸汽火车……是得多准备点干粮。”
“说起来,我以为你会是被那里的歌谣和那份馆藏记录吸引的。”又挑出一页,“幽灵”问,“你曾说你是医生。”
尼提娅意思性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拜访本镇时说了什么车轱辘话:“过去式了。”她没说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只是很快换了个话题,指着挑出来的单子询问上面的条目。
“幽灵”笑了笑,对她的反应不予置否。
“香草柠檬派、火鸟肉干、马郁兰薄荷水和绣线菊蜜糖。这些都是已经讨论好的配比,它们的配料获取目前而言也不算困难,至少难不倒你……”唯一困难的就是盲人进厨房的问题,青年回想起上次这位半精灵魔法师顶着黑脸走过来的模样,大图书馆没有食堂,不知究竟是去祸害了哪里的锅炉。尼提娅声称瞎子也能正常生活,估计也没想过她“看到”的锅子与火并非与实际一样吧。
半精灵魔法师点点头,接过剩下的册子就准备退出去。在一片追寻真理的魔法师中,她算少有的热爱生活,其余的并不需要过多担心和顾虑。不过,“幽灵”在最后重申了一次忠告。
“关于在白树林观测到的事情……短时间内你不能再靠近那里了。尼提娅,你的魔法太过特殊,很容易被中伤。”
下意识地,尼提娅抚摸上自己的眼角,她想起一条饱含愠怒的手帕:“我会的,也请先生保重身体。等休假结束回来,我会带试吃品给您——”
“女士?您定制的东西好了。”
打断思绪的是手作工坊的店员,今日店长阿列克谢依旧不在,尼提娅松口气地同时取出那些散乱的册子,好请对方帮忙重新装订一下。
“应该是有页码顺序的,”她解释说,“先前的书壳破损得太厉害,有劳您。”
“不,这没……”店员看着手中都已经开始掉渣的书封,抽着嘴角把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手脚麻利才是务工本钱。尼提娅从大图书馆到这里花了约莫快两小时的时间,装订却只让她等了十分钟。
这样也好。
馆长的忠告让尼提娅下意识在视线要触及工坊附近的白树林时低头,尽管有些矫枉过正,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被未知恐怖追逐的魔怔里去了。春日后白花满树的盛景下潜伏着未醒的暗谋,现在可没有什么烂好心的红狗会来拉住她。
说起大狗,尼提娅又陷入另一种沉思。
只做一个瞎子也可以?大概是被真正的“窥视之眼”影响,她认为这绝不可能是费南迪斯会说的话。
不,哪怕进行的魔法感知毫无错处,尼提娅也不明白那天年轻守卫究竟是何用意。她不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关怀,也不明白这样的价值,何况对方的本质是充斥厌恶的。比起照顾,她更喜欢对方在共事的时候骂她疯子——那时候,人的情感是强烈的、可观测的,也是最好应付的——何况她曾应对过无数次,再没有什么如此得心应手的事情了。
店员将有着崭新封皮的书册恭敬地递到客人手上。
材质是虵皮,鳞片微凉而质地柔软。魔法师从绵长烦闷的脑内理论里断开,她低下头,“看”这鲜活的死物。
“抱歉,如果可以,想再请您将接下来我提到的东西所在的页码记在纸条上。”得到肯定的回应,之前由馆长先生提及的系列美食名称便复述下来。尼提娅听着店员勤劳的翻页声,始终将一丝劳烦的歉意挂在嘴角。
晴空仍高照。
工坊虽然偏远,附近却依旧能看到往来的镇民。
赶紧去享受该死的美好假日吧。没有工作,没有每次都得看看脑袋才会老实交代来意的馊主意魔法师和因为好奇而“误闯”禁书库的中立者。尼提娅不免想自己是否还在对当日的窥探和心悸发怵,可担忧是没用的,不出意外就总是会被意外找上大门。
“出于好奇多问一句,”忙活的店员已经将装订好的册子用麻绳捆好,露出客人根本看不见的古怪神情,“女士,这该是一本魔药笔记?”
事实上,笔记是委婉的说辞。
在店员翻阅并寻找对应书页的时候,那些糙纸上涂满了看得懂或看不懂的符号与图画。一些痕迹有了年头,多是黑色的、和草药相关的记录,比如有几个就是店员认得的常用药物;另一些就是红痕,反复地将黑色条目们圈起来或划去,写得都是客人报菜名时的东西。剩下的就是些无意义的划痕,还有些可疑液体与深红色的滴溅污渍,和破开的裂口与皱痕。册子上没有署名,店员在其中红黑两色间迸发的惨烈战役里勉强猜到了载体最初的原型。
猜猜乐的奖励是魔法师满嘴的新车轱辘话。
“但它现在是菜谱了。”她说着,且习惯性没对猜想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回答,“我有个医生朋友,她又想忘记一些东西,又想记得它们,最后她把册子送给了我。很矛盾对吧?”
“是……您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谎言自然由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尼提娅自顾自想,她可能有些太感性了。她“看”出对方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为了打发一个短暂的好奇心,但当她本人述说起册子主人的死亡——她本人的死亡——一个无稽之谈时,茫然再次攥紧了她的心脏。看着店员开始为冒犯提及伤心事道歉,尼提娅摇摇头,重新开放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呢?我也不知道。”
这一次她终于抱起全都妥当的书册从工坊往回走,该筹备的只剩下将菜谱上的食物转为真实。一些对格拉拉丝感兴趣的魔法师早已奔赴那里,而试图质问的守卫还蹲在岗位上等待问话的时机。这些尼提娅并不知道。她恍惚地、沉默地走向米拉克镇的主干道,踩着那些游动商人留下的新奇纸屑,她“看”周围的人们,“看”建筑与植物,最后她重新“看”回怀中的书册……还有自己。
她什么都没看到。
“头痛。我真的该去散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