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土豆骑士辉光!!(自世界原典)
尼提娅没来得及做梦。
她的恍惚一直持续到捧着一本怪奇小说在蒸汽火车上坐好,彼时,抚摸着不算精致的书封,魔法师便意识到自己干了多余的事情。小说并非由什么魔纹大家撰写,是普普通通没有魔力的书籍,是无法被“阅读”的死物。想到这里,周围喧嚣声又大了一阵,似乎正为这个事实而发笑。火车上多是去格拉拉丝的人,即便那里不欢迎魔法师——大把的好奇者依旧赶着跑着要去那里瞧一瞧。
魔法师小姐扫视一眼,这堆充沛的魔力里姑且没有她熟悉的家伙。
如果代理馆长在,或许他会有心情帮忙念一段故事的开端。尼提娅心想,她只需要一个开端,然后就可以用无数魔法师们擅长的幻想来编织、充盈这淌乏味的车程。或者她想着想着,就能去梦里,听听那些模糊已久的过往。
但前言已提到,尼提娅没找到入梦的借口。
相反,光是在脑子里构思这部小说主角的模样,反倒将本就遥远的瞌睡虫们踢得不见踪影。
“伟大的土豆骑士,它举剑时,阳光就在那锋利的刃上闪烁,刺得旁人、啊,那些虎视眈眈地、饥饿的敌人们全都睁不开眼睛。”好在,瞎子魔法师没有邻座,周围的谈论也好、呼噜声也好,统统没和她有什么关系。当然,她那些和小说正文背道而驰的妄想也同样独树一帜:“土豆骑士不受影响,从它决心向世界发起挑战开始,它那颗米色的淀粉心便赋予了它源源不断的魔力,它注视着这个不平的世界,用的并不是那些肤浅的肉眼。”
车窗外呜得响起蒸汽烟囱的轰鸣。一周的步行早已将米拉克的景色甩在身后许久,连带那片白如海浪的结界树林。尼提娅在车启动的时候摸了摸身旁的食篮,薄荷水就在最边缘的那个牛皮水袋里。
她取出水,给自己润了润喉。
每一场战斗对于土豆骑士来说都是一次性命赌博。
它只是一颗土豆。
当它拔剑的时候,没有人敢注视它,因此谁也不清楚它有几只手几条腿——当一颗土豆拥有手脚的时候,我们也应该打破常规的人伦道理来对待它。
包括它的信念,它的毕生仇敌。
“‘罪恶的绿蛇!’土豆骑士又拔出剑来,它愤恨地将自己的老伙计戳在一根绿色藤蔓上。这时候我们再仔细一瞧,它砍杀的正是链接着它自己的那一根。‘你绑架我们!你绑架了我与我今后的土豆生涯!’”
讲述者煞有其事地捏了腔调,不过她人缘一如既往地差,没有人在意她。况且,她所编造的东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野史”。就是正统的土豆骑士列传,也从未有过弑亲的情节。
“绿蛇蠕动起来,连带着其他相通的果实纷纷颤抖。在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只有土豆骑士的怒吼来回晃荡。‘我的同胞们还没有醒。’土豆骑士在愤怒中发出一声凄凄切切的哀恸,但它已经下定了决心,它决定先离开这个地狱。这就是一切征程的开始,当然,这个世界上或许还会有其他的土豆骑士。它们都选择斩断自己的束缚,用盾或长枪还是这位土豆骑士的剑那样,拿来当做它们觉悟的象征。唯一遗憾的是,它们从不知道彼此。”
代理馆长先生说,海德是个脾气不错的人。尽管那里大多数镇民排外,但要造访此地,也还是会有能够说得上话的家伙。无数个抛开工作后的闲聊里,那位博学多识的青年,一位坐在轮椅上的死亡书记也会提到言语的重要性。
“土豆骑士的旅行在继续。自从它斩断了根源后,它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踏响了脚步。土豆骑士光是长出手脚就足够了不起了,谁又知道它是如何听见的?”
即便是得到了洞悉魔法,你也没有放弃交流。
尼提娅,说老实话,你站在了少数人的那一列。这很难得,也很危险。于你,或是其他的……或许从你得到并付出代价的那一刻起,你应该选择的是保护自己。
做一个孤岛。
……
等一下,“幽灵”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讲述者顿了顿。但她选择忽略那个答案。
故事要继续下去。
“有时候土豆骑士渴望寻找到其他的同伴。但当它骂骂咧咧地、灰头土脸地从自己出生的那块地里拔出头来时,那里只有绿蛇的尸体,和那些未醒的同胞们的梦。骑士的愤怒吞没了孤独。它可以在石巨人身上跺脚,直剑撞向巨人挥洒下来的狂放的进攻——那些被抖落的灰尘砂砾;它也可以湍急的水流中扑腾双手,等风吹来一根有力的绳子,好让它荡过一条深渊般的鸿沟——到另一块地里去。一些细小的、蚊呐般的声音开始传颂土豆骑士的光辉事迹,而当事豆却从未有一丝骄傲。‘我本想要这片大地涌起无数个我的故事。’它说着,但那些传唱事迹的声音只是以为它们的故事还不够响亮。”
不存在的新编谜题突增。讲述者将脑袋左右摇摆,微垂的发丝略过她的鼻尖,她下意识从妄想中抽出一缕思绪来生理抽动了一下。
来,又一口薄荷水。
喝水的时候不知火车碾到了什么东西,颠簸中没有防护的小说书滑落到地上去,作为“原典”,现在连登上舞台的资格也没有了。讲述者没有在意,尼提娅,没有在意。
“这个时候土豆骑士的冒险已经硕果累累,但那道令豆恐慌的脚步声再次逼近了。它一路上谁也没遇见,最后却来到一片冰封的湖面上。在那里,它终于目睹了自己最真实的模样。它并非什么英雄,也没能真的参与任何伟大的战役和斗争……它只是一颗土豆。一颗破破烂烂的、身上遍布霉菌的土豆。它从斩断根源的那一刻开始就开启了征程,和独属于它的逃亡。”
逃亡什么?穷其一生,一颗土豆的一生能有多长?
“逃不掉的。名为‘衰败’的魔鬼为土豆骑士盖好一身雪色的新衣,名为‘死亡’的魔鬼则为土豆骑士放下了它的剑、它那闹腾一生的手与脚——这个时候,歌颂它的声音们全都静默了下去。它们无形无状,现在土豆骑士却能感觉到,它们在向它行注目礼、它们在向它道别。就在这个肃穆的氛围下,土豆骑士回想自己滑稽的一切,问出最后一个滑稽的问题。噢不,那其实是一个很有哲理的发问,只是有些太迟,也不该来自一块廉价的淀粉心。”
“‘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一地魔纹。是一处无人的寂静,是屋外虎视眈眈地魔兽的嘶吼。
死亡是风声。是赤脚踩过污水沟的每一次冰凉,是天旋地转下颠倒的日月与黑暗。
死亡是野植丛生。是任何新生命的盎然绽放、从一具同样新鲜的营养品上。
尼提娅,死亡本该是什么样的?
陌生的小镇风景停在车窗外,同行的一众魔法师正带着可贵的好奇心呼啦啦地涌下去。瞎子魔法师跟着动静望过去,她自然什么也看不见。格拉拉丝镇满布灰尘,一扇恰巧正对着她的玻璃窗却精妙透亮,在一众寻趣的魔法师惊呼声中,尼提娅头一次在万象感知中“看见”了她自己。
“土豆骑士没能等到有什么醒来。现在它成了一颗土豆孤岛,它的逃亡无济于事,甚至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也或许,这个世界里真正入睡的,有且只有它自己呢?”
略有趣味的调侃成了故事的收尾。玻璃那侧,一位拥有墨绿色眼睛的半精灵女性缓缓摇头。
尼提娅仿佛听见她说。
不,那不是土豆骑士的故事。
菜谱迷思。
养老人精神状态达到了另一种可观……显然,玻璃镇之旅回来后就是一章的部分了(思索)真是说谎张口就来的女人,著名的“我有一个朋友”。jpg
3月17日,去格拉拉丝镇的日程终于定下来了。
汇报了春日节上发现的异常,尼提娅刚走到图书馆大门就听见了德尔·范·费南迪斯的声音。那条红色蠢狗到底是从春日节反应过来后决心用守卫巡逻的空闲时间过来索要一个清楚的答案,但半精灵魔法师小姐头也没回,她跨出门,向着之后的目的地走去。
可以定制皮制品的店建在靠近沼泽的米拉克镇边缘,上次去的时候手作店的店长阿列克谢并不在,听看店的人说那也是位在大图书馆任职半精灵魔法师——尼提娅默默掐灭了去店里帮工的念头,除了翘班,最大的理由其实和工钱工期没多少关系……总之她祈祷着这一路并不会有更多偏差。
从明天开始,她或将有个不错的假期。
“休假的话,”汇报的时候,图书馆的代理馆长“幽灵”从一捆散乱的小册子里抬起头,青年模样的死亡书记像是认真思考了可行性,手指点了点,“那里的本地人海德脾气不错,也算是好相处。你可以多带一点食物,那些游动商人还没完全搬走,当然,迄今为止我们已经梳理出了不少能吃的清单,你大可放手尝试。”话音刚落,漂浮魔法便使小册子中的某几页飞出,稳稳地落入尼提娅手中。
“我挑选了几页,猜想它们的味道一定很不错。”
“这当然很好。”尼提娅站起身,自留在米拉克镇并成为隶属禁书库的魔法师后,她每隔几个工作日就会来拜访馆长一次。说老实话,她对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但代理馆长依旧是位有趣的人物——她很乐意多听从馆长的话,因为这总会是对的:“听说去那里需要一周的步行路程,再乘坐蒸汽火车……是得多准备点干粮。”
“说起来,我以为你会是被那里的歌谣和那份馆藏记录吸引的。”又挑出一页,“幽灵”问,“你曾说你是医生。”
尼提娅意思性回顾了一下自己刚刚拜访本镇时说了什么车轱辘话:“过去式了。”她没说是什么时候的过去,只是很快换了个话题,指着挑出来的单子询问上面的条目。
“幽灵”笑了笑,对她的反应不予置否。
“香草柠檬派、火鸟肉干、马郁兰薄荷水和绣线菊蜜糖。这些都是已经讨论好的配比,它们的配料获取目前而言也不算困难,至少难不倒你……”唯一困难的就是盲人进厨房的问题,青年回想起上次这位半精灵魔法师顶着黑脸走过来的模样,大图书馆没有食堂,不知究竟是去祸害了哪里的锅炉。尼提娅声称瞎子也能正常生活,估计也没想过她“看到”的锅子与火并非与实际一样吧。
半精灵魔法师点点头,接过剩下的册子就准备退出去。在一片追寻真理的魔法师中,她算少有的热爱生活,其余的并不需要过多担心和顾虑。不过,“幽灵”在最后重申了一次忠告。
“关于在白树林观测到的事情……短时间内你不能再靠近那里了。尼提娅,你的魔法太过特殊,很容易被中伤。”
下意识地,尼提娅抚摸上自己的眼角,她想起一条饱含愠怒的手帕:“我会的,也请先生保重身体。等休假结束回来,我会带试吃品给您——”
“女士?您定制的东西好了。”
打断思绪的是手作工坊的店员,今日店长阿列克谢依旧不在,尼提娅松口气地同时取出那些散乱的册子,好请对方帮忙重新装订一下。
“应该是有页码顺序的,”她解释说,“先前的书壳破损得太厉害,有劳您。”
“不,这没……”店员看着手中都已经开始掉渣的书封,抽着嘴角把将剩下的话全都咽了回去。手脚麻利才是务工本钱。尼提娅从大图书馆到这里花了约莫快两小时的时间,装订却只让她等了十分钟。
这样也好。
馆长的忠告让尼提娅下意识在视线要触及工坊附近的白树林时低头,尽管有些矫枉过正,但她已经不想再回到那个被未知恐怖追逐的魔怔里去了。春日后白花满树的盛景下潜伏着未醒的暗谋,现在可没有什么烂好心的红狗会来拉住她。
说起大狗,尼提娅又陷入另一种沉思。
只做一个瞎子也可以?大概是被真正的“窥视之眼”影响,她认为这绝不可能是费南迪斯会说的话。
不,哪怕进行的魔法感知毫无错处,尼提娅也不明白那天年轻守卫究竟是何用意。她不理解对方突如其来的关怀,也不明白这样的价值,何况对方的本质是充斥厌恶的。比起照顾,她更喜欢对方在共事的时候骂她疯子——那时候,人的情感是强烈的、可观测的,也是最好应付的——何况她曾应对过无数次,再没有什么如此得心应手的事情了。
店员将有着崭新封皮的书册恭敬地递到客人手上。
材质是虵皮,鳞片微凉而质地柔软。魔法师从绵长烦闷的脑内理论里断开,她低下头,“看”这鲜活的死物。
“抱歉,如果可以,想再请您将接下来我提到的东西所在的页码记在纸条上。”得到肯定的回应,之前由馆长先生提及的系列美食名称便复述下来。尼提娅听着店员勤劳的翻页声,始终将一丝劳烦的歉意挂在嘴角。
晴空仍高照。
工坊虽然偏远,附近却依旧能看到往来的镇民。
赶紧去享受该死的美好假日吧。没有工作,没有每次都得看看脑袋才会老实交代来意的馊主意魔法师和因为好奇而“误闯”禁书库的中立者。尼提娅不免想自己是否还在对当日的窥探和心悸发怵,可担忧是没用的,不出意外就总是会被意外找上大门。
“出于好奇多问一句,”忙活的店员已经将装订好的册子用麻绳捆好,露出客人根本看不见的古怪神情,“女士,这该是一本魔药笔记?”
事实上,笔记是委婉的说辞。
在店员翻阅并寻找对应书页的时候,那些糙纸上涂满了看得懂或看不懂的符号与图画。一些痕迹有了年头,多是黑色的、和草药相关的记录,比如有几个就是店员认得的常用药物;另一些就是红痕,反复地将黑色条目们圈起来或划去,写得都是客人报菜名时的东西。剩下的就是些无意义的划痕,还有些可疑液体与深红色的滴溅污渍,和破开的裂口与皱痕。册子上没有署名,店员在其中红黑两色间迸发的惨烈战役里勉强猜到了载体最初的原型。
猜猜乐的奖励是魔法师满嘴的新车轱辘话。
“但它现在是菜谱了。”她说着,且习惯性没对猜想做出任何实质性的回答,“我有个医生朋友,她又想忘记一些东西,又想记得它们,最后她把册子送给了我。很矛盾对吧?”
“是……您的朋友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谎言自然由更多的谎言来弥补。
尼提娅自顾自想,她可能有些太感性了。她“看”出对方提起这个话题只是为了打发一个短暂的好奇心,但当她本人述说起册子主人的死亡——她本人的死亡——一个无稽之谈时,茫然再次攥紧了她的心脏。看着店员开始为冒犯提及伤心事道歉,尼提娅摇摇头,重新开放了自己的结局。
“或许呢?我也不知道。”
这一次她终于抱起全都妥当的书册从工坊往回走,该筹备的只剩下将菜谱上的食物转为真实。一些对格拉拉丝感兴趣的魔法师早已奔赴那里,而试图质问的守卫还蹲在岗位上等待问话的时机。这些尼提娅并不知道。她恍惚地、沉默地走向米拉克镇的主干道,踩着那些游动商人留下的新奇纸屑,她“看”周围的人们,“看”建筑与植物,最后她重新“看”回怀中的书册……还有自己。
她什么都没看到。
“头痛。我真的该去散心了。”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贪恋你的人都长出了多余的骨头,三千只闪闪发光的玻璃杯,四散在漂亮的格拉拉斯镇。”
“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之城主。”
……
“你恩赐的那些泡沫般的美梦,我们全都不要了。”
哐当——哐当——
崔迪斯·弗里德是在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和煤炭燃烧那淡淡的苦味中缓缓由梦转醒的。不知是长期作息不规律导致的疲惫,还是长途旅行所必然伴随的困倦,这一觉他睡得尤其安稳。钢铁筑成的“货箱”承载着它的“行李”,悠哉悠哉地沿着沙石与枕木铺成的轨迹前行。崔迪斯用余光看向窗外,无尽的田野与河流随着沉闷的节奏撕开一角,露出了城镇边缘的一隅。而后,他姗姗来迟地意识到,他正靠在格拉斯·弗拉格的肩上,而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正坐在对面,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长途旅行这种美好的词语跟崔迪斯·弗里德向来是无缘的,他连自己的工坊都鲜少离开,更遑论出发去米拉克镇之外的地方了。但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阿纳斯塔夏自禁书库换班回来,突然神神秘秘地四处打量来打量去。以崔迪斯对他的理解,这种时候阿纳斯塔夏多半是打算做些什么的,而且通常不是好事,所以崔迪斯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了空气。但格拉斯总是非常配合的,不知是因为这位人造物习惯与人为善、还是他同样对周围万事万物感到新鲜,总而言之,在这种场合,格拉斯总会给阿纳斯塔夏一个台阶,或者说,一个舞台。
于是阿纳斯塔夏毫不客气地站了上去,像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他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拿出了一张传单,对他的两位室友宣布:
“我猜,或许,你们会,对一场,去玻璃镇的,火车旅行,感兴趣。”
玻璃镇,位于米拉克镇北部的小镇。二者虽然是邻居,但是彼此之间并不互通,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十分恶劣。就好像灾难是一个地区必须经历的阶段,玻璃镇也曾因一场瘟疫而面临灭顶之灾,并且那里的人似乎至今认为那是魔法师的错。无论如何,这座城镇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旅行的好去处。
但阿纳斯塔夏·库努尔总有办法说服他的室友。
“玻璃镇曾经叫格拉拉斯镇,这是巧合吗?还是爷爷给你起这个名另有原因?你不想知道吗?”
他对格拉斯牵强附会。
“一个完全拒绝魔法的地方,你难道不好奇吗?而且听说他们那里有很多新奇的东西,说不定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他对崔迪斯循循善诱。
就这样,根本不给人反悔和细想的余地,两位室友就这么落入了阿纳斯塔夏的圈套。当崔迪斯提着行李走到步道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可以把采购这种事安排给这位始作俑者,但一切为时已晚,他只能安慰自己眼前两个如同来郊游一样的家伙绝对会乱买一气,并在踏上火车的瞬间不受控制地倒头就睡。
“……”
勉强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崔迪斯长长叹了口气,他对阿纳斯塔夏把自己拉下水这件事并没有完全消气,但他必须承认,自己的心思完全被这个干什么都慢吞吞、脑子却有时转得特别快的混账拿捏了。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子,打了个哈欠,把眼镜从桌子上摸起来戴上,心不在焉地问阿纳斯塔夏:
“哪学来的?”
“真难得,崔迪斯居然会对歌谣感兴趣。”格拉斯平淡地发表感叹,而阿纳斯塔夏则带有一丝炫耀意味地拿出一枚册子向崔迪斯介绍:
“哼哼——当然是——旅游宣传手册——”
他还想同崔迪斯展示其他自己为了这次出行而做的功课,但他还没有来得及讲述厄尼里依的传说,崔迪斯便凭着多年相处的经验在他说到第十个字的时候掐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三千的玻璃杯应该是对应三千梦神,住在海的彼岸、冥界的边缘。”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像是在讽刺谱写这首歌谣之人的傲慢,“他们是想说自己是梦的化身、神的后裔吗?”
“哦——没想到,你对神话,也有了解。”阿纳斯塔夏配合地为崔迪斯鼓掌,而格拉斯则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站起来把清醒过来的崔迪斯拽到了一边,自己挤到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越来越近的玻璃镇景色。
汽笛发出尖锐的哀鸣,漫长的旅途在一阵喧闹声中画上了休止符。风中隐隐传来鲁特琴的音色,玻璃镇的一切都是光鲜亮丽却又静悄悄的,像一幅盛开在初夏的画。
“欢迎光临玻璃镇,我是海德,是这里的死亡书记。”
在不知走了多久后,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位,或者说,唯一一位勉强能够算得上是迎接他们的人。黑色的打字机在机械的嘀嗒声中不断地向外倾吐墨水,长长的纸卷不断堆叠,直至曾经隶属于这里的姓名充满了整个房间。
崔迪斯凝视着那双被黑雾包覆的手,直到格拉斯用手肘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和海德握手,并突然意识到,平日里负责做这种无聊事的阿纳斯塔夏不知何时便消失了。
“崔迪斯·弗里德。”他不情不愿地介绍,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好,“这位是格拉斯·弗洛格。”
格拉斯乖巧且配合地向海德躬身行礼,而海德也理所当然地没有在意方才那不太自然的停顿,顺势将话题继续了下去:
“我听说过您,特里维亚祝福之人。”
“……?”
崔迪斯有一瞬恍惚,甚至难得花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海德说的人自己。他发出一声干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反驳,他问海德:
“你认为这是祝福?”
而对方回答:
“特里维亚注视着一切。”
崔迪斯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反而真正笑出了声,轻描淡写地说:
“可以看出,你很尊敬那个特里维亚。”
海德并未听出这是一句讽刺,同崔迪斯郑重地回答:
“是的,玻璃镇的子民无一不敬仰她。”
二人鸡同鸭讲、话不投机,好在格拉斯惯是擅长打碎话题的,他在崔迪斯暴露自己是魔法师、准确的说,曾经是魔法师的身份之前,适时介入到了二人之间,直勾勾地盯着海德身上多余的手,波澜不惊的语气中满是对新事物的好奇:
“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里吗?”
“哦,是的,当然!”海德热络地回答,仿佛刚刚的不愉快从未发生——不如说,在他看来刚刚本就没有任何让人感到不愉快的。他同二人介绍起这里的技术、历史、以及他们引以为傲的玻璃,在五光十色又闪闪发光的造物们的包围下,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宝石所点缀的。格拉斯四下打量着,不时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有时听到海德说出自己熟悉的词语还会搭一下腔。而崔迪斯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坏了心情,兴致缺缺地跟在后面,既没有对这里的仪器产生什么兴趣,对这里的技术也是走马观花。
“厄尼里依,哦,厄尼里依……”
那首歌谣的旋律依然萦绕在他的耳边,一遍又一遍,挥之不去,折磨着他的神经。街上空无一人,但他笃定自己始终听得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在议论那晦气的魔法、讨人嫌的不速之客、还有这里的灾难,是的,持续至今的灾难。
“如您所见,我们这里有引以为傲的最近技术,无论是医疗还是科技。”
他听见海德在孜孜不倦地讲述有关这里的一切。
“也许这里更为适合您也说不定?”
他听见有人在向他询问。
“崔迪斯·弗里德?”
他猛地回过神,透明的玻璃像是一道分明的界线。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标与令人费解的字符。他看到与自己面容无异的男子坐在对面,手指在像打字机一样的案件上飞舞,而后,一组又一组文件便跃然在那镜面上。他闻到了烟草燃烧的气味,还有咖啡豆研磨成粉齑被煮开的香味,不需要魔法、不需要炼金术、也不需要支付生命,那里的人可以在谈笑间完成这里的人需要用很繁复的步骤才能完成的事、可以在一瞬间完成这里的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而他不自禁地向那个方向伸出手。他的指尖碰到了冰冷的光面,而后,他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他听到有人慢悠悠地在他耳边说:
“抱歉——这位先生——有约了——”
而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跳是如此猛烈,几乎让他感到窒息。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湖面吹来的冷风,不知何时回来的阿纳斯塔夏放开了他,蹦跳地转到他的身前,嬉皮笑脸又可怜兮兮地同海德说:
“房东搬家,我就要流落街头了——”
“哎呀,那就难办了。”海德依旧从善如流,接着阿纳斯塔夏的话说,“看来挖墙脚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了。”
“嗯,看够了。”而与此同时,格拉斯也伸了个懒腰,一手拖着崔迪斯的领子,一手抓着阿纳斯塔夏衣服上的绑带,不由分说地拖着二人离开,“赶车。”
就这样,这场旅途似乎才刚刚开始便虎头蛇尾地落下帷幕。坐在松软的椅垫上,崔迪斯把头靠在车窗上,沉默地看着窗外,而阿纳斯塔夏坐在他身边,愉快地和头上的斯梯尔玩耍着。崔迪斯没有问他去了哪里,而他也没有问崔迪斯看到了什么,仿佛已经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谢谢。”
半晌,崔迪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单词,而阿纳斯塔夏则像等这一刻很久了一样,挺胸抬头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枚口袋:
“你确实应该谢谢我。”
崔迪斯皱着眉头将之打开,里面是一摞闪闪发光的玻璃碎片,不用问也知道,这家伙去哪里做了一些会被当地守卫追杀的事,而很难说海德对此是真的毫不知情、还是有意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厄尼里依,厄尼里依,泪流满面的梦境之主。”
“徒劳地看着赋予其形体的城镇日渐沉没,追逐着我们。”
“请别再缠着我们了,你这不幸的石头。”
而格拉斯突然没头没尾地哼唱起了那首歌谣,将其中一片碎片拿在手中端详,百无聊赖地对崔迪斯说:
“如果这首歌是真实的。”
他顿了顿。
“你说,这会不会是,另一种贤者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