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卡人:王焕荼
省流版:何黎桃花宴刺杀皇帝,王焕荼护驾折卡。
构史剧情↓
1、桃树只会攻击受伤(出血)的人。
2、被折杀戮卡的桃树异化人会留下桃子,之后可能可以复活/种出真仙(真的吗)
3、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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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声催日又斜,玉诏悬锋滞京华。
——碧桃艳艳泣残霞,深宫寂寂葬落花。
(一)
虽已是盛夏,但桃源中的桃花依旧开得灿烂,层叠的花朵堆积如云,纤细的桃枝被压弯了腰,近乎触手可及。虽说近几日市井中流传着关于“桃树吃人”的说法,但是这可是免费开放的皇家园林,哪个老百姓不想看看皇帝锄地是用的金锄头还是玉锄头,赏的花儿是堆金砌玉还是阆苑仙葩呢?在真正看见那血腥一幕之前,大多数人自然是对此嗤之以鼻,批驳为“歪理邪说”。然而作为真切见过桃树“吃人”的人,王焕荼却并不敢如同寻常人一般与这些开得烂漫的桃花亲密接触。那股黏腻的香味更是挥之不去,恨不能将人溺死其中,令她头皮发麻,几欲作呕。
桃花宴前几日,王焕荼刚送走了连衡。虽说她早知霜原进犯的时机不对,但到底不如久居朔方的连衡对此了解得多。这霜原部落时机选的如此恰到好处,难道还能是开了天眼不成?必然是于京中布了眼线,而一般人要对这细节了如指掌实在不容易,所以里通外敌的,必然有大烨臣子在其中,那个人或许是借职位之便,又或许是位高权重的权臣,不论身份具体是什么,总之是足够叫人齿冷的,烨灵帝如今还没死呢,便等不及要叫外族来分一杯羹么?战乱起了,纵是他霜原许了高官厚禄,难道他们舍得长安城的繁华,也跟着去大草原上牧马放羊不成?
彼时的王焕荼正为新抽中的银杀戮头疼,银卡……长安城自是不缺银卡的,但是她若是真斩杀了哪位大员,之后又当如何与同僚们相处呢?因此虽然她的义愤不假,但却也有一丝庆幸,起码不必再烦心这张玄铭灵牌折不动会是怎样死法了,只要逮住那霜原间谍便可借此折掉这张杀戮牌。她在几位使臣的宅邸外安插了眼线,正想亲身上阵去监视霜原来使时,却先一步等到了皇帝的调令。
陛下心血来潮,给那仙桃建了园子还不痛快,现在不仅要大开桃源,叫百姓共赏仙人神迹,更是打算在这桃源中设宴摆酒,叫满朝文武同庆他烨灵帝的登仙机缘。王焕荼对此没有半分兴趣,她也曾见过那仙桃,虽然开得极盛,但是普通桃树不也如此么?比起桃树,对她来说,自然是赶快抓到霜原探子销了这张杀戮卡才更要紧。可惜她本人的意见对皇帝来说自然是无关紧要的,烨灵帝日理万机,哪里会去管一个区区四品的折冲都尉怎么想呢。
在桃源建起之时,王焕荼可未曾想过自己还有给皇家园林守大门的一天,但若真说起来,这却也并不难理解。长安城内哪里还有余地去建这一处桃源呢?因此只能向外丈量土地,最终柯尚书——哦不对,现在是柯相了,选了这样一处风水宝地。桃源依山傍水,最妙的是,恰巧挨在驻扎城外的青州军旁边,这守林的任务自然不做他想,落在了王焕荼手里。守林的任务说难不难,手持利刃的甲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想要采点桃花回去供奉的百姓,也不敢在此刻伸手。但是若说简单……王焕荼或许曾这样想过,只是如今决计不敢这样想了。
那日,一个跛脚的男人走进桃源,他看起来枯瘦,整个人像是将要燃尽的柴薪,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残留着几分希冀。一同来观赏桃树的游人颇为体贴地为他让开了位置——这是桃源开放以来在百姓中流传的不成文规定。生病的平民多半是吃不起药的,若是不想将整个家拖垮,要么去道观或药铺求个平安方,将就着吃;亦或是生生煎熬着,直到哪天死了才算是了却了病痛。而如今长安城里处处有着仙人复活死树的神迹流传,也叫那些等死的人们生起了一点微薄的希望……若是那神仙,也能叫这枯朽的身体重生呢?桃木能救,那在仙人眼里,救个人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男人虔诚地下拜,头几乎要低进尘埃里了,裹着腿的旧布因为磕碰到了伤口的缘故洇出一团深色。王焕荼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心中一叹,这样的人这些日子她实在见过太多太多,只是桃树从未显现过什么神迹,蓬莱上仙亦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甩下几张灵牌后又不知做什么去了。
王焕荼忽地站住了脚,她耳朵一动,握紧了手中的长枪,只觉得似乎周围一瞬间亮起了许多双眼睛盯着这里瞧——不,不对!那些眼睛不是看着她的,而是看着在桃树前下拜的男人。男人刚磕到第八个响头,裤子上的血液已经渗透得厉害,连地上铺就的青砖都染上一抹残红。分明人声嘈杂,王焕荼却觉得周围安静得可怕……有什么不对劲!
她下意识左右张望——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飒飒的风声自耳边响起,王焕荼紧急避让,只见那个跪趴在地的男人已被突破青砖的根须狠狠束缚住,粗细不一的树根经由腿脚上的伤口,穿透男人的的身体,他口中忍不住发出凄厉的惨叫。一旁几乎呆滞了的游人们这才如梦初醒,轰地一声炸开了锅,作鸟兽散,口中还大喊着难以分辨的妄语。只是这皇家园林里路径繁多,大家逃跑竟是往不同的方向去的,来不及反应的人被冲撞后跌倒在地,人群等不及那些人站起来就碾压过去,痛叫的声音叫人们愈发惊慌,鲜血的味道似乎刺激了桃树,它们精准地从人群里卷走那些受了伤的人,又细心地把青石板上的血迹一同舔舐干净。
桃树的异化进一步摧毁了人们的神智,好在军中对“营啸”自有应对之法,王焕荼看出桃树似乎只吸食受伤的人,便主动触碰桃树,以己身为佐证安抚群众稳定情绪,接着出声大喝,令园中军士将百姓就近送出桃源。性命攸关,即使是军将的威慑也是不管用的,但大家都看明白了,这妖树确实追着流血的人跑,而青州军手中雪亮的长枪若是扎在人身上……岂能一点血不流?待百姓全被送出桃源,已然日渐西斜了,王焕荼静默地看着横尸数具的园林,这些苍白的尸身像是纸人般单薄,倒是园中供养的桃花似是开得越发灿烂了。终是不忍其曝尸于此,王焕荼遣小将去将此事上报刑部,自己动手挑断桃树捆着人不撒手的根茎。
桃树的树根与寻常树木没有什么不同,并不更坚韧,但被枪刃划破的断口颜色鲜红,仿佛被血液浸透,却泛着一股奇异的甜腻香气。王焕荼暗自皱眉,还未做出什么反应,就见原本仿若已经身死的男人手脚扭曲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曾被桃木贯穿的创口长出了新的桃枝,细嫩的叶芽与鲜嫩的花苞一同绽开,枯瘦的身形几乎凭空胀大了一倍,肤色苍白如纸,仿佛水中捞起的浮尸,四肢却已经生根发芽,几乎是一株桃树了。
王焕荼下意识后退拉开距离,一时竟不知道从何下手,男人的眼眸已然彻底浑浊了,甚至眼角的血丝都长成了树木纤维,或许斩断他的身体,还能看见年轮吧。王焕荼苦中作乐地想,随即手中长枪一震,锋利的长枪在空中打了个横——她本想抗住男人的进攻,却发现他的力气大得超乎想象,即使王焕荼已经算是军中难得的大力士,却也要咬牙才能勉强稳住不被掀翻。她猛吸一口气,手中力气一泄,长枪末端点地,顺势接了一个空翻,趁着男人向前冲的惯性一个旋身到了他身后。这桃树人力气虽大,但是智力比人还是差了许多,王焕荼借机连送数枪,生怕这人死不了。却见着桃树人被贯穿之后,竟然毫无预兆地湮灭了,那树干一般的人形先是化作一地花瓣,接着连花瓣也消失了,甚至没能留下一点尘土。
王焕荼愣在原地,如若不是地上残留着破损的衣物,几乎怀疑这是自己做的一场梦了。她收回长枪,却见其上并无血迹,那树人不流血吗?还是说……就连血液也荡然无存了?
刑部的人很快来了,王焕荼没有动剩下的尸身,她不确定另几具尸体是否一样如此,若是再这般凭空消失,她可就有口难辨了。虽说早有准备,但是在面对刑部官员怀疑的眼神时,王焕荼依旧觉得有几分一言难尽。是啊,人怎么会被树给吃了呢?尸体怎么会凭空消失呢?若是她能搞懂这个的话,也不必为此烦心了。王焕荼只是确定这几位受害者的外貌特征已然被抄送画像,身上的信息也被登记在册,才有心思回答刑部官员的质问。
军士们将几个负责案件的官员拉到一旁,他们也对王焕荼所说的话半信半疑,但是在此刻怎么也不好丢了上官的脸,只好装作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王焕荼没有在意那边的波涛暗涌,反正事实胜于雄辩,等下所有人都会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她再次砍断了扎根于人体之中的树根,在桃树人暴起之时故技重施,断绝它的生路。看着又一具干瘪的尸身膨胀起来,最后化为乌有,即使那刑部官员再怎么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接受这就是现实。
他有些踌躇地看着地上横着的几具尸体,又看了看提枪站在一旁的王焕荼,开口说道,“王大人……这些剩下的人恐怕不能就这样处理了,应当先行闭园,弄清楚这桃花噬人的事情才是。”
王焕荼面色沉沉地看着那些灿烂依旧的桃花,暮色深重,以至于树冠都被镀上浓郁的红,几乎像是一片凝重的血云,叫人看着如鲠在喉,她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同意,只是说,“陛下说要开放桃源与民同乐,几日后还要请朝中诸位大臣同庆仙缘呢,这几具尸体留在这里恐怕不太好罢?”语毕,她看着听到陛下二字后有些瑟缩的年轻人,凑上前去拢着对方的肩膀往园外带去,“如今已非桃源开放的时间,这位小大人还是随我一起先行离开吧。至于桃树……我会向陛下上书陈言此事,不过我想你也明白,陛下的心意并非你我能撼动的。”
事情如王焕荼所料一般,那封沉淀着诸多鲜血的奏章并没能得到什么回应,烨灵帝只是愈发频繁地指派花鸟使来园中拾走合适的桃枝,又语焉不详地要求她加强守备,务必保证几日后的桃花宴能顺利举行。前来采捡树枝的纯秋曾隐晦地表示,陛下对那尸身化虹的传言是极为向往的,甚至因此提高了使用桃枝献祭的频率……他恐怕是等不及了吧,恨不得多耗费几条人命方能早登极乐呢,王焕荼如此阴暗地揣测着,却也只能听从命令,真把桃源当天牢一般巡守,起码不要再有百姓因此丧命。
(二)
时间过得很快,桃花宴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到了跟前,按理说王焕荼也能在桃树外围有张桌案,不过她更怕有哪个倒霉鬼被桃树所俘,就此命丧黄泉。因此提前吃过了饭填了肚子,又细细地把园子检查了一遍。王焕荼原本只是为了图个心安,却没料到真能有所发现——有人折了一段桃枝。桃树的断口光滑,表面有一层暗红的不规则硬壳,如同人结痂的创口。这多半是什么人用利器斩下的,王焕荼第一时间想到了纯秋,那为花鸟使常来桃源为陛下折走能用于献祭仪式的桃枝。只是,现如今宴会已经开始了,难道烨灵帝真的荒唐到这个地步,要在百官面前以死囚为祭,好演一出戏吗?王焕荼想到此处却不得不承认,如果烨灵帝真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并不奇怪,毕竟这位荒唐的陛下在遇到蓬莱仙人之后,是愈发不似人君了。
她摸不准主意,但仍然加快了脚步赶往烨灵帝所在的宴席,不论折了桃枝的人是谁,此刻烨灵帝都是最要紧的。王焕荼入场之时,在场诸人已经酒过三巡,乐师管弦奏起的靡靡之音,伴着甜腻的桃花香气,几乎叫人头昏脑涨。一道倩影恰在此时从席位上迈步而出,她或许是喝了酒,面颊一片绯红,神态显然有些异样的兴奋,“诸位同僚都出诗一首,臣为宴会添不足挂齿的一丝彩,剑舞最配这桃花纷纷,既在宴上顾及各位安危并未佩剑,那便以枝代剑,作舞一曲,献丑予诸位。”
不远处的官员笑着捧场,“久闻何黎大人武艺精妙不输文采,这下可终于能一睹为快了。”王焕荼算是搞懂了当下的情况,原来这位便是中书舍人何黎。不管怎么说,不是皇帝在宴会上以血肉饲桃花便好,王焕荼松了口气,没有继续上前,避免打扰了陛下的雅兴,叫自己吃了挂落。
烨灵帝自然没有不允的,飞花令虽有趣,但这以桃代剑的舞蹈,更叫人觉得新奇。毕竟他沉迷“修行”已有一段时日了,竟未曾听闻京中流传过什么剑舞,有臣子愿意逢迎媚上,为君分忧,又有什么不好的呢?王焕荼远远地看着那道在庭中舒展肢体的人影,女子素裳持枝未点丹红,却若艳极之梅于夏立。何大人生有一副不着妆也素极生艳的样貌,但舞剑的力度和动作都十分利落洒脱,间或有零星桃花从这“桃剑”上散落,又添了几分风姿。
乐师适时拨动琴弦,何黎踩着音乐的节奏,一个利落的旋身接上一个潇洒的空翻,裙摆在空中划出一个圆满的弧,如同一轮月落桃林。烨灵帝不由得叫了声好,可这熟悉的动作却让王焕荼心中一凛,宴会场地虽然并不狭小,但这般需要空间施展的动作,在此地仍然是不合适的,试问如果你几步就到了哪位同僚跟前,岂不尴尬?但若是你到了皇帝跟前呢……?连衡此前说的话在王焕荼脑中响起——朝中必然有与霜原勾结的贼子,是了,中书舍人,这个身份要解除情报并不困难,如若她真是间谍,那烨灵帝恐怕……王焕荼没有继续深想,她提气纵身,从几个尚未察觉到什么不对的官员头顶飞身而过,手中长虹出鞘,恰好挡住何黎的进攻。
坚韧的桃枝在剑锋的压迫之下微微弯曲,抖落了两瓣粉白的桃花,何黎显然对自己一击未成有些惊讶,只是那些情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不留痕迹,面颊上依旧挂着淡笑,只有眼神锐利如刀锋。现在王焕荼明白了,那酡红的面色并非因酒水而起,而是兴奋,她不可能分辨错这样高涨的情绪,毋庸置疑,眼前这位中书舍人想杀死皇帝,甚至已经激动到难以忍耐。
皇帝身边的守备一向严密,就在二人几次交锋之时,几位禁军已经组成了人墙将烨灵帝挡在身后。大概是经验足够丰富吧,皇帝本人倒是比其他人要冷静许多,他甚至颇为兴味地揣度这位刺客的意图,只是言语里的冷意暴露了他的心思,“呵呵……用桃枝来刺杀朕么?或许这不是一场刺杀,而是献祭吧。冥虚子曾说过献祭以祭品的数量和品级为要,越贵重的祭品能发挥越多的益处,朕也很想知道……金色的祭品尝起来是什么滋味呢,可惜何爱卿你,只是一张银卡。”
王焕荼不由为他言语中暴露的大胆话语震惊,把皇帝作为祭品吗?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了不得的思路,不过这倒能解释,为什么何黎要选这桃枝为刃了。思绪被烨灵帝的话拉远,王焕荼一时不察,叫何黎一个膝击逼得后退几步,险些叫她挣脱缠斗冲到皇帝跟前,好在王焕荼及时踢起剑鞘撞上何黎侧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紧接着转换目标,先行挥剑砍断了那节桃枝。何黎看着手中已然秃了头的桃枝冷笑一声,她瞥了一眼躲在人墙之后的烨灵帝,十分出人意料得将半截桃枝插入掌心,这一下当真十分心狠,殷红的鲜血迅速从掌中渗出,将其身上的白衣都染上红色,不过渗出的血液没过多久就被树枝断面增生的枝丫和根须舔去了,血肉的滋润叫那半截木头一下子焕发光彩,顷刻间膨胀为成人手腕粗的一截,叶芽和花苞迫不及待地从眼前人的血肉中生出,最后钻破衣裳,裹挟着甜腻的香气侵袭而来。原本面若桃花的女子肤色变得苍白,仿佛被身上这株复生的桃树吸干了。王焕荼面色凝重,几乎不等何黎彻底转变就直接横身撞了上去,狠狠将人扑倒,桃树人异化后力气变大不止一倍,就连那久病缠身的男人都能与王焕荼一较高下了,何况本身精通武艺的何黎呢?若不趁机将人斩杀在此,待她凭着一身力气冲到皇帝面前,就真的得担心皇帝驾崩该怎么办了。
桃树人力大无穷却不聪明,偏偏何黎转化尚未完全,还带有神智,更加难以对付,王焕荼完全顾不上周围的宾客死活,二人缠斗着一路横扫了无数桌案,所幸大多数人早已及时躲了起来,才没再造成什么骚乱。
王焕荼喘着粗气又一次闪过耳边呼啸的拳风,屈指成爪,狠狠掐住何黎的脖颈,只凭着最后一点气力将何黎掼在一张案桌之上。谁知道被桃树人伤了会不会引起桃树的骚动?她还不想死,面对这样异化的麻烦对手只能以躲避为主,再趁其不备。近身搏斗用长剑实在不恰当,她情急之下索性拔下了头上的发簪,刺入何黎心口处。锐锋没入之时明明真切地刺入血肉之中,迟滞的手感分外鲜明,可甚至没过一息,簪下却已空空如也,何黎便已经如同其他异化的人一般逐渐消散了。那身白衣缓缓坠下,铺陈在地,衣上嫣红的血痕尚存,如白雪红梅相映,实在是刺目。
直到一只酒盏从桌案之后滚落到脚边,王焕荼才意识到,那浓郁的桃花香已经逐渐淡去了,倒是酒气愈发浓烈刺鼻,她拾起酒杯放在桌案上,才有些恍惚地发现原来旁边还是有人在的。桌案后的李屿似乎是被这番生死搏斗吓得够呛,苍白的脸色几乎可与被桃树吸干了的何黎相媲美了,他似乎尚未完全回过神来,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僵硬地盯着地上残留的衣物发愣,以至于虽然衣冠整齐,却叫人觉得格外狼狈颓丧。王焕荼不知为何觉得有点歉疚,她草草卷起地上的衣物,向皇帝禀告情况之前还勉强关怀一下这位柔弱的太子太傅,“李大人不必惊慌……何黎、贼人已然伏诛,没人可以伤到你了。”
“……伏诛。”李屿咀嚼着这冰冷血腥的两个字,他伸手拾起跌落在地的酒杯,杯中早已空置,唯有一缕桃花香气尚存。
烨灵帝欣赏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戏剧,似乎全然无刚刚经历过刺杀的惊慌,他大笑着赞赏了她护驾的英勇,又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既然是爱卿诛杀此僚,不如就由你与梅卿共理此事吧。”托连衡的福,王焕荼曾与梅瑛有过几次会面,不过那大多是为了霜原事务,唯一例外的一次,还是那桃树吃人的事件。未曾想到,如今这二者倒是一起来了。
何黎的人际关系算得上简单,刑部负责梳理她的日常事务,而王焕荼则带人去搜查她的住所寻找线索。结果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何黎并不是霜原的间谍,她所想要的真就只有皇帝的死。真要追究起来,就要涉及多年前的一段宫闱旧事了,何黎母亲的姐姐多年前入宫为妃,却在八皇子才十二岁时便意外逝世。虽然宫墙内的消息刑部不好插手探查,但眼前的线索已然十分明显了——何黎想为沈贵妃报仇,而当年沈贵妃的死多半并非真正的意外。
王焕荼沉默片刻,以一叠白纸覆盖了已经誊写好的卷宗。她并无遮掩之意,而是近乎开门见山地表示,“人是因为什么而行刺的,恐怕陛下并不关心,毕竟不论如何,这都是诛九族的罪名,陛下要一个定论,那给他一个就是了。
“此时翻开多年前的宫闱旧事,确实只是徒增混乱罢了,只是不知道王大人打算将什么卷宗交给陛下呢?”梅瑛似乎并不意外王焕荼的选择,只是自然地接话,若要为此寻一个合适的替罪羊,自然也有不少现成的靶子,但究竟要选择哪一个,还是值得商讨的。
王焕荼听懂了刑部尚书对这偷龙转凤之事并无反对意见,抚掌一笑,“何大人既然以桃枝做刺杀依仗,此事自然应与蓬莱仙人有关,听闻蓬莱仙人有蛊惑人心之术,或许便是寻了这枚棋子呢?”
王焕荼揽下了将卷宗递交给烨灵帝的任务,或许是此番救驾之功让烨灵帝对她多了几分信任,她现在倒是也能得见天颜,而不是担心自己的奏折又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烨灵帝坐在上首翻看着那精心编制的文字,其中真假参半的行文艺术,还是她向梅大人讨教学来的。烨灵帝虽然荒唐,但也可谓是天生的帝王,君心难测,喜怒无常,连情绪也是他向臣子施压的手段。王焕荼分不清他此刻面无表情的面孔之下究竟在想写什么,只是她愿意去赌这一份帝王的多疑,来去自如且目的成谜的仙人自是要比多年前死于深宫的妇人更令人忌惮,纵使皇帝怀疑这卷宗上有作假的部分,不也一样不得不去猜忌那显而易见并非善类的仙人吗?事情确实如此,烨灵帝让王焕荼离开之后,似乎就将此事按下不表,或许真是顾及蓬莱仙人的存在,竟然未曾发落何黎生前的亲朋好友。
(三)
王焕荼述职结束后却并未回到军中当值,而是调转车马前往城外的玄都观。这座以桃花闻名的道观似乎因桃源“神迹”的缘故有些门庭冷落了,但早在蓬莱仙人出现之前,王焕荼就已知晓此地颇有神异之处。王焕荼赶到玄都观时,正是下午日头正盛的时间,道观里外随处可见枝叶碧绿硕果盈枝的桃木,几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孩童正蹲在树上借着树叶遮掩自身,又忍不住透过间隙偷看。
王焕荼看着上前迎客的道长含笑的表情,略有些好奇,“我看他们约莫是在偷摘关里的桃儿吧,道长不管吗?”手持浮尘的道士只是笑笑,引着王焕荼往观内去,“这些桃树结的果子这样多,观里的人本来也是吃不完的。往常也多是赠给了来往的香客,如今桃花为人忌讳,若是他们爱吃,便是全摘了去也无妨,道祖难道会吝惜这几只桃子么?何况这“毛猴儿”吃“毛桃”,倒也是一桩趣事。”
二人在茶室内坐定,道长行云流水地洗茶、沏茶,最后端上一盏清茶送到王焕荼跟前。“不过今日怎么会来这里呢?我听说近来揽下了看守桃源的任务,恐怕不太清闲吧?”王焕荼端详着白瓷杯中澄净的茶汤,长叹一口气,“是啊,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找你的呢……你已经听说过桃树吃人的传闻了吧?实际上,那些被桃树吸食血肉的人,如若斩断他们与“树”的联系,便会变为失去神智的疯子,但被杀之后,就会化作一道清气”
“——原本都该是这样的,但是,我斩杀了一位异化的桃树人,她并非完全消散了,而是留下了这个。”王焕荼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只不足铜钱大小的桃子,那桃儿还是青色的表面有一层白绒绒的桃毛,仿佛只是未发育成熟的桃子。“我不太明白,但我想她定有些特别之处,所以当时悄悄用衣物包裹着昧了下来,你看看它有什么用处吧,这总不能真只是寻常的桃儿,我看那些仙桃都只开花不结果的。”
道长伸出手接过桃子,仔细观察后才回复道,“此物确实与寻常的桃子不太一样,生机太足了,如果就像你所说那样,那人死去已经是多日之前的事情了,这桃没有母树输送养分,却仍然十分“新鲜”,必然有所神异。如果真要探清究竟有何用处,或许你可以试着种下。”
王焕荼闻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认真的?我养它做什么,再养出一棵邪树吗?若是再生出个冥虚子,这大烨也算是完蛋了。”道长却是认真地沉思了一番,“养出个什么不好说……但是会不会再生一个冥虚子,还是能判断的,你带了那个什么灵牌来吧?借我看看那灵牌的“气”,是否与这桃相连。”
王焕荼掏出那已经折为两半的灵牌,道长观望许久,才终于给出答案,“这灵牌有清浊二气,我也见过那桃源的妖木,那则是另一种混沌气象。我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此桃兼具桃木与灵牌二者之气,恐怕是因为你拿她折了杀戮的缘故吧?若说它有甚么用处的话,消去妖桃之气,你再将它种下,或许有一日桃木成林,这位桃源客能再次复生。或是你将灵牌上的清气多加蕴养,待它超过浊气与那桃木的混沌气,说不定真能种出一位“桃花仙”呢。”
王焕荼从道观中出来之时,已然暮鼓声响,她漫不经心地想着,她养一只桃花仙做什么,养一个何黎也不好呀?非亲非故的,老头子这都是什么主意啊。她握紧鞍绳的手忽然一顿,看向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当日失态的太子太傅如今看起来从容了许多,他似乎是在不久前辞去了身上的官职,那华丽的官袍也奉还了去,如今只一身朴素的蓝衫就要离开了。王焕荼皱了皱眉,表情有些怪异,她刚刚是不是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仿若是浸着酒气的桃花香,与那日折断银奢靡的时候,似乎别无二致,这事情倒是越发怪了……
王焕荼路过城门时恰好见前头有小贩摆摊叫卖,青翠的叶上垫着浑圆的桃,那桃儿看着丰润多汁,尖尖上一点胭脂红,实在叫人食指大动。几个小童围着摊贩,叫本就窄小的巷弄越发狭隘了。王焕荼也跟着凑上前看了一眼摊子上几乎没卖出多少的桃儿,“怎么没卖出去呢?我看着桃儿很不错呢。 ”
小贩苦笑一声,“往年自是好卖的,只是今年……京里到处都说桃源那仙人进献的桃花是吃人血肉才开得如此好,连着这普通的桃子也犯了忌讳,可不是卖不出去了?”王焕荼心中暗自叹息,那仙桃确实是妖物不假,可这凡间的桃子又有什么错呢?她递过去一角碎银子,将摊上的桃连同筐子一同悉数买下,在小贩喜形于色地拜谢时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哥舒凌如今还在关外,家里连个仆人都没有,京中虽有些可以登门拜访的亲朋好友,难道她还能真担着这一筐的桃子走街串巷吗?虽然烨灵帝不大爱管事,她也不想翌日的早朝莫名其妙被言官又参一本。
王焕荼心中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随手搓去桃子表面的浮毛,咔嚓几口咬掉了半个,颇为自得地暗自点头,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桃子确实滋味丰美,与那仙桃同出一宗真是可惜了。她笑着招来了在一旁偷瞧的孩子们,示意小童们随意拿取。白得了桃子的小孩子围着人谢个不停,随后各自兜着一肚子桃儿跑走了,杂乱的脚步声应和着孩童口中传唱的童谣,那股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甜腻香气,似乎也被慢慢冲淡了。
(后记)
桃源比之当初冷清了许多,却依旧往来游客络绎不绝,其中不信邪的有之,外乡来客有之,想利用桃花的人亦有之。王焕荼再一次用剑鞘阻止了一只试图折下桃枝的手,看着在地上装模作样哎呦呦喊疼的男人,近乎习以为常地叫来卫兵把人收押起来,先关个五天长长记性。她抬头眺望不远处的长安,夏日将尽,黄昏也是来得愈发早了,满天的彩霞映着满园桃花,那一片赤红之色,是吸饱了他人血肉的妖艳绮丽。她在心中问自己,这一日与那一日又有何差别呢?王焕荼无法回答,只是想起那京中孩童传唱的歌谣,“……桃花桃花结硕果,桃树底下娃儿坐。仙桃开罢结何果?仙人食毕无馀多。”
折卡:连衡(金杀戮)
省流:砍了吏部尚书打秋风,砍了背景板皇亲销卡,皇帝返老还童了
不好意思陈大人,你的戏份我会写在出使折卡里的(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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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朝罢,免咎敕御史台整饬旧牍,严查朝中通敌者。瑛与怀澈遣吏分察,依台中线索暗查百官交游,官身七品上大理寺掌,七品下刑部掌。尤遣人巡访市井,探察有无生人频与交接,欲察异族斥候,缉捕霜原可汗匿身城中者。衡则坐镇京兆府,指挥数百朔方牙兵,以防贼遁走,亦护刑部、大理寺诸人周安。
此举虽速,未以实情告百官,然有锐敏者察之。中有照应者,亦有忿厌者;其通外国者则惶惶求脱,然欲出城则无因,皆为焕荼军士所阻于城门,进退维谷。经十馀日查探,免咎果得劣迹官员,为数甚众。
朝政疏弛,贪腐成风,边镇多各自为政,牟利于私贸者众。吏部尚书唐从璋,历事两朝,先帝时未见重用,暮年始登显位,见政风日颓,贪念愈炽。卖官鬻爵关涉六部诸臣者众多,博弈繁琐,恶其敛财过缓,乃插足边贸,有心扶植官员柔懦无骨者于要津,藉其牟利。久之,朝野待持边务则愈趋绥靖,尤以剑南节度使张士文为甚。士文本科举文官,因从璋提携迁,不谙兵事,在任专营与赤梁丝、纸、茶商贸,反为所制,及军费粮饷亦赖私贸,军力早隳。朝廷日复退让,霜原欲心渐膨,与边将心有默契,暗图南侵。
先帝在位时,外事姿态刚硬,邻国不敢来犯,多以朝贡通商为交。烨朝素有分封宗亲戍边卫京之习,今上谦仁,幼以嫡长立为太子,先帝虑其难制朝局,释宗室兵权,故今世以皇亲掌兵者稀,惟三皇子与六公主而已。昔时河西节度使永王瑜,先帝弟也。永王失兵权,疑为先帝所忌,渐怀怨怼,欲报其嗣。及边境频衅,霜原日骄,永王以为机至,乃暗通霜原,愿为内应,求助篡位,许事成割河西地。霜原欣然,二者通信勾结多年。永王府中豢异族奴仆甚众,人以为嗜西域风俗,实皆霜原斥候耳。
免咎见从璋屡躐等插足边地任免,疑其勾结,深掘证迹,见所携官员多涉边务,尤以士文率剑南军军饷有异。然因节镇自主渐盛,中枢失察,竟至今方觉。剑南军中除节度使外,由从璋提拔者多居仓曹、兵曹、互市监诸美职,加之军费亏空,免咎疑其养寇自重。乃敕宪台暗察溯边官、都护、节度使由来,果见蹊跷。永王今赋闲在京,然与边镇过从甚密,亲遣人采买边市,虽外托爱蛮奴、喜狄马,独任霜原人为近侍,毕竟可疑。
免咎以连衡,衡曰:“尚不可定罪,不如直入探查,倘有诡端,仓促难掩。”免咎劝曰:“若查无实,反树强敌,不如缓数日,构罪再擒。”衡曰:“吾知兰台执宪台,有所顾虑,然少迟片刻,或容可汗遁去。若永王生嫉,勿使人知我等同契,只谓衡独断。”免咎叹曰:“他日君恐难善终。”
夜,衡率亲卫牙兵驰马阑入王府,不待仆阻,即侵诸院阁。永王夜惊,面如土色,叱曰:“纵马京师,目无宗室,尔欲反耶?”衡笑曰:“谁人反仍未定。”言毕不顾阻拦,提剑直入内室,以霜原语大喝:“王爷已尽数交底,尔等复何言!”果有数狄貌奴仆露惊异色。衡厉声曰:“有霜原细作,速速保驾!”命牙兵缚之。如是数次,霜奴终惶惧,呼曰:“可汗救命!”衡循声望去,呼延掠果应声出,笑曰:“总戎岂非不伏输耶?”衡曰:“何论输赢?恐城中作乱惊扰可汗,请随某返生地。”掠曰:“此非中原待客礼,请具礼仗相邀。”言毕腾跃上檐,欲越墙遁。衡挺身挥斩,断其发绳,然未阻其势,如鹞翻墙逝矣。衡纵马追之,然随行人寡,仅制王府,目视其没于坊市。
永王已为牙兵所制,见衡返,股栗汗淋,仍曰:“纵尔奏上,亦不许尔辱宗室,况吾不知酋匿家中。”衡曰:“尔六亲不认,何配污圣听?由某发落足矣。”言毕,出灵牌掷其足下,挥剑斩之。
天未明,衡诣宫门请觐。俟帝起,衡提永王首立于宫外,欲禀夜事。帝召入寝殿,衡见其须发尽黑,面若未立,竟还童矣,乃知朝时何以垂帘。事毕,衡曰:“虽手足亦有异心,方今战期,京师未必万全,请早为计。”帝思片刻,曰:“朕知矣,子仪且去。”衡乃退。
永王府所擒霜原人尽羁诏狱,怀澈亲审,然皆宁死不言官员勾结者名姓,反詈骂诸吏。瑛闻其辱大笑,霜人怒曰:“何笑?”瑛曰:“笑尔愚而勇。我朝与霜原不过战和二字,所求亦惟封贡互市,岂直以命相赌。永王既戮,圣人允尔可汗增市之请,尔可汗谓以逆处之亦可,纵不究余叛,三日后亦将凌迟处死。”言毕展手,掌中乃衡所斩落发绳。霜人愕然,旋即大骂:“尔诳也!卑鄙汉人!”瑛曰:“某诳与否,于尔已无谓。惜尔家中牧场、牛马、妻儿,唯付他人,以命搏来互市,反不得享。纵不信吾,岂不信尔部族耶?”霜人默然,数日后终伏,尽吐谋逆之实。
是役擒五品以上官十余人,首恶从璋等皆抄没家产,所得除供戒严所费,余充国库以补军需。事毕,宫中传讯曰:圣体欠安,近期朝拜暂免。
【翻译】
下朝后,毕免咎命御史台各部整顿过去的办公文书,彻查朝中是否有官员通敌。梅瑛与陈怀澈指挥差人分头走访,根据御史台搜集到的线索暗查各级官员的人际关系,七品以上的官员归大理寺查办,七品及以下的官员归刑部查办。尤其是走访市井间,调查是否有不明身份的陌生人频繁与其接触,意图是从中筛查出异族的细作,搜寻藏身城中的霜原可汗。连衡本人则在京兆府中坐镇指挥城中的数百朔方牙兵,既是为了避免贼人逃走,也是为了保护刑部、大理寺一行人免受伤害。
这一番雷霆手段虽然迅速,也并未将真实目的告知百官,却仍然有许多敏锐的官员有所察觉。其中有的乐意配合三法司,有的对此感到恼怒反感;而真正与异族有所勾连的官员大多人心惶惶,纷纷开始寻找脱身之法,却因没有出城的理由被王焕荼的军士拦在城门口,反而不敢自投罗网,进退两难。经过十数日搜查,毕免咎果然发现了官员劣迹,为数众多。
本朝朝政松弛疏漏,贪腐成风,边疆方镇大多各自为政,从走私贸易中获利者为数不少。吏部尚书唐从璋,是两朝老臣,先帝时不受重用,年老时才登堂入室,见政风逐渐败坏,敛财之心日渐高涨。卖官鬻爵一事与六部诸臣牵扯博弈颇多,他嫌弃这样敛财速度太慢,于是插手边境走私,有意将对异族态度软弱无原则的官员安插各处,利用他们从走私贸易中获利,久而久之,本朝对边境防御的态度越发绥靖起来。尤其是他一手培养扶持的剑南节度使,名叫张士文,本是通过科举上位的文官,并不精通军事,在任期间精心经营与赤梁的丝绸、纸张、茶叶贸易,最终竟然反而被赤梁所钳制,连军费粮饷也依赖走私获利,军队早就失去了正常应有的战斗力。霜原在朝廷日复一日的退让绥靖中逐渐被养大了胃口,早已与戍边将领有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暗中却悄悄谋划着要进攻中原。
先帝在位时,对外政策十分强硬,因而邻近各国不敢冒犯,大多都是朝贡通商,乐意与大烨交好。烨朝历来有分封宗亲戍边以护卫京城的传统,今上为人谦恭仁厚,年幼时因是先帝的嫡长子被立为太子,先帝担心他无法控制朝堂局势,于是晚年便设计收回宗室的兵权,因而本朝以皇亲掌兵者并不多,只有三皇子与六公主而已。当时的河西节度使是永王晁瑜,就是先帝的弟弟。永王被收回兵权后以为是先帝有意针对,逐渐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先帝一脉。直到本朝边境纠纷越来越多,霜原日渐不顺服,永王以为时机将至,于是暗中联系霜原,提出愿意为霜原充当内应,要求协助自己篡位夺权,许诺事成后愿意割让河西地区,霜原欣然应允,二者于是通信勾连多年。永王在府中豢养异族奴仆众多,别人以为是他喜欢西域风情,实则都是霜原安插在京中的斥候。
毕免咎查处到唐从璋过去多次越级插手过问边境地方官员任免,疑心其与地方勾结,于是深入调查取证,发现其提拔的实权官员大多与边境事务、外交贸易有关,尤其是属于唐从璋嫡系官员的张士文,他率领的剑南军近几年的军费出入明显不正常。然而因为近年来节度使越发有自治的苗头,中央监管不到位,竟然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剑南军中除去节度使,由唐从璋提拔的官员多位于仓曹、兵曹、互市监等油水丰厚的位置上,再加上军费亏空,毕免咎疑心其养寇为患,按照这个思路,命御史台暗中彻查各地边镇地方官员、都护、节度使政治背景,果然发现蹊跷。永王过去曾任节度使,现在虽赋闲在京,却与边镇过从甚密,乃至亲自遣人到边市采买,虽对外解释说是永王喜爱蛮奴、喜乘北狄驯养的马匹,也无法解释其为何只任用霜原人当自己的贴身侍从。
毕免咎将此事告知连衡,连衡说:“单凭猜测无法定罪,我们不妨上门去探查,若有蹊跷,仓促之下必然无法掩盖。”毕免咎劝告说:“倘若查不出什么,反而为我们树敌,不如暂缓几天,收集信息构陷罪名再去捉他。”连衡说:“我知道兰台执掌宪台,有所顾虑,然而只是耽搁片刻都有可能让可汗逃走。若被永王嫉恨,就不要让人知道我们结盟,只说是我一意孤行。”毕免咎劝告无果,只好叹息道:“你这样的人,将来想必是不会得善终的。”
夜里,连衡带着亲卫牙兵纵马闯入王府,不等家仆阻拦,就将王府各院墙楼阁控制起来。永王夜半惊醒,吓得面如土色,呵斥道:“纵马京师,目无宗室,难道你是要造反吗?”连衡笑道:“是谁要造反尚且还不一定。”说罢不理会外院众人阻拦,提剑冲进内室,口中用霜原语大喊:“王爷已经全都交代了,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果然有几个狄人样貌的奴仆面露惊异之色。连衡厉声喝道:“有霜原细作,保护王爷!”命令手下牙兵将那几人捆缚起来。如此重复几次,霜原奴仆终于恐惧惊慌,叫道:“可汗救命!”连衡循声望去,呼延掠果然应声而出,笑道:“总戎这岂不是输不起了么?”连衡道:“哪有什么输赢?是担忧城中混乱,惊扰可汗,请随我回去安全的地方安置。”呼延掠说:“这不是中原人对待贵客的礼节,请带着礼物和仪仗来邀请我吧。”说罢一个跨步竟然跃上房檐,要翻墙逃去。连衡挺身劈砍,呼延掠的束发绳被砍断,却并未受到阻拦,鹞鹰一样飞跃过墙头消失不见了。连衡纵马去追,然而随行人马为数不多,仅能勉强控制住王府,只能坐视呼延掠消失在坊市间。
永王已经被牙兵压倒在地,见连衡折身回来,两股战战,冷汗将出,口中仍说:“哪怕你将此事禀报圣人,圣人依然不会认可你这样欺侮宗室,更何况我并不知道家中藏匿有酋首。”连衡说:“你这样六亲不认的人,哪里配拿去污染圣人的耳朵?交由我来处理就足够了。”说罢掏出玄灵铭牌抛在其脚下,将永王一剑斩死。
天还未亮时,连衡就来到宫门前请求觐见。等到皇帝起身,连衡提着永王头颅站在宫外,要来禀报这一夜发生的事情。皇帝召唤他进寝宫,连衡进殿发现他须发尽数返黑,面孔稚嫩好像还不到而立之年,竟然是返老还童了,这才知道为何上朝时需要垂下帘幕。交代完毕后,连衡说:“哪怕是手足亲人也有异心,如今正是战争时期,京城也不一定安全,请圣人早做打算。”皇帝思考一番,说:“我知道了,子仪先去吧。”连衡退下。
在永王府捉拿的霜原人被尽数关押在诏狱,陈怀澈亲自过问审讯,然而他们宁死也不肯说出城中还有哪些官员与永王勾连,对审讯众吏破口大骂。梅瑛听完他们的辱骂,大笑起来,霜原人怒道:“有什么可笑的?”梅瑛说:“我笑你们无知却大胆。大烨与霜原无非或战或和,图谋的不过是一个封贡互市,却值得你们用命来赌。永王既已授首,圣人答应了你们可汗增加互市的要求,你们可汗说将你们作为谋逆处理亦可,哪怕不继续查办涉案官员,三日后也要将你们凌迟处死了。”说罢摊开手,手中是被连衡斩落的呼延略的束发绳。霜原人呆若木鸡,随即大骂道:“你说谎!卑鄙的汉人!”梅瑛道:“我是否说谎对你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只可惜你们家中的草场、牛马、妻儿,只有落入他人手中一条路,你们拿命换来的互市,自己的家小反而享受不到。哪怕不相信我,你们也该相信自己的部族吧?”霜原人沉默不语,几日后终于屈服,将谋逆官员的真身尽数交代了。
此次行动捉拿五品以上官员十数人,为首者唐从璋等人更是被抄没财产,所得除去供给戒严期间所用,多余部分充入国库,填补军需。做完这一切后宫中传来消息,皇帝圣体欠安,因此这阵子的朝拜便免了。
谢谢陈怀澈大人借的银征服。
周郎妙计安天下(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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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天暗得比中原晚些,夕阳的光烧得草场红彤彤的连成一片,带着暑气的风吹过,金红色的海便波光粼粼地鼓动起来。
夏季的草场尚且青着。一个牵着马的身影劈开了草浪。人烟、马粪与牛羊的腥膻顺着晚风飘来: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几近看不出的道路向前走去,此路向前不远便是一处大集,羊毛织成的大帐层层叠叠地将中心的牙帐围住,旅人紧了紧马背上的行囊,事到如今,在离大集不到半座山头的地方,旅人长叹一口气:自己在这草原上见了十次日出日落,终于将这条长路走到了尽头。
从大集处远远的有几个人影见着了旅人,聚集了六七人近来。为首之人牵着马,披挂着半身皮袄,正一副霜原好汉的模样。那人隔着老远便叽里咕噜地喊起话来,指着青衣旅人,身后六人散开至半圆,隐隐地包围了来人。旅人辨着顺着风传来的词,似是霜原语中的“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于是远远地向着那霜原好汉作揖,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霜原语高喊:“我是周拂桢,乃是大烨来的使者!”
果然,那几人听了这话,互相交头接耳了几句,犹豫着散开了包围圈。为首那人点了队伍中的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那两人便行了个礼,策马朝着大集中央的牙帐飞驰而去。旅人——周拂桢心下了然,那二人定是向帐中的头人报信去了。才歇了口气,却听到那领头人对着自己高呼:“贵客不如将马放一放,与我一同往帐中歇歇腿脚,喝口茶水!”话音落定,又有一人前来牵马,周拂桢也不推辞,只拍了拍陪着自己走了十个日夜的劣马脖颈,将缰绳交予了来人。
“不知这位好汉如何称呼?”
“你叫我别日得便是。”
周拂桢借着暗淡的天光打量着别日得,一身半旧的袄子,磨得看不出颜色,身后背着的弓箭却是光滑漆黑。是个用弓的好手。周拂桢当下便有了定论。待到别日得领着周拂桢进了带着膻味的帐篷,两人在帐中坐定,饮了一碗劣茶,这才使着半生不熟的霜原话聊了起来。
“周兄弟来这里倒是颇废了几分力气。”
“别提了,这日头晒了一路,草原的路实在不便……”
又敷衍了几句,周拂桢饮下一口茶水,引着话题往时节上走。
“真不愿这时间走这些路,正是农忙的时候呢。”
“怎么不是呢,这时节该是羊儿吃草的时候……”
夏日的牧草鲜嫩饱满,正是牧人放牧的好时节。牧人最恨冬日,冷风与枯草如刀子一般将羊群的肥膘刮下。捱过一个冬天,羊群、马群饿得瘦骨嶙峋,春日的新草只是堪堪给牧群续上了命,只有到了夏日,牧草鲜嫩饱满,这才是牧群上膘的时候。平常的牧人自然是不会在这样的夏日驱使着牛羊马匹远赴千里地奔驰的,但话又说回来了,霜原也并非寻常牧人:受可汗驱使的族群,在宝贵的夏日抛弃了各部族的草场,前来为可汗取得下一场胜利。然而胜利是可汗的,那些耗尽了肥膘的马群却是各部族的,没有了积攒着的宝贵脂肪,这一个冬天对各家来说定是格外难熬。
别日得抿了口茶水,摇了摇头:“若不是为分些草谷,谁家愿意将马儿赶出草场,奔上这许多路程呢?”
“别日得兄弟也真是为部族考虑。”
“在夏日里征发这样多人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若是这次带不回够多的粮食铁器,这才是真亏呢。”
“草原的英雄倒会被粮食铁器难住么?”
“英雄也得起锅做饭哪。”草原的勇士用衣袖抹一抹嘴,“春里的局势也不好,部族还没赶得及去南边交易……”
粗劣的茶水在陶碗里打着旋——泡茶的茶梗用的是应当被择下的老枝,茶碗也未上过釉,挟裹着茶水泛起土腥味来。自然如此。周拂桢想。哪怕在中原,也不是所有军爷都能吃香喝辣的,再好的良家子,谁没有挨过两次饿呢?更不用说资源匮乏的草原了。天赐的大雨在关中转身离去,留下草原这片贫瘠的土地,这些甚至无法看天吃饭的人必然比中原人更饿、比中原人更渴,必然比谁都更渴望一碗浸着咸汤的饱饭。
“春日的集市没有赶上么?”
“是,去年买的盐都快吃完了,挨饿也就罢了,谁家没有饿过几顿呢?但是省着这些盐,族里的娃娃都没得力气了……”
周拂桢心中一动,却不说话,将茶碗放回桌案。披挂敲击的声响从帐外靠近,帐门一掀,一人大马金刀地叉手立在门外:“谁人是大烨的使者?”且看此人衣着规整,披挂甲片,衣摆上绣着缝边,腰间还挂着一柄大刀,想来就是头领的信使,于是立起,不急不慢地行了个礼:
“正是在下。不知有何吩咐?”
“随我来。头领想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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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帐比起其他帐篷高了不止一倍。除去那些经过鞣制、缝在一起的皮子外,还缠着不少来自大烨的丝绸作装饰。十数个身穿皮甲、披挂金银饰品的部将吵吵嚷嚷地围坐着,即使是语言不通的大烨人也能从他们的神色中看出此时的愤怒。而在铺着羊毛毡地毯的牙帐中心,一座胡桃木色、饰着皮草的胡床上正坐着一位不怒自威的老者,此人不仅披挂齐全,甚至外袍还缠着丝绸光泽的布料——在大可汗南巡之时,这样的头人自然是这一整个大集的话事人。
而负手立在头人面前的青衣使者,尚未擦去面上积攒的尘灰,不卑不亢地与头人对峙着。
“人都说中原人好那劳什子礼节,可我未曾从使者你的身上看出礼节呀。”
沉闷的霜原语从大帐中央传来,四周也随之涌起哄笑和嘘声。霜原的将士尚未学会礼节,狼群正以明晃晃的恶意对着使者龇牙。
“你带来的……是钱粮?还是城池?”头人摇了摇头,“既无钱粮,又无城池,竟敢发话让我们退兵?实在是不知礼数呀。”
“头人好大的口气,这几万人马在这谷地白耗军粮,怕不是撑不过下月便要退兵,却要大烨给你送上钱粮城池,可打的好算盘。”
“既如你所说,我等下月便要退兵,使者又何来求我?不如抛了这天子命令,在边关等着退兵便是。”
周拂桢摇了摇头:“我非是天子使者——”
嘈杂的怒火又一次自四周响起,霜原的将士们似乎再也掩饰不住怒意,愤怒地咒骂着来人。
“哼,哼哼。”头人对着四周挥了挥手,只对着周拂桢冷笑道:“既非天子使者,那更拿不出什么东西了。送客吧!”
一时间,牙帐里混乱得好似一锅沸腾的粥,早已按捺不住的草原人从座位中跳了出来,更有动作快的甚至伸手够到了使者的衣领,试图把人扔出去。“慢——!”周拂桢眼疾手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高举起来对着众人大喊:“我非是天子使者,乃是可汗使者!若要逐我出去,先看了此物再说!”
帐中的声音霎时一静。头人勾了勾手,抓着使者衣领的年轻将领便骂骂咧咧地将人一推,从堪堪站稳的周拂桢手里抢过那个小盒子,恭敬地递给头人。轻薄的木盒三两下便被拆了个干净,盒子中的事物如此便落入了头人的手里:一束缠着发绳的断发,发茬处坚硬凝固,呈现出血迹干涸的状态。——可汗落在他们手里?什么时候?是否出兵?要不要杀了使者?其余部族会不会散去?一连串的问题在头人脑海里打着转,不到两个呼吸间便下意识地做出了回应。
“呵哈哈哈哈,我道哪里来的野崽子也敢喊我们退兵,原来是可汗派来的使者呀!”头人将手中的断发随手一抛,咧嘴大笑起来。“不必这样紧张!既是我霜原的贵客,我们当设宴招待你才是啊。”
周拂桢只觉双腿打着颤,如此一来,对方在拿到信物之后便会意识到可汗在南方不得脱身,更不会有什么动兵的命令可以传来;因可汗之命在错误的时节聚集的众多部族,在得知无法动兵劫掠后,原本便有怨气的部族们会各自为政四散而去;然而放任部族四散,对可汗的君威与草原上的信誉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因此最合适的方法便是使出手段扣押住自己这个报信的使者,软禁或是暗地里灭口——最后等待可汗的军令从南方传来,纵兵劫掠。如此一来,自己最重要的目的,留在霜原大集内便可以成了。只是将性命交予异族人实在是胆战心惊,但与科举的难度相比,拿一条命换一个官身倒也算便宜简单……
头人的神情换得轻巧,帐内的气氛也随之一变。又有人搬来新的胡床与矮桌请使者落座,头人哈哈一笑:“贵客可敢与我族勇士一同饮酒吃肉?”
“有何不敢?”周拂桢坐在胡床上,拾起桌上的短匕,学着周围人的模样,刀口向内,从盘中切下一块烤肉送进嘴里——咸,太咸了!然而这咸味反倒是霜原待客之道的体现了。内陆不比沿海地区,无法煮海作盐,但人又不能不吃盐——缺了盐,人不说劳作,连站起都有困难。中原靠一套盐铁专卖的制度将海边盐场的盐源源不断运往内陆,其中催生了多少私盐贩子暂且不提。然而草原上却不同,没有直抵海边的盐场,没有连接国都的道路,没有漕运,没有盐税官,也没有——盐。
草原缺盐。人要吃盐,牛羊马也要舔盐。然而盐在这片草原上的唯一来源便是与中原的贸易,凭着几张薄薄的盐引,中原王朝通过少数几个关隘便将草原上的劲敌锁死在这片土地上。盐的稀缺又造就了草原的礼仪:贵客的食物里自然是要放盐的。不仅要放,而且越咸越体现对客人的尊重。更何况开春的局势紧张,与大烨的贸易几近停止,今年直到现在,草原的部族都没有一粒盐的进项。
周拂桢努力咽下这块过咸的烤肉,对头人露出了一个微笑:按自己被看重的程度,对方怕是根本没打算放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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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
“那使者。”头人倚靠在胡床上,握着匕首,用丝绸细细地擦拭着。他向着周围的侍卫微微仰头,慢条斯理地说着:“没见他耍什么花招吧?”
“这可是我们的地盘,谅他也不敢……”
“唉!”头人提高音量打断了侍从的话,依然不紧不慢地擦着手中的银匕。牙帐是这一整个大集中最高的,十几柱高耸的木柱将它的穹顶撑起。在那木柱上,霜原人用羊毛制成的毛毡缠绕它,于是那夏日里毒辣的阳光被阻拦在了外边,唯独在接近穹顶处留出了几个通风的窗口,昏暗的天光就这样从那口子中朦胧地落进来。光洁的匕首表面将昏光影影幢幢地反射至头人花白的胡须上。老头人也不言语,只是半阖着眼打量着手中的匕首,过了良久才开口:“……你已二十多岁了,不错吧?你是从几时开始捕猎的?”
“我从五岁便上了马、拉了弓。”
“你与那使者,谁人更善猎?”
侍从并不言语,双唇抿得死紧。将自己与那孱弱的中原使者放在一起比较狩猎?这简直是对草原儿郎的侮辱。他想不出该如何回答。
“你与那使者,又是谁人更善搬弄文字、搅弄是非?”帐中尚未点起篝火,天光只一个劲地暗了下去,头人几乎无法从残存的光亮中看得见匕首上的污垢了。“你从五岁就开始骑马捕猎……我们在马上摔下来的次数比那使者见过的马还多。但是那群中原的官人,从五岁就学了文字,若是他用言语欺你,你认得出么?”
侍从低下了头。
“你还是不服气。”头人最后一次擦过匕首。“罢了,是谁在盯着他?”
“一个小部族里,名唤别日得的。”
“你差人送半斤青盐给他,让他把人盯紧了。”
“是,这就去办。”
“让他们把火升起来吧。”
大帐中的篝火尚未被点燃,却又有侍卫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喊:“不好了!外面……外面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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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今日可要赴头人的宴?”别日得挂着笑,大大咧咧地入了帐,坐在周拂桢对面的毯子上。
“再不想赴了,那宴会吃得我食不知味的……”
“怎会这样!”别日得义愤填膺,怒得一拍大腿:“他们竟不给使者的肉食放盐么?这实在不尊重……”
“不是!”周拂桢连忙解释,“盐,自然是给我放的。只是头人及几位将军实在威风过甚,某与其同宴,实在不敢下口呀。”
这话乐得别日得一笑:“哪那么多想这想那的,你们中原人真是规矩多得很……哪里需要这样担忧呢?”
“别日得兄弟是霜原的勇士,这些场面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呵!使者有所不知,两年前我也经几个头人赏识,赴过一次宴……”
别日得饮过一碗马奶酒,又说了几件那时赴宴的趣事,似是显得分外开心。这几日周拂桢有意通过这位霜原的小头目结交其余部族,屡次佯作好奇询问对方经历,几碗马奶酒下肚,以别日得为首的几个小部族头领也聚到了一起,几人吹水闲聊,而那闲聊中不经意吐露的消息就是周拂桢这几日的目的。
只是今日,别日得显得格外开心。周拂桢知道自己在这大集中被盯得紧,只装作对好兄弟的境遇感到好奇:“兄弟,你说与头领一同饮酒是你最开心的日子,不过我看你今日也不遑多让哪。”
别日得乐得摇头晃脑:“也托了使者你的福……”
“我?”周拂桢也乐于做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自己这几天认的这位便宜兄弟是个多嘴的性子,自己只需在对方说话时捧上一捧便能知晓不少新消息。
“看看这个——”别日得撑着地毯挪到了周拂桢身侧,一股子膻味冲得周拂桢做出的疑惑笑意险些破了功,好在他从皮袄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对着周拂桢晃了晃,吸引了使者的注意力。“若不是照看使者有功,我是断然拿不到这五两粗盐的。”
“盐也能做赏赐么?”周拂桢大吃一惊——或者是看起来大吃一惊。
别日得瞪大了眼睛,似是思考了少许时候,又作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你是大烨人,尚不知这里的情形。难怪了。”
“还请兄弟指教。”
“也说不得指教。”别日得将那包粗盐收入怀中,“兄弟你也知道,我们草原不曾产盐,若要买盐,非得从关口与大烨买来才行。只是与中原人买盐需得盐引,往日里只有头人有这样大宗的生意往来,得以收入盐引。我们这些小部族,只好买些粗散盐两,若是要大量购入的话,只得从头人处转一次手才行。”
“这样岂不是有不少耗费?”
“耗费虽有,总是看在同族的份上减免些的。只是路途遥远,又多加转手,草原的盐总是要贵上一些,往日里也是不够敞开来用的……只是今年又是别的事了。”
“是关贸……”
“不错,正因关贸未开。”别日得的脸上泛起苦笑,“往年用一车皮货能换的盐,今年是拿三车皮货也换不着了。若说往年,粗盐虽然紧俏,若是省着吃,也堪堪够一年的,年景好的时候几车皮货还能换一斤青盐尝尝。然而今年不提青盐,连粗盐都得争破了头去抢……”
“居然成了这样!”
粗盐是苦的。海水煮成了盐,百姓吃到的却不尽是盐。海水里的杂质煮不干净,那种带着涩味的白色晶体随着盐一同被装上车,跋涉了这样远的距离,经过了层层加码,从草原人的手中换成了皮货。粗盐苦涩,却便宜。像别日得这样的部族,能有粗盐吃已经是足以欢喜的事了,然而头人与可汗吃的却是青盐:一种咸得精纯、没有涩味、粉如白雪的好盐。这种盐出自青池山的盐矿,他们还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井盐。蜀郡的盐工在山上打下直上直下、碗口粗细的井,从井里提出溶解着纯正盐矿的盐水,那盐水煮出的盐最终上了王公贵族的餐桌,也以极高的价格打入了草原,成为头人与可汗桌上的盐。
“唉,若是我也能赴头人的宴便好了。想必可汗的桌上,煮肉时撒了盐,切完还能蘸一圈盐,连马奶酒都是咸的……”
“我竟不知兄弟你的日子过得这样辛苦,只是……”周拂桢慢慢俯下身,一种紧张的喜悦传遍了他的全身。若他是个钓鱼佬,他便知道这是“鱼咬钩了”的感觉,可惜他不是。“只是兄弟莫要怪我愚钝,为何不往宣威渡的集市上去买盐呢?”
“宣威渡?”别日得露出茫然的神色来。周拂桢见着他这副模样,故意做出一副惊讶的神色来:“别日得兄弟,你竟不知么?——也是,近来兄弟被困住此处,也无从知晓别处消息……”
“局势这样紧张,竟还有集市敢开么?”别日得急切地问道。
“据说是朝中有人向天子上策,以怀柔拉拢霜原人,只是我非是官场中人,对此事不甚了解……”
别日得的神色显出焦躁,起身在帐中乱踱着步子,思考了一会,复又转身对着周拂桢道:“我当给族里传个信……我带族中子弟应召,将族里的好马带出来不少,得让她们往那什么宣威渡去看看……”
“别日得兄弟,可是有困难?”
别日得心神不宁地坐下,“若是她们能将今年积攒下来的皮子卖了……盐、粮食……唉,我还有十几位其他部族的兄弟,得和他们说一声……”
“兄弟!”周拂桢猛地拉住了别日得的手,凑近了低声说道:“扰乱军心可是大忌!”
“可我族里的孩子快要被饿煞了!”别日得似是反应过来,虽压低了声音,却隐隐透出愤怒来:“你怎得不早几日告诉我?我也好让族里早些去买盐……”
“兄弟,兄弟!”周拂桢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后悔的神色来:“我不该说的,此时你也万万不该告诉别人……那些盐引是我用来收买头人用的,事成便可去宣威渡提货,你千万不可——”
“你还带了盐引!”别日得的声音越发压抑,他扯住周拂桢的衣领,神色变幻了几下,又狠狠将他扔在了地上。别日得从腰间抽出刀来指着他,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退出去,招来在一旁发呆的部族年轻人:“快收拾东西——帐篷不要了,我们带着马和财货走……让他们不要惊动别人,出去之后在山谷集合,我自有安排!”
他想走了!别日得想偷偷溜出大集,带着财货换走盐带回部族。周拂桢仿佛早有准备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叠盐引。
别日得又把视线转回周拂桢。周拂桢害怕得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将手中的盐引递到别日得手里,又是恳求又是作揖:“兄弟,看在我们这几天兄弟的份上,我不告诉任何人,求求你千万不要说出去……千万不要让其他兄弟也来抢我的盐引……”
别日得心中一动。自己自然可以偷偷摸摸地一走了之,只要混过去,过了这个冬天没有人能记得自己的失职,自己如今犯下的过错自然一笔勾销,然而那些兄弟们呢?他们也与自己一样缺少盐,他们部族里的娃娃也因为缺盐四肢无力地躺着,可这狡猾的中原人,手里的盐引还有很多,难道就不能分润一些给自己的兄弟,让他们也救救族里的孩子们吗?
“妈的,抢的就是你!”别日得恨恨地暗想,胡乱将周拂桢手里的盐引一把夺过,那盐引花纹细腻,哪怕这大集的消息是假的,盐引也该是真的。别日得的心中更加怨恨,将颤抖的手塞进袖管里,佯装无事发生一般离开了分给大烨使者的帐篷。
不多时,几人带着骏马号称巡视离开了大集,又过一会,几辆马车号称联系其他营地,驶出了大集,安静得犹如水壶里冒出几个气泡一般无人注意。
不到半炷香后,几位年轻的族长聚集在使者的帐篷前,周拂桢仿佛早有预料,恳求着递出盐引请几位兄弟饶自己一命。得了盐引的几位推推攘攘地吵了起来,几人各自回了营地,大集就好像水微沸一般鼓噪起来。
太阳尚未落下,两则消息便如风一般传透了营地:
大烨使者的手里有盐引!
宣威渡正在卖盐!
大集喧扰起来,往常与别日得及几位年轻头领陪同着四处走动的大烨使者已不见人影,只是他的帐篷里散落着一地盐引。盐!有了这盐引,就可以在宣威渡买到盐!众人躁动着从地毯上捡起盐引,揣进怀里,驾着骏马或马车往外奔去。草原上的众多部族间,他们是被压迫的最底层。他们平日里放牧劳作,战时便是大部族的马前卒,吃不饱、穿不暖,自然也没有多余的金钱买盐。
可是盐多么重要呀!在这草原上,连含着盐分的泪水都是宝贵的。缺了盐的孩子迅速虚弱下来,他们无法劳作,无法站立,使原本就挣扎在贫苦生活中的牧人家庭受了一记重击。然而此刻散落的盐引可以救下他们。可以让孩子健康。可以救下许多生命。
必须得换到盐。
散落的盐引飘散在大集中,昭示着使者逃亡的方向。一架又一架马车驶出大集,往宣威渡的方向飞驰。头人从牙帐中钻出,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局面。头人暴跳如雷,喝令军士维持秩序,然而那些最底层的军士早已揣着盐引离开,无人可用,无人可挡,整个霜原大集就好像一头嗅着盐水气味的老牛,被盐引了过去。
篝火仍未升起。篝火不会被点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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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烨使者周拂桢,以盐引一千二百斤收买霜原将士,霜原之围已解。这次不合时宜的出兵使得霜原离心离德——一年。或许明年的秋后,霜原会再一次举兵南下,但是这与今年的霜原再没有关系了。荒废了一整个夏日的牧民需要休整,恐怕在下一年之前,霜原再也无法聚集起足够的兵力了。
当然,事后回到大烨的周拂桢因此受到嘉奖,甚至蒙恩主连衡的上书得了个官身,甚至乐得差点得失心疯的事就与此无关了。
省流:岳大人主持封城,将百姓安抚一番,小连以担心来使生乱的理由说服了皇帝接受戒严,三法司随即随便找了个借口开始廉政风纪检查
怎么写了一堆还没开始杀人,我缺的金杀戮这一块谁给我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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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翌日早市未启,甲士已屯长安诸门津。京畿县尉朗声宣府尹令:京畿人众,以北狄犯境,为护黎庶免罹兵祸,即日戒严城门,禁绝出入,番上[1]折冲府团营卫护京师。闻者皆惶惶相议,或疑寇已临城下;亦有深虑者,谓前日献俘礼盛,禁军严整,何至畏惮霜原若此。
云嵩亲临众人,登台高语:“诸君惑于戒严,情所难免。然京师安危系乎社稷,岂可轻忽?设若奸人构乱城中,岂因尔等为白衣而非官吏止手耶?奸匪无恤民之心,而贤臣甲士有之。吾当亲督巡吏门兵,使其待民如待吾,与城中父老同进退。一日不解严,一日不离京。闭市宵禁期间,米薪之属,俱由京兆府输运,于坊市以七成市价供民所需。”闻者乃服,不复惊扰。
为防商贾囤积居奇,京兆府张榜旧年米价,谕民勿购贵籴;另借调番上宿卫一队,专司保障粮秣。如有不足,即依少高价采买向行会,以示抚恤。
时值青州上折冲府都尉王焕荼番上宿卫,焕荼父本关外贵族,死于狄手,故深恨外夷。闻朔方战事,切欲效力而苦于职守不得离京。衡与之谋事,焕荼慨然应允,乃以京师屯军分守门津,一依行军戒严之法。衡亲卫牙兵会同京兆府吏核查过所勘合,非奉特旨,概不放行。青州与朔方军皆非京籍,疏于朝中盘错之利,故不易蛊诱,行为可信,遂以焕荼主其事。衡则偕云嵩籍护佑友邦之义监伺诸国使团,然霜原来使随众皆在,唯缺可汗一人。
及早朝,连衡密奏戒严锄奸之策,只称诸国使团荟聚长安,恐战衅引其争斗,故暂封京城以防奸人。帝受朝垂帘后,许其请。免咎即奏曰:为防官员勾结商贾、压迫民生,请依《六察法》敕三法司监查百官[2],明察纵暴逞恶、营私贪腐之行,暗访勾结商贾、抬价牟利之状。帝一一允之,而意色倦倦,若无所顾。
【翻译】
第二天早市还未开始,就有披甲士卒把守各处城门水道,京畿县尉对出入百姓高声宣读府尹命令:京畿地区人口众多,因有北狄作乱,为了保护民人不受侵害、不卷入战乱,故统一戒严城门,不许出入,有番上[1]折冲府团营保卫京师安全。众人听说了,都不免惊恐,议论纷纷,以为是外敌已经兵临城下了。又有人怀疑另有深意,认为不久前才举行过献俘仪式,声势浩大,并且城中禁军训练有素,不可能对霜原人这样恐惧谨慎。
这时岳云嵩亲自来到众人面前,登上高台,对百姓高声说道:“诸位对戒严有所疑惑是难以避免的事,然而京师的安危关系到国家存亡,不能用轻率的态度对待。倘若有奸人在城中作乱,难道会因为诸位是百姓而不是官吏就停手吗?奸人不会怜惜体恤百姓,但贤臣与兵士会。我将亲自监督治安吏员与守门兵士,让他们用对待百姓的方式来对待我自己,我与城中百姓共同进退,一日不解除戒严,一日不离京。戒严期间闭市、宵禁,米粮柴薪之类由京兆府运送,在坊市以七成价格供给民间所需。”人民听了这才纷纷信服,不再恐慌。
为了避免有商贩囤货居奇、哄抬粮价,京兆府将往年的米粮价格张榜公布出来,嘱咐百姓不要购买高价粮食;同时借用了一支番上宿卫团营的小队,专门用于保障城中粮食充足。有粮食不足的部分,即按照略高于常价的价格向商会批量购买,以此作为对商贾的安抚善待。
轮值宿卫京师的是青州上折冲府都尉王焕荼,他的父亲是关外贵族,却被狄人所杀,因此王焕荼格外地憎恨外邦的蛮夷。听闻朔方战事,王焕荼便希望为抵御霜原出一份力,却苦于职责在身不能离开京城。连衡与其商榷与封城锄奸有关的事,王焕荼很快答应下来,用镇守长安周围的人马把守城门水道,按照行军戒严的规范行事。连衡自己的亲卫牙兵与京兆府吏一起盘查过所勘合,除非有皇帝本人授意,否则不将无关人等放行。青州军与朔方军都不是京城人士,与朝中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疏远,因此并不容易被蛊惑收买,行为可靠,由王焕荼主管这件事。连衡自己与岳云嵩以保护使团免受危险的名义,在城中盯梢监视各国使臣,霜原使团随从皆在,唯独却缺少了可汗一人。
等到了早朝的时候,连衡才密奏戒严锄奸一事,只说数国使团汇聚长安,担心战乱引发外交争端,因此暂且封城以警戒异族细作混入城中。皇帝在垂下的布幔后接见朝拜,答应了连衡的提议。毕免咎随即上奏皇帝,为避免戒严期间官员与商贾勾连,压迫民生,三法司即按照《六察法》对百官进行监督[2],明察是否存在纵容暴行、作恶鱼肉、营私贪腐的情况,暗访是否与商贾勾结抬高物价,从中牟利。皇帝一一答应,看上去兴致缺缺的样子。
注释:
[1]番上指全国各地折冲府兵轮流值守宿卫京师。
[2]六察法是对地方巡回监察的制度,实际上不适用中央,但是毕竟此时只需要扯一面虎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