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叶月十六,虽然已经结束了在老家的那些繁杂的活动,该回到京都。
但返程前父亲的话语,仍在我的脑子里的回响。即便是熟悉的环境,不,不如说正是这熟悉而陌生的环境才惹得人焦虑不安。
画面冲破时间的桎梏,那日情景同离家之前那日的演奏一起徐徐在眼前出现和回响。我不仅开始思考,仍没有找到答案,摇摆不定,无法做出选择的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带着自我疑问,这次的休憩也变得沉重和阴郁起来。夏日的蝉鸣连绵不绝,似乎每日都督促着。
我到底需要创造怎样的曲子,属于自己的风该是怎样的风呢?这是只有我自己所才能找寻的答案,父亲每年都那样期待地问着,但我所给予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沉默和空白。
或许我应该更早的发现这答案,哪怕只是一个词,一点线索也好。可我朝内心探去,那里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若不是携带着的乐谱,恐怕自己连起手的音节都不知道如何下手。创作总是困难的,但即兴地演奏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本应该并非难事。没错,本应该。作为一个以此为生的职人,这本是最基础的。而事与愿违,当我将拔子靠近弦地瞬间,肌肉记忆让音节连缀,但散逸的思绪没能将他们谱成曲子,只是生硬地断开,再也没有衔上。
没能顺利弹出的那些音节和思绪同庭院的流水一样流逝,缓过神来才发现时钟的指针在不知不觉之中移动了些许。若能够和“水”一样顺利流淌就好了,我想着。
悠悠古池,蛙越其中,声轻如幻。
或者心中的那摊水,需要些什么来打破那份寂静。但,那只跃入其中的“蛙”又是什么呢?
是人?是物?还是事?我对自己提问。无名之怒同夏日的蝉鸣,令人焦躁不已。
我对自己毫无进展,对来自父亲的发问以及,那些同僚的视线而感到无奈与愤怒,甚至在拨动弦的时候更用上了几份蛮力。自然,我所得到的不过是呕哑嘲哳般的回应。这可不是能够展现给他人的东西,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啸鸣,所有的声音停留在了那个刹那,一切都转明为暗。
啊啊,是我放弃了琴,所以得不到琴的回应。我自暴自弃地想着。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将同我作对。
也正因为这份焦躁,在应声的时候总是慢了几拍。说来也可笑,若不是旁人的提醒,我还以为肯定能好好遮掩过去。
華乃音似乎更早地发现了我的心神不宁。
“怎么了呀,竹音哥?”
不知道为何,竹音哥哥好像比我预计的心情更糟糕。虽然我也知道他并不是那种一直挂着笑脸的类型,但回来的这几天的脸色好像越来越憔悴了。
“竹音哥哥——没事吗?”似乎是回来这几天的操劳导致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黑眼圈和耷拉的嘴角恨不得把他按在床铺上让他强制休息。
在老家的这几天我时不时就询问他要提前返程,但他要么是没听见,要么是用摇头来回复。若真是没问题也就算了。他倒好,在这种时总说让他自己静静,然偷摸着挪到别院的仓库里,想一个人悄悄地进行演奏和练习,
一个人练习?想得到好,他那恍恍惚惚地样子,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于是我悄悄跟着,在临着的那件卧室听着,等待着。
我所听到的并没有一首完整的乐曲,就连刚入门的小学徒都做的比他好!
这怎么看都不是没事的样子吧!
有想过父亲和他可能是起了些争执,但似乎也没有听到两人的争吵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呢?哪怕我询问了其他人也没有个准确答复。这份沉默和秘密,反倒是更加急切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谜题都在自己的面前了怎么能置之不理!这可并非我的信条!
于是在准备回京都的那天,我试探性地向他问了过去。
“怎么了呀,竹音哥哥?”
“啊,恩。”象征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没事作答。
恩,这个反应,这个回复,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心情不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但去个新鲜地方换换心情肯定没错。新鲜的地方?不禁想起手里送来的百货大楼的那两张优惠券。
百货大楼吗?恩,有那么好几层楼一层层地逛过去,然后在顶楼的游乐园优哉游哉地度过一段时间,感觉也挺能改善心情的,如果这也不行,那就强行把他拖过去!
好,就决定是你了!
从手中掏出了那两张五彩斑斓的优惠券,直直伸到对方的眼前晃了晃。
“待会儿回去的时候,绕个远路,先去一趟百货大楼吧!“
京都在盂兰盆节前,似乎总会下好几天连绵的雨。直到接近黄昏时,天空才现出漂亮的一抹粉红色。
小泉悠悠踮起脚尖翻动日历,时间不知不觉,又过一个月,又过一年。
在东京扫墓与祭拜的工作,据奶奶说,早已在几年前交由家族里的子侄辈全权负责负责。需要洒扫的只有设置在诊所三楼住宅空间里的一个供奉牌位的小祭坛。在节日来临前擦拭掉浮尘,更换上新的线香与清水。
“店里的新品要不要也给爷爷用用看呢?”悠悠托着腮。盆节的祭仪对她而言很新鲜。她没亲手做过精灵马。竹签插得歪歪扭扭的黄瓜和奶奶家大孙子不知怎么刻出来的加长林肯轿车放在一起,似乎有点不太够看。
“香薰蜡烛吗?这类型的香味爷爷大概也会喜欢吧。”
佐纪奶奶微笑,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太久,自从退休搬到京都,以一间兼营药店的小诊所作为安身之处的时候开始。有时候她甚至觉得现在的日子像一场无止境的夏日美梦。阴谋、枪声与生死之间的时刻,似乎一夜之间远去了。
“……今年也欢迎回来看望我们。”点着蜡烛,供上祭坛。奶奶在牌位前双手合十。
——
或许将1964年的盂兰盆节描述成平静的日子有点太早。好久之后佑希想起来那个晚上,她这样总结。
她没有趁着节日回家。一来是没有必要,二来是那个家的气氛实在不讨人喜欢。诊所三楼的小房间很清净,没有人念叨作息和找工作,可以尽情堆放自己喜欢的奇怪小物品。于是她如常看小说到深夜,蹑手蹑脚打开住客共用的冰箱想找点吃的。
客厅里不太寻常地亮着一盏灯,隐隐约约地,传来说话的声音。
天海佑希发誓,她无意偷听,只不过实在太好奇。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她的脚自动带她走了过去。
“灰人集团希望雇佣……原来如此。”
佑希屏住了呼吸。她认得奶奶的声音。奶奶一向温和,在和店里年轻人说话时语尾总带着一点笑意。但是这个夜晚,奶奶的语调听起来平稳而冰冷。她想起在大学时在电影院里看过的欧美电影……反派组织的首脑,说话的声音也不过如此吧?
“我会让小诚回东京一趟,麻烦本家多加照顾了。先前提到的东西也请让小诚回来时顺便带上。”
“……”
“是这样,既然他们打算用这种手段,就没必要讲究礼数了。手头有点应对突发状况的工具和人手也好。”
“……”
佑希不太记得清后来听见了些什么。她觉得自己站在客厅纸拉门外头的时间久到似乎过了几百年。回过神来的时刻,客厅里的光线流泻出来。奶奶不知何时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奶奶,语尾带着笑意的奶奶。
“哎呀,小佑希。又看小说看到这个点了吗?”
脚下像生了根一样,话也完全说不出来。世界变成了慢放的黑白电影。奶奶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来,搭在她的手臂上。
“到了后半夜还不睡确实会饿呢。小诚买回来的汽水,和煎饺应该很搭吧?”
佑希晕乎乎地坐在桌前,面前是一盘冒着热气的煎饺。油汪汪的香气冒出来,她听到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地在叫。奶奶已经熟练地解下了围裙,端着一杯热茶坐到了她对面。
“今晚的事要一起保密哦。”
佑希像梦游一样端起杯子,柠檬口味的苏打汽水,在玻璃杯里冒出了透明的泡泡。她看见奶奶在镜片背后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微笑。
——
"摸过枪吗?"
“几次。”
“会害怕吗?”
葵摇摇头。尽管她的医学生训练尚未完成。但她已经见过尸体,解剖台上无血色的,冰凉的,像是蜡像一样的躯壳。比起害怕,给人的感觉是陌生。她有点难以想象,活生生的人如何变成物体般的样子。
“亲手结束生命是另外一回事,小葵。”奶奶的声音很柔和:“对着人开枪射击,能接受吗?”
葵已经开始习惯奶奶的私下指导。尽管作为黑道组织之间的人质,受到这种待遇有点超乎想象。名义为“软禁”的日子里,她需要工作,但有假日,也能得到工资。人身自由甚至没受到多少限制。她能随意在商店街闲逛,在没什么病人的下午翘班去买零食,或者窝在书店看一两个小时的小说。
“我没有试过,我会努力。”
“这是难得的机会,我想带上你一起。”奶奶微笑:“别紧张,要是还没准备好,等到下次也行。”
在家族的派系斗争中,自己是那个换取支持的牺牲品。葵早有觉悟。早在启程前往京都之前,她就听闻过那位即将监管她的女士,在关东地区的地下世界,以手段凌厉果断而知名的可怕女人。然而当她第一次踏入诊所,她见到一位戴着老花镜的矮小老人,挂着常见的慈祥神色。
“你们家族的情况我已经清楚了,小葵,我想你无论如何都需要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记忆里奶奶的目光打量她:“如果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带走一些东西。”
“让你在回家之后也能顺利生活的东西。”
在她的家族,没有任何人曾经指导过她,关于台面下的一切。如何判断隐藏的目的,威胁与欺骗的要领,以及如何让他人惧怕或相信自己。她从来不受重视,反而是她看不透的这位老人居然教了她不少,这让葵的心情一度有过些微酸涩。
“没问题的,奶奶。”一把手枪与六发子弹被放在她面前。葵听见自己平静得不可思议的声音:
“我知道暴力是为了从阴谋之中保护自己。”
扣动扳机,瞄准心脏或头颅。千夏葵知道,明天傍晚她会真正成为庞大的地下世界之一员。在被大家称为奶奶的老人见证之下,她会做到的。
——
诊所的入口处灯大概是坏了。木门有被踹开的明显的痕迹,地板上似乎也多了一大片深色的污渍。香药看不太清,她的眼镜碎了。好在从书店到诊所的短短几步路距离,就算看不清或许也没关系。
"奶奶,佐纪奶奶?"香药略有点担心地喊了两句。
这个傍晚,闯入商店街的陌生人造成了大风波,入夜之后,即使是夜晚也会开门的店铺多半都提前关门,以便清点打砸造成的损失。好在往里走了几步,诊所除了门口的一点凌乱外,看起来似乎没受多大影响。
"你的脸,你也伤到了?那些人真是的……过来这边处理一下。"
香药伤得不算重,尽管看起来可怕,实际上最严重的仅仅是和黑道搏斗的过程中眼镜被打碎,玻璃在眉上划了道止不住血的伤口。或许得麻烦奶奶挑挑嵌进去的碎玻璃。
“租书店那边还好吗?”
奶奶洗伤口的动作很温柔。香药试图露出一个微笑:“大家都没事,虽然砸坏了一些东西,但是闹事的家伙被我打跑了。”
“很勇敢呢,香药。”
“这里是家啊,怎么能让他们乱来……”她莫名有点鼻酸:“他们根本不懂。”
从小成长的商店街,自好多年前就在帮忙经营的租书店。承载人生里太多太多的影子,以至于当看到那些粗暴的轻蔑嘴脸时理智会直接断线。她记得自己随手抄起了门边的雨伞朝着入侵者冲去,直到黑道仓皇而逃,手腕被握住,尖锐的痛感从眉骨上传来,她才意识到包含恐惧与愤怒的复杂情感。
“商店街会没事的,香药。这些不过是下作手段,大家都清楚。”
“是说,奶奶,他们也来诊所了?没问题吧。”
香药抿了抿嘴,牵动了伤口,她轻抽一口气
“当然来了,但是别担心,已经解决了。”
诊所与奶奶看起来几乎无甚损伤。或许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香药也不好说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
“奶奶,怎么做到的啊?”她开口问道。
脸颊被亲昵地捏了捏:“秘密。好了,记得回来换药哦。”
这个晚上来包扎的人,奶奶一律只收五円。走到自家的店门口,远远望去。香药朦朦胧胧地看到奶奶在诊所门口,隔着街目送的身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