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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眨眨眼睛,醒了过来。
四周一片漆黑,连星星的哑了光芒。兰尼德尔隐隐约约可以感觉到这就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前夕,光的气味正从地平线那边蔓延过来。
兰尼德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什么时候醒过来的,脑海里只有隐隐约约的路线标记着自己跨越了多少路程才走到这里。她黑夜行进,在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休息,免得需要花上额外的时间生火保持睡眠时候的体温。傻狗整天跟在她的背后,嗅着风干的老鼠和内脏的气味,希冀地摇着尾巴,不过这都是连人都舍不得吃的的储备食物,自然也到不了它嘴里。
她饿了,浑身酸痛,而且极其困倦。女孩儿把手放在身侧,吹了个口哨,傻狗快步走到了她的身侧,用湿漉漉的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她醒来以前在顺着这个方向走,醒来之后也必须得继续,女孩儿摸了摸傻狗竖起的耳朵,心想着是要多缺心眼儿的人才能试图训练这种聪明但不听话的狗为猎犬。
过了没多久——也许是很久,她看到了一条河。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潮湿,往下倾斜,还稀疏地长着苇子和杂草。如果天再暖和些,就应该会有水鸟在此处栖息,还不等她走近,水边曾是千屈菜的乱草堆里昏头昏脑地冲出一只虎皮雀来。这条河并不宽阔,流水也不激烈,正在此处形成了一个卵石浅滩。河对面则土地松软,更往前去则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往东连接着一片山岗。这会是个好地方,也许是狩猎的好去处,兰尼德尔眯着困倦的眼睛,瞅着有些许浑浊的水。
“有鱼。”他的眼神明亮,全然不像是跋涉了一夜的样子。
“这么暗你是靠什么看到的。”兰尼德尔打了个哈欠,干脆在空地上坐下了。傻狗嗅着她的耳朵和脸颊,被她毛茸茸地抱进怀里,犬类皮毛里的气味和它呼哧呼哧的呼吸声被一起吸进了她的肺里。冬天持续了好几个月,此时雪水都融了个干净,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河流有些浑浊。天气渐渐暖起来之后一直还没有正经地下过一场雨,脚下的草根虽然称不上极其干燥,但也在踩踏和重压之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他大踏步地踩上卵石滩,在这儿搁浅又被流水冲洗得光滑的石头发出滑动的声音。不太稳当,但还可以。这时候天亮了起来,太阳尚未出现,但天边以极快的速度变成了一种知更鸟蛋一样的青色。他们的周围被照亮了,露出河流的全貌来——与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差别,事实上,一条野外的河再如何都是那个样子。
兰尼德尔想起了城市里的河。非要比起来的话,大概是差不多的,只是城市里的河被石头束缚在道路之间,连接着住着流民和乞丐的下水道,沾着油脂的水和排泄物会流进河里,被稀释到谁也看不出来。她脑海里的那个城市叫泽瑞塔,那里有相当闻名的集市,到处都是奇迹和珍宝。商人们聚集在那里,没有让城市变得更加繁华,反而是更加杂乱无章。人多了之后就会有各式各样的怪人出现,光她见过的就有母牛般的富豪女儿、国王般的乞丐和妓女。她曾经有机会就想去那个城市,买下各种各样不昂贵但少见的小玩意儿。
在女孩儿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已经半条腿浸入了河中。满身灰褐的皮毛和粗布构成的衣服被他丢在相对而言比较干燥的地面上,那支路上折来当作手杖使用的水柳枝一头被削尖了,正握在他的手上。那是根好木头,质地坚硬花纹密实,落在真正的工匠手里大概是能做成一枝漂亮坚韧的短弓——但谁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这样的人活着呢?所以这木头只能落在兰尼德尔这样的人手里,撑着她走过一天一夜的路程,现在还客串了一把鱼叉。
天气还冷着,但不妨碍他半裸着上身。少年人精瘦的身体遍覆着伤疤和奇怪而狂乱的纹身,刚刚升起的朝阳在他高举的右手上方凝固,给他的红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兰尼德尔知道他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保持这种状态,就像雕像和石头一样,但她必须睡了,长途跋涉不是一般人应该干的事情,连续的跋涉更不是。
——
兰尼德尔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整片灰白相杂的毛。傻狗不知道何时又紧靠着她睡下了,此时正打着呼噜。太阳并没有上升多少,充其量也就过了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不到,但阳光照在她露着的小腿上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些许温暖。
她使劲拍了一把傻狗,对方跳了起来,随即转过身把鼻子埋在她的怀里,同时疯狂摇着尾巴,造成的冷风带走了她靠睡眠攒起的丁点儿温度。兰尼德尔走下斜坡,靠近河边,他所举着的水柳鱼叉末端停着一只她认不出来的小鸟,因为她的走近而扑棱一下飞走了。
正在这个瞬间,他猛然出手,在兰尼德尔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锐利的木枝上已经串着一条鱼了。体型不大,但好歹算个收获,而且鱼这种东西,只要有一把钉子和第一条鱼,自然可以用细长的麻或者别的什么做鱼钩,靠着鱼的内脏源源不绝地钓上第二条。
女孩儿看了一眼石滩上,脸色有些差。卵石上面躺着三条不大不小的鱼,其中一天显然是刚钓上来的,还在扑腾,另外两条则是凉透僵死了。
“你一个早上都在靠这种方式捕鱼?”
“对。”他回答道,眼睛仍然死盯着水里。
“哇,酷。”她干巴巴地敷衍了一句,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多少有些不舒服。她开始弯腰拾掇卵石,在石滩上搭出一个灶的雏形——长久耐用的那种,所以她精挑细选,尽量拖延着时间。“你说我们能不能以后来这里取水?”她想起之前清理和制造东西的时候多舍不得那些干净的井水,而这儿的河水似乎正符合要求,如果能在这里建一个简易营地的话……
“大概不行。”他放下鱼叉,也许是因为兰尼德尔的接近,也许是因为她不停地说话吓跑了鱼,“要在未来镇用这里的水,你得建一个很长的水渠,大概……”
他卡住了,尴尬地把几条鱼从地上捡起来,用刀子在鱼唇附近开了个洞,好用草绳把它们串在一起。
“50里路。”她快速地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脚程,有些心灰意冷,“太远了……我一个人做不完。”
他抿着嘴,表情冷硬地杀着鱼,就好像那些鱼是他童年的仇人或者别的什么,于是不知不觉地便用力地扯着内脏,那些潮湿粘糊的东西就被他挤得在指间发出可怖的咕唧声。
“你再捏下去苦胆都要被你捏烂了。”兰尼德尔出声提醒,这附近没有什么乔木,她只好伐了几把干枯的苇子,用细长的布条把它们分别扎好,作为某种储备。
“下次我们可以再来,找些可以编织渔网的材料,就不必这么麻烦了。”他把手里捏的内脏甩到一边,转手又把手指伸进鱼鳃里挖着,看得兰尼德尔一阵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现在就像是在使劲捏烂某个人类的肺。
她决定不在多想,先用手头的材料把火升起来。既然新的食物来源已经有了,那旧的食物就可以稍微不那么珍惜,拿来填充一下干瘪劳累的胃是个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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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好的改改尿性是不可能改的,这辈子不可能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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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用一根打结了的宽布条把越来越长遮住眼睛的头发箍了起来,他对着小刀雾蒙蒙的反光擦洗额头上的伤口。事实上多少因为水相当珍贵,所以他只能用勉强算得上干净的布头搓掉额头上的血迹和污物,拉扯得他眉角微微抽搐。
天逐渐暗了下来,手上的伤口可以一会儿借着篝火处理,额头上的则刻不容缓。兰尼德尔把微微浸润的布片贴在伤口上,几乎就能感觉到血块在软化、溶解,不知道为什么沾到一点咸污泥的伤口在冰冷布片的安抚下不再那样一条一条地疼了。
他小心地掬起一点清水,把伤口冲干净。水顺着鼻梁往下流,被驱赶苍蝇似的甩头甩到了一边去。
篝火慢慢炀了起来,比起整段木头生的阴火,他还是更喜欢这种小木块燃起来的明火。虽然温度上其实没有大的差别,但这样更明亮。把干燥木柴运到离未来镇比较近的地方还是花了点功夫,他不太想离里面的人太近——好吧,在这种时候,其实没有比真正的落单更不妙的了。
总之这就是折中的办法了。夜里在人多的地方醒着,白日里随便找个地方睡个囫囵觉。如果白天再遇上什么骇人东西,那也算该着倒霉。
黑暗从地平线上腾起,展开它遮天蔽日的双翼朝着幸存者们压来。一行飞鸟被黑夜赶上,转瞬之间就被吞没了。兰尼德尔低下头,他有远比数天上的鸟更重要的事情。
他现在开始想念以前见过的各种各种奇怪的小工具,那比匕首更适合现在的工作,但现在也没得挑选。兰尼德尔只能用没折断的指甲把手指关节上一些细小的碎陶片择出来,这可真的是体会了一把被盐腌渍的感觉。
少年很专注,专注到了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等他把能看到的部分挑了个干净,正在活动手指感受还有什么地方没有顾及到的时候,才被篝火时不时明亮地跳动一下勾去了注意力。
她在吹着篝火,每次被气流拂过,那火焰就拔高些许,连带着木头缝隙里流淌着的金红也明亮了起来。不过这都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很快它又伏低了下去,像一只垂死的老猫。
她瞧见兰尼德尔的眼神,就冲他笑笑,直起身子,不再折腾篝火。隔着火堆的互相注视都会被上升的炽热空气扭曲,但兰尼德尔觉得她背后隐约的植物——乃至黑暗都被火焰扭曲,她却依旧稳定、笑意盈盈以及不真实。
她这回没有点亮那个双角之间的虚影,只是含蓄地歪着头,时不时地把干草绒连带着沙土一起踢进篝火里。兰尼德尔皱起了眉,他感觉到了左手的皮肉里面还有一颗嵌在里面的沙泥,于是又低下头去,按着周围的皮肤来确定它的位置。
“哎,冷淡哦。”她见了撇撇嘴,“要我帮你做什么吗?”
“你能吗?”
“也许呢?”她耸耸肩,把包裹里面的东西倒出来,这几天不再饿得那么头昏眼花了,但吃得也不算太好,有点霉烂的燕麦和黍子,从偶尔见到的人类遗址里面挖出的、石子似的干饼子和有点黏糊糊的肉干,至于腌菜都认输归了那个绿皮大块头,只麻烦他要是傻狗真的傻到跑回来,请不要捉它。
她开始剥去谷物们布满黑斑点外皮,小小的种子在她的指间哔哔啵啵地响着,受了热之后散发出一股坚硬的香气。
“你别弄那个了。”兰尼德尔看不下去,看着她笨拙而艰涩的努力,头有些疼。对方倒是从善如流,放下了搁在膝盖上的小碗,经过好久的努力,里面只有三两粒碎得不成样子的燕麦。
“吃这些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把自己吃死?”她转而用小刀削去肉干上被水浸了而有些发霉的地方,虽然无济于事,好歹有个心理安慰,“这是活得最差的一届。”
“什么时候死什么时候算。”兰尼德尔用刀尖一挑,一小片陶片连带着血肉一起飞了出去,似乎是掉在了篝火里,一点火星子都没溅起来。他小心地按压着伤口,确定里面没有更多杂质了,就用流水稍微冲洗了一下,靠近篝火想把伤口烤干。
“我可不想死。”她翻了个白眼,伸手过去用力按住了伤口。女孩的手应该温暖而柔软的,不会像她一样,犹如烙铁一般坚硬、滚烫,没等兰尼德尔的冷汗下来,她就松开了手,在他手指背烂糟糟的伤口上覆盖上了一层干硬的厚痂——还带着血肉烤干的焦糊味儿。
“……”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发现在指纹里总有些弄不干净的黑尘和血污,只好在篝火火焰里涤灼几下,把那些烧成了灰烬的赃物搓走。
“还蛮疼的。”兰尼德尔活动了一下手指,勉强可以动,但还像是要把伤口扯开一样。一件事情告一段落,他捡起被弃置的粮食和小碗,瞅了瞅里面可怜的成果:“你还是适合城市生活。”
她本正在把切好的肉干在火上架着烘烤,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一股焦香递了过来。用不着兰尼德尔越过篝火对她皱眉,她就自动把肉干都丢过来,举起双手:“我不干了,你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老娘不奉陪。”
“其实你还是能帮忙的。”他一边剥着谷子的外壳一边叹了口气,朝着散落一地的东西含糊地挥了挥手,“把那些切开烘干。”
她没接活,只是伸长了手脚伸了个懒腰。他们都不说话了——直到夜深,星空在人们的头顶张望。她仔细地看着天空,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期待再出现一颗流星。
“我们聊聊吧。”
“……你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见的。”
兰尼德尔正在用小刀削着刺玫果。现在能找到的刺玫都是些脾性怪异的植物,一整个冬天过去了,还能从那些因为寒冷而落光了叶子的小灌木上薅到果实——虽然它已经自行风干了一部分。
“行吧,给你脸还怼上了。”她搓了搓手,“谁教你这些东西可以吃的?”
他小心地剔除刺玫果里的核,把它丢进火里。那小东西落进火里就没了声息,兰尼德尔把它削成细细长长的条状,把它贴在靠火很近的石头边上,希望借着一晚上的温度把它们烘干,就可以装进小袋子里面方便携带。
“没人,饿到受不了的时候吃一口,没死就可以经常吃。”他动作很快,那石头上很快就贴上了一堆小小的果干,“等价交换,城市里是什么样子的?”
“肮脏的。”她说。
“有酒馆,有味道像尿一样的兑水麦酒,路的缝隙里面有排泄物、泥水和血。”女孩抬头看着天空,“远比星空明亮的灯火,人们在灯火之下相互欺骗、嘲讽、冲突、相爱。矮驴子和马匹驮着货物,小偷、妓女和母牛在城市的边缘游荡。”
一时间他们都没再说话,甚至没有再思考。这几天白日里都晴得发干,在没有阴影的平原上便冷得没那么难受了,这么一来,夜里的寒冷就更盛,星光也更盛了。
“我曾经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个世界。”她在寒冷的夜晚呼吸着,却没有白色的雾气缭绕,“终年覆盖着白雪,人们居住在山隙之中,与鬼魂和传说共存。那里的天空星光比我们这更盛,还会有名言的条带状光芒与黑夜相伴。在深渊的最深处有上个世代的遗迹,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
“那种地方不存在的。”
“存在的。一定是存在的。虽然那首诗歌传了不知道几手,但我相信所有的传说都会有个真实的源头。”她拍了拍手,从合起的手掌之间拉出六条火焰般的细线,像是把某种乐器横放在膝上,弹拨出几个零散的音符。
“你还会这一手。”
她露出了一个更悲伤的表情:“其实我还会阅读和书写,我还会跳舞、背叛与谋杀。”
一开始曲调是散乱而惹人烦躁的,在几次重复之后,慢慢像是归巢的鸟儿一样被整理了起来。兰尼德尔的耳朵认出了这个曲调,虽然他记不得是在哪里听到的,但他确认自己听到过。她唱起歌来的声音有一种刻意营造出来的沙哑,不难听,也称不上太好听——虽然听久了和低沉冰冷的曲调还挺配的。
从她火焰的琴弦上流淌下来的是另一个世界的冰雪,巨大的怪鸟在黑夜最为浓重的时候展翅寻觅猎物。很显然女孩记不住所有的词句,许多时候遗失了的唱词就被哼唱所替代。
以往的无数个夜晚,兰尼德尔就是听着这样的哼唱入睡。只不过他从来没听清过唱词,也未曾听过它的曲调,这声音总像是真正的鬼魂一样萦绕不去。很奇怪,这种时候四周总是更加寂静了,在极其遥远的地方的动静都会被黑夜和风递送过来,就像是在真正的雪原上面,细小的声响被厚厚的积雪吞吃干净,动物的哀嚎却一直能传得很远。
兰尼德尔的感觉里已经到了午夜。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浓云遮蔽了天空,在土地上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平地里起的风把篝火都压暗了,好在事实上他也算是找了个低洼,还不至于灭了火。但女孩手指之间的弦被吹散了,她于是停止了歌唱。
“怎么了?”
“感觉不好。”他看着奄奄一息的篝火,把周围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出去走走。”
“大半夜的出去走走?”她怀疑地撇撇嘴,“我陪你一起出去。“
“你能不陪吗?”
“不能。”
兰尼德尔把自己的行李归拢了一下,犹豫再三,还是把大部分东西留在离未来镇比较近的这里。他抛下了大部分食物和饮水,还有一切收集到的针头线脑。他犹豫了一下,把肩上披着的狸子皮也取了下来,放在干草上面。
他只带了一小段绳子、一把小匕首。她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站了起来,目光流过被放在原地的东西。
“为什么?”
“嚎叫声。”
兰尼德尔决定按照记忆里前些日子自己安放陷阱的方向一个一个检查过去,他依然觉得如果捉到了东西,那些陷阱就是最容易招来野兽或是其他东西的地方。
在他检查到第三个并且确认它们连触发都未曾有过的时候,风突然停了,那阵浓云也似乎飞快地去往了别的地方——似乎还带走了大部分星星,因为洗净了的月亮明艳地照耀着大地。
不过既然都走了那么远了,他便也乐得将铺下的陷阱都查看一遍,虽然极有可能一无所获。
“真冷。”他自言自语道,穿过灌木之间的小道。下一个陷阱也是空的,既没有老鼠 ,也没有野兔,他把碎草末和泥土重新盖回去,吸着鼻子。女孩踩踏实他压倒了的泥土,在冷夜里被打湿了的泥土发出滋滋的干燥声。
“烧着了就暖和了。”她说,朝着田野挥了挥手,“你知道吗,以前我见过一次。沿着流经镇子里的小河往里看,那些茅草屋子烧起来就像是烧着了的纸屑,几乎要被卷上天空,牲口们在哀鸣,点着了的草料被风吹得四处飞舞,点着了更多易燃的东西。油脂和蜡在河面上燃烧,顺流而下……”
“就像节日里的烛火?”
“就像节日里的烛火。”
他们又不说话了。最后一个陷阱里也空空如也,这倒也不算太出人意料,毕竟这只是随手布置的陷阱,谈不上在小动物们的必经之路上,也没有额外的食物可以做诱饵,一无所获是正常的。这里算不上什么丰饶的地方。
他们就像幽灵一样穿过平原。
兰尼德尔俯下身。手指上结痂的伤口一阵刺痛,引得他皱起了眉头,但比不上突然传来的杂乱声响更令他困扰。女孩没有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兰尼德尔往身后瞟了一眼,那里空无一人。
他咬住刀背,四肢着地,慢慢拨开草堆和灌木。风向正好,不会因为气味暴露他的行踪,离他半里的地方有什么活物的动静,但是被一丛不识好歹的紫荆挡住了视线。他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却见到了未曾想过的场景:丢失了几天的傻狗围着一只吓得半死的田鼠蹦跶跳跃,比起捕猎更像是在玩耍——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用鼻子碰上一碰,后跳个几步,又围上来那样的愚蠢动作。
这时候傻狗可算是发觉有人来了,它低声呜嗷了几下,见了兰尼德尔脸上的表情就不吭声了。装死的田鼠被它忘在一边,傻狗像狼一样垂着尾巴走向人类。兰尼德尔抬手投掷一气呵成,吓得狗子猛的一夹尾巴往侧面跑了两步。
“哇哦。”她干巴巴的鼓了鼓掌,走过去拎起田鼠的秃尾巴。这可怜的小动物被傻狗吓得肝胆俱裂,还装着死呢,就被兰尼德尔甩过来的小刀剁了个正着,不过从今往后它就不用担忧被吓死了。“好瘦,没多少肉。”
“冬天刚过。”
田鼠还没死透,稍微缓一缓劲就开始吱哩哇啦地挣扎。女孩露出嫌恶的表情,把尾巴往兰尼德尔手里一塞,他不得不接过田鼠,便捏着后颈处使劲一拉。傻狗确定人类不想再突然丢伤狗的利器了,便摇着尾巴凑过来嗅嗅死掉的田鼠:没有一开始有趣,但还算是个不错的东西。兰尼德尔挥了挥手把它赶远一些,免得明天的口粮被口水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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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未来镇的时候,天还未亮。兰尼德尔拎着老鼠大致绕着未来镇走了一圈,绕回了自己放东西的篝火处。他依旧什么人也没遇到。
事实上,他的东西也一点没有变化,是什么的还是什么,再联想到离开这里时候的心情,觉得自己有些发傻。把田鼠拎回来的路上血已经滴尽了,拿在手上就像是一块破布。篝火已经不明了,兰尼德尔又丢了些干草和小木柴进去,也不多管,还是趁着新鲜,把老鼠处理干净。
女孩在篝火对面做着怪相。田鼠又瘦又小,皮毛暗淡,明显没什么价值,但好在大肉小肉多少是个食粮,也就没那么多可挑剔的。皮子已经坏了,兰尼德尔直接剁掉小鼠的四爪。现在如果有大量的水——不一定需要很干净——烧滚了来烫一烫皮毛最好,但是没有。
女孩看着兰尼德尔用小刀刀尖把皮子割下来,把小小的皮子贴在平整的木头上,用刀轻轻刮去皮子上残留的肉渣和白筋。他到了这里还没见过荆树或是栗树,所以自然没法继续鞣制——继续下去也需要大量的水,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剥了皮生白的鼠仔被开肠破肚,把肚子里的东西掏了个干净。软乎乎的、尚热着的心肺和其他稀里哗啦的内脏流了出来,兰尼德尔单把肠子择了出来,小心地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和其他不要了的内脏一起挖了个浅坑埋了。
珍贵的饮用水用掉一份是一份,但应当用的时候还是得用。兰尼德尔用肩膀和脸颊夹着水囊,弯着腰往掏干净的田鼠肚子里稍稍倒了一点清水,洗干净血块和膛里的筋膜。他没有盐,所以只能把田鼠风干。
“处理完了看上去好小。”她越过兰尼德尔另一侧的肩膀,往里面看着,“真的够吃吗。”
“不够,而且很难吃。”兰尼德尔缩了缩脖子,她的头发没束,落在他的肩膀和脖颈之间,有些发痒。因为他的瑟缩,不小心洒出了更多的水,全都泼在了正在清洗的肠子上。他把肠子套在削得光滑的树枝上,剥去脂肪,翻过来清洗里面的内容物。经过一定的处理,动物的肠子可以当作绳索或者弓弦——如果想要狩猎,这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他把肠子夹在编织的秸秆中间,免得它粘连。随着天光逐渐明亮,架在篝火边的鼠肉也熟透烘干了。
“要走了么?”她打了个哈欠。
“今天要去更远的地方,可能这几天都不回来。”兰尼德尔把东西收拾干净,篝火盖灭,“你有什么意见?”
“没有,告辞,祝你早日饿死。”她扒拉扒拉炭火,从灰烬的下面掏出一截闷燃过的木头。
“你要做什么?”
女孩扶起用来垫皮子的木材块,把它拎到未来镇门口——原本可能是门口的地方。她用手指搓了搓碳条,在木材块上留了一行字。
“你写的什么?”
“看不懂?那最好了。”女孩儿促狭地笑了笑,“开玩笑的,就是告诉他们这几天晚上没人在,自己守夜吧。”
“……我很怀疑。”
“怀疑无效。”
“算了,随你就好。”兰尼德尔耸耸肩,反正在这种时候他说话不算数,而且——里面的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要负责自己活下去就好了。
兰尼德尔把该拾掇的东西塞进行囊,这里除了麦杆之外几乎就没有别的东西了,这倒是方便了他把食物和材料分别包裹。这里面的东西够他吃两顿,再加上路上连摸带捉,也许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他相信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因为冬日已经过去。少年不自觉地想到了她告诉自己的那个世界,终年冰雪,那才是真的地狱。虽然这么说似乎不太好,毕竟听起来那里的人们还过着正常的生活,而这里,未来镇里所有的人们说不定就是剩下来的所有人……所有类人智慧生物。
事实上,灭绝或者末日只是隐隐约约徘徊在兰尼德尔的脑海里,他对此事毫无实感,因为原本的生活里人类就是难得一见、甚至于情愿避而不见的东西。相比而言——他微微偏过头看着红发的女孩。她没有察觉兰尼德尔的目光,只是看着地平线上露出柔软而明白的光芒,背着朝阳腾起的鸟类沿着光的路线行进着。兰尼德尔顺着她的目光注视了几秒太阳,满眼生花,几乎要流下泪来。
“走吧。”她朝着朝阳呼了口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 是一个7439,还没写守夜(吸鼻子
// 放飞自我写这个挺开心的!!
兰尼德尔是被啄醒的。少年多少以为他已经醒不过来了,或者诸如此类的,但实际上,是被一只黑色的鸟啄醒了。
“醒了吗?”狗妖精动了动耳朵,茶棕色的饰毛很有让人摸的欲望,“黑德往这边飞的时候发现你了,但是我搬不动你。”
“搬不动你。”鹩哥复读道,语气都如出一辙。
“……啊…。”兰尼德尔在回想人类的语言,事实上,想不起太多了。他浑身和脑子一样就像被好好地打了一顿一样发着酸痛,就连自我认知都被咬掉了一口,在疲惫中疏松地坍塌着。
狗妖精显然没法明白他试图用眼神传递的消息,她拧起眉毛,思考为什么眼前的这名人类试图对她眉目传情:“如果醒了就起来吧,未来镇就在前面,如果你不愿意留下,再走不迟。”
“再走不迟。”鹩哥拍了拍翅膀,用爪子揪起兰尼德尔的一缕头发。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酸痛感甚至蔓延到了眼球的后面,忆河之水倒流回干涸的河床,兰尼德尔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原本是追着人的踪迹而来,穿过了半片森林和整片荒废的田野,最后……
他的手指被湿漉漉的鼻尖碰了碰,然后是整个儿长而宽的吻部钻进了手里。大狗还在,兰尼德尔挠了挠它的耳朵,对方满足地呼噜了一声。
“如果没有这只狗靠着你的话,在这种天气里你可能就被冻死了。”狗妖精也颇为老练地抓挠了几下大狗的肩膀,立场不坚定的狗子很快朝着对方怀里使劲靠过去,鹩哥见状也不复读了,放弃了兰尼德尔的一头红毛,飞到大狗的脑袋上就开始抓来挠去。
“呃…你有没有……见到过人?”
“弗洛丝提,弗洛丝提·希巴以努。”狗妖精仿佛察觉到了对方的迟疑,一只手绕过大狗的遮拦,“除了你之外没见过别的人类——你是人类吗?”
兰尼德尔没有去握手,反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断角:“我不知道。”
狗妖精哼了一声,她的哼声被埋在狗毛里,听不太真切:“赶紧把你的狗拽走,你还要不要去未来镇了?”
兰尼德尔伸手拽住了大狗的颈圈,不算很新,但很完好,似乎是有人把牵引绳解下了。大狗也没有不满,只是呼哧了两下又贴回他身边。他的手指还在发僵,胃仿佛被拧成了麻花一般疼痛着,光是站起来都花了他十分的力。
狗妖精招呼了一声鹩哥,鹩哥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冲着兰尼德尔聒噪了一句“你还要不要去未来镇了”,兰尼德尔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把这个小玩意儿拔了毛炖成汤,喝上一口想必心中畅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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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没有进未来镇,狗妖精没有理他,径自钻过塌了一半的栅篱。他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走进人类或者类人类的聚居地了,现在也不想进去。他放开大狗,但对方仍然亦步亦趋地在他身边绕圈,使劲揉了两下耳朵也只是用湿漉漉的鼻子去蹭兰尼德尔的膝盖。
他决定在狗妖精发现之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如果月升之前再不能找到点吃的,那么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不会有力气去找吃的了。荒田虽然荒,但仔细犁过几遍总还是能找到吃的。兰尼德尔顺着田野曾经的小路绕着圈往外走,边走边剥些生米放在嘴里嚼着。这时候的生米都带着淡淡的霉腐味,勉强靠着冬日里的寒冷和覆雪保存至今;而现在天气渐暖,一方面不需要担心自己被冻死,一方面也渐渐令人忧虑了起来——腐坏和肿胀如影随形,因为灾祸而死去的人们也许会把疫病带给活着的人们。
兰尼德尔一边沿着荒田的脉络往外走,一边反刍着自己的回忆。
“嘿,笨蛋。”
兰尼德尔听到除了自己和大狗之外的另一个人类的声音。她像个真正的人类一样压倒干瘦的杂草,踏过的雪呲地一声沸腾 、化作缕寒天里的水雾。
“你说谁呢。”兰尼德尔不假思索,他下意识的抓紧了小刀,过了一会儿才尴尬地松开。
“难道还在说那边的傻狗?”她眨了眨眼睛,朝远处模糊地挥了下手,“不要停下,边走边说吧。”
“我不想和你说太多的话。”
“那就少说点吧。”
兰尼德尔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不自觉地回头观望。她依然走在兰尼德尔的脚印之中,在身后留下了两行焦黑的痕迹。兰尼德尔突然知道了为什么她催着自己往前走,如果站在原地太久的话,她会把周围都点燃的。她的身上传来一股干燥的松油味儿,就像在篝火之中噼噼啪啪地响着。
“别跟着我了 。”
“这是不可能的。”
兰尼德尔走得更快了,他顾不上仔细搜索周围的食物,只是把肉眼可见的东西东拉西扯地塞进嘴里。傻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是在前面摇着尾巴,四处嗅着——好像完全闻不到从后面传来的焦糊味儿。兰尼德尔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寂静之中。
他坐了下来,用干净的雪润了润嘴唇。目力所及之处没有其他人,大狗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着,兰尼德尔也不打算出声把它唤回来。他只是等了等——
他的来路本来已经被两边垂下的高草遮住了,但她拨开了那些冻死了、尚未苏生的植物,在最后的几根遮掩里露出一角红衣。她长长的、完满的黑角之间燃烧着王冠似的火焰虚影,见了兰尼德尔,露出了一个微笑。
“别再跟着我了。”
“很难。”她拔掉了一片干草,把它们远远地丢开,席地而坐,“除非……”
“除非?”
她把落在颊边的红发挑起来,别在耳后:“说你是白痴你还真是。你那么讨厌我跟着你吗?”
兰尼德尔不再说话。他叹了一口气,撑着脑袋平视前方——说实话,在无聊的时候自己关机是十分简单而有效的生存策略。
“嘿,天要黑了。”她坐了一会儿,在兰尼德尔眼前挥了挥手,“你打算就这样过夜吗。”
“胡扯。这才下午。”兰尼德尔望向火光的来源。她抛接着一颗不知从何而来的松果,直到在某一次抛起的时候——一道火焰吞没了整颗松果。落到她手上的小东西透着股松香味儿,她剥着里面的小种子,把他们聚在掌心里哗啦哗啦地摇着。“能少用些你的小把戏么?”
“他的狗。”
“什么?”
她一扬手,把小种子朝着南方抛出去。
——
兰尼德尔听到了一点动静。傻狗没在附近,但是它相当开心的嚎叫声还是很有穿透力的。她继续拨开杂草,从裤子上择下苍耳,沿着些许被压倒的草和挂在野灌木上的狗毛往南面走。
“哦,别这样,都是让人操心的主。”她喃喃自语,俯着身子往前走。很显然这里附近的人类——类人生物比想象中的要多,而且,怎么说呢,显然就是比较傻,特指狗。鉴于有那么一个不断发出声音的定位源,所以其实也没那么难找,很快她就顺着痕迹找到了大狗。
……和她曾经有所耳闻却从未曾见过的生物。
也许称之为生物还不够中立,也许“类人生物”?他妈的,管它去死。反正是一只、位、名绿皮大个儿。她很想揪着傻狗的尾巴把它拉回来——没人教过它要有警惕性吗——但有有些忌惮。兽人这么大的体积摆在那里,总是有些压迫感的,更何况她现在饿着肚子,揍不动人。不过现在的状况看起来还不错,兽人大个儿单膝着地,用宽厚的手掌按着傻狗的脑袋,而傻狗兴奋又欢乐地从嗓子里发出咕哝声,开心得像是要从自己的皮毛堆里跳出来。
她稍微把紧皱的眉毛放缓了一点。对方看上去没有什么很大的恶意,而且似乎撸狗撸得非常开心。
大个子捏了捏傻狗的脖颈,翻看着它的耳朵,兰尼德尔把自己藏在草丛里,等一个把狗子唤回来的时机。如果有可能的话,她还是想避免与人的交流,更何况谁也说不准兽人会不会说这里的话——毕竟他们长着一副脑子不大的样子。不过兽人查看傻狗的样子让她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在人类城市里面,商人们也是这样查看骡子、牛羊和马的。
紧接着大个儿一拎狗脖子,把傻狗囫囵个儿塞进背包里。
“喂,那是我的狗!”兰尼德尔忍不住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你要干什么!”
绿皮大个儿瞅了她一眼,把行囊重新背好,继续往前走。傻狗从背囊的上面探出头来,咧着嘴呼哧呼哧地乐呵着,在它看来应该只是人类发明的新鲜玩意儿,好玩得紧。
“我操,叫你把狗放下,听见没有!”
大个儿又瞅了她一眼,把粗大的手指塞进耳朵里转了两圈,又吹了吹。虽然很不明智,但兰尼德尔她生气了。她暂时还没有考虑把刀子拿出来,所以只好往手指上缠了点布条,以壮胆色(当然毫无作用)。她低声咒骂着,跨过倒伏的麦草,避开融化的雪下面露出的牛粪,穿过短短的距离站在大个儿面前。
相比起人类,兽人的占地面积确实要大上不少。兽人还半跪在地上,他佝偻着背都与兰尼德尔差不多高。女孩儿挑起一边的眉毛——她的所有毛发都透着火焰一样的颜色,眼睛也是——仔细打量着兽人的脸(这个部位是叫脸吧?)。
“我的狗,还我。”
“不还。”兽人咳嗽了两声,把嗓子清清干净,“凭本事捉的狗。”
他没再多和兰尼德尔废话,手掌像是赶苍蝇似的挥了挥。傻狗在背囊里吐着舌头,乐呵呵地看着其他两个生物为了一些它想不明白的事情互相呛声。绿皮大个儿正了正包裹,继续往前走。
“喂!”兰尼德尔急了,她伸手拽住了兽人的背囊使劲一拽,“你干什——“
她飞快地矮下身,躲过了兽人蒲扇似的一巴掌。幸亏她个子矮,两人(?)之间的身高差也分外大,所以这一下有心算无心的巴掌也相对而言比较稳定的躲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兰尼德尔相当没有形象地就地一滚,把距离拉开,她的十指恶狠狠地抓着地面,泥土都嵌进了指甲里面。兽人把背囊相对起来非常小心地甩在地上(傻狗在里面唯恐天下不乱地汪汪叫着),兰尼德尔试图扬起一把灰尘或者泥土,结果只有被雪水浸透的湿润烂泥砸在了大个子的胸口。
“呸。”她朝一边唾了一口。
这一瞬间的分心已经足够兽人对她又喂上一拳,然后在她急忙躲闪的时候双手合抱用力往兰尼德尔所在的地方用力一砸。她不得不把往侧面的翻滚变成朝前的扑击,方向变换之急几乎让人扭断了腰。
“他妈的,你能有点用吗!”兰尼德尔朝着兽人的背囊狂吠了一声,傻狗把背囊和里面的东西弄的噗噗作响,显然在里面疯狂地摇着尾巴或者抓挠一类的,同时以“汪”作为回答。
“我靠!”兽人显然不用在意人和狗之间的友好诙谐的情感互动,就他的体格而言只要抡起砂锅大的拳头四处拜访就能获得不俗的杀伤力。兰尼德尔愤怒地吼叫着,露出犬齿,她的胸口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火星几乎要随着她的啸叫从口中喷出。她飞快地转身面对向她攻过来的兽人,相当不高兴地矮身双手着地,几乎把地面踩出两个泥坑,揉身站起用肩膀使劲冲撞兽人的心口。
这一下确实达到了效果,兽人往后退了几步,用相当低的姿态方才稳定住姿态。这时候兰尼德尔越发地讨厌起身形高大的敌人——而且还皮糙肉厚,她轻轻一跃,试图锁住兽人的咽喉,但是几秒钟之后就被兽人用力的一擂砸得松了力道,还不住地咳嗽,感觉肺都快被锤出来了。
他妈的,相比起兽人的粗胳膊壮腿,没长好的人类手脚简直就是小树枝子,被砸上一下都能听见吱呀吱呀的假冒伪劣产品的动静。兽人稍微向后抬起拳头,然后狠狠地往兰尼德尔的肚子上打了一下,她抽了口气,但哭肯定是没有用的。她废了些力气才勉强没背过气去,使劲扯住兽人的衣服(那些布片吗?),把对方当山一样往上攀着。兽人显然也没有应付过这种像是蟑螂一样会顺着手臂往上爬的小虫子,呆了好几秒钟,就被逮着机会揪住了衣服半挂住了。
兰尼德尔终于有时间解开小刀的卡扣,从皮鞘里面把它抽了出来。她渴望地低吼了一声,气流从胸间窜起,几乎吐出来都是火焰的热度。她的眼里本应该只有自己的敌人,但余光却瞥见来路上站着一个人,他长长的、完满的黑角之间燃烧着王冠似的火焰虚影,张开双臂虚拥着,满身都是鲜血的痕迹。
兽人捉住了她犹豫的几秒钟,把她从背上扯下来惯在地上。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重新背起行囊,往他原本要去的方向走了。
兰尼德尔被摔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天空,像是突然之间察觉到自己被打了一顿,缩起身子,痛的几乎窒息。好在她胃里本来就没什么东西,也不怕吐,只是又在泥巴里面滚了一遭。她抱着肚子窝在麦秸中间,一根一根摸着自己的肋骨好祈祷没哪根断了,最终确定大概只是个青块儿,过几天就好了。
他蹲在兰尼德尔身边,弯着背像一只兽类,再没有刚见到那时候舒展的样子——而且还一言不发,只是把影子投在兰尼德尔的膝盖上。他双角之间的火焰只是一个虚影,不发光,但确实在燃着。
"艹,滚开,我才不要你可怜我。“或许是骂脏话需要太多的力气,兰尼德尔使劲挥了挥手都只像是扇风一样温柔,不过这也算是有用,他就像烟气一样,不知去到何处了。
她发出恶毒的嘶嘶声,诅咒着傻狗、身高超过一米七的类人生物和其他所有的一切。然后她把拳头紧紧地贴在腰侧,翻身起来,跟着兽人的痕迹往前走。显然赖在地上诅咒和抽气的时间还是都给浪费了,但好在这附近虽然人比想象得多,但终究还是没有多少,痕迹就好像是秃子头顶的毛发一样显眼。
兰尼德尔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期间还听见了大老鼠钻进蛇麻丛的动静。天气确实是在回暖了,连带着这些小动物都慢慢冒头,只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否则她肯定要捉了来,脱皮去骨地烤成有丰富肉筋的脆肉,安抚五脏和受伤的心灵。
她不着急,耐心地等待自己的身体重新适应跋涉的节奏。风向变了,从前面飘来狗味和难以言喻的其他气味,现在可以暂时统称为兽人味,以后自可以慢慢分类。兰尼德尔慢慢追上了兽人,对方不紧不慢,毫无被追赶的压力,而且也能看出现在相当有目的性,也就是把这外围——早上狗妖精带去的小镇周围重新犁一遍,好找出什么能吃的漏网之鱼。
“狗还我。”兰尼德尔大声说话的时候还是疼得得多抽两口气,她暂时还没有再打上一架的准备。
“不。”回答简明扼要。兽人既没有表现出之前差点被动了刀子的愤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就好像普通地呼了口气一样,把“不”字丢在地上,也不期待兰尼德尔去捡。女孩儿磨了磨牙,但肚子和背还隐隐作痛,她确实是打不过兽人。
你若要说狗本身有多重要,倒也不至于,只是单纯地被兽人的态度激怒,犟上了脾气。
“还我。”
“不。”
太阳已经西斜,生物的本能开始在脑子里面敲敲打打,说得找个地方过夜。兽人依旧不紧不慢地顺着他规划的路线走着,好像绝不担心。傻狗好像睡着了,也可能是被行囊里面的不明物质熏晕过去了,反正没有之前那么活跃,偶尔会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它倒乐的清闲,兰尼德尔恨得牙痒痒,心里又在盘算狗肉要配上什么杂菜才够好吃。
一人(并非纯种人类)一兽(明显是个兽人)一狗(纯血蠢狗)之间毫无交流,只有兰尼德尔偶尔不专注于四处揪东西吃、思维回归的时候,会在沉默的空隙中插上一句用各种文法组织的还狗声明,而兽人只会直白有力地说“不”,简直要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在通用语里只会说不。
等到天已经黑了,兽人才把行囊一放,开始安营。其实距离小镇遗址不远也说不上太近,兰尼德尔只好当作兽人天生对睡在哪里没什么讲究。不过这也正合她意,于是便翘着脚抱着双手看兽人忙活。
这不看也许没事,看了便是浑身难受。现在身处整片的蛇麻和零零散散的百日红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合适耐烧的材料,又不打算久居,用石块和泥土糊成土炉又太过奢侈。也许兽人是把属性都点在了大块头上,所以连带着手工技艺可能就不是特别够——好吧,说到底其实只是不符合兰尼德尔式荒野生存的一贯标准,弄得她也不自觉地开始帮忙了起来。
兽人惜字如金,也有可能是因为连兽人都受不了兰尼德尔突如其来的毒舌,也许不说话才不容易被捉着把柄。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对方的名字橇出来,感觉今天一天摄入的食物都白费了似的。兰尼德尔记住名字倒不是为了别的,就怕今后的日子里再多两个兽人,她就不知道找谁报仇了——毕竟她分不出什么差别来。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文丘里就把狗子塞进行囊,胡乱吃了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继续他的探索了。原本想趁着天黑把傻狗带走的兰尼德尔,屡次被狗队友欢快的叫声出卖,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营救。她磨磨牙,重新把头发扎好,继续跟着兽人往荒田深处走。
“还。”
“不。”
谈判陷入僵局。
四周零零散散的废墟越发地多了起来,破碎的屋瓦、凹陷的稻草顶和东倒西歪的临时屋棚倒在原本的农田边,到处都是烧过的痕迹,好在似乎没有闻到尸体的气味,灾难发生的时候,想必原本的农夫、妇人和孩子应当都在镇中聚集——总而言之,多半是死了的。
文丘里依旧一言不发,傻狗也一言不发,气氛突然就沉闷了起来。兰尼德尔也顾不得太多,从粗糙拼接但已经坍塌的石头围栏里面找没收净的食物。偶尔能找到小半袋混着砂石的粗面、岩盐碗和以备不时只需的肉干,兰尼德尔甚至找到了几个皮制的杯子,十分有趣——意外地应该也很实用。
兽人没有拦着她取用这些资源,大概在他的世界观里,“凭本事拿的”也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所有权。两个人左右包抄,把这一小片废墟围在中间,从外往内搜索,直到两人找到了一个地窖的入口:小门装饰得很漂亮,上面甚至还有用浅色木片镶嵌的痕迹,但也在地震和其他灾害的摧残下只剩下隐隐约约的样子了。门上用木栓拴着,被文丘里一把抓住,整个结构都被扯了下来。
兰尼德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这个兽人除了不愿意把狗还给她以外,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就像对着一块石头咒骂,没什么好不好的。文丘里拆起——我是说打开——这个人类尺寸的门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里面的味道像是封闭了一个深冬,透着一股金属的酸腐味儿。
“嘿,小子,你知道动物是用来做什么的吗?”文丘里突然说道,他把行囊取下来,从里面提出晕晕乎乎的傻狗,“我告诉你,这时候就是用来探路的。”
兰尼德尔伸手去捞,但去路被兽人的绿色大块头堵得严严实实,傻狗呜嗷汪地滚下地窖的台阶,落进下面的外面的黑暗里。
“艹,大块头你故意的吧!”女孩儿心头无名火起,二话不说先动手再说。之前觉得这个绿皮大块头人还不错的想法都是屁话,根本做不得数。正好文丘里弯腰撑着地窖口往里瞅着,她揪着对方领口就是一头槌,断了的角边缘极其硌人,撞破了兽人的额头,也撞得兰尼德尔呲牙咧嘴。
趁着身高优势还没有拉开,兰尼德尔又是一头槌砸在兽人脸上。饶是对方皮糙肉厚,也有些发懵,又被猛撞了一下,两人(?)紧随其后,一同滚进地窖里。兽人脑袋在台阶上磕了下,女孩滚下去的时候被抡了一把,背硌着台阶的边缘,大概免不掉的又是一片青紫。
在短视的昏黄光线边缘,兰尼德尔尝到了甜头,想照着文丘里的鼻子再捶一下,不过光线太过昏暗,谁也看不见谁,连脑袋在哪里都全靠直觉。兽人听见了些许动静,抬手一拍,把傻狗拍到了一边,狗子嗷呜一声,似是夹起尾巴逃走了。趁着一时间场面混乱,兰尼德尔迅速爬起来,对着感觉中文丘里的方位饱以老拳,第一下不知道砸中了哪里,兽人迅速避开,害的后面接连几下都只是砸中了地面。
两人滚下来的时候压碎了一些土陶,干燥而脆的碎片割不开衣物,但像尖石头一样会嵌到皮肤上,两人打的一头火,拳头上沾了陶片也没有感觉,割得裸露的皮肤上都是细小的伤口,然后揉进了厚厚的灰尘。直到文丘里用兰尼德尔砸碎了一个大缸,一股刺激的、盐与发酵的味道弥漫在地窖里面,两人才停手。
“……腌菜?”兰尼德尔嗅了嗅,抓了一把地上的泥土,随即咧着嘴把刚刚浸透了盐水的泥巴甩出去。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多处破皮,额头上也裂了个大口子,血和汗水把头发黏在额头上,糊住了一边的视线。
额外出现的食物是很不错,但……
“狗呢?”文丘里擤了下鼻子里的血,粗声粗气地指出重点。
高草、苔石、残雪。
少年顺着人的形迹往前走着。这几日里天气也渐渐缓和了点,不再那么寒冷刺骨,只是地上的净雪也融成了污泥,让人下不去口。从林子里穿出去的时候,兰尼德尔身上只有半罐子雪水,都是从树枝子高处收集到的无根之雪,触及不到已经慢慢回暖的泥土,还保持着原有的形貌。
他的胃里塞满了嫩松针、树皮和嫩枝,这些植物嚼下去的时候还能尝到鲜嫩的生命,落在胃袋里的就只有干硬的纤维。但是兰尼德尔不敢停下脚步,他害怕多花了半日从正路上离开填饱肚子会丢了人的踪迹——毕竟现在不比深冬,人留下的痕迹很快就会被污浊了。在这人的脚步上缀了好几周,他越发的相信前面有人聚居的地方:过去的猎人——算他是猎人吧,兰尼德尔已经找到了狗的痕迹——前进的步伐如此笃定,像是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
他其实不敢想其他的可能性。
缀在别人的路径之后是亏的,缀在有经验的猎人身后尤是如此。对方总会扫荡路上能遇见的一切资源,不过从现状来看,对方还不那么缺食物,至少兰尼德尔还能从小灌木的底部找到一些遗落的玫瑰茄,还有些能吃和不太能吃的东西。
偶尔他会捡到一些毛茸茸的东西,白色和黑色的毛杂在一起,沾在带着刺的小枝子上,还挂得很高。应该是一条肩高相当高的大狗。
在穿过田野的时候,兰尼德尔都一直没有发现自己走在一片废弃的农田里面。零零散散的蛇麻枯杆倒伏在地,这里的农作物都还有剩,也许是当时突发了什么状况,导致田没被收个干净。这片荒田和农场的废墟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大而空旷的原野。
饥饿在最初的时候是很难熬的,但是过了几天之后,就变成了一种麻木感。现在这种麻木感一直延伸到了手指和舌尖,使得兰尼德尔不得不俯下身子前行——这样的话偶尔可以用手撑一下地面,避免摔倒。人类要以四肢着地的姿势行走的话非常别扭,但是兰尼德尔有很多年在野外可以尝试这种方法:动静小,目标也小,配着他纤瘦的身子,在高草从里的动静就像一只花枝鼠。
在平原上前行的第一天夜里,他没有生火,只是枯坐在黑暗里,试图咀嚼比石头还硬的玉米和没烂干净的稻种。掘开泥土找虫子都已经是太过耗费体力的事情,兰尼德尔就只是坐在那里,把触手可及的、能咬得动的东西放在嘴里,遇到小小的种子就直接吞下去。
等到夜渐渐深了,他看到了火。
有微弱的火光在远处亮了起来,像是人造的篝火。这么些天来兰尼德尔第一次直接看见前人的痕迹,四舍五入快等于见到本尊了。那火又温暖地从他的心口燃起,顺服地流淌着,蒸干了被夜露湿透的衣服。那火驱动着他半站起身来,四肢并用地往那真正的火光处行走。
事实上虽然能看见火光已不是很远,但也不是很近的地方,若要说起来的话就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看着很近,当中可能还有千万年的距离。
兰尼德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昨夜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也说不准,只好从冰冷湿润的泥土里把手和脸挖出来继续往前走。这回他不知道天亮了多久了,也不知道对方往前走了多少,心胸中的火焰惴惴不安地闪动了起来,开始拴住他的手脚,教他在这片田里多寻些吃的。
“你以前在荒原里过日子,不也没饿死过么。”
……
“现在人都死了,你也不用每次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去偷东西。”
那不一样。在外面活着,不论是厌恶还是害怕,总能知道那里还有一大堆的人类。现在若是去的话,只有一堆烂肉和他们的陪葬品。
“都死了才好都据为己有,烂肉也不会在乎陪葬品。”
我跟你说不清。
“你自己也想不清。”
兰尼德尔用力拍了一下胸口,那火焰被他拍得噗地颤抖了一下,不再有声息了。它说得不算有错,他自己也想不清,以往在远离人类的地方或者,除了活得难之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但是在末日的现今,他才尝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孤独。
就像果子被从枝头摘下,这世界的生灵们在末日之后才被人揪住了脖颈,从童年的护佑中丢进了冷冰冰、空荡荡的宇宙。
很快,他就没有精力想这些了。所有的能量都开始供给他不断地抬起双脚,因而思考这种耗能严重的行为被紧急叫停,爬行动物脑抬起了它多疑的头颅,透过兰尼德尔的红眼睛打量着整个世界。
白日里他就追着人的痕迹走,晚上他就朝着火焰的方向走,胃袋里有些消化不良的纤维搅得内脏都疼了起来,水喝完了,他偶尔会去舐泥泞的地面,那湿气从土地蒸腾上来,濡湿了他舌头的表面。
直到有一刻,枯黄发黑的死作物朝左右分开,露出了一只动物毛茸茸的脑袋。那动物有明亮的褐色眼睛,在见到兰尼德尔的时候机警地闭上口,双耳竖立。兰尼德尔同它对视着,最终双方各退一步,人类蹲下身子,犬类略微靠近了一些,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人身上嗅着。
兰尼德尔这才想起这是条狗,有主人的狗,有颈圈的狗。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长毛绒的大狗,平日里见的都是些极凶的、见他就咬的细犬,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扑上来就吼叫或是咬人的狗。
他抬手捏住了大狗的耳朵。兰尼德尔的思维能力开始复苏,不甚硬挺,软而有弹性的耳朵指示这条狗应该还不满周岁,只是品种使它显得胸膛宽阔,身材高而大。大狗往前凑了凑嗅了嗅少年的脸颊,耳朵立得也没那么直了。兰尼德尔顺着耳朵挠了挠大狗厚实的围脖,它的毛比自己的头发还有光泽,粗长的毛配着软和蓬松的绒,威风凛凛地在人的手掌下滑动着。
兰尼德尔不知不觉跪了下来。他顺着动物皮毛的方向梳着,好像这是比往前走更重要的事情。大狗坐下了,很快又趴下了,少年顺着它柔顺的毛抚摸,它的肘部有一点茧子,应该是曾经长期在坚硬的地面休息,那就是说,以前它有个很不错的家。
他也趴下了,枕着大狗的肚子。它呼吸的声音平缓而有力,不像这些天来相伴的冷风那么割人,也不像篝火上方的气流那么灼人,温暖、柔顺、像是一条春季的河流。
兰尼德尔知道自己不是要睡着了,他要往更远的方向离开。
————
宫正追着自家傻狗来的时候,它对于主人的出现没有以往那么热烈。大狗只是竖起耳朵,尾巴扫着周围还没被压倒的枯草——它的身上枕着个红发的人,蜷着身子埋在皮毛之间,就算有人离得那么近、大狗的尾巴拍打得呼啦哗啦响也没有醒来。
//大概是3042字(。
//想尝试新的调调却又拐了回来.jpg
兰尼德尔抓了一把灰烬。
浸透了冰冷半融的雪水,就连灰烬都会沉重得像泥浆一样。在这样冬天的尾声里,连夜行进是每个有理智的旅人都不会想干的事情。少年既不想半夜冻醒,也不想过一会儿就要起来伺候火堆,所以还是决定往前走一段,至少走到有树的地方。
这里曾经有人走过,在荒田里过了夜。营火用雪拍过,不过这几日雪又化了些,痕迹就现了出来。兰尼德尔希冀地抽了抽鼻子,就算再不招人待见,现在也想见一些活物——幸亏现在天还冷着,若是到了夏天,光这样抽抽鼻子腐烂味儿可能就能把人灌晕过去。
这是一个已经死掉的世界。
星光对于旅者来说永远是最司空见惯的旅伴,要是睡不着,就着林叶的参照还能望见那星宿的挪移旋转。总有人说那里面写着世间万物的命运,不过现在来说,比不上指出哪棵死树里能劈出能吃的酸虫子,也比不上告诉你哪埋着粒野土豆还有蛴螬相伴。
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什么狗屁命运不成?兰尼德尔的这半身衣服都是从死人身上揪来的,还有半身就都是些皮毛用裁细的皮条——说缝还不恰当,应该是说串起来的。至于这小手斧,换作以前的兰尼德尔那也是用不起的。
少年挑了棵三合的小树,弯下腰来劈砍它的根部,肩膀上披着的狸子皮一直在往下滑,但不怎么碍事。这是个累人的活儿,不过想想也许再过一两天就能追上前面那个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家伙,眼下累点也算不了什么。
树皮四处飞溅,弹到兰尼德尔眼睛附近的时候,被一声咒骂吓得弹了回去。把一棵适宜大小的树砍作三截,放平堆成小堆这种制篝火的方式用得少,但胜在能整晚稳定供暖。
少年掏了掏网兜,从树皮卷里掏出几支干燥的菖蒲,捏在手里使劲一搓,就变作一堆蓬松干燥的绒绒。伯劳自己的角是很好用的燧石替代品:比燧石要轻,也不需要多么锋利,就可以开出非常丰富的火星,拿来点干桦树皮或者毛毛绒绒的都非常不错。
等到把火吹炀,天已经黑透了。兰尼德尔把最后几个搜来的贴饼子烘了烘,干嚼作罢。这是最后一点食物,接下来的路大概只能嚼嫩松针配干雪了。
——————
兰尼德尔是那些诗人和博物者才会用来称呼伯劳鸟的名字,他们把猎物开肠破肚挂在枝头,用作储存食物或者标记领地。
伯劳这个名号一直挂在最凶的那个小混混的头上,那个家伙整天趾高气扬地流窜,带着群游手好闲的半大孩子到处偷摸抢骗,专挑软柿子下手。赶上农忙的时候劳力们都在自家田地附近搭野棚子就近休息,住家的都是些女人、老人和孩子,这时候就是混混们下手的最好时机。
混混们最喜欢欺负的就是村落里的红皮猴子。红猴子是特里家的野崽子,爹不亲娘不爱,欺负他根本不怕得了报复。猴子终日里都是一副吃不饱的菜色面容,细胳膊细腿的,又长得像个恶心的娘们,说话没遮没拦,从来对得起他没家教的野种这层身份。伯劳最喜欢的就是把猴子按在墙角好好地揍上一顿,扁到他站不起来,再拿刀子割掉他的歪歪扭扭、娘们一样的长头发——那真是丑极了,够混混们笑上一个礼拜。只不过那角也碍事,一巴掌打得不巧容易磕得手疼。
伯劳块头很大,手也很大,掐着猴子细瘦的脖子就像掐着脆弱的树枝。猴子的后背硌着石头的边角,伯劳单跪在他的胸口,混混对这招太熟稔了,他知道压多少体重下去够疼又不至于出人命。伯劳吮着手掌边缘,他刚刚打了猴子一巴掌,好巧不巧蹭着那怪角,破了皮。
“喂,给我拿块石头来,按着他。”
半大的混子们殷勤地找了石头,七手八脚的把猴子按住。透过手臂的森林,他看见伯劳甩了下脑袋示意,猴子的脑袋便立马被往一边按下,他谁都看不见了,只有一堆脏兮兮的脚。
前所未有的惊惧使他想要挣扎。
——————
兰尼德尔醒了过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断角。那角曾经断茬分明,现在基本已经被磨平。少年长长地叹了口气,梦境里的东西似乎随着这呼气逸散到了冬末依旧寒冷的空气之中去了。夜还正浓着,只有阴燃着的原木透出些克制的亮光。兰尼德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包裹里不知道什么物件硌得他背生疼,湿气从泥土深处透了出来,钻进骨头缝里,贴在那新伤旧伤上教人咧嘴。
少年坐了起来,橇起一点顶部的木头朝里面吹气。现在不比厚雪铺盖的时节,只要有点月光就会被雪映得漫地银白;也不比盛夏星光明亮,无月也耀得四下明媚。那木头很快从阴燃变成着了明火,四周微微亮了些,林叶间的星光便又暗了下去——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反而变得更暗了,仿佛天地间又只剩下一小片地皮,里面装着枯叶、残雪、人和火。
兰尼德尔重新挑了片干燥些的地面躺下。少年拉了拉肩上的狸子皮背对着篝火,让它半垫在身下半盖住腰腹,一股带着兽类气味的温暖就在身上盘踞下了。这次也许是连天赶路太过劳累,也许是有东西硌着背睡得难受,这才又想起那些以前的事情来。
少年朝着黑暗咧嘴笑了笑,火焰把影子投在远远的地方,颤抖着,像是笑得停不下来。
——————
这不是意外。那些混混到底还是半大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情,真碰上了,只敢胡乱喊上两嗓子四散而去。猴子跪在伯劳的胸口,和伯劳砸断他长角时候的姿势一样,歪着头掂着块灰白的大石头。
“喂,给我拿块石头来。”猴子冷冷地学了个腔。
伯劳也没法说话,他的嘴里只往外冒着短气儿和粉红色的血沫子。猴子把他引过来,绊倒在铺了烂叶而剪得尖短的浆果桩上,三四支枝指头粗手掌长的韧杆儿串了他的肺和肝脾,身上又被瘦猴子压得死死的,他抬不起手来。
混混们每次打人总挑在合适的地方,不远不近,没有人会来查看。更何况现在伯劳的肺开了几个眼儿,他想喊也喊不出声。猴子举着石头,那阴影在伯劳鼻子和下巴之间游移,偶尔也会偏到他肩上去。
“按住他。”猴子又说。
四下里没有别人,当时围着猴子生怕插不上手的孩子们已经四散逃开了。猴子的这句话沉沉地砸在地上,砸得伯劳猛抽了一下。
混混的身体又抽了一下,这次是因为砸断鼻骨的石头。他发出了半声不似人声的哀嚎,剩下来的半声被力不从心的咳呛取代。猴子的运气很好,这下子伯劳也发不出太大的声音,至于大人们应该只当孩子们又在搞什么新的勾当,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过来。
伯劳的身体猛弹,蜷起脚把猴子踹开。不得不说他的身体相比起同龄人来说壮实了很多——鼻血长流,身上开了三五个眼儿都还能动弹反抗。猴子被踹翻在地,用作武器的石头也脱了手,一时间无物应对。他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无端的愤怒来,不知道是愤恨伯劳还有反击的余力,还是愤恨自己羸弱得可笑,到底还是愤恨自己生错了皮囊,落成了这么一个招人厌弃的红毛鬼。
齿尖合拢。
人类自古至今常伴己身的武器。
猴子下意识地咽了一下。
一口血肉带着皮被他嚼也没嚼地咽了下去。
那口污秽的血顺着他的喉管往下流着,直入胸腹之间,在那骨头的牢笼里熊熊地燃烧了起来!那血直灼得人似要呕出内脏的灰烬,灼得人连皮带骨便要化作炉里的铁水!
红发的孩子朝旁边呸了口带血的吐沫,脏污染得他的旧衣上一片褐红。他重新把石头捡了回来,一下一下照着那张自己痛恨的脸砸下去:一开始只是骨骼碎裂的动静,后来慢慢地变成了黏稠而密集的声响。他的愤怒慢慢地平息了,只是心胸中的火焰仍然翻滚不休!那火驱动着他——
伯劳鸟之所以要把猎物挂在荆棘上,是因为腿爪无力,挂在尖刺上利于分割猎物。最后将信将疑的大人们见到尸体的时候,那已经是几乎从中间断裂,肠破肚流的零碎模样;而特里家的野崽子就此失踪,可能是走了,也可能是静静地死在了什么地方,只是传了些日子的闲话,就没人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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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尼德尔又一次惊醒了。在睡梦中又不知不觉转了个身,从背对着火焰又一次变成了面朝着那红碳。
少年的红眼睛里倒影着暗红斑驳的炭火,屏住了呼吸,把手按在了胸口,似乎是害怕吸进去的空气会将内脏烧个干净。半响,少年才叹了口气,淡白的水雾离了口鼻,慢慢地消隐在上升的途中了。
倒数第三日。
“阿青叫我跟着你来的。“
诺言按灭了烟头,挑起一边的眉毛。
“好吧,她是没说,但是她满脸写着‘他要是有事我把你掐头去尾下酒吃’,所以我还是来了。”
“胡说。”
“好吧,她听到了当作没听到,根本没回我信息。”叶鲸拉了拉外套,叹了口气,“老板,这样你就高兴了?
“我是说,林鹿之前有事先回去了,你能不能别用这个声线和我说话,怪恶心的。”
“做不到,告辞。”女孩儿满脸写着不高兴,“这简直就是坑人!我还以为林鹿要和我们在一起住好久,特地做了点手脚,反正我这个月只能用这种声音说话,你要是实在听不惯就拿手机和我聊天好了。”
“……除了怪恶心的之外倒没别的了。”
叶鲸哀嚎了一声。她重重地往桌上一磕脑袋,好像打算把自己的脑袋当作三牲祭拜天地。诺言饶有兴致地把行李箱里的书一本本拿出来,放在她的头上,叶鲸眼神涣散,好像已经死了。
“我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眼熟。这事情是不是以前发生过?”诺言摸了摸女孩儿的头发,软乎乎的,有些干涩,“几年前的事情了吧?”
“老板你这么干也怪恶心的。”叶鲸打了个哈欠,从脑袋上取了一本书,摔在自己面前,“这什么……冰岛游记啊?老板你和阿青怎么还没去冰岛度蜜月啊?”
“她不喜欢到陌生的语言环境里活动。”
“你真的太顺着她了老板。”
“不需要你这个恋爱经历为0的人教我怎么谈恋爱。”
“我靠,怎么最后连这种话题都和六年前一模一样。”叶鲸嘀嘀咕咕在桌上敲着书脊,精装本又大又沉,敲起来动静极大,“老板你出来旅游背这么重的书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还是给我这个帮你搬行李的人不痛快?……我靠,这又是什么怪东西。”
书页哗啦一下全散了,里面掉出一大堆明信片和拍立得照片,叶鲸脑袋一歪,头上堆着的书也全都散了下来,砸在地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才没有!我不是别乱说!”女孩儿利索地滚下凳子,就像千百次从店里的椅子上滚下去招呼客人,“都怪你老喜欢带这些没用的东西……靠,为什么出来玩你还带着这东西,你有毒吗老板!”
她胡乱地抓起几本书之后,某本书里夹的黑信就掉了出来。叶鲸太熟悉这个东西了,两年前这个东西打碎了她所有平静的生活,看了太多的东西。她用两只手指尖儿拎着那信的一角,把它甩回桌子上去。
“哦,对了。”诺言按住了那封信,“你一直都不知道信里是什么内容吧?”
“这么不吉利的东西我才没兴趣。”
“这些可是很有趣,很意味深长的东西喔。”
“反正你都已经决定打开给我看了,你为什么还要问我。”叶鲸垂头丧气地塌回椅子上,“怪毛病。”
“这可是你说的。”诺言磕了磕信角,把封口挑开,“我没逼着你看。”
他摇了摇信封,里面传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关了一只蝙蝠。
“老板,我感觉不好。”
诺言看了她一眼,把那个东西倒了出来。那个小小的密封袋里面只有几片玻璃碎片,像是老式的绿玻璃,四周沾着暗淡的污渍。
“这是……”女孩儿隔着袋子抚摸着玻璃的边缘,“这看上去很像……”
她的手动了一下,像是不自觉地想去抚摸左手的小臂。叶鲸的舌头有些发干,含在嘴里像含着一把沙子。
“是的,你可以仔细看看。”
女孩儿舔了舔嘴唇。她拉起自己左手的袖子,手腕内侧有条长长的伤疤,一直延伸到肘弯,深长发白,像手臂上的一道湍流。
诺言在解袖扣,慢了半拍。当他拉起衣袖的时候,露出一道完全相同的伤疤。下手的人每一分犹豫、决绝和恨意都被刻在这两道一模一样伤口里,重新凝固结痂。
“后唁下手真狠,这又不能缝针,可流了我一大堆血。”
“你流了多少我肯定比你更多。”诺言轻微地动了下肩膀,做个半途而废的耸肩,“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他们步调一致地露出手腕,上面有一片化学烧伤的印痕,紧接着是侧颈的狭长刀伤,两个人身上五处标志性的大伤痕都分毫不差,简直就像是复印了一番似的。叶鲸啧了一下,诺言重新把衣领拉好,慢悠悠地扣起扣子。
“她真的太夸张了,我吓得半死,都快以为都是她干的了。”叶鲸咳嗽了两声,“那……那些黑信里都是这样的东西?最后一封里那就是……”
“是那颗子弹。”诺言抚了一下胸口,“我挺好奇你们那是是怎么解决这个事情的?”
“你那个疯子妹妹后唁真的拿着那把从吕鹤手上收来的枪对着我瞄了半天,最后说她没把握这一枪上去还能把我救活。”叶鲸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她说吕鹤有那——么——恨阿青,她要是模拟那种感情对我开枪的话我这个小身板可能立刻就死透了。我们俩都不是阿青那种人,老板,你挨上一枪可能会死的话我挨上这一枪可能也会死,我可能还能死个七分熟。”
“所以呢?”
“……别再干这种帮别人挡枪的事情了,老板。”女孩儿使劲吸了吸鼻子,她的声音有些哑,顺手喝了口保温杯里的茶,“我觉得我说了也是白说。后来,我们用硅胶做了这个伤疤的仿妆,那东西带着真的很难受。”
“少抱怨。”
叶鲸立刻就不吭声了,她对着乱七八糟的书堆使劲眨着眼睛:“老板你早就猜到我们最后是怎么做的了。”
“我就是想听你夸我妹妹是个疯子。”
“你也是疯子,老板。”
“你走进来就是一股烟味。”
“关我什么事。”林鹿抬了下手,还是把烟灰弹进了盒子里,“阿青不在的时候你一直在抽烟。难道你终于还是PTSD了?”
“关你什么事?”诺言把膝上的衣服叠好,放在一边,“出去聊聊,别在这站着,污染空气。”
夜里的风很大。他们沿着街道往海边走,直到避开了大部分人烟和灯光。海风冲淡了烟味,林鹿啧了一声,拍了拍掉在衣服上的烟灰:“我要先走了。后唁那边有点事情要我去。”
“林家的事情?”
“嗯。”女人突然啧了一声,“操,我才发现你戴的耳钉是粉色的,你是变态吗?”
“多谢夸奖。”
林鹿伸手撩了一把诺言的白发,在极其昏暗的光线下男人耳垂上的某种宝石奄奄一息地透着粉色:“我以为你已经改性了,亏我今天没看见粉领带或者粉衬衫还松了口气。”
诺言只是用一边的嘴角笑了笑。这里太暗了,他只能看到女人隐隐约约的轮廓,人的后面是更暗的林荫、山崖和大海。
“放心,我虽然打不过阿青但是从她的追杀中活下来还是没问题的。”林鹿狠吸了一口,几乎半支烟都燃尽了,半晌没有烟雾吐出,“把你的心放回肚子里。”
“那样小鲸会伤心的。”
“她伤心个屁。”女人把烟头弹了出去,那红色的光点亮了一下,很快坠入四周的黑暗之中,“她不是号称手下良将千千万,各类美女占一半吗,我算个屁。”
诺言耸了耸肩。他年纪大了,掺和不动这些年轻人的事情。
“她开玩笑的。”最后他这样说了一句,句尾后面跟着剧烈的潮声。
“行吧,不和你扯这些没用的。”林鹿打了个哈欠,“莫纳也要和我一起走,后唁指名要他。”
“事情这么麻烦?”
“麻不麻烦我不知道,就是想到要单独和他返程我就有点发毛。”林鹿晃了晃烟盒,把那个纸壳揉成一团,随手扔了,“我操,你手底下怎么就没有省油的灯。”
“这话说得你自己好像是唯一省油的灯似的。没想到‘鬼’也会害怕别人。”诺言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这可真让人意外。”
“滚。”
他们两个都没有再说话。海里的腥味儿顺着黑夜的缝隙争先恐后地钻到人的身边,往他们骨头里钻。林鹿一直看着这缺乏灯光污染的海上星空,恒星们在遥远的地方炽烈地燃烧着,而他们则被囚禁在寒冷的地球上,成为地面上薄薄的一点儿有机质。
“在想什么。”
“操,你不是号称自己全知全能吗,为什么还要问我。”林鹿毫不迟疑地怼了上去,“在想你是不是又在酝酿什么坏事了,你这次突然跑到海岛上度假真的是来度假的吗?”
“我从来没那么说过,真的。”诺言叹了口气,“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你只是很擅长用真相说谎。”
“我有一个问题。”
“有屁快放。”
“斯文点。我挺好奇的,在这样的晚上你听见的是什么?”
林鹿没有回答。这个瞬间她很想再找两支烟来抽,但是刚刚连烟盒都已经揉做一团扔掉了。她拍了拍自己的长裤口袋,只从里面找到一个打火机,于是便取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火。火光间歇地照亮着两人的侧颜,这让诺言的眼睛不太舒服,他便转过头去,望着黑暗的地方。
“很多线,在岛屿的上空纠缠流动。”女人最后回答。她的眼睛在间歇的光亮下反出雾蒙蒙的光泽,几乎明亮得有些吓人,“我在想,要是把你从这个悬崖上踹下去,是不是一切都会结束了。”
“我叫什么?”
“……诺言啊。”
“我说出的每一句话可都是诺言。”男人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转身往休息的地方走,“海边还是不太适合我这种老年人,风太潮了,我还是喜欢有江的地方。”
“祝你死在那里。”
“非常感谢。”
女孩儿的手被扎了一下。她把大拇指放到口中吮吸,微微发酸和腥的味道弥漫在舌尖上;她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和牙齿摸索着,然后把刺和带血的唾沫一起吐到了地上。这种素白的重瓣植物的茎干上有很多细小的尖刺,在编织的过程中,很容易扎到手。
她的膝上还放着一种淡绿色的玲兰,这是最后要和那些白色的浆果一起插在花环的空隙之间的。瓦依纳莫本想走得更远,去找她曾经见过的某种蓝色的花朵和玫紫色的果子,但是她脚扭了,来回便赶不上葬礼了。
……虽然她不敢,也不愿出现在人那么多的场合。体面人的葬礼应该是不会有她这样衣衫不整的泥猴子出现的,所以还是罢了。她也不愿意冒被人看到的风险接近葬礼地点,虽然这样会很对不起爷爷,但他不会介意的。
他也已经无法介意了。
瓦依纳莫远远地听着长笛撕裂单调静谧的空气,爷爷值得更好的,但她没有琴,而且曾经被教导过的那些东西也已经生疏了。或许在所有人都走开之后,她可以摘一片叶子,吹曲简单的小调作为补偿。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她知道爷爷偶尔会特地在外面留食物,在接近秋天的时候,女孩儿也会在附近找到些颇为完整的衣料,够她抵御冬天,还能在自己窝上添补些许。
“请原谅我。”她对着花环低声说道,“来生路远,祝您一路平安。”
她会把这一个放在爷爷的墓前,而另一个,就送给杰姆斯爷爷的家人……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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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前她在杰姆斯家厨房的窗下压低身形。那时还是比凌晨还早些的黑夜,整个村子都如往常一般安静。这是流浪儿早就开始谋划的事情:他们家有把很旧的长柄勺,已经裂开了,人们肯定不会在意它。但瓦依纳莫很在乎,如果她能得到这柄勺子,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有许多野生的植物根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烹煮和搅动,不然他们就会苦涩地难以入口,还会可怕地凝结在自己煮汤用的瓦罐底下。
以前她曾经使用过捡来的树枝。第一次树枝的缝隙里藏了只虫子,它掉进汤里发出了一种恐怖的气味,毁掉了她最近两天的辛勤劳动;第二次那种不认识的植物枝干让她的舌头发麻,好似肿大了不少,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勺子是必须的。
半个小时后她被按在椅子上,流浪儿不安地扭动着,但那个精灵正抓着她的手,用干净的旧布条包扎着那些伤口。
瓦依纳莫绝想不到会被抓个正着,但南尼尔似乎还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瓦依纳莫是吗?很特别的名字。“
”……“她在椅子上不安地提着腿。
”不要害怕,孩子。‘精灵冲着她眨了眨眼,昏黄的小灯使他的眼睛变成了一种柔和而特异的金棕色,“我并不是要向你兴师问罪,只是想同你谈一笔交易。”
“……恩?”
“我需要一些莓子,就这几天吧,越多越好。这正是初夏,对于外面的那片旷野,你或许比我们还要熟悉得多。”
“……”
“当然,这是交换。你可以换走那把勺子、盐和其他的一些调味料——别露出那种表情,对不对?”
瓦依纳莫猜自己的表情绝对像是看见桌上的苹果派突然变成了一只猫,并且开始吃自己的尾巴。最后当她懵懵懂懂、晕头转向地走出杰姆斯家的时候,手上拎着精灵编制的草篓,里面塞着面饼和番茄——据他所说这是为了保证交易完成的先期投入。
流浪儿沿着村庄被牛、马和骡子踩出的小径往外走,她需要静静,或许先回自己的窝里补个眠。有了这点儿食物,她确实可以将精力都花在找那些不顶饿但确实很好吃的莓子上面。
流浪儿推了推搭窝的粗树枝,它看上去更加摇摇欲准了,但好歹仍然算是个容身之所。
瓦依纳莫掀起充作门的帘子,低头钻了进去。虽然在里面与在外面温度相近,但风好歹是小了一点,她拽着那灰色的、说不清是脏还是旧的的布头把透风的缝隙盖上,决定不睡到太阳将外面晒热绝不起身。
* 定调短打
* 约1800字,阅读时间3-4分钟。
* 可能有让人不适的描述
青年夹住指板的动作已经有些生疏了,她已经许久没有握住琴弓而多流连于那枝死根烟斗。十六夜延皱着眉头试了三两下空弦,就开始试着演奏前两个小节。
她抬了抬手,重新开始演奏,从那个皱着眉头思索的青年变形成琴弦上的武者:那些铭刻在肌肉之中的动作自顾自地开始流淌,比一般的演奏速度还快上了三分。少见的黑弓毛不堪重负地开始断裂,混着扬起的松香和焚香灰似的黑色,在这最后的雪间残阳的映照下腾起一阵几近幻梦的尘雾。
“也只有你才能把帕格尼尼的第24首随想曲演奏得像是在逃的连环杀人狂。”
最后的顿弓。弓毛又被扯裂了几根,在她的眼前痛苦地蜷曲起来,有些落在琴上,有些则轻触了一下光洁的琴面,顺势朝地面飘落。
“闭嘴。”她嘶了一声,抬弓的动作就像是要振落积血,“你消停会儿会死?”
“会啊。”来人在她的背后站定,延脖颈发僵,等来的只是落在自己后领处的整理。他把延又一次凌乱的马尾重新梳理,用二指宽的绸子束起。她偏过头去,只能看见烟灰色的暗纹二重廻下他鲑色的小袖。
青年终而是转过身去,将琴弓如同长刀一般挥舞,最终落在来人的颈间:他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称不上闪避、更够不上畏缩,任由弓头的银片在他的喉间拉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十六夜 信。”她的语调中带有更加浓重的嘶嘶声,“不要胡闹。”
“我可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信抬起双手以示无辜,脸上的表情说是容忍不如说是认命,“只是你的随想曲实在是太干扰人了,刚进门就被你吵得头疼。”
“去把炭火倒进你的耳朵,你这辈子就不用听我的帕格尼尼、我的门德尔松或者别的什么了。”
“我还得留着耳朵去听你的G小调奏鸣曲,不是吗?”
青年哼了一声来代替回答,如果她对此不满,她会说的。延缓慢地撤下琴弓,注视着这位受诅咒的双胞胎哥哥:他们的近视就和棕发与黑眼一样被铭刻在血脉里,与此一同流淌在他们身体里的还有遗传的疯狂与支离破碎的共情能力——落在那些西洋学者的眼中会是极好的研究案例。
“我只是想找你聊聊。”信双手拢在袖中,对着她眨了眨眼。
“要是你真的只是想找人聊聊,我就把这把小提琴吃下去。”她重新抬起琴,提琴在折磨之下发出一系列凄惨的呻吟,“说吧,什么事。”
“当然是关于妖怪的事情。”信在噪音折磨之下依然面色坦然,“二月的时候有很多学生失踪了,你注意到了吗。”
“我不清楚。”
“大家都在传言说要小心突然对你特别亲近的人噢?”
“不存在的。”
“我记得之前有人总在我们家附近探头探脑的。”男人笑了笑,“他不在了吗?”
“不在了。可能是被妖怪吃了吧?”
延坦然地对着庭院点头。夕阳已落,天色渐暗,准夜已经到来,昏黄而血色的天光落在青年素白的手指上,准确地说,是照亮了了她指间的黑色。那曾经鲜艷的暗红已经干涸成了辨不清晰轮廓的阴影,沾染在她的手指上、她的鬓角和衣襟上,也沾满了曾经卧在刀架上的短刀的刃面。
“你这身又脏了,还是定这种花纹的布料么?”
她没有回答,目光穿过空气中翕动的灰尘,落在了树梢上。此刻仍算是深冬,但小院里的矮石榴依然枝繁叶茂:每片树叶都被红色的丝线精巧地缚在枝干上,整棵植物都遍覆着白漆,令其像一座死亡的瓷器多过像一株活物。这种病态的白色从小院雪白的围墙上走下来,蹒跚地爬满了每一株植物,又覆盖上汀步与石笼,最终朝着青苔和土地蔓延。
延注视着这片死去的世界,它关于颜色的细节已经被人为的抹去,只留下形状、纹理和数量。夜晚到来的速度令人惊惧,很快,那些已经死去的植物、只有一潭死水的小池和素白地面上奇怪而破碎的残骸就已经连边沿都无法分辨了。
“……。”提琴发出低声的呜咽。
“我理解,但你这么做容易招来甲虫和老鼠,在冬天里这可是盛宴。”
“他很无礼。”
“我相信腐烂也不是他自愿的。”
在黑暗之中,延露出了一个超脱而困惑的表情。她记得矮石榴上的每一道结疤和曲折,也就记得下颌处滴落的汗水与血液的温热;她记得地上每一颗石子的排布与形状,更记得尖刀刺入新鲜的肉中迟钝的触感。她还不知道访客的名字,但是这很可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不再需要它了。
她还记得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中那种少年人的欲念,那么鲜明仿佛要着起火来似的;她可以从膝盖和手指的抽动看出他想做什么,所以防患于未然是正确而理所当然的。
十六夜 延熟悉人类,就像熟悉她的小小庭院和她书架上的书。
青年的提琴从沉思中的只言片语毫无迟滞地转入魔鬼的奏鸣曲,在她的想象之中,双手上所沾染的浓厚鲜血,正顺着琴弓与指板浸透这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