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独立卫浴,男人站在镜子前有些失神。
镜中人努力做出口型,似是用力鼓动声带,却还是未能发出一星半点的音节。
他失声了。
隐约可见布满血丝的双眼颤动,懊悔地闭上。
他走向自己的床铺,闷头倒在上面,床被他这么一摔发出吱呀的声响,就没有任何动静了。
埋在柔软被单中的脸看不清表情。他伸出手,在床前柜台上摸索,终于碰到了通讯终端。
“我请假,手续后续补上,你自便。”
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盲打,直接发送。
这下是真的没有任何声响了。
他就着这个姿势陷入了沉睡。
戊戌收到消息将手里的烟掐断了。
看着通信器上言简意赅的字眼,一股无名火直往心上冲。
“臭小子。”
他心情有些复杂,心烦意乱地摸了摸兜,把那为数不多的烟又掏出一根,果断点上。
“早点去看医生啊。”
做了如上回复。
在没有那些事以前,戊戌还是想做个好父亲的,现在……大抵还是这么想。
吐出一口气,那些烟雾徐徐而上,就像今早的雾气。
今天有雾。
大家都戴上了专用防毒面具,戊戌没发现壬亥的异样。只是听得他声音莫名有些不对劲——隐隐有些疲累。戊戌也不是没发现这些——他忽略了。
队里除他俩外还有一些临时成员,基本没有觉察这父子俩的诡异气氛。
据说他俩关系就这样,也不是太好。
在安全区休息的时候戊戌听到他们的闲聊,隔得太远也没有走过去插话。
他的确和壬亥关系不大好,他想。
可没有坏到这个份上。
戊戌没敢在这种雾气下揭开面具点烟,略微叹气。
他不是不关心,但是眼下的矛盾还没解决,他俩赌气还来不及。戊戌默默隔着眼罩摸上左眼——那里的伤早就痊愈,但心理作用让他有些疼。
——要是说出去父子俩追一个人,还都失败了,这可要笑掉大牙。
他俩同时将这件事掩盖于心,外人看不出来,关系好的人却看得透彻。
他看着壬亥一天天变得憔悴,心里也于心不忍——可是把他当做情敌来看,他这副模样又让他乐见于此。
自己何尝也不是这样。
思索着,休息的时间已然过去,他打算招呼壬亥开始下一步行动。
戊戌回过头,愣住了。
壬亥躲在建筑残骸遮挡的地方,掀起自己的袖子,正在往里面注射某些东西。
——或许是营养剂。
今天大雾,吃东西不见得可行,但体力可是在慢慢消耗的。他自己还能撑一会儿,回想起队友也往身上打了点东西,戊戌就打消了自己的疑虑。虽然还是直觉不大对劲——直到后来他才想起来,那是类似于咖啡因一类的提取物。
“壬亥,该出发了。”
他走过去,拿起堆放在一起的武器。
只见壬亥扭过头来看着他,针筒已经收好了,他蹲坐在那,刚动头一会儿,像是机器停止了摆动,定格在那里。
戊戌透过这么近的距离,才发现面具那透明材质下,那双布满血丝的惊惧眼瞳。
壬亥喉结上下滚动,就连戊戌也能听到他惊慌下发出的混乱呼气声——可是听不见那清澈的男性人声。
大事不好。戊戌的眼神立马复杂起来——这可是关系到全队存亡的锁链。他们只带了壬亥一个医疗队员,少了他,那些经验尚少的人知道消息恐怕乱成一团。失了军心,难整旗鼓。
戊戌将手抬到下颚附近,伸出食指。壬亥噤声——他马上调整了混乱的呼吸,整个人都沉浸下来,等待戊戌的指示。
毕竟是威胁到生死的关头,情场的纠葛瞬间被抛下,只剩下指挥与服从。
——他也只有到这种时候,才像个孩子。
一边思考战略一边回忆刚刚壬亥无助的反应,戊戌有些……无奈。
“听着,”
他偏头观察了一眼其他队员的状况。
“你得瞒着他们。他们都没什么经验,遇到这种事情肯定恐慌。我得编个谎说服他们回基地。”
戊戌立刻开始检查自己的武器和外骨骼,也顺带核实了壬亥箱子里的东西。
“到时候不露声色,我尽力细心一些保护他们,小伤你的救援技术应该能派上用场吧。”
见壬亥点了点头,戊戌自那以来第一次接触他——他拍了拍他的肩,把他拉起来,又继续说:
“你的事回去再说,你也不想闹到那个人也知道吧。”
壬亥一僵,见戊戌已经把他摸透,便不再“辩驳”——他也不可能辩驳了。
——之所以没有指名道姓,连原因都不想再提起,他俩心照不宣。
戊戌走过去与队员们会合,壬亥背着箱子默默跟在后面,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
——除了壬亥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队员和他商量也只是颔首应允,又或是摇头否定。
“洛哥怎么沉默了?”
或许是担心自己的医疗保障会出现问题,一个队员说出这么一句话。
“他在省体力,毕竟不能吃饭。”
戊戌代他回答,见队员没了继续问下去的意思,戊戌又集中精力观察四周。
——这该死的雾。
戊戌在这种天气里可以说喜忧参半。喜的是攻击强度得到提升,忧可就是目力减半了。
在这个视野下他根本见不到什么生物——或者说他无法准确地判断有无怪物了。
“今天太危险了,大雾让我的能力变差,虽然相信你们的能力,但保险起见我们现在就折返回基地,返程要半天,如果不回去在这样的天气里呆一晚上,不仅救不到人还可能被倒打一耙。”
讲出来这么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众人都若有所思。显然有几个想急切救人的,也在这一番话下有所犹豫。
“自己的命保住你才能救更多人,不然救出那么多人你也无法保护。”
见那人还有些犹豫,戊戌耐下性子跟他解释。
这个状况下多待一秒也是危险,他不得不急忙劝说。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女孩子果然敏感。
戊戌有些头疼。
“哔哔、哔哔”
通信器响了起来。
烟灰差点落在手上,戊戌慌张抖落在随身烟灰缸里,顺手掐灭烟头,接通了通讯器。
“……嗯,这个任务听起来不难,我就一个人去吧。……啊,壬亥请假,……对,我一个人能应付。”
挂断通信器,戊戌的设备里出现定位,他走向准备室。
早上那番对话他可算是翻了过去,要瞒骗这些起了疑心的人可真不容易。好说歹说还是平安回到了基地,时间大约是傍晚,他让壬亥先回房休息,打算第二天陪他一起去普通科的医疗组——他俩都不愿去往能见到那个人的地方。实际上戊戌在回来过程中受了些小伤,只是草草包扎一下就收场——完全没料到之后会有那么严重的后果。
最烦人的是精神疲劳。戊戌在顾虑全队人马的时候耗费了大量心神,已经到了没法仔细思考战略索性用身体护住队员的地步。这时又正好是晚上,更大的困意袭来,让戊戌更加烦闷。
“大不了也回来躺几天。”
一语成箴。
沈京坐在医务室里。
昨天大雾,出去的人本来就少,能参加战斗的都是强者,伤患也就大幅减少,就剩下一些之前留下来观察恢复的伤患留在专门的陪护室,除了跟着行动组出门的人整个医疗组都闲得发慌。
他有些无聊地转了转笔,心不在焉地敲了敲桌子。
“叩叩”
和门外的敲门声应和在了一起。
“请进。”
门外的是刚来不久的医疗组成员,有些怯场但又认真地开场:
“这是昨天凌晨到今天下午的受伤人员名单,请您过目。”
青年规矩地递出手中的平板,沈京心里有些讶异,但还是接过了。
——是哪个傻蛋在这个天里受伤的?
“虽然患者强烈要求不让我们汇报,但根据规定还是要给您看看的。”
小组员发现了不对劲。他感觉组长的气质突然改变了,一下子变得压迫又低沉,不像往常那个亲和的大哥。
——那分明是怒气。
“脑子是被吃了还是被砸了!?这种伤我好歹是个组长治不了他!?”
老实说,小组员已经被吓蒙了。他看着沈京摔下平板,怒气冲冲地越过他摔门出去了。
——这……怕不是要去杀人了。
小组员慌忙收起平板追了去。
忘记关掉的平板上只有几行字。
——戊戌,重伤:大量失血,右侧肋骨、背肌、腰肌到左胯有横切伤,肩,胸等处均有细小伤,救援时双脚麻痹,疑似xx造成的状态。另,按本人意愿由离医生进行手术。现送至陪5房观察。
推开陪护观察Ⅴ室的房门,沈京急促的脚步在接近床沿的那一刻瞬间放缓,慢慢靠近那个躺在床上的人。
他红色的头发杂乱,没有眼罩遮盖下那眉间的皱纹显得痛苦。盖在被子里的身体看不透彻,但露出的肩膀上包满了绷带,大约身上也是如此。
尽管有医疗组的人帮他治疗,情况也不太乐观。
沈京看着连在戊戌手上的心跳检测仪,有些刺目。
小组员轻轻地溜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组长的脸。他平静而沉稳,一点都不像刚刚大发脾气的人。
“组长,”
小组员悄悄地往后退。
“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
“什么事?”
被突然叫到差点让小组员摔掉平板。
“帮我跟下一个值班的带个话,就说我有急事让他帮我代个班,之后调回来。”
“哦…哦好。”
小组员飞一般地没影了。
沈京上前看了看他的状态,确定了伤势之后,搬了条凳子自然而然的坐下了——他的脑子里开始疯狂搭配药草起来。
壬亥睡了一天,睡得很彻底,连通讯器的连环轰炸也没听见。
趴着睡觉着实让他脖子难受,他醒来,眼底的疲惫还没消失。他从桌面上那一堆高耸的医学资料里摸出来一盒提神药片,没数有几颗就一股脑倒在嘴里。
他看见了通讯器的几百条消息。
不熟的,关系不好的,就别说关系好的了——都发来一条基本一模一样的信息,关系好一点的会多说一些话,关系一般的也都在关切那个消息。
他把关键从里面提炼出来,发现怎么也理解不了那句话。
——你老爸重伤了。
他现在头疼,不想思考。
扔掉通讯器,他转而爬起来洗漱。脑袋炸裂一般地疼痛让他路走不稳,只能一边扶着太阳穴一边扶着墙,最后瘫在了浴缸里。
叹气,依旧没有发声。
转眼已是第三天。
戊戌苏醒了过来,许久没有睁开的眼睛一下子不适应屋内的光线,让视野变得模糊,只见一个吊瓶一样的东西在头上晃来晃去,旁边还有个人影。
“啊,你醒啦?我刚换完药。”
貌似是帮忙陪护的普通职员。
“你等等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白衣的人儿飞快窜了出去,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汇报一样。
戊戌有些纳闷。自己不是叫的三圣母吗?他有那么关心他?
在沈京推门前,戊戌就已经发现自己身上的草药味了。
——不好。
一周多不见,其实是他一直避开沈京的结果,本想一直这样下去,却出了意外。
那天晚上,他站在雨雾交加的沙漠里。
本来是去取回队员遗落在那边的重要物资,他这种有探测能力又能保护自己的人简直是这项任务的不二首选。
雨雾中视野变得更加狭窄,他尽力小心,慢慢向目的地靠拢。
那样珍惜的材料,不仅人类会想获取,那些怪物们也同样。平日里这篇区域都没有什么怪物的痕迹,有了这样东西可就不一定了。
本来有些底气的心沉下去,他靠着直觉往前走,忽然脚下一颤,跪扑在地上。
——腿逐渐没了知觉。
他马上将外骨骼开启,支援自己行动。打开自动行走功能,他抱起腿检查哪里被伤到了。
——该死,是上午的伤。
早上实在是大意又心烦,居然忽略了是哪种生物给予他伤势。这种生物威胁不大,但是后劲足,当场用解毒剂还能完全没事,现在再用解毒剂已经迟了——至少要几小时才能缓解。
戊戌还是顺手掏出解毒剂扎了一针,毕竟聊胜于无,但任务还得继续。
一直和戊戌打配合牌的是壬亥,除此之外他基本没有什么固定搭档,像这种任务其实需要至少两个人——他想着也懒得培养磨合,也就一个人接了下来。
他到现在也没有退却的意思。腿这样其实不大碍事,他想。毕竟有外骨骼可以辅助他移动,只要小心周围的生物,应该可以平安完成。
——今天任务已经相当于失败一次了,不能再失败了。
正当戊戌这样想时,右侧方传来一丝动静。
他已经很靠近那个材料,就差那么一公尺。
腿冷不丁被咬住,但是因为没有知觉让他的反应慢了一拍,扯到裤管才发现是一只危险等级很高的生物。
外骨骼半数用来进行移动,那只生物趁着空隙偷袭了他,反应过来时生物咬住他的腿,而外骨骼把他钉在沙砾里。
——外骨骼剩余三。
他背后一凉,登时冷汗就下来了。
他中计了。
仿佛周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窃笑着,窃窃私语。
他毫不犹豫按下了请求救援按钮,紧接着动作迅速地伸向了那个物资。
手被咬住了。
外骨骼剩余二。
他开始无法防御,外骨骼因为钉死在沙里成为了他自己的妨害——就像是自己把自己钉住一样,他的手脚被咬死,牵动一下就不只是皮肉那么简单,他根本不敢动外骨骼分毫。
只靠两个外骨骼和仅限一只能活动的手。
死撑了好一会儿,武器和防具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看到通讯器里救援的定位正在步步靠近,他稍微有些心安。
就在这时,一只怪物不要命地上前撞飞了他的武器。
——完了。
还没余力感受从希望到绝望的转变,他只是飞快的想保全那个物资。捞起那份物资抱在怀里,自己保持一个缩起来的姿势。
外骨骼在生物们猛烈的进攻中变得残破,抵挡不住的攻击透过空隙袭向肉身。它们用它们如钩子一样的角,给了戊戌遍布半身的巨大创伤。
巨大的伤口带给他的痛苦只是让他更加裹紧身体,外骨骼似乎已经在这种攻击下被拆解,暴露出了更多的皮肉。
怪物们宛如在狂欢。
他继续挺了一会儿这种狂风暴雨般的攻击,感受到没办法被遮住的地方被雾气烧得更加疼,还好雨已经停了,这样下去他何止是命,简直尸骨无存。血液以他无法想象的速度流逝着,他渐渐感到晕眩——加上今天一天积攒的疲劳,让他简直想睡觉。
救援队赶在他昏迷前一刻到来。他握住了医疗队员的手,强行提起最后一股精神交代那句话:
“一定不要告诉沈京……找离……”
还没说完那句话,戊戌就彻底昏死过去。
“情况怎么样?感觉身体好些了吗?”
沈京冷静询问的脸让他有些恍惚。
“嗯……”
戊戌有些心不在焉。
沈京也看出来了,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把这几天一直想问的问出口:
“说起来你儿子去哪了?我听情况他当时没跟你在一起,这会儿也没见他来看你。”
沈京心说躲他也不见得连自己亲爹都不来见啊,至于吗。
戊戌算不上有问必答,但是遇到沈京和正经问题的时候,从来都是知无不言的,这时候少见地沉默不是个好事。
“怎么?你也不知情?”
听到壬亥还没来看过自己,戊戌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有些为难要不要说出口。
见他这幅样子,沈京直觉戊戌是知情的,只是不愿开口。
“……”
戊戌张了张嘴,还是有些犹豫。
“算了,我不强迫你……”
“他失声了。”
“…你说什么?!”
“您的病情是这样的,本质是心因性诱发的失声,加上最近劳累过度,这样吧,要是您那边能通融的话最好休息一周,把自己调理过来,也别吃副作用大的药了,如果能解开心结就更好了,一周后如果还是不行的话再来试试?或者您另寻高见也行。”
壬亥坐在普通组的心理科室里,对面是看起来因为忙碌而有些秃头的医生——感觉是因为每天都得讲话,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
壬亥将这句话写在自己的平板上拿给医生看——他这两天都带着这玩意方便和人沟通,看病不沟通那还看什么病——导致别人一度认为他是个聋哑人。
壬亥起身有些心情低落地走出门。他一开始来的是耳鼻喉科,但却被告诉说除了声带劳损外没有其他异样,也不至于发不出声音,建议去心理科看看,他这才重新挂号来看了心理科。实际上,就算重新挂号,nameless的特殊组员权限也比普通人高级——他们都将他们作为英雄崇拜着——所以每次也会空降到别人前面,让壬亥有些良心不安。听闻壬亥也是医疗人员让医务组的人们有些欣慰,他们热情地围着壬亥转,却又抛出一个致命的问题。
“你为什么不自己治疗呢?”
——医者不自医。
或许是以为自己可以不通过媒介就进行医疗——可那就算是神迹了。壬亥没有打破他们美妙的幻想,将自己的苦涩咽到肚里去,泛起一丝微笑。
“那么我去心理科了。”
好看的手指敲打着键盘,显现出带着书卷气的字体。
“说,怎么一回事。”
刚打开门,壬亥还没能歇一口气,就看到了那个避之不及的人架着手臂翘着腿坐在他床边上,有些凶地望着他。
看壬亥左右为难,沈京才发现自己气得用错措辞,连忙改正:
“你给我把事情写清楚,我要所有细节。”
壬亥听到这里,伸出手准备打字却停了下来。
沈京看到这里眼皮直跳,这父子俩果然亲的,连欲言又止都一个鬼样!
有些烦躁地敲着手指,沈京在发火的边缘终于听到平板传来啪嗒啪嗒的声响。
手指抬起。壬亥把写完的如同报告一样的东西递给沈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从那天开始的生活作息与改变的习惯——最后才是医生的诊断,占的面积仅仅是冰山一角。壬亥还是不习惯在沈京面前隐瞒东西,一五一十地写了。
沈京越看越觉得气,还没看到最后就差点把平板摔了。
“每天睡三小时???还吃药!!!打咖啡因!?!我打不死你我!”
沈京真的气上头,话都有点说不溜了,挥舞着平板差点往壬亥脸上摔。
“你们父子俩简直一个样!你爹跟你半斤八两!这都什么人啊!”
“你!好好跟着我去医疗组看病!”
见壬亥紧闭着嘴站得笔直的可怜样,沈京气消了一半,但是嘴里还说得很顺口,语气还是冲了点。
见沈京开始冷静,壬亥轻手轻脚拿过平板,换了一页打字:
“你刚刚说我爸……我爸怎么了?”
——我错了,儿子比爹还气人。
沈京突然无语。
这下父子俩人都在医疗组待着了。
沈京有些郁闷地待在医务室。
这是他当时说好的倒班。
来之前他去找了一趟白茶。不,应该说,白茶发现他聊天时的不对劲后,单独找了他一趟。
即使是沉稳的面孔也抵挡不住焦虑的侵袭。沈京知道自己的情绪被白茶看得透彻,却也不愿就这样明明白白地暴露出来。他现在还很……迷茫。
——天知道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沈京沈大爷居然迷茫了。
白茶端着热水,递给沈京一杯,自己拿着一杯,也不顾烫不烫,像是要鼓励人那样喝下去了。
“…烫。”
的确是一副被烫到的表情。
沈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轻轻笑了几声,随即又皱紧眉头。
“你在意他们了。”
白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沈京少见地没有反驳,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算是应答。
“……”
沈京耐心地等待着白茶组织语言。
“那就追。”
刚把热水灌进口腔的沈京将热水喷了出来,一口没剩。被稍微喷到的白茶抹了抹脸。
“那可是两个人诶,还是父子。”
“嗯。”
少见的带着些许肯定的语气——不,对于白茶来说,或许用笃定这个词比较准确。
“他们都喜欢你。”
仿佛句尾还带着“不是吗?”的质问,呛得沈京一句话都辩驳不出来。
“是啊……”
这次轮到沈京少见地弱气了。
然后白茶就用眼神盯着自己,像是在说“那不就得了吗?”的表情真是看得沈京毛毛的。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回去再想想。”
沈京打断了白茶想继续说下去的眼神,也不知道这个挚友哪天开始这么多话。
“慢走。”
沈京慢悠悠地离开了行动组长室,离开时挥了挥手算作告别。
父子俩恢复总共用了两个周多,起先他俩还不适应沈京频繁出入自己的病房,一开始还想逃来着,后来也就习惯了,坦然面对自己心上人每天花大把时间来看自己的事实。壬亥的失声在找适合的医疗组成员看过之后就解决了,但是体内药物的堆积还有过度劳累造成的生理损伤还是需要调整,壬亥也就乖乖住在了另一间病房里,只是因为习惯了失声的时间,他也变得沉默了起来。戊戌的伤就严重得多,就算每天找适合的医疗人员治疗,也恢复了两个周多才完好如初。尤其是肌腱差点断裂的危险,还让他做了些康复训练。
他俩出病房之前沈京挨个告诉他们,出去后第二天到会客室一厅等自己。
这个关头,沈京居然感到一丝紧张。
看久了这俩人的病号服,许久未见的正式装扮看得眉清目秀的,让沈京都不知道该怎么移开眼——他才不是被美色迷了心智。
两人默契地等待着沈京开口。
“咳嗯…我考虑了很久,不介意你俩当我后宫。”
看着那两对眸子一齐散发出闪亮的光,沈京发自内心地开心起来。
“你俩自己看着办吧,我话就撂这儿。”
他站起身,拍了拍大腿上并不存在的灰。
“我还有值班先走了,有回复记得提醒我一声。”
沈京心里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场战斗的胜利者到底是谁,他们又会做什么样的决定。
——反正不是爹就是儿子,有什么可想的呢?
就这样头也不敢回地踱步去了医务室,没想到后来的展开是连他都意想不到的。
“啥?”
沈京愣住了。
“我们接受你的提案。”
父子好像挤出来那么一点默契,声音不是很齐,让沈京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三、三个人?”
“不是你自己提出来的吗?”
沈哥,自己挖的坑把自己埋了。
“我以为——”
“以为什么?”
戊戌和壬亥终于绷不住,对着沈京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呢!好哇居然给我下套!”
戊戌笑着揉上沈京的头发,壬亥扶着沈京的肩捂着肚子笑得更大声了。
两个人的眼里都有些湿润。
“我喜欢你。”
这次声音齐了。
“嗯。”
沈京没再纠结那些,他认真给了答复。
“我知道了。”
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虽然很想把这个场景与记忆中的那些重叠,却在那些可怖的颜色中作罢。
戊戌靠在特质玻璃上,盯着下方进出的人影。远处残破的废墟传来若有若无的怪物嘶吼,都被挡在这建筑外了。
这里是机构修建的某处分据点,规模算是仅次于总部,各种设施也一应俱全,而且离目前的前线很近,不得不说是一个完美的中继点。
摸了摸怀里的烟盒,在碰到那粗制的平滑尖角前就收回了手。
眼神暗了暗,默默瞟了一眼斜上方的火灾报警器,又转向窗外。
映出的侧脸被瞬间出现的光消磨殆尽,又在光消失时出现。
“躲在这里干什么呢?也不开灯。”
在门边的身影走了过来,外面夜空不明的光照亮了他的脸,把那些疲惫包容,刻画出更加柔和的线条。
戊戌看着他那双明亮绿色的双眼,有些愣神。
“……没什么。”
望了好久才记起来回答。
“你喜欢这种地方?”
环视附近,这种黑暗状况下的大厅没什么好看的,唯独眼前巨大的玻璃制成的“窗”将外面可悲的现状展现出来。这里是为数不多能在室内认清现实的地方。
“大家可都不太喜欢这里。”
见戊戌没答话,沈京暗自认为自找没趣了。刚确定关系没多久,老实说父子关系和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也没好到哪儿去——感觉就像是被单向观察了一样,他对父子俩的想法也不太了解。回过神来发现在意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谜。喜好,心情,都没有摸透。
——这两人倒是把自己看得挺透彻的。
这种仿佛在感情里处于弱势的感觉让他不爽,有些焦躁地翻了翻兜,发现自己没带那东西。
“给。”
戊戌像是提前准备好那样,将打火机和烟递给了他。
沈京见状差点翻了个白眼:
“你是蛔虫吗?”
“也不一定啊?”
声音都掩饰不住的笑意。
刚刚背光看不真切,戊戌侧过脸之后,那抹勾起的嘴角怎样都表明了本人的开心。
自那次告白后,沈京还真没见过戊戌笑过几次。
没反应过来被食指刮了鼻尖,男人并没有刻意收起笑脸。
“抽啊,愣住了?”
沈京第一次感觉到年龄差距带来的威胁——刚刚戊戌就像在逗小孩一样。他有些赌气地点上了烟,大吸一口。
“小心头上的东西。”
——失算了。
沈京没怎么出过外勤,这次是跟着戊戌来的,也穿上了那身过于麻烦的服装。这里刚发现一些幸存者,需要更多人手做治疗。沈京过来就遭受了洗礼,他忙了一天,直到深夜才结束工作。
他眼疾手快掐掉了烟,捞起帽子就往头上扣,还是或多或少地淋到了一些。
戊戌倒是什么动作都没做——他只是抬手捂住嘴,扭过头去——肩膀的抖动暴露了他恶作剧成功的快乐。
“你都几岁了?!”
戊戌何止被淋到,他简直就是被喷了一身的水,身上还好,头发被彻底打湿,那些不顺服的发丝都乖乖贴在他头上,被净化过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流到领子里看不见了。
笑起来的睫毛颤动,挠得沈京心里痒痒的。
沈京挽起雨衣的袖子给戊戌擦水,制服上印上了深深浅浅的水渍。
还没擦几下就被戊戌勾住了脖子。
湿漉漉的,被水淋过的唇瓣冰凉。
沈京难得地没有挣扎,任由戊戌索取。
衣服贴在一起,遭殃的地方更多了。
“我这个吸烟技巧高明吧?”
结束了这个浅尝辄止的吻,戊戌把头靠在沈京肩上,手却就着拥抱的姿势没有放开。
“身体借我用一下。”
感到腰背上传来的力度不太对——那是像是要把他揉进五脏六腑的力度——扣得他动弹不得。沈京没有管烟的话题,有些调笑地问道:
“你这个拥抱…有点猛烈啊?”
力度松了松,但是依旧箍得有些紧。
沈京在沉默里听到对面躯体沉稳的心跳。
那双手缓慢地移动着,没有一丝调情的意味,纯粹是——想要确认他的存在。
“……”
沈京脸上的笑容有些淡去。
——该不会,是我猜的那样吧。
“别告诉我你在撒娇。”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算是吧。”
沈京总算是有一种扳回一成的感觉。
与其说是在撒娇,倒不如说戊戌在发泄他的烦闷。
沈京仿佛能听到他的心脏在低吟——你在这里,太好了。
他们就着这个极其亲密的姿势呆了好一会儿。戊戌的身体就算是被水淋湿也还是稳定发出热量,仿佛那些水分都能被烤干似的,让有些劳累的沈京心安,只不过,再不说话的话沈京就要睡过去了。
“所以,我没来的时候你在看什么?”
沈京在快要合上双眼之前勉强提出一丝精神抛出疑问。
“在看雨。”
沈京突然就理解了他的话。
他在回忆。
眼前的那些雨显然是无法被观赏的,无论哪里都充满了可怖——对于他们这些有点年纪的幸存者来说,那实在是不能称之为雨的东西。
雨里——或许发生过什么事。
想到他刚推开门时戊戌闪烁的眼神,沈京渐渐明白了。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双手环住了这个陷入某种情绪的躯体。
“需要再接吻吗?”
壬亥之后发现这两位先生一起感冒,也是后话了。